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十三朝演义 - 第 49 页/共 53 页
闲话少说,当下西大后即命传集喇嘛,就在宫中设坛建醮。到了那时,铙钹丁咚,禁宫又一变而为寺院哩。到法事将毕,由喇嘛奏明太后,举行打鬼。这打鬼的活剧,雍和宫中素来有的。用平常的小喇嘛,穿了白衣,戴了白冠,面上涂了五彩,预先在暗处伏着,大喇嘛在台上念经作法,忽然灯烛全灭,一声怪叫;所扮的活鬼便从暗处直窜出来。旁边那些喇嘛,已持着竹片在那里候着,一听大喇嘛叱咤,立刻把竹片向活鬼乱打,活鬼往四下奔避。末了直打出宫外,活鬼前面逃,打的后头追。须追得瞧不见了才一齐回来。这时算鬼已打走,宫中灯火复明,谓一切的不祥就此驱逐干净。
但此次宫中的驱鬼,是奏明了西太后举行的,那些活鬼都由太监们改扮。到了打鬼的时候,宫里大小嫔妃宫女皆手拿着竹片,等候驱鬼。大喇嘛把神咒念完,喝令驱逐,一般宫女,七手八脚的望着扮鬼的内监打来。那些太监便穿房走户的从这宫逃到那宫,凡有怪异的地方,一处处都要走到。宫女们一边嘻笑,一边打着,也有倾跌的,也有痛手指的,霎时光怪陆离,丑态百出。西太后同着皇上皇后,及瑾妃等,也来坛下看喇嘛驱鬼,见了这般情状,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宫女们追逐太监扮的活鬼,一直到了预备着的水池边,那活鬼纷纷跳入了水池中,把脸上的颜色洗去,算是把鬼赶入水里去了。然宫里自经这样混乱了一场,果然觉得安静了许多。以是宫中成了一种惯例,每到这个时候,必须打鬼一次了。这且按下一边。
再说清廷自拳民之乱,外人既蹂躏了北京,还要求很大的赔偿,这个上头不免大丧了元气。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湖南和广东地方又闹起革命来了。原来这革命党在康梁奏请行新政时,已经发动过了。那时在广东组织兴中会的首领,叫做孙文。这孙文,字逸仙,是广东香山县人;当初在中西医学校里卒业,也曾入教做过教士,后来却专门行医,到处演说革命,崇信他的人一时很为不少。不期给清廷知道,很注意他的行动。孙文既办了兴中会,因会员十分发达,被广东侦探将孙文获住,说他立会结党,便解到两广总督署里。恰巧总督是李鸿章,他见孙文辩辞流利,人品出众,就存了个怜才之心。暗想现在的中国要想出这样一个人才,也是不容易,并且他谋叛又没什么证据,何必认真去干呢?当下乘个空儿把孙文释放了。孙文得脱身以后,宣传革命,益觉得起劲了。又隔了不多时,因李鸿章奉调入京同德国去议和了,继任总督的就是谭钟麟。孙文乘谭钟麟到任未久,便缔结了郑弼臣、陆皓东、黄彬丽、朱浩清等,想在广东起事,并飞电湖南唐才常等,到了那时以便响应。不料事机不密,给谭钟麟知道,将陆皓东一班人设法擒获,立时斩首。这样一来,孙文在广东站不住脚,只好逃往日本。
孙文走后,兴中会的党人史坚如用炸弹抛掷广东督署,事体闹得很大。清政府里,已知孙文是革命党首领,史坚如的事也归罪于孙文,听得逃往海外,便通电驻各国中国公使,留意缉捕。孙文逃走到日本时,清政府已照会日本拿捕,幸亏在横滨遇见了日本人宫崎寅藏,对孙文说道:“你在日本早晚要不免的,还是到英国去的为上。”可是孙文此时身无半文,行动不得。又是那宫崎寅藏助了孙文几百块盘费,才得勉强成行。
于是匆匆离了日本,渡了太平洋,竟往英国来。不到几天,已经到伦敦了,孙文就去找寻医师硁立德,告诉他是亡命来此,立德和孙文原是从前的旧友,便叮嘱孙文道:“现在清廷缉捕你的风声很紧。就是本国也有中国公使馆,怕他们已得着清政府的电报了。你若要外出时,须通知我一声,好派人保护你。”孙文答应着,心里寻思道:我已到海外,清廷终拿得厉害,也断不会到英国来捕人。因此大着胆子,依然照常进出。对于留学英国的学生,仍旧鼓吹他的革命主义。
一天,忽然有一个广东乡人来请孙文出去,孙文并不疑惑,很爽气地跟他前去。到了那里,邀孙文上了楼,那同乡人已不知去向了。孙文这才有些疑心,忙推开楼窗向外一望,不觉吃了一惊。因为大门外面突然悬起龙旗来了。孙文赶紧回到里面,高声叫了两声,见走进来一个中年仆人,笑着问有什么事。孙文说道:“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请了我来,却把我幽囚着呢?”那仆人微笑说道:“你来了半天,还不曾知道么?此处是中国龚公使的私宅,将你邀来,因为清国的皇帝要寻你去做官,有电文来知照公使的啊。”孙文听了,晓得身入牢笼,就是插翼也飞不掉的了。思来想去,终转不出脱身的法子,只有致书给硁立德,叫他设法营救。但这书使谁送去呢?当下孙文央求那仆人道:“我既然到了这里,也不想出去了。不过我有一位好友,须递个消息与他,你肯替我送一封信去么?“那仆人起先不肯,经孙文说了许多好话,才答应了。孙文很匆促的写了几句,命仆人去送给硁立德,又恐怕他中途变更,便讲了些耶稣救人急难的话给他听,那仆人去了。要知孙文能逃脱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三回 舒郁愤无聊踏春冰 忆旧恨有心掷簪珥
却说那孙文被困在使馆里,一时不得脱身,心上老大的着急,便和馆役商量,叫他寄个信给医师硁立德。馆役不肯答应,深怕弄出祸来。经孙文竭力地劝谕了他一番,说你放大了胆尽管前去,万有甚事发生,我会叫外人帮忙,自然可以挽回。馆役知道孙文也不是个寻常之人,谅不至于累及自己,便允许下来。于是秘密藏了孙文的信,竟来见硁立德,把孙文被幽囚的事,细细告诉了一遍。
硁立德大惊,说道:“我早就嘱咐他留意一点,如今果然入了牢笼了。”说着打发了馆役回去,一面托英文报记者将中国公使擅在英国境内捕人的事,披露在报上。英政府得了这个消息,如何肯轻轻放过,便打了照会给中国使馆,谓在英国境内捕人,有损英国法权,就是从万国公法上讲起来,也决没有这种成例。中国使馆见外人干涉,怎敢违例,只得把孙文释放,还向英政府道了歉,这事才算了结。
孙文既得脱身,就连夜离开英国,仍旧到日本寻他的同志去了。那时,中国自孙文逃走后,广东的兴中会,由会员杨少白等一班人主持。因鉴于前次孙文的失败,大家按兵不动的坐以待时。倒是安化人李燮和在湖南闹了一次,给湖南巡捕侦悉,派人密捕。李燮和见事不妙,一溜烟逃往美国去了。这里只苦了约期起义的长沙师范的学生,全体都被逮捕。学校也封了起来,为首的就地处决,附和的监禁了,不知情的释放,然已无端枉送了几十条命。
孙文在日本,听得兴中会依旧不曾歼灭,便又印了许多的会章,由日本寄到中国来,宣传革命,招揽那些青年入会。这章程传到京中,满人御史竟上疏奏知西太后,把章程附在疏中。西太后读了一遍,见章程上的词句都讲的清廷行政,什么内政腐败,引用私人,大权满人独揽,以汉人为奴隶等等,说得很为痛切。列举的弊端,也正打中西太后的心坎。西太后不觉笑道:“此人屡闹革命,人家很受他蛊惑的,想来也有些才具,可惜他不肯归政,不然倒也是个人材呢。”西太后轻轻的一句话,给一般满洲人的御史听见了,他们以为迎合太后的意旨,第二天就上章请招安孙文。西太后瞧了这类的奏疏,也惟有付之一笑罢了。
且说光绪皇上自从西安回銮之后,西太后益发当他是眼中钉。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光绪帝戊戌变政,重用康梁实行改革旧制,被西太后将新政诸臣一网打尽了,自己便三次垂帘。不谓在这个时候,听信端王刚毅的话说,误用义和拳的灭洋政策。结果弄得仓皇西奔,一败涂地,倒不及光绪帝亲政事时的太平了。因此心上很为不安。又经内监们的撺掇,说皇上对于太后的信用拳民,很多讥笑。西太后初时也甚觉愧悔,终至于恼羞变怒,含恨皇上,自不消说了,而且把光绪帝所居瀛台的门禁,比以前严厉了许多。当庚子的前头,那瀛台的左面除了船楫以外,本来有一座桥可通。桥用白石砌成的,起落可以自由,日间原将桥放下,宫女嫔妃随时能够往来。但庚子以后,两宫回銮,光绪仍居瀛台,起先倒极安适,可是过不到几时,太后即命把桥收起,无论昼夜不得任意放下。嫔妃蒙召,用小舟渡了过去,由太监在水桥上接引,这样的几乎成了惯例。
这时,光绪帝的身边只有瑾妃一人侍候。光绪帝每于月夕花晨,因瑾妃在侧,便想起珍妃来,不免欷歔零涕;瑾妃也痛哭失声。二人悲伤了一会,相对黯然不乐。有一次上因严寒大雪,平地积雪三尺,西太后叫小监做一件狐皮袍子去赐给皇上,并吩咐小监道:“你把衣服呈与皇上,只说是老佛爷亲自所赐,衣料是布的,衣钮却是金的。照这几句话,须接连上三四遍,看皇上怎样回答,便来报知。”小监领了旨意,用小船渡到瀛台,将衣服呈上后,依西太后所叮嘱的话说个不了。光绪帝先时只当不曾听见,末了给小监说得不耐烦起来,就愤愤地说道:“我知道了。太后的意思,谓我将来死不得其所罢了。但我以就这样一死,也不得其时,还是苟延几时的好。不过人谁没有一死呢?有死得值与不值的分别。太后虽望我即死,我因不值得才不死的,你去报给太后,说我这般讲就是了。”小监见光绪帝动怒,自不敢再说,竟匆匆地去了。瑾妃在旁变色道:“皇上这话,不怕太后生气吗?”光绪帝不觉微笑道:“我到了这样地步,还怕她则甚?大不了她也和肃顺般处置我好了。”瑾妃听罢,忙用眼示意。光绪帝正在气愤的时候,哪里在心上呢?原来其时,恰巧香儿也来侍候皇上,瑾妃知道他是太后的侦探,所以竭力阻止光绪帝,叫他不要信口开河,免惹出许多是非来。
但这香儿是谁呢?若然说起来,读者诸君或者也还记得。当拳乱之先,西太后不是在颐和园中设着什么如意馆吗?还招四方青年子弟入馆去充馆役。在这个当儿,内监李六六便遇见了那个管劬安,把他荐入馆中。哪知管劬安入馆后,大得西太后的宠信,不时召入奏对,在宫监面前称劬安做我儿,又称为香儿。因而合宫的人都唤劬安做香贝子,和从前香王,权衡差不多上下。香儿既这般得势,就出入宫禁,专一替太后做耳目,刺探了别人的行动,去报给太后。宫中的人又称他做顺风,因不论琐碎小事,太后终是知道的,都是这香儿去报告的啊。
瑾妃心上很明白,见皇上这样乱说,虽是着急,但也没法止住他。停了一刻,香儿果然去通知了。后来,禁止大臣到瀛台问皇上起居的旨意,不久就下来了。因光绪帝虽被禁在瀛台,那大臣们去问安,或疆吏的入觐,本可以通融的。自这次之后,西太后疑光绪帝恨己甚深,倘大臣们任意进去,弄出衣带诏的故事来,所以不得不预先防止了。
还有一次,岑春煊早在西安曾率师勤王,西太后很是赞许他。这时便擢他做了四川总督。岑春煊在临行的时候,请入瀛台觐见皇上。光绪帝一见春煊,三数语后便潸然泪下,正待诉说心事,忽见香儿突从外面进来,光绪帝即变色起立,一句话也不说。岑春煊知机,便乘势请安退出。但那香儿是何等乖觉的人,他眼见得君臣这种情形,心里早有些疑惑,就暗中去告诉了太后。依西太后的意思,阻止入觐的谕旨,这时已要实行的了。为于香儿有碍,才缓了下来。如今光绪帝大发牢骚,自己说出心事来,香儿去对西太后一讲,西太后知道皇上一刻不忘自己的怨恨,便立时把瀛台交通断绝。
光绪帝在瀛台里面,只有两个宫女和四个小监,一天到晚同瑾妃相对着,终觉得闷闷不乐。因皇上居处的地方,是在涵元殿,瀛台是总名罢了。这涵元殿的大小共有平屋三间,每间不过丈余的宽阔。后面仅有一座小楼,光绪帝于闷极的时候,也登楼去眺望一会,但不到几分钟便长叹一声,慢慢地走了下来。那涵元殿的对面叫做香殿,是皇后的居室。然皇后虽有时入侍,光绪帝却不大和她说话。总之自幽禁以来,从不一至香殿。所以皇后和光绪帝,是面和心非的。又见皇上宠着瑾妃,皇后益发恼恨了。
可是皇后那拉氏,本是西太后的内侄女。她要配给光绪帝,想从此笼络起来,大权可以永远独揽。哪知光绪帝却不中意现在的皇后。因西太后授意给他,叫皇上于择后时,将玉如意递与自己侄女。故事凡皇帝册立皇后之前,把有皇后资格的闺女,排列在殿前,任皇帝自己选择,选中了是谁,就拿手中的玉如意授给谁。光绪帝的心里,要想递如意给珍妃的。但西太后预先授意,不敢违背,只在那递过去时,假做失手掉在地上,一只很好的玉如意竟打得粉碎了。西太后见了这般情形,便老大不高兴,母子之间在这时已存了意见的了。等到大婚以后,光绪帝自然不喜欢皇后,西太后要光绪帝的服从,明知他爱的是珍妃,就把珍妃姐妹立做了妃子。光绪帝既有珍妃姐妹,于是皇后越不放在眼里了。皇后目睹着妃子受宠,心上如何不气呢?以是不时在太后前哭诉,乘间拿珍妃姊妹责打了一顿,虽说借此出气,而光绪帝的心目中越当皇后似仇人一般了。庚子拳乱起事,两宫料理出走;西太后趁这个当儿把珍妃赐死,也算替皇后报复。回銮之后,光绪帝想念珍妃,以为珍妃致死,完全是皇后加害她的,因此和皇后同居瀛台,相去不过咫尺,光绪帝却从不到香殿去,也不互相交谈,夫妻好似陌路一般。
一天,光绪帝在瀛台实觉气闷不过,要想出去,没有桥梁和船只,不能飞渡过去,便倚在窗上踌躇了一会。见那水面上已结着很厚的冰,不觉发奇想起来,要待从冰上走到对面去。瑾妃忙劝阻道:“那冰是浮在水上的,到底不甚坚实,倘踏到了那里,忽地陷了下去,不是很危险的吗?”光绪帝一意不肯听,决意踏冰渡水过去。于是叫一个小监扶持了,一步步望冰上走去。在近岸的冰块果然结得很厚,人践踏上去,受得住重量,不至于破裂。但到了正中,水渐渐地深了,便不容易结冰,那冰就薄了。光绪帝走到这里,才觉得那冰有些靠不住。正在懊悔时,小监的一足已陷入水里去了。对面的太监赶忙撑着小船来接,这样的忙了半天,光绪帝才算登了彼岸。
哪知光绪帝踏冰的时候,皇后方在香殿里梳洗。她从镜中瞧见河里有人走着,一时很觉诧异,便忙临窗一望,见皇上在那里踏冰渡水,就暗想道:“他近来神经错乱,举动上很是乖谬。但那瑾妃须不曾疯癫,为什么不加阻谏的呢?万一皇上有了危险,我也住在这里,岂能不认其咎。”当下便急急忙忙地妆饰好了,也驾着小舟渡过河去,报告给太后去了。
这里光绪帝,到了瀛台的那面,如鸟脱笼似的,好不快活。一面叫小监打桨过去,把瑾妃也接了来;二人挽着手往各处玩了一遍。走到仁寿殿面前,光绪帝不由地长叹一声道:“今还记得那年和翁师傅在这里商议朝事;也召见过康有为,不料和袁世凯在此见面后,就从此不能到这里了。回忆当日的情景,宛如在眼前一样。不过从前和现在,境地却相去远了许多,想起来能不叫人伤心吗?”光绪帝说罢,眼看着瑾妃,不免有点伤感起来。瑾妃怕皇上忆起旧事,因此抑郁出病来,所以忙慰劝道:“那是蛟龙暂困池中,终有一朝逢着雷雨,就可霹雳一声,直上青霄了。”光绪帝见说,只略为点了点头,重又叹道:“人寿几何?韶华易老;倒不如那些寻常的百姓人家,夫唱妇随,其乐融融!咱们到西安时,见一般农人夫妇,男耕女织,他们家庭之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咱们做了帝王,倒不及他们呢。怪不得明代的思宗说:愿生生世世不要生在帝王之家。这话何等的沉痛啊!”光绪帝说到这里,不觉凄楚悲咽起来。瑾妃在旁,竭力地解劝了几句,但是怎能摒去皇上的悲感呢。光绪帝越说越气,止不住扑籁籁地流下泪来。这时瑾妃也牵动了愁肠,君臣二人,倒做了一场楚囚对泣。
当下光绪帝和瑾妃,任意向各处走了一转,因心事上头,哪里真个要游玩呢?于是吩咐小监摇过小舟来,上船仍回到瀛台。光绪帝觉得百无聊赖,叫宫女摆上酒来,瑾妃侍立在侧,一杯杯地斟着酒,慢慢地饮着。这样地过了一会,见对面的河中,顿时添了五六只小舟,七八个内监,各人拿了一把铁铲,纷纷地打桨过来。光绪帝瞧着问瑾妃道:“他们不知又要做什么鬼戏了。”瑾妃见说,便走到窗前,向内监一问。只见一个内监答道:“奉了老佛爷的谕旨,来凿冰的。”瑾妃听了,回身告诉了皇上,光绪帝冷笑道:“老佛爷令他们来凿冰,一定是咱在冰上走了几步的缘故,深恐咱没有船来渡,踏着冰走出去,因此来凿这冰块了。咱想天下无不散的酒席,何苦这般地管束呢?”光绪帝一面说着,只把酒不住地喝着,又指指香殿道:“这事必是那婆子去太后面前撺掇,才下谕旨来凿冰的。他们的举动,咱真如目睹一样呢。”说罢又满满饮了一杯,对瑾妃笑道:“咱若能够再执政权,这班狐狸的逆党,须得好好地收拾他一下呢。”瑾妃见皇上又要乱言,忙摇手道:“隔墙有耳,莫又连累了臣妾啊。”光绪帝大声道:“怕怎的,谁敢拿你侮辱?你的妹子已给他们生生地弄死了。再要来暗算你时,咱就和你同死,看他们有什么办法;莫不成真个杀了咱们吗?”
这个当儿,光绪帝酒已上涌,渐渐高谈阔论起来。瑾妃本已是惊弓之鸟,恐皇上言语不慎惹出祸来,所以呆在一边担心。光绪帝原想借酒消愁。谁知愈饮愈觉满腔郁愤,都从心上起来了。他正在独酌独语,恰逢着皇后从太后那边回来,到涵元殿侍候皇上。光绪帝对着皇后,是不交言语的,平日皇后过来,只默默地坐一会,便竟自走了。今天光绪帝有酒意,一见皇后,不觉怒气勃勃,但碍着礼节,不好当场发作,心早存了个寻衅的念头咧。当时故意问长问短,皇后不便拒却,也只有随问随答地敷衍几句。光绪帝问了许多的话,找不出皇后的事头来,便回头叫瑾妃斟了一杯酒,请皇后同饮,皇后勉强饮过了。光绪帝又命再斟上一杯,皇后是不会饮酒的,当然推托不饮。光绪帝乘着酒兴,便作色道:“你的酒量很好的,怎么说不会饮呢?那年的太后万寿筵上,你不是饮过百来杯吗?”瑾妃见皇上怒容满面,知道有些不妙,忙说道:“那时的御酒也是宫人代饮的啊!”光绪帝冷笑道:“是亲眼看见饮的,你替她辩什么呢?”说着执了酒杯,强着皇后饮下。
岂知皇后的饮量的确很为狭窄。一杯之后,已觉头昏眼花,身不自主了。这时见皇上逼着她饮酒,不由顺手将酒杯一推,哗朗一声,把一只碧玉的酒杯推落在地,碎作七八块了。光绪帝想不到皇后会伸手推他,故此不曾提防。酒杯堕地时,不觉吃了一惊,便大怒说道:“咱好意叫你喝酒,为什么把酒杯也打落了?你既不饮,咱偏要你饮上几杯哩。”说毕连叫瑾妃,换个杯子再斟上来。瑾妃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忽见皇后突然立起身儿,摇摇摆摆地望外便走。光绪帝疑她去告诉太后,要待羞辱了她一顿,始放她出去。所以见皇后一走,光绪帝也跟在后面,一头去阻止她的出门,不期酒醉脚软,一歪身几乎倒了下去。瑾妃慌忙来搀扶时,光绪帝的右手已牵住皇后的衣袖,趁势望里面一扯,皇后也险些儿跌倒。
原来皇后因不胜酒力,顿时头重脚软了。她起身想回香殿去,光绪帝误会了意思,便去阻拦她起来。这样的一牵一扯,弄得皇后七跌八撞,那头上倏然掉下一样东西来。瑾妃眼快,赶紧用手去接,哪里来得及呢?拍地一声,早掉在地上了。皇后也回身瞧见,大惊说道:“怎么把这御赐的宝物跌坏了呢?”光绪帝见说,看见瑾妃将掉在地上的东西拾了起来,再仔细一瞧,却已跌做两段,心里也觉吃惊不小。要知那是什么宝物,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四回 碧血溅衣寡君自晦 青衣入侍稚子蒙恩
却说光绪帝因在醉后与隆裕皇后争吵,一个不小心把皇后头上的一枝玉白簪碰落地上,顿时跌做两段。因为这枝簪是高宗所传,长约四寸,晶莹光洁,没有一些斑点的,确是件宝物。光绪帝缔婚的时候,西太后就赐给皇后了,也算是清室传家之宝。今天坠地跌断了,皇后早已着慌,便垂着泪说道:“这枝簪原是祖宗的遗物,又是老祖宗赐给的,现在被皇上跌断了,我怎好去见老佛爷呢?”隆裕皇后说着,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瑾妃知道这事闹大了,一边慰劝皇后,一边又替皇帝担忧。皇后哭了一会,忍着泪说道:“别的不用讲了,簪也断了,这责任须皇上担负,就一块儿去见老佛爷,听候处分吧!”
光绪皇帝初时见玉簪跌断,倒也有些懊悔,连酒也醒了。这时听得皇后说要一道去见西太后,不觉又把气提了上来,大怒道:“区区一枝簪儿,即便是朕弄断了,也不见得会拿朕怎么样,你开口闭口用太后来吓人,朕便害怕了吗?”说完对着地上的断簪再奋力地一踏。接着又愤不可遏地说道:“你快去告诉太后,说朕有意这样做的,看拿朕怎么办吧!”
隆裕后见皇上发怒,也不敢再说,只是含一泡眼泪,叫小太监打桨,渡到对岸见太后去了。皇后走了,皇帝兀是余怒不息。瑾妃忍泪劝慰道:“皇后此去向老佛爷哭诉,不知又要出什么花样呢?”光绪帝仍然愤怒地说道:“管她们去怎样呢!”当下一宿无话。
第二天,西太后召见光绪皇帝。瑾妃晓得是昨天跌碎玉簪的事情发作,便悄悄地对皇上说:“太后来宣皇上,谅没有好事,定是为了那簪的事。到了那里,只得听其自然,不要像昨日那样言语顶撞,不然您受皇太后的责难,还会连累臣妾呢!”光绪帝点点头。他想起昨天的事,着实有些胆寒。这位皇上平素本惧怕西太后的,酒后忘乎所以,等到酒醒悔已迟了。听到西太后宣召,不免畏首畏尾,只得硬着头皮见太后。
西太后等光绪帝行礼毕,才发话道:“亏你也是一国的君主,有些行为还不及一个寻常的百姓,昨天甚至乘着酒兴,像疯癫一样打起皇后来了。这不是和我作对吗?我把自己的侄女同你联成婚姻,原想会和和睦睦的,不料适得其反。但只要说出皇后的种种过失,说得明白,不妨布告天下,可以把她废掉,何必这么做作呢!若你不愿意做,就由我替你实行。准把皇后废掉就是,不过你得将她的罪名老实说出来。”
光绪帝连忙叩头,并分辩道:“儿臣并没说她有什么不好,昨天一时醉后糊涂,下次改过了,决不再有这样的行为,还求老佛爷免怒!”西太后冷笑道:“酒醉糊涂么?国家大事也这么糊涂,怕不将天下送掉吗?但我知道你素性忠厚,断不至如此无赖,准是那狐媚子记恨在心,撺掇你才这样的。我如今且来惩治她一会,以儆将来就是了。”西太后说话完毕,回头叫宣瑾妃。过了一会,瑾妃已泪盈盈的随着太监来到太后面前,跪下叩了个头。西太后喝道:“昨日皇上和皇后争闹,你可在那里么?”瑾妃重又跪下道:“婢子也在一旁相劝的。”西太后怒道:“到了那个时候,用你劝解哩。你既知相劝,也不必唆弄出来了。”瑾妃忙叩头道:“婢子怎敢。”西太后不等她说完,便把案桌一拍道:“由不得你强辩,给我撵下去重责四十。”光绪帝慌忙代求道:“老佛爷慈鉴,那都是儿臣的不好,不干妃子的事,乞赐恩饶恕了她吧。”西太后说道:“每次是你袒护着求情,所以弄得她们的胆放大了,不仅没把皇后在眼里,再下次连我也不在心上了,今天我偏不饶她。”内监们领了旨意,牵着瑾妃走了。可怜光绪帝眼看着瑾妃去受刑,自己无法挽救,真同尖刀剜心一样,又兼昨日饮酒太过,脑中受了强烈的刺激,眼前一黑,几乎昏了过去,终算勉强支持了。
这时西太后又问道:“从前内外臣工都说穆宗毅皇帝不可无后,咱们就定了端王之子薄儁入继,册立为大阿哥。但如今那端王已成了罪人,朝臣纷纷议论;就是诸亲王等也很多责难,这溥儁自然不能照常膺受重爵。大阿哥的名目只好准了众议把来废黜的了。但我是这样想,不知你的意见怎样?”光绪帝说道:“老佛爷以为怎样,就怎样为是了。”西太后微笑道:“你既已同意,当初册立之时,也是你出面布告天下的,现欲废立,依旧要你颁诏才是。”光绪帝道:“那个是臣儿理会得,即经施行就是。”西太后说道:“你打算还是过上几时吗?这事刻不容缓的,你不见那些外臣的奏牍么?”说着把一个黄袝裹着的奏疏夹令内监递给光绪皇上,一面说道:“那么你就起草罢,明日就可颁布哩。”光绪帝不敢违拗,只得要了朱笔,慢慢地打起草稿来。
这个当儿内监来请进御膳。西太后便同了皇上到湖山在望处去午餐。皇上和西太后共食本是千年难得的,但是光绪帝因心里不舒,又记挂着瑾妃,无论是山珍海味,哪里吃得下呢。西太后又在这时讲些西狩时的苦处,越发令光绪帝受了感触;因此胡乱吃了一点。膳毕仍然去拟他的诏书。不过草就了一半,光绪帝陡觉得头昏眼花,身不由主地望后倒了下去,慌得一班内监赶紧过来扶持了。西太后也着了忙,急急跑到光绪帝面前,安慰着道:“你要自己保重一点呢。须知我已是风前之烛,将来的责任,还不是在你身上吗?但我听得你现在不比以前,自暴自弃的地方很多,真替你可惜啊!”西太后一面说着,也假意弹了几点眼泪。光绪帝听了西太后的话说,只微微把头点了几点。这时忍不住咳了起来,哇地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正溅在西太后的衣上,西太后着实吃了一惊,忙说道:“你这症候来势很是不轻,快命太医院赶紧来诊治吧。”内监们听了,飞奔地去召太医。
这里西太后陪着皇上静坐了一会,不一刻太医来了。行过君臣礼,仔细诊断了一遍,说皇上怒气伤肝,郁火上炎,所以吐出血来了。而且积郁过久,恐药石一时不易见效。西太后见说,不觉长叹了一声。其时内监已推过西太后的卧车来,慢慢地把光绪帝扶上车子。西太后亲自替皇上安放了枕衾,又再三地叮嘱几句静养的话。从形式上看去,母子间的情感似乎非常深厚呢。光绪帝卧在车上,虽有太监们护着,可是半身实早失了知觉了。似这样地出了慈安殿,仍用小舟渡到瀛台。瑾妃已在那里侍候着,只是玉容惨淡,表示她因受责后,身上伤痕剧痛,所以有这样的现象。光绪帝见景伤情,益使他心里难受。故此一见了瑾妃,只是连连摇手,似乎叫她退去,不必再来侍候。瑾妃会意,便略去休息一刻,又来塌前照料了。有时在矇眬之中,忽然呼起痛来,倒把皇上惊醒了,明知瑾妃的创痛,心里一气,病也愈加沉重了。
不言光绪帝卧病。且说西太后送光绪皇上走后,知道他病很厉害,自己掌着朝政,全恃垂帘的名目,大权独揽,满人族中谁不妒忌她呢?就是近支的亲王,也没一个不觊觎大位,乘隙而动。不幸光绪皇上有什么差迟,族人自然要竞争入继。到了那时,一朝天子一朝臣,别人继了大统,当然另有摄政之人。西太后一旦大权被攫,不免要受人指挥,焉有今日的荣耀呢?思来想去,党目下的地位倒是十分危险,因召军机大臣荣禄入内计议。商量了一会,终筹不出善后的良策来。于是,西太后也一天到晚,愁眉不展地闷闷不乐。庆王奕劻,见西太后没精打采,便乘间奏道:“后天是穆宗毅皇帝的阴寿忌辰,老佛爷待怎样办理?”西太后也记了起来道:“咱们这几天很不起劲,只吩咐喇嘛诵一天经,令大臣侍祭一番就是了。”奕劻奏道:“奴才的意思,除了这几种外,还叫内监们唱一天戏给老佛爷解解闷哩。”西太后生平最喜欢的是听戏,所以也不说可否,惟略略颔首,已算允许的了。奕劻领了谕旨,便很高兴地去办不提。
到了穆宗阴寿的那天,文武官员都换青服素褂,齐齐地到太庙去祭奠。一一行完了礼,便到颐和园中来给老佛爷叩头。西太后就在大院殿上设了素筵,赏赐一班大臣。这时内廷供奉的命人,因庚子之后,都也四散了,所留存的不过一个老乡亲孙菊仙。奕劻要讨西太后的欢心,又去外面招了个唱武生的柳筱阁来。讲这个柳筱阁,本是从前柳月阁的儿子。他老子柳月阁也是武生出名的,尤长于做神怪戏,所以有小猴子之称。柳筱阁得他师傅余老毛的秘传,演起戏来,反高出他老子柳月阁之上,因此京里也很有点小名气。这天奕劻把柳筱阁召入颐和园内演戏。西太后最相信看神怪剧,而且为演怪戏的缘故,在大院的戏台三层楼上,还特制了布景咧。足见西太后的迷信神权。闲话少讲,言归正传。且说柳筱阁在这天所演的戏是《水帘洞》、《金钱豹》、《盗芭蕉扇》三出,是西太后亲自所点。柳筱阁便提足精神,狠命地讨好。果然演来十分的周到,大蒙西太后的赞许。待戏演完之后,西太后即召见柳筱阁,问了姓名年岁,柳筱阁一一答复了。西太后大喜,命内务府赏给柳筱阁三百块钱。柳筱阁谢恩出来,一般唱戏的同行都很羡慕他。从此以后,西太后不时召柳筱阁进宫演剧。于是柳筱阁居然也得出入宫禁了。
一天,柳筱阁照常人宫演戏,还带了他的女儿小月一同进去。演戏既毕,西太后赏了他些绸缎之类。筱阁和他的女儿小月前去谢恩。西太后见小月面如满月,肤若羊脂,举动之间很是活泼可喜,西太后便指着问道:“这是谁呀?”筱阁叩头答道:“是奴才的女儿。”西太后笑道:“今年几岁了?倒很觉得有趣,就留在这里,明天叫你的妻子来领她罢。”柳筱阁连声称是,立即叩谢了出来,去准备他的妻子月香进宫。那小月留在西太后身边,年纪虽只得五岁,却很能侍人的喜怒。于是西太后越发喜欢她了。
到了第二天上午,柳筱阁带同妻子月香进宫来见西太后。行礼毕,西太后见月香相貌清秀,言语温婉,虽是小家妇人,还算彬彬有礼,当下便对柳筱阁说道:“咱们这里正少一个侍候的女子,你的妻子甚合咱的心意,就暂时留着,过了些时再回去不迟。”柳筱阁是何等乖觉的人,见西太后这样说法,正是求之而不得的事,所以忙跪下谢恩。西太后叫赏了绣绒衣料,并古玩等等给柳筱阁。由此那柳筱阁的妻子月香、女儿小月,都在西太后那里侍候了。西太后又命赐与小月金锁链一具,金小镯子一副。原来那金锁链重约四两光景,内府置备着,是遇到时节或万寿的时候,专把来赏给一班小格格的。现在优伶的女儿也能得到这种恩赏,不是出于异数吗?有几个穷亲王的格格,还受不着这宠遇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