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十三朝演义 - 第 42 页/共 53 页

孝哲皇后正要过来拜见李鸿藻,慌得李鸿藻忙脱下帽子,爬在地下碰头。同治帝说道:“师傅快起来,现在不是讲礼节的时候呢!”说着叫小太监上去把李鸿藻扶起,又在皇帝榻前安设一张椅子,唤李鸿藻坐下。皇帝伸出手来,握住李鸿藻的手,只说得一句:“朕的病怕不能好了!”皇帝皇后和李鸿藻三个人,六挂眼泪一齐淌下来;尤其是皇后,哭得呜咽难禁。皇上接下去说道:“朕既没有生得太子,那西太后又和皇后不对劲儿;朕死后别的没有什么不放心,独怕她要吃亏呢。”这时皇后正哭得和泪人儿一般,听了皇帝的说话,越发撑不住悲悲切切的哭起来。皇帝一手搭在皇后的肩上,说道:“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俺们商量大事要紧。朕倘有不测,第一要紧的,便是立嗣皇帝;你心里爱立谁做嗣皇帝,快对师傅说定了,朕可以和师傅商量写遗诏的事体。”孝哲皇后听皇帝说到这里,忙抹干了眼泪,跪奏道:“国赖长君,臣妾不愿居太后的虚名,误国家的大事。”同治帝听了微笑着点头,说道:“皇后很懂得道理,朕无忧了。”便和李鸿藻低低的商量了半天,决定立贝勒载澍为嗣皇帝。   同治帝嘴里说着,李鸿藻爬在榻前写着遗诏。那遗诏很长,上面说的都是预防西太后的话,说得十分严厉。写完了,皇帝拿去细细看过,说道:“很好。”便在遗诏上用着印,交给李鸿藻藏好。李鸿藻一时无处可藏,孝哲皇后便亲自替他拆开袍袖来,藏在袍袖的夹层里,又替他密密缝好。同治帝说道:“师傅且回家去休息,明天或还要命师傅见一面儿呢。”   李鸿藻磕着头,退出乾清宫来。正要走过穹门去,忽听得身后有人低低唤师傅的名字,李鸿藻是心虚的,听了不觉吓了一大跳!急回头看时,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惇亲王奕誴。李鸿藻一见了,他心知大事不好了,忙上前去请安问好。惇亲王冷冷的说道:“师傅在皇宫中耽搁多时,敢是做顾命大臣来?师傅辛苦了,俺和师傅到太后宫中去休息休息谈谈心。”说着也不由分说,上去一把拉住李鸿藻的袖子便走。李鸿藻心中吓得乱跳,那两条腿不得不跟着;走到皇太后宫里一看,那恭亲王奕?,醇亲王奕譞,孚郡王奕譓,惠郡王奕详,一班王爷都在那里。亏得李鸿藻乖觉,当时他见了恭亲王,便上去请安,说道:“原来六爷也在宫中,俺方才得了皇上的密诏,正没得主意;打算出宫找六爷商量去。”恭王听了问道:“什么密诏?”李鸿藻不慌不忙便拆开袍袖,把那同治帝的遗诏拿了出来。满屋子王爷们看时,吓得大家脸上变了颜色。   这时慈禧太后正从里屋子里走出来,恭亲王不敢隐瞒,便把那诏书呈上去。慈禧太后一边看时,一边气得两只手索索的发抖。看完了,气愤极了,把那诏书扯得粉碎,丢在地上,怒目看着李鸿藻。吓得李鸿藻忙跪下地去,连连磕着头,磕得头上淌出血来,又不住的说:“臣该死,求老佛爷赐臣一死。”那两旁的大臣也一齐跪下,替他求着情。隔了半晌,才听得皇太后骂一声:“起去!”李鸿藻又磕了几个响头,谢过恩退去。随后私地里连夜送了五万两银子来给崔总管和李太监,求他们两人在太后跟前替自己说说好话。西太后俟李鸿藻出去以后,便和诸位王爷开了一个御前会议,索兴把慈安太后也请了来。慈禧太后第一个开口,一边淌着眼泪,说道:“皇帝的病,看来是救不转的了。但是嗣皇帝不曾立定,是俺一桩大心事。大家帮着俺想想到底立谁做嗣皇帝好?”慈安太后听了,接着说道:“国赖长君,溥伦和载澍,年纪都长成了,可以立做嗣皇帝。”慈禧太后听了,不觉陡的变了颜色,厉声说道:“你也说立长君,他也说立长君。立了长君俺们两个老婆子还过日子吗?”几句话,把个慈安太后吓得忙闭着嘴,从此不敢开口。   停了一会,慈禧太后说道:“俺家薄字辈,没有可以立作嗣君的。依我的意思,醇王爷的大儿子载湉,今年四岁了,和皇帝的血统很近,俺意思,想立他做嗣皇帝。载湉的母亲,原是俺的妹妹;如今俺们立他的儿子做了嗣皇帝,大家也得个照应。”当时醇亲王站在一旁,听了也不敢说什么。慈禧太后又回过头去对慈安太后说道:“姊姊的意思怎么样?”慈安太后只得连声说“好!”慈禧太后便接着对大家说道:“你们听得了么?东太后的懿旨,要立醇亲王奕譞的儿子载湉做嗣皇帝;六爷快拟诏书!”   当时恭亲王便写下两宫太后的懿诏,立载湉为嗣皇帝。诏书中大略说道:皇上龙驭上宾,未有储贰;不得已以醇亲王奕譞之子载湉,承继文宗,入承大统,俟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当时各王爷都在诏书上签了字,才散出宫来。这里慈禧太后待众人去了以后,便又悄悄的去把慧妃唤进宫来,吩咐一番。可怜这里正在召将飞符,那边同治帝还一点不知道。谁知那慈禧太后早已传下谕旨,吩咐断了皇帝的医药饮食。   同治帝躺在床上,一天也不见送汤药送茶粥的来,肚子里又饥又渴,忙唤小太监要去。那小太监去了半天,空着手回来说:“太后吩咐,叫不给俺宫中医药饮食。”同治帝听了不觉吓了一大跳。再叫小太监去打听时,才知道那遗诏的事体发作了。如今权柄都在慧妃手里,皇上为要得饮食,须求慧妃去。这时皇帝的身体已健朗了许多,也行动得了;听了小太监的话,忙叫去请皇后到来。待到孝哲皇后到时,同治帝求她用印传下懿旨去。孝哲皇后听说皇帝要到慧妃宫中去,她如何肯依;只是劝皇帝安心静养,不可劳动。无奈同治帝只是求着,甚至向皇后长跪不起。孝哲后看皇帝求得可怜,只得答应了,盖上皇后的钤记。皇帝拿了,到慧妃宫中去住了一夜,五更时候回乾清宫来。不到半个时辰,宫中太监都嚷着说:“皇上宾天了!”   慈禧太后第一个进宫来,吩咐太监们替皇帝沐浴穿戴,把尸身陈设在寝宫里。诸事停妥,才悄悄的把恭亲王去唤来。恭王进宫去,天色还是白茫茫的,一个太监在前面领着路,推开一重一重宫门进去,那太监随手把宫门关上。走过几十重门,才到同治帝的寝宫里。只见那皇帝的尸身,直挺挺的搁在御床上。慈禧太后手中擎着一个烛台,站在一旁。恭亲王上去请过安,慈禧太后对恭王说道:“大事已到如此地步,六爷怎么办?”恭王便磕着头说道:“臣无有不奉诏的。慈禧太后听了,点点头道:“六爷肯奉诏,大事便有办法了。”当下便立刻把醇亲王、孚郡王、惠郡王和几位亲信的大臣,召进宫来,议定后事。   这时,慈安太后虽也在座,只因自己手下连一个亲信的人也没有了,只得听慈禧太后做主去。慈安太后走到同治帝的尸身边,见他骨瘦如柴,头顶上的辫发也脱尽了,不觉流下泪来。一眼见死人枕下露出一本书角儿来,慈安太后伸手去拿来一看,早不觉把个太后羞得满面通红。忙把这本书儿丢在地上。慈禧太后见了,连问:“什么东西?”小太监前去拾起来送给慈禧太后一看,原来是一本春画儿。书面上还注着一行小楷字:“臣弘德殿行走翰林院侍讲王庆祺进呈御览。”慈禧太后看了便骂一句:“好个王八蛋!”把那本春画儿收去了。这时恭亲王早到醇王府去,把个嗣皇帝抱进宫来。慈禧太后上去抱来一看,那嗣皇帝早已熟睡在怀里。到天色大明,才发出上谕去,宣告帝崩;又发下懿旨去,立醇亲王奕譞的儿子载湉为皇帝,改年号称光绪。那醇亲王见把自己的亲生儿子抱进宫去,心中万分难舍,抑郁不乐,便害起病来。便上了一本奏疏,辞去职分。两宫皇太后看了醇亲王的奏本,知道因他儿子做了嗣皇帝,例应规避,准他开去各差,以亲王世袭罔替。这里光绪帝年纪太小,进宫来只有保姆伺候着;所有国家大事,一概由两宫太后垂帘听断。   此番同治帝死后,慈禧太后不给他立子,却立了一个同治帝的弟弟。虽说诏书上有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的话,但外面却沸沸扬扬,传出许多谣言来。有人说这光绪皇帝原是慈禧太后的私生子,寄养在醇亲王家里的。只因为慈禧太后最爱吃汤卧果,每天清早起来,便由内务府备银二十四两,买四个汤卧果吃着。这汤卧果,是前门外金华饭店承办的。这金华饭店有一个伙计姓史的,年纪很轻,最爱游玩;他因听得太监李莲英说起宫中如何好玩,他常常对李莲英说,要跟他到宫里去游玩。李莲英见他做人玲珑知趣,也便常常带他到宫中游玩去。   有一天,正在景和门前随着李莲英走着,忽然迎面西太后走来,一见了那姓史的,便问:“这是什么人?”吓得他两人忙趴在地下去磕头,奏明自己的来历。那西太后见那姓史的长得白净可爱,便吩咐留他在宫中,伺候太后。这时候咸丰帝早已死了,忽然皇太后怀孕,生下孩儿来了,一面悄悄的把这孩子送去醇亲王府中养着,一面又把那姓史的杀死在宫中,免得他多嘴。但太后常常把这个孩子挂在心头,每总想趁机会弄进宫来。恰巧同治帝死了,慈禧太后便极主张把光绪立为嗣皇帝。如今果然如了她的心愿。把个幼帝留在自己身边。   如今慈禧太后的权威越发大了,慧妃也慢慢地掌起权来,却不把孝哲皇后放在眼里。这孝哲皇后自从同治帝死了,虽上尊号称“嘉顺皇后”,但她一人寂寞凄凉,住在深宫里,也没有一个人来看她。慈安太后虽偶然来看她一面,两旁都有宫女监视着,也不能说一句话。宫中的人见慈禧太后不喜欢孝哲皇后,也跟着打落水狗,渐渐的有些饮食不周起来。孝哲后看了这种情形,知道自己得罪了皇太后,将来总要吃苦;她屡次想服毒自尽,只怕害了自己的父母。原来清宫中的规矩,凡是后妃在宫中服毒死的,她母家的人都犯死罪;所以做后妃的,在宫中无论如何吃苦,总不敢自寻短见去害她的娘家人。孝哲皇后正在没法子的时候,她父亲崇绮尚书忽然打发人送一盘馒头进宫来,孝哲后便在盘子后面底里写了“这却怎好”四个字,打发来人拿出宫去。崇绮见了,知道女儿的心事,便在纸条儿上写了一句:“明哲莫如皇后”,叫人送进宫去。孝哲皇后看了,顿然明白起来;便从此立定主意,断绝饮食。到第八天上,可怜把一位年纪轻轻的皇后,活活的饿死了。   这消息报到慈禧太后宫中,慈禧太后只说得一句:知道了。倒是慈安太后得了这个消息,亲自赶到皇后宫中来,抚尸痛哭一场;自己去见慈禧太后,商量好好的发送皇后。慈禧太后碍于东太后的面子,便下了一道懿旨,着内务府料理皇后的丧事;钦天监拣定了日期,随同同治帝的灵榇,送往陵寝去安葬。这里李鸿藻想起帝后生前托付密诏的情形,便爬在帝后的灵榇前痛哭了一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九回 争大统吴可读尸谏 露春色慈安后灭奸   却说当初同治帝才死下来的时候,两宫太后召集王大臣商议立嗣的事体;孝哲皇后也在座。她见慈禧太后不肯立载澍为嗣皇帝,急得她坐立不安。一眼看见李鸿藻正从外面走来,孝哲后满脸淌着眼泪,对李鸿藻说道:“今天这件事体,别人可以勿问;李大臣是先帝的师傅,应当帮俺一个忙。我如今为了这件大事,给师傅磕头罢!”说着真个磕下头去。吓得李鸿藻急急退避,宫女上前去把皇后扶起。在皇后心想,李师傅受了先帝的密诏,总应该说一句公道话。谁知李鸿藻早已为那诏的事体败露了,被慈禧太后的威严压住,到底也不敢说一句话。如今李鸿藻拜着帝后的陵寝,想起从前的情形来,忍不住放声痛哭。   这一哭,便有人去报与慈禧太后知道。第二天懿旨下来,开去李鸿藻“弘德殿行走”的差使;那徐桐、翁同和、广寿一班大臣,平日都是和李鸿藻十分知己的,到这时也便自己知趣,下折乞休。懿旨下来,许他们各开去差使。御史陈彝借别的事体,上书参劾翰林院侍讲王庆祺和总管太监张得喜,说他们心术卑鄙,朋比为奸。慈禧太后看了奏折,想起那同治帝枕下的春画,便立刻下谕把王庆祺革职,又把张得喜充军到黑龙江。   这时还有两个忠臣,为同治帝立后的事体,和皇太后争执的。因从前太后懿旨上,有“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一句话;只怕太后失信,便又上奏折。那内阁侍读学士广安,要求太后把立嗣的话,颁立铁券。他奏折上说道:   大行皇帝冲龄御极,蒙两宫太后垂帘励治,十有三载;天下底定,海内臣民,方将享太平之福。讵意大行皇帝皇嗣未举,一旦龙驭上宾,凡食毛践土者,莫不吁天呼地。幸赖两宫皇太后坤维正位,择继咸宜,以我皇上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并钦奉懿旨,候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仰见两宫皇太后宸衷经营,承家原为承国;圣算悠远,立子即是立孙。不惟大行皇帝得有皇子,即大行皇帝统绪,亦得相承勿替。计之万全,无过于此。请下王公大学士六部九卿会议,颁立铁券,用作奕世良谋。   慈禧太后看了这个奏章,知道那广安不相信自己,便不觉大怒,非但不肯依他的话颁立铁券,还把他传旨申斥了一番。接着一个吏部主事吴可读,他见皇太后不准广安的奏折,深怕那同治帝断了后代,也想接着上一个奏折,只怕人微言轻,皇太后不见得肯依他的意思。便立意拼了一死,用尸谏的法子请皇太后立刻下诏,为同治帝立后。这时候帝、后的灵榇正送到惠陵去安葬,吴可读便向吏部长官讨得一个襄礼的差使,随至陵寝。待陵工已毕,他回京来的时候,路过蓟州城,住在马伸桥三义庙里;便写下遗疏,服毒自尽。这时正是闰三月初五的半夜时候。第二天,吏部长官得了这个消息,便派人去收拾他的尸首。一面又把他的遗疏代奏上去。他奏折里自称罪臣,说得恳切动人。皇太后看了他的奏折,便发交王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詹科道会同议奏。他们会议的结果,说他未能深知朝廷家法,毋庸置议。吴可读白白的送去一条性命,他所得的只有照五品官议恤的一道谕旨。从此也没有人再敢提起为同治帝立嗣的事体了。   慈禧太后自从立了光绪帝以后,明欺着皇帝年幼,东太后懦弱,便把大权独揽,好在满朝大臣都是慈禧太后的私党,每日垂帘坐朝,只有慈禧太后的说话,却不容慈安太后说一句话的。便是慈安太后说话,也没有人去听她的。慈安太后一肚子气愤,从此常常推说身体不快,不坐朝了,只让慈禧太后一个人坐朝。那班大臣们要讨皇太后的好,在朝堂上,公然送起孝敬来:有孝敬珠宝的,有孝敬古董的,也有孝敬脂粉的。慈禧太后都——笑受。有几个乖巧的,便打通了崔、李两个总管,直接送银钱到宫里去,太后得了,越发欢喜。这时李莲英越发得了西太后的信用,便升他做了总管。李莲英知道太后是爱听戏的,便和同伴的太监们学了几出戏,在宫里瞒着东太后扮唱给西太后看。西太后看了果然十分欢喜。但那班太监所学的戏不多,且太监的嗓子终是不十分圆润,唱了几天,看看西太后有些厌倦起来了。   又是李莲英想出主意来,奏明西太后,去把京城里一班有名的戏子请进宫来,一一演唱。慈禧太后说道:“宫中唱戏,不符祖宗的家法,怕给东太后知道了,多说闲话,怎么是好?”李莲英听了把肩膀耸耸,说道:“这怕什么?老佛爷便是祖宗,祖宗的家法,别人改不得,独有老佛爷改得;俺们大清朝的天下,全靠老佛爷一人撑住。列祖列宗在天上,也感激老佛爷的。如今老佛爷要听几出戏,还怕有谁说闲话?”西太后听了他的话,不觉笑起来,说道:‘小猴崽子好一张利嘴。你既这样说,俺们便去唤几个进来,不用大锣大鼓的,悄悄地唱几句听听,解解闷儿也好。”李莲英又奏道:“奴才的意思,俺们也不用瞒人,索兴去把东太后和诸位皇爷请来,大锣大鼓的唱一天。”慈禧太后起初还怕不好意思,经不得李莲英在一旁一再怂恿,慈禧太后便答应了。当下分派各太监,一面去请东太后和各位王爷;一面到京城名茶园里去挑选几个有名的戏子进内廷供奉去。   慈安太后听说慈禧要传戏子进宫来唱戏,不觉叹了一口气。又听说请自己一块儿听戏去,她便一口谢绝;却怕招怪,只得推说身体不爽,那边孚郡王、恭亲王、醇亲王、孚郡王、惠郡王等一班亲贵大臣,听说皇太后传唤,又不敢不去。到了宫里,直挺挺地站着,陪着西太后看戏。这一天什么程长庚、赶三儿、杨月楼、俞菊一班在京城里鼎鼎有名的戏子都到了,都拿出他的拿手好戏来,竭力搬演着。正演得十分热闹,台下的人屏息静气的听着。这时台上正演着《翠屏山》,讲的是海屠黎和尚私通潘氏的故事。忽然见醇亲王高擎着两臂,大声喝起好来,把台下听戏的人都吓了一跳。慈禧太后虽不好说什么,但也向五王爷脸上看着。醇亲王好似不觉得一般,依旧喝他的好。恭亲王在旁忍不住了,忙上去悄悄的拉着他的袖子,在他耳旁低低的说道:“这里是内廷,不可如此放肆。”醇亲王听了,故意大声说道:“这里真是宫里吗?我还认做是戏园里呢!俺先皇的家法,宫中不许唱戏。况且像《翠屏山》这种戏,更不是在宫里可以唱的。俺看了认做自己是在前门外的戏园子里听戏,所以一时忘了形。”说着忙到慈禧太后跟前去磕头谢罪。慈禧太后心知亲王明明在那里讽谏自己,只得传命把《翠屏山》这出戏停演。   从此以后形成习惯,皇太后每到空闲下来,便传戏子进宫去唱戏。那班戏子里面,慈糖太后最赏识的是唱须生的程长庚,和那小花脸赶三儿。西太后每听戏,必要召诸位王爷陪听。内中醇亲王是一个极方正的人,他虽常常陪着西太后听戏,但心中却十分不愿意。这一天却巧赶三唱《思志诚》一出戏,赶三是扮着窑子里的鸨母的,有嫖客来了,他便提高了嗓子喊道:“老五、老六、老七、出来见客呀!”北京地方二等窑子妓女,都拿排行代名字喊着;这时适值醇王恭王惇王三人在台下陪着看戏,醇王排行第五、恭王第六,惇王第七。赶三故意喊着这三人的名字,逗着玩儿的。那恭王惇王却不敢说什么,独有醇王怒不可忍,喝一声:“狂奴敢如此无礼!”便唤侍卫们去把赶三从台上揪下来,当着皇太后的面重重地打了四十板。从此以后醇亲王常常推说身体不好,不肯陪太后看戏了。那太后也不去宣召他们作陪,乐得自由自在,一个人看着戏。后来慢慢的拣那中意的戏子唤下台来,亲自问话。自己饮酒的时候,又赏戏子在一旁陪饮,说说笑笑,十分脱略。日子久了,两面慢慢的亲近起来,太后索兴把自己欢喜的几个戏子留在宫里,不放出去。这件事体,宫里的太监们都知道,只瞒着东太后一个人。   过了几天慈禧太后忽然害起病来了,每天连坐朝也没有精神,打发太监来通报慈安太后,请东太后垂帘听政。东太后原不愿意听政,但看看西太后又病了,朝廷的事体实是没有人管,慈安太后只得暂时坐几天朝。东太后是一位忠厚人,她虽坐着朝,诸事却听恭王等议决。看看慈禧太后的病,过了一个多月还不曾好,天天传御医诊脉下药,又说不出个什么病症来。   这时朝堂上很出了几件大事。主要一件,便是法国人谋吞越南的事体。那时云贵总督刘长佑上了一本奏章,他大略说:“越南为滇蜀之唇齿,国外之藩篱;法国垂涎越南已久,开市西贡,据其要害。同治十一年,复通贼将黄崇英,窥取越南东京,思渡洪江以侵谅山;又欲割越南广西边界地六百里为驻兵之所。臣前任广西巡抚,招用刘永福,以挫法将沙酋之锋;故法人寝谋,不敢遽吞越南者将逾一纪。然法人终在必得越南,入秋以来,增加越南水师;越南四境,均有法人行迹。柬埔人感法恩德,愿以六百万口献地归附,越南危如累卵,势必不支。同治十三年,法军仅鸣炮示威,西三省已入于法,今复夺其东京,即不图灭富春,已无能自立。法人志吞全越,既得之后,必请立领事于蒙自等处,以攫矿山金锡之利;系法覆越南,回众必导之南寇,逞其反噬之志。”   慈安太后看了这一番说话,心中甚是焦急;一时也没有可以商量的人,便下谕北洋大臣李鸿章,筹商办法,又命沿海沿江沿边各督抚密为防备。但看那慈禧太后的病,依旧是不好。慈安太后便用皇帝的名义下诏至各省,宣召名医进京去。这时只有无锡一个名医名叫薛福辰的,暗暗打听出西太后的病情来,便行宫去请脉,只下了一剂药便痊愈了。据他出来说皇太后犯的不是什么病,竟是血崩失调的病。听了他说话的,却十分诧异。   后来慈安太后打听得慈禧太后大安了,有一天在午睡起来以后,也不带一个宫女,悄悄的走到慈禧太后宫里,意思想去探望探望西太后,顺便和她商量商量国事的。直走到寝宫廊下,也不见一个人;待走到外套间,只有一个宫女盘腿儿坐在门帘底下。那宫女见了慈安太后,脸上不觉露出惊慌的神色来;正要声张时,慈安太后摇着手,叫她莫作声。自己掀开门帘进去,见室中的绣帷,一齐放下,帷子里面露出低低的笑声来。慈安太后轻轻咳嗽了一声,只听得西太后在里面喘着声儿问:“是谁?”慈安太后应道:“是我。”接着上去揭起绣帷来一看,只见慈禧太后正从被里坐起来,两面腮儿红红的。慈安太后忙走上去按住她,说:“妹妹脸儿烧得红红的,快莫起来。”说着只见床后面一个人影子一晃,露出一条辫子来。慈安太后看了,也禁不住脸上羞得通红,低下头去,半晌说不出话来。停了一会,慈安太后改了满面怒容,喝一声:“滚出来!”床背后那个男子藏身不住了,只得出来,爬在地下不住地向慈安太后磕头。慈安太后问他是什么人,那男子自己供说是姓金,一向在京城里唱戏的;自从六日前蒙西太后宣召进宫来供奉着,不叫放出去。那姓金的说到这里,慈安太后便喝声:“住嘴!”不许他说下去了。一面传侍卫官进宫来,把这姓金的拉出去砍下头来。   慈禧太后见事已败露,心中又是忿恨,又是羞惭;眼见那姓金的生生被侍卫官拉出去取了首级,又是说不出的伤心。只因碍着慈安太后的面前,一肚子的气恼,无处发泄得,只是坐在一旁落泪。慈安太后知道慈禧太后一时下不得台,便自己先下台,上去装着笑容,拉住慈禧太后的手,说道:“妹妹不用把这事放在心上,俺决不把这件事声张出去;妹子年纪轻,原也难怪你守不住这个寂寞的。只是这班唱戏的是下流小人,现在得宠的时候,仗着太后的势力在外面妄作妄为。稍不如意,便要心怀怨恨,在背地里造作谣言,破坏发你我的名气。你我如今做了太后,如何经得起他们的糟蹋。因此俺劝妹妹,这班无知小人,还是少招惹些。”说着便命宫女端上酒菜来,两人对酌,慈安太后又亲自替慈禧太后把盏。   慈禧太后不料慈安太后如此温存体贴,心下也不好意思再摆嘴脸了,便也回敬了慈安太后一杯酒。两人说说笑笑的,慈安太后又说:“先帝在日,待妹妹何等恩爱,便是和俺也相敬如宾的;俺如今年纪老了,在世的日子也不多了,妹妹年事正盛,也须好好保养,留得干净身体,将来魂归天上,仍得侍奉先帝;便是俺和妹妹相处了二十多年,幸得同心协力,处理朝政,内主宫庭,后来也不曾有一句半句话冲突过。便是先帝临死的时候,曾留下诏,吩咐俺和恭亲王防备妹妹专政弄权,败坏国事;俺如今看妹妹也很好,处理国事,聪明胜过俺十倍,从此妹妹小心谨慎,将来俺死去见了先王,也可以交代得过了。”说着不觉掉下眼泪来。   慈禧太后被慈安太后一句冷的一句热的说着,心中万分难受,那脸上止不住起了一阵阵红晕,到末了不由得向慈安太后下了一个跪。口称:“姊姊的教训,真是肺腑之言,做妹妹的感激万分,以后便当格外谨慎是了。”慈安太后忙把慈禧太后扶起,嘴里但说得:“吾妹如此,真是大清之幸!”说着也告别回宫去了。在慈安的意思,以为慈禧经过这一番劝戒以后,总可以革面洗心,同心一德了,她却不知道慈禧因为慈安败露了她的隐私,越发把个慈安恨入骨髓。   慈安转身以后,慈禧一肚子气无可发泄,便把那管门宫女打得半死半活;又把寝宫里的古董瓷器打得粉碎。亏得李莲英上来劝解,一阵子说笑,解了西太后的怒气。从此以后,慈禧太后便天天和李莲英商量摆布东太后的法子,那东太后却睡在鼓里。恰巧光绪六年、七年这两年之间,有两件事体大触西太后的怒。因此东太后的势力愈孤,危险也愈甚。   第一件是光绪六年,东陵致祭的事件。慈安太后自从劝戒慈禧太后以后,便和恭亲王商量,想趁此杀杀慈禧的威风,从此也可以收服慈禧的野心。这一年春天,两宫同赴东陵主祭,待到跪拜的时候,慈禧要将拜垫和慈安并设着,慈安却不肯,命人把慈禧的拜垫稍移下一步;慈禧也不肯,一定要和慈安并肩拜着。两位太后各不相让,当着许多大臣面前争论起来。慈安太后自从那天把慈禧的阴私败露以后,从此便瞧不起慈禧。当时便大声对恭王说道:“西太后在咸丰皇上的时候,只封了一个懿妃;她得升太后,还是在先帝宾天以后。今日祭先帝,在先帝跟前,只知有一位太后,却不知有两太后;既是一后一妃。在祭祀的时候,照例妃子的位置应当在旁边稍稍下去一步。中央却摆着两幅拜垫,右面一座拜垫是自己的,左面一座拜垫,还须留下给已死的中宫娘娘。那已死的中宫娘娘虽比先帝先死,但她终是先帝的正后,俺们到如今也不能抹杀她的。”   慈禧太后听了慈安太后的一番说话,十分羞惭,又十分生气。她拿定主意,不肯退让。她说:“俺和东太后并坐垂帘,母仪天下,也不是今朝第一天,从来也不见东太后有个争执;如今为祭祖先帝陵寝,重复叫我做起妃嫔来,东宫太后说的话,实实不在情理之中。如东太后一定要争这个过节儿,那俺便情愿今天死在先帝陵前,到地下当着先帝跟前,和东太后对质去。”说罢慈禧太后便嚎啕大哭起来。这原是慈禧太后的泼辣话,慈安太后到底是一个忠厚人,见了慈禧太后这副形状,早弄得没有主意了。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回 李莲英擅宠专权 慈安后遭妒惹祸   却说慈安太后要照后与妃的礼节,叫慈禧太后跪在后面拜见先帝陵寝。慈禧太后执意不肯,反而啼啼哭哭,吵闹起来;口口声声说东太后欺凌她,说什么明知道俺儿子死了,没有出头日子了,当着众大臣的跟前,要硬按下我的头来。慈安太后看她哭吵得厉害,反没有了主意。后来各位亲王大臣调停,仍旧依了慈禧太后的意思,和慈安太后并肩儿跪拜着。从此以后,慈禧心中越发把个慈安怨恨得厉害。说她不该在祖宗陵寝的地方,当着众大臣的面前,削她的脸面,既不雅观,又亵渎了太后的尊严。西太后也知道恭亲王也预闻这件事体的,便时时刻刻想革恭亲王的职;常常把醇亲王唤进宫去,和他商量,又和李莲英商量。   这时候李莲英早已升做总管,那崔总管已退位回家去了。李莲英常常拿银钱去周济他,崔总管说小李还有点良心。李莲英在宫中权柄很大,不但是一班宫女太监见他害怕,便是那班王公大臣,见他得了慈禧太后的宠爱,谁敢不趋奉他。李莲英这人面目虽不十分俊美,但他天生成一副媚骨,笑一笑,说一句话儿,总是十分和软。他又打扮得十分潇洒,走起路来,翩翩顾影,太后看了,十分爱他。他又生成一张利嘴,终日在太后跟前或是唱着小调儿,或是说几句笑话,总引得太后笑逐颜开。他便见了大臣们,也是诙谐百出,那班大臣,见了他都和他好,便是那方正不过的恭亲王,见了他那种嬉皮笑脸的样子,也是没法奈何地。西太后最爱画像,或是照相,把那京城里照相的,唤进宫去。太后在北海船头上扮一个观音大士,命李莲英扮一个韦驮菩萨,站在一旁,拍一张照;有时太后扮一个西王母,李莲英便扮一个东方曼倩,学着偷桃的样儿,拍一张照;有时太后改了男装,扮一个太原公子,李莲英扮一个李卫公,拍一张照。太后和李莲英扮着一出一出的戏文,拍的照片很多。便有许多太监,把这种照片偷出去卖钱。   这照片也给东太后看见了,却大不以为然;也曾劝过西太后,说做了太后的,十分尊严了,不该有这样儿戏的照片。无奈西太后非但不听话,反格外和李莲英亲热;太后自己躺在榻上,却唤李莲英睡在榻下,留他谈些家常事体。李莲英又最会在女人身上用功夫,他体贴女人的心性,说出话来,句句叫妇女们听了欢喜。慈禧太后又告诉他自己从前在娘家的情形。她说:“母亲是不喜欢我的,父亲死后,十分穷苦,亏得自己打定主意,趁挑秀女的时候,选进宫来,得了先帝的宠幸,生了一个皇子,俺的地位越发牢固了。但是以后又交了坏运,咸丰末年的时候,文宗皇帝害病很厉害,外国兵又打进城来了,烧了圆明园,俺跟随先帝逃到热河避难去。这时候俺年纪还轻,文宗的病势又十分不好,皇帝年纪还小;那东宫的侄子,是一个坏人,谋夺大位,势甚危急。是俺抱了皇子,到先帝的床前,问:‘大事怎样办理?’先帝病势十分昏沉,一时答不出来。俺又对先帝说:‘儿子在此。’先帝才睁大眼睛,看了一眼,说道:‘自然是他接位。’这句话说了,便宾天去了。俺见大事已定,便也放了心。那时见死了先帝,心里虽十分悲伤,但以为还有儿子可以依靠。谁知道穆宗到了十九岁,便也宾天去了。从此以后,我的境遇一天坏似一天,满肚子的愿望都断了。那东太后又是和俺不对的,皇帝年纪又小,身体也单薄;看来他也只知道亲热东太后,不知道亲热我,真正叫人灰心!”西太后说到这里,不觉连连的叹气。李莲英竭力的劝戒,又接着说了一个笑话。   西太后转忧为喜,又说起她小时的话来。她说:“俺做妃子的时候,因想念母亲想得厉害,承蒙文宗的特恩,赐俺回家省亲一次。先几日,派安总管到家中去传话,说贵妃某日回家省亲,某时进门,某时见驾,某时省亲,某时更衣,某时开宴,某时休息,某时回宫,都有一定时候,写在黄榜上,发在家中大堂上张贴。我母亲得了这个消息,便一面预备接驾的戏酒,一面去邀请亲戚到家里来陪宴。到了日子,俺坐了一顶黄轿,四十名小太监簇拥着,另有宫女太监们拿着伞扇巾盆许多东西,二千名御林军保护着,排着队到了家里。远望家门口挂着彩灯,上面罩着五色漫天帐,地下铺着黄毯,直通内宅。所有家里的男丁,都在大门外跪接;所有女眷,都在内宅门外跪接。到了内厅下轿升座,除俺母亲和长辈的女客以外,都一班一班的来跪见;便是俺母亲和长辈的女客,也都穿着朝衣上来请安站班,接着便有那班男客都递进手折来请安。俺换去了大衣,再进母亲房去行省亲的礼。俺母亲原是不喜欢我的,如今多年不见面,俺母女两人见了面,便撑不住掉下眼泪来。看看家里房子也造盖得很高大,妹子和兄弟都富贵了,也便放了心。   “停了一会,戏酒开场,一班女眷簇拥着俺到内厅上去坐席吃酒。我这桌,只有母亲陪坐在下面。我原是爱看戏的,那时隔着一重帘子,帘子外面坐着男客,是俺嫌气闷,吩咐把帘子卷起,这才由俺爽爽快快的看了一天戏。待到回宫来,已是上灯时候了。先帝听得俺回来了,便特地走进俺房来问俺:‘今天你母女见面心中可快乐吗?’俺回奏说:‘臣妾家中,受皇上雨露深恩;今日骨肉团圆,非常快乐!’先帝听了俺的话,隔了几天,又传谕宣俺母亲进宫来,让俺母女见面。先帝错会了俺的意,认做俺在宫中记念母亲,所以常常赐俺母女见面;先帝怎么知道俺在家里,俺和母亲是不对的。那时俺母亲只欢喜俺妹妹,常常骂我赔钱货,俺的省亲,原是要在俺母亲跟前夸耀夸耀,并没有一点骨肉之情的。如今皇帝把俺母亲传进宫来,又给我母女见面了,俺便也要趁此在母亲眼前摆摆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