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十三朝演义 - 第 51 页/共 53 页
正在这个当儿,忽报老佛爷病笃,速命众大臣进宫听受遗命。这样一来,宫中立时纷乱起来了。隆裕皇后和寿昌公主,及一班亲王大臣,慌忙到西太后宫中,见西太后已两目紧闭,一言不发。众人侍立了半天,隆裕后在床前立得近,西太后忽然睁眼问道:“溥仪已正位了吗?”隆裕后答道:“今天正位的,已布告天下了。”西太后不语,又等了一会才吞吞吐吐的说道:“以后政事,你可和摄政王共同酌议行事。”又召摄政王载沣近床低声叮嘱道:“你既受着摄政重任,对于国家大事,须秉承隆裕后意旨而行,不可独断,致贻后来之患。”载沣顿首受命。西太后要待再说几句,那喉间痰已上涌,舌头发木,话语含糊不清,只恨恨的捶床而已。
这样的过了些时,众臣鸦雀无声的静待着,忽见西太后从床上直跳起来,瞪着两眼,形状十分可怕。隆裕后慌忙上前和内监等竭力把她扶住。西太后兀是挣扎着,要挣脱了身子,任她去狂跳一会,才得舒适哩。这种现象是表示病人胸臆中非常难过,所以连睡也不安稳了。但倒底人多,终究把西太后按捺下去。
后来在场的内监对人说:当时西太后的气力比什么人都大。因西太后于没病的时候喜欢习练拳术。每天清晨起身之先,坐在床上练一套八段锦的功夫。练好之后,内监递上一杯人乳,西太后饮毕,又默坐一会,饮几口参汤,才穿衣起身。待盥漱好了,再进一碗燕窝粥方始出去临朝。天天这样,自西安回宫后,从不曾间断过,于是西太后的身体异常的强健,她在未死之前,只稍为冒一些寒,或不致于就死。但光绪帝宾天的隔日,西太后还命发遗诏,又亲自过目,形色很是舒适,怎么相去两日,西太后也就死了呢?因此有疑她是服了毒的,又说她是吞金的,到底怎样,后人也只有一种猜测罢了。
其时西太后和蚯蚓般滚扑了几次,看看力尽了才倒头睡下,倒抽了两口气,双足一挺,随着光绪帝到黄泉相见去了。西太后既死,她的身体都变了青黑色。人家说她服毒而死,这句话或许有些因头咧。但西太后起病的缘由,实是鸦片烟的孽根。当道光壬子年五口通商,把鸦片的禁令从此废弛了。那时不但宫禁如此,就是一般满汉大臣,以及绅缙平民,都视鸦片如命,此时社会交际,拿鸦片做唯一的应酬品。凡是热闹的都会,无不设有烟土买卖处和吃喝的大烟间。不过宫中所吸的鸦片是广东地方贡献来的,那鸦片的气味格外来得香一点。第一个发明的是广东陆作图。因他家里那口井,水色碧绿,用来熬煎烟膏,香味比别的要胜十倍。广东的人都晓得的。两广总督将这烟进呈宫中,西太后十分赞美。从此以后凡任两广总督的,照例要每年进呈烟膏若干。而西太后尚嫌不足,索性请了陆作图入宫,专替她烧烟。陆作图死后,他烧烟的法子只传授他的妻子,西太后又命陆妻进宫,月给工资二百两,充了熬烟的女役。
当文宗登极,身体很为脆弱,不时吸着鸦片,借它助氏精神。洪秀全起义,其势犹如破竹,清廷震骇异常,文宗焦思不安,一天到晚把鸦片解闷。时西太后还是贵妃,孝贞后每规劝文宗不要沉溺在阿芙蓉里。文宗极畏惧孝贞,不敢公然吸食,便悄悄地到西太后宫中去吸,一连三天不曾出宫。孝贞后听得,不觉大惊道:“国势如此危急,皇上怎好这般糊涂。”于是亲自到西太后宫外,叫太监朗诵祖训。照例,内监奉懿诵训,皇上须要跪下听的,所以文宗慌忙出来跪听读训毕,匆匆离去。孝贞后见文宗出宫,便召西太后到坤宁宫;因坤宁宫是皇后行大赏罚的地方。文宗听得孝贞后在坤宁宫责西太后,赶忙前去救护,孝贞不肯答应,说西太后蒙述圣聪,罪当受责。文宗百般的央告,并说西太后已有孕,孝贞才恕了她。
咸丰庚申,英法联军进京,文宗出守热河,心里愈加忧急,简直在鸦片烟里度日了。西太后已生了穆宗,册封为懿妃了,就伴着文宗侍候装烟,也把鸦片烟吸上。穆宗继统,西太后进位圣母孝钦皇太后,和文宗皇太后同临朝政,便公然吸食鸦片了,而且命广抚进贡广烟。烟枪是文宗遗物,有人瞧见过,那烟杆已和红玉一般了。
光绪戊申年,清廷鉴于鸦片的危害,决定再下禁令。西太后见满族的亲王吸烟的太多,怕一时不得实行,想拿自己做表率,先自戒起烟来。谁知烟瘾已深,一旦屏除,如何吃得住呢?不到几天,就感到不快。光绪帝病重时,西太后正在戒烟,第一次皇上病昏,西太后还勉强能支持,后来虽连得到光绪帝的病笃消息,西太后已然卧床不起了。以故,只令隆裕后替代着去探视皇上。光绪帝驾崩的隔日,西太后还想勉力起来,给内监们劝住。其时庆王奕劻也有鸦片烟的嗜好。他见西太后戒烟得病,就去弄了一只金盒,里面满盛着烟膏,于进见西太后时从袖中取出来,进上去道:“老佛爷慈躬不豫,莫如开了这个戒罢。”西太后见说,把金盒往地上一掷道:“谁要吸这鬼东西?快与我拿出去。”庆王碰了一鼻子灰,就诺诺的退出。不到两天,西太后就此薨逝。临终的时候,还谆谆告诫着亲王们,切莫吸食鸦片咧。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七回 乱禁阙再建晶园 争封典两哭寝陵
却说光绪戊申的那年,皇上和西太后先后开升;算来相去只有两天,可算得同归于尽了。所以人家都说西太后是自尽的,这事连当时在场目睹的人也不曾弄得明白,我们局外只知道听途说,自然更无从揣摸了。但是两宫既同时宾天,当由亲王大臣扶醇王之子溥仪登位;尊光绪后为隆裕皇太后,醇亲王为摄政王。诸事草草已毕,才料理两宫的丧事。其时宫廷里面异常的混乱。西太后的尸首停在外殿,内监十余人都拈香跪守着。西太后的身上只盖着一幅黄幔,殿里灯光惨淡,望上去很为冷清凄凉。直到次日的午牌时分,方有十几个喇嘛到殿上来念经。这时香烟缥缈,才把阴霾之气打扫干净。以西太后生时的威权,死后却这般的惨淡,足证为人攘天夺地,无一不是空的。要最后的结果美满,方好算一世定局哩。这是闲话,且按在一边。
且说光绪皇后受了西太后遗训,对于政事,想和西太后在日一般,照例也垂帘听政。摄政王载沣因西太后临终所嘱,政事秉承隆裕后而行,于是凡遇紧要的事件,不得不请命于隆裕后了。当时,王大臣等,也为西太后濒危所定,立溥仪为储君。光绪驾崩,溥仪正位,年号改光绪为宣统元年,大赦罪囚,这是历朝旧制,自不用重说了。那隆裕后既然做了太后,政事不论巨细,都亲加批答。载沣虽做了摄政王,大权却在隆裕后掌中,载沣简直是有名无实。而且偶有不合隆裕后意旨的地方,便召进宫申饬。因此摄政王载沣和隆裕后的心上,未免各存了一种私见,所以内外政弄得一败涂地,不可收拾了。但讲到才德两件事,西太后有才无德,是人人知道的。至于隆裕后呢?才是万不及西太后,德行是更不用说了,还要处处学着西太后。自听政实行,一时有垂帘西太后第二之称。
隆裕后因西太后宠容太监李莲英,也想用一个心腹内监,便把给西太后驱逐出去的小德张,命人去找他进宫,叫小德张做了内务总管,又使他侦探摄政王的举动,报给自已知道。小德张东西撺掇,权柄立时扩大,俨然西太后的李莲英了。
隆裕后又嫌颐和园景致太热,要待另造一个花园。小德忙去请了建筑家,在四处打样。过了些时,来奏隆裕后道:“奴才在各处园林中都打听过了,只有大内的御花园的东首,有一块土阜;那块地方,德宗皇帝未升遐时,听信江湖术士的话,不准建筑舍宇。以奴才看来,那都是迷信之谈,有什么交待呢?倘在那里造起来,四周开有池沼,再引玉泉山的水与池中相通,上面铺了玻璃,可成一座水晶宫哩。”隆裕后听了大喜。即命日夜加工,前去建造,令小德去监工,另选名画家在宫中四周的窗上,画了人物山水。宫内陈设,不问一几一案,以及琴棋剑匣,一概用玻璃制成。正中置一大玻璃球,藏玻璃明灯一百盏,一到晚上,将灯一开,内外通明,真如水晶世界一般。小德领旨监工,逐日报销费用,只就玻璃一项,索价七百五十万元。其余的一切建筑杂物费用和工人等费,自不消说了。这水晶宫自宣统元年造起,至二年的冬季,还只造了一半。隆裕后亲自题名曰灵沼轩。又把大内的秘室,重新修理起来。
原来这间秘室,共有十多间,是西太后所造。寻常的内监,也不知秘室的所在。因秘室有一道总门,唯西太后一人晓得。总门以外,望去都和墙壁一样,无路可通。当庚子八国联军进京,西太后命内监把贵重的宝器一齐搬入秘室;及搬好以后,将这几个内监一并推入池中,以为灭口之计。故辛丑回宫,各处物件一无留存,惟秘室内的东西却一件也不曾少。西太后死后,这个秘室所在,逐渐发见出来。然已多年不住人,里面的舍宇多半颓圮了。隆裕叫工匠依然把它修葺起来。
这秘室的门前,是一幅极大的图画,画在粉墙上的,不知道的还当是真的石墙哩。那石墙的下面有一个机纽;但把机纽一拨,墙壁立时分开,变成一间房室了。进了这间房室,再用手转动机关,由房室的中间,豁然开朗,又显出一间客室来了。走进客室,照样做去,客室又变做卧房了。不过这个卧室,还是一个预备的;西太后的正式卧房,还是照这般的转进去,从客室变为天井,天井又变为书斋;书斋又化作天井,天井再变为客室。似这般的变化无穷,层层叠叠的进去,到最适中的一间,才是西太后的卧房哩。那卧房里面的陈设,自不消讲它,当然十二分的精致,卧床的里面却藏着一只空管,西太后睡时,把空管放在枕边,百步以外的声音说话,都历历如在耳边。西太后生时,深怕有人暗算,因而备办这样东西。内监们也有瞧见过的,说这空管,是从前北惠出征的时候,得之缅甸王的宫中。那管子用兽角雕成,很为考究,只不知这兽是叫什么名目罢了。隆裕后修这个秘室有什么用处?读者谅也明白,自不用做书的细说了。这样的一来,隆裕的名气,也渐渐坏了起来。
在这个当儿,却弄出一桩事来了。因穆宗还有一位妃子,就是瑜贵妃。她的为人聪颖而有才干,诸如琴棋书画,没有一样不精。当穆宗立后的时候,以瑜妃是凤秀的女儿,西太后欲册她做皇后,孝贞太后却不赞成。结果,召穆宗行己选择,穆宗选了崇琦的女儿;凤秀的女儿,便封做瑜妃。西太后心上虽不悦,但也无可如何。以是还常对穆宗说:“皇后太年少,瑜妃有才,你应当看重一些。”穆宗口里微微答应,对于崇琦的女儿孝哲皇后,伉俪非常之笃。有这一缘故,西太后对于穆宗,母子之间不大亲密了。西太后又因瑜妃不得立为皇后,便格外优遇她一点。穆宗宾天,德宗接位。瑜妃依然侍候着西太后。因她生性活泼,言语应对都能称旨,西太后越发的喜欢她了。
那时,隆裕皇后虽是西太后的侄女,现代的皇后,而宠遇上头反远不如瑜妃。有时隆裕后妒忌瑜妃,于话说中讽刺她,瑜妃就去哭诉西太后。西太后大怒,立召隆裕后责问道:“你是堂堂皇后,瑜妃已是寡鹄了;无论何人,要可怜她的。你是我的侄女,于我心爱的人,自宜分外看待。不期你转仗势凌人,叫她一个寡妇咽得下吗?即使别人欺她,你也得帮助她哩。”隆裕后被西太后一顿申饬后,从此见了瑜妃,连正眼也不敢瞧一瞧了。
瑜妃于西太后在日既这般的得宠,她的性情也自然一天天骄傲上去,差不多的宫嫔妃子,毫不在她眼中,只有对光绪帝的瑾珍两妃,倒十分要好。当庚子拳乱时,西太后把珍妃逼死,瑜妃在无人的地方,也常常痛哭。每见隆裕后倾轧瑾妃,瑜妃终在边帮衬着。说她们姊妹两人一同进宫侍候皇上,现今恩未受着,倒把一个珍妃活活的弄死了,我们再去捉她的差处,真是于心何忍呢!隆裕后给瑜妃一说,不好意思再事苛求了。瑾妃得瑜妃的暗中援助,要少吃无数的痛苦咧。但瑾妃自己,却丝毫不曾知道啊。自光绪帝薨逝,西太后也隔不两日升仙,由溥仪入继大统,封隆裕皇后为皇太后,瑾妃也晋了太妃。独有瑜妃因为是穆宗的妃子,所以不曾加封。照例妃子进见太后,自己要称奴才的。瑜妃和隆裕皇后原是并辈,西太后时,瑜妃不但和隆裕后比肩,宠容还过于隆裕后咧。现今叫她去对隆裕后称奴才,不是太说不出去吗?以是瑜妃不愿去见隆裕后,虽经宫嫔的苦劝,瑜妃死也不肯去,只得罢了。过了几天,恰巧到了谒陵的期上。这天因去谒西太后的寝陵,自宣统帝,摄政王以下王公大臣,以及隆裕太后,上下嫔妃等,一齐都到那里。大家行礼既毕,瑜妃同了缙妃瑾妃当时也在其间,瑜妃见亲王大臣,已齐集在一起,便走了上去,正色问醇王道:“皇上入继,是只继德宗皇帝,还是兼祧穆宗皇帝?”醇王突然给瑜妃一问,倒也呆了一呆道:“自然兼祧穆宗皇帝。”瑜妃决然道:“那么穆宗孝哲皇后,今已宾天,所留不过我一人了。皇上既兼祧的,为什么隆裕后称得母后,我却还做奴才呢?”醇王听了,瞠目不能答。瑜妃便跪在西太后的陵前,放声大哭起来。当由醇王再三劝谕,令回宫后再行计议,瑜妃才收泪登车。醇王等既回京,又把这事渐渐的淡忘了。
到了第二次谒陵时,醇王因有事不去,派载振做了代表。宫中嫔妃,依然都到。那天的瑜妃,仍提起这件事来,要求载振立刻解决。载振不敢作主,也拿醇王回去再言一句话搪塞。谁知瑜妃以为醇王前次失信,是有意瞧不起她,今番须要定夺,不然就死在陵前,说罢望着龙柱上一头撞去。吓得缙瑾两妃慌忙把她拉住,用好言安慰着。一面由载振进京,与醇亲王等商议。于是才算议妥,立即赍了诏书前往,封瑜妃为太妃,进谒太后不称奴才,并排半副銮舆,迎接入宫。瑜妃才没有说话。其实隆裕后在禁中也没有一样不做,所以瑜妃很看轻她,不肯自称奴才,多半为这个缘故。
当西太后时,宫中常常演戏,隆裕后也侍候在侧。这时每逢时节,照旧召伶人入宫演戏。亲王的福晋格格们一遇大内演戏,自然循例进宫。从前伶人之中,不是有个唱武生的柳筱阁吗?他因得西太后的宠遇,妻子和女儿都曾入大内侍候过太后。柳筱阁自己也仗着势儿,居然也进出禁宫了。自西太后死,柳筱阁的妻子女儿只得出宫回家。隆裕后虽也相信瞧戏,以居着大丧,究属碍于礼节,不便公然行乐。后来日子久了,大家有些忘记下去,隆裕后也天天命在宫中演戏,伶人柳筱阁也被召入内。他的武戏原是很不差的,西太后时,常常做戏受赏。隆裕后要显出自己的尊严,每演一出戏,即令每个伶人赏一百两。柳筱阁因做戏出力,额外蒙赐。这样一来,却有一位福晋,就看上了柳筱阁了。但在满清末季,王公大臣的妻妾同伶人们勾搭,本是一件极平常的事,有什么希罕呢?不过这结识柳筱阁的福晋不是常人,却是醇王的大福晋,也就是溥仪的生母啊。在起初的时候,大福晋和柳筱阁只是眉来眼去,到了后来,渐渐地兜搭起来了。
可是在宫庭之间,究不比别的地方。第一是耳目众多,二人做那鬼戏,自觉得有些不便。当下大福晋借了一个空,悄悄跑到太湖石边等着,不一刻工夫,柳筱阁也来了。大福晋笑着说道:“你的戏唱得真不差,咱倒很喜欢瞧你的戏呢。”柳筱阁忙谦虚道:“承蒙福晋过奖了。”大福晋又道:“这里人口很杂,咱们不便多说话,你如其有空,可到咱们邸中来玩玩。咱们的王爷每天清晨要上朝的,到午后才回来,你就在这个时候,到咱们邸中来,是不妨事的了。”柳筱阁原是个淫伶,一听有这好机会,怎肯错过呢?连连答应了,便匆匆的自去。这里大福晋待戏完毕,也谢了恩回去。
第二天清晨,柳筱阁大踏步的往着醇王府来。到了门前,见警卫森森,不敢进去,只在大门外望了一会,却始终不敢进去。这样的呆立了一会,柳筱阁忽然福至心灵;暗想前门既这般严禁,后门怕未必见得如此罢。于是便匆匆地往后门进来。原来醇王邸中,后面是一个很大的花园。柳筱阁转到门前,只见一个小宫女笑嘻嘻的立在那里,一见柳筱阁就招呼道:“你可是柳大官人么?柳筱阁见问,忙应道:“正是,正是!”那小宫女便道:“福晋叫咱候得你久啦。”说着微微地一笑,当下领了柳筱阁往花园内弯弯曲曲的走进来。转了几个螺旋弯,到了一个所在,只见重楼叠阁,好一座楼台。小宫女说道:“官人在这里稍等一下,待咱去给你通报去。”说罢三脚两步的去了。过了一刻,那小宫女出来,笑着对柳筱阁说道:“请你里面略坐一坐,大福晋快就来了。”柳筱阁点点头,走进那座楼台里面,却是一个客室,陈设得非常的幽雅。小宫女端上一杯茶来。柳筱阁喝着闲看了一遍,见室中琴棋书画,没有一样不全。
正瞧得出神,忽听得脚步声音,回头看时,来的正是大福晋,操着纯正的京话笑着说道:“好呀!你怎么到这时候才来呢?”柳筱阁忙笑答道:“这是小人不识路径,走错了的缘故啊。”大福晋道:“此地很不便的,咱们再到那里去坐。”说时同了柳筱阁往东边的一带房舍走去。到了里头,却又换了一副气象,所摆的东西都是宝贵的古玩。大福晋令柳筱阁坐了,大家慢慢地寒暄起来。谈了半晌,大福晋吩咐小宫女去把内室的菊花酒拿来,小宫女去了。柳筱阁便问大福晋道:“王爷此刻不曾回来吗?”大福晋说道:“平日是早已回邸了,今天因太后有旨,进宫去议大事,大约须晚上方得脱身哩。”
正在说着,小宫女已笑盈盈的提了一个食盒,一手提着一个玻璃瓶子,跑到案前,把食盒打开,取出几样精致的肴馔来。又将两双白玉箸子,一对白玉杯,一一摆好了,拿玻璃瓶打开,满满地斟上两杯酒,才放下了瓶,垂手立在一边。柳筱阁觉得杯中的酒味馥郁馥芬,异常地香美,真正生平所不曾饮过;忍不住拿起杯来喝了一口,清凉震齿,那香味从鼻管中直冲出来。因问大福晋道:“这是什么酒?却有如此的香味,吃在口里甘美极了。”大福晋笑道:“这酒还是老佛爷御赐的咧。从前高丽的国王不是年年来进贡的么?当高宗皇帝万寿时,高丽王遣使贡礼物到本朝,内中就有十瓶酒。据他的使臣说,这酒是高丽王妃亲手酿的,用了五色的菊花浸在蜜里,蒸哩晒哩,着实下一番手续,才把它酿成;所以叫做菊花冰麟酒。饮了这酒可以益寿延年,壮精健骨;高宗时遗传下来,现在十瓶只剩一半。有一天上午,西太后忽然想了起来,命内监去拿出那五瓶菊酒,赐与醇王两瓶。醇王看得很为宝贵,非在佳节,不肯乱饮,现还有一瓶没有启盖呢。”柳筱阁所饮的,是醇王饮余之物啊。
福晋说毕,也将酒饮了一口,两人饮酒谈心,渐渐投机起来了。小宫女立在旁边,只顾一杯杯地斟着。柳筱阁因酒味甘芳,不免多饮了几口,已有些醉意了。大福晋也面泛桃花,有点情不自禁了。二人说一会,笑一会,吩咐小宫女收去了残肴,大福晋便搀了柳筱阁的手一同走入内室,遂他们的心愿去了。从此以后,柳筱阁居然出入醇王府邸,邸中的宫人仆妇以及当差等等,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了。
但是世上的事,往往有出人意料的,柳筱阁出入王府,无非是用钱把内外仆人都塞住了口。谁知还有一位王府的管事老九,和柳筱阁暗中斗起醋劲来。这个老九,也同大福晋有过暧昧的事。近来见大福晋私下有了柳筱阁,自己刮不着油水,倒让柳筱阁去穿绸着缎,心上如何不气。所以乘柳筱阁清晨进邸的时光,老九等在后门,必要向柳筱阁借钱。柳筱阁起先是不得不应酬,后来次数多了,便不答应了。老九见柳筱阁不理他,早已大怒,恨恨的说道:“咱去告诉了王爷去,看你们怎样?”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八回 保家声醇王忍小节 斮国脉宣统让大位
却说那柳筱阁自结识了大福晋,一切的举止上,顿时豪放起来,凡吃的穿的,自异于侪辈,就是他妻子头上插的,手上戴的,也大半是贵重品物。柳筱阁倒底是个优伶,能有多大的进款,却能备办这些贵重物来。况且有许多东西,还是外邦进贡来的无价之宝呢!休说是伶人不应有的,即使一二品大员家里,也未必拿得出咧。至伶人进宫唱戏,无论受特等恩赏,也决必不会有赏这种贵重东西的。西太后那样奢靡,赐给伶人至多是金银绸缎之类,没有听得赏宝物的。柳筱阁和大福晋的勾搭不清,人家就形式上已测度到了。柳筱阁又不知自敛,还时时拿些世上稀有之珍去炫视同辈,一班伶人谁不眼热呢?这样一来,艳羡他的一变为妒忌他的了。日子长久了,柳筱阁和大福晋的关系渐渐传入大众的耳朵里,巷议街谈差不成了一种新闻哩。
在这当儿,恰巧醇王府里的老九要和柳筱阁为起难来。但老九在王府中本很具有势力,他与柳筱阁做对头,原是吃醋问题。所以借着竹杠名目,想难倒了柳筱阁,令他不敢再渡兰桥,自己好和大福晋重圆旧好。柳筱阁如其知机而退,也不至弄出事来了。偏偏他色心正炽,不肯甘心让步。老九便不时向柳筱阁索诈,由三百元而五百元,多至一千元,终难填他的欲壑。其实老九何尝需这点点小数目,总而言之,要撵走柳筱阁罢咧。后来老九差不多天天向着柳筱阁借钱了。好在老九是住在王府内的,柳筱阁进出,日日要碰见的,自然避免不了。
柳筱阁给他缠的慌了,便告诉了大福晋,将老九逼迫的情形一一说了。大福晋怒道:“咱们因他是多年的当差,才到今天的地位,倒也很瞧得起他。不料这奴才如此无礼,咱叫王爷撵他出去就是了。”过不下几天,醇王果然吩咐老九道:“你跟俺已多年了,也不忍令你他去,但福晋很不满意于你,你就随俺到别墅里去过几时罢。”老九不敢违背,只好唯唯退去。到醇王的别墅中去了。
老九走后,心上十分忿愤,暗想这不是大福晋听了柳筱阁那厮的鬼计吗?咱现在拼着不在王府里当差,还是要和姓柳的见个高下。于是便去纠集了许多当差的同党,大清早来醇王府的后门守候。不多一刻,已见柳筱阁大摇大摆的来了,老九就拿出往日敲竹杠的手段,要和柳筱阁借钱。柳筱阁已知道他不在府中当差,自然不怕他了,二人一句吃紧一句,不免实行武力解决。老九本想痛打柳筱阁一顿的,只要柳筱阁动手,便一声暗号,当差的一拥上前,都望柳筱阁打来。谁知柳筱阁是唱武生的,膂力很是不小,一瞧众人手多,即刻放出本领,施展一个解数,退到了空地上,显出打惯出手的武技,把众当差的打得落花流水。老九的左膊也吃柳筱阁打折了。一场武剧做完,老九领了众人四散逃走。柳筱阁依然大踏步进王府去了。
但老九吃了这一场大亏,如何肯了结呢?自思潜势力又不及他,打又打不过他,这样就不图报复吗?他想了一会,只有把柳筱阁的事去报告给醇王知道。可是醇王晓得大福晋和他不对,若是直说,一定要疑心他有意撺掇。倘醇王回邸去一问,被大福晋花言巧语轻轻的把这事瞒了过去,打虎不着反要丧身哩。所以那报仇的计策,只有等柳筱阁等不防备,突如其来的进去,看他们遁到哪里去?老九主意打定,便静候着机会。
一天,醇王朝罢,正向载振邸中走去,老九故意气急败坏的,赶过醇主的舆前。醇王瞧见,在舆中问道:“老九!急急的往哪里去?”老九假做吃惊的样子,很迟疑的答道:“奴才在别墅中,不是王爷来召唤过的么?”醇王诧异道:“咱几时着人召你的?”老九说道:“刚才有一个小内监来说,王爷今天请客,是专诚款待柳筱阁的,此刻命奴才到聚丰楼,去唤一席头等酒席哩。”原来,老九打听得柳筱阁在醇王府中和大福晋饮酒,以是敢捏造出无中生有的事来。当下醇王听了怒道:“咱何尝请什么客,就是请客,也决不请一个下流戏皮子,你不要胡说罢。”老九正色说道:“奴才也在那里疑惑,王爷怎请起戏子来呢?真正笑话了!但唤酒席是小太监说的,奴才听得是王爷的命令,不敢怠慢,因此急急地跑去,听说立刻等着要吃咧。王爷既不曾有这一回事,那又是谁说的呢?断不是无事生风的罢。”
醇王给老九一言提醒,不觉顿了一顿,心里着实有些狐疑起来。因为平日对于柳筱阁的行为,也有点听在耳中。当西太后在日,柳筱阁出入宫禁,时有不安分的举动看在眼里,今天突然触起他的名儿,自觉有些疑心了。私下忖道:莫非咱们府中也有和柳筱阁这厮纠搭的么?咱听知这姓柳的戏皮子专门和王公大臣的内眷们不清不楚,咱们不要也演这出戏呢?醇王想了半晌,也不往载振那里去了,只叫轿子往自己邸中来。老九见计已行,忙在轿前开路,一面暗令同党,去把王府后门锁住。自己随着醇王,一路回邸。转眼到了邸门前,照例当差的要齐声吆喝一下,因这天预先得着老九的暗示,大家便默默不声,故此里面的人一点也不曾察觉。大福晋其时正和柳筱阁欢呼对饮,不料醇王会在这个时候回邸,就是偶然早归,外面全班喝道,府中人早已听得了。王府里房屋多大,柳筱阁一个人何处不好藏躲呢?只消避过了风头,由使女悄悄地从后门放了出去,可算神不知鬼不觉哩。这样的做过几转,大福晋和柳筱阁的胆子,也一天的大似一天了。这天照常在后花园亭上,放胆饮酒说笑,一点不提防别的。
那个花亭是醇王在炎暑时憩息之所,亭的里面,除大小书案之外,古董珍玩不计其数。又有几样值钱的宝物,一样是剑,青鱼为鞘,上嵌碧玉,一经启视,光鉴毛发。据说此剑一名湛卢,是从前欧阳子所铸。欧阳子一生只铸得六剑,除了雌雄两剑,一名巨阙,一名青虹,一名太阿,还有一口,就是这湛卢了。讲到这口剑的好处,吹气能够断发,杀人不见血。砍金银铜铁石壁,好似腐草一般。当圣祖收大小金川,醇王的高祖也相随军中,一天夜里巡营到一个地方,见火光烛天,醇王的高祖恐有埋伏,忙令小卒前去探视,回说:只有一口枯井,那火光是从井里出来的。醇王的高祖识得其中有宝物埋着,喝令竭力望井中掘下去,就得到这口宝剑。醇王府中遗传下来,当他是件传家之宝。此剑风雨之夕,自能戛然长鸣。佩带之人如中途逢着暴客,也能作响报警。倘府中有贼盗凶事发生,剑就会跳出鞘外三寸,铮铮有声。光绪帝入继之时,剑曾叫过一次。所以太福晋已知凶多吉少,不肯放光绪帝进宫,就是这个缘故。
还有一样,是一张瑶琴。这琴是周幽王时大戎主所进。琴上缀有石玉金纹,声音异常嘹亮,当月白风清,乐手鼓起琴来,悠扬之声可闻数里,真有空山猿啸,天际鹤舞之概。醇王把一琴一剑视做第二生命一样,轻易不肯供人玩视的。王府之中以前有一个侍姬能操此琴。大福晋很爱这琴,因请那侍姬指点学琴。后来福晋才学得一半,那侍姬已然死了。以是醇王见物思人,益发珍视那张琴了。现在除了大福晋能奏几曲之外,无人能弹这琴了。
这天,柳筱阁和大福晋在花亭上对饮,柳筱阁忽然指着那张琴,笑对大福晋说道:“福晋能操这琴的么?”大福晋笑答道:“咱曾叫府中的侍姬教过,但没有学得好,那侍姬死了,直到如今,不去弄它咧。”柳筱阁笑道:“我知道福晋很好这个,今日倒还有兴,请福晋弹一下子,也使我清一清浊耳何如?”大福晋笑道:“咱这点拙艺是很见笑的,不必弹罢。”柳筱阁一定不依,逼着大福晋弹一曲,大福晋不好过于推却,便一头笑一头把那口琴取来,拍去琴上的尘埃,先和一和宫商,亮了一亮弦子,然后端端正正的坐下去,轻舒纤指弹起琴来。首段弹了一曲《平沙落雁》,二段是《刘备叹灵》,三段是《风送松声》,四段是《景阳开泰》。福晋弹到这里,把琴声突然止住,笑问柳筱阁道:“如何,不是很见笑吧?”
列位须知琴这样的东西,原有七忌七不弹的规则。他规例上第一个就是不遇知音不弹。俗谚不是有句对牛弹琴的话说吗?弹琴给牛听,明明说是听的人不懂什么,简直和牛差不多一句比较闲话啊。柳筱阁是个伶人,相处的都是下流社会,他懂得什么琴不琴呢?侥幸给他唱戏唱红了,西太后召他进宫,也居然出入宫禁的。自大福晋和他结识,常常在花亭上饮酒,才得瞧见这风雅东西。不是取笑他,在平时柳筱阁全不懂得,只觉叮叮咚咚罢了。福晋问他,他也只有瞎赞了几句,便胡乱说道:“这琴声还似乎欠热闹一些。”大福晋笑道:“要热闹吗?咱就弹一段《赤壁鏖兵》罢。”说着又和起弦来,指弹手挑,直弹得刀枪震耳,金鼓齐鸣;侧耳细听,真有金戈铁马之声,确实弹得好琴。大福晋弹毕,对柳筱阁一笑。
柳筱阁实在苦于不识,又瞎称赞了几句。他忽然想起戏台上锣鼓,有什么《十面埋伏》的敲法,不知琴中有这个调子吗?想了一想,就开口问大福晋道:“这琴里也可以说什么《十面埋伏》么?”说了一句,把两眼一攒,做了一个鬼脸,似乎怕福晋笑他外行似的。大福晋见问,点头笑道:“调门是有的,只不过很不容易弹得好,咱还不曾习得精明哩。”大福晋说这话,是因柳筱阁讲得出调名,疑他也研究过的,恐自己班门弄斧,贻笑方家呢。其实柳筱阁哪里是懂这宫商角徵羽的玩意儿,可怜他不过重演《九败章邯》中,楚霸王出台趟马的时候,锣鼓打《十面埋伏》的调门,所以他这时乱猜一下,预备猜错时给福晋一笑而已。哪知恰被他猜着,大福晋还当他是内家啦。但是若没有这一猜,也不至于弄出事来了。
其时柳筱阁已猜中了,自然要充内行到底,逼着大福晋再弹一曲《十面埋伏》。大福晋更不推让,就重整弦索,再和宫商,弹起那《十面埋伏》的乱声十八拍来。柳筱阁虽是一窍不通,也觉得十分热闹。只见大福晋手忙得碌乱,顾了弹又顾拍,拨挑按捺,十指齐施;悠扬处如泣如诉,刚劲处如虎啸龙吟。可惜弹给柳筱阁这不识货的听,冤屈了福晋的好琴了。因为大福晋的琴技,北京很有名望,休说是满族中算得名手,就是我们汉人中也未必有胜于她的呢。偏偏这木偶式的柳筱阁倒有这样的耳福。倘然把当时琴声用收音机收着,放到如今,不是成了绝响吗?大福晋似这般的弹得珠汗盈头,柳筱阁也依然是木不通风,全不知道好坏,真可算得是鲜花栽粪土,脂粉馈无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