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杰传 - 第 9 页/共 26 页

现在尊大人福体康宁,精神充足,你们做小辈的向人提起父亲,便该以家严,家君相称。”大踱道:“家家字,称称呼活人,先先字,称称呼死人。在在这分上辨别。”王本立点头道:“那么便不错了,大贤契的悟性确乎胜于昔日了。”二刁道;“不对不对,其(如)果活的称‘家’喜(死)的称‘天’(先),为什么我们叫你天打呢?你又不曾死,这个天忌(先字)其(是)不其称呼喜(死)人?”大踱道:“照照啊,你你是活人,为为什么,不不称你,家家生,却却称你,先先生?”华老听着这两位公郎说些不尴不尬半明半昧的话,益发知道这两篇文字决非自出心裁。便喝止着他们,不许胡言乱语。继续吩咐道:“你们的文字虽好,但是目见是实,耳闻是虚,今日里面的文章,仍照着原题另做一篇文字,却不许与原文稍有雷同。你们做得好,除却开怀欢饮以外,还有花红奖赏;做得不好,便见得你们存心欺诈,抄了陈文。哄骗先生,还当了得?一顿家法板决不饶恕!”说到这里,双眼一睁,两个踱头慌得手足无措。大踱道:“皇皇帝,不不差饿兵,儿儿子,空空着肚皮,不不会做文章。”二刁道:“我们的许多心思,都做在这两篇文章里面了。再做一篇不打紧,只其(是)没有许多好意思。”   华老道:“不能全篇,便做半篇也不妨。为父的不过看看你们的笔路,和方才的两篇文字是否派数相同罢了。也不要你们做得和两篇工力悉敌,只求大段不错,其他稍有减色是不妨的。”呆公子怎敢答应?倘要另做一篇同样题目的文章,休说半篇做不成,便是叫他做一个破承题,也是搏沙不能成饭。大踱道:“爹你你要叫儿子作文,可可惜,这这枝五色笔,不不在这里。恰恰才在书房里,打打盹,梦梦见,这这位郭先生,把把五色笔讨还。现现在,要要做文章,千千难,万万难。”二刁道:“爹爹有所不基(知),倪鸡(儿子)在希房里,也其(是)得其一梦,梦见一阵恶心,把所吞的金龟吐了出来。现在要做文章,也其千难万难了。”华老怒道:“休得胡说,快去做来!”大踱道:“明明天,交交卷,可可好?且且待今夜梦里,郭郭先生,再再把彩笔送来。那那时,一一挥而就,岂岂不是好?”二刁道:“要看好文章,今天没有。明天一定有的,待到今夜梦中,再把金龟吞入肚里,过了一宵,明天又可以文思泉涌了。”华老见这一对踱头百般推诿,使唤华安、华庆扯着公子到那边去作文。若再迟延,取家法板伺候。王本立见这情形,好生没趣,便道:“二位贤契,休得违抗严命,快去作文。尊大人说的,稍有减色是不妨的。你们放胆便是了。”可怜的华文、华武,一个坐在西楹,提起着这枝笔,休想可以做出只字,没奈何只好向华安乞怜。大踱道:“大大叔,磨磨墨。”唐寅道;“小人来了。”忙走到东楹,替华文磨墨。大踱道:“大大叔,快快替我做这半篇……”话尚没有说先,二刁又喊道;“半仙磨墨。”唐寅道;“小人来了。”又走到西楹替华武磨墨。二刁道:“半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大踱道:“大大叔,快快来磨墨。”唐寅道:“小人来了。”大踱道:“大大叔,趁趁着,老老生活……”二刁道:“半仙快来磨墨?”唐寅道:“小人来了!”二刁道:“半仙救我一救,没弃(齿)不忘。”华老见这情形,大启疑窦,唤过华安,叫他在旁斟酒,却教华庆替公子磨墨。那便要了呆公子的命也。一个念着“妻妻子好合”,一个念着“色希记矣”   题目不换,换的是文章。华文只记得有一句“妻皮许共钻”;华武只记得有一句“昂首入阴山”。这是唐寅和他开玩笑,算不得文章。但是紧急的当儿,拉在篮里,便是菜。便把来写入卷格里面。华老又是接二连三的催促,大踱、二刁没奈何只好信笔怕涂了。大踱的佳作怎生模样?但见他写道:   妻子好合   妻可公用,皮可共钻也。夫妻之好在乎皮爷(系   耶字之误下同),皮之好在乎钻爷,妻子不可以—人钻,   合而用之可也。故曰妻子好合也。今天有妻必有皮,   有皮必有钻,左右皆曰钻,未可也。诸大夫皆曰钻,   未可也。国人皆曰钻,然后插之,见可钻焉。然后钻   之。故曰妻皮许共钻之。   二刁的佳作怎生模样?但见他写道:   色斯举矣   见乎色而举乎物,昂首可入阴山者也。夫不见乎   色,不举乎物。既见乎色,即举乎物。举之哉,举之   哉,昂昂若千里之狗哉(按狗字系驹字之误)!且人   有大首,又有小首,大首不举,不能见泰山者也。小   首不举,不能入阴山者也。小首昂昂阴山汤汤,举之   哉,举之哉,昂昂若千里之狗哉!   王本立正替他们捏着一把汗,却见他们居然动笔作文了。   远远望去,虽然没多几行,料想已做到起讲了,只须大致楚楚便不会当场丢脸。谁料呆公子交上卷子,华老看了几行,面色立变。连唤着“狗屁狗屁!”正是:   枉把羊毫作工具,竟将狗屁算文章。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即席挥毫气走老学究书房伴读抬举小奚童  大踱,二刁的文章,要是不通,倒也罢了。偏偏这几行文字,又在似通非通之间,却把题旨完全误会了。“妻子好合”当做妻子好与人合用;“色斯举矣”,把这个“举”   字又误会到小首昂昂上面。华老见了怎不气恼?他想:“本朝太祖高皇帝,以匹夫而为天子。洪武三年起始,开科取士,对于文体注重清真雅正,力戒晦涩险怪。列朝以来,奉行弗失,八股文章系替代圣贤立言,何等郑重!要是这般的误解题旨,把圣经贤传上的说话,都在猥亵上面着想,这便是非圣无法。幸而去窗下作文,不至于闹出事来。要是入场考试,也有这般荒谬之谈,一经考官检举,立召祸殃。只须奏上当今皇上,说华鸿山之子文章荒谬,非圣无法,到了那时,非但儿子受罪,连自己也担当不是……”   华老想到这一层,便暗暗的嗔怪着先生太糊涂了。自己优待西宾不曾失礼,为什么经了三年教授之功,儿子作文时连题旨都弄不清楚呢?他心头这么想,口头却连唤着:“气死我也,气死我也!”不识相的王本立只道:“他们文章上陡见减色,以致东翁不欢。”便向东翁拱一拱手道:“东翁且免烦恼,文章本有一日之短长,昨天做了得意文章,今大再做断不会一般的当行出色。况且二位公子慑于积威,今天在筵前作文,不免心慌意乱,不能纵笔所至,指挥如意。过了一天,再由兄弟换两个题目,重把他们试验一下。只须他们从容下笔,料想不会十分减色罢。”华老一声冷笑道:“今高徒的大作,匪夷所思。面试一次已把鸿山气个半死。要是再把他们试验一下,鸿山便不免活活的气死了。老夫子,你还没有看见令高徒的大作呢!”说时,把两篇狗屁文章授给王本立过目。不看犹可,一看时满纸胡柴,端的削尽了自己的面子,很惭愧的说道:“东翁,这般荒谬文章,简直人间少有!和那两篇原作相去霄壤。这一定是枪替无疑了。枪替的人,大约和令郎很有关系的人。东翁不妨向令郎问个水落石出……”原来王本立的意思,这两篇文章大约是两位少夫人代作的。夫虽痴顽,妻却聪敏。一个是杜翰林的千金杜雪芳,一个是冯通政的令嫒冯玉英。听说都是个扫眉才子,不栉书生。大概见丈夫搜索枯肠,无以交卷,便做了丈夫的捉刀人。还怕我不信,便捏造了梦话,好教我不疑。王本立料定是闺人捉刀,所以说一句“抢替的人是和令郎很有关系的人。”华老忙问道:“老夫子,你说很有关系的人,端的是谁?”王本立道:“据兄弟的眼光,这两篇文章,宛比时花美人,大有脂粉气息,或者捉刀的人便在闺房以内罢。”华老对于王本立的眼光,已失了信仰心。连摇着头道:“老夫子,只怕不见得罢。”又吆喝着儿子道:“你们这两个孽畜,昨天出的题目究竟是谁人代作的?从实说来!若有半句支吾,把你们活活处死……”封建制度下的家庭,做老子的有无上权力,古人说:“父要子亡,不得不亡。”华老说到处死,便吩咐华平,华吉都执着家法板,在旁伺候。两个踱头都慌了手脚,只得从实供招,说是华安代笔。华老便唤华安跪在前面,喝道:“公子逢期作文,是他们分内之事,与你何干?谁要你卖弄才情,哄骗师爷?究竟是何道理?从实供来!”唐寅跪着声诉道:“太师爷听禀,向例每逢文期,师爷出了题目,二位公子往往经了两三天才来交卷。 惟有昨天,师爷到隆昌当铺中去吃寿酒,临走时出了这两个题目,限定当天交卷,须放在抽屉里面,不得迟延。”华老道:“这是师爷恐怕生徒贪懒,限定当天交卷。与你这小厮何干?”唐寅道:“这本不干小人的事,但是昨天的题目很为棘手。二位公子平日做惯浅易的题目,一旦要他们当日交卷,而且做这不易下笔的题目,这位师爷未免强人所难了……”王本立又是一气,书童竟在批评师爷的不是了。唐寅又道:“二位公子得了这两个难题,便担着许多心事。师爷去赴宴,二位公子在书房中,忽的发愤起来,都说今天做不出文章,决不进餐。待到午餐,小人搬取饭菜到书房中,力请加餐,谁料二位公子都是斩钉截铁的不纳勺饮,不进粒米。小人暗暗担惊,饿坏了公子,须不是耍。但愿公子文思泉涌,早早完卷,便可以照常饭食了。谁料看看红日西斜,二位公子面前依旧是一张白纸。大公子尤其执性,时时捏着拳头,桩着自己的脑袋,埋怨着自己的头脑太钝。小人又上前相劝,请大公子镇定一些,打昏了自己的头脑益发做不出好文字了。大公子听了小人之言恰才镇定一些。二公子忽又烦恼起来,敞开着胸襟把拳头打着自己的心头,埋怨着自己的心思不灵。小人又上前相劝,请二公子镇定一些,打伤了心胸非同小可。作文事小,保身事大。以其小者,害其大者,奚可哉?”华老是喜欢书童掉文的,听到引用这两句成语,便连连的把头儿打圈。王本立好不气闷,坐着的师爷竟不及跪着的书童有面子。唐寅又道,“二公子听了小人之言恰才镇定一些。大公子又桩着头脑,小人劝止了大公子。二公子又打着胸口,如是这般,不知劝了多少次。师爷出的题目难了一些,却累小人出了儿身的极汗。看看天色已晚,掌灯开饭,二位公子又是斩钉截铁,不纳勺饮,不进粒米,并且向小人说,今夜不交卷决不上楼。小人恐怕太夫人、少夫人不见公子入内,未免担惊受吓,便告禀着二位公子,倘不以小人为不才,情愿替主作文,免得忘寝废餐,摧残身子。二位公子听了大喜,才叫小人代为起稿。小人明知书房功课不干小人的事,但出于小人一片爱主之心,免得公子寝食俱废,损坏身子。《论语》云:‘父母惟其疾之忧。’小主人有了疾病,要带累老主人、老主母心中不安的。为这分上,小人一时斗胆,竟代做了两篇文章。这是小人狂妄,不干二位公子的事。伏乞太师爷饶恕了小主人,要责罚小主人不如责罚小人。小人既然代主作文,小人也愿代主受罚……”   华老听了这一篇委婉曲折的话,怒容立霁,便斥退了两个踱头。又恕着华安无罪,着他起立。回头向王本立说道:‘老夫子说的时花美人般的文章,竟不出于闺人,而出于书童,岂非咄咄怪事!”王本立今天搠尽霉头,这句话又说错了。但是他心中总气不过这书童。便向华老说道:“东翁不信令郎会做文章,只为口说无凭,须叫他们在筵前面试。但是贵管家承认代做文章,也是口说无凭,却不会在筵前面试。何轻视令郎而重视贵管家也?”华老道:“老夫子驳的很是,不经面试,料想老夫子未必深信其事。”又唤着华安道:“师爷不信你会得作文,要在筵前面试真伪,你感么?”唐寅道:“禀太师爷,‘真金不怕火来烧’,师爷要面试小人,但请命题便是了。”王本立颤巍巍的说道:“管家好大口气,你既会代倩文章,便着你照了原题再做两篇,不许有一语雷同,不许搁笔沉吟。须得振笔疾书,文不加点,一挥而就,你敢么?……”说到末句,咬咬床齿,怒容可掬。他以为条件太苛了,料想这书童不敢轻于承认。谁想华安只道一句:“遵师爷吩咐!”又向华老启禀道:“师爷面试小人作文,可否赐一个座头以便提笔作文?”   华老道:“赐你坐在东楹旁边便是了。”   于是唐寅便去坐在方才大踱所坐的椅子上。好在磨浓的墨。还没有干。唐寅铺纸在几,振笔疾书。华老兀自敬着先生吃酒,王本立怎喝得下杯中之物?眼见那书童笔下稻滔不竭,但不知写的什么。最好也是满纸荒唐,和方才踱头所做的文章一般,那么做西宾的也好稍留一些面子。   ……待到酒过数巡,唐寅所做的两篇文章都已完卷,恭恭敬敬的捧到主人面前。华老道:“这是师爷考试你的文才真伪,把卷子呈上师爷阅看。”唐寅又把文章送到王本立手里,王本立打足精神,须在两篇文章中寻瘢索玷,出出这一口恶气。但是看了一遍,看不出一些瘢玷。看了两遍,却看出了许多精采,这正是正德年间出色当行的时文,怎么区区书童有这本领?竟是出乎意想以外。华老见先生沉吟不语,便道:“老夫子,你看这两篇文章做得如何?”王本立很局促的说道:“做得很好,和前两篇如出一手。”华老大笑道:“那么不是闺人手笔了。”于是向王本立讨着两篇文章看了一遍,点头播脑觉得异常满意。便问书童道:“华安,你既有这么的举业工夫,考取功名易如拾芥。你为什么不去应试呢?”唐寅道;“禀太师爷,考取功名非同小可,一要祖上积德,二要自己福泽,三要文章出色。小人虽然会得做几篇文章,但有自知之明,祖上既无积德,本身又无福泽,勉强下场至多不过博取一名秀才。若说举人、进士,今生休想!小人不贪这区区秀才,所以不曾下场。”华老道:“考取了秀才,自有举人、进士的希望。便算无望,做一世的秀才也胜于做一世的奴才。你也该知晓秀才乃宰相之根苗。”唐寅道:“回太师爷话,有了太师爷的福命,秀才乃宰相之根苗,没有太师爷的福命,秀才竟奴才之不如。小人在相府中充当奴才虽然无功,却也无过。 要是考取了秀才,倒弄得不尴不尬,奴才是不屑做的了,旁的职业又不能胜任,只好拥着一片青毡,到老做那教读生涯。果然循循善诱,倒也罢了。小人眼看那些教读先生,往往哄骗东家,贻误子弟,滥竽数载,虚掷韶光。   小人以为地狱之设,正为此辈。小人今生命苦,自愿修修来生。所以不做秀才,愿做奴才。免得将来堕入地狱,为牛为马,万劫不复……”这许多话,分明指着和尚骂贼秃。王本立万分惭愧,只好自称不胜酒力,逃席而去。回到书房,收拾收拾东西,自称要到隆昌当铺去访宋悦峰,却教华文、华武坐在书房中温习功课。两个踱头巴不得先生他往,脱去了羁绊。 二刁道:“天打又和宋老老着棋去了。”大踱道:“不不要他的面皮,当当场出丑,还还要去着棋。”唐寅为着呆公子没有进餐,便到厨房中去搬取饮菜,伺候公子吃饭。饭罢,自己也进了中餐。恰恰收拾完毕,华平到来,说:“奉太师爷之命,前来相请二位公子,去到河埠送师爷动身。呆公子听了愕然,以为先生到隆昌当铺中和宋老老下棋,何用门人相送?旋经华平说明原因方才明白,原来王本立到了隆昌当铺中,和宋悦峰会面以后,把自己的经过述了一遍,又说:“自己无颜再入相府,决计辞职回家。好在本人并不靠着教书生活,回去闭门课孙比着寄人篱下舒服万倍。”宋悦峰再三相劝,王本立斩钉截铁,异常坚决。一方面遣人雇定船只,一方面写了辞贴,便央托宋悦峰去见华老,说自己无颜辞别东翁,即刻便须下船。所有书房中书箱行李业经收拾完毕,打发管家搬下船里便是了。宋悦峰到了华府中,恰值华鸿山午睡初醒,便把王本立辞馆的话一一传述与东翁知晓。华老回想到幼年同学分上,觉得就此由他辞馆回去未免心中抱歉,便亲到隆昌当铺中去挽留老友。谁知王本立已下了小船,华老又亲到河滨向老友再三挽留。王本立生性耿介,打定了主见休想摇动分毫。华老见无法絷维,也只得废然而返,便安排着十两程仪,以及本年修俸送往船中。又令华平领着两位公子到河滨送别。所有先生的书箱行李,另遣家丁搬下船舱。毕竟华鸿山出身翰林,读书明理,对于西宾不肯失礼。不比近来那那些胸中漆黑的守财奴,甚么叫做尊师完全不晓。只把先生当做雇佣性质看待,所以稍有学问的先生们,避之若浼。只有那些奴颜婢膝不学无术的教书匠,才肯就他们的豢养。好在守财奴的子弟大半无志读书,除却嫖经、赌经以外甚么都不理会。读了多年的书,会得认识麻雀牌上的东南西北,会得在菜馆中开菜单,填局票,已算是博学多才了。闲文剪断,言归正传。   王本立辞职回去心中未免愤愤不平,但是到了来年,知道华安便是唐寅的化身,他便自己好笑起来道:“我去年虽然辞馆,但已沾受了便宜。一榜解元向我磕头,我的福分真不浅也!”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华老见先生已去了,便传唤唐寅入内,站立一旁。华老道:“王师爷业已辞职回去,挽留不得。相府要另延西宾,一时未得其人。况且仕宦人家尊师重道,向有七辞八聘之例。现在八月已过,只好来岁延聘了。不过二位公子的功课万难长期抛荒。想一个权宜之计,把你升为书房伴读,免你头戴罗帽,身穿直身,脚穿虾蜞头靴,只和帐房中的帐友一般打扮。免你搬饭、提水,揩抬、扫地等一切贱役,你只陪着公子讲书,旁的事都不用理会,自有华庆代你操劳。你若伴读有功,除却按月给你津贴以外,还有许多好处给你,现在不便说明。到了那时,自会知晓,你只努力便是了。唐寅暗想:“旁的好处我不要,所要的只有秋香,我也不便说明。到了那时自会知晓。”当下拜谢了主人提拔之恩。华老又传唤两个踱头入内,说明了吩咐书童升任伴读的意思,教他们一切要听华安的指导。要是不依,准由华安随时禀明,加等科罚。两个踱头都是欢迎华安做先生的,一个说:“若若得,大大叔,做做生,儿儿子的学问,一一定,容容易长进。”一个说:“倪鸡(儿子)文章做的不好,不其(是)倪鸡不好,其天打不好。现在换了半仙做天打,倪鸡其(自)然要听他的指导。”华老听了顿觉安慰,又吩咐厨房,把日间的一席菜肴留作夜餐,赏给伴读华安享用。唐寅又谢了赏赐。二梧书院里的说话,自有丫环传入中门以内。那时候,太夫人已得着丫环的禀报,一切情形尽都了了。待到华老袖了四篇文章来见皇封,老夫妇坐定以后,谈论这桩事。四香丫环当然在左右侍立,太夫人看过这四篇文章,便道:“老相公,可惜这般锦绣文章出于书童腕下。要是两个孩儿提笔作文得了他一些气息,文章便有可观了。”华老道:“我吩咐华安伴读,便是这个意思。王老先生上了些年纪,精神上够不到了。华安正在青年,两个儿子又很喜和他作伴,我想教他伴读一二年,或者比着延聘西宾,事半功倍。我所虑的,华安有了这般才情,蛟龙非池中之物。要是等不到一二年他便走了,这便怎么样呢?”太夫人道:“老相公,一个人没有了家室,便觉飘飘荡荡,到处可以为家。你要笼络华安,不许他高飞远走,惟有给他一房妻子。他有了妻室,自然常在这里伴读,不愿他往了。”华老点头:“夫人言之有理。 不过寻常脂粉,只怕笼络不住。要给他妻子,须得使他十分满意,那便可以永久笼络,常在这里伴读。”华老手拈着长髯,且说且看那两旁侍立的四香。春香、夏香、冬香都是面有喜色,恨不得自告奋勇。道一句若要笼络华安,非得我们不可。只有秋香俯着粉颈,闷闷不乐,只怕华老把他许给华安,那便中了魇子的阴谋。他想:“魇子跟踪到东亭镇,卖身入府,为的什么事。便是为着我秋香。   要是把我许配魇子。那么魇子的心愿已遂。怎肯留在府中呢?若要魇子永在这里伴读,还是休把我许配于他,使他欲去不得,这倒是个长久之计……”太夫人见丈夫替那四名丫环相面,已猜出了丈夫的心思。便道:“老相公,你要笼络华安,给一个美貌婢女与他,未为不可……”春夏冬三香的视线都注视在太夫人的嘴上,一齐起着许多希冀之心。惟有秋香的态度十分冷淡。又道:“但要向老相公声明在先,我的四香不在此例……”春夏冬三香听了都很失望。秋香的面上盈盈堆上笑意。……华老道:“除却四香,只怕看不上华安的眼夫人,你为着儿子分上,割爱一下罢……”春夏冬三香的粉脸顿生笑意。秋香的眉尖又堆上了几分愁痕。……太夫人道:“三香都可割爱,惟有秋香割爱不得。秋香忙到太夫人面前跪谢道:“多谢太夫人,婢子情愿一辈子侍奉起居。”太夫人道:“你放心便了,无论如何,我总舍不得离你。”秋香磕了一个头,盈盈起立。忽的中门上传来消息,说苏州杜翰林的二小姐十月初三日出阁,特地遣人到来邀吃喜酒。正是:   佳人咏絮来名阀,吉士标梅应小春。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写喜联老祝开心送贺礼小厮滑脚  时光正是迅速,十月小春,为期不远。苏州文徵明文解元宴尔新婚便在指顾之间。杜翰林遣人到来,接取女婿女儿吃喜酒。华老为着先生业已辞馆,华安开始伴读,功课重要,未便抛荒。只许大媳妇归家吃喜酒,不许华文跟着同去。至于华老本人,当然也要赴苏贺喜。 不过时候还早,先令大媳妇动身归宁,自己随后到来。自从唐寅在书房伴读以后,大踱、二刁的学问便增长了许多。兄弟俩虽然鲁钝,却非绝对不通文墨。这几年来进步很少,一者限于质地,二者也是王本立的教授法太觉呆板,不知变通。   所以兄弟俩都得不到先生的好处。唐寅的教授法。毕竟比众不同,他又久与踱头相处,踱头的病根他都知晓。他所施的教育,都是对症发药,其效如神。从来塾师教授弟子和医者治病一个样子,治得其诀,便是重症也有霍然病起的日子。治不得其诀,便是轻症也成了重症。王本立教授生徒,以前确有效验,只为他所教的生徒大都是中人以上的资质,一经研究数年,当然便改观了。这如医者门下的病人,不过轻微感冒,不吃药也会好,吃了药当然容易健全了。照着王老夫子的教授成绩,恰似专治轻微感冒的医生,遇着重大症候不免束手无策。偏偏华老的两位公郎又是害着重大的症候,王本立教授三年,两个踱头的病根他完全不知晓。所有删改的文章完全药不对症,并非文章改的不好,也非文章改的不认真。只为改的太好,改的太认真了,那两个其笨如牛的生徒读了先生的改笔,简直莫名其妙。但见自己的原作被先生涂抹得一字不留,而先生的改笔处处都是浓圈密点,在这分上,两个踱头又是不服气。一样都是《洪武正韵》里面的字,为什么学生用了,字字都错;先生用了,句句尽好?看来有些欺心罢!有些不公平罢!他们存了不信任先生的心。那么先生的改笔越是改的太好、太认真,他们的作课越是毫无进步。到了后来,索性各行其是,学生做学生的荒谬文章,先生改先生的认真笔墨。学生作文时存了决心,横竖都要抹去的.谁高兴用什么心?先生改文时有了成见,改一次文章宛似吃一回狗屁。所以见了生徒的窗课,便把眉毛紧紧的皱起。   在这分上,益发灰了生徒进取的心。编书的又有一比:先生皱眉,恰似医生摇头。医生临诊的时候,要是手按着脉息,便把头儿摇这几摇,病人见了一定起着误会,自知这症候已经绝望,心理上受了打击,那么不是绝症也要变做绝症了。王本立连连皱眉,贻误生徒,实非浅鲜。惟有唐寅指导这两个踱头,全用着因势利导的方法,使他们不以读书为苦,而以读书为乐。每逢删改诗文,绝对不肯皱眉,绝对不肯一笔抹去不留片字。无论满纸荆榛,他总要寻出几茎可以培植的根苗,加以相当的灌溉。在这分上,呆子的进境当然比较迅速,所有唐寅的改笔都给华老过目。往往改得没多几个字,顽铁便变成了精金。一天出的题目是《花影》两个字,作五言诗一首。大踱的原作道:   花影日头温,花影水脚冷。其花比其人,同此冷   温境。   要是这首诗落在王老夫子手里,又要把眉尖皱在一起,提着这枝淋漓的笔,一根长杠子直杠到底,二十个字休想留得半个。唐寅见了这首诗,在先也有些莫名其妙。息心静气的又看了一遍,不觉头儿几点,猜出大踱的用意来了。   谁说大踱一窍不通?他这二十个字根有些寄托:“花影日头温”他说晒在日光中的花影是温的。“花影水脚冷,”他说水缸脚边的花影是冷的。“其花比其人,”他说将花比人。 “同此冷温境,”他说人有炎凉,花亦有炎凉。唐寅猜透了大踱的作意,便不须一笔抹去。 只略换七个字,便成了—首好诗。他的改笔道:   日上花影温,月来花影冷。将花比世人,同此炎   凉境。   一天出的题目是《雨后看云》,作七绝一首。二刁的原作道:   今朝隔壁雨霏霏,坐在新晴一钓几。太上老君何   事急?白云归去马如飞。   这首诗要是落在王老夫子手里便要连骂其狗屁不通。二十八个字仿佛是二十八个狗屁。 要把粗杠子打倒狗屁,断不肯容那残余的狗屁在里面作梗。唐寅看了这四句,惟有第一句难解。转念一想,却猜出了二刁的转湾心思。他说的“今朝隔壁”,便是“昨夜”的代名词。 他本待说“昨夜雨霏霏,”只为少了两个字,便把“昨夜”二字代为.“今朝隔壁”   四字。猜出了他的转湾心思,删改时便容易着笔了。只略换了八个字,又成了一首好诗。 唐寅的改笔道:   山中隔夕雨霏霏,今日新晴坐钓矾。天上不知何   事急?白云如马逐空飞。   似这般的对症发药,自然一天有一天的进步。大踱道:“从从前,做做诗,是是很苦的,越越做,越越没趣。现现在,做做诗,是是很好顽的,越越做,越越高兴。”二刁道:“天打来了三年,教得我们头昏眼暗。半仙来了两个月,教得我们心花怒放……”呆公子这几句话一些不呆。   果然唐寅的两月指导胜过了王本立三年教授。编书的描写唐解元风流佳话,不肯把他说的太坏。他为着一名婢女,便肯卖身投靠,在相府中逗遛半年,把华鸿山的两个儿子玩诸股掌之上,多少总有些轻薄罪过。但是平均计算,毕竟功多过少。唐寅的过失不过游戏结婚,带些欺诈性质。   其实华老并不吃亏,去了一个丫头,造就了两个儿子。经着唐寅几个月的指导虽然不曾医好他们的呆性,但是他们的文窍却就此开通了。以后延请西宾便易着力。后来呆公子得取功名,华文官居内阁中书,华武官居礼部主事,这是谁的功呢?这便是唐寅教导之功。这是什么的代价呢?   这便是牺牲一名婢女的代价。可笑东亭镇上华姓子孙,对于这桩事讳莫如深,而且严加取缔,不许唱弹词的在附近一带弹唱《三笑因缘》。似乎唱了《三笑因缘》,便是出了华姓上代的丑。宛如苏州申时行的后裔不许唱书人在苏州弹唱《玉蜻蜓》一般。其实唱了《玉蜻蜒》确乎有关申姓祖先的名誉;唱了《三笑因缘》,并不损伤华姓上代的名誉。其中虽有两个踱头,似乎惹人发笑,他们认为不名誉的大约在这一点上。实则赋性愚笨本于天禀,和名誉二字无关。况且华文,华武读书也有成功的希望,赋性愚笨的并非终于愚笨。结果又说到华老居官清正,所以痴儿也会改变了性质。似这般的竭力抬举华氏,这部《三笑因缘》更无严加取缔的必要了。……   到了十月初一日,华老又到苏州庆贺亲家杜翰林嫁女之喜。其时苏州城里,最热闹的惟有天库前文解元的府第。   三天以内已是挂灯结彩,文姓的大厅唤做玉兰堂,是苏州有名的厅堂。苏州城中的仕宦人家,大抵以厅堂越大为越有面子。苏州六城门,号称两只半大厅,文姓的玉兰堂便是两只半大厅之一。堂高数仞,榱题数尺,画栋雕梁,上面都点缀着纱帽翅。所以玉兰堂又称纱帽头厅堂。十月初三日一娶双妻,一位是城隍庙前杜颂尧杜翰林的千金月芳小姐,一位是因果巷李一桂李典史的令嫒寿姑小姐。江浙一带的文人学士送来的贺诗、贺词。不计其数,洞房之中张挂都满,惟有祝枝山不送片纸只字。到了结婚前数天,文徵明笑向祝枝山说道:“老祝,你又是大媒,又是老友,你的贺联为什么不早早送来?”枝山道:“我已预备着两副新房联,一副挂在新夫人杜月芳的妆台前面,一副挂在新夫人李寿姑的妆台前面。两副对句只做成一副,还有一副须待临时再做,以便即景生情,还有好材料可以采入。好在对联是现成裱就的,临时挥洒,不费什么吹灰之力。不过有言在先,我老祝的对联比众不同,须得占着一个最好的地位,你在两处妆台前面须得留出挂我老祝贺联的地位。   如果把我的贺联挂在门背后,以及马桶脚边,我是不依的。”徵明听了只得诺诺连声。 到了十月初三日,早起便有微雪,祝枝山清晨便去贺喜。祝童捧着两副空联到了文宅,枝山便吩咐祝童磨墨伺候。但见他落笔飕飕,无多时刻,早把两副贺联写就了。挂在杜月芳小姐房中的一副道:   雪降春前,今夜不知五六出,   梅开岭上,小阳初入二三分。   挂在李寿姑小姐房中的一副道:   月在那厢听壁脚,   魂消真个抱砖头。   祝枝山不待墨干,便令祝童分挂在两处新房里面。文徵明见了,觉得老祝的两副对联未免谑而近虐。第二副“月在那厢听壁脚”,分明说月芳便住在隔房,徵明和寿姑定情的当儿,防着月芳潜听消息。“魂消真个抱砖头”,取笑寿姑那天把徵明当做乱砖头,观在却要抱着砖头而眠了。这句哑谜儿,旁人见了都莫名其妙。徵明的意思,这一副还可张挂,惟有第一副措词太不雅驯,挂在房里任凭什么人都要拍手大笑。便是新夫人杜月芳见也也觉难以为情,定要嗔怪丈夫不该把这淫词儿挂在房里惹人耻笑。徵明见了枝山,便把这一番意思央告老祝,求他另换一副对联,休使自己为难。枝山手捋着须子哈哈大笑道:“衡山,你枉为一榜解元,连这些很浅近的文理都弄不明白。你以为这一副对联太不雅驯‘淫词污了龙蛇字’么?那么,你自己不怀着好意,叫做淫者见之谓之淫,雅者见之谓之雅。”徵明道:“你休强辩,雅在那把?这五六出、二三分亏你这支笔写得出来?”枝山正式说道:“衡山,你听我说,我为着你是王少传的得意门生,规行矩步,很有几分道学气。所以我写这副对联规规矩矩的撰成上下联二十二字。比着小雅,大雅还得雅过十倍,可以播于管弦,可以刊于金石,可以馨香俎豆,告之天帝,可以钟鼓玉帛荐之圣贤。可以张挂于明伦之堂,可以实贴于大雄之殿。”徵明摇手道,“好了好了,这般肉麻颂词亏你说得出!我却听不进。究竟雅在那里?请你老实告我!”枝山道:“天下怎有不老实的祝枝山哉?你听我说,凡是新房中的贺联,都带些游戏性质,惟有老祝这副对联只不过描写时令,对于你们的宴尔新婚—字不提,上联‘雪降春前,今夜不知五六出’,只为今天下过一场雪,到了夜间难免大雪纷飞。春前的雪原是很好的。‘雪飞六出,预兆年丰。’不过老祝的眼光是靠不住的,究竟五出六出,那里看得明白?所以道一句‘今夜不知五六出’,这明明是指着瑞雪而言,你却误会在云情雨意上面,这是你自己存着邪念。‘歪嘴吹喇叭,一团邪气。’这不是淫者见之谓之淫么?”徵明道:“凭你强辩,这下联雅在那里?”枝山道,“下联只切着十月初三。   十月先开岭上梅;小阳者,小阳春也。初入二三分,便指着初二三而言。你又想到歪里去了,把这个‘阳’字和‘入’都当做不规矩的字眼。这又不是淫者见之谓之淫么?”   祝枝山两番强辩说的文徵明无可驳话,只得由着祝童挂在房里。   这一天贺客纷纷,凡是文坛好友词苑名人,大都前来贺喜。只是美中不足少却唐伯虎、周文宾两人。唐伯虎在华府伴读,当然不能前来贺喜。周文宾为什么不来呢?只为他连做了两次情场失意的人。第一次失败在崔素琼小姐上,因缘本有成就的希望,叵耐崔小姐被宁王抢去。近来传得消息,崔小姐已在江西宁王府中郁郁而亡了。第二次失败在杜月芳小姐上,曾托祝枝山向杜翰林乞婚,件件般般都合着杜翰林的意,只为不肯远嫁,因缘就此打销了。   现在文徵明娶得杜月芳,又与李寿姑同日结婚,人家一箭双雕,自己两番失意,要是到苏州去吃喜酒,未免触动了自己的心事。所以他只送了几幅贺诗、几色贺礼,派着家丁周德送到文府,向文太太,文二爷叩贺大喜,推说主人身子不大舒服,未能前来道贺,万分歉仄。 恰被祝枝山听得,笑向周德说道:“你们二爷不到这里来贺喜,我是知道的,无非‘见人吃饭喉咙痒’罢了。但是你回去告禀主人,羡人吃饭不如赶紧淘米。听得王兵部家的小姐和你们二爷正在说亲,只须早早撮合成就,那么‘大家有饭吃’了。”   周德正待回答,忽的唐兴前来送礼,碰见了祝枝山,便道:“祝大爷,你倒写意,在这里做大媒,吃了人家湿的,袋了人家干的。我们大爷至今音信渺茫,累得我和唐寿二人三天一比、五天一比,把两条狗腿都要打断。没奈何向你祝大爷探问消息。你又不但着干系,总说些写意的话。   大娘娘说,越是说写意话的越是可疑。大娘娘料定我们大爷的纵迹,旁的朋友或者不知晓,惟有你祝大爷一定知晓的。今天吩咐小人来送礼,‘一事两勾当,’顺便向祝大爷讨取主人。”枝山大笑道:“这倒算得奇闻,只听得说‘烧香望和尚,一事两勾当。’没听得说‘送礼寻夫郎,一事两勾当。’究竟你们大娘娘可会把小唐亲手交付与我?小唐走了却向我要人。”唐兴道:“我们大娘娘说的,今天无论怎样,要向你祝大爷讨取主人。须知唐、祝、文、周四人,一般都是好朋友,你只知向文二爷献殷勤,把杜李两姓的因缘都撮合成就。你不该把我们的主人藏起,累得我们八位娘娘镇日价借求签问卜,短叹长呼。”枝山听到这里,指着周德哈哈大笑道;“我才说你们二爷‘见人吃饭喉咙痒’,谁知这位唐大娘娘也是‘见人吃饭喉咙痒’。他既然爱吃这碗饭,便该把这只饭桶紧紧看住,不让他跑掉了才是道理。 我祝枝山又不是替他看守饭桶的,他们闹饥荒却要着令我祝某交出饭桶。”说时,恰巧祝童走来。枝山一时起劲,接着说道:“我祝某家中怎有饭桶?只有这个粥桶(祝童谐音)罢了。”说罢,引得许多人哄堂大笑。在这大笑声中,却不见了唐兴。众人不在意,惟有祝童却担着心事,他深知唐大娘娘是不易惹的。曾经有言在先:“人惧怕洞里赤练蛇,惟有我陆昭容不怕洞里赤练蛇。他再不交出我丈夫,我便要打他的七寸三分(俗语有打蛇须打七寸里之)!”   这些说话都是唐兴私地里告诉他的,他正替着主人捏一把汗。现在听得主人把唐大娘娘任意取笑,又气走了唐兴,这便是惹祸招殃。唐兴回去报告以后,唐大娘娘倘然起着问罪之师,这便如何是好?主母又怀着身孕,受了惊慌须不是要。祝童这小厮年龄不满十六岁。他这一片爱主之忱,便是人家多年老仆也没有他这般的义胆忠肝。他本来跟着主人在文府帮忙,有得喜酒吃,又有钱赚。现在他都不要了,他赶紧回到护龙街镇守洞门,防着有人来拨草寻蛇。……   且说桃花坞中八位娘娘久不见丈夫回来,个个柳眉打结,人人秋水含愁,尤其是大娘娘陆昭容,他知道丈夫此去为着“九秋香满镜台前”一句唐诗,定要实行其事,访到一位超群出众的九娘娘,做我们九级浮图的塔尖塔顶。他想:“八月十二日这一天,大爷一去不回,直到如今将近四月。唐兴,唐寿这两名小厮太没用了!大爷出门时一不跟随,二不阻止,三不报告我知晓。我把他们责打并不冤枉。但是祸的根由都起于祝阿胡子的酒令,说什么‘再来一个八变九,九秋香满镜台前’,才引起了大爷访寻九美的意思。我想大爷的行踪祝阿胡子一定知晓。便是不知晓,我只在他身上要人。他被逼不过,自然会得寻出大爷来。”   这天,他打发唐兴到天库前文府送礼,他知道祝阿胡子是大媒,一定在玉兰堂上吃上等筵席,赚特别柯仪。因此叮嘱着唐兴,“你见了祝大爷不要怕他是洞里赤练蛇,你只着他交出主人。他若欺侮你,自有我大娘娘替你们出头。”   唐兴去后,他正伴着七位娘娘同坐内厅,等候消息。隔了良久才见唐兴垂头丧气回来,行过了奴才见主母的礼,垂着手站在一旁。大娘娘道,“礼送去了么?”唐兴道:“送去了。”大娘娘道:“见过祝大爷么?”唐兴恨恨的说道:“见过了这洞里赤练蛇祝阿胡子。”大娘娘奇怪道:“你怎么这般称呼?”唐兴道:“讲到他是大爷的好友,小人便该唤他一声祝大爷。但是小人不值得唤他祝大爷,只唤他洞里赤练蛇,只唤他祝阿胡子。他既是大爷的好友,便不该把大爷藏匿起来,又把我们大娘娘以及七位娘娘当嘲笑说些龌龊不堪的话,惹得玉兰堂上的许多宾客一齐拍手大笑。小人气昏了,便回来报告八位娘娘知晓。”这几句挑拨的话说的陆昭容柳眉直登,杏眼圆睁。正是:   一时偶试丰干舌,片刻能兴娘子军。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唐兴小试丰千舌陆氏大起娘子军  陆昭容柳眉怒竖,杏眼圆睁,喝问唐兴道:“祝阿胡子道些什么?”唐兴道:“祝阿胡子的混话,小人不敢告禀。”   陆昭容道:“但说无妨”。唐兴道:“小人见了祝阿胡子,传着大娘娘之命,央求他寻访主人。谁知他一阵大笑。”陆昭容道:“他笑什么?”唐兴道:“他唤着大娘娘的名字,说‘陆昭容陆昭容,什么时候把丈夫交给我祝某的?还是左手交给我,还是右手交给我?你们主人走失了,陆昭容要在我身上交出小唐;万一我也走失了,难道我家大娘也要在陆昭容身上交出老祝么?’”陆昭容怒道:“这是什么话?合该打嘴!”唐兴道,“大娘娘息怒。 小人不敢告禀了,祝阿胡子说的混帐话,怎么要打小人的嘴?”陆昭容道:“不干你的事,我要打祝阿胡子的嘴,你只照实禀告便是了。”唐兴道:“祝阿胡子愈说愈混帐了,他立在玉兰堂上,老和尚讲经般的讲给众人知晓。四周立着许多人,大半是我们大爷的朋友,祝阿胡子迷觑着眼睛,六指头捋着颌下的马桶豁洗,嚼蛆般的嚼道:列位朋友,可知道陆昭容为什么今天要在我老祝身上交出入来?这叫做‘见人吃饭喉咙痒’。老祝替小文撮合因缘,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陆昭容瞧见人家女儿有饭吃,他便想起这只饭桶来,从前有了这只饭桶,八房妻子都不觉得饥饿;现在饭桶跑了,八个堂客一齐闹起饥荒来了。”陆昭容大怒道:“什么堂客?打嘴打嘴!”陆昭容一唤打嘴,七位娘娘随声附和。唐兴连连声辩道:“大娘娘,这是祝阿胡子放的屁,不是小人放的屁,打嘴要打祝阿胡子的嘴。”陆昭容强遏着怒火,便道:“不干你的事,快快讲下去……”一方有一方的风气,苏州妇女最恨人家唤他一声“堂客”,以为这两个字含有轻亵的意思。其实顾义思义,这“堂客”二字何等堂皇冠冕?分明尊他一声“堂上客”,为什么苏州妇女心理中都不愿人家这般抬举,这其间料想总有个理由,不过没人研究罢了。陆昭容听得“堂客”之称。把老祝恨得牙痒痒的,恨不得跑到玉兰堂扯下他的马桶豁洗。所以催着唐兴快快讲下去。唐兴这小厮何等乖巧,他要移祸江东,使陆昭容专和祝阿胡子为难,免得逢期责打家僮。祝阿胡子一方面受了压迫,唐兴一方面便可以渐渐放松。为这分上,他不惜加盐加酱,装头装尾,继续向大娘娘告禀道:“祝阿胡子又是指手画脚的说:桃花坞中的八个堂客太没用了,他们要吃饱肚皮,便该把这只饭桶看住了不许他逃掉。再不然,在饭桶上面生一根绳索。   一有了束缚,饭桶便想跑掉也跑不掉,不该让这饭桶自由行动。饭桶失掉了,‘怪树弗着,便怪丫叉。’竟要在我老祝身上交出饭桶。你们想想这般的堂客惫赖不惫赖呢?我老祝家中怎有饭桶?只有一个粥桶。不过粥桶是没用的,‘薄粥稀稀,浆硬肚皮。’便把粥桶交付他们,只怕他们依旧半饥不饱……”哗喇一声,陆昭容把手头这只茶杯摔个粉碎,赶紧离着座位把小金莲蹋地几下,骂一声“混帐的祝阿胡子!自古道:‘朋友妻不可欺’。你把我们八姊妹当众嘲笑,百般欺侮,此仇不报枉生人世!人人怕他洞里赤练蛇,惟有我陆昭容不怕他洞里赤炼蛇。今天须得亲自去上文徵明的门,揪住祝阿胡子的马桶豁洗,把他揪到玉兰堂上,当着众人责问他为什么欺侮朋友之妻。除非他当众赔罪才可平我胸头之气。”八娘娘春桃本是陆昭容的侍婢,自从升作偏房,方才自称小妹。他和陆昭容是一鼻孔出气的,便道:“大娘娘去,小妹也跟着去。遇着紧要时,也可助着一臂之力。”唐兴见这桩事闹得成了,便来启禀娘娘:“可要到‘木拳头’打行中去唤人。”原来明朝年间,有许多游手好闲的人物组织打行,专替人家做那打架的工具。此风始于正德年间,扩大于万历,盛行于崇祯。大抵政治愈加不良,打行的势力愈大。这不是编小说的任意捏造,《白雪草堂坚觚集》中已有打行的名目,而且分为三等,头等打手都是镖局朋友,二等打手都是行业身家子弟,三等打手都是光棍青皮一流人物。三种打行门前。都有商标,头等商标挂一个铁拳头,二等商标挂一个铜拳头,三等商标挂一个木拳头。祝枝山手无缚鸡之力,不比练习拳棒的势恶土豪,若要打倒他们,非得请教铁拳头、铜拳头不可。至于打倒祝枝山,只须在木拳头的三等打行中唤人早已绰绰有余了。……陆昭容还没回答,春桃在旁撺掇道:“拿捉这骚胡子,非得打行中唤人不可!我们究竟小脚伶仃,被他逃走了须不是耍。”三娘娘九空究竟是个佛门子弟,上前相劝道:“老祝口头造孽,将来要下拔舌地狱,大娘娘休去睬他。要是打他一顿,反面把他的罪恶打去了。”二娘娘罗秀英道:“老祝这般胡言乱语,非得惩戒他一番不可!但是我们和文徵明并无仇恨,他家干喜事,我们前去寻仇,道理上讲不过去。”四娘娘谢天香道:“我们不过凭着唐兴一面之词,究竟老祝是不是这般说法,还不能断定。”唐兴听了发极道:“四娘娘不用怀疑,小人若有半句虚诬,舌头上生着碗大一个疔疮。”陆昭容道:“我不是听信唐兴一面之词,只为他的说话和老祝的说话恰是相合。”又向罗秀英道:二娘你记得么?今年八月初十日,我们大爷在丹桂轩中宴会宾朋,周文宾做令官,行的是‘再来一个’令,挨到老祝,他便把我们八姊妹做材料,他说:   ‘唐伯虎娶八美人,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