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杰传 - 第 12 页/共 26 页

这是秋香亲见的。二者,“雕鸽图容”四字题额,以及这一首讥讽诗,亏他辩的好,才能化讥讽为颂扬。不是才子,怎会语妙天下?这也是秋香亲见的。三者,二娘娘在上月曾经微露其词,说什么他的表兄唐伯虎也是这般的,当时听了没有注意,现在看来二娘娘一定话出有因。四者,二娘娘方才向太夫人解围,罚华安敬写观音。为什么要牵连着唐寅?为什么要牵连着庸寅忘恩负义,不给表妹的面子不替太师爷作画?这明明是“当着和尚骂贼秃。”二娘娘为着这桩事怀恨在心,所以今天屡屡挑拨皇封,要把华安责打。并非真个要责打他,不过公报私仇,借此开开顽笑罢了。五者,方才华安屡次向二娘娘怒目而视,若不是有表兄表妹的关系,他怎敢向少主母这般无礼?秋香俯首沈吟:“眼前的华安决不是冒名唐寅。以上所据的五种理由,都是铁据。”   想到这里,暗怪着“二娘娘不是好人恐怕表兄和他结下了深仇,却保举我去磨墨,借此解怨释嫌。……”唐寅落笔飕飕,约莫一个时辰早已绘就了壮严法相的观音大士端坐莲台,东西站立着善才龙女,栩栩欲活。这幅白描的水墨观音,亏他的妙笔绘出。绘到这里,唐寅喊一声:“姐姐来啊!”秋香移步上前,便问:“唤我做甚?”唐寅道:“姐姐你瞧图上容貌像的是谁?”秋香妙眸一览,不由的暗唤一声:“佩服煞人,原来观音的慈容很像太夫人,善才像他,龙女像我。却不料三寸长的一枝长锋羊毫握在他的手里,有这般出神入化的效用。”便轻轻的赞了一声:“绘得好啊!”唐寅道:“姐姐你也佩服我了。你且按着纸,待我题上几个字。”秋香把镇纸押上了画纸,免得玉手按纸又被他揩了油去。唐寅醮着浓墨在画幅上横题八个字道:“我为秋香,屈居童仆。”秋香猛吃一惊,不由的连唤“可惜。”唐寅道:“姐姐不用慌,这是一首《西江月》啊!”当下略不思索,每字续成一句,确乎成了一首《西江月》毫无穿凿的痕迹。词云:   我闻西方大士,   为人了却凡心。   秋来明月照蓬门,   香满禅房幽径。   屈指灵山会后,   居然紫竹成林。   童男童女拜观音,   仆仆何嫌荣顿?   江南不才子敬绘,   并调《西江月》。   唐寅为什么自称“江南不才子”呢?这又是他小弄狡狯,他把那“不”字的结构写的松懈一些,粗看是个“不”字,细看是“一个”两字,他分明自称“江南一个才子。”字里藏机,依旧是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表示。唐寅题字才毕,太夫人休息了一会子,重坐紫薇堂上。 二娘娘又侍坐一旁。太夫人便遣冬香去问华安,这一幅观音慈容可曾绘好没有。冬香正待去问,却是秋香捧着画幅前来,禀告太夫人,说观音菩萨的慈容已经绘好了。太夫人肃然起立,先教婢女们铺了香案,然后把这幅观音图用别针别在画轴上。太夫人拜过以后,二娘娘也拜了。四名使女都拜了,然后瞻仰金容,欢喜赞叹,不须说得。太夫人把唐寅嘉奖了一番。到了来日,遣人传唤裱褙匠把这幅画像装潢成轴,将来张挂在慈航宝阁上面,每逢朔望总到阁上去礼拜观音。直待他日机关破露以后,太夫人才看出不才的不字分明是“一个”两字。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忽忽光阴,小春将尽,华鸿山还在吴门勾留,唐寅依旧在书房中伴读。一天,忽的司阍王锦传进名贴,说是新任无锡县何戡何老爷来拜会相爷。相爷不在府中,便来拜会二位公子。 大踱道:“你你说两位公子,也不在家。”王锦道:“小人已向何老爷说过,二位公子都在书房中读书。何老爷才说相爷不在府上,便来拜会两位公子。”二刁道:“老冲,伸头一刀,缩头也其(是)一刀,我们便见见这个何戡何知县。不见得何戡把我生吞活剥,吃在肚里。”王锦道:“小人便去开放正门,说二位公子出接。”呆公子便问唐寅:“我们见了知县,怎样称呼”!唐寅道:“地方官是民之父母,该唤他一声‘老父台’或者‘老父母’。呆公子便叫唐寅陪着他们出迎,以便随时指点。当下大踱口中念着“老父母”,二刁口中又是“侧柏隆冬祥”,打起口头锣鼓,一路出外相迎。才到轿厅,恰逢何戡何知县下轿,呆公子上前作揖,一个格格不吐的唤着“老老父母”,一个刁着嘴把“老父台”唤做“老婆蛋”。何戡连称不敢。同赴客厅,呆公子照例请他一坐。何知县又是连称不敢。大踱道:“老老父母,你客气,我福气”。说罢,客人没有坐,两个呆公子反而坐在上首,何知县只好在下首相陪。 僮仆们见了暗暗好笑。送过香茗以后,呆公子呆看着来宾,十八句客套一句都没有,何知县便问大踱道:“令尊老太师公出,是往何处遨游?”大踱道:“老夫父母,这这句话,要要问我们厨子的。”何戡拈着短须道:“这倒奇极了,怎么要问起贵厨房来?”大踱睁圆着双耳道:“你问何处熬油,老生活不曾熬油,只有我们厨子会得熬油。”何戡笑道:“大公子取笑了,我说的遨游是游玩的意思。”又问二刁道:“二公子青春多少?”二刁道:“老婆蛋,我其(是)老实人,不会说谎话。你问我称称多少,今年立夏秤过,足足九十六斤半。”何戡大笑道:“二公子误会了,青春多少便是年庚多少。”二刁道:“老婆蛋,问我年纪,要问我们豢养的四条狗,黄狗、白狗、黑狗、花狗都有,老婆旦,只须到狗窠里去借问一声便基(知)端的。”何戡奇怪道:“这是什么道理?”二刁道:“老婆蛋有所不基(知)我们二娘娘为着我读了多年的书没有长进,说我年纪活到狗身上去哉。”何戡道:“二公子又来取笑了,将人比狗,断无此理。”二刁发极道:“老婆蛋,你若不信,同你到西楼上问我们二娘娘去。老婆蛋啊,我们的二娘娘实在凶恶,简直其(是)个雌老夫(虎)啊!我要向老婆蛋告他一状,把他捉将半(官)里去,吃他老夫肉,你肯不肯?”何戡道:“听说尊夫人是冯通政千金,知诗达礼,二公子休得妄言。”二刁道:“老婆蛋,你不信,同你到关帝庙赌咒去。老婆蛋啊,若说二娘娘,简直妻(岂)有此理!他把丈夫比狗,我向他说:‘二娘娘啊,我其(是)堂堂丈夫,何堪作狗?’他说:‘你道何堪作狗,我偏要你作狗!’……”这几句犯了何戡何知县的讳了。他唤做何戡,和“何堪”谐音,二刁不知不觉的说了两句“何堪作狗,”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何戡误会了二刁把他挖苦,不禁叹了一口气,轻轻的说道:“龙生犬子,凤产鸡雏。”呆公子但见何知县口中念念有词,不知他说些什么。唐寅何等乖觉,早已听得清清楚楚。便从公子背后转将出来,向前数步,口称:“请教何老爷,这‘犬’字和‘狗’字有何区别?”何戡听了陡然一呆,冷不防呆公子背后有人向他挑眼,细看唐寅模样,不上不下,打扮似帐友,口吻似书僮,一时觅不得一个相当称呼,只问了一声:“贵……是谁?”“贵”字以下的字样,含糊过去,既不好说“贵帐席”,又不好说“贵管家”。唐寅道:“小人原本书僮,现充伴读,每逢两位公子接见贵客,诚恐小主礼貌不周,小人便随时在后,做个相礼之人。从前春秋时代便有这个礼制,主人见客一定有个相礼之人。但看公子重耳见秦穆公,公子重耳赋了《河水》之诗,秦穆公便答他一首《六月》之诗。方才两位公子并没赋诗,何老爷却喃喃的念着似诗非诗的‘龙生犬子,凤产鸡雏,’分明把两位公子当做犬子、鸡雏看待。何老爷既说‘将人比狗,断无此理,’现在却又将人比犬,究竟狗与犬是一般的还是两般的呢?”一经唐寅挑眼以后,呆公子也都明白了,原来知县念念有词,是嘲骂他们做鸡做犬。大踱道:“老老父母,你你不该。”二刁道:“老婆蛋,你也和我的娘鸡(子)一般,他把我比狗,你也把我比犬,犬者狗也。骂我狗者老婆也,骂我犬者老婆蛋也。”唐寅又站在何戡面前,定要何戡道出狗和犬究竟是一是二。 何戡红着两颊,只得勉强答应道:“贵伴读有所不知,狗和犬似乎一般,实则两类。《说文》上有个考据道:“狗有悬蹄者谓之犬。’可见犬与狗并非一种”。唐寅道:“犬的形态既和狗不同,但不知犬的声音和狗的声音是一般的呢,还是两般的呢?”何戡道:“犬的声音叫做狺狺,《楚词》上说的:‘猛犬狺狺而迎犬。’便是证据。”唐寅道:“狗的声音呢?”经这一问,何戡上当了。便道:“狗的声音,街头巷尾都可听得。无非汪汪汪罢了……”何知县口中道出“汪汪汪”三个字,恰似那天大踱听唐寅演说备弄中四位朋友,便问朋友姓甚名谁,唐寅说是姓汪名煌,大踱上当,便即“汪汪汪”“煌煌煌”大扮其狗叫。……二刁听了何戡口中的“汪汪汪”,便想起那天大踱口中的“汪汪汪”,不禁拍掌大笑道:“老冲,你看老婆蛋也和你一般,扮起狗叫来了。”大踱道:“扮扮得好像啊!老老父母,再再叫几声。”旁边站立的知县随役、相府仆从,一个个都是手掩着嘴,几乎哄堂大笑。何戡很觉惭愧,才知上了书僮的大当。一时坐立不安,只好起座告辞。临行时向呆公子说道:“令尊老太师回府,相烦贵公子转禀钧座,缓日再行到府请训。”大踱道:“请请训,倒倒不必,老老父母,狗狗叫专家,再再叫几声。”二刁道:“老老婆蛋临时上轿,不妨再做几声狗叫。”何知县“唷唷”连声,乱摇着手儿,很匆忙的作别上轿。呆公子送过知县,重回书室,和唐寅谈起方才的何知县。大踱道:“这这知县,弯弯了舌头,他他说的话,听听不清。”二刁道:“瘟半(官)的舌头,要用烙铁烙这一下,我们才能听得出他的说话。”唐寅道:“他是北方人,公子们是南方人,为着方音不通,所以有这误会。他说“遨游’,大公子误会‘熬油’;他说‘青春’,二公子误会‘秤秤’。这是很寻常的事,他不该轻蔑公子们,说什么‘龙生犬子,凤产鸡雏。’论理呢,他是父母官,我们须得敬重他几分。但是他说这轻薄话,已失了父母官的体统。孟子云:‘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恰才他向我们叫这几声狗叫,这是他自取其咎……”说到这里,只听得外面一片喧声道:“太师爷回来了。”“相爷回来了!”书房中打断谈话,呆公子忙着去接父亲。唐寅忙着去接主人。原来华鸿山吃过杜二小姐的喜酒,约着王少傅沈石田画师遨游五湖,探胜东西洞庭山。游踪所至,都有题咏。 为着十月将尽,天气渐寒,才和老友作别。言明来春再到苏州作平原十日之饮。华鸿山坐了自己的官舫,今日才归故里。父子相见以后,一开口便问功课。问了呆公子,又问唐寅。唐寅便把呆公子的按日功课禀告华老知晓,华老听了很是安慰。又问可有什么贵宾到过这里,唐寅便把一月内到过的贵宾一一报告了。最后说到新任无锡县何戡老爷:“今天早晨曾来拜谒太师爷,由两位公子出去迎接。”华老捋着长髯道:“何戡来做地方官了,他是老夫做学道时考取的门生。当时很有人攻击他出身寒微,只为他的老子是做长随的,亏得老夫一力提拔,才有今日之下。他见了两位公子说些什么?”唐寅道:“小人不敢告禀。”华老道:“有什么不敢说?但说何妨?老夫不来罪你。”唐寅道:“太师爷虽然不会罪及小人,但是征尘甫卸,路上未免受了许多辛苦,不便听这令人呕气的话。且待过了一天,再把何老爷说的荒谬之言告禀太师爷知晓。”华老见唐寅不敢说,便问二子:“何戡说些什么?”大踱道:“他他把你比龙。”华老点头道:“这不算荒谬啊!我在少年时和你先生齐名,本有‘华龙王虎’之称。他又说些什么?”二刁道:“他把妈妈比做凤。”华老道:“这是他尊重你妈妈,不算荒谬。”二刁道:“常听得人说:‘龙生龙,凤生凤,贼养儿子掘壁洞。’爹爹妈妈既然其(是)龙凤,我们兄弟俩也该其(是)龙凤了,谁料我们竟变了种。何戡说的‘龙龙生犬子,凤产鸡雏,’儿子听了气个半喜(死)。”华老愤愤道:“何戡小子,怎敢无礼?”过了一天,华老吟了一首诗,遣人送往县署,含有问罪的意思,诗云:   龙生犬子凤生鸡,此语何来亦太奇。   为问琴堂贤太令,可曾自念出身低?   后来何戡接到了这首诗,好生惶恐,亲自登堂向华老叩头陪罪,方才无事。一言表过,不再絮聒。时光过得好快,冬至一过便近除夕。可怜的唐寅,只好在华相府中过年了。唐寅在相府中过年没有什么书可说。祝枝山在周府中过年便发生多少趣事。著者这枝笔是跟着热闹地方描写的,东亭镇既然无事可记,又要抛却东亭话武林了。正是:   腊鼓声中添趣事,春灯风里出奇闻。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老讼师小破悭囊贤主仆广行善举  祝枝山到了杭州,忽忽已是四五十天。他向周文宾说要在杭州度岁,不过偶尔戏谑之词,现在竟成了事实。唐寅踪迹依旧杳然,周文宾虽然帮同寻访,遣人在城厢内外物色一周,结果仍似落井银瓶,绝无消息。嘉兴沈达卿曾许祝枝山代为访问,只须鸳鸯湖上访得舟子,唐寅的踪迹不难知晓,有了唐寅踪迹,祝枝山出门访唐总算有了一个段落,便可在年内归乡和云里观音欢然度岁。无奈沈达卿信来,说起:“鸳鸯湖中觅不到这个高唱秋香歌的舟子。据那船帮中人说起,米田共有事回苏州去了,将来是否再到嘉兴,尚难预料。不过到了来岁新年,鸳鸯湖上的游艇一定比前热闹,水面生涯利市三倍。待到那时,米田共或者来赶生意,重跳船头也未可知。这桩事一时性急不得,只好静待时机,再图方法”云云。祝枝山得了书信,一声长叹:“今年只好在客边度岁了。”幸而家中竹报时通,云里观音来书也劝他在杭州度岁。横竖家中有岳母赵老太太照顾,即使临盆有日,也不愁没人照顾。所以枝山在杭州得过且过,“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嘉兴笺纸店中赠他的空白扇面足够他客中消遣遇着无事时,挥洒几页便面,取到市上,便值兼金。祝僮气吁吁的跟着主人,从苏州跟到嘉兴,从嘉兴跟到杭州,他不求什么,只求主人赏给他几页便面,便够着他岁尾年头娱乐吃喝的一切用度。他趁着主人高兴时,便向主人乞得两页便面,先取一页到书画茶会上去销售,换得十二两纹银。祝僮欢天喜地的在杭州度岁,居然赶制了几件新衣,准备交了新岁在杭州出一番风头。然而急景凋年,总有一种岁月催人的表示;“骨冬冬”敲动腊鼓,“呜都都”吹起招军,枝山听了未免有几分不快。又加着残冬将尽,飘飘沥沥的降下一场大雪,待到雪止天霁早已逼近岁除。枝山闷了好几天,带着祝僮遨游湖上,欣赏那断桥残雪。出了涌金门,行不上半里路,便听得哭声隐隐。枝山道:“祝僮,你听得这哭声,是真哭还是假哭?”祝僮道:“大爷,你问书画真假小人不省得,你问哭声真假,小人一猜便着。这哭声一定是真哭。”枝山道:“你讲给我听,真哭和假哭有什么分别?”祝僮道:“宁波人哭老公,香山女人哭妙根的爷,苏州女人借孝堂哭自身。这都是假哭,一句句都按着板眼。”枝山道:“难道会得假哭的都是妇人女子么?”祝僮道:“街上的乞丐也是假哭的多,唱一句哭一句,分明也按着板眼。他们的哭声只在喉咙口哼出一个按板眼的‘按’字罢了。‘娘娘、太太按,’‘老爷、少爷按,’‘明中去了暗中来按’,旁人听了以为在哭,其实并不在哭,只在唱那卑田院中的行乐歌罢了。”枝山笑道:“祝僮,瞧不出你小小年纪,说出话来却和老江湖一般。但是你怎么知道方才的哭声是真哭不是假哭?”祝僮道:“真哭和假哭很易分别。真哭是一时按捺不住,除却放声大哭更无别法,所以哭的声音是很急促的,既无板眼可按,’也无音节可分。假哭便不然了,他要借着哭声引起旁人的怜悯,所以在哭字上面很用过一番功夫,忽而高忽而低,忽而急忽而慢,小人便有一比。记得上月跟着大爷去逛吴山上的城隍庙,庙场上唱着《莲花落》,唱歌的唱一句歌便和一声《莲花落》,小人说这唱歌声和假哭的腔调一般。只须把《莲花落》三字换上一个‘按’字,这便不叫做歌而叫做哭了。后来游罢城隍庙正待下山忽的降了一阵急雨,沥的树叶子上一阵很急促的声响,既无板眼可按,又无音节可寻,小人说这雨声便和满怀苦恼放声大哭的一般。”枝山大喜道:“这一比更比得确切了。”主仆们且行且谈的当儿,哭声渐渐的近了,果然是真哭不是假哭。哭了良久,早有些声嘶泪竭的模样。周围拥着许多人,异口同声,都说苦恼。枝山和祝童从人众中拥将进去,但见池旁立着一个苦工模样的人,倚在一棵枯树上哭个不休。身边滚倒着一只饭萝,米粒狼藉。不问而知便是这苦工跌翻的了。旁边看热闹的只有口头连声的苦恼,却不见手头有什么布施。单是空言苦恼,越发使那倚树哭泣的人泪落如绳,连绵不绝。枝山向众人探听根由,方知道这痛哭的唤做张小二,住在城里,靠着泥刷匠做生活。这几天下了大雪,泥刷匠的生涯就此停顿。要是有积蓄的便不去做工也能维持生活,叵耐张小二是个穷小子,家有七十多岁的老母靠着他度日,今天炊烟将绝,便提着空饭萝到城外亲戚人家去借米。好容易借得糙米三升,正待回家烧饭供给娘儿俩充饥,谁料大雪以后,填平世上崎岖的路,池旁有一块洼地被白雪蒙藏着,张小二当做平地一脚踏下,谁料脚踏着空空地,向前一溜,跌了一个仰面朝天。跌一交不打紧,扒了起来便没事了,最伤心的便是三升糙米跟他一同跌下,这一只饭萝却不肯仰面朝天,所有三升糙米小半埋在雪里,大半滚在池中,据那张小二说娘儿俩已饿了一天,自己年纪轻还可支撑,娘的年纪老了,若再捱饿断难活命。”众人又是一叠声的赞叹孝子。但是空口赞美叹不饱张小二的饿肚皮,就中有一位黑须老者看他戴着儒巾,像是一位秀才先生,他把张小二呆看一下,便道:“你打翻的米已无法拾起来;人倚在树上哭也哭不饱你的肚皮。人皆有恻隐之心,君子有成人之美。”说到这里把周围的人看了一遍,自言自语道:“这也难怪诸位,岁底匆匆,谁也有些债务,便要救人也是有心无力。”又捋着自己的短髭道:“区区也和诸位一般,自顾不暇,势难从井救人。但是眼见这苦小子倚在树上痛哭,于心何忍?古人说得好,‘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区区不敏,很想效法古人。虽然力不从心,但是遇到用钱的时候,也该慷慨解囊,做一个当仁不让的人物。”祝枝山频频点头:“可见得‘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十步之内,必有芳草。’黑须先生倒是一个慷慨人物。要是他不慷慨,我也得慷慨了。”那老者道了一番悲天悯人的话,便唤着张小二道:“苦小子,你徼幸遇见了我,快快伸手过来,待我帮助你一下。”张小二向老者磕了一个头,扒将起来,伸着手待他布施。那老者便从衣衲里摸出一个小荷包,打开荷包,插入两个指尖拈出两枚制钱,放在中指尖上试一试轻重。一个恰到好处,一个似乎重了一些,依旧纳入小荷包里,另行取出一个轻质的制钱,一共两文钱,很郑重的交付张小二道:“苦小子,这两文钱是我节衣缩食省将下来的,你取了去,可以买一个烧饼暂时充饥。然后再向亲戚人家去告借几升米,回去烧饭给娘吃。但是你须留心,不要再跌了筋斗,辜负我一番相救的美意。”说罢,‘合罕’一声,挥着袖子转身便走了。黑须先生离开了场子,众人便窃窃私议起来,有的说道:“他是著名的铁锈蟹,外面看他衣服俭朴,实则财产很富,杭州城中可以算得三等富翁。”有的说道:“他搭足了架子,说什么慷慨解囊,原来“抱篮大的水花,捞起来只是一只糠虾。’破费了两文钱,也在那里混充什么慷慨解囊的大善士!”有的说道:“早知布施两文钱也算慷慨解囊,这般的大善士谁也会做。”便有人挖着腰包,你也布施三文,我也布施五文,大概凑拢来也可以籴米半升,煮一锅薄粥胡乱允饥。枝山打听旁人,这黑须先生是谁,有人瞧了他一眼,便道:“听你先生的口音好像苏州人。要是杭州人,谁也都知这位先生的大名。他是城中的响档讼师徐子建秀才,他靠着刀笔营生起家立业,人人唤他‘两头蛇。’积下造孽钱,居然有了许多良田美屋,面团团做富家翁。他自知帮人打官司,颠倒黑白,笔底下造孽不少,近来也会行起善事来。有时买一升螺蛳抛入池子里放生,有时摸出一两文鹅眼小钱舍给道旁乞丐。但是遇有帮讼的生意,无论大小他总不肯放手。杭州人有两句俗语,叫做‘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徐子建笔头上作恶。”枝山点了点头儿:“原来是杭州城里的恶霸,总有一天和他斗一斗法,看是谁胜谁负……”枝山在肚里打量的当儿,跟他出游的祝僮忽的拾起空饭萝,身边摸出七八钱重的一块碎银向着饭萝里一丢,授给张小二道:“你把这块银子取去,向米铺子里买三斗米,余下的还可买些蔬菜,够你们娘儿俩度岁之用。到了来年,再作主张。”祝僮这番豪举,不但张小二惊喜交集,便是旁边瞧热闹的也都异口同声,赞叹不绝。张小二待要叩头拜谢,却被祝僮扯住了,叫他:“不要闹这虚文,须知你的老娘眼巴巴望着你负米还家呢!”张小二又问祝僮的姓名,枝山笑道:“你不用问他的姓名,他是我的书童,我是他的主人。主人不曾布施,他倒抢先布施了。你如果感激他只须听他的话,早早回去便够了。”张小二取了银子揣入怀中,感激涕零的道谢而去。瞧热闹的人也都散了。枝山忽的问祝僮道:“我赏给你的扇面两页,你卖去了一页,还有一页可在身边?”祝僮道:“这是好东西,小人总是随带在身的。”枝山道:“你给了张小二银子,也不过够他岁尾年头的用度,要是到了来年又降下一场雪来,他依旧不得出门做生活,坐吃山空,娘儿俩依旧不免捱饿。自古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你何妨把这页扇面一并赠给他?’指点他去上书画茶会换取十余两纹银,那便可以救济他半年食用,便是目前没有生活做也不妨了。待到回去时,我可以再写一页扇面给你,你横竖不吃亏。快去追唤他回来,把身边的一页扇面一并赠他。”祝僮大喜道:“大爷肯发婆心,小人马上前去追他。”枝山指着旁边的小茶寮道:“我在这里等你,快去快来。”祝僮放开脚步便去追寻这个方才跌雪的张小二。且说张小二得了一块碎银,欢喜不迭,提着空饭萝一路自言自语道:“城中赫赫有名的徐相公倒不如路上一个不知姓名的书童。这一块银子救了我们娘儿俩的性命,将来总得建立了长生禄位,朝朝礼拜,夜夜祷告,保佑那恩人不做书童,也做相公。”张小二正在欢喜之中,忽又发生疑虑,他想:“这书童和我非亲非友,怎么肯行这大好事,一出手便是七八钱银子?况且他的主人也在场,怎么主人不布施,做书童的反而抢先布施?敢是他和我开开顽笑不成?”才想到这里,便听得背后叫唤道;“张小二快快停步!还有话说。”回头看时,正是方才舍银的小厮。张小二倒抽了一口气,知道小厮追来讨还这块银子。分明是“雀见砻糠空欢喜。”便把怀里的银子握在手中,准备交还那小厮。却不料祝僮赶到并不向他讨还银子,反而赠送他一个扇面。张小二道:“恩人,这倒不消了,大冷天气不是纸扇轻摇的日子。况且我做泥刷匠的,便到夏天也不过摇摇芭蕉扇儿,恩人的扇面请收回了罢。”祝僮道:“这页扇面是我们大爷送给你的。你别小觑了,这页扇面,到处可以换钱。你要是到书画茶会上去兜售,不用你多开口,十五六两的银子一定可以到手的。你省吃省用,足够你一年半载的开销,快快把来藏好了。这也是你的运气,才遇见我们这位救人救彻的大爷。我要伺候大爷去游玩,和你再会罢。”说完这话,返身便走。张小二今天交了好运,进城以后有了这块碎银买米买柴买蔬菜。“有钱不消周时办”,娘儿俩笑逐颜开,感谢恩人不置。到了来日,张小二带着扇面去上书画茶会,果然换得十六两纹银。贫人得了十六两的银子也是小小的发一注横财。又去买了些鱼肉,欢欢喜喜的准备过年。按下慢表。   且说祝僮送去了扇面,回到小茶寮报告主人。那天,主仆俩雇着小舟在西湖中游玩。雪后游湖,另有一番风景。只可惜逼近年关,人人都有些俗务牵挂。便是周文宾号称潇洒清闲,在这几天也无暇陪着祝枝山游玩。扁舟里面只有一主一仆,内湖外湖遍游一周。看来看去,湖上翱翔的,除却这一叶扁舟,更无第二只游艇。这天游罢回去,周文宾陪着枝山吃过晚饭后,便忙着要到里面去送灶,枝山身在客边,无灶可送,只有早早归寝。但是声声爆竹惊破了他的梦魂,推枕起坐。横竖睡不沈熟,便弹弹烛花倚檠书扇,又写了两页便面。到了来日,一并赏与祝僮。祝僮欢天喜地的说道:“行了好心有好报,要不是昨天舍给张小二几钱银子,怎能够多得一页价值十六两纹银的扇面?”忽忽光阴,已到岁除。这月是小建,小除夕便是大除夕,周文宾要在里面吃那合家欢,祝枝山独在青藤书屋中吃那十二盆一暖锅两耳朵的年夜饭。横竖无事,便不用祝僮伺候,自斟自酌,消遣那客中的除夕。祝僮自去和那周姓的家丁们开怀欢饮。枝山是喜吃慢酒的,自从傍晚衔杯,直须到戊尽亥初方才饮罢。吃过了一碗饭,洗面完毕,只听得周文宾指挥着仆人道:“快到外面去贴‘无事对’。”枝山很是希奇,这“无事对”的风俗是苏州没有的。苏州人贴春联岁尾也可贴,年头也可贴,并不规定在除夕,也不叫做“无事对”。自古道:“入国问禁,入境问俗。”他便出去调查一下子。但见周文宾站在花厅上,带着周永、周昌两名童仆,一个手中托着四条硃砂笺,一个提着灯龙,又拿着浆糊和刷帚。枝山笑道:“老二,你怎么忘记着书写春联?这是四条没字的硃砂笺啊!”文宾道:“越是没字越好。杭州风俗,除夕都贴‘无字对’,取其一年无事的意思。 我在今夜沿着旧俗,大门和侧门都贴‘无字对’一副,以便一年无事,安享荣华。’枝山笑道:“这般风俗简直不通。贴了‘无字对’便会一年无事,那么贴了大字对一年到头都要发生大事了?”文宾道:“杭州人确是这般说。无事便好,有事便不好。”枝山大笑道:“不通不通,当铺门前的‘当’字,冶坊门前的‘冶坊’字样,都有八仙桌这般大,难道当铺和冶坊天天发生大事不成?”文宾道:“这是相传下来的风俗习惯,其实无甚深意。据我看来,写字亦可,不写字亦可。杭州人但求没事,不知道有祸事又有喜事。祸事不可有,喜事不可不有。怎说无事便好,有事便不好呢?”枝山点头道:“那么对了。”祝僮磨墨,趁着酒后兴高,先来发落这四条硃砂笺。周文宾本是苏人,侨寓杭郡,对于杭俗并不坚持,听说枝山肯写对,当然异常欢迎。便即点着守岁烛,照着枝山写字。这四条硃砂笺,两条大的是大门联,两条小的是侧门联。枝山在砚台上蘸浓了笔尖,不假思索,只有片刻功夫便写就了两副门联,大门联道:   四壁山峰,淡淡浓浓图画。   一天星斗,圈圈点点文章。   侧门联道:   堤畔莺花桥畔月。   竹边歌吹柳边舟。   周文宾赞不绝口:“这两副对联,很合我们杭州别墅中的风景。”便即吩咐周永、周昌等候墨迹干了把来贴在门上。又向枝山拱拱手道:“老祝再会,我要到里面封井去了。”   原来除夕封井也是杭州风俗之一。备着井泉童子的神马放在竹节里面,把来盖在井阑上,又把糕果茶酒设在神马前面,主人向着井阑行礼,叫做封井。潇洒风流的周文宾本不耐烦做这些迷信习惯的事,叵耐他的父兄都在京华供职,只有老太太、大娘娘以及两个侄儿在杭州居住,母嫂都是女流,侄儿年龄太小,一切除夕祭拜的事除却文宾谁来做主?老太太又是杭州人,一切岁尾年头的习惯,一件件要照着杭州规矩奉行,一件都贪懒不得。文宾没奈何,只得依着母命忙个不了,无暇和老友闲谈。枝山见周德在旁,便道:“杭州贴无字对的风俗,家家都是一般的么?”   周德道:“家家都是一般的,无论大门小户都贴着无字对联。”枝山道:“在这时候可曾贴齐了没有?”周德道:“早已贴齐了。交了子时就是元旦,便不能贴了,要在子时以前一律贴好的。”枝山大笑道:“杭州人但求没事,我偏要教他有事。祝僮,你捧着墨壶,带些大小笔,随我出去。”又向周德说道:“管家高兴也可以跟我们去顽顽。”周德道:“小人去点灯龙,跟着祝大爷去顽顽。”要是周文宾在旁,便要立止枝山休到外面去生事。其时周文宾正忙着封井,无人阻当。于是周德前行,祝僮后随,枝山乘着酒兴便到外面去写无字对联。稍稍弄笔便惹出了一场是非。   正是:   三寸柔毫能召祸,一时高兴易招殃。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三桩祈祷张木匠过年两副门联徐秀才扫兴  除夕风俗,街衢上的行人彻夜灯笼不息,忙着讨帐还帐。周德提灯笼却照着祝枝山去惹祸招殃。三个人出了周府的门,周德高提着灯笼,照着家家户户,大大小小的“无事联”都已一律贴齐。要是捱家沿户的写将过去,除非千手观音,同时挥洒着千枝柔毫才行。祝枝山只有一双手,一双手中只有一只右手可以握管,无论下笔如飞也写不尽千门万户的联语。只好随着他的兴致,高兴写那家便写那家。大约一条巷里至多也不过写着三家两家。走到一家门口,他有些技痒了,便问周德:“这家是什么人家?”周德道:“这是积善人家,常行好事,是杭州有名的善人。”枝山便提笔在手,蘸一蘸祝童手中托着磨浓着墨汁的墨壶,凑一凑周德手中高举着灯笼的灯光,下笔飕飕,写着普通吉语。叫做:   向阳门第春常在,   积善人家乐有余。   又走了数步,但见一家门首挂着白石浴堂的灯笼,枝山笑道:“这里也可以赠他一联。”便问周德道:“这家浴堂生意好不好?”周德道:“生意平平。开浴堂的老板和小人熟识的,他向小人说,只须每夜盘帐时有八吊制钱便够支持,而且开销以外还可盈余。”枝山道:“他要多少浴客进门夜间便可盘八吊钱呢?”周德道:“洗澡的价钱不一,上等浴堂每客制钱二十文;中等浴室每客制钱十文;下等浴室每客制钱五文。通扯浴客有一千人进门,夜间盘帐便可以有八吊钱进帐。”枝山道:“那么联语便有了。”捉笔写道:   日进千张卵,   宵盘八吊钱。   这十个字周德看了也都明白。“卵”字是男子性具的代名词,这是江浙一带地方,人人知晓的。两个书童见了都是笑不可仰,尤其是祝童,笑了一回又是一回,笑得手中的墨壶几乎泼翻在地。枝山道:“你又吃了笑药么?可记得在嘉兴城中笑个不休,惹得路上行人停着脚步向你呆看?”   祝童道:“苏州人唤那话儿叫做北鸟。‘北鸟’两个字又读作‘八吊’。大爷写的‘八吊钱’,妙语双关,再好也没有。”   枝山频频点头道:“祝童,你识字无多,居然也会得品评文字。”又行了一程路,却见茅屋三间东倒西歪,板扉上也贴着无字对联,枝山道:“这家做什么的!”周德道:“这是唱小热昏的,在城隍庙中说新闻,南腔北调,倒是很滑稽的。枝山道:“对联有了。”提笔写道:   三间东倒西歪屋,   一个南腔北调人。   又走了一程,一家大门很是阔绰,枝山道:“那家总是仕宦门庭,做的是什么官?”周德把嘴一披道:“做什么官,只是一个长随出身,和我一样的,不过他手头积得了许多钱,居然起造大屋,和衣冠中人常常往来。”枝山道:“原来是长随出身,那么我来调笑他一下。 提笔写道:   家居绿水青山畔,   人在春风和气中。   枝山笑向祝童道:“你是会得批评文字的,这副对联写得切不切呢?”祝童道:“大爷不是说要调笑他么?照这十四个字不是调笑他,却是赞美他。便把来贴在周二爷的门上也觉相称。”枝山道:“你这批评便不到家了。要是贴在周二爷的门上,便是赞美他,现在贴在那家的门上,便是调笑了。你不见上下联的第一个字,一个是‘家’一个是‘人’么?明明调笑他做家人,你怎么不省得呢?”又行了一程,打从一条小弄里经过,都是一门两闼的小户人家,黑魆魆的都已闭户睡觉,门缝里又不见灯光。惟有一家门缝中还瞧得见烛影红摇,知道在里面齐利市。一个老婆子高声唤道:“小二,为娘的年纪已迈,不能拜神了,你替我多磕几个头儿,在神前虔心祝颂。”小二答道:“儿子理会得……”里面这么说,外面逛夜的三个人都已停了脚步。祝童凑着主人的耳朵说道:“里面斋神的便是那天涌金门外倚在树上痛苦的张小二。”枝山摇了摇手儿,禁止祝童讲话。……张小二的老娘道:“你怎样祝颂的?”张小二道:“儿子祝诵三件事:一愿娘的身体渐渐强健;二愿涌金门外遇见的两位恩公年年如意;三愿儿子的泥刷匠生活天天不绝。”老娘道:“祝诵的三件事果然不错。但是前后弄颠倒了。”张小二道:“依着娘的意思该怎样祝?”老娘道:“你说一愿两位恩公年年如意;二愿自己生活天天不绝;三愿老娘身体渐渐强健。”张小二道:“为什么要把娘的身体放在最后的一愿?”老娘道:“你没有恩公相救,怎能安安稳稳的度过年关?祝颂恩公该是第一愿。你单仗着人家相救,是—世没出息的,还是自己奋力,巴望到了来年生意兴隆,不要在家中坐食,该是第二愿。娘的年往大了,活在世上徒然耗费些饭食,有什么用?恨不得早早闭目。但是你在手头拮据的时候老娘便死,又怕你担当不起。所以但愿目前身子健旺,待到你的手头活动了,那时闭目才不会累你吃苦,该是第三愿。”张小二道:“娘的年纪虽老,但是儿子没有孝敬过你一天,捱饥受饿,只是累你吃苦。儿子第一巴望的便是老娘身子健全,儿子总是报过你十年八年的恩,才不枉你老娘把我抚养成人。所以儿子祝告神明,把这桩事当做第一愿。既是老娘这么说,便依了老娘的吩咐,第一愿两位恩公年年如意;第二愿娘的身体岁岁平安;第三愿儿的生活天天不绝。”说罢,接着“扑通”“扑通”的磕着响头。外面的祝枝山暗暗嗟欢,便写着门对道:   国泰民安,年年如意。   母慈子孝,事事称心。   又走了一程,经过一处小户人家,里面哭声呜呜,象是夫妇口角。祝枝山又停着脚步,侧耳静听。女的呜呜的哭,男的劝道:“算了罢,今天是除夕,登坑也要讨个利市。况且我出了远门,今天方才赶到,待要和你吃一桌合家欢。怎么饭也没有酒也没有,左一把鼻涕右一把眼泪?难道鼻涕、眼泪可以当做接风筵席不成?”女的且哭且骂道:“你这千刀剐万刀割的,今年出门到镇江,足足十二个月,只寄得三两四钱的家用,老娘写信向你要钱,你的回信总是一味唐塞,说什么远道寄银不便,待到岁底回来一并面交。现在你回来了,钱在那里呢?拢总只有一副被褥,一个衣包,打开看时,两身千补百衲的短衫裤,一身七穿八洞的棉袄棉裤,三钱光景的碎银,四百十六文制钱,其他一些也没有。问你可有什么家用带回?你说只有此数,天杀的啊!巴巴的望你回来,‘竹篮子提水落了一个空’。这几个老钱,养一只猫儿都养不活,你有什么面皮回来吃合家欢啊!”男的道:“阿大,你见了爹爹也不叫一声,和你一年不见了,你又长了许多。快快过来,替你爹爹搥一下背,你爹爹又要香香你的面孔。”女的喝道:“阿大,休要理他,不许替他捶背,也不许给他香面孔!有钱是你的爹,没钱只是一只老忘八。”男的道:“你不许我吃合家欢,又不许儿子亲近我,冷清清坐在这里也乏味。自古道‘新婚不如久别’,和你到房里这个那个去罢!”女的啐了一口道:“不要你的面皮,饭都没得吃还想这个那个。”男的叹道:“这也不能,那也不能,活在世上也乏味了,给我一把刀,待我自刎了罢。”女的道:“你休吓我,你要自刎你自去取刀。”男的道:“刀上死不成,待我绳上死了罢。”女的道:“你要死你自去寻绳。”男的道:“待我解下一条裤带罢。裤带在这里,托你替我穿在梁上,挽一个圈儿。”女的道:“挽个圈儿倒不妨,但是你自要觅死,怨不得我。”男的道:“谁来怨你?这条裤带付与你罢。”女的道:“取来……”枝山听到这里,乱摇着头儿,暗想道:“这妇人太狠心了,如果那丈夫真的上吊,我们便该打门进去救他一命。”才想到这里,忽听得女的失声惊呼:“这一串都是金戒……”“指”字没有说出,已被男的喝止了,连连埋怨道:“沿街浅屋,休得大声呼叫!”女的又低声问道:“怎么裤带上面系这一串好东西?”男的道:“财不露白,远道归来只得用这方法,使歹人不疑我囊橐扩盈。”女的道:“哥哥,方才和你开开顽笑,并不当真。哥哥,你吃了合家欢去这个那个呢,还是这个那个以后去吃合家欢?”那孩子也是很欢喜的喊道:“爹爹,你香了我的面孔以后才教我捶你的背呢,还是捶你的背后才来香我的面孔呢?”外面站立的祝枝山又多了笔下材料,提笔写着双行的长联:   囊内无钱,休想饮食男女。   带中有物,便成柴米夫妻。   周德道:“祝大爷,灯中蜡烛快要点完了。”枝山道:“不妨,且到巷口小杂货店中买一条蜡烛换上了。”于是踅到巷口,换了灯笼里的蜡烛。行行重行行,便见一家黑漆墙门,髹的闪闪有光,门上贴的洒金珊瑚笺。旁边还有两扇侧门,也贴着略短一些的硃砂笺。枝山道:“美哉轮欤!美哉奂欤!这是那一家呢?”周德轻轻的说道:“这是徐子建的住宅。徐子建仗他是个秀才,专替人家包打官司,浑名两头蛇。他这枝刀笔实在厉害,是杭州城中的响档讼师,‘无风要起三尺浪’。祝大爷,你放过了这一家罢。”枝山道:“原来便是徐子建的住宅,我来送他两副对联。”先写着大门对联道:   明日逢春,好不晦气。   终年倒运,少有余财。   写了大门联,走过几步又写侧门对联道:   此地安能居住?   其人好不伤悲。   这是粗俗对联,周德见了也明白。忙道:“祝大爷,你真惹祸招殃,‘太岁头上去动土’了。徐子建不是好惹的,明日开门,见了这些不祥之词,怎肯和你干休?快快抹去了罢。”祝童道:“对联上又没有落我们大爷的款,他便见了也不知是我们大爷写的。”枝山笑道:“祝童这句话倒提醒了我,不如落一个款,好教他认识我祝某。”便在旁边落着“长洲祝允明”五字款。又回到大门前,也是照样的落了一个款。周德摇了摇头儿,明知到了来朝定有一场口舌。但是事不干己,尽可袖手旁观。又知道祝枝山绰号洞里赤练蛇,徐子建浑名两头蛇,看他们彼此“蛇绞蛇,”毕竟谁胜谁负。祝枝山写过了徐子建的门对,一路行去及写了几家,不须一一细叙。壶中墨尽,他的兴致也有些阑珊了,便回到清和坊周公馆里去歇宿。 一宵无事。来日便是大年初一,杭郡风俗,岁首迎神开门,一阵开门的霸王鞭,点的劈劈拍拍地响。众人见那每条巷里的无字联总有几副变了有字联,个个称奇道怪。那时道路上便有兜喜神方的男女们,三三五五,往来行走,遇见了有字对联,总是停着脚步读那联上的字句。 都说杭州的风气变换了,往年总求无事,今年偏要有事,不知是闹出什么事来。有些神经过敏的,便疑及倭寇可要侵扰海疆。江西的宁王听说有造反的消息,不知道可要闹到杭州来,一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议。社会上多了一种研究的材料。徐子建元旦起身,换了衣冠拜过天地以后,又去拜那代图。这便是祖宗的遗影,杭州人唤做代图。外面高升鞭炮,童仆们准备开门。   徐子建拜罢代图,吩咐家人道:“元旦有三忌:忌乞火,忌汲水,忌扫地。这三桩关系一年休咎,牢记牢记。”家人们应声如雷的当儿,冷不防开门小厮来兴,气嘘嘘地进来报告道:“相公不好了!”徐子建怒骂道:“狗才,今天是什么日子?登坑也要讨个利市,叫化子口中也要哼一声‘一年四季赚元宝,’怎么小事重报,开口便说这不祥之词?”来兴道:“不是小的说这不祥之词,是人家在相公的门联上写这不祥之词。昨夜贴的无字对,今朝变做了有字对。相公不信,自去看来。”徐子建半信半疑,踱着方步负着双手出了大门,先看上联道:“明日逢春,好不晦气。”便摇了摇头儿道:“没趣没趣,‘百年难遇岁朝春’,今朝元旦恰是立春。不料触这大大的霉头。”又看下联道:“终年倒运,少有余财。”便吐了一口涎沫道:“放屁放屁!”又看到落款“长州祝允明,”不禁呵呵大笑道:“原来是他!”来兴指着侧门道:“这里的对联也写着字。”徐子建又去看了一遍,便道:“祝枝山,祝枝山,你枉算是吴中才子,一榜解元,你也会着这一下臭棋的啊!”来兴道:“那个祝枝山,可是在府太爷衙门中题诗赚得三百两纹银的祝枝山?”徐子建道:“便是这个祝枝山。 那有第二个?他能欺侮杭州太守,却不能欺侮我徐子建。来兴,你把门儿掮下,放平在地,含着清水,向门联细细地喷。略待一会子,浆糊便脱了粘性,才好把门联囫囫囵囵地揭将下来,这便是个绝大证据。祝枝山,祝枝山,我不把你吃瘪我便不是徐子建!”说罢,自回里面。来兴奉着主命,要把墙门掮下,一个人怎有这般气力?便叫老妈子帮他掮下。无多时刻,两扇墙门。一扇侧门,都已放倒在地。路上行人见了又都诧异起来。自有不识相的连唉奇怪道:“大年初一掮下了板门,敢是死了人,把来当做尸床。但是怎么一起死了三个人?”又有人说道:“臭嘴老鸦,少说几句罢,这是两头蛇徐子建的住宅,被他听见了可要不是。”臭嘴老鸦猛吃一惊,回头望了一望,脚下明白,急急的走了。来兴忙着在门联上喷水,有人问他做什么,来兴道:“苏州祝枝山大除夕写无字对,我们的门联也被他写了字。相公吩咐把门联揭了下来,好和祝枝山理论。”众人听了才明白大街小巷中贴的无字对总有一二家变做了有字对,原来是祝枝山弄的顽意儿。祝枝山的字是有名的,要是写的句子好,也如法揭将下来装表成轴。题的句子不好,便把祝枝山骂个不休。尤其是那个大除夕还乡的经商人,到了来朝见了这副对联,商人文学有限,见了“带中有物,便成柴米夫妻。”这两句是明白的,昨夜浑家见了他的裤带中套有一串金戒指,甚么事都肯干了。这真叫做柴米夫妻咧!但是上联写的“囊内无钱,休想饮食男女”,甚么叫做“饮食男女”他有些不明不白,向着隔壁的家塾先生请求解释。先生笑道:“这个典故出于《礼记》叫做‘饮食男女,入之大欲存焉。’大约你回来时,尊嫂见你囊内无钱,既不许你吃年夜饭,又不许你行周公之礼。”经商人听了,知道那夜夫妇谈话都被祝阿胡子听了去,益觉恨恨不休,准备撞见了他把他的胡子连根拔去。……元旦这一天,徐子建为着讨取吉利起见,并无举动。到了初二日,便约齐了几位酸朋醋友商议对付的方法。众秀才看了这侮辱对联,都抱定着地方主义,说:“祝枝山是苏州人,他在苏州撒野不干我们的事。现在他要撒到杭州来了,若不把他吃瘪,足见得我们杭州无人。‘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于是一致主张和他到明伦堂上讲理去。明伦堂仿佛是秀才公所。三十六行,行行有公所,凡要讲理都要开公所。秀才们讲理只要开那学宫中的明伦堂。当下印着传单,遍发杭州内外的秀才们,约定正月初四日上午在杭州府学明伦堂上和祝枝山评理。   周文宾得了消息来见老祝,埋怨他多事:“自古道:‘众怒难犯。’你怎么写这两副侮辱徐子建的对联?秀才们动了公愤,只怕你抵挡不住。”枝山大笑道:“老二放心,看祝某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在明伦堂舌战群儒。从前诸葛亮舌战群儒还觉得不大简捷,舌战一人须得准备着一种说话。祝某舌战群儒,只消三言两语管教众秀才人人失色,个个低头。老二不信,何妨陪我上明伦堂,看是他们的理长还是我的理长?”文宾听了疑信参半。外面已送进众秀才的公信,约期和祝枝山在明伦堂上相见。枝山写了回信,交付来人,应允他们准期相见,这便是批准了战书。到了规定的日子,唇枪舌剑便须开始工作。杭州的府学规模很大,“明伦堂”三字匾额足有栲栳般大,屏门上镌着“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等种种经训。东西楹联都是《论语》《孟子》上的成句,上联“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下联“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四围匾额层层,凡是忠臣孝子名儒贤相,明伦堂上都有匾额。其他状元、榜眼、探花会元、解元等特殊科名,也都制了匾额悬在明伦堂上。自从明太祖洪武四年开科以后,杭州的文风蒸蒸日上,悬状元匾额的有成化二十年甲辰科一甲一名进士钱塘李渂;悬探花匾额的有洪武十八年乙丑科一甲三名进士仁和花纶,天顺四年庚辰科一甲三名进士仁和郑环;悬会元匾额的有正德二年戊辰科仁和邵锐。周文宾是寄居在杭州的,所以明伦堂上没有匾额。正月初四日的上半天,明伦堂上衣冠大会,众斯文先先后后来了五六十人。祝枚山所写的两副对联用别针别在门上,徐子建向着众秀才说明原由。 众秀才腐气腾腾,怒气冲冲,恨不得把祝枝山生吞活剥,一口吃下,以泄胸头之恨。他们等候了良久,却不见祝枝山到来。徐子建道:“他若不到场,便是自知理屈,我们尽可以具着公禀,到有司衙门告他一状。”   众秀才道:“若要具禀,我们一齐签名。须得把他驱逐出境才可大快人心。”正是:   群儿漫撼蚍蜉树,此老能翻鹦鹉洲。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何秀才批六言妙判祝解元诵四句诗经  明伦堂上的众秀才七张八嘴,都是酸气冲天,忙了府学中的门斗。在附近茶坊借得许多桌椅,排列得密密层层,徐子建索性吝啬,今天为着要战胜祝枝山,唤了全副茶担,招待三学秀才,好在舌战的结果总是输家担任着一切费用,便是铺张一些也没妨碍,他以为稳稳的着落在祝枝山身上,自己依旧可以不拔一毛。他所着急的祝技山临时悔约,那么今天的一切费用不免要破着自己的悭囊。所以提议着祝枝山若不到场,定要告他一状,办他一个押解出境的罪名。众秀才连声附和,都愿在状纸上具名,驱逐这条赤练蛇归洞。……在场的秀才大抵寒士居多,寒士生涯无非教读,张秀才和李秀才谈谈教书的状况,张秀才道:“敝东家吝啬无比,开学日也没有酒吃,只是以茶代酒,还要咬文嚼字,说什么‘寒夜客来茶当酒’。 为这分上,我千方百计想骗他一壶酒吃。一天,机会来了,我讲《论语》给生徒听,讲到‘子畏于匡’,生徒问道:‘匡人为什么要围住孔子。’我说:‘只为孔子貌似阳货,匡人当他是阳货,所以把他围住了。’生徒又问道:‘孔子貌似阳货,阳货的面貌又似谁呢?’我没好气的答道:‘阳货的面貌便像他家的酒壶。’过了一天,东家便来向我请教道:‘昨天小儿问阳货面貌似谁,老夫子说阳货貌似你家的酒壶。请问老夫子曾在何处见过阳货的面?’我道:‘没有见过,’东家冷笑道:‘既然没有见过,怎说貌似我家的酒壶?’我也冷笑道:‘府上之酒壶我也几曾见过来?’东家听得言中有因,没奈何只得请我吃了一壶酒。”李秀才拍手道:“妙极妙极!我的敝东也是一钱如命的人,他请我讲《四书》给学生听,修金以外许我按节馈送一鸡,我听了很快活,每逢讲书异常卖力。谁知到了端节竟落了空,只请我吃了一个鸡蛋;到了中秋又落了空,只请我吃了一碗新剥鸡豆肉。中秋以后,我便信口开河的乱讲,并不按照着朱注。讲到‘季康子’,便说‘季康子,三字是刊误的,合该改称‘李麻子’。讲到‘王日叟,’使说‘王日叟’三字是刊误的,合该改称‘王四嫂’。 到了来日东家便来请问道:‘怎么《四书》里面有李麻子,又有王四嫂?’我说:东家许我有鸡,届时无鸡,我只好讲些无鸡之谈了。’东家知我讽刺他,便即驳问道:‘老夫子,这无稽之谈的稽字不是鸡鸭的鸡。’我便答覆道:‘东翁,这按节馈送的一鸡,不是一个鸡蛋的鸡,也不是一碗鸡豆肉的鸡。’东翁自知理屈,到了去年岁底送我一鸡,却是一只克享遐龄的老婆鸡,宰割以后放在锅子里煮,枉费了许多柴火依旧坚硬异常。我夹了一筷纳入口中,苦了我的牙齿,嚼的牙床骨都疼痛,依旧嚼他不烂。我愤愤的做了一首五言诗寄给东翁诗云:   昨拜家禽赐,人人笑且欢,柴烧三担尽,水煮一锅干。   肉似新鞋底,皮如旧马鞍。齿牙三十六,个个不平安。”   李秀才背完这首诗,众人拍手称妙。赵秀才道:“岁底大雪,宛比天公大吐其浓痰。幸而过了一天,红日高升,雪便融化了。兄弟是个儒医偶有吟咏,三句总不离本行。诗云:   阵阵大风寒,天公大吐痰。明朝红日出,便是化痰丸。”   众人大笑道:“比得确切!”钱秀才道:“我姓了钱,有人要我吟诗非钱不行。我的卖诗润格是每字一文钱。有人赠给我百文钱,我便赠他一首古风;有人赠我五十六文钱,我便赠他一首七律;有人赠我二十八文钱,我便赠他一首七绝。计字酬钱,划一不二。一天,有一个尼僧赠我十八文,我便送他一首一十八字诗道:   美貌一尼僧,何人伴锦衾?红菱初出水,角先生。   又有一个妓女赠我十七文,我便赠他一首十七字诗道:   美貌一佳人,风流体态新。调脂还弄粉,欢音。   又有一个和尚赠我十六文,我便赠他一首十六字诗道:   和尚剃光头,上下都光净。睡到五更时,挺。   又有一个寡妇赠我十三文,我便赠他一首十三字诗道:   有寡鹄兮孤棲,伊何人兮杞梁妻。”   钱秀才讲的起劲时,来了一位孙秀才。这是钱塘县学生员中的孙秃子孙秀才,年纪不满四十岁,头上早已牛山濯濯,他便丢给一文钱在钱秀才的怀中道:“钱世兄,我赠你一文钱,你也送我一首一字诗。须得确切不移,才见你的本领。”钱秀才随口道了一个“脚”字。孙秀才道:“这是什么解?”钱秀才道:“你忘记了《论语》上的朱注吗?‘有皮无毛叫做革郭(革郭是一个字),’把这‘革郭(革郭是一个字)’字形容你这秃子可谓确切不移。”众人听了一阵大笑。喧笑中间又来了一位朱秀才,他一向在城内坐馆,今岁另有高就,却又不肯抛却旧馆,要物色一人去代庖,正向众秀才商议的当儿,忽的又来了一位何秀才,他久在外面充当幕友,刀笔上是很有研究的。徐子建约他到场,分明在舌战场中又添了一员健将。 何秀才听得众秀才商议什么代庖,便坐着笑道:“兄弟从天台回来,那边的风俗是很健讼的。 兄弟代敝东批判案牍,曾有一件延请代庖的笑话,讲给诸位仁兄知晓,也可博得一笑。”众秀才道:“愿道其详。”何秀才道:“天台的风俗不但男子健讼,妇女也是健讼。敝东的衙门里忽的来了一纸状词,是个乡下妇人具名,为着丈夫不行房事而来告状。状纸简明,是六言韵文的格式,道的是:   结婚已经三月,丈夫未亲枕席。非贪床笫私情,诚恐宗祧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