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杰传 - 第 5 页/共 26 页
杜翰林好不欢喜,他为着宾朋络绎而来,山阴道上应按不暇,那里想得到今天的徵明便是四月里跟随沈石田到鹤寿山房的天打木头人?寿筵散后,众亲友等都坐在厅上看戏,文徵明趁这当儿便悄悄的溜到花园里去,向日的花园中多少总有几个人在里面往来散步,今日里戏台上锣鼓喧天,杜府中无论上下人等都在热闹场中观剧,花园里静悄悄不见一人,文徵明恰交着幸运。到了园中,无暇展览风景,依着祝枝山的锦囊妙计,径去穿那假山洞 。杜翰林花园中的假山堆叠得异常曲折,穿过了一个洞迎面又是一个洞 。拢总不过方丈的面积,左索右折,欲前故却,很有些邱壑精神。穿过了六十七个假山洞才是曲曲回廊,上面的扁额是“隔凡”二字 。徵明自恩:“由此可以路入天台 。这‘隔凡’两个字。题得很的当啊!”
回廊绕毕,一带都是凤尾细竹,依然绝俗,浓绿侵衣,竹林中有一条花径,从这里穿将过去,竹林尽处便是一个月洞门,上面果然有“来宾止步”的字条儿,徵明依着枝山的计划,很不费力的揭去了 。只为这字条儿贴了多年,已脱了浆水 ,容易和墙壁分离的缘故,他把字条儿扯了又扯,作片片碎顺风一放,蝴蝶般的飞去 。他又随手握着铜环,把门儿向左一移,月洞门顿然开放 。里面一个小小的庭院其中花木扶疏,数棵杏树以外,又有几簇秋海棠,正开得娇艳动人 。他未入天台,早已心族荡漾,猛听得当头叹一句:“客人来也!”徵明倒吃了一吓,抬头看时,原来是檐下挂着的绿毛鹦哥 。这其间,画静帘闲,别有天地非人间,阶外卓立着几块英石峰,玲珑如玉琢一般 。峰下绿草离披,一条条宛如书带,揭帘入室,四壁都是图书,如入琅缳福地一般 。当时玻璃窗还没有发明,窗隔上都糊着碧纱,室以内的墙壁都糊着明光纸,洁净如镜 。楠木天然几两具,一置古炉古瓶 ,一置词稿画卷 。近窗安设着落霞色的彤木长案,上面罩着锦毯,一望而知是月芳小姐的画桌 。文徵明本是美术专家,月芳小姐的画室又处处合于美术化,未见美人先已心醉 。案头置有未曾绘竣的《神仙楼阁图》临本,又有一柄团扇,绘的是《荷塘消夏》,图上有“雪芳大姊拂暑”以及“妹月芳涂鸦”字样 。他看了一遍 ,果然名师出高徒,大有石田老人的笔意 。似这般的所在,他流连数日也不知厌倦 ,般般美不胜收,处处目不暇给 。他老实不客气,便坐在画桌旁边,随意取了一本词稿,上题“两宜轩词草”,下署“月芳女史学填 。”笔意秀媚,字如其人,揭开看时恰是《卜算子》三首 。题目很是新颖,一是《赚鸳鸯》,二是《调鹦鹉》三是《劝子规》他便一首首的看来:
赚鸳鸯
美满饫烟波,放浪羞萍絮,双宿双飞戏向谁?触动闲愁绪 。一只唤伊来,一只驱他去 。
锁向筠笼到几时?直到春归住 。
调鹦鹉
试语滑稽儿,莫负凤流债 。长日何曾遇见伊,说甚哥哥打?薄幸尽教呼,密事休搬话 。
更有迷藏戏捉时,念念关心姐 。劝子规
开口不如归,想为伤春别 。不信东风去复来,真个情痴绝 。月听也消魂,花泪都殷血 。纵便东风唤得回,与汝何干涉?
这三首小令确是初学填词人的笔墨,但是行间字里仿佛有口脂香味拂拂而出。 可见佳人吐属毕竟比众不同,把文徵明看得呆了 。正在回肠荡气的当儿,隐隐听得弓鞋琐碎的步声,是走到对照房间里去的 。他知道小姐回房了,使即放下词稿专候小姐到来,面陈自己兼祧两房的一番苦衷 。只须小姐芳心可可,他便要离却画室,重到大厅上去听戏 。过了一天,再托祝枝山登门说合,这头亲事便可以稳取荆州了 。他呆想了,一会子便听得小姐吩咐柳儿到外面去泡一壶香茗来,他暗暗欢喜,认为这是面订终身的大好机会 。丫头不在房里,只有小姐独坐香闺,他被那好色之心所冲动,便要闯入香闺向小姐深深一揖,自陈衷曲 。可是文徵明不比登徒好色之辈,究竟很有些骨气 。他要闯入小姐卧室只须一投足之劳,便到了天台深处 。但是他终于不曾闯入,他能“发乎情止乎礼义”,悬崖勒马 。收得住这浪漫的鞭缰 。王少传赏识的人究属不虚,他老人家捏的稳瓶儿,到底不曾打碎。……
闲话少叙,且说月芳小姐寮帏入室,再也想不到自己的画室里面会得来了这一位不速之客 。正待唱一句西厢曲文:“吓得我倒躲倒躲 。”却不料那书生深深一揖,自陈便是文徵明 。这是月芳小姐嵌在心坎中人物,不期的会得相逢,便轻轻的道了一句“先生万福,”接着便问:“先生怎么会到这里来?这是内闺的画室 。”文徵明只说:“席散后在贵国中随意闲行,忽的两只彩蝶翩翩飞舞,仿佛引导我一般,我随了彩蝶穿假山,绕回廊,不知不觉的到了这里 。比及进了月湖门,一双彩蝶都不见了 。”月芳奇怪这:“月洞门没有关闭么?”徵明道:“没有关闭 。要是关闭,小生我便要折回了 。”月芳道:“粉墙上有‘来宾止步’的字样,先生看见么?”徵明道:“没有看见 。”月芳暗自思念:“我的画室里 。
外宾不易闯入;他竟跟着一对彩蝶不知不觉的来到里面,敢是我和他的因缘合该有分?”小姐凝思不语,徵明却把小组端详了一遍,竟比初见时庞儿越整,云髻半偏,翠镯斜贴,穿一件嫩碧罗衫,湘裙贴地,微露菱角也似的鞋尖 。俯着粉颈若有所思,思的什么?便是书生的去留问题 。既不下逐客令,敢不敢贸然请他在画室中坐 。徵明又是一揖道:“小组倘以为小生来得突兀,就此告别 。”这是文徵明以退为进之法,名曰告退实则求进 。小姐轻轻的说道:“先生既到了这里,左右无人,坐着谈谈也不妨 。”徵明听着如奉了纶音一般,老实不客气的坐了下来,小姐也在一旁坐着,彼此静默了片响 。为什么要静默呢?十六世纪的女郎讲不到社交公开,见了一个陌生少年同坐在一间画室中,羞答答无话可说,徵明道:“小姐叫小生坐着谈谈,有何指教?”小姐正在怀疑这书生好像在那里见过一面,他既自称文徵明,须得试试他的才学方知真假,琢在听得徵明问他有何指教,他把罗帕按着樱唇轻轻的说道:“先生,我有一个上联在此,欲求下联,苦思不得,请先生指教 。”徵明道:“请教上联 。”月芳指着帘外英石峰边的几簇秋海棠道:“海棠称花里神仙,又称蜀客,我的上联叫做:
‘花里神仙,无意偏逢蜀客 。’“
徵明听了,暗暗赏他敏捷,这上联妙语双关,月芳小姐自比花里神仙,却把徵明比做蜀客,在这里无意相逢 。徵明不愧四才子中之一,使也回答他一个妙语双关 。遥指着月洞门外的竹林道:“小姐,竹有君子之称,又有湘妃之号,小生使把‘君子’对‘神仙’,‘湘妃’对‘蜀客’这便是无独有偶的巧对,小生的下联叫做:
‘林中君子,有心来觅相妃 。’“
只这一个对联对得月芳小姐芳心可可,听他的弦外余音,分明为着求亲而来。 他说“君子”对“神仙”“湘妃”对“蜀客”
这一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态度早已显豁显露,倘非文徵明,那得有这般天才?在这当儿,月芳小姐已认定来宾决计是文解元无疑了 。
列位看官,中国美术文中的对仗一门 。在世界文学史竟是惟一无二的作品,欧西各国的文学非不蒸蒸日上,但是他们的文字构造无对仗的可能性,未免美中不足,看这对仗,虽然字数寥寥无多,却是文学的试金石 。假在行的一试使穿,丝毫躲闪不得。从前苏小妹三难新郎,旁的难题秦少游都可交卷,惟有“闭门推出窗前月”七字上联几使新郎搁笔,若不是苏东坡暗暗帮助,取了一块石子丢入池心 。秦少游便想不到“投石冲开水底天”的七字下联 。今天杜月芳小试文郎才学也是从对仗入手,探探他的口凤,分明是有意闯入这里来的 。月芳腼腼腆腆,不好问他既然有意于我,为什么不遣原媒前来说合?春间的婚姻虽然破裂了,好在彼此都没有定亲,只要说得投机,破裂的婚姻依旧有拉拢的希望 。月芳心里这么想,却教他如何出口呢?好在聪明人说话可以不用直接法而用间接法,他又指着案头所放的一柄《荷塘消夏图》的团扇,便道:“先生还有一个上联在此,请你一并指教上联是
‘因荷而得藕 。’“
徵明暗暗的佩服道:“他的对仗处处都和我的私衷针锋相对,他知道我有意前来访他,便出了这‘因荷而得藕’五字上联,不但双关,而且谐音,‘因荷而得藕’者‘因何而得偶’也 。分明问我用何方法而成佳偶,可见小姐属意于我久矣?我也该对一个双关而谐音的下联答覆他的意思 。但是材料向何处去寻呢?”抬头看时,庭院里的杏树隐隐的在帘外扶疏摇动,便道:“小姐说‘因荷而得藕’小生可以对一句 。
‘有杏不须梅 。’“
这五个字一经出口,却教月芳小姐玉容上烘烘的热,“有杏不须梅”者 。“有幸不须媒”也 。文解元妙语双关,为着三生有幸,得在这里相逢,终身便可面托,何必媒人然后订婚?所以道一句“有幸不须媒 。”小姐的脸上晕着朱霞,只把粉颈低垂下去,一才芳心怦怦的跳个不住 。偶尔抬眸却又和文徵明的目光相触,慌得他又把粉颈低垂下去 。徵明自思:“我请求小姐面订终身,时哉时哉,弗可失也!稍一磋跎,有人到来,那便欲求而不得了 。”想定了主意,忙离坐向小姐深深一揖,慌得小姐还礼不迭 。徵明道:“小生这番得到神仙境界,虽是天假之缘遣我到来,不过见了小姐便有一番苦衷,要向小姐申诉,伏乞小姐怜我下情,慨然允诺 。小生不得之于尊翁而得之于小姐,海枯石烂长毋相忘 。”月芳站着答道:“先生有话尽可相告,不用藏头露尾吞吐其词 。”徵明不慌不忙,先把父亲太仆公临终时的遗言念了一道,又说:“为着尊重先人遗言,所以‘一娶两妇 。分承宗祧’八个字不敢丝毫违背 。话虽如此,毕竟分个先后,不是处处平等一般看待 。倘蒙小姐原谅,把终身托定了,小生便另去订定一位中等人家的女儿做二娘娘,择日同时结婚,总算不负了先人遗嘱 。名曰一娶两妇,其实两妇既判先后,又别贤愚,待遇当然不同 。小生今天剖心相告,要是小生有缘得和小姐谐成秦晋,说一句爽快的话,有了小姐这般天仙化身下嫁俗子,小生再要另觅一位和小姐才貌相当的人同时结婚,只怕踏破铁鞋无从觅处 。依着小生的愚见,得一已足,何用一娶两妇?不过背了先人的遗训不孝之罪,终身莫赎 。没奈何只好降格以求,再娶一位平头整脸的二娘娘,有屈小姐和他同时拜堂,面子上似乎敌体,实际上并不平等 。小姐是天边的一轮明月,和小姐同时拜堂的那一位只不过是傍着明月的一颗微星罢了 。小姐小姐,请给小生一个满意的答复,以使回去央托枝山向尊翁重申前请 。”月芳小姐沈吟了片响道:“假使那一位胜我十倍,不但面貌好,才学也好,那么这一轮天边的明月便属他人,我不是成了一颗傍着明月的微星么?”
徵明笑道:“小姐言重了,小生可以信誓旦旦,向小姐郑重声明:无论世界上再也觅不到和小姐才貌相当的人;便算有了而且才貌都胜过小姐十倍了,不过小生的心目中始终认定着小姐是一轮天边的明月,其他的一位无论面貌美不美,才学佳不佳,小生始终算他是一颗傍着明月的微星 。小姐小姐,你可以谅察小生的一片真心了 。小姐小姐,你允许了罢,你若不允许,我便顾不得男儿膝下有黄金,小生只索跪求了……”列位看官,情场中有两大利器,便是女子的泪,男子的跪。女子下了泪,甚么男子都软化了;男子下了跪,甚么女子也都软化了 。这时节,文徵明欲跪未跪,杜月芳欲允未允,却听得有人连唤着:“二小姐!二小姐!”徽明知有人来,不觉大惊,正是:
正喜斋中情侣至,不期窗外唤声来 。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第十七回赠良玉才子订良缘藏画箱闺人闯画室 文徵明听得有人到来,不免带些慌张模样,杜月芳道:“你不用慌,他是我的心腹婢女,我唤他去泡茶的 。”便高声唤道:“柳儿这里来!”柳儿听得小姐呼唤,捧着茶盘,来入画室,陡见了文解元,好生惊异 。月芳道:“这是天库前的文徵明文二爷,你便送上一杯茶 。”柳儿放下茶盘,提起着雨过天青的茶壶,在海棠式的茶杯中酽酽的倒了两杯茶 。茶香四溢,确是武彝嫩芽,其名叫做“铁观音茶”,当时的价值须得十八两纹银换那茶叶一两,若照现在物价每两武彝“铁观音茶”须值大洋四十八元。这是月芳小姐替王鏊王老相国绘了几幅屏条,王老相国便把门生孝敬他的“铁观音茶”分赠他四两,聊充润笔,小姐一向不舍得用,今日里饮了几杯寿酒,要借着佳茗解醒,才唤柳儿取了茶壶到外面茶炉子上去泡取一壶到来 。柳儿到了外面,戏台上正做着《西厢记》张生跳过粉墙,莺莺小姐乔坐衙,“美香娘处分花木瓜,”他不由的停着脚踪儿看了一会子,才到茶炉子上去泡茶 。只这一迟延,倒便宜着文徵明,可以和小姐剖白心事,乞取婚姻 。柳儿连倒了两杯茶,取出手帕把茶杯的边儿抹这一抹,花枝招展般的送一杯香茗与文徵明,口称:“文二爷用茶 。”嘴里这么说,俏眼睛把文解元上下打量了。一遍,喃喃自语道:“奇怪奇怪,这位文二爷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面的 。 ”
文徵明肚里明白,那天改扮书僮到鹤寿山房,大概和柳儿会过一面 。但是急于解他的迷惑,便道:“我也是寿堂上的贺客,难怪你见了我面熟 。”柳儿又送一杯茶与小姐,小姐接受了,叫他到月洞门旁边去守望 。月芳道:“今天文二爷便是从这月洞门进来的,只为‘来宾止步’的字条业已失去,外边人不知里面是我的画室,门儿开放,很容易闯入的 。
不要又有什么人闯入里面 。你到那边去守望,倘有人来,无论是男是女,你作速来通报 。”柳儿笑道:“小姐你要外面人不进月洞门,这是很容易的,只须请文二爷从原路出去,掩上了月洞门,又落了锁,除是张生跳墙谁也不会进来的 。”柳儿正看着张生跳墙的戏文,不知不觉便道出一个张生跳墙来,羞得月芳红霞满面,带着嗔说道:“你休胡说,这位文二爷难得见面,谈谈书画便要出去的,你只依着我的话到月洞门口去守候,休放第二个人闯入!”柳儿明白月芳的用意:“明明把我遣开了好说些体己的话 。”便即离开了书室,自到月洞门口去守候,暗暗好笑道:“外面做《西厢记》里面也做《西厢记》,文二爷是张解元,小姐是崔莺莺,自己也变做红娘了 。”又笑道:“我这红娘是有名无实的,张生跳粉墙红娘做的牵头;文二爷闯月洞门不是我做的牵头 。直待我泡茶进来方才知晓 。究竟谁是红娘啊?……”红娘是谁?非但柳儿不知晓,月芳小姐也不知晓,知晓的只有编者和阅者 。这牵头的红娘是男性不是女性,生就近视眼,六指头,满面络缌胡子,人称祝阿胡子祝枝山 。
闲话少说,且说柳儿去后 。文徵明饮过香茗,重申前请,便道:“小生心事已向小姐剖白,小姐可怜见我一片至诚,从了小生的请求罢 。”月芳小姐道:“先生的话出于至诚 。
我是无不可无可的 。但是凡事须由老父作主,我便允许以后,要是老父不允,也属徒然 。”徵明道:“小生只求小姐原谅苦衷,面允终身。 尊大人允不允,另有方法,无须顾虑 。”月芳奇怪道:“老父是一家之主,他若允许再好也没有,他若不允万事全休 。先生怎说另有方法无须顾虑?”徵明道:“小姐允许以后,小生依旧央托祝枝山做媒 。枝山神通广大,曾做过大小七十二媒,媒无不成 。上次做媒失风,只为小生没有会见过小姐,没有把苦衷告诉小姐知晓,没有得着小姐的允许,教他做媒的一无凭藉,全仗着三寸不烂之舌撮合两姓姻缘,无怪他要失风了 。他向我说过的,只须小姐面许终身以后,他便再去上门撮合,不把因缘撮合成就他不姓祝 。小姐小姐,事之成否,仗你一言 。小生不顾膝下黄金,跪求你一个允字 。”说罢双膝下跪,慌得小姐倒退了几步,忙道:“先生请起,被人家瞧见了不成模样 。”徵明道:“有人瞧见也不过是小生名誉扫地,须知名誉是身外之物,小生不得小姐的允许性命且不要,何况名誉?”
小姐急得没有了主意,暗想:“这书生倒狡狯,他的名誉扫地我的名誉不是陪着他扫地么?为今之计也顾不得羞惭,不如允许了他,做个退兵之计 。况且他的面貌,他的学问,正是我心许的人……”话虽如此,十六世纪羞人答答的女郎,教他亲口道出一个允字,怕不容易罢 。不比“现在的男女青年,异性结交不成问题,友谊的进一步便是乞婚,又有种种言情小说做他们的乞婚讲义 。至于乞婚的方式,怎样下跪,怎样接吻,银幕上早已充分宣传,所以这种乞婚教育早博得人人都知,个个尽晓 。摩登女郎词典里面早已删去了这句”羞人答答“的落伍名词了 。且说杜月芳满意要说一句”我允许你了,“只是他的芳心允许了,他的妙喉又不允许,话已到了喉咙边,又打了倒车 。这”我允许你了“五个字已随一口香津咽了下去。他妙喉允许了;他的樱唇又不允许,话已出了喉咙口,只是嘤嘤的一下子赶紧合着樱唇 。把”我允许你了“五个字压住在莲舌底下 。文徵明发极道:”小姐,再不面许终身,我便一辈子跪在地上 。“
那时小姐没法了,别转了头轻轻的说道:“我允许你了 。先生起来罢 。”徵明道:“小姐既面许了终身,卑人便是小姐的未婚夫,从未没有称未婚夫做先生的,卑人不得小姐换个称呼,依旧一辈子跪在地上 。”小姐又是羞惭又是着急,暗想:“这书生真惫懒,他竟得寸进寸了 。”心头换一个称呼是容易的,口头换一个称呼千难万难 。便道:“你要我换什么称呼呢?我不知晓 。”徵明道:“小姐是才女,岂有不知晓之理?只是不屑把亲热的称呼赠给卑人罢了 。”文徵明说一句:“罢了 。”小姐也暗暗唤一声:“罢了 。”文徵明的“罢了”是激将之法 ,小姐的“罢了”是说既已付托了终身,何惜一个亲热的名称罢了,索性遂了他的心愿罢 。想到这里,又轻轻唤一声“文郎请起!”说了这一句,忙把罗帕遮了含羞的脸 。以为这书生的请求都遂了,他更无什么请求了,大概可以站起罢,渐渐的回过头来,却不料文徵明依旧直蹶蹶的跪着 。月芳道:“你可以站起来了 。”
徵明道:“既蒙小姐面订终身,又换了亲热的称呼,但是无徵不信,须得交换一件信物 。卑人的信物已预备在此 。这是先父太仆公传下的白玉连环,请小姐赏收了 。小姐的信物也请立时交付 。”说时,探怀取出一副羊脂白玉的连环交付小姐。但是右手献上玉连环,左手伸着空掌 。向小姐讨取信物 。月芳接取玉连环芳心暗喜,这是团圆的佳兆,把玉环藏过了 。但是自己交付他些什么东西呢?又要口彩好,又和玉连环一般宝贵,这倒难了 。月芳小姐确乎为难,文徵明的信物是有准备的,小姐的信物是没有准备的 。文徵明专为求婚而来,预带着信物在身;小姐允许亲事出于仓卒之间,徵明向他索取信物,一时却把什么东西交付?确乎有些为难光景 。徵明伸着这只索取信物的手掌,不得信物誓不收回。又是一迭连声的催促 。月芳被他催的心弦颤动,没做理会处,手抚着心窝正待揉这—下子,偶然触着一件东西,不觉芳心暗喜:“这件东西便可以做我的信物了,口彩既好,又和玉连环有同样的宝贵 。”连忙探手入怀,在锦绦上解取下来 。原来是一颗黄金小印,上面铸着月芳小印的篆文 。须得绘到十分得意的作品才把这印章铃在上面 。只是还没有铃过,现在把来当做允亲的信物,口彩是很好的,可称“心蹶相印,”又称“二人同心,其利如金 。”而且自己的芳名铸在上面,当然是一件很宝贵的信物了 。他把黄金小印交付与文郎,又把文郎赠他的玉连环系在方才黄金小印的锦绦上面,以为如是这般的交换信物,文郎合该站起了 。但是凝眸看时,徵明依旧直蹶蹶的跪在地上 。月芳轻轻的唤道:“文郎文郎,那么你可以站起来了 。”徵明道:“卑人长跪了多时,两腿酸麻站立不起,小姐要卑人站起,请来搀扶一下 。”月芳自思:“他竟得尺进尺了‘男女授受不亲,’怎好扶他起立? 便道:”文郎请你尊重一些,自己站起罢 。“徵明道:”小姐知诗达礼,合该明白夫妇敌体之意 。
假如小辈向长辈下跪,做长辈的也该用手搀扶,何况卑人和小姐只是夫妇敌体,岂有卑人长跪小姐不来搀扶之理?小姐小姐,你不来搀扶,卑人只索一辈子跪在地上罢 。“文徵明接二连三的放刁,小姐怎不着急?:”月洞门没有掩蔽,‘来宾止步’的字条又失去了,花园中难保没有来宾走动,要是有人闯入见这模样,成何体统?也罢 。便扶了他起来罢 。“转念一想,又是不妙”
这书生得陇望蜀;扶了他起来,又有什么要求,我便怎么样呢?四手相挽我已是一时从权,违了闺门之训 。要是他再要如何如何,非但丧失了他的品行,而且破坏了我的贞操,这是如何使得呢?“徵明见小姐犹豫不决,又连连的央求不已 。月芳道:”文郎,我有话表明,你须听取 。偶然从权援手这是可以的,不过援手以后你再也不能有什么请求 。须知我们俩既已订定婚约,彼此休戚相夫,荣辱一体 。我该尊重你的品格,你也该爱惜我的名誉 。你站起以后不必再在这里逗遛,快请回府央托枝山先生前来说合 。你若依得我便扶你起来;你若不依,我要到里面招呼女宾去了 。“徵明道:”只须小姐肯扶卑人起立,卑人不敢再有什么非分要求,遵照小姐吩咐,赶紧回家央求老祝即日登门说合 。“小姐才把纤纤玉手挽着文郎起立 。挽了一手不算数挽了两手徵明方才慢慢的起立 。但是异性的美术家彼此握手,真是难得的机会,这又有时代的关系,十六世纪是”男女授受不亲“时代,便是未婚夫妇也都匿不相见,何况互相握手?所以徵明握了月芳的手当做非常幸运,不肯轻易释放 。要是到了现在,异性握手司空见惯,不算甚么一回事了 。月芳轻轻的说道:” 。
“文郎;放了手罢 。”徵明凑头到小姐玉腕上各各嗅了一下方才释手 。毕竟是个高尚人物,“发乎情止乎礼义,”忙向小姐道歉:“请恕冒昧 。”月芳道:“文郎,这里不是留恋之所,快请依着原路出去罢 。”
徵明只得辞别小姐出这画室 。但是脚不从心,才到英石峰下又停了脚步,这时月芳送着徵明,站立在海棠花畔,轻轻的说道:“文郎,不须行行又止,今天贺客多,怕有男女来宾闯入里面 。我们俩相见日多,何争片刻?快请出了这月洞门罢。
徵明正待返身出外,只须出了这月洞门便不会饱受意外的虚惊 。但是出了这月洞门,也不会亭受意外的艳福 。这里和月洞门相离不过十余步光景,偏偏在那欲出未出的当儿柳儿迈动着金莲,急匆匆的奔将进来道:“小姐小姐,姑奶奶陪着亲戚人家的张太太、朱少奶奶、许三小姐、许四小姐都要到这里来了 。”月芳只吓得玉容失色,忙向徵明说道:“你出去不得了,快快躲避一下子 。”徵明也吓得手足无措,便道:“小姐吩咐我躲在那里?……”话没说完,隐隐听得雪芳的笑语已在竹林附近了 。檐下挂着的鹦鹉竟在架上连唤着“姑奶奶、”“姑奶奶 , ”
月芳央求柳儿道:“好丫环,你可有什么妙计?”柳儿道:“小姐不用慌张,你到外面去迎接便是了 。”见了他们不要便领到画室里来,最好立在竹林里和他们讲几句话 。这位文二爷交给我柳儿便是了,我自会把他藏在很秘密的地方,不使他们瞧见便是了“ 。
月芳知道柳儿很有急智,便把徵明交付与他,自己到外面去迎接他们一干人。
好在他们徘徊竹林之下,尚没有进这月洞门雪芳已瞧见了月芳,笑道:“妹妹,你可是得了柳儿的通报来看我们的?”月芳道:“我便是来迎接诸位的 。”雪芳凑着月芳的耳朵道:“这几位女宾嫌着那边太拥挤,要到我们园里来散步 。我便陪着他们进园游玩 。穿过假山,绕过围廓,张太太忽的皱着眉儿,问我这里可有方便的所在?我想和他从原路折回,再到内室 。又怕他缓不济急,才想着这月洞门里面是你的画室,画室的对照是你的卧室 。
便想引导张太太进月洞门 。你可陪他在卧室中行个方便,我也可以陪着朱家嫂嫂、许家两位妹妹到画室中坐坐 。 不过月洞门常年关闭的日子多,有时里面还落了锁,我便先来探探,却见柳儿正在月洞门口 。见了我迎上前来,问我可是要到里面去?我说是的,他说暂请停步,待我去禀报了小姐出外迎接 。妹妹,你快去招接张太太到里面去行个方便,他有些急不可耐了 。”月芳口中诺诺连声,裙下双翘,却是缓缓移动 。到了张太太面前,不肯便引他进月洞门,转向他问长问短:“张伯母,台上的戏剧做得可好?张伯母,这园子里逼仄得很,简直一览无余 。张伯母,你穿了假山,不觉得疲乏么?……“月芳为什么不肯便引他到里面去行方便?俗语说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现在恰正相反,叫做”与人方便自己不方便 。“他不知柳儿可会把文郎藏匿妥贴,怎肯便把张太太引入?转是张太太涨得面都红了,腿都颤了,老实不客气的说道:”二小姐,我要到你房里去行个方便 。“雪芳道:”妹妹,你快快领着张太太进这月洞门,行过了方便再和他谈天 。“月芳无可拖延 。
只得陪着张太太进这月洞门 。雪芳也陪着朱少奶奶、许三小姐许四小姐到画室中坐 。柳儿忙着送香茗,不在话下 。再说月芳小姐怀着鬼胎,他不知柳儿把文郎藏在什么地方,要是柳儿一时糊涂,把文郎藏入了自己卧室,那便益发糟了 。当着许多人又不好去问柳儿,只得冒着险引导张太太进房,张太太进了房,也不及赏鉴兰闺中的种种布置,开口便问方便的所在,小姐指着床侧的一扇小门请他推进去便是了。……嘴里这般说,心头却跳得厉害,”万一文郎便匿在这里,被他撞见了,那么我的丑名儿便在太湖中洗个三日三夜也洗濯不清 。
“他眼见张太太进了小门并无什么动静,心中略觉宽放,又听得溺器中琅琅的声响,知道张太太已在那里行方便了 。隔了片刻,听后房有悉悉索索的声响,接着张太太坐在便桶上问道:”二小姐,你可听得这里有响声么?“月芳哧得浑身发颤,非但玉容惨淡,樱唇也转了白色 。亏得张太太坐在便桶上不曾目见小姐的慌张态度,要不然便要惹起他的疑惑了 。月芳口头答道:”张伯母,我没有听得 。“心头却似开着碓米坊,一上一下,杵臼般的撞个不休 。又听得张太太笑道:”我倒吃了一吓,原来是他。“这句话益发不妙了,已被张太太发见了秘密了,他定和文郎熟识,所以说一句,”原来是他 。“这时的月芳恨少个地洞可入,幸而呜的一声后房中窜出一头小狸奴,许多疑虑都化做杯弓蛇影,原来张太太所说的他,是小狸奴不是文郎 。月芳小姐 便回复了旧时的花容月貌,心头的自碓米坊也停止了工作。张太太行过了方便,洗过了手,月芳陪着他到画室中去小坐 。忽的姨太太到来说道:”李典史派着扛夫到这里来扛回画箱,你爹爹已醉了,只说由他们扛去。扛夫便在月洞门外,可要唤他们进来把画箱扛抬出外,好在出了月洞门绕这西面回廊一路出园,免得抄竹林穿假山,有许多不方便 。“月芳道:“他们的东西由他们扛去也好,书箱便在书室的后面 。”柳儿忽的上前拦阻道:“李典史也太性急了,早不来取迟不采取,今天老爷做寿,却来扛取这累赘的东西 。叫他们过一天来领取便是了 。”姨太太道:“你别说这写意话 ,李典史已被巡按徐大人捉去了,他要解救这场祸事,才想到扛回这一箱书画,拣几幅名书名画孝敬上司,便可以转危为安 。这是关系重大的事,耽误不得 。”月芳道:“既然这么说,便唤他们把画箱扛去罢 。”无多时刻,姨太太已唤进两名扛夫,把画箱扛出画室 。画箱本已锁着,钥匙放在书桌的抽屉里,也检出交给了来人 。一片声的杭育杭育,这画箱已扛出月洞门而去 。月芳并不着惊 。着惊的是柳儿,为着画箱里藏的文二爷,扛夫们把他扛到李典史家里,这事情真不妙也 。正是: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第十八回意外奇缘书生充画品箱中人语淑女拜明神 李典史只是芝麻大的一个官儿,除却这一箱名书名画其他更无什么家私 。他和唐、祝二解元都是熟友,倒被他赚得了许多精品 。更兼他的上代是收藏家,很有几件名贵书画传到他手里 。他的妻房已故了,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千金,名唤寿姑,年方二九,尚没有定亲 。他和杜翰林是个好友,他所藏的书画不肯给别人赏鉴,惟有杜翰林到来,他便一件件的请他过目,很有几件东西是经过杜翰林题咏的 。有时和杜翰林杯酒谈心,杜翰林为着有女无男时时发生感慨 。李典史倒是很达观的,酸眼迷离的说道:“老先生何用牢骚,有男有女总是一般,只须生得好,男也好女也好;要是生得不好,男也不好,女也不好 。老先生词林名宿,海内宗师,两位令媛又都是不栉书生,况又是林下清闲,享尽神仙之福 。你老先生还要发牢骚,教我李一桂怎么样呢?只好一天哭到晚,一晚哭到天明了 。”杜翰林道:“一桂兄,你难道不觉得膝下凄凉么?”李典史道:“一些也不觉得,我有一位掌珠,一箱书画,此愿足矣!尚有何求”?杜翰林笑道:“掌珠虽好,总有离你掌握之时 。”李典史道:“老先生你又要看不破了,生了女儿当然是人家的,难道一辈子的噙在口里,握在掌里?”杜翰林道:“名书名画虽好,只怕慢藏诲盗,”李典史道:“这句话却被你老先生道着了,我收藏的东西所以不肯给他人过目,便是这一层 。‘匹夫无罪,怀壁其罪’ 。书画虽不是壁玉,但是价值也差不多 。”杜翰林又笑道:“你不提防着我么?怎么一件件东西都给我过目? ”
李典史道:“老先生文章道德是我生平第一佩服的人 。我收藏的东西除却老先生,谁都不许过目……”后来李典史奉着上司檄委去监督开浚河道工程,一颗掌珠是随带出门的 。
一箱书画不便携带,只寄在杜翰林府上。杜翰林为著秘密收藏起见,只交付与月芳安放在内室 。他是个谨慎的人,轻易不肯向人谈起这椿事,除却在东亭镇曾经告诉了华鸿山,在花园里陪着枝山闲谈曾经陪着他去参观书画。
但是这两次都在酒醉以后,比及清醒时杜翰林却是懊悔不迭 。李典史寄存画箱的时候曾把钥匙一并交付杜翰林,托他随时开视晒晾,免遭霉毁鼠伤 。杜翰林又把钥匙交付与女儿,月芳得了这钥匙欢喜不迭,每天检出一件书画默默赏玩,频频模仿。
这个钥匙简直可唤做“美术之钥” 。月芳小姐的书画进步,得力在这钥匙上的很多很多 。只为毕竟是他人存放的东西,比着自己收藏的书画格外珍惜 。他每日开箱有定时,锁箱有定时,这个钥匙便放在自己的书桌抽屉里面 。不过在这半月以前,被柳儿发见了一个破绽;原来画箱的后面被耗子咬破了饭碗口般的一个大洞。月芳猛吃一惊,咬破了书箱不打紧,咬损了书画非同小可!忙令柳儿开了书箱检视,幸而书画没有受损,方才惊魂稍定 。
柳儿道:“这都是小姐平日不肯养猫,耗子没有忌惮,便闹的厉害了 。”月芳道:“檐前挂着鹦哥,养了狸奴只怕鹦哥吃了亏” 。柳儿道:“狸奴伤了鹦哥,毕竟损失有限 。耗子损了书画。却是无价之宝,况且又是人家暂寄的东西 。小姐,我有个计较在此,只须豢养一头小狸奴,把那耗子吓跑便算了 。檐下挂的鹦哥儿是不怕小狸奴的 。”月芳依了柳儿的计较才豢养着一头小狸奴 。上回书中张太太听得的响声,便是小狸奴在里面作耍,倒累月芳受了一番虚惊 。至于文徵明怎会躲人书箱,这又是柳儿的主张 。他知道外面一干人转瞬便要入内,书室里面既无法把他藏匿,小姐的卧房益发不能把他引入 。一时间情极计生,还不如把他藏入画箱里面 。柳儿知道书箱后面有碗大一个出气洞,决不会把他闷死,况且不过暂躲片刻,他们走了便可以放他出外,有什么妨碍呢?当下引着文徵明急匆匆的进这画室,向小姐书桌抽屉里取了一个钥匙把书箱开了,忙道:“文二爷你帮着我搬东西,搬完了便有一个万稳的藏身之所。”徵明不知他葫芦里卖甚么药,便帮着搬取画箱内的东西,一轴长一轮短的搬满了一桌子这画箱才见了底,露出碗大的一个破洞 。柳儿道:“文二爷,有屈体暂在里面躲一下子,好在有出气洞不妨碍的 。”徵明犹豫不决,未敢跨人。 忽听得院落里一阵弓鞋响 。还杂着妇女的谈笑声,柳儿发急道:“文二爷,你再迟延便害我们小姐的名声不好了 。”徵明为着小姐分上 。没奈何只得躲入画箱里面 。柳儿手快,便把箱盖儿盖上了,又加上了锁把钥匙纳人抽屉 。这时候恰恰朱少奶奶、许小姐、许三四小姐揭帘人室 。柳儿不慌不忙送茶奉客,招待殷勤,只苦了这位文解元被他锁入箱中,暗无天日 。
谁料入箱容易出箱难,忽的李典史家中派着扛夫来把书箱扛回 。扛回画籍寻常事,只急坏了两个人,一个画室里面的柳儿,一个画箱中间的文解总 。取回的元不舍得把书画归还原主,但是别人家的东西早迟要月芳虽然,何况他们又遇着不幸的事,要仗着书画解救灾殃 。
要是把画箱搁住一天,李典史便多受一天的磨难 。月芳的心是很慈悲的,所以不听柳儿拦阻的话,由着他们把很重很重的画箱扛出月洞门外 。许三小姐、许四小姐嬲着月芳去看戏,姨太太也说:“我们都到了这里,诸位女宾没个主人招待了怕人家说话,还是到那边去罢 。”月芳也觉得在这里耽搁了多时,再不奉陪女宾们看戏未免要慢客了,忙陪着一干人从里面转到寿堂 。临走的时候吩咐柳儿:“把月洞门掩闭,加上了锁,我们都去听戏了 。”说时霎了霎眼,歪了歪嘴,暗暗的表示趁这当儿。可以把文二爷放出月洞门了 。……月芳陪着众人听戏直到上灯时候方才暂回自己卧室,里面已点着灯火 。月芳坐定后柳儿送过香茗,月芳轻轻的问道:“文二爷出去了么?”柳儿道:“出去了 。”月芳道:“没有被人瞧见么?”
柳儿道:“没有 。”月芳道:“你把他藏在什么地方?”柳儿沉吟了片晌道:“藏的地方是很秘密的 。”月芳道:“究竟藏在那里?”柳儿道:“小姐不须盘问,过后自会知晓的 。”月芳嗔道:“你这丫头太放刁,怎么吞吞吐吐?”柳儿正待说出真情,里面老妈子又来催促道:“二小姐,快要摆席了,姨太太请你进去 。”月芳不便盘问柳儿,只得重到里面陪着诸女宾夜宴 。他虽不知道文徵明躲藏何处,但是听得柳儿报告文二爷已出了月洞门,胸头压着的一块石顿时落地,满以为度过这重难关再也没有什么问题了 。
这一夜,寿堂上异常热闹 。直到夜深才罢 。小组回到卧房 。又问柳儿:“方才你没有告诉我文二爷毕竟藏在什么地方。”柳儿支吾着不肯直说 。月芳再三盘诘,柳儿道:“说便说了,但是小姐不能怪我 。只为我那里知道不先不后,李典史那边要来扛取这只画箱回家 。”月芳奇怪道:“文二爷藏身的地方和画箱有什么关系?”柳儿道:“怎说没关系?文二爷便藏躲在画箱里面 。”月芳道:“你休胡说!文二爷堂堂男子,画箱中那里是藏身之所?况且里面放满着卷轴 。”柳儿道:“一切卷轴都已搬出,一时搬不及,文二爷帮着我搬 。”月芳道:“丫头该死!把文二爷闷在里面岂无性命之忧?”柳几道;这倒不妨事 。画箱中的出气洞足有饭碗般大,怎会闷死?况且只有片刻工夫 。后来有人来扛取画箱,我那里料得到呢?赶紧拦阻,小姐又不听,当着许多人我又不好直言谈相 。“月芳道:” 你这话是真的么?“柳儿道:”这是什么事,如何说谎?小姐不信可到画室中去察探情形 。画箱中的长轴短轴满满的堆着一桌子 。“月芳便唤柳儿掌着灯,到画室中去查看,果然没有说谎;画箱中的书画都堆在桌子上 。方才扛夫口呼”
杭育抗育“只扛着一位文解元去 。这时候一寸心头又是焦急又是愤恨,指着柳儿说道:”你这丫头,害得我好苦也 。“这夜月芳耽着许多心事,只在闺房中长吁短叹,知道到了来日苏州城厢内外一定传布新闻 。到了那些空闲人嘴里怎有好话说出?什么千金小姐偷汉子,藏入画箱里面被人家扛了去 。似这般的宣传,自己颜面何在?除却一死更无别法 。
月芳一壁呜呜哭泣一壁喃喃自语,倒累着柳儿也淌着许多眼泪 。……
按下杜姓主婢,且说文徵明被他们扛出花园,蜷伏在画箱中,依旧不敢出声。
他想:“我一出声 。定然引动了往来行人来看这新鲜活巴戏,我和小姐的名誉一齐扫地 。罢了,我拚着闷死在箱中,万万出声不得 。”两个扛夫且扛且说,一个道:“这只画箱怎么这般重?”又一个道:“不是扛的画箱竟是扛的棺材!” 徵明暗思道:“你们扛棺材,我在这里做活死人 。”又走了一会子,他们竟把画箱停在路旁,休息一会子 。一个忽的唤起祝大爷来,徵明自思:“原来老祝在这里经过,我和他是好友,只为着一箱之隔宛比幽明异途 。他说些什么话?我倒要细听则个 。”但听得枝山说道:“你们俩扛些什么?扛的满头都是汗 。”扛夫道:“李典史家中的小姐唤我们到杜府扛回这只画箱,谁料越扛越重” 。枝山道:“我也在杜府吃寿酒,没有瞧见你们啊”!杠夫道:“这画箱不是从大门扛出,是从花园里扛出的 。又不能入竹林、穿假山,只在走廊里远兜运转,比原路加上了三倍 。要是扛着很轻的东西便多走些冤枉路也不妨,叵耐这画箱很沉重,不信里面装的书画有这么的分量 。”枝山大笑道:“我猜里面装的不是书画 。”
徵明听得话中有因,暗暗着惊,益发静听下文 。扛夫道:“不是装的书画装的是什么?”枝山拍手道:“看来里面装的新鲜活死人 。”徵明在箱中吐一吐舌尖,晴想:“枝山真厉害!这句话却被他猜中也 。谁说他近视眼?他的眼光再要敏锐也没有,竟是透视眼,瞧得出藏在箱里的人……”扛夫道:“祝大爷取笑了,听说杜府演着全本《西厢记》,祝大爷不看戏却在路上闲行 。”枝山道:“这句话真个取笑了,我祝大爷只有三尺眼光,坐在堂上看戏看得出些什么?只见几个花花绿绿的影儿在那里活动罢了,倒不如在街上走走,把日间吃的东西都消化了再去扰他的夜宴 。”徵明自思:“你倒写意,吃了一顿又一顿,谁知我在这里受苦……”枝山道:“我又要折回去了。”扛夫道:“祝大爷再会再会 。”隔了一会子,扛夫道:“祝大爷你说回去,怎么又来了”?枝山道:“忘记问你们一句话,方才你们去抬画箱时月洞门里可曾瞧见什么人,”扛夫道:“里面的人很多咧,有太太,有奶奶,有小姐,有丫环 。”枝山道:“我不是问他们,我问月洞门里面可有什么男子?”扛夫道:“男子么?有的有的 。”这句活又惹起了文徵明的注意。他想:“敢是扛夫也有透视眼,瞧得出藏在箱中的我……”枝山道:“你所见的男子是谁?”扛夫道:“一个是赵大,一个是李二,”枝山道:“臭赋这是你们两个啊!”扛夫道:“月洞门里面是二小姐的闺房,雄苍蝇也飞不进一人除却我们两个扛夫进去一回,还有什么男子呢?”枝山道:“这便奇了!”扛夫道:“祝大爷骑什么?马呢驴呢?”枝山道:“臭贼,子细打嘴!见了我祝大爷这般油嘴滑舌 。”徵明肚里明自:“老祝所问的男子明明指着小生 。他为着我进了月洞门不见出来,所以在扛夫口中探问下落 。可惜我和他近在咫尺,宛比远隔关山……”隔了一会子,扛夫道:“祝大爷,你怎么去了又回?”枝山道:“我又忘记问你们一句话,箱子里装着的端的是什么东西?”扛夫道:“一箱子都是书画,”枝山道:“不是新鲜活死人么?”扛夫道:“休得取笑” 。枝山道:“我只不信,或者是个新鲜活死人 。你们开给我看才知虚实 。”徵明好生着急道:“老祝,你是熟读《史记》《范睢》传的 。果然疑到这一层了。
但是拆穿西洋镜,我的颜面何在?……”扛夫道:“祝大爷,弗要搂,人家的东西私开不得 。 ”
枝山大笑道:“我也知私开不得,不过有些疑心罢了 。”便即套着渔夫的论调道:“箱中人,箱中人,岂非衡山乎?”扛夫们都是粗人,只道技山有了醉意,笑道:“祝大爷醉了,怎么书腐滕腾,念起文章来?”徵明知道:“老祝没有醉,比甚么人都醒,他意料定箱中藏着的是我 。借着《吴越春秋》上的故事,故意咬文嚼字,瞒过了扛夫 。却给我一个消息 。枝山枝山,你的料事如神,真个是孔明再世,伯温重生!……”枝山道:“你们说我醉便算我辞了,再会再会!”隔了片晌,两个扛夫商议道:“他是洞里赤练蛇,少停再来,没有好事做出 。我们快快上肩罢 。”说毕又扛着画箱一路“杭育抗育”的向前行走 。约莫走了一两条巷,停着脚步蓬蓬的叩门,知道李典史家中已到了 。叩门多时才听得有一个女郎出来应门,莺声呖呖中间带些悲惨声调,不问而知使是李典史的小姐了 。扛夫道:“怎么小姐出来开门?老妈子呢?”小姐道:“老妈子出外送饭没有回来,你们且把画箱扛进我房间里去 。”扛夫答应着,又是“杭育杭育”的向里面扛去 。约莫走了两三进房屋才把画箱放下,抽去了杠棒,两个人用手抬着,抬进一个房间,大概便是小姐的香闺 。徵明肚里寻思:“不知是灾是福 。”待要叫喊,又想:“我且忍耐一下子,待到扛夫去后,小姐回房开取这只画箱时再行呼唤不迟 。”
他在箱中静默了多时,才听得莲步声音,走到画箱边便停了。听得小姐喃喃自语道:“画箱画箱,我怎忍把你开动?爹爹常说的,我有了一颗掌珠,一箱书画我愿足矣!谁料今日因画得祸,横遭诬陷 。”说时拍着箱盖道:“箱子里的东西,你真是个不祥之物啊!”徵明听着又好气又好笑,只是不敢出声,又听得小姐啜泣了一会子,自言自语道:“爹,你要这许多书画做甚?你既知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便不该酒后失言,说什么唐伯虎的画惟有你藏的最多,而且都是精品 。传入巡按御史的耳中,自然要向你乞求唐画,你既知势力不敌,便该送他一轴,便没有这祸殃 。你又坚执不允,拚着身子受苦 。爹爹,这有什么值得呢?”
说时又拍着箱盖说道:“画箱里的东西,爹爹的祸殃都害在你身上 。要不是为了救我爹爹出险,我早把你付诸一炬了。”徵明暗暗吃惊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是使不得的 。”
又听得小姐说道:“我李寿姑这般命苦,拢总只有父女二人,老天尚不相怜 ,降下这场祸殃 。我恰才去探监时恳求爹爹权时割爱,拣一幅唐画孝敬了上司,便可安然无恙,释放回家 。可是爹爹坚执不允,说什么身可死唐画不可赠人 。我说爹爹,唐画虽好,总是身外之物,究竟生命为重,唐画为轻 。爹爹说不是这般讲 ,‘自古皆有死’,不过或迟或早罢了 。这几幅唐画我费着许多心思才得到手,情愿拚受灾殃一幅都不肯赠人 。要是破了例,这位上司要我这一幅,那位上司又要我那一幅,我的祸殃依旧不能解免 。我说爹爹你太顾虑了,自古道:”头痛医头 ,脚痛医脚‘ 。先把目前的灾殃解救了,待到将来再作计较 。
我再三相劝,爹爹只是摇头不许,最后他很坚决的说道:“寿姑,你要是真个把我的家藏唐画轻易送人,你便是个不孝之女,……唉!爹爹,你太固执了,这只画箱虽已从杜翰林家中取回,但是可要开箱取画献给巡按御史,教我委决不下 。”徵明在箱中着急道:“你再不开箱我要闷死了”!正待出声呼唤,又听得外面叩门声响 。小姐道:“敢是老妈子回来了 。”说时又到外面去应门 。徵明趁这当儿,凑头在出气洞所在,透了几口气才觉沉闷好了一些 。自思:“方才小姐一个人在房,这真是呼救的好机会,现在多了一个老妈子,我又不便呼唤了。”少顷,又听得两人进房的声音,说话的声音,一老一少,不问而知是小姐和老妈子讲话了 。小姐道:“你劝了老爷一番,可曾挽回他的执性?”老妈子道:“老爷的性子九牛都拉不转,他口口声音不肯把唐画送人,”小姐道:“我已遣人把画箱扛回 。但是从了老爷,不能够把唐画送人,只好坐以待毙 。怎救得老爷出险?”老妈子道:“我看小姐还是自己作主,听了老爷的话便要误事 。”小姐道:“也罢,老妈子,你再替我去探望一回老爷,你说小姐说的,除却献画再无别法 。老爷愿献也要献,不愿献也要献 。小姐情愿担当这不孝之名,情愿老爷出狱以后把小姐活活处死 。要是老爷坚执不允,小姐没法,只得自杀了 。”老妈子道:“那么趁着时候尚早,我还去走一遭……”
隔了多时,小姐已送了老妈子出门,闩上了门回到闺房,却听得房中有人说道:“小姐小姐,我怜念你一片孝心,替你想个方法。要救尊大人快来问我 。” 寿姑大惊,四面观看,但闻其声不其人。十六世纪的女子迷信居多,只道是明神下降,跪倒地板上叩头不迭正是:
只道凤波平地起,谁知好事半天来 。
欲知后说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第十九回因祸得福文徵明乞婚带讽含讥李寿姑遇窘 文徵明听得小姐跪地祷求,口称:“明神在上,可怜我爹爹负屈含冤,身入黑狱,不见天日之面。我李寿姑又是个没脚蟹,虽然派送李祥到松江去走门路,替爹爹辨清黑白,但是‘远水救不得近火’,只怕无济于事 。明神明神,你倘肯保佑我爹爹出险,我李寿姑死也甘心……”徵明自思:“这位小姐分明是个孝女 ,可敬可敬!我无论如何总得替他出一把力 。但是他误认我做明神倒也好笑,我也在黑狱中,我也是不见天日之面 。”当下又轻轻的说道:“小姐,你莫误认我是明神,我是解元文徵明啊!”寿姑听得这声音是从画箱中出,他知道画箱中间也有文徵明的书画,常听得人说,出神入化的书画也会通灵,也会作怪,他益发惶恐起来。他想:“箱中书画,难道变化了精灵不成?”忙又向着画箱叩头道 。“书画书画,你不要化了精灵吓人,我是个弱女子 。受不起许多恐吓的 。书画书画,我把你献上按院,也叫做没法啊!要是我爹爹不遭祸殃,我们决不把家藏的名书名画轻易赠人 。书画书画,你须原谅寿姑的一片苦衷,切莫通灵作怪 。在画箱中开口吓人 。”箱中的徵明说道:“小姐,你又误断了,我一不是明神,二不是书画精灵。我确是江南解元文徵明,你开了画箱放我出来,我自有话说 。”寿姑又惊又奇 。万万想不到画箱中会得有人躲着,又是赫赫有名的江南解元文徵明。 他站定以后,把扛夫交付他的钥匙,准备开锁启箱 。他的玉腕不由的颤动起来,室中并无别人,箱里却有男子,开也不好,不开也不好 。待想开时,“怕是深山怪物幻化人声,前来赚我开箱,出来时要把我吞噬 。”待想不开,“又怕真是文解元,真是我爹爹的救星,失去了良机将来追悔莫及 。”他辗转思量,只站在画箱前面发怔,为着肌肉颤动的缘故,手中的钥匙也在那里丁丁的响,里面的徵明又连连的催促道:“小姐小姐;快开快开 。”寿姑自己唤着名宇道:“寿姑寿姑,你怎么这般胆怯?为着救我爹爹,探汤蹈火甘之如饴,何况躲在箱中的是人是魔尚未分明 。我不该退缩不前 。”想到这里,便起了决心,胆量也大了,连忙开着锁,把锁钥放在一边,扳开了箱镶 。只不敢把箱盖揭起,赶紧退后几步,退到房门口,预备见势不妙可以夺门而出 。徵明在箱中依旧催促道:“小姐小姐,为什么不开呢?”寿姑答一声:“开已久矣 。”他口中这么说,秋波却注射着画箱,究竟是人是魔,在这片刻功夫便可以辨明黑自 。他听得画箱中一阵动摇的声音,箱盖便渐渐的顶将起来,陡然间眼前一亮原来是一位戴着解元巾的白面书生从画箱中跨将出来,抖擞着身上这件簇簇生新墨绣兰花的葱绿海青向着寿姑深深一揖,慌得寿姑还礼不迭,把方才的恐怖心、疑虑心都消释在这深深一揖之下 。待到相见礼毕,两只小金莲不由自己做主,反而迎上了数步,并不想夺门逃走 。他们都是月老祠谴绻司职掌的姻缘簿中人物,自有一种不知不觉的魔力,并不是寿姑动了什么恋爱的心 。这一层值得编者替他们表自的 。闲话少说 。言归正传
且说文徵明从画箱中跨出以后,陡见了寿姑小姐,也觉得眼前一亮 。但见他珑纤合度,修短得中,盈盈不语的站在面前,浑似天仙化身 。其实呢,说一句公道话,寿始的姿色比着杜月芳杜二小姐,究竟相形见绌 。但在徵明的眼光中看来 ,觉得和月芳不相上下 。一者就是上文说的因缘簿上有了名字,当然情人眼里易出西施;二者徵明蜷伏在画箱里面一片黑暗,什么都瞧不见,陡然间大放光明,眼前站着的又是个妙龄女郎,益发觉得光彩焕发,姿态横生 。徵明一揖完毕,便道:“尊大人遭遇不幸,身陷囹圄,小姐救父情切,方才小生在画箱中早已听个明白 。为今之计,自然要急于设法营救,尊大人既然舍不得把子畏的画件赠给他人 ,但是小生家中很有几幅唐画精品,为着小姐分上,小生情愿就中选出一幅献于巡按御史,只算是尊大人所献的,一面还去央求本地齿德俱优的大绅士替尊大人向按院缓颊 。似这般的双管齐下,尊大人不日便可释放回家,岂不是好?”寿姑道:“文先生和寿姑素昧平生,和家严也只是个泛泛之交,这番仗义救人益发令人感激涕零 。但不知文先生愿把什么画件赠给徐按院,再托着什么人替家严在按院台前辨白冤抑?”徵明道:“子畏的画件不是件件都精,小生曾记着他绘的一幅《洛神图》却是出神人化,飘飘欲仙 。小生还在上面用着工楷写一篇《洛神赋》。现在子畏失踪多天,他的画件比前益发名贵了 。小生本不肯轻易赠人,只是方才听着小姐喃喃自语,受着小姐一片孝心所感动,所以情愿割爱,把子畏的精品赠人 。至于替尊大人向徐按院缓颊的人 。要是寻常绅士,只怕人微言轻,小生便想到王守溪王老相国是乡绅中的泰山北斗,又是徐按院的会试老师,他肯说一句话,徐按院一定听从,比着旁的乡绅更易着力 。”寿姑听了不觉跪倒在地,叩谢文解元救命大恩,慌得徵明答拜不迭,口称:“小生也得谢谢小姐的救命大恩。”
彼此拜罢起身,寿姑道:“文先生肯援救我爹爹出狱,理该拜谢 。但是寿姑不曾有恩于文先生,怎说也要拜谢呢?”徵明道:“若不是小姐开那画箱,小生不是闷死也当饿死 。”寿姑陡然想到方才的事,自思:“我好糊涂 。忙着要问他怎样援救老父,却不曾问他为什么躲入画箱 。”忙道:“文先生,你的来踪端的十分奇怪 。这是我们珍藏书画的箱子,一向寄顿在杜翰林府上,方才遣役扛回,怎么不见书画却有先生在内?这事令人揣度不出 。
请先生坐了,细道其详 。”
文徵明便在房中坐定,寿姑也在一旁坐下,徵明道:“既蒙小姐垂询,怎敢隐匿?只可教小姐一人知晓,万不能告诉他人辗转传布 。只为传布以后,非但坏了杜二小姐的名誉,连小生也是品格扫地 。方才说的王老相国一向器重小生,为着小生的品学都没有缺 。要是知道小生有了这般行为,使不免要和小生疏远了 。小生怎好上门央恳他替尊大人设法营救?”寿姑道:“先生放心,无论怎么样我决不向他人讲的 。”徵明道:“小生把这事始末倾箱倒筐的一一奉告,还得恳求小姐一桩事 。”寿姑道:“什么事?倒要请教 。”徵明道:“请恕冒昧,动问小姐可曾许字过人家?”寿姑红着脸摇头示意 。徵明道:“小生援救尊大人,是受了小姐一点孝心所感动的缘故,但是小生也有一点孝心,不知可能感动小姐的一寸芳心?”寿姑听了好生纳闷,不知徵明要道出甚么话来,倒被这句话征住了 。徵明道 。“小姐不须惊疑,且待小生把始末情由告诉了小姐以后,再求小姐金允。 ”
当下不慌不忙,便从初次说亲讲起,如何先人遗训一娶两妇,如何杜老不允亲事作罢,如何枝山设计冒作家僮,如何忽来贵宾踉跄避面,如何中途遇雨连遭倾跌,如何再试锦囊登堂祝寿,如何天台有路暂作刘郎,如何面托终身金印相赠。
如何为避女宾藏身箱内,如何巧值索箱物归原主 。他背述这过去历来,原原本本,一字无遗。寿姑听罢猛然想到自己房里怎能有这书生并坐闲谈,不觉面上烘烘的热,轻轻的说道 。“先生,我们也犯了瓜田李下之嫌,这是寿姑的卧室,一向没有男宾闯入,方才事起仓卒,我也乱了主意 。只为心无二用,忙着要请问先生怎样援救生父,又忙着要听先生躲入箱中的缘由,不曾顾虑到我们都是年轻男女,怎好坐在房里谈话 。先生,我们到客堂中去坐坐罢 。”徵明道:“小组香闺怎改乱闯?但是被那杠夫们扛入里面,小生也做不得主 。
我们既已坐谈了多时,何争一刻?方才小生说的小姐一点孝心可以感动小生 。但不知小生一点孝心可曾感动了小姐。”寿姑道:“我不明白先生的用意,不敢贸然回答 。徵明:”小姐和小生要是只在客堂中相见,小生万不敢提起这句活来 。如今小姐和小生都已犯着瓜田李下之嫌,而且鬼使神差,不由自己作主,其间定非偶然 。小姐既未许人,小生又守着先人遗嘱,一娶两妇,分承宗祧,现在杜小姐的终身面许了,小姐的终身可能看着小生一点孝心上面,便在此时一言为定……‘李寿姑待字闺中未得快婿,今天遇见了文解元,年少风流,是一位江南著名才子,得婿如此,当有何求?当然表示着愿意 。不过今天充满着救父出狱的心,谈不到儿女私情上面。但又不舍得错过这好机会,他想:“杜月芳是一位翰苑千金,尚且面订婚约,何况我是区区典史之女?又仰仗着文解元做救星,更无拒绝他请求的道理 。今日里鬼使神差,会得和文解元在房中谈话,即使人家不知道,却瞒不过自己的良心 。
我的终身不许给文解元许给谁呢?”他沈吟了半晌,便道:“文先生的一点孝心可以感动杜二小姐,岂有不能感动寿姑?只要救得家父出狱,粉身碎骨都情愿的 。先生的话当然遵命,但不知援救家父可有几分把握 。”徵明道:“足有十分 。小生还问小姐,待到尊大人出狱以后,小生央托老祝为媒上门说合,可有几分把握?”
寿姑含羞说道:“也有十分 。”徵明道:“小姐这是要一言为定的啊!”寿姑道:“一言为定,更无游移 。”徵明使即起立,向寿姑深深一揖道:“小姐,事不宜迟,卑人就此告别,赶把岳父大人援救出狱以后,再由枝山登门撮合亲事。 ”
寿姑听他老实不客气的自称“卑人,”又把父亲唤做“岳父大人,”益发羞惭满面,只觅不到一个相当的称呼,唤他“文先生”呢,似乎太疏远了,唤他“文郎”呢,又一时难以出口 。正在踌躇不决的当儿,又听得外面一片叩门声,寿站着惊道:“敢是老妈子回来了?没有这般快啊!”
又向徵明说道:“对不起,请你走了后门罢,被他撞见了,老年人喜管闲事,须不是耍 。”徵明道:“小姐先去问一声是不是老妈子再作计较……”那时寿姑在前,徵明在后从里进走到外进,未曾开门,寿姑先问门外是谁,却听得门外有个中年男子的声音,答道:“李小姐,是我 。只为听得尊大人无辜被逮,特来探问情由 。”寿姑听得声音很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文徵明躲在小姐后面,早听出了来人口音,连忙退后几步,向寿姑招招手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