清宫十三朝演义 - 第 47 页/共 53 页
朕自稚年登基,政权皆操之母后;致一班逆党,咸得横行无忌,二十余年来受尽困苦,偶有政见不合,辄为彼逆奴所椰揄,是朕虽有天下,而实徒拥虚名。长此以往,不但为天下笑,抑亦无颜以对先皇;即后世亦必以朕为一懦弱之庸主耳,言之尤觉痛心。今着袁世凯星夜出京,领其所部,刻日举事,袭杀直督荣禄,其缺即着袁世凯补援。并随时率领劲卒,进京扫清逆党,共卫皇室而肃朝政,勿负朕意。钦此!
西太后读毕,不觉大怒道:“虎不伤人,人倒有伤虎意了。”说着,对荣禄说道:“你快出去召旧日大臣,连夜来园中议事。”荣禄领了懿旨,便一步一颠的出来。因荣禄一只左足本来有风疾的,所以走起路来,一跷一拐很是不便;况且这时又在昏夜,事关秘密,不敢大张小谕,惟有步行着出去,一处处的去宣召去了。
这也是康有为和梁启超师生二人命不该绝,荣禄走路既这样的迟缓,颐和园里又兼走漏了消息。这消息怎样会走漏的呢?因荣禄匆匆的进颐和园来,恰巧和侍候光绪帝的内监寇连材撞见了。荣禄急于见西太后,并未留心别的。哪知寇连材是光绪皇上第一个心腹人,他一眼瞧见荣禄慌慌忙忙的进来,心里已先疑惑起来,暗想:“荣禄这厮现做着直隶总督,为何轻易擅离职守呢?料想一定有什么重要变故。”一面想着,却蹑手蹑脚的跟在后面。起初听得太后不见,后来荣禄顿足发起急来,寇连材已料着了八分;知道这事定和皇上有关,但不晓得是什么一出鬼戏,便去俯伏在殿角里窃听。只见荣禄见了太后痛哭,随后把一张东西呈上去,因距离得太远了一些,实在听不见什么。末了,只听得西太后大声说道:“你给我快召他们去。”便瞧见荣禄一拐一跷的出园去了。
寇连材目睹了这种情形,便赶紧来报知皇上。其时光绪帝正和珍妃瑾妃在宫中闲话,只见寇连材喘着气进来,光绪帝问道:“你怎么这副样儿?”寇连材忙跪在地上奏道:“奴才刚从太后那边来,瞧见荣禄那厮匆匆进园,要见太后。”于是把荣禄痛哭、太后大怒种种形状细细讲了一遍,又说:“荣禄现在出园去,不知去召什么人去了,奴婢怕这事涉及皇上,因此忙来报告。”光绪帝听了荣禄连夜进京来叩见太后,晓得袁世凯定然把机关露破了,料来必无好果。但自己还属无妨,那一班保皇行新政的臣子谅来不免的;眼睁睁地瞧着他们一个个的授首,心上未免不忍,当下便叫寇连材去报知康有为。一时不及草诏,只叫寇连材伸过掌来,光绪帝就在他掌上写了“事急速走”四个字,命寇连材速去。
寇连材领了旨意,如飞一般的跑到康有为下处,正值康有为草着奏牍,还没安睡。寇连材叩门进去,已走得气急败坏,一时说不出话来,只伸手给康有为瞧看。康有为见这个形状,又读了寇连材掌中的字,晓得大事不妙,连行李也不及收拾,便只身逃走出京,连夜乘轮出天津到上海去了。这里寇连材自去复旨不提。
再说那梁启超这天晚上恰巧有事来和康有为商量,一到他的馆中,只见书籍杂乱,物事狼藉;一问馆童,说康大人在三更天,来一个人,也不说什么,康大人便手忙脚乱的走了。梁启超是何等机灵,一听这话,就连跌带爬的躲到日本领事馆去了。后来听到消息果然不好,便同了日本副领事,扮做洋装,逃到日本去避祸去了。
且说荣禄奉了西太后的命,去召刚毅、怀塔布、许应骙、曾广汉、徐会沣等一班大臣,同进颐和园里,叩见西太后毕,太后便怒气冲冲的将密札给诸臣看了,筹议对待的法子。刚毅首先跪奏:“以奴才看,今日不诛康梁这一班人,日后奴才要被他们诛戮的,倒不如先下手为强了。”太后大声说道:“俺不但将这几个逆贼除去,连那昏君也要废掉他哩。”荣禄忙奏道:“这却使不得的,皇上临政,中外皆知,现在无故废去,外人一定有所藉口。依奴才的愚见,请老佛爷重临朝政,将权柄不给皇上掌握,也已经够了。”西太后听了,微微的点了点头,即命刚毅率领侍卫,一等天明,便去搜捕康有为等,莫被他们漏网。这里太后和荣禄诸臣坐待天晓,去处置皇上;计议已毕,但待天明。光绪帝变法行新政,至此告终。后人有词叹这新政道:
南海书生平地起,居然万言上天子;公卿交章荐奇才,下诏求言自此始。圣恩召入光明殿,名臣同日登枢府;大开朝堂受章奏,小臣维新大臣旧。感时流涕报圣明,忧劳惟觉龙颜瘦;一纸纶音下九州,四海欢呼帝万寿!帝万寿,可怜中原土,空有遗恨留;留得后人兴嗟叹,当时怎不遨天佑!
当下到了次日清晨,光绪帝却一夜不曾安眠,盥漱既毕,也不上朝,静坐着待变。不多一刻,果见内监来宣召了,光绪帝便很安闲的随着内监到颐乐殿来见太后。只见太后怒颜满面的坐在那里。光绪帝照常行礼毕,太后便厉声问道:“你曾叫外臣领兵谋我么?”皇上徐徐说道:“并没这回事。”太后益发大怒,从袖里取出那道密札,往地上一摔道:“这是谁写的?”光绪帝见证据已实现,谅来也隐瞒不过,便随口答道:“子臣给袁世凯的,意欲扫清旧党罢了,并不敢惊动圣母。”西太后冷笑道:“不敢惊动么?若不是荣禄报信的早,此时俺也做了阶下囚了。”说着把嘴一努,早有李莲英等一班人,不由皇上分说,便簇拥着往瀛台去了。要知后事如何,再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回 寇太监殿前尽忠节 游浪子书馆惊宠遇
却说光绪帝被李莲英等一班内监蜂拥着到了瀛台,李莲英说道:“请陛下在这里稍待片刻,奴才还要侍候太后去哩。”说着便和内监等一哄的去了。当下光绪帝独自坐在瀛台,听候太后的旨意。
且说这天清晨,太后传旨临朝。殿上钟鼓齐鸣,满汉大臣纷纷入朝,猛见上面坐的不是德宗皇上,却换了西太后了,不觉齐齐的吃了一惊。正在摸不着头脑,只见西太后满脸怒气,厉声问道:“皇上宠用康有为等,私下诏书,叫袁世凯秘密谋俺,你们众臣可曾知道没有?”这一问,吓得满汉大臣各低着头,一句也不敢回奏。西太后便冷笑了一声道:“亏你们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却都是这般尸位其职,连如此的大事也没有得知,真是枉受爵禄之荣。将来怕咱们的江山给人占去了,你们也不曾觉察呢。”众臣听了西太后的责诘,都默默不语的十分惭愧。
正在这当儿,恰巧刚毅入奏,搜捕康党事已了,主脑康有为、梁启超二人已闻风逃脱,只有谭嗣同、杨深秀、林旭、杨锐、刘光第、康广仁等六人就获。西太后见奏,传旨将六人绑赴西市斩首。刚毅领旨,即传侍卫等拥着六人望西市去了。可怜这六人便是世传的“六君子”。这真是“功名未遂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后人有词叹那六君子道:
满清至斯国运剥,牝鸡司晨家之索。囊昔武后是前车,妇人当国亡此祚!穷奢极欲世所稀,一朝平地风波起。车马连夜驰入宫,警骑传呼出禁中。昨夜犹草讨贼檄,今朝成就冤臣狱。可怜刑曹颁懿旨,血染朝衣戮西市。忠魂夜夜泣黄沙,但愿稚儿蒙恩赦。谁知君王尚不免,终身留得瀛台恨!嗟嗟!受戮六卿皆丈夫,甘为孤君掷头颅。
西太后既斩了六君子,又命警骑追捕康梁,并颁诏通缉外;将朝诸臣,大大的侦查了一番。凡平素和康党往来,或曾上折赞襄新政的,一概惩办。当时被累及的大臣,革职的有陈宝箴、李岳瑞、宋伯鲁、吴懋鼎、张百熙、端方、徐建寅、徐仁铸、徐仁镜等。遣戍的有李端棻、张荫桓等,监禁的有徐致静、陈立三、江标、熊希龄等。逮捕抄家的有文廷式、王照、黄遵宪等。一时满汉大臣,纷纷降调有差。又把怀塔布、刚毅、许应骙、曾广汉、徐会沣等,重新起复原职,各加三级;赵舒翘擢入军机处,授荣禄为军机大臣,袁世凯擢山东巡抚,裕禄调署直隶总督,翁同和削去官爵。
种种布置既毕,西太后余怒未息,便到瀛台来处治皇上。这时光绪帝已和木偶一般,呆呆的坐在那里,见西太后进来,忙起立行礼,低着头旁立在一边。西太后坐下,含怒问道:“你所为的事,咱都已知道了,现在你自己愿怎样?”光绪帝只是不则声。西太后又道:“咱的意思,烦你在这里住几时罢。”一言未了,只见太监寇连材,俯伏着叩头奏道:“老佛爷在上,不是奴才大胆乱陈,老佛爷的圣意,是否把皇上永远禁在这里?”西太后还不曾开口,李莲英早在旁喝道:“满朝大臣没一人敢说,你是何人,在老佛爷前面放肆!”寇连材忙叩头道:“老佛爷的恩典,恕奴才这个,因皇上亲政,中外皆知。倘一旦变更,怕外人或有烦言,这是要求老佛爷圣明详察。”西太后听了,看着光绪皇上冷笑道:“一个亲信的太监也这样胡说大政,怪不得一班逆臣的横行了。”说着喝叫李莲英,将寇连村拖下去,到慈安殿中侍候,等俺亲来拷问他。李莲英领旨,带着寇连材去了。
当时西太后便吩咐内监,把瀛台的石桥拆去;非有懿命不准放船只过去,瀛台的交通因此断绝。皇上除瑾珍两妃在侧,其他宫女内监,都是太后的亲信人了。西太后这时离了瀛台,到慈安殿来,及至殿门,李莲英已出来跪接。西太后呼带寇连材上来,喝问道:“俺久知你撺掇皇上妄行新政,还私通外臣,做些不正的勾当,俺那时没有空闲,听你这班人去胡为,今天却饶不了,快把皇上和康梁的事从实招来,或者能赦宥你的罪名;否则同谭嗣同等一样处决。”寇连材这时面不改色,朗朗的奏道:“奴才侍候皇上,只知尽职,余下的一概不知道,如老佛爷必要强逼供词,奴才就请一死。”西太后怒道:“你本来难免一死,倒还强嘴么?”喝令李莲英用刑,寇连材知是不免的了,便大叫道:“且慢着,待奴才直说罢。”于是指天画地的拿太后的过去,如数家珍般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遍,什么宠纳戏子私产小孩等等,都讲出来了。只气得西太后面皮紫涨,连连拍案命推出去。寇连材不等他们动手,奋身往殿柱上一撞,已脑浆迸裂,一命呜呼了。西太后见了这种情形,恨恨地指着寇连材尸体说道:“真是反了,在咱们面前竟敢如此无礼,那是谁纵容到这样的呢?”说罢兀是怒气勃勃的,叫把尸体移去戮了,以儆后来的效尤。李莲英闻命,即督率着小监将寇连材的尸体抬下殿去,立传侍卫进来,令拿寇连材实行戮尸,一面侍奉着西太后,幸如意馆去了。
原来这如意馆在颐和园内,农乐轩的右侧,同景福阁相去无几。馆里所有的都是名人书画,本来是一个图书馆。但馆中侍候太后的并不是宫女太监,却是向四处招来的美男子。当设这如意馆的时候,曾出示招考,凡青年子弟,面貌清秀,而能够画些各种花卉的便可当选了。因此各省各府的青年子弟,都纷纷应考。第一次考取的共有一百七十多名,再由内监一一甄别过,只取得五十五人了。这时那内监将五十五人送到招留处,又经李莲英挑选一番,只选中十一人,这选中的十一人,又须西太后亲自过目,十一人中却选了最好的两人在如意馆里当差,余下的九人发在招留处,算是备选。然这太后选中的两人姓甚名准呢?一个是直隶人名柳如眉,一个是江苏阳湖人名管劬安;二人皆少年美貌,又精绘事,所以获得这个佳缺。因西太后命两人在如意馆中供职,每年还赏纹银二千两,和锦缎十匹哩。
这且不在话下,再讲讲柳如眉和管劬安,虽一般的美貌,但趋奉的本领如眉远不若劬安;以是不上半年,劬安大得西太后的信任,差不多是第二个李莲英咧。皆为柳如眉是官家子弟出身,大剌剌地,不甚得西太后的欢心。那管劬安的为人,原是个游浪子弟,在家的时候,什么三教九流,没有一样不精,学得一手好画,又能唱种种小曲子。他在十七岁上,跑到昆曲班里拜了一个师傅,唱了两年多的昆剧;后来赌输了钱,把他师傅的东西席卷逃走。这样的在江湖上混了半年,回到家中,他老子恨他无赖,邀了些族人,把劬安驱逐出族。劬安经这一来无可栖止,就乘夜潜至家里,将他老子所有的积蓄一古脑儿偷了,连夜逃到北京去了。劬安到了京师,终日在妓馆里度他的快乐生活。可是有限的金饯,能有多少时候可以支持呢?所以三个月之后,早已床头金尽,弄得衣衫褴褛,被妓馆中赶了出来。劬安无处谋生,便仗着他天赋歌喉,沿途唱歌乞钱或到茶楼酒馆里去高歌一曲。那些北地的客人,初初闻到南歌,倒也很觉动听,解囊的一时很是不少。
这一天上,合该劬安的运气来了。那时都中前门外,有一座春色楼的茶馆,来喝茶的多半是宫里的太监;茶楼的后面却设着一个歌场,专一招留四方的歌童在场里歌唱,供一班内监的游乐。倘得他们赞赏一声,身价便立时十倍。这管劬安也在场中唱歌,已一个多月了。那天劬安上场,场内有一位内监叫李六六的,正在那里啜茗;他听了劬安的曲子,不住地击节称叹。等到歌罢,便叫劬安近前,问了姓名籍贯,就赏了劬安三两银子走了。李六六走后,场上的人忙对劬安说道:“刚才的是内府李六爷啊!他既然垂青于你,分明是个好机会来了,你只要巴结他老人家一下,不愁没有饭吃了。”劬安是何等乖觉的人,他听了点点头,便牢牢地记在心上。
第二天午后,那六爷又来喝茶。劬安赶紧过去给他请安,还六爷长六爷短的,叫得个李六六好不欢喜。劬安乘势呈上曲本子,请他点戏。李六六随手点了一出《扫雪》,劬安便放出平生的手段,唱得额外讨好,果然玉润珠圆,无疵可击。李六爷听了大喜道:“这孩子唱得真不差,咱们老佛爷很喜欢听唱戏,咱就指你一条路吧。”劬安这时不敢怠慢,慌忙过来求教,李六爷说道:“咱们的老佛爷现在设着如意馆,要招几个能唱曲子和会绘画的人去里面侍候着,但你只会唱曲子,必要咱们给你引见,倘你会画时,包你一试就当选,好省去多少手续哩。”劬安忙答道:“不瞒六爷说,别的技艺或者不会,至于绘画一门,不论山水花卉,小人都能够涂几笔的,不信可以画给六爷看咧。”李六六见说,拍手赞道:“这是最好没有了!那么咱就在明天送你到招考处吧。”于是二人约定了时间,李六六自回内府去。这里管劬安便收拾了什物,准备赴考。
到了第二天,劬安一早就在坐等,将至停午时,只见一个小太监提了一包东西,来茶楼上问道:“此地有姓管的么?”够安上前应道:“在下便是。”那小太监对他望了一眼,把包递给他道:“里面是一身衣服,六爷叫你更换了,停一会好同去应考。”劬安连连道了几个是,小太监便自去了。劬安慢慢地换了衣服,又剃了一个面,他的面貌本来很好,经过这样一打扮,又更上新衣服,益觉容光焕发了。过了一刻,李六六来了,一眼瞥见劬安,好似换了一个人了,便忍不住笑道:“似这般的标脸儿,咱看了也觉可爱哩。你此去应考,咱们能担保你中选的了。”劬安也笑了一笑说道:“全仗六爷的洪福,周旋小人了。”
六爷点头微笑,便领着劬安,到了招留处,却见应考的人,已扰扰嚷嚷挤满了一室。李六六同劬安进去,早有内监前来招呼道:“六爷也送人来趁趁热闹么?”李六六笑道:“正是呢。这孩子倒很好,还要列位照拂他一下哩。”那些内监都齐声应道:“六爷的事自当格外尽力,请放心就是了。”说着大家打了个作别的招呼,李六六便走出招留处,竟自去了。劬安当由里面的太监,领他到了侍选室中,算是初选入选了。这样的一处处的进去,劬安竟得当选。因为,凡应考的人都得有举荐和担保的;劬安是李六六所保送的,当然不用别的手续了。哪知管劬安从此日高一日,居然飞黄腾达哩。原来劬安自进如意馆后,蒙西太后不时召见,命他绘些花卉进呈,大获西太后的赞赏,即令做了如意馆的主任。
劬安正在和几个小太监在那里做叶子戏,忽见一个宫女,提了一只食盒,笑嘻嘻地走进来,见了劬安说道:“你倒好说咧,太后正恼着呢。”劬安听了吓得面如土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宫女笑了笑,将食盒打开,递给劬安道:“老佛爷命赐与你的,等一会怕要来宣召哩,你须小心了。”劬安这才放了心,一瞧那些食物,都是御用的珍品,便慌忙叩头谢过了恩,立起身来,那宫女早已走了。
这时劬安心上很觉不安,想太后这般的宠遇,不知有什么事要用着自己,万一关系生命的差使,不去又是逆旨,去了于性命有碍,胡思乱想,一时委决不下起来。又揣念道:“自己本是个卖歌的乞丐,倘遇不着李六爷,今天依旧是鹑衣百结,还不是在街上讨钱么;现有今日的快乐,都从哪里来的?就是立时死了,也值得的了。”他想到这里,不觉又打起精神高兴起来了。在这当儿,却见那先前来的宫女,又走来高声说道:“太后有懿旨,传管劬安到智慧海见驾。”劬安便整了整冠裳,同了宫女,曲曲折折地向智慧海而来。一路但见灯火辉煌,景致幽雅,所经之处,都有内监侍候在那里盘诘;由宫女说了暗号,始得从容无阻。劬安一头走着,一面留心瞧看;见亭台楼阁,果然精美如画图一般。旋经转轮藏,旁边有白石日晷,可以知午夜的时刻。从此处到听鹂殿,殿的东首,盖着一座极精巧的亭子,有题道“画中游”三个斗大的字。又有联道:“境自远尘皆入咏,物含妙理总堪寻。”“闲云归岫连峰暗,飞瀑垂空漱口凉。”劬安跟着宫女一重重地进去,又走过一处石洞,望一个小亭子里上去,方瞧见层楼高耸,题是“智慧海”。
劬安走到楼下,便欲止步,那宫女笑道:“还差得远哩,你只管随着咱走就是了。”劬安听了点点头,重又跟了宫女前进,约莫转了八九个弯,到了一处,好似砌成的石室一样,但有两重门在外面,门上画着龙凤花纹。这时宫女望着劬安说道:“你就在这里等一会,待咱去复了旨来。”说罢便走进那石室去了。劬安呆呆地立着,过了几分钟,才见宫女出来,嘱咐道:“太后就在里面,你需要小心了。”劬安微微答应了一声,和宫女进了石室,过了四重门,门里面顿觉豁然开朗,疑是别有天地了。再瞧那里,正中似一个大厅,上题着“伦乐堂”三字。转过了厅堂,侧边一带排列着十几间平屋,屋中的陈设异常华丽,正中一室尤其是光辉夺目。劬安眼快,早望见西太后独坐在室中看书。于是也不叫宫女去先行奏闻,竟自入室叩见了。
西太后慢慢地放下书本,命宫女赐劬安坐了,便含笑着问了劬安的年岁家况,劬安一一奏对了。西太后又问道:“你既能绘画,可能辨别宋人的笔法么?”劬安忙奏道:“小臣肉眼,怕一时分不清楚。但若非赝鼎,或者能判别一二。”西太后点点头道:“那么俺给你看一幅东西去。”说着起身望内室走去,劬安战战兢兢地随在后面,连气都不敢喘一下呢。可是劬安这一进去,直到次日午前方回到如意馆来。他随太后去瞧什么古画,做书的可不知道了。然从此以后,劬安不时被召入内,还娶了宫女做妻子,前门外御赐很大的宅第,不是浪子的幸运吗?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 接木移花种因孽果 剑光血痕祸发萧墙
却说西太后自幽囚德宗之后,自己便第三次垂帘,再握朝政;一班掌权的大臣,如荣禄、刚毅、赵舒翘等,没有一个不是亲信之人。旧臣里除了王文韶之外,多革职的革职,遣戍的遣戍;主文韶因和荣禄最要好,所以能保持着地位。但西太后于内政虽一手把持,对于外事不免有鞭长莫及之叹了。
其时康有为和梁启超等,又在日本设立什么保皇会,宗旨是保护德宗,驱逐西太后,附和的人一时很觉不少。这消息传来,西太后十分不安,当时召集军机大臣,议善全的办法。西太后的意思,以为康梁虽远在海外,恐终久为患,必得一个消弭的良策方能高枕无忧。可是众人踌躇了半天,却筹不出善策来。这时刚毅要讨西太后的好,便密奏道:“奴才的愚见,那康梁在海外招摇,无非借着保皇的目标罢了。要铲除他们假借的名目,唯有从立储入手,再慢慢地设法正位;斩草除根,他们没有头儿,自然易解了。”
这几句话倒把西太后提醒,于是赶紧办立储的手续。那些近支亲王、贝勒、贝子,听了立储的消息,谁不想尝禁脔呢?尤其是和德宗同辈的亲王,都想把自己的儿子入继。将来一登大宝,至少也失不了摄政王的名分。因此大家在暗中竟争,异常的剧烈。其中惟端王载漪的儿子溥儁,希望最大。醇王载沣、贝勒载澜,也在那里钻谋;但最后的结果,却被端王占了优胜。这样一来,便引起下面的纠纷来了。总而言之,是满清气数垂尽的表现啊。
不过端王的儿子溥儁被立为储君的经过,也有一段因果在里面。原来端王的福晋生得月貌花容,很是楚楚可人;西太后也不时的召入去,和格格们一起值班。那福晋又善体人意,所以极得太后的欢心。溥儁因他母亲入值的原故,也得出入宫禁了。然溥儁的为人,很是愚笨,对于读书两字,视做七世冤家一样,而于街巷俚曲,却很是用心;而且一学便会,不论徽调、秦腔、昆曲,都能胡乱唱几句。西太后所喜欢的是听戏,空闲时叫溥儁唱两声,倒不见十分讨厌,于是常常将溥儁留在宫中。此次立储,诸大臣当然共保溥儁,西太后也正合心意;因西太后志在政权,她知道溥儁愚憨,易入自己的掌握,假使立了个聪明干练的人,一旦政权在握,怕不演出第二次政变来吗?故此决意立了溥儁,那是西太后的盘算啊。当下西太后命召端王载漪到颐和园议事,把溥儁承嗣穆宗入继大统的谕旨给端王看过了。端王满口应许,并择定吉日,送溥儁进宫,立为大阿哥。
西太后把第一步办妥,便待实行第二步了。以立储的名目谕知内外臣工,准备废去德宗,再立溥儁为皇帝;期定明年新正,一面通电各省疆吏。一般旧臣,如王梦楼、孙毓文等上疏力争。疆臣如李鸿章、张之洞、刘坤一等,纷纷上章谏阻,说皇上未曾失德,不可轻易废立。还有英法日俄各国,得了废立的消息,深恐中国因内政闹出事来,也提出警告。西太后见大势如此,只得和诸大臣商议储君既已成立,于废立一事,俟外界空气和缓时再议不迟。但这样的一阻碍,朝里谁也不敢提废立的事了。这样便把个端王载漪直气得咆哮如雷,倘溥儁做了皇帝,自己就是太上皇了;如今到手的荣华眼见得成了泡影,这如何不气呢?况廷臣疆吏的阻谏,都可以用专制手段强迫,不怕他们不承认;独有外人的借名干涉,却是无法奈何他们了。所以端王的愤怒外人,无异切骨之仇,常常乘机报复,要想设法,把外人尽行驱逐出去。私下和载澜、刚毅一班人密议,筹那对付外人的计划。语云:物必先腐而后虫生。端王既有了仇外之心,自有那找杀洋人的义和拳乘时而起,不是天数吗?这且不在话下。
再讲到那义和拳的起点,本在山东地方,其中的首领,原是八卦教的张鸾。八卦教自经清兵剿灭后,多年不敢出头。甲午之役,清廷割地求和,民间很有几个义愤不平的人,纷纷议论,说清廷懦弱,受外夷的欺凌,长此下去,中国势不至豆剖瓜分不已。张鸾见民气激昂,便和他女婿李来忠,女儿张秀英,竖起“扶清灭洋”的旗帜,到处传教,招揽人民入教。张鸾也会些左道旁门,替人用符咒治病,很有些小验,因而一般愚夫愚妇,信以为真,都纷纷入教。
这时,山东的巡抚毓贤,恰巧他的爱妾生产不下,请医生用药,好似石沉大海,毫不见效。毓贤急得没了主意,便有人举荐张鸾。毓贤听了,不问他灵不灵,立时召见张鸾到抚署里,把符咒来诊治。张鸾就做了一套鬼戏,念了几句神咒,胎儿果然下地,母子俱不曾损害。毓贤大喜,叫用自己的大轿,送张鸾回去。过了几天,毓贤命人赏三千块钱,去谢那张鸾,张鸾却分文不受,只要求毓贤出一张保护的告示。毓贤也不踌躇,即令出示,晓谕本省的官府,谓义和拳是一种义民,志在扶清灭洋,地方官员须一体保护。巡抚既这般怂恿,那些州县下层,益发不敢得罪他们了。于是张鸾在山东地方得任意作为,又不受官厅的禁阻,崇信的人民越多,势力渐渐地扩大起来。
张鸾的女儿秀英,便自称黄莲圣母,招了一队妇女,各人穿着红衣红裤,手里拿了一盏红灯,出游四处。又倡言道:洋人的枪炮虽厉害,只要把红灯一照,他们自为炸裂的,于是“红灯照”的名目,传遍了山东全区。张鸾和他女婿李来忠,还造出一种灵符来,令人佩带在身上,临阵时,刀枪水火都不能伤。这般的狂言号召,不到半年,党羽已有八九千人了。外人在山东设立的教堂,一齐被他们焚毁,还杀了十几个教士。当时的外人,在中国的势力远不如今日,他们吃了义和拳的亏,惟向督抚交涉,毓贤便敷衍几句,外人也忍气吞声地罢了。义和拳的威势便日振一日,外人着实有点惧怕,一听义和拳三字,早吓得魂胆俱碎了。
后来毓贤调任,袁世凯来做山东抚台,其时的义和拳差不多闹得到处皆是了。袁世凯见他们这样的混乱,道不是好现象,就传了总镇,把义和拳痛剿一番,直打得落花流水,张鸾也死在乱军之中。所逃出的是李来忠和他的妻子张秀英,并一般杀不尽的余党。
然义和拳形势已成,各省都有党羽,他们因山东不能立脚,跑到天津来了。直隶总督裕禄见义和拳张着灭洋旗帜,很是敬重他们,还请李来忠到督署里,和神佛般供养着。因而义和拳的势力在天津更是扩大了。那时,李鸿章出任两广总督后,所练的神虎营兵马,本归端王统带,端王为愤恨外人干预内政,想报这口怨气,天天把神虎营操练着。可巧刚毅南下返京,经过天津时,裕禄将义和拳的情形细细地讲了一遍,说他们兴清室,灭洋人,这是清朝的洪福,不该被外夷吞并,所以天降异人来扶助,若能令太后信任,大事成功,清室中兴,那功绩可就大了。刚毅和裕禄原系姑表亲,现被裕禄把言语打动,早已深信不疑,便应许随时保荐义和拳。
等刚毅回京时,端王恰和他商议编练神虎营,要待改练为两镇。刚毅乘间问道:“那神虎营的兵马,还是从前曾左的旧制,若那时征剿发逆,似乎有些力量,倘要和洋人开仗,就变没用的了。你不记得甲午的一战么?洋人的枪炮真不知多么厉害哩?”端王听了如兜头浇了一勺冷水,半晌才说道:“那么我们永受洋人的欺凌,简直没有报复的时日了?”说着便深深叹了一口气。刚毅接着说道:“且不要灰心,古语说得好,一物一制,洋人的枪炮果然狠了,却还有能制服枪炮的呢。”端王说道:“你看满朝臣工,哪一个能敌得住枪炮?就是全中国也不见得有这样的人吧!”刚毅笑道:“这话太一笔抹杀了。当初发军起事,何等厉害,真是所向无敌,末了却给曾左诸人,杀得东败西窜。出一种人,自有一种人去克制他,这也是本朝的洪福啊!”端王见刚毅话里有因,忙很诚恳地说道:“俺老住在京里,外面的事,丝毫也不知道。你方从外省回来,或者晓得有能制服枪炮的人,你如举荐出来,俺当即奏闻太后,立时把那人重用就是了。”刚毅说道:“王爷既这般真诚,现放着义和拳的人马,何妨召他们来用一下呢?”因把裕禄招留的义和拳怎样的厉害,裕禄亲自试验过,的确枪炮不伤,便将他们的名称改为义和团,细细讲了。听得端王哈哈狂笑起来道:“天下有这样的神兵,真是天助我大清了。”当时即令刚毅飞马出去,着裕禄知照义和团,连夜进京听候调遣。刚毅见说,正中下怀,立即去通知裕禄于中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