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杰传 - 第 11 页/共 26 页
奇哉奇哉枝指翁,翁之器量本宽容,
肚皮可纳百艨艟,面皮不怕老逆风。
毒蛇窠中来了母大虫,拉去半边胡须面不红,依然赴宴高坐画堂中,
翁既不恼唐大娘娘陆昭容,何独恼我文质彬彬周相公?
不过未备接风酒一盅,奚为半夜三更气破胸?吁嗟乎!
奇哉怪哉枝指翁,莫非一主一仆相勾通,预把阴谋诡计授祝僮?
枝山看罢,把这首诗摺叠好了,纳入怀中。笑道:“老二,你倒调皮,预写这一首诗算你有先见之明,但是猜便被你猜破了,你诗中有‘莫非’两字,莫非者,疑而不决之词也。
你虽调皮,你还不能决定我的病是完全西贝的,方是你进房来见了我的病状,你便慌张得什么似的,可见你依然入我彀中。这一首诗你不过预备做个解嘲的东西,假使我的病是假,你便取出这首诗,以你不出你之所料;假使我的病是真,你这首诗再也不肯取出来给我看了。
这是狗肚皮里的念头,休想瞒得过我。你要是真个料事如神,你一到里面便要‘拆穿我的西洋镜’了,还肯向我道歉么?”这几句话说得文宾也笑了。周德伺候枝山盥洗已毕,送过了茶点,文宾陪着他在紫藤书屋中闲谈。枝山道:“且慢,还没有拜见老伯母呢?老二,请你引我入内谒见令堂老皇封。”文宾道:“家母病后还未出房,待过几天再行相见便了。”枝山道:“那么托你代请金安,并乞他老人家珍重玉体。”文宾听了欠身道谢。原来祝周相见以后,往往忽庄忽谐,说正经话时彼此是很客气的;说滑稽话时彼此又是互相取笑,毫无忌讳。枝山道:“你的耳朵这么长,陆昭容上门胡闹的事你都知晓。”文宾道:“这是周德回来讲起的。
他说这桩事是你自取其咎,当着许多人说陆昭容‘见人吃饭喉咙痒’,被人家传作奇闻,面子上如何下得过去?老祝,你便宜是便宜在嘴上,你吃亏也吃亏在嘴上。你当着许多人说我周文宾‘见人吃饭喉咙痒’。我知道了只有付之一笑;陆氏嫂嫂是翰苑千金,他几曾听过这般的话来?这一把胡须拉得不冤。”枝山道:“这母大虫已凶得厉害,你还要说这回护的话,分明是为虎添翼了。其实呢,他来寻仇,并不为着这一句戏言,他要在祝某身上交还他的丈夫。我自然不答应,他便闹将起来了。”文宾道:“这也不能怪他,你想唐、祝、文、周四人,何等莫逆?子畏兄失踪以后,陆氏嫂嫂自然要在好友中访问下落,古语云:‘不见羊儿何处去,须在群羊队中寻。’子畏兄是在苏州失踪的,苏州好友只有你和衡山二人。衡山是个青年道学家,只和子畏兄有文墨的因缘,至于花街柳巷他是绝迹不去的。其中胡调的只有你老祝一人,况且子畏兄失踪不止这一回,每次失踪总有女色关系,而且总有你老祝在里面撮合。苏州人有两句童谣,叫做‘不见伯虎,须问祝胡’。陆氏嫂嫂要在你老祝身上交还他的丈夫,并没有错啊!”枝山道:“好好,说来话去,总是陆昭容不错。亏得你不住在苏州,要是住在苏州,敢怕你也很高兴的提着捣衣棒槌来和我为难咧!”文宾道:“三个人抬不过一个理字。”若是陆氏嫂嫂错,我该代你不平;若是你错,我该代陆氏嫂嫂不平。这桩事完全是你老祝错的,子畏兄失踪,你怎会不知晓?便是不知晓,你也该早早寻访,为什么贪图文家这笔柯仪,专替文衡山十分卖力,把那好友唐寅置之度外,反而在玉兰堂上把陆氏嫂嫂百般取笑?这番扭去半边胡须,还算是陆氏嫂嫂忠厚。要是我做了陆氏嫂嫂,管教拔得你一毛不留!”枝山笑道:“老二,你本来有些娘娘腔的,所以人人唤你一声周美人。物以类聚,女人家总帮着女人家,难怪你要说我的不是。闲话少说,我这番专为寻访唐寅而来,苏州寻不着。寻到了杭州。你既然帮着陆昭容,一定会得替他着力。我便要在你身上交还我这唐寅。”文宾道:“子畏兄是在苏州失踪的,要是他在杭州失踪,我一定可以把他找回来的。”枝山道:“你不交还我唐寅,我可以在陆昭容那边放一把野火,说子畏到过杭州,专在花天酒地,和周文宾往来。子畏行踪文宾一定知晓。再加些枝叶,说得有声有色,好教陆昭容怒火冲天,率领着娘子军到这里来寻仇。你虽没有半边胡须给他拉住,但是拉不着胡须便拉耳朵。你的半边耳朵,我很替你担忧咧!”文宾道:“陆氏嫂嫂不是小孩子,怎会听信你的无稽之谈?况且我和陆氏嫂嫂素无芥蒂,他怎肯向我寻恨?”枝山冷笑道:“你休写意,我自有方法教陆昭容恨你。你的把柄已落在我手里,你怕不怕?”文宾摇头道:“一些不怕,我那有把柄落在你手里?”枝山道:“我回去见了陆昭容,只说你勾引着唐寅去嫖院,却被院子里的姑娘把唐寅迷住了,不放他回苏。你又恐吓着唐寅,说他家里有雌老虎当权,穷凶极恶,万难相处,与其回去受那雌老虎的荼毒,不如在杭州温柔乡中消遣一生。唐寅信了你的话,因此情愿终老他乡,不想回去。”文宾道:“这都是信口造谣,毫无凭据。陆氏嫂嫂是何等精细的人,岂有被你无根之言摇动的道理?”枝山大笑道:“你明明骂他雌老虎,还想抵赖么?”文宾道:“冤哉枉也!那有此话?”枝山道:“方才这首游戏诗便是一个铁证。
诗中不是说‘毒蛇窠里来了母大虫’么?你骂我毒蛇窠,我是随随便便不和你生什么芥蒂;你骂他母大虫,他怎肯和你干休?陆昭容是个心高气傲的妇人,喜谀不喜毁。你如给他戴上什么‘四德俱备’‘知诗达礼’的高帽儿,任凭戴上十七八顶,他只有拜领嘉惠,断无原珍奉璧的道理。惟有讥笑他是雌老虎,那便犯了他的大忌,管教恨如切齿,一定不肯干休。我告诉你一桩趣闻:上年徐祯卿嫁妹,送往桃花坞唐宅的请帖,把红签上的唐伯虎写成了‘唐怕虎’,这些签条都是帐房先生所书的,鲁鱼亥豕,写锖几个字不足为奇。要是换了我,便马马虎虎的过去了。谁料陆昭容看了‘怕虎’二字,不算他们笔误,只算他们有意取笑,‘怕虎’二字,明明嘲笑唐寅是怕雌老虎的。陆昭容和祯卿夫人是时常往来的,他便带了这副请帖。坐轿拜访徐夫人,见面以后便请教他这‘怕虎’二字作何解释,徐夫人连连道歉,说是帐席粗心,偶尔笔误。陆昭容大不谓然,以为不误在旁的字,只误在一个‘伯’字,又不把‘伯’字误作‘拍’字‘柏’字,却把‘伯’字误作‘怕’字,明明是要把“怕虎’二字凑在一起,在笔端上肆行轻薄,这等轻薄之徒充当帐席,迟早总要误事,还不如早早把他驱逐出门,免得将来惹祸招殃。这倒为难了徐夫人,百般赔罪总不能消释陆昭容的一腔怒意,非得眼见他把帐席驱逐出门不可。后来无可如何,唤着那误书别字的帐席先生来到面前,向着陆昭容磕头服礼,又另换了一副请柬,双手奉上,那才一天风云化为乌有。这件趣闻是苏州地方人人知晓的,却不是我凭空捏造。你想那帐席先生偶尔疏忽,并非真个讥笑他,尚且触犯了他的虎威,险些儿饭碗不保;你这首游戏诗上,明明指定他是母大虫,况且以下,还有‘陆昭容’的字样;又凭着我三寸不烂之舌,在他面前竭力挑拨,他岂有不来寻仇之理?”周文宾听了,才知道祝枝山把诗稿摺好了纳入怀中,他原来要行这钳制之法,懊悔着自己不该舞弄笔头,把‘母大虫’三字形之笔墨。他要捉弄枝山,谁料反受了枝山的捉弄,足见“棋高一着,缚手缚脚。”这是一定不易的道理。当下笑着说道:“老祝,你何必使用这许多机谋?本来唐、祝、文、周亲如骨肉,子畏兄虽然不在杭州失踪,但是各处遍寻无着,我周文宾当然也得出一番力。老祝到了这里,‘既来之,则安之。’不必急于回苏,去受陆昭容的逼迫。”枝山道:“实不相瞒,寻不到小唐,我准备在府上过了年再作计较。家中已接到了丈母娘,得免内顾之忧。”文宾拍手道:“好好,老祝肯在这里过年,再好也没有。杭州岁尾年头的风俗和苏州毕竟不同,你安心住在这里,无论寻得到子畏寻不到子畏,你过了灯节,看了元宵灯去不迟。”当下吩咐备着接风筵宴,约了几位文坛好友,和枝山开怀欢饮。
忽忽住了数天,文宾每日派着家丁,四处探访唐寅下落。石沉大海,消息茫然。枝山得过且过,暂在杭州清和坊住下。苏州方面,家信常通,云里观音也劝着丈夫暂缓归来,寻不到唐家叔叔,便在杭州度岁也不妨;有书即长,无书即短。枝山自从十月中旬到了杭州,在清和坊无事可做,日日和周文宾饮酒赋诗,消磨岁月。祝周二人都带些滑稽性质,往往互相调笑,有许多趣事流传。枝山是喜赌的,自到杭州,连日小赢,赢的钱钞都归祝僮经管。谁料一天竟是大败,每日赢来的钱钞完全输去都不够,又贴了许多肉里钱。文宾笑道:“老祝,你以后赢了钱须得自已经管,交付祝僮是不利的。祝僮者,竹筩也。你看钱筩里的钱,零碎的丢进去,大批的倒出来,你今天便是这个样子。‘打了千日斋饭,怎禁得这一顿腊八粥?’”枝山听了文宾的话,以后赢来的钱便不敢交付祝僮掌管。一天傍晚,文宾陪着枝山在河滨散步,暮鸦声中小本经纪的都准备收摊回去。豁喇喇倒着钱筩,待要盘一盘本日的帐,文宾道:“老祝,我有一个对子在此,请你对一对,出联五个字,叫做:
筩倒竹呕钱。
枝山知道是讥讽自己,竹呕钱者,祝呕钱也。分明讥讽他把赢来的钱完全呕出。这个对不算难,难在一语双关。便道:“老二,你倒可恶,‘明明道着下官,’你休得意,天下事有物必有偶。”正在这么说,河滨一支归航待要转湾,把舟尾的舵儿移动有声。枝山道:“来了,我对:
舵移舟放屁。”
文宾皱着眉道:“‘六月债,还的快。’你竟骂我放屁,可恶可恶!”原来“舟”字是“周”字的谐音。舟放屁者,周放屁也。杭州太守何晋贤羡慕祝枝山的文名,取出一幅《柳隄送别图》,托周文宾介绍,请枝山题长歌一首。枝山的润例,每题长歌一首,纹银三百两。
何太守只送了一百两纹银,枝山揭开画幅,见岸旁泊着一舟,正待解缆,船舱中坐一书生,岸上四围杨柳、几个鸣禽,河滨立一美人,有依依惜别的情形。枝山提笔在手,只写着四句歌谣,叫做:
东边一棵大柳树,西边一棵大柳树,
南边一棵大柳树,北边一棵大柳树。
题罢四句,便遣人送还太守。大守见了,怎不失望?这四句歌谣妇人小子都会胡诌的,况且又没有题款,不衫不履,非驴非马,岂非涂坏这幅名画?便又央托周文宾向枝山交涉。
枝山笑道:“我题的诗句不过三分之一,只为他只送得白银一百两,要是找送二百两,我自会写完这首诗,管教杭州太守见了十分满意。”文宾又去回覆了太守,太守笑道:“二百两纹银倒是小事,只怕写上了这四句歌谣,以下无论如何接续不好了。他有本领,请他到衙齐里来挥毫,我的二百两纹银预备在此。只须他接得自然,化堆垛为烟云,我不但如数奉酬,还得办着筵宴请他开怀欢饮。要是接得不好,非但二百金没他的分,并且已送的百金也得向他追还,以便赔赏我画幅的损失。”文宾听了,很替枝山寒心。以为有了这四句俚歌,无论如何总接不好,却又不敢拒绝太守的要求,只得回去通知枝山。枝山大喜道:“好极好极,非但二百金稳取荆州,而且还有一顿酒吃。”立时坐轿去到本府衙门,拜谒这位何晋贤太守。
相见之下,自有一番寒喧。何太守便请他到花厅上去挥毫,仆人们早把画幅摊放在案上,砚磨得墨浓,二百两纹银白皑皑的堆放在旁。枝山提笔在手,濡一濡墨汁,略不思索,便接写在四句下面道:
任凭你南北东西,千丝万缕,总系不得郎舟住。
这边啼鹧鸪,那边唤杜字,一声声行不得也哥哥,一声声不如归去。
枝山题诗已毕,写了年月日,又写了“长洲枝指生祝允明”八字,喜得这位何太守拍案叫好。只须加了这几句,开端四句“大柳树”便不觉其呆板了。才子之笔,果然比众不同。
有了这一首绝好的题画诗,还加著枝山的一笔狂草,足值纹银三百两,并不算得贵。除却找送二百两纹银外,还办着筵宴款待枝山,开怀欢饮,订一重文字因缘。
……祝枝山在太守衙中题画,唐伯虎也在太师府中题画。祝枝山题画除却笔资以外,还叨扰着何太守的盛筵。唐寅题画既没有笔资,而且险些儿捱着太夫人的一顿板子。编者用两句“话分先后,书却平行”的套语,便可抛却杭州,补述东亭镇上华相府中的假书僮真解元唐寅唐伯虎了。自从十月初旬,华鸿山二度往吴门去吃杜二小姐的喜酒。喜事过后,王少传冯通政便约着华鸿山遨游东西洞庭,到处流连诗酒。忽忽已是半月有馀,惟有大媳妇杜月芳先回东亭镇,伺候婆婆起居,不在话下。两位呆公子巴不得老生活迟几天回来,便可以多松几天骨头。唐寅在书房中伴读,他的地位不上不下,成了一个卡人。若说他是上等人呢,他和僮仆们称兄道弟,丫环们称姊道妹,明明是个下等人。若说是下等人呢,他又高据师位,陪伴着公子读书,一切洒扫职役另有书僮执掌,他只研究些文墨,旁的事毫不关心,明明是个上等人。不上不下,唤做卡人。华平、华吉、华庆都和他取笑,华平称他一声“卡兄弟”,华吉、华庆称他一声“卡哥哥。”里面的春香、夏香、冬香口里不言,心窝里存了逐鹿中原的心,不知将来谁有这福分。他们三个人都有自知之明,都知道不如秋香远甚。要是秋香也在里面逐鹿,那么三个人只好退避三舍,争也徒然。现在秋香早有声明,太夫人也经许可,情场角逐中退出了这位百胜将军。那么他们三人工力悉敌,当然要试一试“瑶光夺婿”的手段。好在华老没有回府,三香的行动比较自由。金粟山房中,三香不时去探望,向唐寅暗送秋波。谁知唐寅好色而不淫,他看中了秋香,旁的丫环都看不上他的眼,不过和他们敷衍一会子罢了。这天,唐寅在书房中郁郁寡欢,书案上摊着一张素纸,准备写几幅窗心,以遣寂寞。两个呆公子读书也读的倦了,大踱和二刁彼此取笑。大踱说不过二刁,便扯着一张字纸,捏做一团,在砚池中染黑了,和核桃般大小,向二刁道一句:“照照法宝!”便向二刁的面部上掷来,二刁把头一偏,这个黑纸团恰恰落在唐寅所摊的素纸上面,淋淋漓漓的沾染了一大块。只因这一番沾染,便惹起了一场风浪。正是:
因缘未遂鸳鸯梦,风浪偏生雕鸽图。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点墨全无嘲笑呆公子薄言往愬激怒老皇封 大踱抛掷纸团,抛上了唐寅案头的素笺,赶紧摘去,已墨污了一大块,有浓有淡,淋淋漓漓的不成个样子。二刁道:“老冲,好一张双料贡笺,被你弄污了。”大踱道:“不不妨,误误笔,可可成苍蝇;误误墨,也也可成老鹰……”原来这时的呆公子胸中已灌输了相当之文学。这误笔成蝇的故典是唐寅讲给他听的,他今天触景生情,也会运用这故典。唐寅听着,点了点头儿,看这墨迹的形势,很可改造一只飞禽。他是深明六法的,对着这墨迹凝神了一会子,觉得有几条墨痕很挺拔的,宛似雕翎。《埤雅》上说:“雕一名鹫,其翮可用为箭羽。”不如绘了一只皂雕罢。想定主意,飕飕落笔。果然把这大墨迹改成了一只健翮凌空的皂雕。呆公子见了拍手称美。又见旁边还有一个小墨迹,大踱道:“大大叔,索索性,再再来一个。”二刁道:“半仙绘了一只大鸟、再绘一只小鸟。”唐寅趁着高兴,又绘了一支鸽子。一雕一鸽,都有冲霄之状。大踱、二刁越看越起劲了,便要唐寅添绘人物。唐寅绘这一雕一鸽的当儿,并没有什么讥笑之心,比及绘好以后,忽然想到事有凑巧:“这一对踱头恰是一鸽一雕,华文格格不吐是个鸽,华武刁嘴欠舌是个雕。他教我添绘人物,我便绘了他们兄弟俩罢。但是真绘其人,似觉欠妥。我便绘这快活神仙和合之像,却把他们的面目绘做和合的面目,岂不是好?”想定主意,立把和合二仙绘得栩栩欲活。这种游戏画,现在各报馆中颇觉风行,其名叫做插图,开此端者实始于唐伯虎之雕鸽图。所以唐伯虎不但是词苑名家,也是插图祖师。呆公子问绘的是谁,唐寅告诉他们:“一是寒山,一是拾得。绘在一起,叫做和合二仙。”大踱道:“这这个拾得的面孔,好好像二老官。”二刁道:“那个寒山的面孔,好像老冲。”兄弟俩益发起劲了,又要唐寅题些诗词在上面。唐寅暗想横竖无事,开开玩笑也好。便在上面写了四个字。写的格式如左:
雕
鸽
图
容
这四个字是横写的,下面题着八句诗,每句一行,格式如左:
寒山与拾得,
胸无半点墨。
一鸽复一雕,
此意谁能识?
问君何所长?
不知与不识。
秋去又冬来,
香风动颜色。
“雕鸽图容”四个字,分明是两位呆公子的写真图。还加着八句诗,借着寒山拾得,讥讽呆公子不识、不知,胸无点墨。收处两句是唐寅自诉相思,不见秋香颜色。题完以后,呆公子愈看愈爱,大踱向唐寅索取,二刁也向唐寅索取。一张图如何分给两人?况且又含着讥讽之意,呆公子虽然莫名其妙,要是被他们的巧妻见了,看破机关,不免闯下一场大祸。唐寅因此不肯把这幅图赠给呆公子,许他们每人另绘一幅。呆公子听了,“说着风,便扯篷。”立逼着唐寅提笔就绘。论到唐寅的本领,挥洒几幅图,不算甚么一回事,偏是一时内急起来,赶紧要去大解,叮瞩二位公子:“暂缓片刻作图,待我大解以后再来握笔。”说罢,急匆匆进内书房,自去解手不提。也是唐寅合该有事,“一滴水恰恰落在油瓶里,”春香早不进书房,迟不进书房,偏在唐寅解手的当儿进书房来送点心,恰见华文、华武同看着一张图,春香忙问是谁画的。华文道:“大大叔画的。”华武道:“画的其是和合二仙,一个活像大老半,一个活像我二老半。”春香赞不绝口道:“画的真好,画的真像,华安兄弟本领大!件件皆会,般般都能。无怪相爷说他有翰林之学,太夫人说他有状元之才。现在太夫人正和二娘娘在紫薇堂上闲谈,他们都喜看图的。大公子、二公子请用点心,待我去献给太夫人过目。
这一盆点心是华安兄弟的,他到那里去了?放在这里,待他到来请他用点心。说罢,正待返身入内,唐寅在内书房听得清楚。这一急真非同小可,倘在平时早已赶将出来拦住春香,非得抢回图幅不放他入内。但是现在正当尴尬的时侯,行将跳海的黄老老初出洞门,尚没有跃入波心,只好坐在马桶上高喊着:“春香姊妹,快不要把图幅携入内堂!这是见不得太夫人的。”春香道:“华安兄弟快不要客气,包在我身上,太夫人见了一定欢喜非凡的。”说罢,早已返身走了。春香为什么这般起劲?只为春香眼光中的唐寅,已当做他们三个人的未来夫婿。夫婿的才学愈多,自己的面子愈好。唐寅说的见不得太夫人,为着这幅游戏画不免惹祸招殃。春香误会了,只道唐寅是个谦谦君子,不愿买弄才情。越是唐寅不愿卖弄才情,春香越是要替他卖弄才情,但求太夫人称赞他的华安兄弟。春香面孔上立时便飞了金,急匆匆到了里面,见过太夫人,献宝似的献上了这幅画图,尊一声:“太夫人,这幅画绘的多么好啊!是华安兄弟绘的,只怕唐伯虎也绘不过他。”二娘娘听了暗暗好笑,唐寅便是他,他便是唐寅;可笑这春香只知道华安,不知道唐寅。太夫人见了和合二仙,便道:“阿弥陀佛,原来是寒山、拾得二菩萨,听说他们是文殊普贤菩萨的化身。”说时,仔细看了看面孔,便道:“二贤哉你来赏鉴赏鉴这幅画,好不奇怪!寒山貌以大郎,拾得貌似二郎。”二娘娘凑头过去,看这面孔果然绘得很像,又读了上面的题咏,不禁咬咬银牙,唤一声:“岂有此理!”太夫人道:“二贤哉因何动怒?”二娘娘站起说道:“启禀婆婆,华安这小厮简直是个忘恩负义之徒,轻薄刁嚣之辈,公公、婆婆青眼相看,教他在书房中伴读,有何亏待于他?不该借着图画毁谤小主。甚么胸无点墨,甚至不识不知,这些话岂是奴才说的?况且上面绘的飞禽,尤其胆大妄为!一鸽一雕都有用意,鸽者格格不吐,雕者刁嘴欠舌。明明欺着小主人忠厚,才敢舞弄他的笔头轻薄。”说时,把小小金莲跺了一下,表示他的心头愤恨。那时四香听了,个个奇怪。秋香眼快,早已把题咏看个明白。暗想这一番魇子合该倒灶了,鬼使神差,教他闯下这场祸来。这一顿板子万万躲避不得。三香不但奇怪,且都失色。尤其是春香,默默的把已死的爹娘咒个不住,咒他们坠入十八层地狱,咒他们永远不得转世为人。为什么咒及已死的爹娘呢?怨他们不教女儿读书识字,要是自己读过书,识过字,无论如何不肯把这幅惹祸招殃的图画携入中门,教华安兄弟担当戏弄小主的罪名。……太夫人眼目昏花,看不清题画的小字,自有秋香帮着他看。看过了“雕鸽图容”四字,又把下面一首诗念给太夫人听。太夫人不禁大怒道:“可恶的奴才,竟敢恩将仇报!老相公怜他孤苦,提拔他伴读书房。
谁料他仗着自己略有才情,竟敢把小主这般戏弄。我不把他重重责打,怎泄我胸头之怒!春香,快去唤这奴才进来见我。”春香奉命而去,心如刀割。暗想:“我不该多事,害了华安兄弟。要是太夫人真个把他责打,我只好伏地跪求,拚着磕破了头皮,他老人家是很慈悲的,惟有这苦肉计救得华安兄弟。”他一路走一路寻思,竟向书房中去唤这惹祸招殃的华安兄弟。
再说唐寅大解已毕,洗手出房,连连的唤着这便怎么好?“唉!春香害了我也。”大踱、二刁唤他吃点心,他也不吃,只是唉声叹气。忽听得春香惨着声儿进书房传唤华安兄弟,唐寅道:“事发了,姊姊害得我好苦也。”春香道:“华安兄弟,都是我不好,累你吃惊。但是你不用惊慌,太夫人传唤你进去,你会得声辩尽管声辩,他老人家是棉花耳朵风车心,只须你辩得有理,‘一丈水,退八尺’,包你无事。要是太夫人真个要责打你,有你姐姐代你哀求,拚把头皮磕破总不使你华安兄弟吃亏。”两个踱头莫名其妙,都问春香为什么妈妈发怒。
春香怎有工夫告诉他们?只连连的安慰那心爱的华安兄弟。唐寅道:“姐姐暂待片晌,容小弟想一个声辩的方法。”当下在金粟山房中打了一个转,忽的擦着鼻子,微咳一声,连唤着:“好了好了,已有了声辩的方法!太夫人使要责打我也打不成了。”春香莫名其妙,便领着唐寅直达中门。管家婆已知道书僮闯下了祸殃,太夫人在里面发怒,很替乾儿子捏一把汗,叫他见了太夫人须得服罪,休要触怒了老皇封。唐寅点头称是。进了中门,又遇见了石榴,愁眉泪眼的问道:“华安兄弟怎么好?你也忒煞胆大了!”唐寅道:“姐姐不用惊慌,小弟自会声辩。”春香把唐寅领到紫薇堂的庭中,叫他暂时小立。自己揭帘入门,禀告老皇封说:“华安兄弟进来请罪了,伏乞太夫人大度宽容,饶恕他这一遭。”太夫人道:“不干你事!唤这狗才进来见我。”春香唤道:“华安兄弟,太夫人传你进见。”唐寅应了一声,揭帘入内,伏地请罪。太夫人喝道:“想你这狗才孤苦零丁,身无依靠,若没有相爷爱你才华,一力提拔,你早已身死他乡,做那飘零之鬼了。相爷教你伴读书房,有何亏待于你?你敢目无相爷,戏弄两位公子,绘就这雕鸽图容,你可知罪么?”唐寅道:“太夫人听禀,小人题这四个字,并无讥笑之意。只为绘完了这幅图画,便想题一首七言绝句,恐怕手腕不慎碰坏字样,所以题诗时先写每句的第一字。诗尚没有写全,小人入内更衣,却不料春香姐姐到书房中送点心,他见了我这幅画,便即携入内堂。小人止住他,他又不依。这是未曾题毕的诗句,只有颂扬,并无讥刺。太夫人啊!小人投靠相府,身受太师爷、太夫人天高地厚之恩,粉身碎骨且难图报,怎有丧心病狂戏弄小主人之理?”春香也帮着说道:“丫头取这画幅时,华安兄弟不在外书房,却在内书房,高声呼唤说画幅上的题诗未完,休得携入内堂。都是丫头不好,急于献给皇封观看,以致太夫人误会了。”太夫人点头道:“原来如此,我也知道华安这小厮不该这般昧良。”二娘娘暗想:“婆婆太没主意,受他巧言所骗。唉!表兄表兄,你太藐视一切了,放着我在旁边,决不使你蒙混过去。”便在婆婆耳旁说了许多话。太夫人道:“二贤哉言之有理,待我再来追问这小厮。”便喝道:“华安!”唐寅借此抬头应了一个“有”字,眼角上瞧见秋香站在太夫人旁边,抿着嘴匿笑不已。唐寅自忖:“秋香秋香,你不该幸灾乐祸啊!”太夫人道:“你说‘雕鸽图容’四字是颂扬不是讥笑,你且把这一首七言绝句念给我听。果然颂扬得体,还可轻恕;要是支离牵合,一顿板子决不轻饶!”唐寅道:“太夫人听禀,这首七言绝句每句只写得一个字,要是写全,便成了这么样的四句诗:
雕翎箭下建奇功,
鸽足传书战略通。
图绘汾阳床满笏,
容成彭祖一般同。”
太夫人道:“这首诗颂扬些什么?”唐寅道:“这是出于小人一片恋主之忱,颂扬两位公子将来智勇兼全,福寿无量。‘雕翎箭下建奇功’,大有薛仁贵三箭平天山的勋绩,这叫做勇;‘鸽足传书战略通’,借着鸽足传书,运用奇策,这叫做智;‘图绘汾阳床满笏’,郭汾阳家中平笏满床,这叫做福;‘容成彭祖一般同’,容成子和彭祖都是古来长生不老的仙人,这叫做寿。智勇福寿,分道在四句七言之中,语诚吉祥,伏乞太夫人详察。”太夫人咏:“难为你了。我原说你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却会想出这些吉祥句子颂扬两位公子。”太夫人说这话时,旁立的三香都是面有笑意。二娘暗想:“不妙,婆婆这般说法,非但无罚而且有赏了。”又在婆婆耳旁说了许多话。太夫人道:“二贤哉言之有理,待我再来盘问这狗才。”又喝道:“华安!”唐寅又借此抬头应了一个“有”字,眼见秋香仍在匿笑,三香面有愁容。太夫人问道:“这‘雕鸽图容’四字算是被你掩饰过了,以下的八句诗呢,难道也是颂扬两位公子的么?”唐寅道:“启禀太夫人,这不是八句诗,一共有十六句诗,小人写的时候预备每行写两句,逢奇数的句子写在上排,便是第一句、第三句、第五句、第七句、第九句、第十一句、第十三句、第十五句,逢偶数的句子写在下排,便是第二句、第四句、第六句、第八句、第十句、第十二句、第十四句、第十六句。太夫人所见的句子是上排奇数的句,又并非全诗。小人的全诗也含着颂扬之意。”太夫人道:“原来并非全诗,我又错怪你了,累你久跪在这里……”二娘娘见婆婆这般说,差不多要唤他起立向他道歉了,便又在婆婆耳边说了几句话。太夫人道:“二贤哉言之有理,我怎肯受他的蒙蔽?”便又喝问道:“你快把上下排的句子一起念出,念的颂扬得体还可饶恕;要是念的支离牵合,准备精皮肤一顿打。”唐寅道:“太夫人听禀,小人题的是一首五言古风,四句一转韵,共转四韵,都含着颂扬之意。若把上下排一起读出,便是这么一首古风:
寒山与拾得,人称和合仙。
胸无半点墨,而吟诗百篇。
这是前四句,押的一先韵。一是说二位公子宛比和合二仙,不知者以为胸无点墨;知之者以为公子具有天才,一旦贯诵,自能吟诗百篇。”太夫人道:“这四句做的不错,以下怎么说?”唐寅道:“以下转了二箫韵,叫做:
一鸽与一雕,奋翮入云霄。
此意谁能识?鹏搏万里遥。
这四句颂扬两位公子直上青云,鹏搏万里的意思。自来念书人只希望有这一天,这便是小人的善颂善祷啊!”太夫人点头道:“果然是善颂善祷,但愿依着你的话便好了。以下四句怎么样?”唐寅道:“以下又转了七阳韵,叫做:
问渠何所长?努力读文章。
不知与不识,桂折一枝香。
这四句是勉励公子的话,若要有这飞黄腾达的日子,全在努力用功。待到功夫深了,不知不识,纯任自然。桂折一枝,定能名登秋榜。”太夫人道:“谢天谢地!若得中了一名举人,总算读书有成了。结尾四句说些什么呢?”唐寅道:
结尾四句又转了十灰韵,叫做:
秋去又冬来,春归放早梅。
香风动颜色,他日占花魁。
这四句是颂扬两位公子高中乡魁以后,将来入京会试,可以先后大魁天下。宋朝王旦咏梅诗云:‘而今未问和羹事,且向百花头上开’。诗中已安排着状元宰相,后来果应其言。
小人说的‘他日占花魁’,便是预祝两位公子都有王旦状元的福分。”列位看官“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唐寅接二连三的拍着马屁,拍的太夫人笑容满面,嘻开了嘴,隔了片晌,说一句:“华安是个好小子,不用跪了。”唐寅正待起立,二娘娘道:“华安,且慢!我还有话问你。”唐寅口头应了一个“是”字,心头又恨又惊。恨的是什么?表妹太促狭了,几次在婆婆耳边挑拨还不算数,又来亲自问我。惊的是什么?只为太夫人是好人,容易封付;表妹心思又灵,口才又好,若要驳倒他,很非易易……二娘娘道:“华安,你仗着小有才情,百般强辩,以为可以颠倒黑白,淆乱是非,但是有一个绝大的漏洞不曾补去。你说‘雕鸽图容’是七绝的每句第一个字,这算被你辩过了;你说这八句诗是上排的奇数句子,既是奇数句子,有了上句没有下句,决不会一气贯串,又都押着入声韵,现在诗中意思又是显豁呈露,除却末二句你另有用意,其他六句都是骂着两位公子。‘一雕一鸽’、‘无知无识’,证据显然,你赖到那里去?……”这几句轰雷掣电的问话,唐寅一时口钝,正在“这个”“那个”满口支吾,二娘娘道:“婆婆,这小厮不给他吃些痛苦,他益发目无长上了。”太夫人道:“二贤哉言之有理,春香去取家法板来!”春香应了一声,只是口应身不动。太夫人又遣春香、夏香、冬香,也都是口应身不动,惟有秋香自告奋勇道:“太夫人要责打刁奴,待小婢去取家法板来。”正是:
枉具口才蒙主母,且将家法责刁奴。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结人缘婢女求情描佛相书生赎罪 胸有成竹的唐伯虎,自从在金粟山房中打了一个转,对付这位活菩萨一般的华太夫人。
当然可以操纵自如。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死的说成活的,白的说成黑的。即使太夫人有雷霆闪电之威,唐寅也可以说得他变成了霁月光风之度。所以会在春香面前夸下海口,说已有声辩的方法,太夫人便要打他也打不成了。谁料“阎王好见,小鬼难当。”
冯玉英偏偏放刁,今日里和唐寅做尽了对头。太夫人再三要宽恕华安,二娘娘再三挑拨,非得把他拖翻了重打一顿家法板不可。唐寅生平有三怕:在家庭时怕大娘娘陆昭容;在交际场中怕老友祝枝山;在亲戚人家怕表妹冯玉英。为什么怕陆昭容?怕他阃威森严,有他做了娘子军的总司令,其他七位娘娘都和他攻守同盟,站在一条战线上。唐寅要享受那闺房之乐,必须博着陆昭容的欢心。一经陆昭容认可,其他七位娘娘都肯门户开放,任凭唐寅倚翠偎红,左拥右抱。要是不然,陆昭容表示否决“啐”了一声,其他七位娘娘同时表示否决,连“啐”了七啐,任凭唐伯虎是个偷香窃玉的惯家,无如他们都抱着闭关自治的孟罗主义。到了这时,便要七叩香闺七不开了。他为什么怕祝枝山?怕他诡计多端。唐寅无论如何,总跳不出祝枝山的掌心,宛比孙行者在如来佛的掌中翻筋斗一般。他为什么怕冯玉英?怕他的辩才无碍,在闺中时有赛道韫的名称。冯玉英的面貌虽然差了一些,可是他的才思敏捷,简直谢道韫第二。可以遮着青绫步障,替小郎解围。有好几次唐寅往访他的姑丈冯铸九通政,冯通政留他吃饭,席间讨论今古、品评诗文,只有唐寅的议论最多,冯通政有两位公子也是谈风很健的,惟和唐寅舌战,十有九次要吃着败仗。他们在那紧要的当儿,便向着妹妹乞请救兵。好在表兄弟谈话,冯玉英隔着画帘听的异常清楚,冯公子看看要败将下来,只须喊一声:“妹妹快来”。冯玉英便揭起帘子,答一声“小妹来也”。便款款入座。和唐寅继续辩论。论坛上面来了一支生力军,加着他在画帘以内,所有唐寅的议论历历在耳,他都牢牢的记着。自古道:“言多必败”又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唐寅的议论,中间难保没有一二破绽。冯玉英揭帘入座,专在他表兄的破绽上面大施攻击;唐寅抵敌不住,便渐渐的败仗下来。为这分上,唐寅便不敢常到冯通政府上去走动。便是偶去走动,也不敢逞着一时之兴大放厥辞。他所怕的只怕画帘动处来了这一位不栉书生,和他清辩滔滔,驳的他无话可答。按下闲文,且说紫薇堂上二娘娘亲自盘问情由,果然被他捉住了破绽。胸有成竹的唐伯虎到了这时也会舌头上发生阻力。说时迟那时快,秋香已双手捧着家法板听候太夫人发落。太夫人只是颤巍巍的喝着:“大胆的奴才!”唐寅只是哀告着:“太夫人饶恕小人这一遭!”二娘娘只是撺掇着婆婆“把小厮痛打一顿”。秋香只是“启禀老皇封,家法板在这里。责打刁奴,须把他多打儿下。”春、夏、冬三香只是面面相觑,替那跪倒在地的书僮捏一把汗。还有管理小厨房的石榴,在帘外探听消息,见紫薇堂上的空气越发紧张了,几次要闯入帘内,替他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的四同兄弟向太夫人面前讨情。但是上回吃过一次亏,为着烧火婆子搬唇弄舌,说他卖弄风情,和华安纠缠不休;落在春、夏、冬三香耳朵里,向太夫人面前挑拨,自己险些儿捱打板子。为这分上,不得不自避嫌疑,几次要闯入帘内乞情,待要动脚却又止住了,不敢造次。太夫人从来没有责打过僮仆,待要打他,似乎不忍。待要不打他,二媳妇的面子似乎下不过去。秋香又连连禀告道:“太夫人,家法板在这里。责打刁奴,着谁动手?”太夫人没了主意,便道:“秋香,休来问我,你们这四个人谁高兴打他便结实的打他几下!”秋香把板子授给春香。慌的春香忙向后退,不来接受。授给夏香、冬香,也是倒躲不迭。秋香又禀告道:“太夫人,他们都不肯动手。待小婢来动手罢。请问皇封,把刁奴责打多少?”太夫人摇了摇头道:“秋香,不用问我。你高兴打他几下便打他几下。但你自己留意,休得太高兴了,打破他的皮肉不算什么,闪了你的手可不是耍。”跪在地上的唐寅,在先听得要把家法板责打,未免着急,所以口中不住求饶。现在听得秋香充当打手,而且太夫人这般吩咐,“明明叫他动手时须得款款轻轻,不要伤及我的皮肤,俗语说的好,‘打情骂俏’,我何妨捱打这一顿板子。打一下情一下,打个不止情个不止。况且又不会损伤皮肤,这般艳遇求之不得,譬如串一出跪池的戏,怕什么呢?”想到这里,口头便不乞饶,面上转有自得之色。
二娘娘看在眼里,已猜透了表兄的心思,索性吓他一吓,看他怎么样?便向太夫人说道:“婆婆,责打刁奴,何须使女们动手?他们的腕力有限,只怕略打几下,刁奴不曾吃苦他们的手腕早已疼痛不休。婆婆只须传唤老总管入内,把这刁奴带往外面,选两名精壮仆人着力责打,总须教他大大的吃过一番痛苦,他才不敢目无长上,毁谤幼主。要是不然,只怕他过了几日故态复萌。”太夫人道:“二贤哉言之有理,老相公不在这里,仆役人等比着以前放肆了许多,若与整齐严肃,非得把这刁奴痛打不可!秋香,你传我吩咐,到中门上派遣粗便丫环,去唤老总管到来见我。”唐寅这一吓非同小可,便向着太夫人叩头不迭,没口子的乞恩宽宥。秋香放下家法板,才出紫薇堂,却被石榴拦住了,再三央恳,请他暂缓去传唤老总管,静听太夫人的后命。秋香道:“石榴姐姐,休要拦我。这是太夫人之命,我们奉下差唤,怎敢逗留?”石榴挂着泪道:“我也晓得是太夫人之命,秋香姐姐,瞧我分上,暂请停步。
待过一时半刻。再去传唤总管伯伯也不为迟。”秋香被他扯住了衣袖,不好意思便去传唤老总管。暗想:“不料这魇子神通广大,外面有人替他乞情,里面也难免有人替他乞情。菩萨心肠的太夫人恐怕打他不成罢……”果然不出秋香所料,跪倒在紫薇堂上华太夫人面前的除却唐寅,还添着春、夏、冬三香,太夫人奇怪道:“你们做什么?我打刁奴不干你们的事。”冬香道:“太夫人听禀,华安哥哥有千般不好,总有一般好,他究竟在书房里面伴读有功。
请太夫人将功抵罪,饶恕他这一遭罢。”太夫人摇了摇头道:“你们做奴婢的只帮着做奴婢的,只知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全不想做主人的有了这般刁奴不加惩戒,将来如何压服众人?”夏香又乞情道:“小婢的意思和冬香妹妹不同,小婢替华安兄弟乞情,便是替两位公子乞情。自从王师爷辞官还乡,两位公子的功课全仗着华安兄弟从中指导。要是太夫人把华安兄弟打的挣扎不起,岂不要误了两位公子的书房功课?请太夫人瞧着公子们分上,饶恕他这一遭罢。”
太夫人沉吟了片晌道:“你的说话虽有几分道理,但是华安挣扎不起,不见得除了他便没个书房伴读的人。”春香又跟着乞情道:“小婢的意思又和夏香妹妹不同,夏香替华安兄弟乞情,是为着公子们分上。小婢替华安兄弟乞情,是为着太师爷分上。只为太师爷上了年纪,心境又不好,须眉容易苍白,动不动便是长吁短叹。自从华安兄弟在书房伴读以后,太师爷的面庞便时时含着笑容,饮食上也加增一些。小婢常听得太师爷和太夫人说起,两位公子的文字比从前进境了许多。可见华安在书房中伴读,其功非浅。又记得太师爷动身赴苏的前一天,又向太夫人说起,这一回到苏州去吃杜二小姐的喜酒,顺便还得约着老友遨游山水,有一月或半月的勾留。从前出门忙着要回家,只为不放心两位公子,防他们荒废功课。现在不要紧了,有了书僮伴读,两位公子读书时陡添了许多趣味,书房中亦坐得住了,不似从前这般托词赖学。太师爷为这分上,便可放心出门,随意的游山玩水。所以太师爷临走时说:‘有了书僮伴读,我无内顾之忧,这一回不须忙着回家了。’要是太夫人传唤总管伯伯,把华安兄弟带到外面一顿痛打,做奴才的戏弄幼主这是该打的,真叫做木匠戴枷,自作自受。
小婢不用怜惜他。小婢所担惊的。华安兄弟万一卧床不起,书房中没人伴读,两位公子怎肯用功?太师爷游罢回府,见了公子们笫一便要盘问功课,万一公子们的功课比从前差了一些,便要引起太师爷的愁怀。太师爷闷闷不乐,太夫人也得耽着心事。小婢所着惊的便是这一层。”太夫人听了,连连点头道:“春香言之有理。”又向二娘娘说道:“二贤哉,这便如何?万一老相公为这分上闷闷不乐,老身怎能担得起这个重任?”二娘娘暗想:“不妙,春香的口才端的不弱。解铃全仗系铃人,表兄也跪的够了,还是我来做了一个人情罢。”便即站了起来,向婆婆启禀道:“媳妇也来替华安向婆婆乞恩。婆婆要责打刁奴,情真罪当,谁都不能说婆婆的不是。不过媳妇想来,华安虽则卖弄才情,有心讥主,然而究属年幼无知,一时失检。他既以丹青得罪,何妨以丹青赎罪?”婆婆曾向媳妇说起,要绘一幅观音大士的佛像,只恨当时绘图名手除却唐寅,竟觅不出第二个相当的人。唐寅虽是媳妇的表兄,可惜这个人忘恩负义,全没有亲戚之情。唐寅幼年穷困,我爹爹曾经竭力帮助才能够用功勤读,高中秋元。叵耐他自恃才高,便是至亲好友求他作画也不肯立时允应。记得公公要绘几幅画,教媳妇写信去做介绍,媳妇自忖唐寅是我的嫡亲表兄,幼年时又经着我爹爹的培植,论理总该回想前恩,不当拒绝。谁料他竟拒绝了,教媳妇面上难堪。现在瞧那小厮绘的几笔画并不在唐寅之下,他既会得绘和合二仙,他岂不会绘观音大士?绘得好免他受责,将来媳妇回到苏州见了表兄,也好向表兄夸张,说我们家里的小厮也有你一般的作画天才,好教他惭愧欲死。”太夫人道:“华安绘得不好便怎么样?”二娘娘道:“绘的不好,两罪俱罚。这一顿重板子万万饶他不得!”
太夫人点头道:“二贤哉言之有理。春香、夏香、冬香你们都不用跪了。”三香谢了太夫人,同时起立。太夫人又问唐寅道:“华安,你听得么?少夫人念你无知初犯,饶你这一遭。着你敬绘一幅观音大士慈容,将功赎罪,你情愿么?”
唐寅道:“小人情愿”。
太夫人道:“你既情愿,便不用跪了。”
唐寅磕头道:“多谢太夫人不打之恩。”
太夫人道:“还有少夫人呢。”
唐寅没奈何,也只得磕一个十二分不愿的头,嘴里含含糊糊的道一句:“多谢少夫人不打之恩。”方才爬将起来。只为跪的太久,站立后两腿上疼痛不休。太夫人着令春香去招呼秋香回来,说不用传唤老总管了。好在秋香被石榴拦住在外面,本来没有传唤老总管,隔了一会子便即入内。太夫人吩咐秋香在东轩预备画具,好教华安在里面敬写慈容。唐寅站立一旁,时时抬起眼皮向着二娘娘看。二娘娘何等伶俐乖巧!瞧得出表兄的眉梢眼角含有怨怒之意,二娘娘微生悔意:“今天捉弄表兄似乎过火,莫怪他怨我怒我……”不多一会子,秋香已把所有画具布置得一一就绪,而且博山炉内已氤氤氲氲的焚起旃檀,专等绘像的前去敬写慈容。唐寅道:“启禀太夫人,小人绘写慈容须得凝神冥想,专心一志。请太夫人派遣一位姐姐帮同小人焚香、磨墨、摊纸。”太夫人向着四香说道:“你们谁愿去替华安焚香、磨墨、摊纸?”只这一句问话,春、夏、冬三香都告着奋勇,春香道:“焚香小婢去。”夏香道:“磨墨小婢情愿的。”冬香道:“摊纸小婢理会得。”只有秋香默不发声。
然而唐寅的眼光只向秋香注射,分明要秋香担任这个差使。但是不敢在太夫人面前指名要求。又被二娘娘看出他的意思,暗想:“这个好人且待我来做罢。做了这好人也可消释他几分怨恨之心。”于是启禀婆婆道:“华安既要凝神冥想,专心一志,画室里面伺候的人不宜太多。媳妇以为这个差使惟有秋香去得,他是心细如发的,而且素性洁净。”太夫人道:“不错啊!秋香是爱洁净的,我每逢朔望总差遣他捧着香牌,交付老总管去焚化的。面前的丫环虽多,谁也比不上秋香的清洁。春香、夏香、冬香,你们都不用去,单遣秋香去罢。”秋香听了很不情愿,但是上命难违,没奈何只得跟着唐寅到东轩去,伺候他绘写慈容。唐寅这一喜非同小可,他想:“冯玉英毕竟是我的嫡亲表妹,胳膊不曾向外弯,自家人总帮着自家人。方才把我百般捉弄,不过和我开开玩笑罢了。他保举秋香替焚香、磨墨、摊纸,才见他的真心。表妹待我毕竟不错,我错怪他了……”东轩便是紫薇堂的旁落,里面设有画桌,几净窗明,一尘不染。
唐寅到了里面更不客气,便在红木交椅中坐下。秋香站在画桌旁边,轻展皓腕,先把墨床上的名墨在古砚中磨个不停。外面太夫人和二娘娘坐着闲话,唐寅趁着他们闲谈的机会,正好向秋香吐露衷曲。这时候,东轩里面坐的只有唐寅,站的只有秋香。唐寅眼见秋香伸出嫩藕般的手腕,运动春葱般的指尖,拈着一锭宣和龙香剂的古墨,在一方端州绿石砚上着意细磨。窗外画帘波摇,室中香烟篆袅,最难得的有这妙人儿伴他寂寞。唐寅轻唤一声:“秋香姐姐”。秋香只是苹着柳叶眉,晕着芙蓉颊俯着蝤蛴领,一言不发,只是磨他手头的墨。
唐寅道:“秋香姐姐,偏劳你了。”秋香不做声。唐寅道:“秋香姐姐,那天备弄相逢,你下得好辣手啊!要不是区区设计脱险,岂不要饿死在柴堆里面?”秋香依旧不做声。这时候。
一阵香风直扑唐寅鼻观,也不是麝兰香,也不是俞麋香,也不是旃檀香。唐寅摩擦着鼻尖道:“奇哉怪哉,这是什么香啊?若说麝兰香,是从姐姐衣袖中出的;若说俞麋香,是从姐姐十指中出的;若说旃檀香,是从姐姐背后铜炉中出的。似这般异香满室,毕竟是什么香啊?”秋香依旧不做声。唐寅要赚他回头,便指着秋香背后的博山古炉道:“原来如此,铜炉中结出异样的篆烟,怪不得异香满室。”秋香要算乖巧,这时候却上当了。为着唐寅说这话时,一幅正经面孔,不像戏谑之词,便回过头去看那博山炉内结的什么篆烟。唐寅利用时机,蓦向秋香玉腕上偷吻一下道:“异香满室。原来香在这里啊!”秋香微微的“啐”了一声道:“你这人不怕罪过?”这是秋香进了东轩以后的开口第一声。……太夫人和二娘娘闲谈的当儿,隐隐听得东轩中有说话的声音,他也防着书僮有什么不老实之处唐突他的爱婢,便即吩咐冬香去听这小厮说的什么。冬香到东轩左近打了一个转,便拣着好听的话向太夫人禀告道:“小婢瞧见华安哥哥正在提笔敬写佛容,忽的异香满室,氤氲不散,他嗅了嗅笔尖,自言自语道:‘异香满室,原来香在这里!”太夫人听着便从座上抬身,合掌诵了几声佛号,重又坐下道:“原来我佛有灵,香从笔尖上出。二贤哉你可知什么道理?”二娘娘道:“媳妇愚昧,想不出是何道理。”太夫人道:“这有什么难知?只为观音大士的佛容要从华安的笔尖上呈露,所以未绘法相先逗异香。观音大士实在是广大灵感的啊!”说时,向空气中嗅了几嗅道:“说也希奇,果然有一阵异香来了。二贤哉,你可曾闻得么?”二娘娘暗暗好笑,只得随声附和道:“婆婆,果然有一阵异香来了,媳妇也曾闻得……”唐寅见秋香已开了金口,便道:“秋香姐姐,苦海无边,求你慈航普渡。只须运动你的莲花妙舌,把你的清净身托付与我,那么回头是岸。区区便须返转家乡,央托老友到来,圆满这场功德。秋香姐姐,须知我既入灵山,不能空手回去。无论如何你总得赠我一些信物。好姐姐,请你大发慈悲罢!……”
太夫人听得东轩中又在喃喃讲话,他的听觉虽然打了折扣,但是唐寅乞婚的话并不十分轻微。太夫人侧着耳朵,总有几句入耳。二娘娘暗想:“表兄太放肆了!”正替着唐寅捏一把汗,忽的太夫人道一句“好小子!”这三个字究竟是赞他还是骂他?倒把二娘娘怔了一怔。
正是:
未向观音描法相,且邀龙女话私情。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善才龙女肖我肖卿犬子鸡雏侮人侮己 太夫人道的“好小子”三个字,毕竟是褒词还是贬词?二娘娘莫名其妙。要是褒词,便须接着一句“端的可爱”;要是贬词,便须接一句“端的可恶”。现在太夫人只说这三个字,没有下文。其时唐寅又正在和秋香乞婚,二娘娘和春、夏、冬、香三香都已听个明白。太夫人便算耳钝,总有几句入耳。二娘娘很替他表兄捏一把汗,暗想:“这一番闯下祸来一定捱打板子,他便怨不得我了。”谁料隔了半晌,太夫人才徐徐的道一句:“端的可爱。”二娘娘笑问道:“婆婆说什么端的可爱”?太夫人道:“华安这小子端的可爱。他在敬写佛容,又在背诵佛经。不知他背的什么经,什么慈航普渡,什么清净身,什么回头是岸,都是佛经上很熟的句子。看不出这小子,佛的故典他都知晓。”这时候,春、夏、冬三香都是抿着嘴笑。二娘娘也几乎笑将出来:“表兄在那里调情,婆婆只道他是念经,念的是什么,不是发魇经,定是脱空经……”东轩里面的唐寅明明说的都是情话,太夫人怎么误会他念经呢?原来唐寅说话时用的是阴阳调,什么叫做阴阳调?说话时字分轻重,便是调分阴阳。譬如时下唱小书的唱那开篇时,上四个字偏于阳面,发音稍重;下三个字偏于阴面,落音较轻。这便叫做阴阳调。唐寅说话的腔调也是这般,不过轻重的字音并无规定,不似唱书人这般的发音重落音轻罢了。譬如他说的“秋香姐姐苦海无边,求你慈航普渡,”他把“秋香姐姐”和“求你”等字音说的稍轻,又把“苦海无边”“慈航普渡”等字音说的较重。紫薇堂和东轩虽近,也有丈许的距离,在那听觉敏锐的二娘娘和春、夏、冬三香,对于唐寅的阴阳调自能句句入耳;在那听觉呆钝的太夫人,对于唐寅的阴阳调只有阳面的字音听得清楚,至于阴面的字音便一字没有入耳。所以唐寅明明在调情,在发魇,太夫人的耳朵中只听得他说“苦海无边……”“慈航普渡……莲花妙舌……清净身……”“回头是岸……”“圆满功德……灵山………”“慈悲……”好像都是赞扬观世音菩萨的经卷。太夫人听了怎不满怀欢喜,赞美“这好小子端的可爱?”他以为华安虔诚写像,断然不会发生什么不老实的事,他可放下这条心了。他便打了一个呵欠,向二娘娘道:“你去歇歇罢,我也要到里面载载去了。”“载载去”是一句吴语,便是躺一下子的意思。当下春、夏、冬三香伴着太夫人到里面去休息。
二娘娘也离却紫薇堂回到自己西楼下面,靠在杨妃榻上,回想方才的事,忍不住吃吃的笑。……且说唐寅向秋香乞婚,秋香不语,索性墨都不磨了。他要使太夫人听出魇子说这不规则的话,立时勃然大怒,打他一顿板子,好教他不敢故态复萌,自己的耳根也清净了许多。
所以秋香停止磨墨,不使磨墨的声音乱了魇子的说话,好教太夫人句句入耳。不料唐寅再耍乖巧也没有,他的声调忽而高,忽而低。高的可以公开,低的不堪入耳。秋香发嗔道:“你可以堂堂皇皇的说话,怎么不尴不尬,忽高忽低?”唐寅道:“姐姐有所不知,这便叫做‘阴阳怪气’啊!”这“阴阳怪气”四个字,现在已成为一句土白,若论“阴阳怪气”的发明家,合该首推唐寅唐伯虎了。闲话少叙,且说秋香磨罢了墨,在笔匣中取出几枝画笔,又在笔洗中注满了清水,所有画纸早已摊在画桌上面,道一句:“快快绘罢。”唐寅道:“你教谁绘?”秋香道:“我教你绘。”唐寅道:“怎么没个称呼?我是不绘的。”秋香道:“我教华安哥哥快快儿绘。”唐寅轻轻的说道:“我不是华安,我是唐寅唐伯虎啊!你唤我一声华安哥哥不如唤我一声唐郎。”秋香掩着嘴道:“什么螳螂螳螂是要螫人的。”说罢,远远的立开了。立的所在便在门口,还是一脚进一脚出的所在。唐寅拍着身旁的椅子道:“姐姐不耐久立,在这里坐了罢。”秋香道:“不必,这里也是坐处。”便在栏杆旁边的短槛上坐了。唐寅道:“姐姐为什么这般怕我?”秋香低声道:“又是螳螂,又是老虎,不螫人也要吃人,怎说不怕?”唐寅笑了一笑,便即提笔吮毫,开始他的描容工作。秋香坐在短栏上,芳心思潮,陡起思潮。在先,他认定这追舟而来卖身投靠的,定是吴中的浮薄少年,所以九月间备弄相逢,唐寅自道姓名籍贯。秋香认定他是假冒的,一百二十个不信。现在却有些相信起来了。一者,这幅雕鸽图容虽然游戏笔墨,却是笔笔生动,一望而知为名家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