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杰传 - 第 10 页/共 26 页

一个八变九,九秋香满镜台前。’   他自己称赞着这个‘口’字和‘饥’字下得真好啊!换一句话说,八姊妹的口中都吃饱了。那时我和你立在遮堂门后,我说:‘二娘听见么?狗嘴里不出象牙。总有一天恼动了我,拔去他的狗须。’他现在向唐兴说,有了这只饭桶,八房妻子便不觉得饥饿,分明又是‘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的混张酒令。所以唐兴告禀的话,一定千真万确。我们不把祝阿胡子扭住,他一定不肯替我们寻访丈夫。”七娘娘蒋月琴说:“我们不如打到祝家去。听说祝大娘娘怀孕在身,他是有名的云里观音,和老祝很是亲爱。我们只须到祝家去和祝大娘娘说话,把他包围起来,教他交出老祝才许他自由。那么老祝得了信息一定回来救他的娘子,我们才可以把他揪住了,向他理论。”六娘娘李传红道:“包围祝大娘娘,用不着到木拳头打行中去唤打手,只带着几名粗使丫环前去便够了。”五娘娘马凤鸣道:“我们粗使丫环人数不多,小妹的愚见不妨到洗衣作场中去唤几名洗衣女佣来,他们都是江北一带的人,粗脚大手,声势较壮。每人须得随带一根捣衣棒槌,好把毒蛇窠打个落花流水。”三娘娘九空道,“阿弥陀佛,打伤了人便怎么样?”二娘娘罗秀英道:“我们可以预先吩咐的,只许打物不许打人。”八姊妹定策以后,才吩咐唐寿去招集洗衣女佣,拢总来了二十余名江北奶奶。大娘娘只挑选了一十二名,都是雌风凛凛女气腾腾,一例都是提着捣衣棒槌。吩咐他们随轿而去,路上须守秘密,有人盘问只许说洗衣,不许走漏风声说去捣毁毒蛇窠。”“拉块拉块”的江北奶奶见说要到护龙街祝府去寻仇,洞里赤练蛇的声名是大家惧怕的,都说:“我的乖乖,动都动不得,洞里赤练蛇是不好惹的啊!”大娘娘拍着胸膛道:“你们不须害怕,打出事来有我陆昭容一人承当。”十二名江北奶奶才没话说。大娘娘向春桃说:“只须我一人出头,八娘无须跟去。甚么洞里赤练蛇,我只算他一条蚯蚓。”于是唤齐轿夫,大娘娘乘轿而去。   这时候,微雪已晴,唐寿在前面引路,十二名江北奶奶在后面押队,所有粗细丫环不带一人,只仗着十二名棍棒手已够使用。出了唐府门墙,过了骆驼桥,从北市转弯,一直向南而来。道路上的行人怎不奇怪!唐兴、唐寿两小厮附近人家都认识的,轿中端坐的少妇大家都知道是唐解元的夫人,但不知八位里面是那一位夫人。轿子后面的江北奶奶,两个一档,一共六档,每人拎着一根捣衣棒槌。这便引起了众人的注意,自有好事的向棍棒手探听消息。 江北奶奶道:“我们也不晓得干什么,是大娘娘叫我们跟去的。   你们要知道详细,自去问大娘娘。”这般含糊的答案,益发令人疑惑不定。自有神经过敏的在人丛中捏造谣言,说今天唐大娘娘率领着十二名江北奶奶,手提捣衣棒,烦演一出棒打薄情郎。有人问道:“薄情郎是谁?”造谣的道:“不言可喻便是唐伯虎了。唐伯虎八月十二日失踪,大娘娘派人四处寻觅,直到今朝才知分晓,原来他看中了干将坊巷的院子里阿姐赛杨妃。这四五十天他只躲在赛杨妃房中,不想回家。大娘娘得知消息,才唤齐了十二名江北妇人,今天要闯入院子里去烦演一出棒打薄情郎。快快跟上去看看!”也有和赛杨妃认识的,拚命抢向前去,气吁吁的跑向干将坊,到院子里去通信。说:“不好了,唐大娘娘来寻唐大爷,领了百十名棍棒手,浩浩荡荡打将来也。”恰巧赛杨妃房中藏着一个糖果店小开,听得报告,只道他的娘子前来寻仇,吓得魄不附体,忙向后园逃墙逃走。匆促的当儿,跌伤了一条腿,这便打祝声中的一个波及者。祝枝山的住宅只在护龙街的北段,离着干将坊巷尚远,祝僮这时候正在门前嘹望,但见唐兴、唐寿二人挺胸凸肚的望南而来,后面便是一乘蓝缎轿子,暗唤:“不好,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唐大娘娘前来问罪了。”赶紧吩咐司阍跷脚阿祥:“唐大娘娘到来,你须恭恭敬敬请他到里面去。他是来寻仇的,留意留意。”又赶到内堂见了主母道:“方才小人告禀的,主人得罪了唐大娘娘,他一定来报仇。现在他已来了,主母来去迎接他。祝枝山夫人云里观音赵氏只得整理衣裙,带着丫环出去迎接陆昭容。这时陆昭容的轿子已进了祝府大门,跷脚阿祥怎敢怠慢?伺候陆昭容出轿,便在轿厅上屈膝道:“门役阿祥叩见唐大娘娘,愿大娘娘称心如意,福禄绵绵。”陆昭容本是怒容满面,见门役这般低首下心,倒也发不出威。只道一声:“罢了,你们主人在里面么?”阿祥谢了起立,正待回答,祝憧早从里面出来,见着陆昭容扑的跪地,陆昭容便问是谁,祝僮道:“小的便是祝僮”。   陆昭容误会了“粥桶”喝一声:“该死的小厮,甚么饭桶粥桶,一派胡言!今日里先把你这粥桶打破了再和你主人讲话。”一十二名江北奶奶一声吆喝,个个竖起肤膊,把捣衣棒槌高高的举着。唐兴上前禀告道:“大娘娘,这不干祝僮兄弟的事,他的祝僮二字是姓祝的书僮,不是盛粥的木桶方才饭桶、粥桶的话,是他主人说的,不过借着他的名字,唐突我们的大娘娘。他是一个好小子,大娘娘休得打他。”   陆昭容便喝止了江北奶奶,十二根捣衣棒槌一齐倒垂下来。祝僮谢了大娘娘,才敢起立。 陆昭容道:“快快唤你主人出来,我有话说。”祝僮正待回答,忽听得里面正门开放,祝大娘娘已挈带着丫环出来迎接唐大娘娘。陆昭容和赵氏曾经见过好几次,赵氏年龄大于陆昭容,相见时总是姊妹称呼。赵氏道:“不知妹妹光降,接待来迟,伏乞恕罪。”陆昭容瞧见赵氏比从前消瘦了许多多,腹部隆隆的高起,知道他身怀六甲,勉强出来迎接,不禁起了怜惜的心。便道:“愚妹此来,只和枝山伯伯讲一句话。何劳姊姊出迎?”赵氏道:“今天拙夫到天库前文府吃喜酒去了。妹妹有话向愚姊说知,也是一般的。请到里面奉茶细谈。”说时,很谦恭的招待陆昭容入内。自古道:“人有见面之情”。陆昭容和赵氏本无恶感,又见他殷勤出迎,并无失礼,便板不起自己的面皮来,只得和他携手同入。一十二名江北奶奶随后跟着,和唐大娘娘寸步不离。祝僮便把正门闩上了。大门外有许多瞧热闹的见里面的正门已闭,瞧不出做什么把戏,男男女女,捱捱挤挤,都在那里喁喁唧唧的谈谈说说。他们为什么不拥到大门里面来呢?祝枝山的府上他们怎敢轻入?都说:“不好不好,唐大娘娘前来捣毁毒蛇窠了。我们休得闯入,万一祝大爷板起面皮,把我们扯住了,也算是打手,那便分诉不清了。”有的说:“我们只在大门口窥望窥望,不踏进这是非门便是了。”有的说:“唐大娘娘来打毒蛇窠,分明自不量力,试看和祝大爷争论的无论是谁,结果总是吃了亏。”有的说:“唐大娘娘一定吃亏的。你看祝大爷用的是苦肉计。阿祥向唐大娘娘下跪,祝僮也向唐大娘娘棒下跪,这其间莫非有计。唐大娘娘,你要留心才好啊!”   有的说:“我看这十二根棒槌都举了起来,‘老虎不吃人,形状吓煞人’。”有的说:“真正新鲜话巴戏,不是八锤大闹诸仙镇,竟是十二棒大打祝家庄了。”有的说:“奇怪奇怪,这十二根棒槌扬了一扬,便又倒垂下来,唐大娘娘真是个银样蜡枪头。”直待祝大娘娘把陆昭容迎入里面,正门闭上了,众人望不见里面才停止了议讥。只是聚着不散,要看可有什么乱子闹将出来。   讲到里面赵氏招待陆昭容,算得致敬尽礼。带来的人都有犒赏,唐兴、唐寿每人得赏银一两,十二名江北奶奶每人得赏银五钱。大娘娘早吩咐着丫环秤着银子,分做一十四个红纸包封,按人分派。唐兴、唐寿初进门时挺胸凸肚,很有些剑拔驽张的模样,每人得了一个红纸包封,挺起的肚皮也就缩回来了。十二名江北奶奶都是垛起着横肉脸,专候大娘娘一声命令,便须舞动捣衣棒烦演一出全武行。却不料每人都有这一份赏赐,他们的眼光中,几曾见过这雪白的纹银?平日洗衣服只赚着三文—件,五文一件的工钱,今天的赏赐破题儿第一遭。 这五钱银子很有烙铁一般的功效。为什么似烙铁呢?只为银钱到手,烙平了他们脸上垛起的横肉,一个个都向祝大娘娘谢赏,有些提着捣衣棒上前万福,有些挟着捣衣棒面向着祝大娘娘,把屁股撅了几撅。……列位看官,赵氏这八两纹银化的不冤,后来陆昭容喝令众人捣毁祝宅时,唐兴、唐寿只捣毁些外面的动用东西,并不曾打入内宅,并不曾把上房捣个稀烂,这便是每人一两纹银的功效。十二名江北奶奶得了这纸包里的好处,捣衣棒下留情。少顷动手的当儿,祝家的损失不大,便是五钱银子买来的保障。赵氏陪着陆昭容坐在内堂,一味软化,并无片言抵抗。陆昭容说:“枝山伯伯不该在大庭广众之间出言侮辱。”赵氏听了,离座万福道:“这是拙夫的不是。愚姊代为负荆,请妹妹宽恕。”陆昭容说:“丈夫失踪以来,枝山伯伯枉为好友,毫不着急。料想丈夫的踪迹他一定知晓。”赵氏道:“知晓不知晓,愚姊未敢妄断。但是拙夫既和子畏叔叔十分交好,便算不知晓他的行踪,也得代为访问,访出子畏叔叔的藏身所在。才不愧是个莫逆之交。”陆昭容道:“姊妹这般说,只怕枝山伯伯不是这般说。愚妹今天须得面见枝山伯伯,专觅拙夫下落,他肯负着全责;愚妹才可放心。”赵氏道:“他是文解元的大媒,今天文解元结婚,他无暇回来。待到回来时愚姊可以转达尊意,管教他立即允许。”陆昭容暗想:“祝阿胡子不出场,这一出跌打戏是做不成的。不妨激他一激。”便道:“枝山伯伯既然无暇回来,愚妹可以到文府去见他。”说时,离座便想动身。赵氏知道是去不得的,忙道:“妹妹暂请宽坐,既要面见拙夫,可以吩咐祝僮去催他回来的。”陆昭容道:“要去快去。”赵氏便唤着祝僮,悄悄的嘱咐道:“看来大爷不回来,唐大娘娘是不肯干休的。你见了大爷,说是我说的,‘好男不与女斗,’‘让人三分不吃亏’。见了唐大娘娘,他说什么总是顺着他,休得和他争执,以致闹出事来。”祝僮诺诺连声,奉命而去。这时已是晌午光景,把解元的玉兰堂上大排筵席,乐工们奏着细乐正待和来宾定席。来宾中的第一席,当然是大媒老爷祝枝山毫不客气的坐着首席。才饮得一杯酒,祝僮急匆匆的来唤主人道:“大爷不好了,唐大娘娘率领着十二名棍棒手前来寻仇,小人险被他们乱棒打死。亏得唐兴添了好话,才能够棒下留人。”祝枝山听了漠然不动,只管喝他的酒。祝僮道:“大娘娘,大爷不回去是不行的。请大爷速速回去。”祝枝山道:“干搁这婆娘在家里,睬都不要去睬他。他等得不耐烦,自会回去的。”祝僮道:“大爷不回去,唐大娘娘曾有宣言,要率领十二名棍棒手来到这里寻仇。”那时同席的人都劝着祝枝山回去一趟,要是唐大娘娘真个赶来寻仇,衡山面上却不好看,今天是他的大喜日子。祝枝山没奈何,只得离席而去。口中喃喃的说道:“他要紧吃饭,却累得我不能吃酒。   唐寅这饭桶,你害得我好苦啊!”正是: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赵星海贿买山间古木祝枝山计赚云里观音  祝僮随着主人,从城隍庙前回到护龙街。其间距离本是很近的,祝僮道:“大爷,你祸端都从饭桶而起。少顷见了唐大娘娘,万万说不得‘饭桶’二字。主母吩咐的,‘好男不与女斗’,‘让人三分不吃亏’。”枝山笑道:“不用他顾虑,我自会看事行事,斗的便宜,便和他斗这一斗;让的便宜,便和他让这一让。”主仆二人一路行来,祝宅墙门外许多瞧热闹的人望见了枝山,纷纷向四下里散开。这是他先声夺人,众人都预存着戒心,以为祝枝山是不易惹的。万一他板起面皮,说“你们成群结队,堵住我的大门,意欲何为?”那么众人便要讨没趣了。直待枝山进了大门,众人又都不约而同的挤在墙门外,打听里面的战报。陆昭容见了祝枝山,打定着先礼后兵的主意,很恭敬的唤了一声“枝山伯伯”。彼此坐定以后,枝山先问陆昭容何事光降。昭容便把来意说明,无非要借重枝山访出丈夫行踪,以便家庭团聚的意思。枝山笑道:“嫂嫂说的都是实话,子畏是一家之主,怎能任他失踪?‘家无主,扫帚颠倒竖’。难怪嫂嫂要万分着急。”昭容道:“枝山伯伯既这么说,瞧着好友分上,便该代为着力,怎么推三阻四,延迟至今依旧没个下落?”枝山笑道:“若说好友,唐、祝、文、周的交谊都是一般的。区区以外,还有衡山和文宾,嫂嫂单来问我,难道子畏好友只有区区一人?”昭容道:“周家叔叔远在杭州,文家叔叔除是和拙夫衔杯饮酒接席作文以外,什么花街柳巷他都绝迹不至。只有枝山伯伯和拙夫常年作伴,同行同止,所以拙夫的行踪他人或者不知晓,枝山伯伯没有不知晓的。”枝山道:“嫂嫂你太看重区区了,子畏又不是小孩子,不认识路程,要区区带着同行。脚生在他的肚皮下,南北东西由着他行走,区区怎会知晓?”昭容一声冷笑道:“枝山伯伯休说客气话,你便是拙夫的表率,昔日不费一钱便得美妻。你曾向拙夫面前夸下海口,自称是风流教主,偷香窃玉的前辈先生。又传授拙夫二十字口诀:‘要娶美娇娘,区区心计长,要得好妆奁,区区不费钱’。拙夫对于你这位前辈先生算得步亦步趋亦趋了。拙夫的行踪你怎会不知晓呢?”又向祝大娘娘笑道:“前辈师母,你道如何?”云里观音听了,面上便哄着红云。枝山暗思:“这堂客倒可恶,竟来揭我的痛疮。他会得揭,难道我不会得揭?……”且住,陆昭容说的几句话,怎说是揭那老祝的痛疮?阅着诸君还没有知晓其中的底细,编者不肯使诸君纳闷,祝枝山昔年一段风流佳话倒有补叙的必要。为这分上,权把打祝的正文搁这一下。   且说苏州附郭的乡镇,木渎为大。木渎本名香溪,是当年吴宫西子采莲往来的所在。兰桡过处,溪水生香,地灵人杰,代生美人。这时候,木渎镇上恰有四位观音,叫做月下观音、水边观音、林中观音、云里观音。三位观音都有夫婿,单单这位云里观音,小姑居处,依旧无郎。只为他是镇上富翁赵星海的女儿,星海只有这一颗明珠,择婿很苛,自不待言。雀屏之选,迟迟未果。芳龄已交二十,说来的亲事千锤难配一秤。秋月春花,等闲虚度。云里观音心中未免闷闷不乐,每值无聊的当儿,便挈着婢女到灵岩山上去消遣愁怀。一天,正值暮春时节,云里观音偶在响□廊边经过,见粉墙上题着七律一首,词成珠玉,笔走龙蛇,诗云:   东风吹骨软于绵,病沈愁潘意惘然。   较绿量红新活计,传杯美盏旧因缘。   山间待月蟾妃觉,花下嬉春蝶梦颠。   响□廊空人不在,芒鞋踏破柳枝烟。   长洲祝允明漫题   云里观音是崇拜才子的,他知道祝允明是吴郡解元,文名藉甚。这首诗又是情文并茂,尽足吟哦。读了一遍又读一遍,要把这五十六字读个烂熟,以便回去默写在‘题壁录存’的小册子里面。谁料他在那里读题壁诗,数十步外有一个三旬左右的书生一手拈着颌下短胡,一手拈着单照,在那里偷窥美人。待那云里观音掉转娇躯,恰和祝枝山打个照面。祝枝山自知面貌不足动人,惟有借着科名和才学,或者可以博得那美人的青睐,赶紧上前深深一揖,口称“祝某何福修来,胡诌几句下里巴人之曲,得邀小姐香口吟哦,檀唇讽咏。”云里观音怎敢答礼,挈着婢女匿入树林深处,待到枝山去后才敢出来。芳心自忖怎么名重一时的祝允明,生的这般不漂亮?分明是锺馗的令弟,周仓的老哥。谁料经这一见,祝阿胡子便大转其念头。他知道这是本镇赵富翁的女儿,不见得肯嫁与他一介寒士。况且自已面貌不佳,年龄太大,又是断弦以后再续鹍弦。在这几点上,便无姻缘成就之理。但是他自恃足智多谋,无论如何非得把云里观音娶作继室不可。他先用正兵,后用奇兵。什么叫做正兵?便是央着媒人去登赵姓的门,堂堂正正的提议这头亲事。果然不出祝阿胡子所料,在这预料的几点上被赵星海把亲事否决了。祝枝山并不颓丧,明知央媒说合是无用的,要把婚姻成就非得出奇制胜不可。不说祝阿胡子在暗地里运用机谋,且说赵星海是个暴发人家,面团团做富家翁,防着他人说他是个不学无术的守财奴,他便附属风雅,好和文人学士往还。祝枝山虽然射不中他家的雀屏,但是赵星海钦佩他的文才,也时时和他往来。又知道他足智多谋,遇有疑难之事也常常去登门领教。赵星海偶然动了研究古琴的兴趣,延着琴师教道,在家中习琴。琴师道:“习琴容易取材难。良好的琴材,如古人焦尾桐这般的材料千年难得。要是有了良材制成良琴,再经良师传授以后,那便可以独有千古了。”赵星海听了意兴勃勃,便央告琴师四处物色良材。忽忽数月,良材难得,心中不胜怅惘。忽然琴师来报告道:“星翁大喜,今天无意之中经过灵岩山畔,见一名樵夫在古墓上伐木,一经着斧,便发着一种很清越的声音。 我听了大惊,便吩咐樵夫停止伐木。原来是一棵百年以外的古桐。这真是绝好的琴材。大抵琴材须有四善:一曰轻,二曰松,三曰脆,四曰滑。这棵古桐具此四善。我便划了尺寸,向樵夫买取一段琴材,付他一两纹银。他已非常欢喜向人家借了锯子,把这一段全树菁华的琴材锯取下来,交我带回。这是人生难得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有了良材,便该雇用良匠,择着吉期,制造名琴。将来琴谱上面星翁这一面四善琴一定可以传诸千古,和焦尾琴先后比美,同垂不朽。”赵星海听了大喜,便择着吉日,待要雇用良匠动手制琴。谁料‘鞋子没有做,先落个样儿。’一时喧传赵星海私伐乡贤墓木,制造淫靡乐器,闹得满城风雨。据说灵岩山下的古墓,是北宋时一位王参政的坟墓。以前荒烟蔓草,凭吊无人,坟上的树木被那樵子们斩伐殆尽。苏州的绅士熟视无睹。谁都不来问讯。便是好古之士,表章坟墓,也表章不到王参政的坟上。只为王参政立朝的时候阿附权奸,毫无气节,所以他的坟墓不载于苏州府志。这一回,为着赵星海制造古琴,绅士们捉住了他的错误,便即小题大做起来。明明是奸党的坟墓,众人偏说是乡贤的坟墓;明明是风雅的古琴,众人偏说是淫靡的乐器。为着这个问题,明伦堂上已开了好几次大会,众口一词,都说何物伧奴,擅敢斩伐乡贤墓木制造房中乐器,以便洞房春暖,奏那靡靡之音。似这般的胆大妄为,激动公愤,非得公禀抚按两院彻底查究不可。这个消息传到木渎镇上,把那个有财无势的赵星海吓得魂不附体。明朝时候的绅权何等重大!抚按两院的衙门可以出出入入,这件事要真便真,要假便假。有人在里面调停,半天乌云便可以吹散净尽;没人在里面调停,一经公禀两院,罪名非轻。斩伐乡贤墓木是一罪,制造淫靡乐器是二罪,把乡贤墓上的古木充做淫靡乐器的材料罪上加罪,非流即徒。 一旦捉将官里去,养尊处优的富翁怎生捱受得这般痛苦?想到这里,赵星海夫妇以及女儿云里观音,都是放声大哭。却不料雇的用小厮阿福见这情形,却是拍手大笑。赵星海大怒道:“阿福,我待你不薄,眼见我们出了不幸事情,你却幸灾乐祸,是何道理?”阿福道:“我笑你们放着一条很好的门路不出走,却躲在家里痛哭,今日哭,明日哭,难道可以把晦气星哭退了么?”赵星海奇怪道:“阿福,你敢是有什么妙计不成?”阿福道:“为着有了妙计,所以拍手大笑。要是没有妙计,只好跟着你们号啕大哭。”赵星海道:“你把妙计说给我听。”阿福道:“放着足智多谋的祝大爷在苏州,老爷不去打干打干?只须他肯出力。尽教‘大事化作小事,小事化着无事。”赵星海叹道:“事急求人,不知他答应不答应?目今是炎凉世界,但看我们家里宾常满,这几天风声不好大家都是‘野鸡躲着头’的一般,不来和我交接,恐怕吃官司连累了他人。要是祝祓山也是这般,这便如何?”阿福道:“我在苏州深知祝大爷的脾气,人家有了急难,他是很肯帮助的。也不必要人家好处。遇着贫困的人家,他出了力,还肯帮助人家的银钱。不过似老爷这般的身家,要他从中帮助,是不好教他自出力的。”赵星海道:“只求他救我出险,我是不吝重酬的。”阿福道:“祝大爷还有一个脾气,你若是和他有过嫌隙,他便怀恨在心,无论怎么样总不肯助你一臂之力。不过老爷很爱朋友,决不会和祝大爷有什么嫌隙的。只须上城打干打干,他为着友谊分上,那有不出力的道理?”赵星海忽然想起一桩事,向着赵娘子说道:“枝山上回遣人向我求亲,我曾经拒绝的。在这分上,怕和我生了分儿。”赵娘子道:“早知有这场祸殃,我们便该答应这件亲事。 有了这足智多谋的女婿,我们也不会吃人家的亏了。”阿福道:“只须老爷肯把小姐配给祝大爷,这桩事十拿九稳。老爷不宜耽搁,快快上城去见了祝大爷。他肯替老爷帮忙再好也没有;要是推推托托,不肯答应,你便把小姐许配与他。他为着丈人分上,那有不出力的道理?”赵星海听了沉吟不语。赵娘子问道:“相公为什么犹豫不决?”赵星海道:“我想女儿花一般的年纪,许配与一个双眼迷觑的祝阿胡子,虽然他文才不错。早年便中了一名解元,可是面貌太不行了。我把女儿许配与他,误了女儿的终身,岂不一辈子的怨着父母?”忽的赵星海面前跪倒了一位云里观音,呜呜咽咽的说道:“爹爹休要顾惜女儿,只要救得爹爹的目前祸殃,便把女儿许配不识字的伧父也都情愿。何况他是吴中才子,不过面貌上差着一些?”赵星海挂着眼泪忙把女儿扶起道:“好女儿,你救了为父的,将来永远记着你的好处,决不会亏待于你……”   于是赵星海雇船上城,当夜便到护龙街访问祝枝山,央求他出面调停。枝山连连摇头道:“动都动不得,这桩事已激起了公愤。揭禀抚按两院,事在必行。似这般惊天动地的事祝某人微言轻,如何可以出面调停?”赵星海见他推诿,只得面许亲事,把女儿年庚八字授给枝山。年庚到手,他便改变着论调了,他说:“岳父大人不用着忙,这区区小事都在小婿身上,管教他们不能兴风作浪。”赵星海道:“请问贤婿,这件事怎样调停?”枝山道:“岳父请在小婿家中暂住三天,待到风平浪静,然后回府。小婿自有方法,使他们无可指摘。”赵星海不知他葫芦里卖甚么药,只得暂在祝宅居住。待到来日,又是明伦堂开会集议的日子,祝枝山也去赴会,却教赵星海住在他家中守候消息。   待到枝山回来,笑嘻嘻的说道:“岳父大人没事了,只须把这段截下来的琴材交付小婿,饬匠督造着至圣先师的神位,送往府学供奉,便可以了此一重公案。”赵星海莫明其妙,便问:“这是什么缘故?”祝枝山道:“好教岳父得知,他们想和岳父为难,把小事化为大事,说什么斩伐乡贤墓木,私造淫霏乐器。小婿到了明伦堂,向众宣布说:‘你们都误会了,赵先生是祝某的岳父,言规行矩,望重一乡。今年春祭文庙,家岳上城观礼,眼见大成殿上的孔子牌位金漆剥落、字样模糊。家岳以为神位失修,不足以仰观瞻,便立下誓愿,要在各乡物色良材,恭造先圣神位,送往大成殿更换。物色多时,才选定王参政墓上的乔木,截取一段恭造神位。王参政在宋朝政绩平常,而大成至圣先师却是万世师表。斩伐古人废墓上的乔木,督造大成先师的神位,家岳这般举功磊落光明,毫无可议。诸位遇事生风,借端启事,要想捏造事实,公禀两院。但是控告不实,理当反坐。到了那时,休要懊悔嫌迟。’只这一席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公禀两院的事就此作为罢论,反问祝某请求原谅,要在赵先生面前代为道歉。实在少不更事,愚昧无知,‘大人不捉小人之过’,请他老人家大度宽容,休存芥蒂。”枝山报告完毕。赵星海好不欢喜,后来回到本宅,果把琴材交付枝山,督造先师神位,送往大成殿中供奉,一场风波和平结束。待到枝山择日迎娶的时候,赵星海置办妆奁十二分的丰盛。这是他预先允许女儿的,为着他解救了老父的灾难,所以备着重奁,算是报酬之道。祝枝山娶了美妇,得了重奁,更兼云里观音又是四德兼优的,似这般的艳福,岂不惹人歆羡?但是他的阴谋不久便即暴露。原来那个琴师,以及赵宅雇用的小厮阿福,都和祝枝山串同一气,便是明伦室上集议的绅士,也是老祝在里面挑拨出来的。总而言之,他为着要娶这位云里观音,便运用这种种机谋。先使琴师怂恿他造琴,复令绅士反对他伐木,又遣阿福指引他乞救。赵星海是个不学无术的田舍翁,当然容易上当了。后来在阿福口中道破机关,赵星海到了这时,才知道上了祝枝山的大当,但已懊悔嫌迟,只好付之一笑。……这件事叫做“祝枝山计赚云里观音,”传遍吴中,人人艳羡不置,尤其艳羡的便是唐伯虎。这时候,唐伯虎正在十五六岁年纪,初开情窦,尚无恋人。眼看祝枝山不费一钱得着这个大大的便宜,怎不表示钦佩?祝枝山便在伯虎面前夸下大口,自称:“是个风流教主,偷香窃玉的前辈先生,‘要娶美娇娘,区区心计长。要得好妆奁,区区不费钱。’这是我的二十字口诀。 孺子听者,你若娶妻,万万不可用着常法契媒说合,授权他人须得出奇制胜,运用自己的心思,和我计赚云里观音一个样子。孺子听者,老祝便是你的广大风流教主。须得步亦步,趋亦趋,接受我的衣钵,才是道理。”枝山说这时,伯虎还没有娶妻。后来娶了陆昭容,便把老祝的话讲给陆昭容知晓,以博娇妻一笑。当时不生问题。到了今日,昭容便借这一番话,揭一揭老祝的痛疮。云里观音听出他话里有因,也不禁红云满面,替着他丈夫怀惭。祝枝山暗暗好笑:“我有痛疮,你难道没有痛疮?”便道:“嫂嫂,你太客气了,子畏的偷香窃玉出于天才,何用老祝做他的教师?他的花样真是百出不穷。忽而男装,忽而女装,在人家闺房中混出混进也不知有多少次!他虽有八房美妻,然而,偷食猫儿心不改,一定又在外面粘花惹草,未脱狂奴故态。”昭容道:“便是粘花惹草,也该早早回来。自从八月十二日失踪以后,直到今天十月初三日,已是五十多天,难道‘此间乐,不思归’,一辈子不想回来么?”枝山道:“这也难说,他可以脱身回来早已回来了,我想他一定又是改扮了女妆,混充闺房中婢女,躲在人家高楼上,和那高楼上的小姐鬼鬼祟祟,私订终身。他便想回家,高楼上的小姐也不放他回去。只为子畏的面首容易惹人怜爱,不比老祝这副面貌,不讨人家的欢喜……”云里观音知道丈夫要闯祸了,他说的高楼上小姐明明指着当时的陆昭容。他是近视眼,瞧不出昭容的玉容变色。云里观音旁观者清,早见昭容面上大有悻悻的怒意,赶紧要想扯住丈夫的说话,早已不及。但见昭容轻舒皓腕,把老祝的颔下胡须紧紧的拉着,喝一声:“祝老胡子,你敢指桑骂槐,把我百般嘲笑!你在玉兰堂上当着许多人出言轻薄,欺侮朋友之妻;又把这里把我调笑,你简直不是个东西!人人怕你洞里赤炼蛇,我陆昭容不怕你的洞里赤炼蛇。你不把我丈夫交出,这一撮蛇须定要拔个干尽,才泄我胸头之恨。”说时,向着棍棒手使了一个眼色,十二名江北奶奶掮起着捣衣棒槌,立时活动起来。正是:   漫说无人探虎穴,居然有女打蛇窠。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换对联新娘子生嗔落船坞大和尚争座  任凭祝枝山心计工巧,今日里也吃了眼前亏。陆昭容扯住他的颔下胡须,竟使老祝不敢倔强,只说:“嫂嫂放手,有话好说。”唐兴、唐寿两小厮手痒了多时,瞧见大娘娘使了一个眼色,分明是女将军下的动员令,便率领着十二名江北奶奶,乒乒乓乓的一阵乱打,先从外面打将起来。江北奶奶有武器,两名小厮没有武器,各取着一根门闩在手,声势汹汹,似乎要把毒蛇窠捣个粉碎。其实他们都吃了药,红纸包里的雪白纹银毕竟是个好东西,大厅上打得沸沸扬扬,其实只拣粗笨的家伙。棍棒交下,几扇半新不旧的窗槅子打的东倒西歪;几盏瘪嘴瘪脸的羊角灯打的落花流水;十二把太师椅原本有了残疾,打的断肢零体,不成样子;十六扇自染屏门原本有了裂痕,打的七翘八裂有了破洞。至于居中的一幅沈石田五岳朝天图,两旁的王守溪王阁老的对联,江北奶奶不省得价值名贵,待要扯毁,都是唐兴、唐寿临时禁止,才没有扯碎。天然几上的香橼盆子是铜质的,摔在地上不会受什么重大损伤。还有一个古窑的霁红大花瓶,只把来轻轻放倒在地上不使他有丝毫碎痕。两旁的栏杆活该捱打,十二根捣衣棒在上面打得怪响。这一片喝打声音达于户外,赢得大门外瞧热闹的益发聚着不散。 有些拍手称快,有的却替唐大娘娘担惊,‘打蛇不死总是害’,现在称快,久后总得吃了祝阿胡子的亏。再说里面陆昭容依旧紧握着老祝的胡须,不肯便放。那时急坏了云里观音,凸起着肚皮前来解劝。枝山道:“娘子,你且闪开,损了你的胎须不是耍,扯掉我的胡须没关紧要。要是扯个净尽,倒便宜了我,省得人家称祝阿胡子。”祝僮扑的跪在地上,且哭且向陆昭容连连磕头。陆昭容道:“哭也没用,磕头也没用,只要你主人交还我的丈夫,立时便可放手。要是不然,我便把他扯往门外,请往来行人下一个公平的判断。”这几句话,把祝枝山吓个一跳。暗想:“陆昭容竟是这么一个泼辣货,他是说得出做得出的。单在这里闹,外边人知道的还少;扯往门外,便要引着满街满巷的人说长道短,这不但扯掉了胡须,还把自己的面皮一齐扯掉。”只得再三央告道:“嫂嫂放了手,可以从长计议。”昭容道:“没有多说,交还我丈夫便放手。要不然,扯往门前,当众评评曲直。”枝山道:“要是子畏真个被我藏起的,我可以立刻交还嫂嫂。实在子畏的踪迹连我也不知晓。”昭容道:“你知道踪迹要交还我丈夫,你不知道踪迹也要交还我的丈夫。”枝山道:“嫂嫂又来了,不知道踪迹如何可以交还尊夫?”昭容道:“你不会四处访问么?”枝山道:“嫂嫂扭住我胡须,教我寸步难进,如何可以访问尊夫?”昭容道:“只要你肯替我访问丈夫,我自然放你。”枝山道:“我情愿出门访问子畏。”昭容道:“何日出门?”枝山道:“大约不出半个月。”昭容道:“相距太久,不放你!”枝山道:“不出十天。”昭容道:“相距太远,不放你!”枝山又是七天、五天、三天的缩短期限,昭容兀自不满意,依旧紧握着不放。枝山“唷唷”连声,须根好生疼痛。云里观音向昭容乞饶道:“妹妹,你定下一个日子罢,他若不去,我逼着他去。”祝僮磕着响头道:“大娘娘饶了我们主人罢,扯掉了须子,出门不好看。”昭容自想今天扯着顺风旗,但是扯的太足了也不好,正好借此落篷。便向云里观音说道:“既然姊姊这么说,我便叫他今天部置部置,明日便须出门代我寻觅夫君。寻得到,许他回转苏州;寻不到,不许他回转苏州。”枝山满口子的应允道:“一准如此。明日出门,你可以放我了。”昭容道:“立下誓愿来。”枝山道:“上有皇天,下有后土,明日出门,往寻伯虎。 有渝此盟,鬼神降祸,爰立誓言,出于肺腑……”毕竟是出口成章的才子,随口宣誓,居然叶韵。昭容笑了一笑,方才松手。在这当儿飘飘扬扬落下数十茎断须来,祝阿胡子的胡子早已打了一个八折九扣。昭容占了上风,便到外面喝止了大厅上的打手,一声吩咐,十二名江北奶奶都说一声“晓得了”依旧倒垂了捣衣棒伺候唐大娘娘回府。唐兴吩咐提轿伺侯,临走时还说一声:“枝山伯伯,誓言为重。明日不出门,休怪上门质问。”枝山道:“一定出门的,不过打毁的东西怎样说法?”昭容道:“只须交还了拙夫,所有损失照数奉赔。”云里观音很恭敬的送客,送上了轿。依旧是两名小厮前拥,十二名江北奶奶后护,仿佛鞭敲金钉响,人唱凯歌还,很得意的回到桃花坞去了。   昭容去后,枝山吩咐祝僮把打坏的东西一一记帐,预备后日索赔地步。还有未曾打坏的,也都开列在内。到了他日,不怕唐寅不照样赔偿。日间的一顿谢媒酒不及吃了,便在家中胡乱吃过午饭。“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晚间的一顿谢媒酒,怎肯绕让?枝山依旧坐着轿子到文宅去做大媒老爷。   再说玉兰堂上少了一位高踞首席的大媒老爷,听说是唐大娘娘兴师问罪,要在他身上交出唐寅,许多来宾都替着老祝担惊。尤其担惊的便是新郎文徵明,今天是自己大喜的日子,大媒老爷临时缺席,是一桩没趣的事。赶紧打发家人。到护龙街去打听消息,好在路近,一批又一批的报子报将进来,第一批报告:“祝解元宅中打的落花流水。唐大娘娘好不厉害,要把毒蛇窠踹成平地。”第二批报告:“祝解元的胡须已设唐大娘娘紧紧拉住,声言要把毒蛇须拔个净尽。”第三批报告:“亏得祝大娘娘率领着全家婢仆伏地跪求,唐大娘娘看着祝大娘娘面上,定下限期,勒令祝大爷代他访问丈夫。祝大爷一一承认,唐大娘娘方才放下拉住的胡须才一松手,胡须纷纷落地,可怜祝大爷的一部络腮胡子打了一个倒二折,稀零怪冷不成了样子。唐大娘娘还说把二成蛇须记在帐上,看你的后效。要是三天内不交出丈夫来,这二成蛇须也要拔去。五天内不交出丈夫,便要剥你的蛇皮。七天内不交出丈夫,便要割掉你的蛇肉。”在座诸人听了,都觉得毛骨悚然。这是谈虎色变,人人同此心理。其实探子口中的军情,都是言过其实。究属情形如何,瞒得过玉兰堂上的贺客,瞒不过《唐祝文周传》的读者。待到祝枝山坐轿到来,众人便注意他的颔下胡须原来损失还不大,并不是倒二折,十成之中不过损失了一二成。枝山下轿以后,大家都围着他纷纷慰问:枝山依旧嘻皮笑脸,仿佛没有这么一回事。徐祯卿笑道:“枝山,我有一句《诗经》奉赠。”枝山道:“请教请教。”徐祯卿道:“《诗经》上说‘狼跋其胡’,(狼拔其胡)这四字可以奉赠。”枝山大笑道:“承情承情,竟以‘郎’字相称,郎拔去了胡须,便宜了你好姊姊。”徐祯卿道了一个“啐”道:“待要取笑他,反被枝山占了便宜。”沈石田见了枝山也说:“枝山枝山,你少了数十茎胡须,便觉得改了模样。要似老夫一般的长须飘拂,才觉相称呢!”说时,捋着颔下长须,故意卖弄。枝山道:“石老,胡须以少为贵,以多为贱。这是有书为证的。”石田道:“请教请教。”枝山捋着自己的胡须道:“君子多胡哉?不多也。”又指着石田的长髯道:“小人哉,繁须也。”这是引用《论语》换几个谐音的字。说的石田没话可答,只好付之一笑。少顷,迎娶新娘到来,徵明居中,杜月芳、李寿姑分立左右,参天拜地,谒过尊嫜,见过大媒和亲族。这一种热闹情形不须细表。宾朋们大闹新房,有了大好资料,这“五六出、二三分”高挂着滑稽广告,放在众人嘴里,怎有好话说出?杜二小姐避在后房,自有伴娘人等拥护着。但听得闹房的人七张八嘴的说这俏皮话。闹杜二小姐的房间时,月芳听了这夹七夹八的话,明知道“狗嘴不出象牙”,但是什么五六出、二三分,中间牵涉着祝枝山,简直莫名其妙。待到来朝,见了这副滑稽新房联,才知是祝阿胡子的恶作剧,未免惹起娇嗔。 不怨枝山怨文郎,以为祝阿胡子素来不说好话,姑置不论。但是做对联的权在他,挂对联的权在你不该高高的挂在镜台面前,惹人家取笑。徵明连连作揖,声明苦衷。立把这副对联取下,换上了一副杜二小姐才没话说。便催着丈夫去进李寿姑的房间:“休得把你的恩人冷落了。”徵明到李寿姑房里,寿姑离座相迎,鹣鹣鲽鲽般的并坐在一处。徵明笑道:“昨夜把你冷落了,可恨我么?”寿姑笑道:“不恨你冷落我,只恨你不该把我们的秘密告诉他人。”徵明奇怪道:“好妹妹,错怪我了。我何曾泄漏着秘密?”寿姑道:“到了今天才知不和你相干。但是昨夜我躲在后房,听得闹房的说什么砖头长砖头短,我好生奇怪。这句乱砖头的笑话,只有你我和祝阿胡子三个人知道。怎么闹房的人人都知晓呢?祝阿胡子赚了我们的柯仪,不见得拆这污烂,敢是你一时起劲,把我们的秘密告诉了人家罢。想到这里,便恨着你出言不慎,走漏了风声。将来以讹传讹,难保没有好事的。把这一桩奇闻编入弹词里面,而且把你编的和恶少一般,把我和月姐编的和淫娃一般,那便永远洗刷不清了。我为着这桩事,昏闷了半夜。待到今日起身,瞧见了这副乱砖头的对联,才知道不干你事,又是老祝在里面掉弄笔头。但是挂在这里总有些触目,不如把来调换了罢。”徵明道:“不待好妹妹说,我也要把这副对联调在马桶脚边了。昨天老祝强迫我张挂,不容我不挂。今天老祝出门去了。”寿姑道:“他到那里去呢?”徵明道:“‘强中还有强中手’,他遇见了陆昭容,也只得屈服了。这叫做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唐大娘娘作恶。”当下便把昨天打祝的情形述了一遍。寿姑道:“祝大伯的做人,确乎有几分义侠心肠。所欠缺的只是口头不肯让人,不占了便宜不肯罢休。但知言者得意,不管听者难堪。即如我们的亲事,亏得祝大伯定下锦囊,才有这换空箱的奇缘。但是那天他捉住‘乱砖头’三字讹头,几何逼得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还不够,又做在对子上面嘲人。便算打趣,也觉过火。教人家只记他的仇,不记他的恩。祝大伯吃亏之处便在这些地方。”徵明笑道:“这副打趣的对还不算过火,你月姊房里的这副新房联才是过火呢!你月姊见了异常懊恼我没奈何只得俯首认过。千不是万不是,‘都是小生不是’。谁料到了这里,又见你懊恼。都是老祝闯下的祸殃。倒累我东也认罪,西也服礼。”寿姑道:“月姊房中的新房对怎么说的?”徵明道:   “他那有好话说出?不用提起罢。”徵明越是不肯说,寿姑越是要他说。徵明没奈何,把伴娘丫环遣开了,凑在寿姑耳朵上,把那五六出、二三分的联语述了一遍。寿姑道了一个“啐”字,粉脸上便晕起着两朵红云。……   编书的可详则详,可略则略。新婚燕尔的事,是人人必经的阶级。何用细细描写?我记得有一部旧小说,谈到结婚以后,便简括的说道:“这是人生的俗套,无须描写。”编者写到这里,也只好说一句“俗套恕叙”了。看官们以我为简略,我却有个答复,叫做简则有之,略则未也。如其不信,只须在“俗套”二字上研究研究。一个“俗”字,一个“套”字,便可以包括净尽上下数千年、纵横数万里的新婚状况。便欲标新立异,总逃不以“俗套”两字的窠臼。况且《唐祝文周传》所载结婚的事,不止一起,将来有周文宾和王秀英的结婚,又有唐伯虎和秋香的结婚,言情小说最宜写到“恰好”两个字。一入了俗套的窠臼,那便脏了这枝笔,一辈子洗濯不尽了。……话说天下事苦乐不均,一方面倚翠偎红,一方面背乡离井。 祝枝山受着陆昭容的逼促,待到来日,只好离家动身。旁的没有什么不放心,所不放心的祝大娘娘已有了三五个月的身孕,抛他在家未免有些内顾之忧。祝大娘娘不愧是个贤德妇人,力劝着丈夫顾全信义:“无论如何总得把子畏叔叔的踪迹访个明白,回来时才有个交代。若怕妾身在家无人照顾,可以接取母亲到来作伴,你也可以放心了。”枝山无可如何,只好硬着头皮,随带祝僮挑着一肩行李,飘然上道。   这天,正是十月初四日,枝山和祝僮商议道:“我们上道没有一定的方向,害人的小唐,不知他走的是那一条路。祝僮,你看我们到那里去寻他。”祝僮暗想:“我们大爷是不好缠的,假如我出了主见依旧寻不到唐大爷,那末左一声‘祝僮该死’,右一声‘祝僮该死’,我的头上又要饱尝他的暴栗了。”枝山见祝僮不做声,又问他道:“你总得说一个方向,我们才好上道。”祝僮道:“大爷到那里小人跟到那里。若问东西南北,该走那一条道路,小人并不是未卜先知……”说话的当儿,忽听得有人接嘴道:“要知南北与西东,须问区区一法通。大事每字七文,小事每字三文。君子问灾不问福,所费无多。请坐谈谈。”原来主仆俩离了家门,已走到关帝庙门前,正有一个测字先生挂着一法通的招牌,在道旁兜揽生意。 枝山正虑着没走一头处,何妨借此触机,定一个行路南针。便在旁边长凳上坐下,祝僮也歇下了担子,站立一旁。测字的教枝山拈取一个字卷,打开看时,是个“秋”字,写在水牌上。 便道:“所问何事?”枝山道:“待要去访寻一位朋友,不知他停留在什么地方。”测字的道:“这是要取双卷的,请再拈一个字卷来。”枝山又拈了一个字卷,授给测字的。打开看时,是个“香”字,又写在水牌上。分明是“秋香”二字,枝山拈的字卷真正巧极了!可惜测字的是个笨伯,眼前有了好材料不会使用。便辜负了这“秋香”二字。他道:“‘秋’字是‘禾’字旁,‘香’字是‘禾’字头。贵友停留的所在,不在嘉禾的旁边,定在嘉禾的上头。若要寻访,还是到嘉兴去走一趟。‘秋’字的右半是个‘火’字,你要火速去访问。 ‘香’字差了一些便是个‘杳’字,你若错误了一时半刻,便要踪迹杳然没处寻访了。”枝山寻思:“我本要到杭州周文宾那边去寻访消息,既然测字的这么说,我便先到嘉兴去碰碰机会也是好的。况且我的诗友沈达卿正在嘉兴城内居住,到了那边,好在沈达卿府上暂住几天,或者访得到小唐也未可知。”枝山付了测字钱,打定主见到嘉兴城去走一趟。那时交通不便,由苏州运河到嘉兴,无非搭着航船而行。在途非一日路程,逢码头又须停顿,以便客人上下。这一天,正在盛泽码头停顿的时候,枝山知道上货落货有一会子的担搁,便带着祝僮到镇上去吃些东西。比及下船时,却见自己的坐位被一个和尚占去了大半。这和尚是恰才下船的,乘着枝山不在船上,把枝山的铺盖挤过一边,却宽宽舒舒摆着自己的被褥。枝山道:“大和尚,这是我放铺盖的所在,被你占了去,教我如何伸脚?”和尚笑道:“先生怕被人占了地位去,便不该离船他往。趁航船不比雇船,谁落了船坞,谁都不肯让谁。要是先生不他往,这便是先生落的船坞,小僧不敢强占。先生既已他往,这便是小僧落的船坞,小僧怎肯相让?”说罢,便老实不客气的躺了下来。这叫做“物离乡贵,人离乡贱。”枝山倘在苏州谁都要让他三分。现在没奈何,只得忍着气缩在一隅。那和尚和一个乡下老者闲谈,渐渐谈到航船中的经验,那和尚忽的大声说道:“航船中有了祝枝山,便是同船的倒霉。”枝山听了愕然,正是:   飞短流长三寸舌,招殃惹祸一光头。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张冠李戴移祸江东旧事重提高歌湖畔  祝僮听得有人在舟中讥评他的主人,努着目,握着拳,“初生犊儿不怕虎”,待要和那贼秃去理论,枝山凑着他的耳朵,轻轻说道:“由着他们混话,你不许轻举妄动,我主人自有道理。”祝僮听了才不敢开口。这时候,夜色深沉,舱中黑魆魆,伸手不见五指头。只有船艄上挂着一碗灯笼,同船的乡下老者听那和尚谈及祝枝山,便道:“大和尚,那个祝枝山可是苏州解元浑名洞里赤练蛇的祝枝山?”那和尚道:“便是这狗头。航船上有了他,谁都要吃他的亏。”老者道:“怎样吃亏呢?”那和尚道:“祝枝山的为人刁钻促狭,四字俱全。 有一天,他在航船中偶然放了一个哑屁,哑屁比响屁臭过数倍。可恶的洞里赤练蛇专喜教人上当。趁着屁才出门臭气没有散布的当儿,他忽然很惊惶的说道:“布毛臭布毛臭,有谁烧着了衣服?船中不比他处,大众须得留心火烛。”众人听着,连把鼻子嗅个不住,嗅不出布毛臭,转是嗅着了屁臭。正在诧异,那狗头呵呵大笑道:‘今天祝某放的一个哑屁,毫无糟塌,都被诸位嗅到鼻子里去了。’众人听着,才知道上了他的大当。”老者道:“照这么说,便该激动了众怒,向他理论。”那和尚道:“谁敢呢?洞里赤练蛇的声名太大了,谁都惧怕他三分。嗅了他的哑屁,只好自认倒霉,不敢言而敢怒。”同船的都说,这个人恶极无量,将来一定没有好报。那和尚道:“只为他恶极无量,所以有这洞里赤练蛇的浑名。他做的事,总是这般损人不利己。人家遇见了他,动不功便要被他呵一口毒气。”枝山暗想:“这和尚倒可恶,航船上放了哑屁,赚那同舟的嗅个净尽,这是一个老笑活,并不是祝某的事。好在他没有认识我,由着他嚼蛆。再图报复……”那和尚又说道:“祝枝山虽然历害,但是究竟吃了唐寅的亏……这句话却引起了枝山的注意,他想:“我今夜蜷伏在航船里,分明吃着唐寅的亏,那贼秃这般说,难道认识我么?……”   同舟的问道:“他怎样吃了唐寅的亏?”那和尚道:“祝枝山面貌很丑,他的娘子却是苏州有名的美人,浑名唤做云里观音。唐寅见了祝枝山,定要认认这位美貌的嫂嫂。祝枝山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他知道‘自古嫦娥爱少年’,唐寅的年龄既轻,面貌又美。自己和他立在一起,一个是骚胡子,一个是小白脸。除是不生眼睛的,谁都爱上了唐寅。为这分上,他无论如何总不肯教云里观音和唐寅相见。只怕相见以后这位观音娘娘不肯安居在毒蛇窠里,迟早总要跟着唐寅逃走……”枝山咬了咬牙齿。自忖:“这贼秃竟诬蔑我的贤内助,我总得给他吃些苦痛……”同舟的道:“后来唐寅可曾见过云里观音?”那贼秃道:“这便显出唐寅的本领来了。他向枝山说:‘你不教我认认嫂嫂,我偏要认。’枝山回答:‘你偏要认,我偏不许你认’!唐寅道:‘不出五天,我一定会得认识他。’枝山道:‘一派胡言谁来信你?’唐寅说:‘到了这时,我自然还你证据。’枝山听说,便存了戒心。回家去叮嘱云里观音,教他在这五天以内休下闺楼,休和陌生人会面。云里观音很肯听丈夫的话,丈夫这么说,他便一一听从。忽忽五天已过,枝山便去质问唐寅:‘毕竟见过你嫂嫂没有?’唐寅笑道:‘早已见过了’,枝山道:‘你既见过你嫂嫂,可知道面长面短?’唐寅大笑道:‘非但知道他面长面短,并且知道他臀瘦臀肥’。说时,做了个手势道:‘嫂嫂的屁股有这么大。’枝山道:‘这是一派胡言!毫无凭据。’唐寅道:‘谁说没有凭据?我早在嫂嫂的屁股上绘了一个大黑圈。你若不信,回去验看,这便是大大的凭据。’枝山半信半疑的回到家中,逼着云里观音宽下小衣,云里观音不肯,他便用强扯去了小衣,果然有个大黑圈印上肥臀,并不是唐寅捏造谣言。为这分上,枝山和他娘子翻了脸,几乎要把云里观音送官究治。 说他和唐寅有了暖昧,云里观音哭道:‘我和唐寅未谋一面,怎么可以含血喷人?’幸亏丫环伶俐,把主母的马桶细细察验,被他验出了破绽。原来这马桶圆周上面刷抹着一圈乌煤,云里观音上过马桶,自然肥臀上留着这一圈黑痕。枝山便根究这乌煤是谁拭上的。据那小丫环说:‘这几天内,后门口时时有一个卖冬菜的小子前来兜揽生意,他的蒜苗冬菜肯抓给人家尝尝,不索钱文。今天早晨,老妈子在后门口洗马桶,他便探问那一个马桶是大娘娘的。 老妈子不应告诉了他,大约这乌煤圈儿一定是那个卖冬菜的小子刷上的。’枝山又问道:‘这小子怎生模样?’小丫头道:‘面貌很清秀,不象低三下四的人。看他伸出手来是个六指头。’枝山便向娘子安慰道:‘不干你的事,这是唐寅恶作剧……’同舟的听了,大半哈哈大笑。惟有祝枝山和祝僮笑不出。祝枝山暗想:“这又是一个老笑话,怎么装头装尾,装在我祝某身上?况且唐寅不是六指头,我祝某却是六指头,那贼秃竟把我祝某的枝指装在唐寅手上。手指都弄不清楚,倒要演讲唐祝风流趣话!一篇澜言,毫无根据,只可骗骗夜航船中的乡愚罢了……”笑声甫毕,鼾声便作。昔人咏的“梦魂摇曳橹声中,”便是夜航船中一幅写真。祝枝山睡惯锦衾绣枕的,今夜却挤在航船角落里,只好坐以待旦,休想纳头便睡。 旁边那个造谣的贼秃,嚼了一会子的蛆,停着嘴不过片晌,早已深入黑甜乡里。祝枝山愈想愈恨,不恨贼秃造自己的谣,只恨贼秃造云里观音的谣。看来这贼秃也是个好色之徒,他讲到女人的屁股,益发有声有色,不免唾沫四飞,很有几点飞到我的面上。似这般的佛门败类,不去惩治他惩治谁呢?   待到来日黎明时分,航船已到了嘉兴,在码头上关缆停泊。只为时候太早,满船的搭客除却祝枝山都在睡梦之中。所以大家不曾上岸。曙光透入船舱,早见那贼秃睡的和死猪一般,僧帽僧衣丢在旁边。枝山见了,早已胸有成竹,隔了片刻,有一个小家碧玉蹲身在河滩洗那篮中的山药,枝山悄悄的戴着僧帽披着僧衣,扒到船头上,松下裤儿向着那女郎小遗。那女郎骂了一声“贼秃,”俯着头儿正眼都不瞧一瞧。枝山道:“小娘子,你洗好了篮里的山呼,小僧也有一根毛呼山烦你玉手洗这一洗。”女郎又骂了一声“杀千刀,”拎着篮儿返身便向岸上跑。枝山重又悄悄的回到船舱,把僧帽套在贼秃头上,僧衣披在棉被上面。自己若无所事,抱着膝儿假做打盹。那女郎是有名的馄饨西施,父母都是湖北人,在嘉兴城外开一爿馄饨店。他受了贼秃的羞辱,回去告诉老娘。湖广妇女都不好惹的,那老娘手提着赶面杖,雌纠纠的赶到航船码头,便问女儿:“那一个贼秃教你洗净毛山呼?”女郎向舱里一张,见那拥衾而卧的正是那个头戴僧帽的贼秃,便指指点点的说道:“就是他。”老娘道:“就是他么?他有多大胆量,敢来调戏老娘的女儿!”一壁说一壁迈动了鲇鱼脚,三脚两步早已赶到了船中。那时船中的搭客有醒的有睡着的,祝枝山明明是醒的却假装着深入睡乡,那贼秃明明深入睡乡,娘女俩却指定他是醒的。那湖北老娘何等泼辣!口喝一声:“该死的贼秃!”手中舞动着赶面杖,挑去他的僧帽,接着便是雨点般的当头棒喝。真个应了一句:“把法聪的头儿当磬敲。”倒霉的贼秃被他在睡梦中打醒,究不知何事被打,真叫做“丈二长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船舱中一时人声沸扬,都问那湖北老娘,为什么来寻和尚的仇。湖北老娘带骂带诉,把方才女儿上河滩,贼秃不怀好意,捧出狗鸡巴要教他洗这毛山药。“我女儿是黄花闺女,几曾见过这般的下流相!千刀剐的贼秃,万刀剐的淫僧!”他骂个不休,依旧打个不歇,打得那贼秃喊起撞天的冤屈。这时祝枝山假装着好梦初醒,便来动问情由。众人把和尚发魇老娘寻仇的话述了一遍。枝山道:“你们不要认错了人,是不是这个和尚?”湖北老娘道:“船里没有第二个贼秃,不是他是谁?”枝山又问那女郎道:“你是目击的,是不是他?休要冤屈了好人。”那女郎道:“一定是他,把他烧成了灰我也认识的。”枝山道:“无论是他不是他既已饱受了一顿赶鸡杖。你们这口气也出了,饶了他罢!”湖北老娘的怒焰渐浙地平了,那贼秃哭丧着脸,向众诉苦,自己没有这么一回事,好好的睡着,怎会去调戏人家的女郎?   湖北老娘见他抵赖,猛又出其不备,一手捏馄饨般的扯住了和尚的耳朵,一手又把赶面杖乱打光头。且打且骂道:“船里没有第二个贼秃,弄这狗鸡巴的除却你还有谁来?”   众人都埋怨着和尚:“你不识相了,这位胡子先生已把这桩事劝开了,你偏不依。打了一顿不算数,还要他添上些浇头。”也有心直口快的在旁边发言道:“我们都在睡梦中,虽然没有眼见你去调戏女人,但是他们为什么不寻别人的仇,却专寻你和尚的仇呢?和尚和尚,你也不象个佛门子弟。昨夜讲什么祝大娘娘的屁股讲得津津有味,这些话岂是你和尚讲的?”湖北老娘又连打和尚道:“狗和尚,你听见么?你不弄狗鸡巴,便去讲人家堂客的屁股。什么粥大娘娘,饭大娘娘,干你甚事?要你胡言乱语,说坏人家的堂客……”湖北人口中的堂客和苏州人口中的堂客绝对不同。湖北人抬举人家的闺眷,尊一声“堂客,”苏州人侮辱人家的闺眷,骂一声“堂客。”祝僮在旁见了,喜得拍手。他想:“天有眼睛,贼秃说坏了我们大娘娘,却有湖北老娘前来出气。这几下赶面杖好象替我们大娘娘打的。”但是祝枝山又上前相劝道:“老婶婶,看我分上,饶了那贼秃罢!‘吃了一次亏,学了一次乖。’料想他也不敢再弄那狗鸡巴了。”湖北老娘打的手疼,正没个下场,便道:“瞧你先生的金面,饶恕他一遭。要是他再不改过,恼动我老娘性起,提起切面刀把他的狗鸡巴切个粉碎,喂给猪罗吃!”说罢,倒提着赶面杖上岸去了。他女儿在河滩上候着,娘女俩说说笑笑,奏凯而回。 船中的搭客纷纷上岸,那和尚感激着祝枝山从中排解,上前申谢,并且请教着尊姓大名。枝山大笑道:“实不相瞒,我便是你昨夜谈起的祝枝山。你所谈的两件事都是从前的老笑话,怎么张冠李戴,一切都附会到祝枝山的名下?你说我可恶可恶在那里?今天没有我可恶的祝枝山,只怕你光头上面早已开着大红染坊了。那和尚听了。好生惭愧,连连道歉而去。从此以后,和尚便不敢再说祝枝山的坏话。有人讲起祝枝山怎样刁钻促狭,和尚反而替祝枝山申辩,说:“祝枝山何尝刁钻促狭?他的为人再要忠厚也没有,人家得罪了他,他不记恨,反而以德报怨,替人家排难解纷。这般好人,天下少有……”   祝僮挑了一肩行李,跟着主人上岸,进东门往访沈达卿。枝山在路上笑问祝僮道:“你见了那贼秃捱打,快活不快活?”祝僮道:“这叫做天有眼睛,昨夜胡言乱语,今朝受这眼前报,小人见了宛比‘哑吧拾黄金,说不出的快活。’枝山道:“你看我对付那贼秃好不好?”祝僮道:“这是大爷太忠厚了,不记他的恨,反而替他说情。要是换了小人,落得踏踏沉船,好教他多捱几下赶面杖。”枝山笑道:“你说我忠厚,这是你太忠厚了。那贼秃何尝调戏人家的女郎?这是我移祸江东之计。”当下便把方才所演的一幕趣剧讲给祝僮知晓。 祝僮听了,笑的直不起腰来。枝山催着他走,他只管揉着肚子,且笑且说道:“大爷略等一等,笑的肚子都疼了。枝山没奈何,只得站立在道旁等侯他笑毕上道。谁料他笑毕以后,重又好笑,好容易停止笑声,才把担子挑上肩。忽又歇下,捧着肚子笑个不住。他想到:“自己主人拆了烂污,却教光头吃亏。非但光头吃亏,而且要把切面刀切他的狗鸡巴喂给猪罗吃。”祝僮毕竟不脱孩子气,想到这里,再也捺不住这嘻天哈地的笑声。枝山怒道:“你可是吃了笑药不成?这有什么好笑呢?”祝僮道:“小人不笑了。”才说不笑,又是笑声大纵。 道旁的人见这小厮发疯似的笑个不住,都停了脚步来瞧热闹。忽的人丛中有个老者唤道:“祝希翁,你在这里么?”枝山上前看时,却是嘉兴诗人刘芍洲,便道:“不期而遇,巧极巧极!我是恰才到来的。”刘芍洲道:“希翁远道而来,去访谁人?”枝山道:“我想去候候沈达卿,他住在东门,离这里不远了。”刘芍洲道:“你的消息真灵,你可是前来吃他的喜酒?”枝山诧异道:“他有什么喜事?我不知道。我此来为着寻访失踪的唐寅,顺便候侯我的达卿老友。却不知道他家中有喜事。可是他的千金出嫁么?但是不对。他的千金年龄还小咧!”刘芍洲道:“那么‘走着不如撞着’,和你一同吃喜酒去,今天是他纳宠的吉期。”枝山道:“原来有这凑巧的事,可惜我没有预备着礼物。”刘芍洲道:“这很容易,前面便是笺纸店,买一顶裱好的立轴,随意洒些墨汁便够了。好在你是宜书宜画的。”于是祝枝山、刘芍洲先行,祝僮挑着行李相随。到了笺纸店,祝僮在门前守候,枝山上柜买了立轴,向店家借着笔墨,一壁磨墨一壁问着刘芍洲道:“芍兄,你可知道达卿的宠姬叫什么名字?”刘芍洲道:“他是附近的小家碧玉,芳名唤做芙蓉。”枝山略不思索,提笔便写了一首贺诗道:   此夕春光簇地新,芙蓉一朵属夫君。   妍华照眼娇于画,喜气蒸人暖似醺。   琼树枝边窥夜月,温柔乡里接朝云。   祝郎早晚同心事,为问东阳闻不闻?   达卿先生纳宠之喜   希哲祝允明拜稿   枝山的草书写的龙蛇飞舞,笺纸店中的伙友窃窃私议,都猜是祝派的书法。后来看他落欵“希哲祝允明”五字,店伙们个个大喜。果然是一位江南才子大书家。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好在笺纸店兼卖扇面,趁着砚有余墨,都请他挥洒扇面。枝山道:“‘尽蜡烛念经,’写完了砚上的墨,无论如何决不再写的。”当时手不停挥,又写了扇面四页。问明了别篆,一一落了上下欵。店伙们大喜,除却立轴奉送以外,又送了他一匣空白扇面、十副空白对联。 枝山把来交付祝僮,然后和刘芍洲同往沈宅贺喜。沈达卿看见老友到来,异常欢迎。枝山笑道:“到处都有喜酒吃,吃了衡山的喜酒,又到这里来吃老哥的喜酒。”达卿便问枝山从何处得知消息,枝山道:“实不相瞒,此番专为访寻唐寅而来,只因唐寅在八月中失踪,直到今日没有下落。这位陆氏娘娘无理可讲,上门寻仇,强迫我交还他丈夫。我图着耳根清净,便应允他出门寻访。但是东南西北,将从何处访起?因此到贵处访问。要是访问无着,那么上杭州央告周文宾,一同着力寻访,或者有些眉目。”沈达卿道:“子畏兄这里没有到过,也不听见有人说起他。但是希哲兄难得光临,‘既来之,则安之’。便请下榻舍间,过了一天再和你四处去访问,或者探出消息也未可知。”枝山吩咐祝僮献上礼物说这是急就章,在笺纸店中写的。沈达卿揭开立轴读了一遍,异常满意。指着第二句“芙蓉一朵属夫君”道:“这是灵均《九歌》的故典。用来巧合,你怎么知道得这般详细?”枝山道:“你试猜这一猜,我怎么知道尊宠唤做芙蓉?”这时刘芍洲在旁,一副贼态嘻嘻的面孔引起沈达卿的疑惑,便指着他说道:“一定是老刘多嘴。”彼此拍手一阵大笑。沈达卿便把这幅立轴张挂在新屋里面,亲友们见了赞不绝口。待到吉时已届,沈达卿夫妇居中坐着,外面抬进一乘小轿,便在檐前停下。老妈子上前捧出这一朵芙蓉,参拜了主人主母,又分见满堂宾朋。祝枝山老实不客气,取着单照在手,把这朵芙蓉照了一照,果然秾纤合度,是一朵含笑之花。这一天,沈宅热闹不须细表,昼夜肆筵设席,不但祝枝山开怀欢饮,便是祝僮也交着好运,拍着自己的腿喃喃道谢,念两句“走得着,谢双脚。”   忽忽光阴,枝山在沈宅过了三天,对于唐寅的消息,依旧渺茫无凭。沈达卿款客殷勤,这一天陪着枝山,唤了小舟去逛鸳鸯湖,顺便登临烟雨楼眺望全湖风景。这烟雨楼是城南的名胜所在,创始于吴越广陵王钱元璙,建筑在鸳鸯湖的中心。后来屡经兴葺,至今不废,这烟雨楼的声名益发洋溢四方。枝山和达卿都随带着僮仆,中流打浆,兴致甚高。船到烟雨楼下,便即停泊。主仆四人拾级登楼,拣着临窗的座位,泡茶坐定。枝山道:“我的目光不济事,又得借重此君了。”取出单照,眺赏那全湖风景。正在洋洋得意的当儿,忽听得岸旁停泊的小船里面有人高唱着吴歌。枝山离乡背井,听了苏州的棹歌,当然引起了注意。   听得那人唱道:   一年四季百花香,情哥哥宛比蝴蝶穿花来去忙。春天梅香香得寒澈骨,冬天水仙花香来弗久长,夏天荷花香得热暑暑,那里及得桂子秋香弗冷弗热正风凉。园里种了许许多多红杏、碧桃、牡丹、芍药、珠兰、茉莉都无用,秋香只有桂花香。   桂花桂花开在月宫里,月里嫦娥赏秋香。秋香不独仙人爱,小郎君千思万想想秋香。   枝山听罢了吴歌,放下单照,忽的连连称异道:“奇怪奇怪,在这唱歌人口中,或者探得出唐寅的消息也未可知。”沈达卿听了愕然,连忙吩咐小厮沈福去唤那小船上唱歌的人前来问话。正是:   着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楼上闻歌徒呼负负筵前把盏下拜盈盈  沈达卿为着祝枝山连呼奇怪,说在唱歌人口中可以探出唐寅消息,忙令小厮沈福去唤唱歌人上楼问话。沈福去后,达卿道:“希哲兄,舟人唱歌,这是寻常的事,你怎么知道可以探出唐寅消息?”枝山道:“实不相瞒,我在出门的当儿,还没有定着方向。借著大关帝庙前摆测字滩的‘一法通’论字触机拾起两个字卷,却是‘秋香’两字,‘一法通’从禾字上着想,指引我到嘉禾来访问,方才那个唱歌人唱的山歌,左一声秋香,右一声秋香,分明是唱的秋香歌,和我拾起的‘秋香’字卷不谋而合。可见唐寅踪迹便在‘秋香’二字之中……”沈达卿听了疑信参半。片晌,沈福上楼禀告道:“小人下楼,到河埠去探问,见我们船旁停泊着一只小船唱歌的便是小船上的摇船人,他和小人说话却是一口苏白。他问小人何事盘问,小人说:“楼上的客人听了你唱歌唱的很好,叫你上楼去。’他说:‘唱歌唱的好,不干楼上客人的事。唤我上楼去何干?’小人说:‘唤你上楼去唱一支听听。’他冷笑了几声,向着小人夸口道:‘我的唱歌高兴便唱,不高兴便不唱。若要唤我上楼唱给客人听,有个卖唱规矩。’说时伸起着大拇指道:‘赫赫有名的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他要听我唱歌,也须一两银子一只。’小人看那人是有疯颠病的,祝大爷不要去唤他罢。”枝山道:“这唱歌人倒可恶,‘情愿戤墙头捉虱,戤着他便是七十八十。’但是他不肯唱,我越要他唱,便依着他一两银子唱一只,贵官家快去唤他上楼。”沈福听了,重又下楼。达卿道:“唤几名妓女上楼,也不消一两银子唱一只。希哲兄,休要上他的当。”枝山道:“我对于这桩事已有几分把握,小唐一定听过他的唱歌。他说的江南第一风流才子,除却小唐还有谁呢?我要访出小唐的踪迹,他几两银子值得什么?”说话时,沈福已引着那唱歌的人上楼。却是一个三旬左右年纪的乡下人,见了枝山,目光灼灼。枝山不曾问他,他倒问着枝山道:“你可是苏州护龙街祝枝山祝大爷?”枝山笑道:“你休问我究竟是不是,你自己去决一决罢。”唱歌人道:“件件般般都象祝大爷,惟有一件不象。”枝山道:“是那一件?”唱歌人道:“祝大爷的络腮胡子还要浓一些。只有这一件不象。”枝山道:“臭贼!真好眼力。不瞒你说,三五天以前我在路上走过,迎面吹来一阵阴风,吹的毛发悚然,便落下了这数十茎胡须。你说我的胡须淡了一些,淡者稀之谓也。你的眼力真不错。”唱歌人道:“照这么说,你果真是祝大爷了?”枝山道:“货真价实。怎有假冒?”唱歌人道:“你果真是祝大爷,再好也没有。我有一件东西藏在船里,待我去取给你看。”枝山忙问什么东西,唱歌人道:“取了上来祝大爷自会知晓。”枝山道:“那么快去取来。”唱歌人诺诺连声,返身便即下楼。枝山笑问沈达卿说道:“真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唐寅一定坐过他的船,他唱的山歌也许是唐寅编的。便不是他编的,也经过他改动。只为唱的是吴歌,里面又没有吴歌常用的土白,在这分上,便知道经了唐寅的一番润色。”达卿道:“希哲兄,你可谓料事如神,智珠在握。但是唱歌人急于下楼去取东西,端的取什么东西,你能预料么?”枝山道:“这也不难预料,一定是唐寅滑脚的时候留下一封书信,吩咐他见了姓祝的当面投递,所以他很注意的问我可是祝大爷。”达卿道:“话虽如此,其中还有可疑。他既有子畏的留书,为什么不送到你府上?况且你不认识他,他却认识你,又知道你的府上是在护龙街,为什么舍近就远,不在苏州投递,而在嘉兴投递?要是你不到嘉兴,或者到了嘉兴而不到烟雨楼上来凭眺,那么子畏的留书便永无投递的机会了。”枝山陡吃一惊道:“不好,‘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敢是滑脚了么?”便唤祝僮下楼去看,如遇见了那人,拉他上楼,休放他脱身。   祝僮去后,达卿恐怕祝僮年轻拉他不住,也唤沈福帮助祝僮去拉那人上楼。两人去了一会子,都是没精打采的上楼,沈福道:“小人下楼去看,船埠上只停泊着我们的船,旁边这只小舟早已解缆去了。”祝僮道:“单是解缆去了倒还可恕,最可恨的,他说些混话,真叫人越想越气!”说时,鼓着两腮,把嘴唇高高的跷起。枝山道:“他放些什么屁?”祝僮道:“小人不敢说。”枝山道:“但说何妨?”祝僮道:“小人下楼后,忙到船埠,不见了那只小舟。把手搭凉棚向前看时,早见数丈以外那人摇着空船而去。小人高声唤他转船,那人一壁摇橹一壁唤着大爷的绰号,说大爷要螫人的。还不如‘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大爷你想那瘟乡下人诧异不诧异?”枝山道:“这瘟乡下人倒还可恕,惟有替我题这绰号的,死后可定要下拔舌地狱。替我出了这个恶名。那些没知识的瘟乡下人,自然听了我的大名真个见了毒蛇一般,便想‘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了。我懊恼方才不该承认自己便是祝枝山,我不承认是祝枝山。他也许不想滑脚,子畏的消息便可探个明白。现在糟了,好好的有了机会却是失之交臂。真教人越想越是懊恼!”达卿问那沈福道:“你可曾打听这乡下人叫什么名字?”沈福道:“小人问过自己船上管船的,据说他是苏州人,到了嘉兴没多时,并非是船上雇定的船伙,他吃的是跳船头的饭。专做临时的雇工,今天在张家船上做伙,明天又跳到李家船上作工。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但知道他叫做米田共。据说是一个坐船的相公替他取的。”枝山笑道:“这个相公不问而知便是唐寅这宝货了。米田共便是切开的粪,可笑那瘟乡下人担当了这个臭名儿,兀自冥然罔觉。达卿道:“世上这辈人正多咧!名声越臭越是冥然罔觉。”枝山道这是我命该如此。假使一到嘉兴便知唐寅消息,那便太容易了。所以会得发生这般挫折,教我多受几天的累。唉!唐、祝、文、周一般都是好友,为什么只教我一人受累?衡山在新婚燕尔之中,夫妇情深,当然想不到朋友了。我也不能强人所难,教他抛却两位娇妻,跟着我寻访唐寅。但是周文宾安居杭州,闲着无事,我明天便想到杭州去,教周文宾帮我的忙。免得我孤掌难鸣……”主宾俩在烟雨楼上又坐了一会子,看看斜阳欲下,方才兴尽归舟。沈福、祝僮坐在后艄头,很注意的寻觅方才的米田共,但是烟水茫茫,瞑色四合,许多归舫中再也觅不到高唱棹歌的舟子。待到离舟登岸早已灯火万家,枝山又在达卿家中耽阁了一宵。待到来日,枝山便欲赴杭,达卿再三挽留,枝山难却盛情,只得多住一天。 这一天,达卿办了筵宴替枝山饯行,又约了刘芍洲等一辈诗友作陪。酒到半酣,里面传出消息,姨太太出来把盏,枝山笑道:“达卿兄,这算什么?祝某何德何能,却教尊宠前来把盏?”达卿道:“这不是兄弟的意思,出于小妾的至诚。他略通文墨,又素慕江南四大才子的才名,他见了你的贺诗,时时吟哦不已,口称才子才子。听得你明日便将赴杭,所以特来拜见,还得敬酒三杯,祝你一帆顺风,直达杭郡。”说话时,早听得环珮丁冬,由远而近,人未出堂,一阵香风已做了美人的先锋队。一名婢女挟着红毯,一名婢女捧着这朵新承雨露的芙蓉花来到筵前,在红氍羭上,见这一位名闻四海的祝枝山祝解元。慌得枝山还礼不迭,拜一时没有机会取出单照来把他照这一下。待到盈盈拜罢,又是“翠袖殷勤捧玉钟,”连敬了枝山三杯酒,道一声:“祝大爷一路顺风。”慌得枝山饮酒不迭,也无机会取出单照来把他照这一下。待到敬酒完毕,翩然入内,枝山取出单照,只照见了关蓉的背影。但听得座上的陪宾都称赞芙蓉的姿色不凡,“比那初见时庞儿愈整。”枝山叹道:“我老祝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罚我今生两眼迷觑,见了绝色佳人,只如雾里看花一般。这回到了杭州,定要在吴淞山脚下眼目司堂中多烧几次香,多许几回愿。今生无望矣!到了来生,须得眼光敏锐,无论走到何处,常有绝色佳人在我眼皮上供餐,也不虚度了人生一世。”在座的听了,抚掌大笑。枝山又央恳沈达卿:“留心这鸳鸯湖中高唱吴歌的舟子可否在他身上探出唐寅的消息?我在杭州大约有一二个月的勾留。你得了消息,便寄信到杭州清和坊周公馆中,给我知晓。 拜托拜托。”达卿道:“好在那舟子有名有姓,总有法子把他找到了盘问消息,除是他回了苏州,那便没有法想。他依旧在鸳鸯湖里跳船头,迟早总可以把他找到的。希哲兄,你只放心便了。”酒乾席散,一切不须细表。到了来日,枝山吃了航船的苦,便叫祝僮去唤着一叶扁舟,径向杭郡进发。他打定了主意:“这番到了杭州,那怕周老二不替我开发船钱,落得舒舒服服坐我宽敞的船;犯不上蜷伏在航船的一隅,听那贼秃一般的人替我上寿。”枝山带着祝僮下船,沈达卿殷勤相送直到河滨;又吩咐沈福送下一瓶美酒,四道佳肴。说这是姨太太孝敬祝大爷的,只为费了祝大爷的心,赠这一轴写作俱佳的贺诗。枝山受了,称谢不绝。 主宾分别以后,沈达卿带着沈福自回家中,按下不表。   且说舟中的祝枝山,巧应了沈姨太太的预祝。开船以后,果然顺风相送舟中无事。握着酒杯,享受那沈姨太太手制的佳肴。笑问祝僮说道:“同是一个堂客,陆昭容枉算是翰林千金,知诗达礼;那天这副泼辣手段,简直可以和那手执赶面杖的湖北老妪拜得姊妹。沈家的芙蓉是个小家碧玉出身,倒知道尊贤重士,倾倒才人。我大爷交的是竹节运,享一次福受一次磨折。在玉兰堂上做大媒,何等舒服!偏是陆昭容打上大门,扯掉了我的胡须。这是第一次磨折。陆昭容去后,我重到玉兰堂开怀欢饮,何等舒服!可惜过了一天,便须背乡离井,又在航船中缩做一团。这是第二次磨折。到了嘉兴,碰见达卿纳宠,扰了他的喜酒,又遇见这位尊贤重士倾倒才人的姨太太,临行时送我佳肴美酒,又遇着顺风相送,何等舒服!但是我大爷的厄运未滿,到了前途,不知有没有第三次磨折。”祝僮道:“大爷休说这般话,这是你脱运交运的日子。管教你到了杭州,便寻见了唐大爷,同还苏州。所有家中损失,着落在唐大爷身上,一一照赔,还得向大爷道歉。枝山道:“单是唐寅道歉,难平我胸头之气。 祝僮道:“唐大娘娘少不得也向你大爷道歉。”枝山道:“这数十茎胡须,岂是轻轻一声道歉便能了事?”祝僮道:“依你大爷的意思便怎么样?”枝山道:“若要我大爷平却胸头之气,除非陆昭容也和芙蓉一般,跪倒筵前,在红氍羭上盈盈几拜,又向我敬酒三杯,我便和他解释前嫌,付之一笑。”主仆俩舟中谈谈说说,不嫌寂寞。为着顺风相送,下午便到杭州。 枝山笑道:“沈达卿和我的交情虽好,毕竟有几分客气。这番到了周老二的府上,便和自己家中一般,寻得到小唐,我便和小唐同回苏州;寻不到小唐,我便在周老二的府上过年。”停船以后,自有舟子挑着行李,枝山随带祝僮同往清和坊周公馆访问周文宾解元。尚书门第毕竟不凡,枝山主仆进了大门,门役老冯见是主人的老友来了,很殷勤的上前相迎;舟子所挑的铺盖行李,自有家丁接受进去;应给的船钱,帐房中照例开发。周公馆中枝山已来过好多次,每次来时总住在紫藤书屋。周德已把枝山的行李铺设在紫藤书屋里面。枝山要拜见周老太太,周德道:“老太太小病新愈,在房中避风,不能见客。”枝山道:“二爷呢?”周德道:“二爷在里面略有小事,请祝大爷暂坐片刻,自会出来见客。”枝山笑道:“老二的脾气越发大了,远客临门还迟迟不来迎接。好在是熟友,要不然,便要题风而去,加上你一个慢客的罪名。”周德听了,匿笑而去。枝山以为略坐一会子,文宾便该出来了。谁料良久良久,总不见文宾出来。枝山又问周德,周德回说:“二爷出门访客去了,访客回来后自会和祝大爷相见。”枝山道:“老二可恶,阁起着家里的客,倒去出门访客。”谁知候到掌灯时候,还不见文宾出来。开出的客菜两荤两素,又没有酒,只是家常便饭。枝山气的胡子乱喷,似这般慢客,简直少有。待要不吃,枵腹难熬,只得胡乱吃了两碗,剩下的给祝僮吃。 待到周德进来收拾碗盏,预备面汤,枝山又问:“二爷可曾回来?”周德道:“二爷酒醉回来,进房安睡去了。须待来朝和祝大爷相见。”枝山叹了一口气,没秋没采,只有主仆俩面面相觑。枝山道:“想不到周老二会得这般变心,我又不曾得罪他,他不该把我冷淡,真是交不完的竹节运!昨天华堂开宴,何等舒服!今夜客舍无聊,不胜寂寞。这又是第三次磨折了。”这一夜,枝山翻来覆去,一时睡不安稳,不由的起了归家之念。但是归家以后,陆昭容又来纠缠,那便为难了。要是不回家,饱受周文宾的冷淡,也有些不合算。又想到:“文宾和我的交谊何等莫逆!既不曾破口相骂,又不曾在笔墨上打过官司,我远道来访他,他把我这般冷淡,其中莫非有计,我何妨将计就计?赚他出来相见?”想定主见,坦然入梦。   待到来朝,祝僮起身。枝山唤到床前附耳授计,祝僮诺诺连声,依计行事。没多一会子,周德进来收拾房间,不见枝山起身,以为路上辛苦了,睏一个晏朝也是常有的事。谁料祝僮紧皱着双眉,好象担着心事一般,周德道:“祝僮兄弟,你有什么不快活?”祝僮叹了一口气,只是不做声。周德见了莫名其妙。隔了一会子,周德来送脸水,又不见枝山起身,便问祝僮道:“祝大爷还没有醒么?可是路上辛苦了?”祝僮哭丧着脸,向外面歪歪嘴儿。周德会意,便到外面去,向祝僮招招手儿,祝僮跟踪出外道:“阿德哥,昨夜我们大爷住在这里,忽的发起肝胃病来,面色惨白,额上汗珠直流,一颗颗黄豆般大,病的在床上打滚,我见了慌做一团,手足无措。”周德道:“你为什么不来喊我?老太太那边藏有南伽香,端治肝胃气,灵验如神。”祝僮道:“我本来要唤你的,却被大爷喝住,他说‘祝僮啊,你可知道我的病痛从何而起?都只为周二爷薄待老友,把我干阁在这里,见既不来见我,赶也不来赶我;两荤两素,有饭无酒,便是款待你祝僮也嫌太薄,何况我是远来的宾朋?我在路上受了些风寒,又加上了这一场闷气,所以我的病便发的历害了。非但不见好,敢怕还有生命之忧。我决不要周姓替我延医赎药,肝胃痛虽然厉害,熬过一阵便好了。待到明天,病好要回家,病不好也要回家。再在这里耽阁一天,我的性命难保。你是我的知心僮仆,快不要声张,替我揉揉胸口,使那一股气不致冲上胸来,那才好呢!’我听了大爷这般吩咐,便不敢声张,只是替大爷揉胸,揉了良久,似乎好了一些。忽的又是一阵痛,慌的我不敢停手,不瞒阿德哥说,揉了大半夜,我的两条胳膊到现在还是酸痛异常。大爷的病看来不会就好,扶病回乡,路远迢迢的,我担不起这个干系。要是不回乡,他又和府上赌着气,气上加气,益发危险。 唉!阿德哥,我们大爷出门的当儿,大娘娘千叮万嘱,叫我小心侍奉大爷随时寒暖。”才说到这里,房中的祝枝山忽的唤起祝僮来。接着又是“唷唷”连声,祝僮道:“不好了,大爷又痛将起来了。”祝僮回到房中,假意儿替祝枝山揉胸。枝山假作呻吟,假意儿说道:“祝僮,你可曾向他们说什么?”祝僮道:“没有说什么。”枝山道:“那么还好,我痛死也不愿他们知晓。”隔了良久,忽听得有个少年喊将进来道:“老祝,你怎么这般顶真?我不过和你开开玩笑罢了。算我不是,我专为负荆而来的。说话的便是周文宾周解元。正是:   计就月宫擒玉兔,谋成海国捉苍龙。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诗咏滑稽聊资雅谑图题送别遽得多金  周文宾进了房间,祝枝山的呻吟声越发厉害了。祝僮不住手的揉胸,且揉且问道:“大爷怎么样了?”枝山且喘且答道:“祝僮,……不好,……快去唤船,……死要死在家里。”文宾忙得床前,凄惨着声调问道:“老祝,怎么一病如此?都是小弟不好,小弟在这里赔罪了。”枝山只做不闻,依旧呻吟着。祝僮禀道:“二爷不要见怪,这是我们大爷叮嘱小人的。 不愿和二爷会面,只求早早离却杭州。他说,早离杭州一刻,他的病便早好一刻。”文宾听了,益发慌张起来,便道:“祝僮,快去劝劝你大爷,这是和他开开玩笑,只为他在文二爷面前太卖力了。同是杜二小姐的亲事,我央他撮合撮合不成,他便丢在脑后;文二爷央他撮合,撮合不成,他便定下妙计,教他拥有双美,成就了一箭双雕的艳福。为这分上,我故意的戏他一戏,并非真个给他翻面。”枝山一骨碌爬将起来道:“老二老二,你在这里自写供状了。我也是故意的戏你一戏,并不是真个害什么肝胃气痛。”说罢,祝周二人相视而笑。 枝山道;“‘乖乖乖,蜒蚰吃百脚。’你在我面前弄把戏,真叫做班门弄斧,只须我略施恐吓,你便自己献出四川地理图了。”文宾笑道:“老祝,你休夸下海口,你的装病早已被我猜破。本意将计就计,再戏你一戏,只为你是宾,我是主,‘君子不为已甚者’,我方才向你道歉,这是我的让步,并不是真个被你瞒过了,你休误会。”枝山拍手道:“老二,拉什么面子?明明被我瞒过了,还要说这好听话,这不是‘打水鲔鱼强擘嘴’么?你说早已猜破,只是口说无凭,还我一个证据来。”文宾道:“没有证据你不相信,我自然还你一个证据。 方才周德进来报告,说你气出病来。我听了老大疑惑,你是一个度量宽宏的人,听说你在苏州被陆昭容拉去一半胡子,你若无其事的依旧到文宅玉兰堂去吃喜酒。你既不恼陆昭容,决不会恼我周文宾。我虽然冷淡了你,比着陆昭容率领娘子军,打得毒蛇窠里落花流水,好得多咧! 你当时不会气破肚皮,你的肚皮可谓无所不容的了,难道为着不曾替你接风,少吃了几杯酒,便会气得肝胃疼痛?这是大大的一个破绽。周德进来报告时,我恰在写字,趁着砚有馀墨,我便提写了一首游戏诗纳入衣袖中,然后出来看你。你若不信,自去看来。”说时,从衣袖中摸出一首墨迹未干的游戏诗,授给枝山观看。诗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