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杰传 - 第 8 页/共 26 页

可惜编那部《三笑因缘》弹词的把他编得太坏了。《三笑因缘》中说秋香把唐寅引诱到柴房门口,叫他先进里面去打柴铺;唐寅听了秋香的话,便到里面柴堆上,把许多柴草以上就下、以高就低打成柴铺,又把一束柴做了枕头。这般的描写不但亵渎了唐寅,而且亵渎了秋香。 他把才子佳人说得和咸肉庄上的无耻男女一般。金圣叹批评《续西厢记》云:“何苦写至此?真为恶札,可恨恨也!想彼方复以为快,真另有一具肺肝也。”我见了《三笑因缘》中唐寅打柴铺—段文字,唐突了才子佳人,也和金圣叹一般的痛恨。   闲话剪断,且说离着柴房十余步外,一墙之隔有小小—间房屋上面三字扁额叫做“恋主轩”,还有上下对联叫做‘续貂有尾,类虎无文”。这是今年正月里帐房师爷何雨农写春联写的起劲,趁着砚有余墨便写这一额一联,粘在狗棚门外。狗棚中豢养着四名狗才,一黄一花一白一黑,都是肥头胖耳,如狼如虎。虽然色彩不同,却也互相和睦,实行那“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宗旨,不比那些同室操戈的人,明明谊属同胞,反而寻仇不已,火并不休。这一天,.四名狗才都在狗棚里午睡,黄狗、花狗、白狗好梦未醒,都是圈作蒲团,一般模样,惟有黑狗恰恰睁开狗眼打了一个狗哈欠,伸了一个狗懒腰依旧坐在一旁,专候其他的三名狗才醒来,以便结伴出门,猎取食物。只为狗的生活是很简单的,除却眠食以外,惟有一种定期的性交,这便是狗与人的不同所在。人呢,宛比银行中的活期存款,时时要去支动的;狗呢,宛比银行中的定期存款,须在规定时间才能支动。支动的时候,拆息当然要长一些。不过未到规定的时候,银行和存户是不发生关系的。狗棚里的四条狗,三雄一雌,恰似三家存户、一家银行。这时候未到规定时间,所以狗肚皮里的念头只有眠食二字,并不想支什么款。 黑狗的鼻子宛似无线电机,柴房左右的一盘饭菜虽有十余步的距离,早已感应了黑狗的嗅觉,这便见得狗的厉害了。他不肯瞒却同侪,独吞这分利益,他一定要利益均沾,当下“汪汪”的几声把三名狗才都唤醒了。不须他报告情由,三名狗才连把鼻子嗅了嗅也就知道了,不是一目了然,竟是一嗅了然。便结着队儿同出狗棚。十数步外的石凳上,安放着一盘上等饭菜,宛似路祭一般。四名狗才当然不会客气,把那四样荤菜照单全收了,吃罢莱肴又吃紫铜锅子里的白米饭。先把锅盖撞开了,黑狗、黄狗吃了一会子,余下的只有半锅了,白狗探首入内,却被铜锅的提柄套住了狗头,在先不觉得,待到吃罢举起狗头,却把铜锅连带的举了起来。 白狗吃了一吓,把这狗头扰摔起来,铜锅敲着空碗,一阵乒乓乒乓。盘中的碗都成了碎片,狗也知道闹出乱子来了,摔去了铜锅。四名狗才置身事外,又到别处去了。关在柴房里的唐寅听得碗盏乒乓之声,怎不着急?料想盘中的饭菜都入了狗肚。狗肚饱了,人肚却饿了,自己捱饿犹可,书房里面的两个天吃星不知闹得怎么样了。正在惶急的时候,忽听得一片声的“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唐寅知道这是小厨房里烧火老妈子的声音,他和石榴是面和心不和的,我不妨假扮一个小丫头的声音,赚他开门。约莫老妈子走近了,便隔着板扉做着俏声,轻轻的唤道:“老妈妈,请你行个方便,把铁钮去了。”老妈子停着脚步,很奇怪的说道,“谁啊?逼紧着嗓子唤我老妈妈。”唐寅道:“我是新来的小丫头,被石榴姐姐关我在柴房里,饭都没有吃得。”老妈子咬牙逼卜的说道:“石榴这贱人,简直不是人,年老的受他欺,年轻的又受他欺,只有新来的华安是他的心肝宝贝。”唐寅道:“你是好人,替我去了铁钮罢。   老妈子道:“小妹妹,石榴为什么关你在柴房里?”唐寅道,“他和华安哥哥鬼鬼祟祟,被我告诉了管家婆,他才恨我,把我关紧在柴房里面。”老妈子道:“小妹妹,你也为着华安的事吃他的苦么?唉!石榴不是个人,华安也不是个人。”唐寅道:“老妈妈月慢骂他,去了铁钮,和你讲气情。”老妈子道:“小妹妹,我也有一肚子的气讲给你听咧!咦,铁钮去了,小妹妹,你为什么不出来啊?”唐寅道,“老妈妈,你是好人。好人好到了底,送佛送到了西天,方才石榴拖我进柴房时,我有一只钱半重的金簪掉落在转角地力,不知可曾被人拾去?老妈妈,请你到转角上去替我寻一寻,你是慈悲人,行了好心有好报。”大凡妇女们上了年纪往往沾受念佛化,受受了念佛化,最欢迎的是人家称他好人,称他慈悲人。老妈子忙不迭的说道:“小妹妹,不要紧,我替你去寻便是了。唉!石榴石榴,你作你的恶,我修我的福。”一壁说一壁向转角处寻觅金簪去了。   唐寅听得他走远了,轻轻的开了柴房门,悄悄的捱将出来。见那石凳上菜肴狼籍,磁片四溅,他皱了皱眉儿,单取空盘,盛着紫铜锅,把盖儿盖上了,仔细思量:“呆公子没有饭吃是不行的,不如到小厨房中去央告石榴想个方法。”他便托着有饭无肴的盘儿直到小厨房。 恰值石榴饭罢,在小厨房中洗涤碗蛮。石榴见唐寅不邀自至,喜出望外,便问他甚风吹来。 唐寅放下饭盘,便向石榴央告道;“好姐姐,请你看着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的分上,成全小弟则个。”石榴道:“好兄弟,为着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分上,我受了多少冤枉!都是那个口念弥陀的烧火老妈子不好,在里面搬唇弄舌,捏造谣言。那一天,我偶然唤你一声‘四同兄弟’,那老虔婆听在耳朵里,便到里面去讲。   说我见了你总是一叠连声的唤着‘四同兄弟’,又说我见了你,油锅里冒出火来我也不管了,险些儿把大小厨房一齐烧去。唉!灶家菩萨在上,那有这桩事?吃素人大半不是好人,‘若问黑心人,吃素道中寻。’那老虔婆便是这个样子。现在那老虔婆不在这里,好兄弟,你请坐了。我有一肚子的气讲给你听。”唐寅暗暗好笑,这也有一肚子的气,那也有一肚子的气,我今天上了秋香的当,也有一肚子的气,只是不能向他说。石榴见唐寅不肯坐下,他便先坐了,拍着广漆板凳,说:“好兄弟,和你一块儿坐。   那搬唇弄舌的老虔婆不在这里,你怕谁来?”唐寅道;“好姐姐,有一桩要事央告你,请你成全了我罢。”石榴道:“有要事,坐着讲。趁着没有旁人,大着胆说,我是没有不肯成全你的。只要你一辈子不做忘恩负义之人便好了。”   说时,低着头,手弄着裙带儿,假作娇羞模样。唐寅知道石榴误会了,便直捷痛快的说道:“央告好姐姐,非为别事,只因方才搬取饭菜,从备弄里经过,一时内急,便放下饭盘到院子里去小解,谁料小解回来,所有菜肴都被犬儿吃去,把碗盏都打破了。待向大厨房里去添补一份,犹恐他们不肯,好姐姐,你是惦念着我的。”石榴道:“原来如此。现在时候不早了,大厨房已锁了门,饭司务都上街白相去了。好兄弟,怎么今天书房里开饭比往日迟了许多?”唐寅道:“今天两位公子做文章,因此耽搁了时刻。   好姐姐,瞧我分上,给我添补上—份。”石榴道:“且慢,你吃了午饭没有?”唐寅道:“姐姐又来了,公子还没有进餐,我怎有饭吃?”石榴道,“好兄弟,年纪轻轻,怎能捱饿?我这里还有菜肴,不过今天是十五日,太夫人和两位少夫人都是朔望吃斋的,小厨房里备的是素菜。你先吃饱了肚皮再替你想法。”说时,早从碧纱橱里取出两色素菜、一色麻菇汤,盛了一大碗的饭,便道;“好兄弟,你胡乱充饥罢。”唐寅这时正用得着,谢了石榴,便在小厨房里吃起饭来。石榴很殷勤的敬菜,两色素鸡、索火腿,石溜接二连三的夹上他碗头,一色麻菇汤石榴左一调羹右一调羹的替他浇汤。唐寅久不吃素菜,这素鸡和素火腿吃来别有风味。饭罢,石榴又把自己用的面巾、面盆请好兄弟洗脸。唐寅暗想:不好,自己吃饱了,两个踱头闹饥荒不知闹得怎么样了?忙道:“好姐姐,快给我一份素菜,一铜锅白米饭,好搬往书房里面。”石榴笑道:“好兄弟,不瞒你说,中顿的饭莱已完了。夜顿的饭菜还没有烧。”唐寅搓手道,“完了完了,两位公子没有饭吃,怎肯干休?”石榴道:“理他们呢!这一对踱头镇日价呆头呆脑,甚么都不知晓。”唐寅道,“他们呆头呆脑,肚皮却不呆的,无端饿了一顿,见了我怎不恼怒?”石榴道,“好兄弟,你把饭盘寄在这里,空着手去伺候他们。他们问起饭菜,你说两位公子已吃过了午膳,怎么还要饭吃?好在他他蒙蒙懂懂,糊糊涂涂,或者骗得过去也未可知。”唐寅没奈何,只得别了石榴,回到书房中去伺候两位公子。他闯了祸,总有几分情虚,到了书房门口不敢便入,立在门帘外面探听动静。但听得二刁在里面带哭带唱道:“半仙呀,你喜(死)得好苦呀!唤你搬饭,你到这时还没来,你可其(是)烫煞在汤灌里啊?你可其(是)烧煞在灶堂里啊?”唐寅听了,益发不好意思进去。正是:   只为书童知好色,拚教公子闹饥荒。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假公济私劝先生尽责将功赎罪代公子捉刀  自从唐寅搬饭一去不来,金粟山房的华文、华武饿的叫苦连天。华文道:“今今天,死的够了,又又要做……   章,又又没……饭吃。”华武道,“苦啊,苦啊!文章其(是)要做得好的,祝其(是)不许吃的。妈妈说的,‘又要马儿走得好,又要马儿不吃草。’。”华文道:“饿饿饿,妻子好合,妻妻皮许共钻。”华武道:“侧拍隆冬详,饿的软洋洋。色希记矣,昂首入阴山。”两个踱头嚷了一会子的饿,其时书房里只有兄弟二人,家丁们都去吃饭了,嚷饿也没有人听得。其实呢,两个踱头倘要果腹,也很容易的,只须亲自向厨房中吩咐一声,便可补上一桌饭菜来。   偌大的厨房,难道添不出一桌饭菜来么?无奈呆公子怀着鬼胎,疑及自己做不出文章老生活知道了,便吩咐华安休将饭食搬入书房,饿他们一顿。……这般科罚,已有先例。两年前,兄弟俩做不出文章,曾被华老罚他们饿过一顿。后来亏得太夫人向华太师说情道:“他们做不出文章,饿死也没用。兄弟俩本来是枯肠,没有饭吃,肚肠益发干枯了。老相公,你要他们做出好文字,却不给他们吃饭,不是应了两句俗语‘又要马儿走的好,又要马儿不吃草’么?”华老听着笑将出来,‘才许他们吃饭。兄弟俩饥肠辘辘的当儿,想到两年前的故事,便疑及是老生活的主见。   料想华安断然没有这般的大胆,他们又防着老生活动怒,所以不敢大呼小喊,着令厨房里另开一桌饭莱来。只有捱着饿的念着“妻子好合”“色斯举矣”。看看日光已斜,当时没有钟表,只取个日规测那晷影,已在午末未初,料想这顿午饭已落了空。于是私自商量,躲在书房里是没用的,传唤厨房另行开饭也没有这胆量,只好离开了书房,到各处去做巡食御史。要是僮仆人等还没有吃罢午饭,便是残肴也只好胡乱吃这一顿。好在呆公子是没有阶级主义的,只须有的吃,一切身分、体面都不管了。列位但看今年中秋筵宴,唐寅上坐,呆公子只在左右相陪。便知他们打倒虚荣,只求实利,已不止这一回了。可怜这两位巡食御史枉自向各处巡查一遍,依旧是画饼充饥在先,走到老总管那边,却见老总管正躺在藤床上午睡,鼾声正浓,知道他每天吃饱了午饭总是这般的。这里又没有生发,退了出去。往帐房那里去巡查,相距数十步,便听得‘吉列刮辣’的算盘声响,宛似冻雨洒窗一般。二刁轻轻的说道:“老冲,不要去罢。”大踱道:“为为什么不去?”二刁道:“你不听见算盘声响么?我们去也徒然。其(如)果听见碗盏声,我们便有希望了。”大踱暗想不错。待要回转身躯,忽听得承值帐房的华庆喊道:“师爷,饭要冷咧!用过了午饭再结帐罢。”又听得帐房先生何雨农回答道:“帐上一笔三千七百八十六文还没有个着落,非得查了出来不可。饭冷了不打紧,横竖锅中盛着热饭,可以临时更换的。”呆公子听了大喜,大踱念一句:“救救命王菩萨。”   二刁念一句,“大其(慈)大悲救苦救难观希(世)音。”   他们怎肯错过这好机会?一个道:“妻妻皮……共钻,妻妻子好合。”—个道:“昂首入阴山,色希记矣。”一壁吟哦着—壁闯入帐房。那帐房经理何雨农连同两位助理先生,都停止了盘珠声响,招呼这两位公子,且问来意。大踱道:“我们来做巡食御史。”何雨农笑道:“只听得官制中有巡城御史,没听得有巡食御史。”大踱道:“巡巡城御史,巡巡城的;巡巡食御史,巡巡食的。”一位助理先生道:“二位公子不在书房中读书,到这里巡什么食?”二刁比较乖巧一些,便道:“帐房天打,有所不基(知),这巡食御史是老生活派我们做的。只为这几天来,棋(厨)房里的饭菜一天不其(是)一天了。他们再要希(势)利也没有,上房的,上房的菜其(是)好的,希(书)房里的菜便走了码子。帐房里的菜益发走了码子。老生活的意思,不论上房,希房、帐房,每天开的饭菜都要一般的,不许有一些参差。”何雨农很感激的说道:“东翁待朋友们都是这般仁至义尽,所以我们充当帐席的应该实事求是,不负东翁的委任。帐房规矩,每逢半月结帐一次,这半月中短少了三千七百八十六文,还没有轧算清楚。东翁的银钱丝毫为重,我们非得轧算清楚不敢吃饭。这便是对于东翁稍尽一些责任。若说帐房中的饭菜,和以前却不相上下。请公子们上覆老太师便是了。”二刁道:“不其(是)这般说,老生活派我做巡食御史,须得每只菜肴尝这一尝。尝了菜还要尝饭。其(如)果菜也好,饭也好,其(自)然没有话说。其果菜也不好,饭也不好,大棋房里的饭希(司)务的饭碗一定不保。”大踱道:“老老生活,差差遣我们来的,这这叫做奉奉旨尝菜。”何雨农听了异常相信,以为两个呆公子都是很忠厚的,忠厚人决不说谎,东翁吩咐他们来巡查饭食,一定确有其事的。谁料二刁在里面大掉抢花,为着骗了一碗饭吃,忠厚人也变做不忠厚了。可见在饭碗压迫之下,容易失掉人格。呆的尚且这般,不呆的。更不必说了。何雨农指着厢房中摆着的一桌饭菜道:“两位公子要去巡察饭食,便在这边。”二刁道;“何天打,两住管理天打,你们都不须招呼,各尽各的责任。你们的责任其(是)要轧清这笔帐,我们的责任其(是)要尝尝这桌莱。你们尽了你们的责任,对得起东家;我们尽了我们的责任,对得起老生活。”何雨农道:“二公子言之有理,我们轧帐要紧,恕不奉陪。”二刁暗想:“谁要你们奉陪?   你们陪在旁边,便不好大尝而特尝了。”兄弟俩到了厢房里,便不客气,坐着便吃。何雨农和两位助理的帐席,算盘打的“吉列括辣”价响,却把呆公子的饕餮之声都掩过了。好好的一桌饭莱,经了这两位巡食御史巡察以后,只落得菜剩空碗,饭剩空锅,都被他们中饱了。可见得有了什么稽查巡察的名目,便开了一条中饱的门径,便宜了许:多假公济私的人,博得私囊饱满,和大踱,二刁巡食以后的肚皮一般。侍立旁边的华庆见势不妙,待要声张呆公子都向他摇手不迭。他终于不敢声张,由着呆公子大嚼而特嚼。大踱放了放裤带,二刁抹了抹嘴,脸水都不用了。兄弟俩巡食完毕,走出厢房外面的算盘声还没有停止。二刁道:“何天打,这笔帐轧清了没有?”何雨农道,“轧出了一千有余,还有一千数百文没有轧出。”二刁道,“那么你们的责任还投有尽。”何雨农道,“公子们的责任可曾尽么?“二刁道,“我们的责任都尽了,—我们对得起老生活了。何天打,帐房里的银钱希(丝)毫为重,轧不清这笔帐,你们便对不起东家的啊!”何雨农笑道:“二公子金玉之言理当遵依,这一笔帐无论如何总要轧清的。要是轧不清,充当帐友的理该认陪。”二刁道:“那么你们轧你们的帐罢,我要到老生活那边覆命去了。”何雨农道:“二公子,你尝了这饭菜,其味如何?”二刁道:“鸡(滋)味好不好,我不能向你说,要向老生活说的。这其(是)我们的责任。 再会再会,你们不要送,帐房银钱希毫为重,你们尽你们的责任去罢。侧拍隆冬祥。”二刁敲动着口头锣鼓,开步便走。大踱跟在后面,一壁念着:“钻钻啊!吃吃饱了饭,钻钻啊!”二刁回头嘱咐道:“老冲,休被他们听见了,拆穿西洋镜,难为情……”这几句话,呆公子毕竟露出马脚来了。何雨农听了好生疑惑,停止着算盘,赶向厢房中看时,四荤一素却吃得空空如也,比狗舔还得干净。原来假公济私的人,往往枵腹而来,果腹而去。何雨农今天吃尽了亏,真叫做聪明人上了呆子的当。这三位帐房先生自认晦气,各各破着悭囊,到外面去唤—碗大面暂时点饥。他们以为吃了呆公子的亏,谁知呆公子又吃了唐寅的亏,唐寅又吃了秋香的亏。由甲及乙,由乙及丙,吃的是连环亏。秋香把唐寅关闭在柴房里,分明要饿他一顿。谁知唐寅没有饿,饿了大踱、二刁。大踱、二刁没有饿,饿了帐房中三位先生。古谚说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今谚说的“带累乡怜吃薄粥”,便是这个样子。   呆公子回到书房,依旧不见华安到来。兄弟俩又疑惑不定,要是华老罚令他们不许吃饭,尽可差遣华安前来通知一声:“快快作文,交了卷便有饭吃。”为什么打这一下闷棍,索性把华安也扣住了,不许他到书房中来承值?看来事有可疑,恐怕华安出了毛病罢。大踱道:“大大叔,再再不到来,一一定呜……哀哉了。”二刁带哭带唱道:“半仙呀,你喜(死)得好苦呀?”唐寅听了不好意思便入书房,悄立了一会子,听得大踱口中说:“妻妻子好合。”二刁口中说:“色希记矣。”料想他们又在伏案作文。便蹑着脚步走进书房,站在一旁不做声。二刁偶然抬头。见了唐寅,怦的一跳,便道,“半仙,你究竟其(是)人其鬼,”   大跨道:“大大叔,你是人,不不妨障;你你是鬼,我我逃走。”唐寅道:“二位公子,休出此言,华安好端端的在这里伺候公子,怎说是鬼?”二刁道;“妻有此理!妻有此理!唤你搬饭,饿我们一顿。你基(知)罪么?”唐寅笑道:“二公子忘怀了,中缮已经用过,怎说饿你们一顿?”   大踱遭:“不不错啊!我我们的肚皮都吃饱了。”二刁道:“老冲,你又要和调了,吃饱肚皮,不其(是)他搬给我们吃的,其我们做了巡食御史,其(自)己去寻来吃的。”大踱道:“照照啊!吃吃饱肚皮,不不和你华安相干。”二刁道;“妻有此理?你搬的饭呢?你去了大半天,为什么空手回来?”唐寅知道瞒不过呆公子了,便道:“不瞒二位公子说,方才华安搬了一桌饭菜,打从备弄里经过,谁料雄纠纠气昂昂来了四位……”二刁道:“喜(四)位其(是)谁?”唐寅道:“便是公子们的好友,一见了碗中莱肴,不问情由抢来便吃。被他们吃个干净。”二刁道:“我没有这般的朋友,看来其(是)老冲的朋友罢。”大踱道,“我我也没有这这般朋友。”唐寅道:“那便奇了,分明都是公子们的朋友。”二刁道:“半仙,你说给我们听,喜(四)位朋友怎样打捞?唐寅道:“公子听着:   第—位朋友本姓黄,头上至脚上,处处都是黄,   既不是黄面佛也不是黄鼠狼。看来生过一场黄疽   病,吃过几斤生大黄。盘中一碗四喜肉。被他吃   得精打光。”   大踱道:“我我想着了,这这黄头黄脚的一一定是当今正德皇帝。听听得他要下江南,莫莫非先到我们家里?”二刁道:“老冲,你真正其(是)个踱头,说出这般踱头踱脑的话。 我推(猜)一定不其(是)正德皇帝,要其(是)正德皇帝,他有龙肝象肉吃,为什么来抢喜(四)喜肉?   半仙啊,第一位朋友我们推不出,还有第二位朋友怎生打扮?”唐寅道:“第二位也是很奇怪的:   第二位朋友本姓白,头上至脚上,处处都是   白。既不是白蛇精水漫金山,也不是白日鼠来吃   白食。他头上好像弹过棉花,他身上又像遇着大   雪。盘中一碗三鲜汤,被他喝得没一滴。”   大踱道:“大大叔,他他的帽上可可有‘一见生财’?”二刁道:“老冲,又要瞎三话四了,青天白日那有白无常出现?第二位推不出,第三位怎么样?”唐寅道;“那便益发奇怪了:   第三位朋友本姓花,头上至脚上,处处都是   花。既不是花和尚大闹山岗,也不是花蝴蝶前来   采花。这位朋友花头多,逢人匣要掉枪花,盘中   一碗狮子头的大肉圆,被他一个肉圆一口侉。”   二刁道:“身上都其(是)花,我们没有这般的朋友。”大踱道:“看看来是妈的朋友,穿穿得花花绿绿。”二刁道:“妈的朋友都其(是)标标致致的,樱桃小口,吃虾仁都是一粒一吃,怎会一个肉圆一口侉?不对不对,第三位推不出,快说第四位。”唐寅道:“提起了第四位,好不怕人:   第四位朋友本姓黑,头上至脚上,处处都是   黑。既不是黑炭团尉迟恭转世,也不是黑旋风李   逵作贼。这个朋友良心黑,逢人便要黑吃黑,盘   中一个大铜锅,被他一撞便打瘪。”   大踱道:“不不好,只只怕是强强盗山上黑黑面大王。”二刁道:“老冲,又要搠霉头。 不其(是)说鬼便其(是)说强盗。”大踱道:“大大叔,你可曾请教他们的姓名?”唐寅道:“请教过的,第一位姓汪,单名一个‘寒来暑往’的往字。”大踱道:“原原来汪汪汪,往往往。第第二位呢’T唐寅道:第二位也是姓汪,单名一个‘银烛辉煌’的煌字。”大踱道:“原原来汪汪汪,煌煌煌。第第三位呢?”唐寅道:“第三位也是姓汪,单名一个‘捕获叛亡’的获字。”大踱道:“原原来汪汪汪,获获获。第四位呢?”唐寅道:“第四位也是姓汪,单名一个‘布射僚丸’的丸字。’大踱道;“原原来汪汪汪,丸丸丸。汪汪汪,这这四位。都都不认识。”唐寅道,“大公子你把这四位朋友的姓名合在一起了读,管教你知道四位是谁。大踱道:“汪汪汪,往往往;汪汪汪,煌煌煌;汪汪汪,获获获;丸丸丸。”二刁道:“老冲你上了他的当咧,他叫你扮狗叫,你便叫个不止”大踱道:“大大叔,可可恶,你你把四只狗算算我们的朋友。”二刁道:“妻有此理!妻有此理!今天二公子一定请你吃一个瞎夫偷精(黑虎偷心)!”说时,捏一捏拳头,吹一口气,向唐寅当胸打来。唐寅早已闪在华文背后,把华文推向前去做挡箭牌,道—声:“大公子救救小人!”这一下黑虎偷心却打在华文胳膊上。华文道,“阿阿二,打打痛了我。”唐寅又是一溜烟的跑往对面,大踱便祭起他的随身法宝,唾一口浓浓的涎沫,直向唐寅的面部扑来。唐寅又把华武一拉道:“二公子救救小人!”这涎沫又是二刁接受去了。这时候两个踱头——齐怒气冲天,一个提着戒尺,一个拉着门闩,非得把书僮痛打一顿不可。唐寅道:“二位公子且请息怒,小人可以带罪立功,将功抵罪。”二刁道:“你要带罪立功,立的其(是)什么功?”唐寅道:“替二位公子代做文章。   每位一篇,这便是带罪立功,将功抵罪。”两个踱头听了喜出望外,一个放下戒尺,一个丢却门闩。一个道:“大大叔,救救命王菩萨。”一个道:“半仙,大奇(慈)大悲观希(世)音菩萨。”唐寅见他们都软化了,便道,“代做文章,这是区区的拿手好戏,一篇《妻子好合》一篇《色斯举矣》,包在区区身上,待到来日下午,准把这两篇草稿交付与两位公子。”大踱道:“不不行,明明天交付与我,远远水救救不得,近近火。”二刁道,“一定要今天与做好。   其(如)果明天做好,便叫做“急惊风碰着你慢郎中’。”   唐寅道,“文人作文须有个坐位,便是殿廷考试,当着皇帝老子的面也得席地而坐,在矮桌上作文。这里金粟山房,只有你们师徒三人的坐位,没有我华安的坐位,叫我如何落笔?须得放学以后,待我坐在自己房里慢慢动笔。   所以今天不能交卷。”大踱拍着先生坐的椅子道:“大大叔,不不用客气,请请坐。”二刁道:“天打吃寿酒去了,你便代做天打也好。”唐寅道,“有人看见,要起物议。”大踱道:“我我来关起书房门,任任凭何人,不不许闯入。”   二刁道:“半仙请坐,请你做代馆天打。”唐寅更不推辞,便大马金刀般的坐在这张太师椅上,“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左一声磨墨,右一声倒茶,把呆公子差遣的答应不迭。呆公子为着要唐寅代做文章,“在他门下过,怎敢不低头?”只好磨墨的磨墨,倒茶的倒茶。唐寅喝过了一杯茶,落笔飕飕,毫不思索地写了两篇文字。一篇《妻子好奋》,是整散兼行的,后面的两股风华掩映,正不愧是才子文章。一篇《色斯举矣》,是短比相接,先后十二比,都是清刚隽上,描写虚神。华文、华武虽然不懂得什么文章的好歹,但是读的时候音节锵锵,也知是出色当行的文字,不禁喜形于色,对于唐寅感谢不休。唐寅道;“二位公子休得快活,明日师爷见了一定不信,吩咐你们讲给他听,这便如何?’呆公子起了恐慌,便叫唐寅讲给他们知晓。待到讲解清楚,呆公子又是欣喜欲狂。唐寅道:“二位公子且慢快活,要是师爷不信,吩咐你们读给他听,这便如何?”   呆公子又起了恐慌,便拚命的把这篇文字读了又读。唐寅自去开了书房门,作文已毕,依旧承值书房。自有往来的僮仆,听得里面书声朗朗,大家都异常奇怪。只为呆公于进了书房,总是读书时少,游戏时多,’这般的伏案攻书,目不旁瞬,要算破题儿第一遭。且说这天晚间,大娘娘、二娘娘伴着婆婆吃过晚饭,闲谈了片时,自回闺房歇宿。大娘娘带着秋桂回到东楼。照着向例,大踱早已上楼,惟有今夜却不见大踱上楼,正在奇怪,便倚着银灯等,侯丈夫上楼。等候了多时,还没动静,便遣秋桂下楼探听消息。秋桂正待下楼,却听得楼下喃喃呐呐,分明是大爷的声音,又似念经,又似读书。秋桂道:“大爷走仔细者,我在这里照你啊!”大踱不应,一壁上楼一壁喃喃呐呐,待到走上了楼,秋桂又道:“大爷怎么这时候方才上楼?”大踱不应,一壁站立着一壁喃喃呐呐。秋桂道:“大娘娘候你多时了,快快进去罢。”大踱动都不动,依旧喃喃呐呐。秋桂有些恐慌起来,照照大爷的面色,见他直瞪了两目,似痴似颠,慌的转身便走,三脚两步的走进房间道:“大踱娘不好了,大爷中了邪咧!两目直瞪,人事不知,嘴里只是喃喃呐呐,说些粗俗不堪的话。”大娘鬼听说大惊,正是:   只道大爷逢鬼祟,谁知夫婿读文章。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冯玉英冷笑破机关王本立求荣钻圈套  大娘娘正倚银灯,预备卸除晚妆,却不料秋桂急匆匆的跑来报告道:“大娘娘,不好了,大爷中了邪咧!口中喃喃呐呐说些都是不好听的话。”大娘娘听说大惊,忙问:“大爷说些什么?”秋桂道:“不好听的。他说的出,我学不出。不要说了罢?”大娘娘道;“在我面前,但说何妨?”秋桂道:“他一壁上楼梯,一壁喃喃呐呐,我起先听不清楚,后来被我听出了两句。哙!大娘娘,这是粗俗不堪的,可要我说给你听”?大娘娘道;“休得噜嗦!快快说来!”秋桂道:“大爷念的两句叫做‘师姑剥缝,配夫无卵’。他立在楼梯横头,瞪着眼,仰着头,颠来倒去的念这两句‘师姑剥缝,配夫无卵’。大娘娘,你想粗俗不粗俗?”大娘娘道:“真个说这两句么?”秋桂道:“阿呀,大娘娘,这些难于出口的话,丫头怎好捏造,不瞒大娘娘说,丫头生了耳朵,第一次听得这般不堪的话,端的少有,端的诧异,累得我面红心跳,只好脚下明白了……”秋桂说这几句话纯粹苏白,这个‘卵’字的声音,略如‘鸾’字。编者不把土白写出,为的是阅我书者,东西南北的人都有,写了苏白恐怕别处人看不懂。但是不写苏白也恐失真,只得再把秋桂的话照着苏白翻释一遍,他说的是:“阿呀!大娘娘骨屑口软搭搭葛说话,丫头捺哼可以捏造介?   不瞒奈大娘娘说,丫头生子耳朵,头一转听见葛高握搭弗起葛说话,真正少有出见,真正生出诧异。害得我面孔通通红,心里勃勃跳,只好脚底下明白哉!”秋桂的口吻是这般的,诸君用着“言文封照”的方法,便可以略见苏白的一斑。其他举一反三,译了这一段,以下不再译了。大娘听了半信半疑,吩咐秋桂掌着灯自到楼头去看夫婿。出了内房有套房,出了套房有楼中间。大娘娘走到楼中间,秋桂便道:“大娘娘你听,可不是丫头说谎,大爷喃喃呐呐,不是念的‘师师姑剥缝,配配夫无鸾’?阿呀,粗俗不堪!   我不要听了,羞人答答的。”说时,装腔做势,一手掌灯一手掩着自己的耳朵。大娘娘有了先入之言,在先也觉得丈夫口中所念的和秋桂所说的差不多;再听一遍,便觉得有些不对;又听一遍,便被他听将出来了,丈夫所念的是八股文章的警句,叫做“此歌卜凤,彼赋和鸾”。只为大娘娘是翰苑千金,他的听觉毕竟和秋桂不同。丈夫是在念八股文章,何尝说什么粗俗不堪的话?可见秋桂说的大爷中邪完全无凭。便“啐”了一声道:“蠢丫头,大爷读文章都不懂?却咒他中邪,真正该死!”大踱听得大娘娘的声音,便走入楼中间,一壁走一壁在念:“此此歌卜凤,彼彼赋和鸾”。大娘娘道:“你读着谁的文章?”大踱道:“我我读自自己文章。”大娘娘道:“是什么题目?”大踱道:“妻妻子好合。生生出的题目,我我做的文章。”大娘娘虽不会做八股文章,但是八股的优劣却也分别得出,他想:“‘此歌卜风,彼赋和鸾’八个字,分明在‘妻子好合’的题前发挥,丈夫那有这般的才思?大概不是他做的么?”便道“我不信你做得出这般文字。”大踱道:“你你不信,我我从破承,背背到落下,一一起背给你听。”大踱便把读熟的全篇文字背给大娘娘听。虽然期期艾艾,但是章法很好,词句很圆。   踱头的笔下,那有这般的工夫?大娘娘道:“你休骗我,这是读熟的刻文,只怕你但能了了于口,不能了了于心。”大踱道:“呸!你你‘欺苦我太监不生卵’。”大娘娘道:“胡说”!秋桂笑道:“大爷,这句话和方才念的‘配夫无卵’一般意思,是不是又在读文章!”大娘娘不采他,又问道:“你讲得明白,我才相信你不是抄袭家。”大踱道:“若若做抄袭家,便便是灰孙子。我我来讲讲给你听。”当下把背出的文章又细细的讲了一遍,不但把文字讲的透澈,而且章法句法一一都能了解。大娘娘听罢,忙唤秋桂去取红毡到来。   秋桂莫名其妙,取着红毡忙问大娘娘铺在那里。大娘娘道:“便铺在中间。”又吩咐秋桂推开了纱窗。那时一轮明月正照得楼头如水,大娘娘跪跪在月光之下,口称:“月光菩萨,这痴呆的夫婿竟会开通心窍,做出妙文,多分是公公为官清正,婆婆信神奉佛,我杜雪芳待人忠厚,不做刁钻促狭的事。所以上苍保佑,得有今天的日子。月光菩萨在上,杜雪芳万分感激,在这里顿首稽首了。”说罢连叩了几个响头。大踱暗暗好笑:“那里是上苍保佑,只是大叔保佑罢了!”秋桂暗暗诧异:“大爷会做了这两句‘师姑剥缝,配夫无卵’,大娘娘会得欢喜到这般地步!看来做文章不是繁难的事,只须会得说几句粗俗不堪的话罢了。”夫妇俩到了房里,闭门以后,大踱依旧是喃喃呐呐念个不休。上床以后,大踱分作两头睡,依旧喃喃呐呐念个不休。大娘娘并不嗔怪他,只有心头安慰:“似这般的努力用功,巴图上进,料想考取功名易如拾芥。将来不输于妹夫文解元,可以操诸左券的了。”想到这里,很自在的睡着了。比及一忽醒来,只听得大踱依旧是喃喃呐呐念个不休。大娘娘倒起了怜惜之心,想到:“丈夫过于用功,也非所宜,‘欲速则不达’,万一身子磨坏了非同小可。”想到这里,便把指尖在他脚底搔了一下,这是督促他早早安睡的意思。大踱误会了意思,便道:“做做什么?今今夜,不不能”。大娘娘道了一个“啐”字,不去理他。他念了几遍,不知不觉的也睡着了。……   这是东楼上面的趣闻。一枝笔难说两处事,同时西楼上面也有一段趣闻。二刁上楼,时候也不早了。二娘娘据着素月的报告说:“今天的二爷改了模样。从前上楼总打着口头锣鼓,一叠连声的侧柏隆冬祥;今天锣也没有,鼓也没有,只少个小木鱼便成了修行朋友。”二娘娘诧异道:“二爷修什么行?”素月道:“二爷一壁念佛一壁上那楼梯,到了楼头也不进房,只倚在栏干上念佛不停。”二娘娘道:“他念的是什么佛?”素月道:“我也听不明白,只听得他念什么‘解百劫真菩萨。解百劫,真菩萨’。我不知道出在什么经典上。”二娘娘道:“你别大惊小怪,待我潜步出去听这一听。”二娘娘轻移莲步,悄悄的来到楼中间,侧耳听时,丈夫果然在楼头念念有词。初听时,宛似“解百劫,真菩萨”。听到第二遍,却是“计不计,征乎萨”,二娘娘毕竟是才女,而且知道丈夫的口音不准,他念的“计不计,征乎萨”。便是“举不举,征乎色。”他又想了一想,知道这两句是“色斯举矣”题目中应有的文章。便道:“你读文章该到里面来读,倚在楼梯栏干上做什么?”二刁不比大踱,是有惧内辟的,只得来到里面。二娘娘道:“你读的一篇可是‘色斯举矣’的题目?”二刁把舌一伸道;“娘鸡(子)你宛比其(是)仙人,这篇题目真个叫做‘色希记矣’。题目其(是)天打出的,文章其(是)我做的。娘鸡子其(如)果不信,我可以讲给你听。希希(试试)看,我会得背,又会得讲。”二娘娘不比大娘娘,心思胜着他一层,文学也胜着他一层。他想:“胸中茅塞的丈夫怎会做得出这般清真雅正的文章?虽然只背得六个字,但是已得了扼题之诀。料想以下的文字决计不错的。”便道:“你试背下去”。二刁果然一字不错的背了一遍。二娘娘道:“你试讲下去。”二刁果然一字不错的讲了一遍。列位看官,这八股文章也含有时间性的,一个时代有—个时代的作风。二娘娘是个内家,他在闺中时,冯通政也曾教他做过八股文章。 可惜当时女子不准应试,要是不然,稳稳可以考取一名女秀才。他听完了这篇文章,便知道是“弘治”,“正德”这两个时代的作风。而且—个人有一个人的笔仗,这般笔仗一望而知是表兄唐伯虎的笔仗。   好好,他竟在书房中做抢替了,可惜做的太好一些,料想瞒不过书房中王先生的法眼。 二娘娘心里这般想,嘴里却说:“看不出你倒会做文章了,可贺可贺!”二刁听得二娘娘称赞他,这是破题儿第一遭,不觉喜出望外,“骨头没有四两重”了,笑嘻嘻的说道:“娘鸡,你常常骂我笨希(死)虫的。现在不其(是)笨希(死)虫,其聪明虫了。”二娘娘笑了一笑,不说甚么,待到回房归寝,二刁不比大踱,一壁念着“计不计征乎萨”,一壁还得卖弄本领。 他道:“计不计,征乎萨。娘鸡,你常常说‘彩风随鸦’。现在我不其(是)鸦,也其(是)凤了。‘计不计,征乎萨,娘鸡,你常常说‘巧妻常伴拙夫眠’。现在我不其拙也真功了。”二娘娘几声冷笑道:“哼哼,哼哼!”二刁竟贼人心虚,一哼而眼瞪,二哼而口钝,三哼四哼而双肩齐耸。二娘娘:“你教华安代做文章,还在我面前逞能,羞也不羞?”二刁道,“没有这桩事,华安其不会做文章的。”二娘娘道:“你想骗过王本立先生么?这便叫做鼻头上挂鳓鱼,休想休想(嗅鲞)。他做了三十年教读先生,难道瞧不出这篇文章有人捉刀么?我虽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妇人家,但是这篇文章还瞒不过我。难道先生的眼光不如我这琐琐钗裙?我劝你休得弄巧成拙,被先生告诉了公公,又要罚做矮人。有何值得?”二刁道:“娘鸡,我在真人面前不说鬼话。这篇文章其(是):华安做的,被你一推(猜)就着,道破机关,但其天打的眼光远不及你娘鸡。我骗不过娘鸡,一定骗得过天打,但请娘鸡不要声张便其(是)了,娘鸡一声张,老生活基(知)晓了,便要罚我做矮人。老生活叫我做矮人,我其(是)不愿的。”   二娘娘道:“谓叫你做矮人你便情愿。”二刁道:“娘鸡叫我做矮人,我其情愿的。今夜我便在床上做矮人好不好?”二娘娘也道了一个“啐”字,不去理他。二刁又是“计不计,征乎萨”的念了几遍,不知不觉的也睡着了。大概东楼上大踱游那华胥国时,西楼.上二刁也到了黑甜乡……   这一天,王本立在隆昌当铺中扰了宋悦峰的午宴,还扰了他的夜宴。待到来朝,献公子进书房时,先生尚没有到馆。唐寅又叮嘱了大踱、二刁许多话。这也是王本立合该倒霉,王本立教导呆公子,任凭引经据典,他们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唐寅教道献公子,任凭花言巧语,他们总是一学便会。阅者诸君,如其不信,但看王本立病后到馆,问及书童,大踱,二刁背诵那书童一会什么,二会什么,直背到九会、十会,没有一句背错。可见大踱、二刁的记诵之学,确有一长可取,只须因势利道也可以培植一些学问。将来华文、华武居然从科举进身,得官京秩,更可证明他们的胸中茅草确有拔而去之的可能性了。   剪住闲谈,话归正传。王本立进了书房,坐定后便开抽屉。未看文字先皱眉头,这不是文章做的不好,实在王本立在华相府中坐了三年的馆,吃了开眉酒,看了皱眉卷。   华老款待西宾,致敬尽礼。每逢饮酒,肴核很丰。在这当儿,便是王本立开眉的时候。 待到呆公子逢期作课,三年以来所交的卷子没有一次差强人意,一经看过,总是眉头紧皱。 后来成了习惯,往往未看文章先皱眉头。不过在先略略的皱着,看了几行便大皱而特皱了,惟有今天成了例外,未看以前眉头是皱的,既看以后,眉头却不皱了。非但不皱反而眉飞色舞,笑逐颜开,唤一声:“二位贤契,这两篇文章可是你们自出心裁?”大踱道:“自自出心裁,并并无抢替。”二刁道:“天打啊,学生子做出这篇文章,非同小可,挖尽了许多心思,便其(是)肚肠阁落的念头,也都挖了出来。”王本立道,“难得你们刻意为文,今天的文章果然不同往昔了。但是愚师有些半疑半信,你们的思路都是很枯窘的,为什么这两篇文章却是左右逢源,滔滔不竭?”大踱道:“思路枯窘,不不是一一世枯窘的。”二刁道:“天打啊,我们为什么要请你来教书?为的其(是)希(思)路枯窘,经了你教授三年,一旦豁然贯通,希路便不枯窘了。所以会得做出这篇文章。”自古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二刁归功先生,含有拍马性质,王本立看了多年的文章,难道看不出是捉刀文章?无奈二刁受了唐寅的指导,教他见了先生从拍马入手,果然灵验异常,把王本立拍的乱了主意。他素来自诩是个名教育家,大凡经他改笔的生徒都是不到三年便已斐然可观。惟有华文,华武做了三年文章,王本立悉心删改,完全没用。他在踱头面前时时道及,表示他没有耽误弟子,却是弟子辜负了先生。现在听得二刁这般说,经他教授三年,一旦豁然贯通,他听了怎不欢喜?暗想:这话恐怕是真的罢。生公说法,顽公尚可点头,何况他们都是血肉之躯?经我三年春风化雨,岂有不能成就的道理?所以十分之中有六七分相信。又吩咐他们背诵原作,一字无讹,那便有七八分相信了。又吩咐他们讲解原文,也是一字无讹,那便有八九分相信。 所欠的一分便是自己培植的效验,为什么有这般神效?上一期他们的课卷尚且胡言乱语,毫无是处,怎么一朝一夕便会化臭腐为神奇?那春风化雨的效力,自己也有些不相信自己了。 为这分上,便细细的盘问这两位高足这几天来文思泉涌,可有什么预兆?   ……这个问题早在唐寅预料之中,所有的答案已教导这两位呆公子怎样措词,管教老学究入其彀中而不自觉。大踱道:“旁旁的异兆,一一些也没有。不不过,昨天在书房中,做做不出文章,隐隐几而卧,得得其一梦。”王本立忙问道:“大贤契梦见了什么?’大踱道:“梦梦见一位,仙风道骨的先生,他他自称郭道人,手手执,一一大把笔,青青黄,黑黑赤白,五五色完备。他他拣取一枝,授授给与我,他他向我道,‘这这枝笔,是是从文通那边,索索取回来,送送给了你罢’。学学子一忽醒来,忽忽然满肚皮都是文章,提提笔便会作文。”王本立忽的站立起来,把手一拱道:“原来郭璞仙师指示异兆,可喜啊,可喜,可敬啊,可敬!”大踱道:“生啊,你你和谁讲话?”王本立坐定以后,正色说道:“大贤契,你梦见的郭道人,便是郭璞先师。南朝有位江文通先生,每逢作文,也是文思枯窘,后来梦见郭璞,赠他一枝五色笔,他便文藻日新,名重一世。到了晚年,他又梦见郭璞向他索还这技笔,他后此提笔作文,再也没有佳句了。大贤契,你该拜谢这位郭璞仙师,他把受给江郎的笔又传授与你,无怪你的文章和江文通不相上下。大贤契有了这异梦,二贤契呢?”二刁道:“天打啊,我在希(书)房中搜索肚肠,费了多少念头,这篇文章依旧做不好。一其(时)困倦,也其伏案而卧。梦见一只乌龟,满身金光,扒在天打的椅上。学生子心中奇怪,好好的天打怎么变了一只乌龟呢?这只乌龟忽的开口道,‘我不其你的天打,我其从一位刘的嘴里呕出来的,特地投奔到你的肚里来,快快张开了嘴,待我钻入你肚里’。说也奇怪,我不基(知)不觉的张开了嘴,这只乌龟便跳入我嘴里来。   我吃了一吓,就欺(此)梦醒,提笔作文便做得出文字了。”   王本立又是离坐致敬道:“神龟神龟,你托示异梦,使那钝根人顿生智慧。可喜啊,可喜!可敬啊,可敬!”二刁道:“这只乌龟,看来其(是)天打的朋友。”王本立坐着说道:“二贤契,我来讲给你听。五代时,有一位刘赞先生,他的文字是很迟钝的。后来祷告上苍,乞取智慧。忽得一梦,把—只金龟吞入腹里。从此大有文思,官居学士。一天,又得一梦,梦见自己张口吐出所吞的金龟,这神龟落地后便入水而去,后来刘赞先生不久便死了。二贤契梦见的神龟,便是刘赞先生吐出的金龟。你有了这佳梦,你便和刘赞先生一般的大有文思,将来还有官居学士的希望。尊大人做过大学士,你将来也是一位学士。所以我说可喜啊,可喜!可敬啊,可敬!……”冬烘头脑的王本立竟被呆公子骗信了。他想:“两位高足怪不得文思大进,原来都有来历的”。于是一分怀疑都没有了。自己坐了三年的馆,到今天才收成效。这两篇文章须得送呈老友赏鉴一番。他定了主见,便袖着两篇文章离却金粟山房,履声橐橐,径向二梧书院去访问他的友友华鸿山华太师。唐寅见了暗暗着急道:“不好了,这老学究的饭碗不保了”。正是:   痴人说梦无非幻,学究衡文那足凭!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大排筵宴老相国酬师小试文章呆公子出丑  戏弄学究,都是唐寅的妙计。为什么忽又着惊起来,却恐怕王本立的饭碗打碎呢。列位看官,须知唐寅戏弄学究,无非为着王本立架子太大,意在给他一个小小的惩戒,不比阴险之辈设计报仇,必使得那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唐解元存着逢场作戏之心,以为这两篇文字可以瞒过王本立,那便够了。他存着不为已甚之心,却不曾料及这件事扩大起来,和王本立的饭碗大有关系。但见他听了两位高足捏造的梦话,以为确有此事。有了痴人说梦,便有痴人听梦。痴人说梦是假痴,痴人听梦是真痴。王本立袖了这两篇文字,自言自浯道:“这是天大的喜事,待我到二梧书院去告诉老友知晓。”说罢,鹅行鸭步的出书房去了。依着唐寅的本心最好把王本立唤将回来,叫他切莫向二梧书院去贺喜这是小小顽意儿,你怎么信以为真,你若信以为真,这件事便要扩大了,你的饭碗便要断送在这贺喜上面。唐寅心里这么想,但是怎好向王本立说破真情?   道破了真情,自己要担当戏弄师爷的干系,没的“扳砖头压痛自己的脚”。为着要保全自己起见,明知二梧书院是去不得的,却不敢向王本立投递觉书,只好置身事外,由着他去搠霉头罢!先生去后,两个踱头在书房中互相商议,二刁道:“老冲,你看天打去见老生活了,老生活见了我们的文章,你看他相信不相信?”大踱道;“一一定相信老老生活曾经说的:‘你你们兄弟俩,做做得出好文章,我我就吩咐厨房,办办着上等佳肴,赏赏赐你们,开开怀欢饮,不不醉无休。’看看来,这这顿筵席,一一定可以到嘴。我我这个食指,今今天动的厉害,左左传上说,‘子公之食指动,曰他日我如此,必尝异味。’我我把‘子公’两字勾勾了转来,叫叫做‘公子之食指动,曰他日我如此,必尝异味。’阿阿二,你你道如何?”二刁道:“老冲啊,你想吃异味,异味一定有的。我来推推(猜猜)看,老生活请你吃异味,一味其(是)笋乾鸭掌汤,一味其笋乾烧蹄膀。”大踱道:“呸!这这好算上上等佳肴么?笋笋乾,我我不要吃的,又又老,又又硬鸭鸭掌汤,蹄蹄膀,都都是平常菜肴,希希什么罕?我我不欢喜吃。”二刁道:“你欢喜吃,要请你吃,你不欢喜吃,也要请你吃。吃了笋乾鸭掌汤,又吃笋乾烧蹄膀,管教你吃得手掌通红,吃得屁股也其(是)通红。”大跋道,“放放其黄狗之屁,只只有吃吃得面孔通红,没没有吃吃得手掌通红,吃吃得屁股通红。”二刁道:“老冲啊,你真正其(是)个踱头看不出风云气色。你想这两篇文章,只有骗骗这个酸秀才,旁的人你想骗得相信?我的娘鸡见于都不信何况老生活的两只贼眼乌鸡(珠)何等厉害!被他瞧破机关,只有捱打的分儿。笋乾鸭掌汤,便是戒尺打手掌;笋乾烧蹄膀,便是毛竹打屁股。看来你既不免,我也难逃……”两个踱头一齐怀着鬼胎,都去请教唐寅:“先生此去,可能骗信东翁?”   唐寅道:二位公子不用担惊,太师爷相信不相信,只等先生回来便知分晓。是祸是福,尚难预料,担惊也是徒然的”。两个踱头没奈何,只得呆呆的等候先生回来,隔了一会子,听得先生的步调,踏在地上腾腾有声。二刁道:“老冲啊,你听天打(先生)踏步的声音异常有劲料,想老生活一定相信的了,所以他走路这般起劲。”大踱道:“难难说,也也许他讨讨了没趣,在在那里,跳跳脚踏地。”待到先生进了书房,面有喜色,两个踱头都吃了安心丸,料想没有什么问题了。先生坐定后,自言自语道:“难得啊,难得,古人云:‘明德之后,必有达者。’老太师官居极品,功在苍生,宜乎两位公子有这豁然贯通的一日啊!”二刁道:“天打,你见了老生活,老生活相信不相信?”王本立笑吟吟的说道:“二贤契,你自经豁然贯通以后,一切气质都要随之而变,老生活的称呼从此不许再说。现在的二贤契,不比以前的贤契了。读书明理之人,对于自己父亲须得有一个恭敬名称。《易经》上说‘家人有严君焉’,你该唤一声‘家严’,或者唤—声“家君”才是道理。”二刁道:“他其(如)果相信,我唤他‘家严’或者‘家君’;其果不相信,我只唤他老生活。”王本立道:“好教二位贤契得知,愚师见过了尊大人,便把二位的佳作请他过目。他看了一遍,当然不肯便信。愚师竭力保举,且把二位的梦兆说了一遍,尊大人以手加额,感谢上苍。立时吩咐厨房,备着丰盛筵席,今天午刻在论文堂上开怀欢饮。”大踱道:“阿阿二输输了。老老生活请我吃酒,被被我,一一猜便看。”王本立摇头道:“大贤契你也该变换称呼,尊一声‘家严’或者‘家君’,老生活二字不登大雅之堂。‘已往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你做得出这般文章,便不该有那般称呼。   《春秋》责备贤者,须得听纳愚师的苦口良言,才是道理。”   大踱道:“吃吃了他的丰盛筵席,我我自然,叫叫‘家严’或或者‘家君’。现现在,丰丰盛筵席还没有到嘴,我我只叫他老生活。”二刁道:“老冲啊,你可记得中秋节的一顿酒,吃得异常没趣。酒也没有吃,菜也没有吃,只吃了老生活的两个汤团。看来今天的筵席也和上月的节酒一般,老生活又要戏戏(试试)我们的本领,那么完了。”王本立笑道:“你们今非昔比,那怕考试?尊大人也不过叫你们背这一段,讲这几行罢了。”大踱道:“如如果叫我背,我我是拿手戏,‘此此歌卜凤,彼彼赋和鸾。”二刁道:“其(如)果叫我讲,我其(是)稳取荆州,‘计不计,徵乎萨(举不举徵乎色)。’这六个忌(字)已能笼罩全题。……”这一天,厨房中赶办嘉肴,忙个不了。毕鸿山见了这两篇文章,当然不信,但是王本立竭力保举,说:“这两位公子确乎豁然贯通,并非捏造谣言,欺我老友。”华老为着老夫子分上,不能抱着冷淡态度,这两席丰盛菜肴,一席酬师,一席奖励儿子。顺便还得面试儿子的文章。 也不希望儿子的笔墨真个和这两篇文章相仿,但须虚字清通,别字减少,略略看得上眼。便须增加先生的修奉,也不枉他这三年来春风化雨的功效。待到筵宴办好,华老亲自肃请先生,说:“老夫子辛苦多年,小儿得有今日的功效,略致水酒以表鸿山寸心。”王本立满口谦逊道:“这是上苍之报德,老太师之洪福。本立何功之有焉?”一宾一主,挽手同行,先到论文堂上去闲谈,用过香茗,然后入席。华老吩咐华庆到书房中去传请两位公子出来,好与师爷把盏,谢过培植之恩。然后在下面的一席恭陪饮酒。华庆奉着主命,径到金粟山房传请两位公子把盏谢师,入席陪饮。大踱道:“老老生活是个势利人,儿儿子不会做文章,只只请儿子吃汤团;儿儿子会做文章,便便来奉承儿子,请请吃丰盛筵席。”二刁道:‘老冲啊,我们开笔以来,足有三五年了,从来没有扰过老生活的吃局。今天的吃局,叫做鸡(猪)八戒吃人参果,第一遭。”唐寅笑道:“二位公子,休得起劲,今天的一席酒,祸福难料,说来说去,都是师爷太高兴了。”二刁道:“半仙,你跟我去,要其(是)老生活掂我们的斤量,请你们帮忙帮忙。”唐寅道:“二位公子先请,小人随后便来。”大踱道:“不不能放生的啊!”唐寅道:“大公子但请放心,小人决不失约。”华文、华武来到论文堂上,见过先生和老子,却见居中一席坐着一宾一主,旁边一席空着两只坐位,不问而知便是兄弟俩开怀欢饮的所在。华老道:“大郎、二郎,为父唤你前来,并无别事,只为恰才见了你们的近作,一跃万丈,进益很多,为父早有宣言,你们做得出好文章,赏给你们一桌酒筵。今天饮酒,便是实践前言。不过饮水思源,都是先生循循善诱的功效。你们各向先生敬酒三怀。”   两个踱头听了,胸怀顿宽。今天专诚饮酒,不作别用,西洋镜断无拆穿之理,所以很高兴的各敬先生三杯酒。先生酒落欢肠,都是一饮而尽。王本立道:“二位贤契,你们斐然成章,虽出于愚师教导之功,但也是二位贤契肯用心思,才能够有这一日。将来青出于兰而胜于兰,前程未可限量。   你们敬了愚师三杯酒,愚师也得还敬你们三杯。”华老道:“老夫子太谦了,赐酒则可,敬酒则不可。”又回顾两个踱头道:“你们自斟自酌,向着先生立饮三杯,饮罢再向先生谢赏。”呆公于酒量很宽,对着先生,一竖一杯,连竖了三杯。一个道:“谢谢……生。”一个道:“谢谢天打。”谢赏已毕,正待回到自己席上,兄弟对酌,吃一个落花流水,但听得华老传唤道:“华安,华广。”两人各道了一个“有”字,上前听候差唤。华老吩咐华安搬一张椅子一只茶几,摆在靠窗东面。又吩咐华庆照样的搬取一椅一几摆在靠窗西面。   这时节,惹起了三个人的注意。便是上坐的王本立先生,以及立在筵前的华文、华武。 王本立口既不语,肚里沉吟:“这靠柱安置的茶几做什么用呢?”不禁满腹搜寻,经传中可有这般的礼节?忽然点头播脑,若有所得。他想《论语》上说:“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这反坫是设在两楹之问的,每逢主宾献酬礼毕,便把爵杯安放在反坫上面,算是一种隆重的礼节。华老吩咐设立的茶几敢是古代的反坫罢?   但是转念一想:“却又不对。反坫之礼是为两君之好而设的,华老身居相国,和古代的诸侯差不多。只是自己不过一名老秀才没有诸侯的身分怎好僭越呢?再者,反坫是设在两楹之间的,不是靠着东西一柱而设立的。况且又多着两张椅子,这种礼节,‘威仪三百,礼仪三千’上都没有的。又不好动问东翁,只有放在肚里纳闷……”王本立正在纳闷,两个踱头却在窃窃私议,一个道:“阿阿二,这这两张茶几,和和两张椅子,做做什么?”一个道:“老冲,你没有见过希(世)面,这般排场都不懂,妻有此现!妻有此理!”大踱道:“实实在,不不懂。”二刁道:“这叫做将坛啊!我和你都要登坛拜将。”大踱道:“难难道厨房里造反?老老生活,叫叫我们登坛拜将。”二刁道:“老冲又要缠夹了,我老二不做缠夹二先生,你老大倒到缠夹大先生。妻有此理!妻有此理!”大踱道:“我我缠夹什么”?二刁道:“这不其(是)打仗的将坛,这其(是)吃酒的将坛。老生活基(知)道我们喜吃酒,喜摆庄,便吩咐希(书)童替我们摆起将坛。   东面的将坛其(是)你大老官做坛基(主),西面的将坛其我二老官做坛基。摆起将坛,合府上下人等都要来打将坛,打得胜便可抢做坛基。”大踱道:“丫丫头们,可可要来打将坛?”二刁道;“其(自)然要来的。”大踱道:“香香,可可要来打将坛?”二刁道:“香叔其然要来的。他来打将坛我二老官便让他做坛基夫人。”大踱道:“不不对,如如果摆将坛,为为什么要要端正着文房四宝,”这一句提醒了华武?   果然看见华安、华庆在那茶几上面铺设文房四宝。这时节的呆公子吓得面面相觑,知道这一席酒又吃不成的了。华老忽又唤着:“大郎、二郎。”连唤了三声,二刁方才听得,便道:“老冲啊,老生活又在那里叫魂了。伸头也其(是)一刀,缩头也其一刀,快快上前去罢。”待到两个踱头走到筵前,华老和颜悦色的说道:“大郎、二郎,为父的知道你们各得异梦,文思大进。大郎呢梦得采毫,二郎呢梦吞金龟。可见你们都是很有来历的人,一个是江郎再世,一个是刘郎重生。”大踱道:“先先严,你你要拍儿子的马屁了。”   二刁道:“天(先)君,你把倪鸡(儿子)赞得这般好,只怕三文钱的白糖,一赞便完。”华老怒道:“谁叫你们这般称呼的?一个唤‘先严,’一个唤‘先君,’分明把为父的咒诅。   可谓荒谬绝伦!”二刁道:“这其(是)天打吩咐的,天打说。你们会做好文章了,以后提起父亲不能再说老生活了,要说天(先)严,或者天(先)君。”王本立忙说道:“二贤契误听了,愚吩咐你们改称家严、家君,没有吩咐你们职称先严、先君。须知称到先严、先君是在椿萌雕零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