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杰传 - 第 7 页/共 26 页
二刁道:“天打不其(是)尧舜 。”大踱道:“生要骑骑马 。”二刁道:“照照啊,天打天,(先生先)屁股尖,骑在马上颠来颇,要吃豆腐其(自)家煎 。”
王本立向着两人眨了一个白眼,他们便不罗唣了 。王本立道:“我问你们,谁在这里承值书房?”大踱道:“他叫大叔 。”二刁道:“他叫半仙 。”王本立道:“胡说!究竟是那一个?”大踱道:“生不要吓,这这个人本领大大的了不得,一会弹弹琴,二会焚焚香。”王本立道:“这有什么希罕?焚香扫地乃书僮分内之事 。”二刁道:“他不但会焚香,他的本领正多咧!三会对弈,喜(四)会做文章,五会吟几首风花雪月,六会弹一曲馀音绕梁,”王本立摇头道:“料想是个无知小子,大言欺人 。”大踱道:“他他还有本领咧!七七会绘几笔丹青,八八会奏一套笙笙篁。”二刁道:“还有两会,我来告诉天打罢,九会皮(米)卜夭(先)知,十会窃玉偷香 。”王本立发嗔道:这是谁向你们说的?二刁道:“ 这是新来的希(书)僮华安向我们说的。“王本立道:”尊大人为什么用这大胆狂徒承值书房 。“大踱道:”老老生活说的,他他的本领胜胜你十倍“ 。二习道:”老生活说的,新来希(书)僮华安可惜没有去下场,要其(是)去下场,一定和老生活这般的中了秀才便中举人,中了举人便中进士,中了进士便点翰林,决不会和天打这般的到老只其(是)一个穷秀才 。本其(是)王龙变了王虎,本其王虎变了王狗 。“王本立听了这几句戳心的话,他一生肮脏正是牢骚的了不得,怎禁得饱受生徒们的嘲笑?明知鸿山老友断不会说这轻薄的话,大概这新来的华安小厮定是个浮滑之徒,这许多话一定是两个踱头听着小厮的教唆,沾染了他的油嘴滑舌,前来唐突先生 。当下把脸一沈道:”你们休得胡说!这书憧到那里去了?我倒要见见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贵管家 。“大踱便向内书房喊道:”大大叔快快出来,生要见见你三三头六六臂!“二刁道:”半仙,快来见见打“ 。唐寅在里面答—声:”来也!“人没有出房清朗的声音早已直达外面宛 比登场的名角一般 。王本立听了益发惹气,手将着颔下长须,只向内书房注目 。”呀“的一声门儿开放,走出一个清秀书僮,王本立虽然冬烘头脑毕竟也看得出这僮儿一表非凡,要是没有听得两位高徒的吹牛论调,王本立对于唐寅当然要起着怜才之意,决不会故意挫辱,以致给下不解之仇 。叵耐这时候王本立已存了一个成见,料定这僮儿是个油滑之徒 。一个人有了成见,便可以轻移他的视觉,他觉得这僮儿虽然清秀,但是清而带浮秀而带滑,一副轻佻之状早已无形流露,所以面目虽然端正,仍不允做那低三下四之人 。唐寅既然露面,对于这位冬烘先生免不得要行个拜见之礼 。
但是解元向秀才屈膝他究竟不愿,不比拜倒在秋香的莲钩前面 。便是终日长跪,也觉荣幸非常 。酸秀才的价值怎及得美人的裙下双钩?要是向他屈膝,岂非终身莫大之辱?他便想出一个取巧之法,走到先生座前,拖长着声调,口称:“师爷在上,僮儿华安……”一味的拖长着,只不说出“磕头”两个宇 。只须王本立道一句”管家少礼 。“他便答一句”遵师爷吩咐 。“膝便不屈,头也不碰了 。巨耐王本立的成见太深,他和这个人没有成见时,一样也是谦让不遑,所以他在相府中教授三年从不曾受过书僮拜见之礼 。书僮待要下拜,他总是道一句”管家少礼“,惟有今天听得两个踱头替僮儿拼命吹牛竞说先生都不及他,”难道这书僮封了王爵不成?名分现在,我今天偏要受他的磕头大礼!挫挫他的气焰 。“唐寅只管引长着这口气,不把”磕头“两个字说出 。王本立只管将着长须向他呆看,明在那里斗法:”看是你强过了我,还是我强过了你?!“
唉,这时侯正当十六世纪的开端,封建时代的气味何等浓厚!师爷和僮仆虽然一样吃着东家的饭,但是名分所在如隔云泥,无论唐寅怎样不愿意,无论解元不该向秀才下跪,但是受了罗帽直身的束缚,没奈何也只得下跪了 。比及头儿着地,王本立才说一句:“管家少礼” 。唐寅赶紧起立站在一傍面上大有悻悻之意。
王本立瞧在眼中暗想:“小人不宜有才,小人有才便不免露出骄矜态度 。”
当下喃喃的念着《论语》道:“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馀不足观也已。”唐寅接着说道:“如无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馀更不足观也已 。”王本立怔了一怔,便问:“管家道的是谁?”唐寅也问:“师爷说的是谁?”王本立道:“我所说的是小有才情仗势欺人的狂徒 。”唐寅道:“小人所说的是毫无才情 。庞然自大的匹夫 。”王本立听了心中好生气闷转念一想:“且别管他,我是西宾,他是奴才 。我不和他谈学问,只把他呼来喝去便是了 。”唐寅站在旁边暗自思量:“你要和我咬文嚼字,这便是班门弄斧 。
我不好当面骂你便借着文宇,骂得你抬头不起,也好一雪我的屈膝之辱 。”谁料王本立不说什么,只道一句:“倒碗茶来 。”唐寅没奈何只得忍着气替他倒茶 。王本立道:“我多天没有到馆了,你把我的被褥在园子里这一晾晾再者,这柄紫铜便壶你须洗的乾乾净净休得留着旧杂之污,这是你的职务,须得牢牢记着 。”唐寅没奈何只得答应一个“是” 宇 。
王本立手托着茶杯向着两位高徒说道:“我们研究八股的人须得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愚师有病带累你们抛荒了学业,虽然失之东隅,还可收之桑榆 。亡羊而补牢,未为晚也;见免而顾犬,未为迟也 。贤契们快快用功勤读啊!”二刁道:“天打天(先)读儿遍给我们听 。”大踱头:“生读了学学子再再读……章 。”王本立喝乾了一杯茶便道:“收去杯于”,唐寅没奈何只得收去了茶杯站在书房门口,听他读些什么文章 。王本立乾咳了几声嗽,打扫打扫喉咙,任凭打扫,总带些乾燥声调,但见他摇动着冬烘脑袋,且摇且读道:
大贤即见知圣道者既乏其人,决闻知圣道者必乏其人 。盖圣道有见知者于前 ,始有闻知者于后也 。见者且无矣,孰从而闻之?
唐寅自思:“他读的便是我的抡元文章 。这是弘治十一年解元闱墨的第三篇 ,破承题,题目叫做《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我且听他读下去者 。”王本立续读道:
孟子自任之意若曰:“圣人之道,见而知道困难,闻而知者亦不易,由孔子至于今但百有馀岁耳,邹鲁之相去也地甚近,我之去孔子也时又远,然而当今之世,求其禀明睿之奇资,口传心授,亲见知乎孔子之道,如禹皋在尧舜之世者,则既无其人矣,屈指斯民,何如其寥落耶!负刚健之峻德,耳提面命,亲见知乎孔子之德,如伊尴在成汤之时者,亦既无其人矣,横览斯世,何如其寂寞耶!
王本立读了半篇,又道:“倒杯茶来” 。唐寅又只得献上一杯茶。喝罢了茶 ,又道:“收去了杯子 。”唐寅又只得收去了杯子 。大踱道:“生啊,为为什么不读……去?”王本立道:“这是一篇名隽的文章 。要似江瑶柱般的慢慢咀嚼,怎能一口气囫囵吞下?”二刁道:“这篇文章其(是)谁做的?”王本立竖着大拇指道:“他是江南才子一榜解元唐寅唐伯虎啊!”二刁道:“唐伯虎其(是)学生子的内表兄,他不但做得好文章,而且画得一笔好画 。”王本立点头道:“绝顶聪明的人,本来无所不能,二贤契,你须得把他的文章读个烂熟,快去抄出一分罢 。”说时,把所读的抄本文章授给二刁,教他另抄一分 。二刁道:“天打,你批在后面:”余虽为基(之)执鞭,所欣慕焉 。这其(是)什么解释?“王本立道:”唐伯虎的才情算得国士无双,我是十分佩服的,可惜没有和他会面,要是会面以后,他坐马我执鞭,也都情愿 。“大踱道:”跌跌……斗啊!“王本立道:”为什么要跌肋斗?“大踱道:”马马跑的快,生生走的慢,—一交……斗 ,呜呜……哀哉,岂岂……痛哉!“王本立道:”胡说,这是一句比喻的说,如何信以为真?“二刁道:”天打,学生子有有一句比喻的话,假使唐寅大解,大打替他倒马桶,唐寅小解,天打替他倒夜壶 。
试问天打肯不肯呢?“王本立把戒尺一碰道:”又要胡说了,不用多讲,快快去抄啊!“唐寅上前道:”师爷息怒,二公子也是一句比喻的话 。如何信以为真?“王本立暗想:”这童儿倒历害,他竟借我拳头撞我的嘴了 。“但是一时无言回答,不过瞅了他一跟又回头教训这两位高徒道:”二位资契,愚师和你们小别数日,有几句忠告之言,你们紧紧记着 ,凡人须得取法圣贤不可走入油滑一途 。书经云 。‘学于古训乃有获’,孔子云:‘信而好古’,只须件件般般效法古人才是少年人一条正当的道路 。“唐寅悄悄的向二刁说道:”师爷教你效法古人,你别上他的当 。古人便是死人 。师爷教你效法古人便是教你效法死人 。“二刁道:”天打,你不该应叫学生子上当,古人就其(是)喜(死)人,你叫我学古人便其(是)叫我学喜(死)儿“王本立道:”休得胡言!我叫你们学古人,便是叫你们学那书籍里面的模范人物,少年读书应该把这颗心放在书本上 。“唐寅又悄悄的向大踱说了几句话,大踱便向先生辩难道:”生啊 。——个人的心,本本来在什么地方?“王本立拍着胸道:”心便在腔子里,‘大踱道:“生啊,学学子没有得罪你,为为什么要要致我……命 ?”王本立道:”我没有致你死命“,大踱道:”还还说没有?腔腔子里的心要在挖出来,放放在书本上,不不是致我……命么?“二刁道:”天打天打,你的心挖给我们看看,天打天打,请你天(先)做个榜样 。“王本立连连摇头,正待说出一番话来,却闻得靴声囊囊自远而至,华平先来报告道:”太师爷到!“慌得王本立离座相迎正是:
此窍不通双弟子,有怀欲白一先生 。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第二十五回客中动秋感妙语双关园内逗娇声伊人宛在 华鸿山知道老友到馆,不胜欣喜。来到书房探望老夫子,相见之下分宾坐定。呆公子见过父亲,唐寅送过香茗,不须细表。华老便问起:“先生的贵恙可曾全愈。”又说:“为什么急于到馆?在府上休养数日尽可不妨。”王本立道:“承蒙东翁盛情,不以旷课相责。兄弟病了十余天,已觉得万分歉仄,蹉跎着两位公子黄金般的光阴。现在顽体已愈,要是再不到馆如何对得住东翁呢?东翁,这日子真过得飞一般快,兄弟回去时不过金粟初绽,此番再来时,已是黄菊丛开了。料想这半个月内,衔杯酬月,对菊吟诗,东翁应有许多雅兴。”华老叹道:“讲到兴致呢,一年不如一年了。‘月逾望日团圆少,人到残年感慨多。’这是年龄的关系,丝毫勉强不得。不过今年买到一名僮儿差强人意,无论吟诗作对,般般对答如流。”说诗笑指着唐寅道,“便是这个僮儿啊,他的天才很好,可惜才丰命薄,沦落在僮仆之中。老夫子,你尽可试他一试,便知他的才思敏捷咧!”王本立早已横梗了成见,提起书僮,心生厌恶,但是东翁一团高兴,又不好拂他的兴致。只得淡淡的答道:“东翁的眼光一定不错的。东翁试过便是了,何用兄弟再来复试?”华老道;“不经试验,总算是鸿山言过其实。老夫子试试何妨?”王本立没奈何,只得唤一声:“管家!”唐寅道:“师爷有何吩咐?”王本立道:“现在是秋深了,旅客感秋,这是常有的事。我的上联叫做‘千里关河萦客梦。”唐寅不假思索的对道:“小人对的‘万家砧杵动秋声。”华老道:“老夫子,此对何如?又浑成,又典丽,又敏捷。”王本立口头诺诺,心头却气他不过,准备再来一个比较难一些,好教他当场出丑。想了一会子,便道:“管家,我还有一个上联在此,这是引用《秋声赋》上‘四无人声声在树间’的典故,叫做‘空际有声都在树,’唐寅对道:“小人对的是‘枕边无客不思秋。”华老道:“老夫子,他便是用你旅客感秋的意思。好一句‘枕边无客不思秋’……”其实唐寅对的下联暗暗中都有寄托,第一句“秋声,”第二句“思秋,”都是为着秋香而发。蓦然间一阵风来,卷着女子们笑语声音。第十一回书中业经交代,金粟山房便在适园的西面,园里面常有丫环奉着太夫人、少夫人之命,前来采取花朵,莺莺燕燕的声音,唐寅时时听得的,但是毫不动心。
只为唐寅侦察了好几次,园中采取花朵的婢女无非是太夫人身边的春夏冬三香,以及大娘娘身边的秋桂,二娘娘身边的素月,惟有秋香竟是绝迹不来。秋香为什么不来呢?
一者怕这两位呆公子撞见了,不免上前调戏;二者书房里有了这个从苏州虎邱一路跟踪而来的魇子充当书僮,“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还是深居简出的妙。所以太夫人打发他到园中摘取花朵,他总是托词不去。叵耐太夫人对于秋香有特殊的好感,同是采一朵花,旁的丫环摘取的不是色素不佳,定是形态不好。惟有秋香摘取的色素形态般般惬意。一者是太夫人的心理作用,二者秋香的灵心妙腕都充满着美术化。秋香摘取的花朵确乎有些比众不同。
观在重阳将近,插瓶中的花朵惟有菊花,菊花的种类很多,非得灵心妙腕的秋香选取几种(左禾又农)纤合度的菊花,断难满足太夫人的心愿。所以今天采菊,春夏冬三香虽然都告奋勇,但是太夫人定要秋香加入里面,何花宜采,何花不宜采,须得听着秋香的指挥才能胜任愉快。秋香这一回不便违背太夫人的盛意,好在四人同去,人多胆壮,便是撞见了踱头和魇子,料想无妨。况且又遇见了一个好机会,他听得华老向太夫人说:“要到书房中候候先生。”他想:“太师爷到书房中谈话,我们却到花园中去采花,花园和书房虽然相距很近,但是有了太师爷在里面,管教两个踱头,一个魇子都受了无形束缚,万万不敢闻入花园中来。
便是闯了进来,一有什么不规则的举动,只须唤一声太师爷,管教他们吓的面如土色,逃走不迭咧?”他觑定了机会,怎肯错误?
所以华老才到书房,四香已在花园中采花。秋香是采花专使,三香都要听他的发号施令。
九曲桥边的麂跟篱中,种满着形形色色的菊花,春夏冬三香何尝研究过菊谱?不过秋姐姐对于老圃秋容曾经下过一番深切的研究,菊花的名目如数家珍。只为自己是秋香,菊花也是秋香,以秋感秋,以香感香。他到菊圃旁边,仿佛菊花便是他,他便是菊花。春香道:“秋香妹妹,这白色细瓣,蓬蓬松松似芦花模样的叫做什么?”秋香道:‘姊姊,这便唤做万卷书啊!这朵花足有万瓣,一瓣比一卷,所以叫做万卷书。”冬香道:“秋香姊姊,你何妨采取—朵,簪在胸前?”秋香道:“簪在胸前做什么?”冬香道:“这便表示你胸藏万卷啊?”夏香道:“秋香妹妹,这花朵垂垂。色作谈紫的叫做什么?”秋香道:“这便唤做倚栏娇啊!你看他娇小玲珑,抬头不起,仿佛倚着栏杆,卖弄娇姿,所以菊谱中唤做倚栏娇。”说时,春香恰恰在九曲桥旁俯首看那金鱼。夏香指着他向秋香说道:“你看你看,这便是倚栏娇啊?”这句话。说的大家都笑了。
话分先后,书却平行,王本立在书房中测验华安本领;四香正在菊圃中互相调笑。一阵风来,卷着“秋香姊姊”“秋香妹妹”的呼声,直送到唐寅耳朵中去,顿使他的心弦连连的颤动,他想:“秋香便在园中了,要不是华老在书房中。我便要迎将上去,和他谈谈说说。
可恨王本立还要出什么对子,错误我这千金一刻的光阴,以致但闻其声不见其人,‘咫尺间,天样阔,’我便怎么是好?可惜我没有孙行者的神通,要是有了他的神通,只须拔一根毫毛吹一口气,站在这里和老学究做伴,敷衍他吟诗作对,却把我的真身遁入园中和秋姐姐细谈肺腑……”唐寅的野心勃勃,不过在肚里计算。惟有两个呆公子听得“秋香姊姊”的呼声,便不安静起来。二习道:“老冲,你可听得?香叔在花园里面。”大踱道:“香啊,香啊,我我要见见他。”二习道:“我推托小解,借欺(此)尿遁。”大踱道:“我我……大解,坑坑遁。”毕竟都是踱头,心里的念头早在口头宣露了。华老呵斥道:“你们俩动都不许动!但看书僮有这般才学,你们俩号称公子,怎不自愧?”,大踱、二刁只好彼此扮一个鬼脸,怎敢离座!王本立为着难不倒这个书僮,益发不服气了。又搜索了一会子的枯肠,便道:“管家,又有—个上联在此,叫做‘人来老圃疏篱外,’你且对来。”唐寅默然不语,只为他这颗心已跟随着笑声而去,所以王本立出的上联他竟充耳不闻。但是王本立误会了,他想:“华安斗筲之才,容易掂破。第三个对仗他竟假作不闻。希图藏拙。要是方才不曾冲撞我,我便不为已甚,由着他藏拙便是了。现在却不能放松他,一经放松他,益发瞧我不起了。”便催着说道:“管家听得么?‘人来老圃疏篱外,’快快对来!”唐寅方才听明白了,很不经意的对道:“秋在浓香冷艳中。”华老,点头道:“这七个字确是即景生情。东篱之下秋色正佳,真叫做‘秋在浓香冷艳中。’老夫子,你道如何?”王本立怎敢说声不好,只得随声附和。其实华老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只知“秋在浓香冷艳中”说的是东篱之下的菊花,却不知唐寅对的“秋在浓香冷艳中”说的是东篱之中的俊婢,况且“秋香”两字明明点破,只是华老当时没有觉察罢了。华老坐了一会子起身告辞,那时园子里的笑声兀自联续不休。
唐寅暗自徼幸:“只须华老离了书房,我便可以一溜烟跑入园中,和那三笑留情的秋香相会。好在春香、夏香、冬香都和我感情很好,便是四香同在园中也没有妨碍。两个呆公子也和唐寅存着同样的心思,一个悄悄说道:“阿阿二,老老生活要走了,我我和你看看……香去。”一个轻轻答道:“老冲,你判(看)老生活的靴脚,要跨出希(书)房门槛了,一出了门槛,我和你判(看)香叔去。”华老离坐,王本立当然相送,已送到书房门口了,忽的王本立想起着一桩事,便道:“东翁且请暂坐,这半个月中兄弟病榻无事,借着笔墨消遣,因此作了病榻杂咏三十首,巴人下里之吟,不值方家一笑。为著东翁是兄弟的总角之交,所以随带在身,恭求东翁指政。”华老听说,只得回转身来。便道:“老夫子的大作,鸿山合该拜读。”说时重又坐定。这一坐不打紧,直把唐寅恨得牙痒痒的,不恨华老,只恨这不识相的穷措大:“为什么早不做诗迟不做诗,偏偏在病假之中做这混帐的病榻杂咏?为什么早不送给华老过目迟不送给华老过目,偏偏在华老临去之时,强着他读你这放屁的病榻杂咏?唉!王本立,王本立,你和我做尽对头,教我怎不咬牙切齿的恨……又是一阵风来,隐隐听得丫环们的声音道:“秋香妹妹,这一朵花可采么……”秋香姊姊,你来看这里的金鱼啊!有些是琥珀眼,有些是朱砂眼,有些是首尾红,有些是鹤顶红,活泼泼地多么有趣啊!……”唐寅听入耳朵里,这颗心益发摇摇不定,明明和秋香有见面的机会,都害在这病榻杂咏之下。
两个呆公子学问远不及唐寅,好色的天性却不在唐寅之下,一个轻轻的说道:“阿阿二,生今朝做做尽对头,”一个悄悄的答道:“老冲,天打的断命希(诗)真正害人不浅”那时王本立探怀取出一本薄薄的诗稿上写“病榻杂咏绝句三十首,”另一行写道:“鸿山老太师诲政,”双手捧到华老面前,口称:“指政,指政。”华老接在手里道:“拜读,拜读。”其实这三十首绝句不过八百四十字,华老看书又是双行并下,异常迅速的,只须片刻工夫便可一览无余。但是不能,为什么不能呢?只为草草读过,便要引起著作人的不快,以为“我的著作你竟—览无余,分明自恃才高,瞧不起我的作品。”所以吾人涉足社会,逢着托读人家的著作,也是一件苛政。分明狗屁不通,也只得虚与委蛇,想出几句口与心违的话称扬一下。
不是说“大著情文并茂,”定是说“尊作惨淡经营,”那么著作人见了当然非常得意。旧式文人的结习,最欢喜的是人家头儿作圈,这般结习是在私塾中养成的,私塾中的学生每逢作课完毕,把诗文交到先生的书桌上,究竟做的好不好,自己茫无把握,但把先生的头脑做标准。要是先生横摇着头儿,这诗文便不待批改,已知做的很不兴了;要是先生把头儿不绝的打圈,这便是欣赏自己作品的表示,不由的心花怒放,得意非凡。编书的少年时有一位同学,他的诗文简直狗屁不通,但是很欢喜献给同学们欣赏。要是人家读的头儿不绝的打圈,他这欢喜非同小可,便把自己带来的毛豆荚,薰青豆左一把右一把的敬客,只为这位同学是乡间人,乡间煮的豆荚,薰的青豆异常甘而香、鲜而糯,他每逢上城来读书,总带看一大包的薰青豆、一网篮的毛豆荚,他随带的小吃这么丰富,他一个人当然享用不尽,同学们向他乞取,他又是很吝啬的,俗语说的好,“求出来的雨点是不大的”。他不过随意拈几粒青豆、抓几把毛豆便算款客。区区东西怎够人家的大嚼?惟有逢到人家欣赏他的作品,他便打破了自己的吝啬心,不惜工本的把毛豆荚、薰青豆做酬报,所以人家欣赏他的作品,无非抱着“饕餮主义”而来。每逢他才从乡间上城,他的房间里的读者总是络绎不绝,吟哦之声好似千百个苍蝇在里面嗡嗡作响。只为这时侯所有纸包和网篮里的东西正在丰富时代待到十天八天以后,薰青豆和毛豆荚渐告消乏,房间里的读者便成了硕果晨星寥落可数。再过了几天,纸包和网篮里都是空空如也,他的房间里的读者也成了杳杳如也。冥冥如也。便是勉强拉着人家读他的诗文,人家也是很勉强的读了几行,摇摇头儿便走了,再休想人家把头儿打圈,再休想人家嗡嗡的学那苍蝇叫。现在华鸿山读那三十首病榻杂咏当然不是为著哺啜面来,便是王本立的诗笔也有一读的价值,和那狗屁不通的有个分别。但是诗人的笔法和自己的环境大有关系,华鸿山是飞黄腾达的人,足迹半中国,交游遍四海,又经过了许多名山大川,所以他的作品处处表示他阔大韵胸襟,浩瀚的气息,王本立的诗笔少年时还好,后来好多次的秋闱报罢,失意归来,他的诗笔便渐渐沾染着寒酸化,更兼足迹不曾出过本省的范围,所往来的无非是些一知半解的村夫子。所以他的作品说的好叫做‘郊寒岛瘦,”说的不好便是叹老嗟贫。”华老看了几行。暗想:“老夫子的诗笔越做越寒酸了。”但是恐怕先生面上不好看每读一首诗总是曼声吟哦,而且把那头儿不住的打转。唐寅暗暗的瞧在跟里,华老越是头儿打转,先生越是面有喜色,华老读了又读,先生喜不胜喜,一会子微微的笑,一会子叠着腿儿索索的抖个不住,喜的这位先生几乎‘骨头没有四两重。”恨的这位唐解元险些儿把一口银牙咬个粉碎。呆公子又悄悄的商议起来,一个道:“阿阿二,你称看,老老生活的头颈好好象铜丝扦扦……一般。”一个道:“老冲,‘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趁着老生活摇头摆尾,我们把个脚底给他看。”一个道:“到到那里去?”一个道:“去看香叔。”呆公子在先俏俏商量,后来大踱听得“香叔”
二字,一时忘形,失声呼唤道:“香香啊,香香啊!”华老回转头来,又是怒目而视。
二习道:“老冲啊,不要走罢,老生活请我们吃汤团了。”费了良久功夫,华老才把这本诗稿读毕交还先生,又恭维了他几句。
唐寅这时早已希望断绝,只为华老的吟声没有停止,花园里的笑声早已寂然,多分秋香采了花朵已回到中门里面去了。果然不出所料,待到华老去后,唐寅忙向花园中去探望,只有秋芳(指菊花),投有球香。人生难逢的机会。
却断送在王本立的诗稿里面。当下一声长叹,没精打采的回到书房。却听得王本立依旧在那里教训生徒道:“二位贤契,我所说的都是良言,休得误会我的宗旨,你们不学古人也得学学尊大人,他是我的同学,他在少年时何等认真!‘皇天不负苦心人’,果然偿了他的志愿,少年科甲,隆隆日上,官居极品,名满神州。可见读书认真是不会吃亏的。你们不学古人怎么不学尊大人呢?”唐寅蓄意要和先生作梗,又到二刁旁边轻轻的撺掇了几句话,二刁便道:“天打,你说读希(书)认真其(是)不会吃亏的,我问天打,你做学生子的时候读希认真不认真?”王本立道:“自然认真。”二刁道:“天打啊,你又给学生子上当了,读希认真其不会吃亏的,天打吃亏便吃在读希认真上面。四十年前其(是)一个秀才四十年后也其一个秀才。你为什么不去少年科甲、隆隆日上?你为什么不去官居极品、名满神州?”王本立冷不防华武会得这般辩驳,几乎哑口无言。停顿了半晌,才道:“贤契,这事又当别沦。
尊大人文章也好,福分也好。若论愚师,有了文章,没有福分,以致七踏槐黄来博一第。你们都是宰相公子,当然要效法尊大人,却不要效法我这潦倒名场的愚师。”说到这里起了身世之感,仰天一声长叹。唐寅忙又走到大踱身边,撺掇了几句话,大踱喊将起来道:“生啊!你你的话不对啊!”王本立道:“为什么不对呢?”大踱道:“你你是生,我我是学子,学学子不学你生,去去学谁?你你教了我们的书,又又要教我们休得学你,这这句话就不对了。”王本立又被生徒驳倒了,眼见唐寅跑来跑去知道都是他在搬唇弄舌,便指着插瓶中的花朵自言自语道:“花啊花啊,早落早开,早开早落。”
唐寅知道先生语中有刺,分明说我年龄不永,和一现的昙花相似。在这当儿,书房里挂着的叫哥哥,忽听得唧唧唧叫个不休,唐寅对着虫儿自言自语道:“虫啊虫啊,先生先死,先死先生。”王本立明知唐寅骂人,却又不好反面,只为他指着秋虫而说,到了夜间,晚饭已毕,先生归寝。唐寅的卧榻便在先生卧榻旁边,睡到三更半夜,李本立忽的连喊着:“管家,管家:”竞把唐寅的好梦惊醒,正是:
九月初逢金菊节,三更忽起绣球风。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中宵煮水洗濯绣球风重九制粞欢迎菊花印 这—夜,唐寅可交着厄运了。王本立是有皮肤病的,他的肾囊上面生着许多顽癣,有癣必有虫,时时作痒。日间还好维持,到了夜间睡在被窝里,肾囊上得到相当的温度,许多癣虫便在皮肤里蠕蠕活动,待到痒得不可开交,两只手同时爬搔只恨爷娘替他少生了几个指头。
其实呢,多生指头也是没用的,休说王本立只有十个指头,便是借重祝枝山祝阿胡子加二放码的十二个手指,也不能解除当时的奇痒。这个毛病叫做绣球风。绣球是像形,痒的时候搔下斑斑点点的癣皮宛比绣球花片一般,癣皮搔尽了奇痒仍不肯止,甚至搔出血来白绣球变做了红绣球。从来癣疥之疾往往忽视,然而一经沾染,受累无穷。一时救急的方法惟有用着烫水,连连的的绣球上烫这几下,烫水着肤,肌肉上自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快感,不知不觉的自己会得道出“适意”两个字来。要是不信,澡堂里面便是个试验场。凡是患着皮肤病的都到焦池旁边用着烫水不绝的烫那痒处,一壁烫一壁喃喃呐呐的念着:“适意、适意。”据说痒处—经水烫,可以在十二小时内维持肌肤上的治安。但是过了规定时间,癣虫又要渐渐蠢动了。这一夜,王本立一忽醒来,他的绣球风又在作祟了。痒的时候,分明千百条蛆虫在里面乱攻乱窜,他便一叠连声的唤着:“管家起来!”唐寅在睡梦中恍惚遇见了秋香,见他在东篱下采取菊花。正待上前作揖,却不料被那冬烘头脑的王本立先生大声疾呼,把那好梦惊醒了。他又挫一挫银牙,暗想;“这老学究真是我的七世之仇,日间为着他不得和秋香会面,待到夜间在梦里相逢,他又把我唤醒。王本立,王本立,你为什么不肯成人之美呢?”王本立奇痒难熬,又是连唤着:“管家起来,管家起来。”唐寅没好气的说道:“师爷,三更半夜唤我想来救甚?”王本立道:“管家,我有些奇痒难熬。”唐寅暗想:“不妙,这真是梦想不到的事,半夜三更奇痒难熬,看来这老忘八不怀着好意罢?”便忍着气问道:“痒在那里?”王本立吞吞吐吐的说道:“不好说的。”唐寅道:“说说何妨?”王本立道:“管家不瞒你说,我痒在下部。”唐寅暗骂一声老贼,忍着气问道:“痒在下部唤我做甚?”王本立道:“管家我唤你非为别事,解这奇痒须得借重你这管家。”唐寅听了怎不恼怒?轰的起身,披着衣,剔着银灯,恨恨的说道:“师爷我只道你是黉门秀才,相府西宾,你原来枉读孔圣之书,不达周公之礼,肆无忌惮,说出一篇无礼的话来!我虽是低三下四之人,却听不惯这般寡廉鲜耻的话。明天禀明太师爷,我这书童不干了。”这几句轰雷掣电的活,气的王本立浑身发抖,他也是披衣起坐。颤着声浪说道:“你这小厮,怎敢把我恶骂?我是恪守孔门四戒的,‘非礼弗视,非礼弗听,非礼弗言,非礼勿动。’我有什么不端之处被你捉住了把柄,你敢这般横逆相戒?你要禀明东家,我也要禀明东家。从来做西宾的没有受着小厮的气,我明天便辞馆,我也不干了!”唐寅道:“你说没有把柄给我捉住么?你半夜三更唤我起来,说什么奇痒难熬,痒在下部。解这奇痒须得借重管家。这些荒谬之言可是做秀才做西宾的应该说的,”
王本立道:“这些说话光明正大可以‘质诸天地而不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我三年前就馆早向东翁声明在先,我是有个痒在下部的毛病,每逢三更半夜奇痒难熬,须得借重贵管家夜半忙碌,东翁满口应允。便挑拨一名书童睡在我房里,担当着这夜半侯候的职务。
三年以来,夜夜如是。”唐寅听到这里,暗暗自思:“我莫非误会了罢?要是他有狸亵不堪的意思,便不会铁铮铮的这般嘴硬。”当下按一按火性,问道:“师爷,‘鼓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你这般吞吞吐吐很容易引起误会,毕竟下部奇痒的病是什么病?借重书童是怎样的借重?”王本立道:“管家我和你住在一房,始终瞒你不过,我告诉你罢,我的痒病叫做绣球风,夜间睡的热了往往奇痒难熬,须得借重贵管家到大厨房中去提一铜吊热水。我把热水洗过以后痒才停止,睡也睡的稳了。”唐寅恍然大悟,倒有些不好意思,便道:“师爷息怒,师爷息怒,这是小人误会了。”王本立道:“你误会了什么。”唐寅道:“不要说了罢,师爷要热水,只怕夜分已深厨房中已熄了火。”王本立道:“这到不妨,是常年的老例,我到馆后,厨房中的炭炉上面为我留着一吊热水,你去取来便是了。”唐寅没奈何,只得提着灯笼到厨房中去取水。夜分已深,备弄里黑魃魃的好不怕人。到了大厨房,果然炭炉子上还留着余火,上面放着一铜吊热水,唐寅一手拎水一手提灯笼穿过备弄回到书房,忍气吞声伺候王本立洗涤绣球风。王本立架子十足要管家端着脚盆到床边伺候,比及热水烫着绣球风,便似澡堂中焦池的朋友一般,连连不绝的唤着“适意适意,”王本立腹有诗书,一壁唤“适意”,一壁还要咬文嚼字的说道:“熊掌吾所欲也,烫水亦吾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熊掌而取烫水者也……”这儿句话虽然迂谬可笑,却是出于实情,常听得生有顽癣的朋友说起,身上有了顽癣是说不出的苦,也是说不出的快活。痒的时候爬搔没用,是说不出的苦;烫水着肤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舒服,一直舒服到骨髓里面去,是说不出的快活。二十世纪的青年喜谈肉感,其实满足肉感上的欲望,除却在焦他旁边用热水烫皮肤的朋友更无别个。张生说的:“若能够汤他一汤早与人消灾障。”又说:“蘸着些儿麻上来。”这几句是形容性交上的快感,其实热水烫顽癣的快感胜过性交十倍。这真叫做“汤他一汤早与人消灾障”咧!“这真叫做蘸着些儿麻上来”咧!假使有人生了顽癣痒的不可开交的时候,任凭有十二分艳丽的女郎立在澡堂门口,叫他不要进澡堂,且到旅馆里去开房间,享受性交上的快活,但是到这时候烫水为重,性交为轻,他一定牺牲着性交,急匆匆的要到澡堂里面去。又如澡堂门前摆着一席山珍海味的盛筵,遇着生有顽癣要进澡堂的人,把他拉住了,教他畅饮几杯。待到酒阑席散再去洗澡不迟。但是到这时候,洗澡为重,哺啜为轻,他一定牺牲着盛筵,急匆匆的要到焦池旁边去过瘾。所以王本立先生说的“二者不可得兼,舍熊掌而取烫水者也,”确是一种经验之谈。王本立借重烫水征服了癣虫,累着唐寅脚乱手忙。伺候他洗涤完毕,又须倾去了脚盆中的龌龊水,才能闭门归寝。王本立烫过了绣球风,浑身舒服,不久便是鼾声连连。
唐寅回到床上待要继缕他末完的残梦,无奈梦是没有练续性的,方才梦到花园里面待向秋香姐姐兜头一揖,要是梦有连续性,后梦紧接着前梦,便可以一步步渐入佳境。谁知上床以后翻来覆去,只是睡不沉熟,比及恍惚入梦,后梦并不急接前梦。
却是另起炉灶,梦见王本立老夫子洗罢了绣球风,却教唐寅把脚盆中的残汤喝个干净。
唐寅不肯,却教两个踱头把他按着颈项用力向脚盆中揿,待要挣扎无法挣扎,看着自己的嘴离着脚盆中的污水,其间不能以寸了。猛听得先生床上又在大声疾呼,连连的“管家起来,管家起来,”叫个不住。原来天色已向曙了,王本立恐怕书童贪懒,叫他早早起身洒扫书房。
幸而有了这一喊,唐寅才没有喝那脚盆中的污水,这是应该感激他的。喝醒好梦是他,喝醒恶梦也是他,真叫做“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编者写了书房中的话,便不能写那中门以内的事。话分先后书却平行。却说昨天四香采了菊花回到中堂里面,紫薇堂上见过太夫人。这—回采取的花朵博得太夫人赞不绝口,他说毕竟秋香采取的花朵比众不同。当下拣了几枝插在胆瓶中,余下的花朵分作两起送给两房媳妇。大媳妇住在东楼,派着春香去送花;二媳妇住在西楼,派着秋香去送花。太夫人知道秋香和二娘娘的感情最好,所以这趟差使非得秋香一走不可。秋香知道二公子还没有放学,自己上西楼送花终可放胆前行,毫无危险。他才走到堂楼下面,已被二娘娘的丫环素月看见了,赶紧上前和秋香姐姐握手。毕竟秋香人缘好,无分上下都是和他很莫逆的,况且他在丫环里面是个头儿脑儿顶儿尖儿,所以素月眼光中的秋香姐姐宛似下级军官眼光中的总司令,倘得接近一些便觉非常荣幸。当下笑盈盈的说道:“秋香姐姐,久不上我们的西楼了。今天甚么风吹来?贵人忽踏贱地。”秋香微嗔道:“素月妹妹,你怎么唤起贵人来?我和你是一般的,称是低三,我是下四。彼此都沦落在青衣队里,有什么贵贱可分呢?”素月道:“秋香姐姐,我怎可和你比呢?你是天,我是地,你是云,我是泥。我非但不敢比你,而且不敢比三香,不敢比石榴,我只好和东楼上的秋桂姐姐相比。
虽说都是青衣队里的人,你是队长居第一等,三香是队副居第二等,石榴不如三香,又下一级,居第三等。我和秋桂不如石榴,又下一级,居第四等。其他粗使丫环更不如我们,又下一级,居第五等。秋香笑道:“你倒是一个熟读缙绅录的,可惜缙绅录里没有我们婢女的名字。素月妹妹,休谈闲话,二娘娘可在楼上?我奉了太夫人之命上西楼送花来的。”素月道:“二娘娘在楼上看书,秋香姐姐便请上楼;”素月倍着秋香同上扶梯,二娘娘已听得秋香声音,放下手头这本《白香山集》走到楼头笑说道:“秋香,你多天没有上楼了。”秋香见过了二娘娘,口称:“这几天事忙,没有上楼向二娘娘请安。今日里奉了太夫人之命,在园中采取时鲜的花朵;太夫人捉出两份,一份送给大娘娘,一份送给二娘娘。”说时,把手中花朵授给二娘娘。这是相府中的规矩,二娘娘恭恭敬敬的接授了花朵,口称:“做媳妇的没有什么孝敬婆婆。婆婆惦念小辈,常有东西赏赐媳妇。秋香,你见了太夫人说我受了赏赐又感又愧。”秋香道:“二娘娘太客气了,区区花朵值得什么?”二娘娘推着秋香,请他先入中间,秋香道:“婢不僭主,二娘娘请。”二娘娘道:“你是奉命而来的,理该先请。”推了一会子,毕竟骈着肩进那楼中间。二娘娘把花朵插入胆瓶中,才与秋香并坐闲话。
小丫环送上香茗。站在旁边伺候。二娘娘道:“你不须在这里伺候,你跟着素月楼下去罢。”小丫头答应一声,便跟着素月下楼。秋香肚里寻思:“二娘娘为什么遣开了婢女?看这模样好像要和我说什么体己话儿。”正在这么想,二娘娘早已挪一挪椅子,凑近了秋香轻轻的说道:“秋香我正想和你谈谈,只恨没有说话的机会,现在楼上静悄悄只有你我两人,你是很秘密的,我也是守口如瓶。”秋香道:“二娘娘有何吩咐?”二娘娘道:“上月十三日,你跟着婆婆烧香回来,你不是向我说的么?虎邱山上撞见一个书呆,到了舟中又见他,到了东亭镇上又见他。我在先听了不大注意,后来听得公公买进一名家童,吟诗作对件件皆能,我老大疑惑,这书童敢是书呆的变相罢?秋香,你看投靠入府的华安是不是跟踪而来的书呆?在我面前不妨直说。我是不肯取笑你的……”秋香是个聪明伶俐的人,他在二娘娘面前尽可直言,但是已失了直言的机会。假使唐寅初入相府的时候秋香便去报告二娘娘。说这书童便是跟踪而来的书呆,才算是当言则言,不曾错过了时机;现在唐寅投靠以后,忽忽已是二十多天,秋香才向二娘娘直说这书童便是书呆,假使二娘娘驳他一驳,说你既知道这书童便是书呆,为什么不早早告禀太夫人,立时把他驱逐出府呢?那便变做无言回答了。为这分上,便不敢直言谈相。只得摸棱两可的说道:“二娘娘听禀华安初入相府时,人人喧传他的面貌好,才学好,我也和二娘娘一般的疑惑,这书童敢是跟踪而来的书呆罢?后来华安进中门叩见太夫人,我便很注意的估量一下,似乎有些不大像罢。也许他更了衣服,换了形式,我一时瞧他不出。只为我是素来眼钝的啊!再者我要指定他是书呆的变相,须得有了真凭实据,他才心服。虎邱遇见书呆不但我一人,他们三香也都看见的。人多眼多,他们的眼光都比我敏锐,真个书童便是书呆,他们早沸沸扬扬闹将出来了,敢怕不是罢。”说到这里又笑了一笑道:“便是也难说,只为我指不出他的真凭实据,便不能咬钉嚼铁般的说他就是书呆。
况且他又是太师爷宠用的人,我怎敢混说呢。”二娘娘暗暗佩服秋香,佩服他出言不落边际,他既不肯直言说破,却把这关系都卸在三香身上。当下便向秋香说道:“但愿他不是跟踪而来的书呆,那才好呢!要是书呆卖身投靠混入相府,那便存着歹心恶意,迟早不免弄出事来。
公公虽然宠用他,将来不免上他的当,敢怕后悔莫及罢。这是我的顾虑,你道是不是呢?”秋香点头道:“我也忧虑到这一层,但是仔细想来,天下没有这般的书呆,上等人不做,来做低三下四之人,有什么值得呢?”二娘娘道:“怎说天下没有这般的书童?我的表兄唐解元便是这一类的人物,倒也不可不防。”秋香道:“好在华安不是唐解元。”二娘娘笑道:“你怎知他不是唐解元呢?”秋香道:“二娘娘取笑了,要是唐解元,第一天上西楼磕头便要被二娘娘窥破机关了,他还能够存身么?”二娘娘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唐解元便算好色,也不敢到这里来尝试……”一主一婢说的都是违心的谈,二娘娘为着秋香不说真说,所以也不敢把真话说出。又闲谈了—会子,秋香起身告辞。二娘娘道:“难得上楼,坐坐伺妨?”秋香道:“重阳近了,太夫人要吩咐我开写新米团的名单咧!”二娘娘不敢强留,亲自送至楼头,秋香下楼以后;素月又送了他一程,送出了庭院方才分别。他回到紫薇堂向太夫人覆命,却见太夫人正忙着吩咐粗使丫环把今年的上好新米搬入中门预备牵磨成粉制办重阳团子。这是华相府里的规矩,每逢重阳佳节,合府上下人等都吃新米团。一年一度,点缀时光,看得异常郑重。平日一切点膳都由大小厨房承办,惟有重阳新米团全由内制,不经大小厨房的手。
什么叫做内制?便是中门以内的上下人等制办。上自太夫人,下至粗使丫环,分任其事,各有专责,绝对不许男子加入。重阳前数天,早已预备这张分任其事的名单,须经秋香开写。
大概划分三部:一磨粉部,二造馅部,三制团部。职掌磨粉部的都是些粗使丫环,却教中门上的管家婆做监督。职掌造馅部的又分咸馅、甜馅,甜馅由大娘娘监督,着丫环赶办;咸馅由二娘娘监督,着丫环制造。最重要的是制团部,太夫人做总监督,两房媳妇做副监督,春香,夏香、秋香、冬香四丫环各把蔷薇花露盥手以后开始制团。而且所制的团上面各印着木质的钤记,春香制的上加梅花钤记,夏香制的上加荷花钤记,秋香制的上加菊花钤记,冬香制的上加芙蓉钤记,太夫人率同两房媳妇也各做四枚团子,太夫人制的加上一个寿字,大娘娘制的上加一个“雪芳”的“雪”字,二娘娘制的上加一个“玉英”的“玉”字。
按着向例,太夫人和两位少夫人手制的团子供在祖宗堂中奉献祖宗,四香各制的团子到了重阳日分给合宅男女上下人等享用,四名丫环每人各制二百枚。秋香真不愧是婢女中间的头儿脑儿顶儿尖儿,经他手制的新米团端的比众不同,皮子捏的匀,馅儿放的多,形式既美观,滋味又好吃。所以大家目光中看见了菊花钤记的新米团都是异常欢迎,每逢分派团子时,须经着两位少夫人的手,公公、婆婆吃的,自己夫妇吃的,书房中师爷吃的,当然都分着菊花钤记的团子。还有里面的四香丫头,外面的帐房师爷,以及总管老家人,大概都有秋香手制的团子吃。其他众人便要看着他们的幸运了。但是人家吃了秋香手制的团子,不过赞他一声做的调匀好吃罢了,惟有两位呆公子吃了秋香手制的团子一副极形司掬,还夹着许多不干不净的话。妯娌俩瞧在眼里听在耳中。好不惹气,二娘娘会向大娘娘说:“今年的新米团只许先生吃那菊花钤记的,他们兄弟俩都没有这份儿,免得又说些不干不净的话。”大娘娘是忠厚人,想不出主意,对于二娘娘的话总是满口赞成。外面两个踱头怎会知晓?未到重阳先在盼望秋香手制的菊花钤记新米团子,口中嘈嘈不休:“老冲,过了两天有香叔的团记吃了……”“阿阿二,香做的团,菊花为记,真好,好吃煞……”唐寅闻悉情由,便向两位公子打听道:“我也有秋香的团子吃么?”二刁道:“半仙,你一定有的吃。重阳日大家都有团记吃,你吃的一盆,运气好,便其(是)香叔做的。就算不其(是)香叔做的,天打的一盆一定其(是)香叔做的。天打每年吃团记,希(四)个只吃两个,攒下的两个便其(是)你吃。”唐寅听了暗暗喜欢。专候着重阳到来。好吃秋香手制的新米团儿。正是:
好事多磨偏独宿,秋风容易又重阳。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唐子畏戏弄王本立华鸿山邀请宋悦峰 呆公子盼望的重阳今天到了。每岁重阳先生例有放假,今年则不然。王本立在家养病旷课多天,这番到馆补课,不肯再放例假。两个呆公子一早起身依旧上书房读书。当假不假,百般的不起劲,读书声和蚊虫的哼声相似。这一天,先生起得略迟一些,呆公子来得略早一些。
华文放宽着裤带,华武磨砺着牙齿,眼巴巴盼望着里面送出菊花为记的新米团来,团子里有秋香的手泽,定要大嚼特嚼,吃个爽快。当下吩咐华平向中门上去通信,说师爷没有起身,两位公子在书房里闹起饥荒来了,快把公子名下的新米团先行送出,点点饥肠。华平正待动身,唐寅凑着他的耳朵说道:“华平哥哥,拜烦你向中门上通信,里面送出新来团,把我的一份顺便也送了出来,免得‘一番生活两番做’。”华平答应自去。隔了一会子,听得书房门外有个丫环声唤道:“华安哥哥在里面么?”唐寅应声去看时,却是四香中间的冬香,手提着一只金漆食盒来送新米团子。
唐寅含笑上前道:“冬香妹妹,难得光临。可是来送米团子给公子吃的?”冬香道:“华安哥哥一猜就着。食盒里面三盆新米团子,装在绿盆里面是公子吃的,装在白盆里面是你吃的。听说师爷还没有起身,师爷起身时快到中门上传个信息。还有师爷吃的一盆随后送来。”唐寅见冬香说话时,说的异常迅速,他有一个毛病,说的起劲时不知不觉的有唾花飞舞出来。于是暗自思量:“幸而三盆团子放在食盒里面,要是托在盘中,多少总要沾染些唾沫。”唐寅心里这么想,口头那么说道:“冬香妹妹,暂停片刻,待我送与公子后再把空盒送还。”当下接受了食盒,送进书房。两个公子好不起劲,—个道:“吃吃,香香……团。”一个道:“香叔做的团记格外的香。”待到食盒的盖儿揭开,六条视线同时的射到盆子里去。
三个人都是异常失望,两只绿盆装的团子都是荷花为记,一只白盆装的团子又是关蓉花为记。
三个人痴想的菊花符号一个也没有。二刁喃喃的说道:“妻有此理,妻有此理!我们的团记都弄错了。半仙,快快拿去掉换。”大踱也随声附和道:“大大叔,换换……去。”冬香在门外探进头来说道:“这是不能掉换的,三盆团子都是二娘娘支配的。”二刁很有几分惧内癖,听说出于二娘娘的支配,便不敢说“妻有此理了。”唐寅把三盆团子都取了出来,两盆送给公子,一盆放在旁边,提着空盒便去交回冬香。
冬香道:“华安哥哥,这几天为什么不到小厨房中去坐坐?
石榴很记挂你咧!”说罢,吃吃的好笑。唐寅道:“师爷到馆后我忙个不了,怎有工夫到小厨房中闲坐?”冬香道:“我告诉你,这几天来,石榴的嘴儿高高的跷起,可以挂着油瓶。背着人时时抹泪,不知为着什么。”唐寅道:“他的心事我那里会得知道?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冬香道:“广漆板橙上只有一个人坐,叫他怎不掉泪呢?”说时,扑嗤一笑,两朵唾花随着笑声喷出,险些儿溅到唐寅面上。冬香去后,唐寅回到里面。两个呆公子饥不择食,盆子里的新,米团早已吃了个净光王佛。唐寅看了看自己的新米团,不禁摇了摇头儿,他想:“这团子偏是冬香做的,他动不动便是唾花四溅,他做这团子不知溅了多少唾花,叫我怎好下咽?”两个呆公子见唐寅放着不吃,大踱道:“你你不吃,我我来吃。”二刁道:“半仙客趣(气),二公子福趣(气):”唐寅便把这盆团子让渡与两位公子,横坚还有一盆菊花为记的新米团子,是送给王本立吃的。王本立只吃两枚。还有两枚自己可可稳稳到嘴。……待到王本立起身,唐寅送过脸水以后便忙着到中门上去见干娘,道:“师爷起身了,新米团快快送去。”管家婆难得看见这个叫来的干儿子。又是有的没的和唐寅儿搭。唐寅道:“缓一天再来和干娘闲谈。今天师爷腹饥了,拜托干娘快到里面去通知一声。”其实呢,师爷腹饥是假,唐寅嘴馋是真。唐寅通了消息转身而去,没多一会子,春香又来叫唤华安哥哥。唐寅忙不迭的去接受食盒,给先生抽了一双筷,倒了一杯茶,又把食盒的盖子开了,眼光射处,心花都开。原来谈青磁盆内装着四枚又匀又净、又光又滑、又圆又白的新米闭,每枚上面又印着胭脂色的菊花记号,未曾到嘴,早已甜香四溢。秋香妙手制造的团子多看几眼尚且宽胸开怀,何况吃在肚里呢?
他把新米团放在王本立面前,说一声:“师爷请用点心。”这时,王本立正托着一杯茶眼看着窗外,忽的窗外呜呜作响,刮来一阵西风,把两扇窗儿砰的吹转。王本立猛吃一惊,手儿一颤茶杯里的茶起着微微的浪把衣襟都打湿了一小块,说一声:“好大风也。”嘴里便嘤嘤嗡嗡起来。唐寅把窗儿拽上了,窗外的铁马兀自叮叮咚咚的响。两个呆公子一壁读书。
一壁讲话,大跋道:“不不偏之谓中,不不易之谓庸。阿阿二啊,好好一阵大风。”二刁道:“基基为基基(知之为知之),不基为不基。老冲啊,好一阵西风吹团记(子)。”大踱道:“人人焉(广叟)哉!人人焉(广叟)度哉!阿阿二啊,团团子吹到那里来?”二刁道:“得其所哉!
得其所哉!老冲啊,团记吹到我们嘴里来。”原来盆子里面的四个团又已引起了两个跋头的食欲,很想借重风力吹入他们的嘴里。
这位王本立先生的诗兴正浓,放下茶杯,想做一首藏风诗,诗中不见风字,却句句说的是风。他的做诗计画,须得口占绝句一首,做—句诗吃一个团子,待到绝句做完,盆中的团子也吃完。……王本立吃新米团已吃了多年,向例只吃两枚。今天却要打破纪录,一者病体新愈,正在旺食;二者今天起得迟了,觉得腹中空虚;三者一团一句诗,一盆团子恰合一首绝句的支配。他又嗡嗡嘤嘤的一会子,便念出第一句诗道:“忽地红尘透九霄。”便把牙箸夹着团子慢慢的纳入嘴里,一壁咀嚼一壁思索第二句诗。待到第一枚团子吃完,第二句诗又来了。他曼声吟道:“遥知江海浪滔滔。”第二枚团子又到嘴里,待到咀嚼完毕,第三句诗却不来了。只得复吟着第一句道:“忽地红尘透九霄。”
夹取第三枚团子纳入嘴里,咀嚼完毕,又复吟着第二句道:“遥知江海浪滔滔。”又取末一个团子入口。四枚菊花为记的新米团都被先生吃完了,唐寅倒抽了一口冷气。不识相的王本立兀自把那不成篇章的两句诗颠来倒去的念个不休,然而再也念不出第三句诗来。唐寅忽的曼声高吟道:“声声催促惊人梦,夜半烧汤弄卵脬。”苏州土白“卵”字读作“乳”字。
王本立听入耳中异常不雅,立时怒容满面的说道:“管家,你做什么?”唐寅道:“师爷吟诗只吟两句,小人也来继续两句。”王本立道:“你吟的什么诗?”唐寅道:“师爷吟的什么诗?”王本立道:“我吟的是藏风诗:‘忽地红尘透九霄,遥知江海浪滔滔。’”唐寅道:“小人吟的也是藏风诗:‘声声催促惊人梦,夜半烧汤弄卵脬。”王本立喝同道;“你藏的是什么风?”唐寅道:“师爷藏的是什么风?王本立道:“我藏的是西风。”唐寅道“小人藏的是绣球风……”
大凡有隐疾的人最恨被人家当面说破。王本立恼羞成怒,手拍着书案连连的唤道:“唷唷暗!气死我也!”忽听得外面一声痰嗽,华平揭着门帘道:“大师爷到!……”
原来这一天,华老来约先生暂停半天功课,到花园中去庆赏重阳。才走近书房便听得老友在里面发怒,只道是两个儿子又挺撞了先生,急于进来问讯。比及宾主相见,各各坐定,华老道:“‘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可是小儿无礼,得罪了先生?”王本立道:“此事和令郎无关。只不过方才刮起了一阵西风,兄弟—时兴起。预备吟一首藏风诗。”华老道:“这是雅人深致啊!吟的什么诗句?”王本立道:“预备口占一绝,才吟为两句。”华老道:“请教请教”王本立道:“兄弟吟的是:‘忽地红尘透九霄,遥知江海浪滔滔。’”华老道:“好极好极!确是藏风佳句。为什么不吟下去?”王本立道:“正待吟下去,叵耐管家无礼,续了两句险些儿把兄弟气死。”华老怒喝道:“华安,他怎敢这般无礼!师爷吟诗,谁要你续?”唐寅道:“启禀太师爷,师爷吟诗一首只吟得两句,小人一时斗胆便续了两句。”华老道:“你续的是什么?”唐寅道:“小人续的是:‘声声翠竹惊人梦,夜半纱窗历乱抛。’华老点了点头道:“这两句藏风诗倒也平稳,不过押韵押“抛”字不如押“敲”字,‘翠竹敲窗,夜半惊梦。’换了一个子变好了。”唐寅屈着一膝道:谢太帅爷点铁成金”。
王本立寻思:“东翁太偏袒了,并不申斥家住,反而和他斟酌诗句。”心中好生气闷:“又听他念的诗句,确乎平稳,不曾讥笑着我。难道我听错了不成?方才华安吟的‘声声催促惊人梦,夜半烧汤弄卵脬’。分明讥笑我夜半催他起身烧汤洗濯绣球风。他现在辩白时,说是吟的‘声声翠竹惊人梦,夜半纱窗历乱抛。’声音似乎相近,意思却截然不同,这是他的巧辩,把来蒙蔽主人。我须得当面说破他。”
便道:“东翁休听管家一面之词,他方才续下的不是这两句,要是这两句兄弟又何必烦恼呢?”华老道:“老夫子,这小厮方才续下的是怎样的两句?”王本立守着道学家风,绝口不谈生殖器,以为谈了生殖器以及生殖器上附带的东西,便是亵渎了这张嘴,他怎好向着东家直言谈相?说“贵管家饥笑我弄卵脬。”这“卵脬”两个字他以为只可存之于心,不好出之于口。华老问的紧,他只吞吞吐吐的这个那个,华老又问:“这个什么?那个什么?”那才实逼至此,无可躲藏了,便把左右手指搭着眼镜似的两个圈儿,向华老表示道:“管家说的便是这两个圆的东西。”华老益发莫明其妙。唐寅道:“启禀太师爷,今天吃新米团,这两个圆的东西师爷已吃在肚里了。”王本立脸涨了通红,连唤着“岂有此理!”华老见先生很有难言之隐,不便多问,知道总是书僮恃才傲物,得罪了师爷。他虽然宠用华安,但是为着西宾的面子关系,便呵斥着书僮道:“师爷吟诗,谁要你接续?师爷是我的老友,得罪了师爷便是得罪了我。快向师爷赔罪,要不然,哼哼!”说到“哼哼”两字,双眼一睁,便有唤取家法板伺候的意思。唐寅何等玲珑,“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把王本立戏弄得够了,看着他年龄分上,便向他赔一个罪,平平他的气也是好的。连忙抢步上前,向王本立说道:“师爷息怒,小人一时无礼,接续师爷的诗句,伏望师爷看了家主人的分上,饶恕小人这一遭罢。”说时,屈膝服礼。王本立挣得面子,只好道一声:“管家请起,算了罢。”只这“算了罢”三个字,一场团子风潮方才告一段落。
华老才表明来意:“今日重阳佳节,请先生放学半天,便在爱菊轩中衔杯赏菊。”王本立却不过主人的美意,也便允许了。
这一天,爱菊轩中庆赏重阳,座右五花八门叠着菊花山。华老初意要唤两个儿子作陪,后来一想,今天为着书僮,先生已呕了一场气,再不要两个踱头出言无忌,又惹起了先生的烦恼。因此不用儿子作陪,却遣人到隆昌典当中邀请当铺经理宋悦峰前来作陪。一主二宾,开怀欢饮。
宋悦峰和王本立向来认识,情意相投。王本立每逢放学,总到隆昌当铺中和宋悦峰手谈为乐。他们俩年龄相仿,又都是规行矩步古色古香的老先生,斜阳光中,两个老头儿总是手拈棋子相对无言。他们的着棋程度好在不相上下,凡是下棋的人最难得天天对奕。手段相当。
所以王本立和宋悦峰的友谊不同泛泛之交。自从王本立病假多天,宋悦峰少了一个棋友,好生不乐。后来王本立假满到馆,宋悦峰每到傍晚,总派着小郎到华相府邀请王老夫子去下棋。
华老知道宋悦峰是王本立唯一的好友,因此今天便邀请宋悦峰来做陪客。宋悦峰听得东家邀请赴宴,岂有不来之理?
入席后,彼此谈笑自由,王本立早把方才所受的闷气付诸九霄云外。旁边斟酒的只有华平,这也是华老体贴入微,防着先生见了华安生气。所以不要华安值席,只唤华平侍筵。席散以后,华老陪着王本立、宋悦峰同赴东篱,各采一朵菊花簪在衣襟上面。他们不须出外登高,只在假山上面盘桓了片胸,总算应了登高的节景。下了假山,华老忽打一个呵欠,宋悦峰知道东家的习惯,每逢饭后总须到内室酣睡片时,这一个呵欠便是梦神发来的请帖。便道:“东翁今天辛苦了,进去歇歇罢。我和老夫子还得到当铺子里去寻橘中之乐咧!”华老道:“既然如此,各请自便。”于是华老自去午睡,王宋两人同到隆昌当铺中去对奕。隆昌和华府墙门相距不过三五家门面,这是王本立熟游之路,向来只下一局棋;今日下午无事,连下了两局,彼此胜一局,各胜了二三子,算得旗鼓相当。奕罢收棋,品茗闲淡。宋悦峰道:“九月十五日恰是兄弟五十九岁贱辰,并无什么举动,只约几位好友水酒一叙。到了那时,老夫子务请赏光。”王本立连连拱手道:“理当道贺。”口头订约以后,王本立方才回到馆中。一切细事,不须絮谈。
忽忽光阴,已是九月十五日,王本立只为重阳日已经旷课半天,今天不便再行旷课。待到将近午刻,便想出一个束缚生徒的方法,当下出了两个四书题,吩咐他们各作制艺一篇。
制艺便是八股文的代名词。出给大踱的题目叫做“妻子好合”;出给二刁的题目叫做“色斯举矣”。临行时吩咐他们道:“愚师今天要到隆昌当铺中去吃宋悦峰先生的寿酒,这两个题目限定今天交卷,你们誉清后放在书桌抽屉里,到了来朝,愚师替你们删改便是了。”吟咐完毕,自去拜寿。两个题目共只八个字,却把大踱、二刁束缚的寸步难行。大踱道:“妻妻子,好好合。”二刁道:“色希记(斯举)矣。”大踱道:“生啊,你你出这难题是是要绝子绝孙的啊!”二刁道:“天打天打,你出了这个刁钻古怪的题目,其(是)要天诛地灭的啊!”唐寅看在眼里暗暗好笑。大踱道:“阿阿二,今今朝先兄亡弟,一一齐要要断命。妻妻子,好合,妻妻子,好合。”二刁道:“老冲啊,天打去开心吃酒,我们其(是)苦不胜言。色希记矣,色希记矣。”唐寅笑道:“二位公子做这文字,一些也不准。”两个踱头忙问:“为什么一些也不难?”唐寅道:“这两个题目,你们都已做过了,只须抄抄旧作便可敷衍交卷。”两个踱头益发茫然。
都说没有做过。唐寅道:“这是二位公子的得意之笔,怎么忘怀了?记得我初值书房时便听得两位公子说起,先生出的诗题,一个是‘射不失鹄’,一个是‘兰亭雅集’。大公子赋得‘射不失鹄’中有得意之句叫做‘栖皮许共钻’,却把‘栖皮’的‘栖’字误写了‘妻’字,可是有的?”大踱道:“有有的,我的诗句,栖栖皮共钻。”唐寅道:“只须把这句抄入卷格中便是‘妻子好合’题中的妙文。大踱道:“大大叔,妻妻皮……共钻,不不切‘妻妻子好合’”。唐寅道:“再要贴切也没有,‘妻子好合’便是自己的妻子好和他人合用。
这句‘妻皮许共钻。’算得十分贴切没有一字无着落。”大踱听了大喜,便把“妻皮许共钻”五字写入卷格里面。二刁道:“半仙,我的佳句其(是)什么?”唐寅道:“二公子赋得‘兰亭雅集。”中有得意之句,叫做‘昂首入山阴’,一时写颠倒了,却把‘山阴’写作了‘阴山’,可是有的?”二刁道:“有的有的,我的佳句‘昂首入阴山。”唐寅道:“只须把这句抄入卷格中,便是‘色斯举矣’题中的妙文。”二刁道:“半仙休得骗我,‘色希记矣’的题目用不着‘昂首入阴山。’”唐寅道:“怎说用不着,简直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色斯举矣’便是见了美色此物昂然的意思。二公子这句‘昂首入阴山’,‘昂着’二字,形容这个‘举’字,‘阴山’二字形容那个也算得十分贴切,没有一字无着落。”二刁听了拍手叫好。也把“昂首入阴山”五字写入卷格中。于是书房之中一片咿唔的声音,一个道:“妻妻子好合,妻妻皮许共钻。”一个道:“色希记矣,昂首入阴山。”咿唔了多时,除了。“妻皮许共钻”,“昂首入阴山”以外,再不能想出只字。
时候不早,已过了午刻,便吟咐华安快去搬取饭肴,吃饱了再作计画。唐寅进了大厨房,托取饭盘打从六角窗边经过,瞧见石榴消瘦了许多,只和他点了点头儿,并不入内儿搭;石榴也为着受了太夫人的训斥,不敢把华安招入小厨房在广漆板凳上谈谈心事。唐寅跨出太厨房,打从备弄里经过,才到墙角转湾的所在,隐隐听得弓鞋琐碎的声音,他便停止了脚步,把身子躲入墙角,露出半面,偷窥来者是谁。不窥犹可,一窥时神魂飘荡,“蓦然见五百年风流孽冤”,正是:
恰如交甫逢神女,好比陈思见洛妃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留情索狭路诉相思恋主轩隔墙动食指 唐寅的五百年风流孽冤是谁?呵呵!不须说了,当然是秋香无疑了。今天九月十五日,太夫人定下规例,每逢朔望,总是清早起身,口念白衣观世音经三百遍,每念一遍.在檀香牌上记一个朱红点子。待到三百遍念完了,便把这块香牌交付老总管,送往庵堂中去焚化。
这趟差使总是作成秋香的,面前的丫环虽多,太夫人的心理中只信着秋香的一双手是干净的。
捧着香牌交付老总管,惟有秋香去得。要是换着他人,只怕亵渎了这块香牌,以致功德付于流水 今天秋香奉了太夫人之命,把香牌交付于老总管。交付的时候,不把香牌交付在老总管的手里,只放入老总管上庙烧香的香篮中间。这是太夫人吩咐的,交付老总管的手里,还怕他的一双手不洁净。放入香篮里面,那便再要洁净也没有了。秋香交付完毕,别了老总管,便穿着备弄回到里面去了。他最怕撞见呆公子,好在这时候呆公子正在书房中吃饭;他又怕撞见华安,好在这时候华安正在伺候着呆公子吃饭。……谁料竟出乎他的所料之外,今天书房中开饭偏比着往日迟了一些。秋香往里面去,正逢着唐寅到外面来,要是这条备弄是一直笼统的,可以望得见里面,那么秋香瞧见了唐寅的影儿早已躲避不迭了。
偏偏又是这只墙角做了障碍物,偏偏又是唐寅先听得弓鞋琐碎的声音,早有了预备,便把脚步停止了,露出半面偷窥一下。这真是“好事从天降”,一月来渴想的秋香不料今日里邂逅相逢。他窥了一下,赶把头儿缩到里面。他瞧见了秋香,秋香却没有瞧见他。唐寅细听着弓鞋声,约莫在三五步左右,暗想:“好了好了,再不放些声音,不免把他吓个一跳。吓了他,使我心疼。”当下便轻轻的咳了一声嗽,投递一个照会,秋香听得嗽声,连忙停止着莲步,俏眼睛向前看时,墙角那边转出—个手捧着饭盘的童儿,分明便是虎邱山上跟踪到此的书呆。待要躲避已来不及。
唐寅趋步上前,唤一声:“秋香姐姐小生三生有幸,又在这里相逢。小生饭盘在手,不能奉揖,伏乞恕罪!”秋香听了几乎失笑。他在紫薇堂上听惯小说的,只听得小将甲胄在身不能下拜,没听得小生饭盘在手不能奉揖。他忍住了笑,假作不认识的,便道,“你是那个?休得遮住了我的去路。”唐寅道:“姐姐,你真个不认识小生么?决无此理,决无此理!小生蒙你三笑留情,十分错爱。你是小生心目中的勾魂使者,小生也是你心目中的如意郎君。
今日里难得相逢,合该说几句知心合意的话。为什么假作不相识呢?”秋香听了,暗想:“这书呆太无理了!他把我当做勾魂使者,这是他的痴想,和我不涉。怎么强派着他是我的如意郎君呢?我的心目中几曾有他来?也罢,待我把他吓退了罢。”于是柳眉略竖,杏眼微睁,向着唐寅啐了一声,说:“你在这里做童儿,怎么不知相府家法?你再不走,我便要禀报主人,把你责打家法板,决不轻恕!”唐寅笑道:“小生为着姐姐死也甘心,几下家法板受而无怨。
只是今天要讨取姐姐的千金一诺。”秋香见吓不退他,备弄中又没有他人走来,料想:“午饭时候众人都在吃饭,我若和他相持,他竟放下饭盘,动手动脚起来,反而不妙,何妨信口敷衍敷衍?到备弄中有人走来,这个围不解自解了。”想到这里,便和颜悦色的问道:“你究竟是谁?
须说出真名确姓。”唐寅道:“小生怎敢说谎?小生便是苏州桃花坞唐寅唐伯虎啊!”秋香听了,怎肯相信?只为唐寅的名望太大了,我们隆昌当铺中时时有人冒着唐伯虎的书画上柜当钱,却被朝奉先生一眼瞧破,丢下柜来。料想:“面前的唐寅唐伯虎也是西贝的。不过当面说破他只怕他恼羞成怒,我依旧和他信口敷衍便是了。”便道:“你既是江南才子唐伯虎,到此做甚?好好的一榜解元为什么解元不做做奴才?”唐寅道:“姐姐又来了,这些话何须问我?只须问姐姐自身便是了。”秋香道:“你的事情怎么问起我来?”唐寅道:“我做奴才是姐姐牵我进来的。”秋香道:“我又无绳索,怎能牵你进来?”唐寅道;“你的三笑留情,便是三条绳索。第一次佛殿相遇,要是你不曾一笑留情,我便由着你下船回去,断不会扁舟追美。这一笑便把我套上了第一条留情索。后来扁舟追到中途,要是你不曾二笑留情,我也准备半途折回了。这二笑便把我套上了第二条留情索。后来到了东亭镇,要是你不曾三笑留情,我只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断不会卖身投靠来做低三下四之人。这三笑便把我套上了第三条留情索。好姐姐,解绳全仗套绳人。今日里邂逅相逢,无论刀锯在前,鼎镬在后,也得冒着万险乞求姐姐的千金—诺,姐姐,把终身许托了我罢。姐姐,我和你立下誓约来。姐姐,我和你交换着信物。”唐寅唤一声“姐姐,”凑近一步,秋香听得一声“姐姐”,退后一步。但是唐寅步宽,秋香步窄,两个人渐渐的要凑近一处了。若不是这只饭盘做保障,佛云“不可说,不可说”了。秋香看那书呆形色紧张,大有放下饭盘,前来偎傍的模样,他便情极计生,轻轻的唤了一声:“解元爷,你要我面订终身,立下誓愿,交换信物,这是件件可以依从的。自揣青衣陋质,得侍锦绣才子,于愿已足,怎肯错过因缘?”唐寅大喜道:“姐姐,待我放下了饭盘和你。”说到这里,手都颤了,盘内羹汤无风起浪,早已泼出了许多。秋香道,“解元爷,这里不是订盟的地方,被人撞见须不是耍,我引导你到一个秘密所在,你跟着我走,快来快来。”唐寅道:“多谢姐姐。”便让着秋香先行,唐寅托着饭盘在后相随,转湾抹角走了数十步路,秋香道:“这里便是秘密所在。”顺手把旁边一间柴房上的跌钮去了,便道:“解元爷,放下饭盘,你看这里可好?”唐寅道:“这个地方闲人不到好极了!”说时,便在柴房左近的一张石凳上放下饭盘道:“姐姐请。”秋香道:“解元爷请。”自古道:“夫为妻纲,”合该男先女后,唐寅见秋香出口成章,益发神迷心醉,便不再谦,首先跨入。忽的秋香很仓皇的说道:“解元爷,那边有人来了,快在柴堆后面躲这一躲!”唐伯虎聪明一世,蒙懂一时,竟上了秋香的大当。当他躲入柴堆后面,便听得柴门“呀”的一声已被秋香拽上了。接着便是搭上铁钮的声音。唐寅在先以为这是秋香掩入耳目之计,后来良久没有动静,不觉生疑。走到门旁,轻轻的唤一声:“秋香姐姐。”不见回答,用力扳这扇门时,休想扳动分毫。不禁暗唤—声“苦也!妙人儿偏会恶作剧,把我赚到这里,闭在柴房里面。待要叫唤,又是声张不得。没来由受这拘禁之苦,不知拘禁到何时才休。秋香秋香,你太忍心啊!我要求你的千金一诺,并没有存着歹心恶意,只须你允把终身相托,立下誓愿,赠我信物,那么我立刻可以离却相府,回转姑苏,央请祝枝山上门说合,择日成亲。若要消魂真个须待宴尔新婚,这是我的一片苦心。你如何这般的不肯原谅啊?你以为走进柴房里面,防着我有什么无礼行为?秋香秋香,你太轻视我唐寅咧!我不比《西厢记》中的张生,初次见了莺莺的面便想汤他一汤,待到酬简的那一宵,一上场话都没有说一句,便是‘软玉温香抱满怀’,做出这般急色儿的态度。
秋香秋香,须知‘情欲’二字判然不同,张生是欲胜于情的人,唐寅是情胜于欲的人。
可惜你没有进这柴房,你要是进了柴房,才见我唐寅‘发乎情止乎礼义’。除却情语缠绵以外,断然没有什么无礼行为的。我要销魂真个,我不会把你娶到姑苏去销魂么?我家中自有鸳鸯枕、翡翠衾、合欢牙床,佳期吉日和你如是云云,岂不是好?那有草草不工,便在柴房中苟合的事?秋香秋香,你太过虑了……”唐寅这一番自言自语确是真情,并非欺人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