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杰传 - 第 13 页/共 26 页
敝东见了这离奇状纸,本待置之不理。兄弟说这是不能不理的,他为着宗祧关系而来告状,合该批示查覆。敝东便把这件官司责成兄弟管理,兄弟也用着六言韵文的格式批示道:
结婚既已三月,因何不亲枕席?其间有无别情?着仰原媒查悉。
过了几天,原媒为着查覆的事,也有状纸投入,道的是:
该夫结婚三月,闻说未亲枕席。其间纵有别情,原媒不能知悉。
兄弟见原媒不肯负责,说这推诿的话,只得严词责问本夫道:
该氏嫁尔为妻,三月不知肉食。尔既身为丈犬,因何有名无实?
又过了几天,本夫投状申辩说的是:
小的娶妻以来,只为农功紧急。若贪枕席恩情,不免衣食断绝。
兄弟见了申辩,觉得情有可原。待到秋收以后,兄弟又严词催促本夫道:
昔日农功紧急,今日农功已华。罚尔一夜三回,以补从前之缺。
兄弟这般批示以后,以为对于该妇总算竭力帮忙仁至义尽的了。谁料过了几天,该妇又递呈词道:
蒙判一夜三回,小妇实为感激。倘再赏加两次,万代公侯不绝。
兄弟看了状词,又好笑又好气,该妇忒煞贪心了,便即批示道:
尔夫一夜三回,已觉筋疲力竭。若要再加两次,须请代庖效力。
今天听得诸位仁兄说起什么代庖代庖,兄弟便想起这桩笑话了。不过讲完了笑话,要向诸位仁兄告一个罪,同是代庖,彼所代者生育之庖也;此所代者教育之庖也。名同而实异,兄弟把来并在一起,罪过罪过。”众秀才听了这笑话,又是哄堂大笑。忽的有人指着外面道:“这不是周解元么?同来的一个胡子是谁?怕是祝枝山罢。”于是笑声顿止,大家要有一种示威举动。趁着祝枝山在甬道上走,没有踏在庭阶的当儿,众秀才便七张八嘴起来:“……何物骚胡子,敢在人家门前放屁……”“在人家门前放其黄犬之屁者,祝阿胡子也……“祝枝山乎,汝其大放厥屁者乎……”
众秀才连呼“放屁放屁。”以为先声夺人,好教祝枝山闻而失色。谁料祝枝山面不变色,若无所事,停着脚步向周文宾说道:“老二,我们走错了路也?”文宾道:“这里明明就是明伦堂,并没有走错啊!枝山道:“为什么这里的明伦堂和苏州的明伦堂大不相同?苏州的明伦堂一片承平雅颂之声,这里的明伦堂一片大放厥屁之声。”明伦堂上的众秀才吐了吐舌尖,只几句话便见得祝枝山的厉害。当下不敢罗唣,只有呆看他上堂。徐子建是个老奸巨猾,抱定着先礼后兵的宗旨假扮做和颜悦色的摸样下阶相迎。枝山道:“且待堂上的屁放完了,登堂相见未为迟也。”子建笑道:“祝先生取笑了。快请登堂,我们三学同人恭候已久了。”于是祝、周、徐三人同上庭阶。枝山道:“踏上明伦堂,礼教为先。《诗经》上说的,‘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列位仁兄,祝允明有礼了。”说时,举着双手,在众秀才面前团团一拱。众秀才只得纷纷回礼,一声声的“祝先生请了。”祝解元请了。
“祝孝廉请了……”只为祝技山背了四句《相鼠》之诗,众秀才便不好有什么无理行为。他们原定的计划,一俟祝枝山上了明伦堂,便要把他围在垓心,不是指指搠搠,定是拉拉扯扯,遇着有相当的机会,打他几下冷拳也是好的。现在为了这四句“相鼠”之诗,便禁住了他们的无礼行为,大家坐定以后,徐子建首先开口道:“久仰枝山先生是江南解元,吴中才子。
得蒙光临沆郡,荣幸非常。除夕枉驾敝巷,有失迎迓。承赐门联,生辉蓬荜,但是……”以下的说话还没有出口,枝山已抢着说道:“子建兄谬赞了。素仰子建兄的大名,如雷贯耳,屡欲登堂拜谒,只为素昧乎生,未敢造次。除夕道经贵府,适见无字对联,一时技痒,便写了两副善颂善祷的对联,好教子建兄新年纳福,献岁呈祥。”子建冷冷的说道:“承蒙承蒙,这般善颂善祷,古今罕有。兄弟和枝山先生往日无仇,今日无怨,不该写这咒诅之词,教兄弟大触霉头。枝山先生的赠联兄弟已揭取下来,用别针钉在这里,以供众览。枝山先生把兄弟这般毒骂恶咒,试问新年纳福,福从何来?献岁呈祥,祥在那里?众秀才都读着这两副对联,纷纷批评:“……‘明日逢春’,这句话还不错。接一句‘好不晦气’,吁!是何言欤。
殆所谓幸灾而乐祸者欤……”‘终年倒运’。这一句骂的太毒了!还加着一句‘少有余财’,这叫做毒上加毒……”“侧门的联语也是不说好话。‘此地安能居住?’似乎子建先生的宅子是住不得的,徐姓已住过三代了,难道会得变换风水?真正岂有此理!
下联这一语尤其出乎情理之外了,‘其人好不伤悲’,这‘其人’两个字自然指着房主人而言,以下紧接‘好不伤悲’四字,刻薄极了,幸人之灾而乐人之祸,可乎哉?可乎哉……”祝枝山忽的仰着头儿,看着屋梁,长叹一声,忽又垂倒了头,呵呵大笑。众秀才见了莫名其妙,便问:“枝山先生,你为什么仰而长叹?”祝枝山道:“杭州文风是很好的,祝某虽然目光不济,瞧不清扁额上的姓名,但是这几位高掇巍科的杭州先达,祝某都能一一举其姓名。自从太祖高皇帝洪武四年辛亥开科,直到当今天子正德三年戊辰科止,先后百数十年间杭州考中状元者一名,考中探花者一名,考中会元者一名,似这般的文风,理该敬佩的。可惜今日杭州的文风一落千丈了,教祝某怎不仰而长叹?”众秀才又问道:“你为什么俯而大笑?”枝山道:“出过状元、探花、会元的杭州,科名佳话盛极—时,论理呢,杭州城中的三学生员没有一个不通的了。去年除夕祝某写的两副对要算意义浅显的了,读给卖菜佣、挑粪汉听。他们也不会误会了意思。诸位仁兄都是黉门弟子,庠序生员,又兼生在人文荟萃的杭州地方,为什么见了这两副意义浅显的门联,兀自看不明白,发生了许多误会?还披着一领青衿,自称是三学生员,俯视一切。祝某因此呵呵大笑。不过子细思量,诸位的文学决不会这般幼稚,也许和祝某开开顽笑。岂有卖菜佣、挑粪汉都听得懂的东西,饱学秀才反而看不明白的道理?……”众秀才听了这似嘲似讽忽离忽即的话,立时又罗唣起来。徐子建起立说道:“三学同窗好友,暂清镇静,不须喧闹。自古道:‘三个人抬不过一个理字’,又道:‘有理无理,出在众人嘴里’。枝山先生赠给兄弟的门联,人人都说是毒骂恶咒,枝山先生却以为善颂善祷,今天当着三学同窗,便清枝山先生宣讲这善颂善祷的意思。果然讲的入情入理,这便是徐某输了,对于枝山先生理当认罪道歉。要是讲的不合情理,这便是枝山先生输了,也该听凭三学同人公同议罚。”枝山忙把六指头的手拍的怪响道:“这般办法,祝某认为大公无私的办法。不过怎样判罚,须得预先当着大众布告。无论输的是谁,都要照着这布告的方法处罚。”徐子建高声呼唤道:“三学同窗好友,清你们公共议定一个怎样处罚的方法。”于是众人论调不同,也有主张理屈的在明伦上拜四方的,也有主张在石牌楼下做三声狗叫的,也有主张插着扫帚在甬道上学那犬马跑路的。那时众口纷纭,莫衷一是。众秀才里面还是那个曾充幕友的何秀才有些主张,他说:“这般处罚不过取快一时,在实际上是毫无益处的。”众秀才都说:“依着何仁兄的主张,应当怎样办法?”何秀才不慌不忙,套着六言韵文的论调,说出一个办法道:要定谁输谁赢,须看今朝舌辩。如果理屈词穷,罚修大成宫殿。
何秀才提出这个办法,全体一致赞成。祝枝山道:“办法是有了,但是罚款的数目须得当众议定。一俟议定以后,分毫不许增损方是道理。子建兄以为何如?”子建点头道:“果然要预定一个数目,以便彼此遵守。”说时,便暗暗的估定一个数目。他想:“祝枝州到了杭州,吃的用的都是周解元的,不见得有什么银钱带来。但是杭州太守府他题了一幅画,送他润笔白银三百两,他还没有用去,不如趁这机会一古脑儿的呕他出来。”于是高声提议道:“枝山先生提议预定罚金的数目,徐某以为若要修葺大成殿,至少须得白银三百两。便把此数作为罚金,诸位仁兄以为何如?”大众一片声的说道:“好极好极!”周文宾陪着祝枝山坐在一起,笑向枝山说道:“老祝听得么?不多不少,恰是白银三百两。
你留心着‘筒倒竹呕钱’。”枝山摇头道:“老二,又要‘舵移舟放屁’了……”这是他们取笑的隐语。读者诸君看过前回书中祝周湖滨对句的一段笑话,当然明白他们的寓意。
但是明伦堂上的秀才们听这斗机锋的话,简直莫名其土地堂了。徐子建道:“一切都已议定了,舌战开始。”便是此时,祝枝山道:“且慢且慢,评定曲直,须得有一公正人在场,才无流弊。但看三家村里集一个三百文制钱的小会,尚且要清一位司证先生,何况一出一入关系白银三百两?倘没有公正人在场,这是不行的。”众秀才听了也赞成这个办法。但是今天明伦堂上在座的人谁可以做公正人呢?于是有人推举着周文宾,说:“周解元是原籍苏州,而寄居于杭州的,既不是我们三学同窗,有他做公正人便可以一秉至公,决定谁胜谁负。”周文宾暗想:“不妙了,这木梢搭上了我的肩架,倒不是生意经。今天的舌战宛似《左传》上说的‘内蛇与外蛇斗于郑东门之内’。内蛇是两头蛇,外蛇是洞里赤练蛇。我帮了内蛇,老祝便是衔恨我卖友;我帮了外蛇,徐子建又要衔恨我胳膊向外弯了。”在这当儿,周文宾连忙起立宣言道:“兄弟今天到场,只可追陪末座,万不能做两造的公正人。我和徐子建兄有乡邻之谊,又和祝枝山兄有朋友之情,无论帮助谁,总脱不了嫌疑。不是说我偏袒了乡邻,定是说我爱护着朋友。这‘公正人’三字文宾万万不敢接受……”周文宾把公正人的名义拒绝以后,大众又喧扰起来:“周解元不做公正人,谁做公正人呢?”徐子建毕竟乖巧,他便起来说道:“我们在明伦堂上讲理,合该请本学教谕汪老师来做公正人。这位汪老师既不是苏州人,又不是杭州人,当然没有偏袒之心,况且年高德劭,身居师儒的地位,他派着谁错谁都不敢强辩。有他做了公正人,可谓人地相宣……”徐子建道了一句“人地相宜”,众秀才都是应声虫似的一齐喝起“人地相宜”的口号来。子建又问:“枝山先生意下如何?”枝山道:“你们都说人地相宜,我也不能说人地不宜了。要请就请,以便早决雌雄。”徐子建道:“兄弟便去请汪老师到场,诸位少待。”周文宾又暗替枝山着急:“秀才们和人家讲理,便请本学老师做公正人,无论何如,老师总帮着自己门生。这一回的舌战老祝总要吃亏的了……”府学教谕的衙门便在学宫里面,教谕本是冷官,这位汪老师尤其是毫无官气。不脱书生本色,他的大堂上的楹联道:百无一事堪言教,十有九分不像官。
把“教官”二字嵌在句尾,却和祝枝山在除夕写的“家人”对遥遥相对。徐子建上了大堂,恰值汪老师从里面出来,不期而遇,颊面相逢。原来汪老师知道今天上午三学秀才在明伦堂上和苏州祝允明解元讲理,他防着人多口杂,闯出事来,和自己的面子有碍。正待率领着门斗前去弹压,恰值徐子建跑来请老师做公正人。汪老师道:“老夫身任本学教谕,学宫中有事理当到场监察。便是徐贤契不来邀请老夫也得到明伦堂上去监察一下。”徐子建听说大喜,便陪着汪老师出了学署,来到明伦堂上做公正人正是:
公是公非分黑白,理长理短判输赢。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变读法片语服群儒走样子只身逢二憾 汪老师跨上了明伦堂。三学生员同时起立,祝、周二解元也来上前相见,口称老师,自称晚生。汪老师道:“二位解元公,难得有这机会一堂相会。周解元曾经会过几次,祝解元还是初次识荆,久慕你才如鸾凤,笔走龙蛇。今日相逢异常荣幸。只是可惜了……”枝山道:“晚生何德何能敢邀老师夸狭?既没有什么可奖,也没有什么可惜,老师又是可是夸奖又惜,晚生愚昧,倒要请教。”汪老师道:“老夫素重公道,今天讲的也是一句公道话。虽然和足下初次相逢,不该说这逆耳之谈,但是骨鲠在喉,总得一吐为快。须知恃才傲物,非君子之所为。足下不该在敝门生徐子建门上写这患咒恶骂的事。”枝山道:“且慢,老师今天到明伦堂上,还是做公正人,还是做太监老公公?”汪老师笑道;“祝解元取笑了。老夫来到这里。自然来做公正人,做什么太监老公公呢?”枝山道:“若做公正入,老师且慢责备晚生。
请坐在公正的坐位,静听两造曲直,然后秉着公正的态度,发着公正的言论是贵门生错的,立时罚他交出纹银三百两,存在老师署中,克日开工动土,修理这座年久失修的大成殿。若是祝某错的,祝某的财产万万比不上贵门生徐子建兄的家私万贯,但是这三百两纹银,有太守公送我的的一注润笔还没有用去,也可以立时交出,决不拖欠分毫。这是公正人应有的职权,可惜老师上了明伦堂,不问情由便帮着老门生把晚上一顿排揎,这不像公正人了,像了一位太监贵公公。凡是皇老子训责百官,每每差遣太监老公公传旨申诉,这便可以不问情由,一上了堂。便把那官老一顿排揎,老师既不是太监老公公,秀才们又不是皇帝儿子,老师你是公正人,快请坐在公正人的座位中,晚生便要和贵门生开始辩论了。”汪老师听罢,默然不语便坐在居中的一张椅子上,暗暗佩服这名不虚传的祝允明,休说文才可以考中解元,便是辩才也可以考中秋榜的第一人。祝枝山道:“那么晚生便要和贵门生徐子建兄开始辩论了。
子建兄请了,你方才说我把你毒咒恶骂,请把毒咒恶骂的原由向贵老师申说一遍。”徐子建指着屏门上张挂的对联,算是真凭实据,又把方才的解释重说了一遍:“这不是毒咒恶骂怎样才是毒咒恶骂呢?”汪老师听了子建的话,又把这两副门联细细的看了一遍,起立说道,“祝解元,证据现在,以这般的措词怎说不是患咒恶骂?”
枝山道:“老师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你才听了一面之词,还没有到批评曲直的时候。
请你在公正人座位中暂坐片刻,听晚生申说理由。”汪老师又碰了一鼻子的灰,默然不语的坐在公正人座位中。枝山又团团的一拱手道:“诸位仁兄,我不是说这两副对都是善颂善祷的话么?徐子建兄只说我把他毒咒恶骂,他自己在毒咒恶骂,我何尝把他毒咒恶骂?”徐子建不服道,“怎说我自己咒骂着自己?”
枝山道:“明明是吉祥句子,被子建兄读了破句,那便不佳了。”子建道:“这是很粗浅的句子,又不是周诰殷盘,怎会读了破句?”枝山道:“子建兄,告罪在先,你别生气我说的一桩笑话并不是说你。从前有一位善读破句的学究,死到冥间,冥王为着他误人子弟,罚他投生作猪。学究央求着投做南方的猪,冥王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南方猪强于北方猪。只为学究把中庸上的‘南方之强欤北方之强欤?’读了破句,才有这笑话。子建兄的大才,和那学究不同,但是祝某所书的对联却被你读了破句,以致善颂善祷的话变做了毒咒恶骂。”子建道:“请问枝山先生,怎样读法才不是破句?”枝山道:“这是很容易的,上一联是五三读法,上句五,下句三。下一联是三三读法,上一句是三,下一句也是三。要是子建兄还不明白,我来圈给你看。”说时,从自己笔袋中取出一枝水笔,拔去铜笔套,在门联上圈断句句,只这轻轻几圈,便变换了语气。大门联是上五下三读法:
今岁逢春好,不晦气。
终年倒运少,有馀财。
侧门联是上三下三读法:
此地安,能居住。
其人好,不伤悲。
枝山把水笔收拾好了,照着圈断的句子朗诵一遍,便问:“诸位仁兄,这两副对联句子是不是善颂善祷啊?”列位看官,祝枝山的魔力真大,只这轻轻几圈,非但变换语气,而且把众人的眼光也都变换了。明伦堂上的秀才们,本是徐子建请来助威的,在这时候忘却了自己的立场,反而和着祝枝山的调,说什么“确是吉祥句子啊!”“确是善颂善祷啊!”枝山又向汪老师说道:“老师,这是你可以发出公正批评的时候了。晚生写的两副门联,晚生自认是善颂善祷,今天在场的诸位贵门生也都说是善颂善祷,请问老师,凭着你的公正眼光看来是不是善颂善祷?”汪老师没有什么说了,点了点头道:“自然也是善颂善祷。”枝山道“那么子建兄输了,三百两纹银快快取出,这修筑大成殿的款项万万吝惜不得,你看杭州府学失修到这般地步,便没有今朝舌战的事,凡是杭郡秀才也该量力捐助。子建兄,尊价在那里?快快唤他回去取银罢。可笑一钱如命的徐子建平日用去一文两文的钱,尚须量量轻重厚薄,今天罚去三百两,宛比割却他心头的肉,当着许多人又不能抵赖前言,只得打发来兴回去取银。便在来兴耳畔如是这般的叮嘱了一回。他想:“舌战是输定的了,但是多少总要给那阿胡子吃些苦头,才可以发泄我胸头之恨……”祝枝山占了上风,不肯便回,一定要眼见徐子建交出三百两纹银才肯出这座学宫。等了好一会子,来兴掮着款项交付主人。有现银,有银票。徐子建点了一遍,忍痛交付汪老师,忒楞楞两手发颤。枝山见了又是可怜又是可笑。
那时舌战场中人影散乱,明伦堂上须臾不见一人,汪老师回衙门去了,徐子建唉声叹气自回家里去了。众秀才在那岁首都有他们的私事,有些拜年去了,有些吃年酒去了,有些逛西湖去了,有些闯赌场去了。周文宾出了学宫,过了下马碑,那边有周府候着的轿儿等候。主人上轿,文宾向枝山拱了拱手道:“老祝,本要和你同行的,只为尚有几处亲友人家须得前去贺喜,再会再会!夜间和你开怀欢饮。”
枝山道:“今天已累你坐了良久,不安之至!你去拜年,我慢慢儿回到府上去吃饭。”彼此作别以后,文宾道了一声得罪,身坐轿中。轿夫们上肩以后,如飞而去。祝枝山安步当车,慢慢儿回去。这一天,为着岁首天晴,放着祝僮去逛城隍山,所以枝山身边并无一人跟随。约摸走了两条巷,忽的来了两个男子,把枝山拦住去路,枝山近视眼瞧不清两人模样。
但见一个好像商人模样,一个穿了短衣像个下流人物。枝山道:“我和你们素不相识,为什么拦住我的去路?”那个商人笑道:“祝阿胡子,你不用假模假样,既和我们素不相识,我和浑家说的秘密话你为什么要来窃听,而且承你的情,还要替我们写上门联?你这枝笔太健了。”
那个穿短衣的说道:“祝枝山,你太会管闲事了,东倒西歪的屋由着我住,南腔北调的歌由着我唱,谁要你写在门上,把我的‘无事联’写做了有字联?”枝山向着两下里看,原来是一条行人稀少的冷巷,暗想:“不好!‘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妨把他们骗到热闹地方?只须往来人多,他们便不敢肆行非礼了。”当下撮着笑脸说道:“原来便是你们两位。祝某总算和你们有缘,才会得写上你们的门联。实向你们说,人家捧了润笔要祝某写对联,往往搁着一年半载还没有下笔。府上的门联,真个要教祝某书写,祝某是预定规例,劣纸不书。
那夜祝某多喝了几杯酒,乘着酒兴到处题联,也是缘法凑巧,不要你们破费笔资,各赠你们一副门联”。那个商人笑道:“我们也是缘法凑巧,得和你在这条冷巷里相逢。承你送了门联,我们还没有向你道谢。祝枝山,免得人家唤你祝阿胡子,我来把你嘴上的尊毛拔去了罢。”枝山道:“且慢且慢,我的好意你们完全不曾知晓。待我讲给你们听,管教你们感恩不尽。”那个穿短衣的说道:“祝枝山免开尊口,胡子嘴里说不出好话。
‘三间东倒西歪屋,’不错不错,我的屋子果然东倒西歪,走了样子。唉,祝枝山,屋要走样,人也要走样。今天缘法凑巧,我也要把你走一走样子。”说时磨拳擦掌待行无礼。
枝山知道江湖上的切口,把人打的鼻青嘴肿叫做‘走样’他心头着急,面上转不着急,退后几步呵呵大笑。穿短衣的说道:“祝枝山你笑什么?”枝山道:“我笑你们上了徐子建的当,转瞬便要捉将官里去,一顿板子打得皮破肉烂。你们要走我的样是走不成的。我祝枝山未卜先知,已请府太爷派着干练的差人暗暗保护,只须你们略一动手,自有铁练子套着你们的颈项,请你们吃了笋烧肉,还得把你们枷号在清和坊周宦门前。扛着这没有台脚的桌面,天天在那里吃独桌。请问你们走样不走样?”只这几句话倒把两人说的说的忑不定。只为他们确是徐子建遣着来兴撺掇出来,吩咐他们伏在冷巷里,专候祝枝山走过打他一个鼻青嘴肿,走走他的样儿。徐子建自有特别酬劳,决不食言。
现在被祝枝山一言道破,他们便露出慌张的模样。两人里面毕竟还是那个商人乖觉,瞧了一瞧四下无人,便知道祝枝山诡计多端,无非虚言恐吓。当下笑着说道:“枝山先生,你别认真。我们和你开开玩笑罢了。须知殴辱斯文是有罪的。”枝山捋着胡须道:“那么便对了,你们既然畏罪,我也不来罪你。”那商人道:“枝山先生,你方才说替我们写了门对便是缘法凑巧,请问缘在那里?法在那里?”枝山道:“这是大大大的缘法,包管你们今年便交着好运。但是说来话长,这里不是谈话之所,我有许多发财秘诀传授你们,随我到茶楼上去泡一壶清茶,管教你们得了秘诀,不出三个月便可以面团团做富家翁。”—那个穿短衣的听了动容,便想跟着枝山去上茶楼。那商人已看出了破绽,便道:“且慢上当,我们跟上了茶楼便是自投罗网,给他拿住了可不是耍,他要把我们骗出这条巷,便见得他说的暗暗有人保护,都是虚言。这是一个好机会,错过了这机会便不能走他的样子。”那穿短衣的说道:“祝阿胡子,凭你说的天花乱坠,你要逃走再也休想!”那商人道:“我来捋他的毛。”那穿短衣的道:“我来浪他的点子!”枝山到这地步,便知道三寸不烂之舌已失了效力。但是要想逃走,也须有个下场势。便反着身子道:“你们不信有人保护,我去唤他们出来,你们却不许逃……”这句话真正敏妙。开了后世许多不肖官吏的方便之门。明明自己要逃,却不许老百姓逃,借着禁止老百姓逃,他便可以逃之杳杳了。祝枝山一壁唤着保护的人快快到来,一壁脚下明白去寻旁边可有什么横弄以便脱身而去。两人明知枝山是假的,姑且当他是真,跟在他后面,看他怎样的脱逃。只须他脚步一乱,便可以追上前去一把揪住。请他吃一顿杜园生活。好在祝枝山走的是方步,他们容易追上的。枝山一路的唤着:“保护的人在那里?”渐渐的走近一条弄堂。侧首望时,隐隐见前面有一群人来,暗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便折入弄堂正待拔脚奔跑,后面追随的两个人同时一声冷笑:“……祝阿胡子跑到那里去?跑向天堂,追到你凌霄宝殿,跑向地府,追到你十八层地狱……洞里赤练蛇逃到那里去?你入了阴沟洞,也会拖着你的尾巴,拔你出洞……”祝枝山在苏州遇见了陆昭容后,今天又是第二次受窘。自知危险已达了极点,但是口中依旧高呼着:“保护的人快快来啊!”两人向前望去,来的是四五个挑着砖瓦纸巾的匠人,何尝是本府太爷派来的差役?他们益发胆大了,紧走几步,把祝枝山一把扭住。却不料迎面的匠人放下了肩挑的东西,赶快跑来道:“快快放手,休得损伤了我的恩人?”那穿短衣的道:“张小二做什么?”张小二道:“朱大哥,你做什么?那天我向你讲起的恩人便是这位大爷。若没有他们主仆二人,我们母子俩怎会活命?快快放了他!似这般的好人你要把他难为,罪过罪过!”那时二人却放了手,祝枝山整着衣襟便道“张小二,难得你来解围。你的老母怎么样了?去年这柄扇儿卖了多少钱?”张小二把去年的事述了一遍。又说:“恩人不但救了我们母子俩的性命,而且去年除夕又在我们门上写了吉祥句子,我在元旦开门得了这个好兆头,大年初二便有生活做,直到今日没有断过生意,老娘身子也是一天好似一天了。后来知道恩人便是苏州祝大爷。”枝山道:“你怎知道我姓祝?”张小二道:“那扇面上有你老大爷的姓名。我是不识字的,大年初二日书画茶会上派人来问我‘你这柄祝草的扇面是那里来的?’我说是一位大爷见我可怜赠给我的,叫我上茶会换钱的。我不知是捉草的扇面,是捉柴的扇面。他说:‘你缠误了,我说的祝草,是祝枝山的草书。你那天遇见的大爷便是苏州祝枝山。你门上的字联,也是祝枝山写的,他这般看重你,赠你扇面,又赠你一副很吉祥的对联。但是徐子建要算杭州数一数二绅衿,却被枝山瞧不起,写两副毒咒恶骂的对联,把徐子建气个半死。祝枝山重你的孝行,才肯赠你这一副吉祥对联。祝字是值重价的,我本想向你收买了,装成短联卖给人家。
但是杭州的人家虽多,够得上挂这副对联的实在少数。况且他是旌扬你的孝行,要是被我收买了,又埋没了他的好意。我这次来和你商量,祝枝山既然看重你的孝养爷娘,你去求他写些东西,他一定答应的。他住在清和坊周公馆中,听说有多日的耽阁,你有工夫可以上门去谢谢他,顺便还可以求他写点东西。’我听了他一番说话,才知道恩人的姓名。连日仗着大爷的福,年初二便有生活做,直到今朝总是富贵不断头。我曾忙里偷闲,连日到周公馆里来访问大爷。看门的吆吆喝喝,不肯替我通报。今天我们一行人吃了早饭正待去上工,却不料遇见了大爷,请问大爷,为什么被他们拖拖扯扯?咦,他们却到那里去了?”原来方才的两个人并非真个要和祝枝山为难,只因受了来兴一时的怂恿,才来戏弄祝阿胡子。现在听得张小二这般说,便知道:“祝阿胡子很有几分义侠心肠,还胜于杭州的徐子建,我们为什么帮着小人打君子呢?再者,万一祝枝山扳起面皮,叫张小二一千人把我们扯住了,定我们一个侮辱斯文的罪名,他没有走样,我们真个要走样了”。他们两个人都是这么想,因此脚底抹了油,下这三十六着中的第一着。枝山见他们都已经走了,付之一笑,也不再去追究了。
便把张小二奖励了一番,约他明日上午到周公馆中相见。到了来日,枝山吩咐门役:“倘有匠人张小二到来访我,不必拦阻,我和他有话说。”所以那天张小二上门得和枝山相见。枝山又赠了他扇面一页,说是奖励他的孝行,自从祝枝山援救张小二,征服徐子建,他在杭州很有相当的荣誉,不须细表。忽忽时光,已近元宵佳节。杭州的灯市名闻四海。只为临安是南宋的故都,每逢灯节各处都搭着绣棚,架着整山,看灯的红男绿女盛极—时。昔人有诗为证:
争说杭州似汴京,翠筠环处结山棚。不须好事重装点,身在武林灯市行。
灯节的前三日,各处的糊着绢灯,挂着灯谜,这又是祝枝山心爱的东西,每到晚饭以后,总拖着周文宾去猜谜,一天,尤公馆门前粘着一首艳词道:
记当初,剔银灯重把眉儿扫,那其间似漆投胶,
可怜自落烟花套,这磨折多应奴命招。全躯恐难保,
香肌越消耗。看看捱过今年,捱不过明年了。
寄语儿曹,好把芳魄纸上描。
请打一物,即以打中之物为赠。
尤公馆门前的灯谜不止这一条,但是这一条灯谜的吸引力比其他的灯谜胜过百倍。春灯光中,大家都注射着这条灯谜,目不旁瞬。其中有入高喊道:“我猜的是贵公馆中的尤大小姐,对不对呢?如其猜中了,快唤尤大小姐出来做赠品。”众人听了拍掌大笑。正是:
侧艳词中魔力大,春灯影畔笑谈多。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打灯谜童仆胜秀才借服饰大娘规小叔 猜谜的人是个穷秀才,三旬年纪还没有娶得娘子。平日痴心妄想,可有彩楼上的千金小姐把彩球抛中了他,那才可以享尽人间艳福。他挤入人丛里看灯谜,偏偏赏识了这一条。以为其中语意是个怀春女子口吻,料想这谜底定是猜着一个女人,猜中了定有美貌佳人跟着他走。他瞧见公馆的门条是“尤公馆”三字,他便狂呼道:“我猜的便是贵公馆里的尤大小姐,快叫尤大小姐跟我回去成亲!”喊的时候睡沫四溅极态横生,博得人人拍掌大笑。笑声完毕,里面的谜主人冷冷的说道:“先生错了,这里面只有尤大少爷,没有尤大小姐。况且谜条上写的是请打一物,没有说请打—人。”穷秀才强辩道:“盈天下皆物也,男有阳物,女有阴物。怎说不是物呢?”谜主人道:“那么你猜女人便是了。怎说是尤大小姐呢?”穷秀才道;“美貌女人,唤做尤物。
所以我猜这一物便是尤大小姐。”这几句话又引动着许多人拍手大笑,都说:“想入非非,想入非非。”祝枝山目力不济,有时周文宾看了告诉他,有时祝僮看了告诉他。枝山在祝僮耳边说了几句话,祝僮便在“想入非非”声中挤入人丛喊道:“我来猜啊!我来猜啊!”猜谜的都是方巾飘飘的儒生,忽的挤入了一个罗帽直身打扮的书童,大众都吆喝道:“滚滚滚!你是乌鸦,怎么挤入了凤凰淘?”祝僮不去睬他,高喊道:“谜主人,这条谜儿请打一物,即以猜中之物为赠,不是墨么?”谜主人很起劲的答道:“是墨,是墨!你的心思很好啊!”便揭下谜条,取出一绽四两重的精制名墨授给祝僮。那个猜尤物的穷秀才讨取了这纸谜条,又细细的研究了一下,便道:“不错不错,句句都是说墨,并不是说人。
我猜错了。”那时谜主人又在空隙处粘上一纸谜条,众人见了又是拍手大笑,但见上面写的:
郎要脱裤,姐儿俩都是白虎白虎。
请打一成语,赠荷包两个。
祝僮得了一些甜头,怎肯走开?他想第一个谜儿是大爷教我的,不算希奇。这—个谜儿须得试试我的真才实学。旁的灯谜谜面都是很深的,他看了没做理会处。这一个谜面却是两句俗语,见了谁都知晓,而且谜底是一句成语,并不是四书五经,也许可以猜中的。他骚头摸耳一会子,要算他心思灵敏,他方才挤入人丛,听得众人在说“想入非非”,“想入非非,”他想:“这个灯谜取是猜这一句罢?”
便又高声大呼道:“谜主人,这条郎要脱裤的谜儿可是打一句‘想入非非?’谜主人大喜道:“又被你猜中了!”便又揭下谜条,取出一双不曾绣花的白绫荷包做了谜赠。祝僮笑嘻嘻的向众人说道:“你们凤凰都不会开口,倒是被我乌鸦猜中了两条。”就中有一位秀才先生向着祝僮拱手请教道:“请问足下,怎么这条谜儿猜做‘想入非非’?”祝僮笑道,“相公,看你是个喝过墨水的人,连这‘想入非非’都不知晓,‘郎要脱裤’不是要想入么?”那秀才点头播脑的说道:“‘郎要脱裤,’确是想入。下下一句‘姐儿俩都是白虎白虎,’为什么打这非非两字呢?”祝僮道:“相公又来了,你读了满肚子的书,难道这个字都不认识么?请问相公,你们对于女人家下面的东西叫做什么?”那秀才道:“这个字读的声音是很不雅的,是卑鄙的鄙字,作平声读。”祝僮道:“怎样写法?”那秀才道:“这个字是《洪武正韵》所不载的,通俗的写法是写了一个‘毛’字,又写一个‘非’字,便是这个字。”
祝僮笑道:“那么容易明白了,有毛的便是相公口中所说的那个字;无毛的便是‘非’字。‘姐儿俩都是白虎白虎’,不是‘非非’是什么?”一经祝僮说破,众人益发笑声如沸。
那个三十岁没有做亲的穷秀才,他没有领略过裙下风味,却呆呆的立在灯光下面咀嚼这“非非”两字,自称奇怪奇怪,怎么白虎白虎便是‘非非’呢?这真叫做难题太远了!”祝僮得了些彩头,喜孜孜的挤出人丛来见主人,把一锭墨授给枝山道:“这是大爷猜中的谜赠。”又把一双白绫荷包放在手中卖弄道:“可惜这两只荷包不曾绣花,又没有须头。”枝山道:“祝僮,你在这分上却不聪敏了,他们的谜赠都和谜条有关系。你猜得出白虎白虎,他们给你两只荷包也是白虎白虎。假使荷包上面有了须头,便不是白虎白虎了。”这几句话又引得文宾和祝僮都是大笑。祝僮的笑又和前两回差不多,蹲着身子半晌直不起腰来。自此以后,枝山出去猜谜,祝僮总是同去。凡是打俗语打用物的灯谜,倒被他猜中了好几条。枝山很得意的说道:“从前郑康成有诗婢,现在我祝枝山有谜僮,可谓无独有偶。”祝僮笑道:“大爷,这个名儿很难听,谜僮谜僮,被人家弄错了便要叫做煤筒竹管。”枝山道:“叫做煤筒竹管也不妨,你本来是谜僮祝管,不过音同字异罢了。”枝山连猜了两夜的灯谜,到了正月十五日,杭州城中益发热闹非凡,所有衙署公馆都是张挂灯彩,点缀升平。周公馆的门前,在那三天以前早已搭着灯棚,招雇名匠,把连枝的竹竿缚成洞门,挂着许多灯彩。
但是杭州绅官人家的灯彩要推麒麟街王兵部府中最为优胜。明朝的兵部尚书称做本兵,职权很是重要,节制全国兵马,遇有大征伐大操练,都归兵部主政。六部之中惟有兵部的实权最大。王兵部官名朝锦,仁和人氏,在朝伴驾,京邸中只带着两名姬妾侍奉左右,夫人子女却住在杭城麒麟街府第中,是城中首屈一指的巨绅。王兵部的公子王天豹,少年纨挎,仗势胡行,杭州地方都唤他一声“王老虎。”
王天豹生有一个好胜的脾气,元宵挂灯不惜工本的斗巧争妍,鳌山灯棚色色精工。今年他又格外起劲,在他后园外面的广场上施放特别焰火,这个消息传将出去,益发使那杭城男女有举国若狂之势。上元这一天,未到晚间,街上的行人早已穿梭般的往来,一队队锣鼓喧天,掉龙灯的也有,掉狮子灯的也有,都到大户人家去弄这顽意儿。以为一经掉弄便可风调雨顺人口太平。所以一听得锣鼓之声,大户人家早开直着墙门劈劈拍拍的放着霸王鞭,迎取他们进来,在大厅上掉弄。龙灯天矫如生,狮子灯张牙舞爪。
周公馆中已到过了好几次,老太太是爱讨利市的,每来一起总有很丰的赏号钱,还有那些游手好闲的少年们。花灯以外又有舞队也有舞“耍和尚”的,舞的是个小孩子,带着一个假头颅,怪模怪样在人前乱晃,杭州人唤做“大头和尚”。又有男子改装,扮什么打花鼓的,扭头扭脑,装腔做势,意在讨人好笑。但是男子扮的旦角总有些不大自然,还加着须根新剃,青稀稀的在花粉中透露,一望而知为西贝婆娘,博得两傍观众捧腹大笑。周文宾逢着佳节,又有良友和他闲谈饮酒,怎肯辜负这很热闹的元宵?他约着祝枝山,拚着大半夜不睡,要到大街小巷逛个淋漓尽致。枝山道:“你可要带着书僮出门?’文宾道:“带着僮仆反而有许多不便,不如不带的好。”枝山道;“那么我也不带谜僮祝管了。”文宾笑道:“煤筒竹管带去何用?又不要沿途打火烧茶煮饭。”枝山道:“不是打火用的煤筒竹管,便是我们那个会猜灯谜的谜僮祝管。”文宾拍手道:“妙极妙极,贵管家也有浑名了!”枝山道:“淡到浑名,我们唐、祝、文、周人人都有,伯虎的浑名人称笑面无常,只为他‘面孔笑嘻嘻,不是好东西。’衡山的浑名人称阴司里秀才,只为他这一副冷静态度完全脱离了火气。这两个浑名起得还不错。我的浑名唤做洞里赤练蛇,不知那个促狭的人替我起这恶毒的浑名,此人将来定堕拔舌地狱。你的浑名起的最香艳,人人叫你周美人。宋朝有个周美成,是个填词名家,和你的浑名倒也相仿。论到风流蕴藉,你和周美成不相上下;论到面貌,正不知谁妍谁丑。老二老二,只怕你虚有其名罢。你要是改扮了女妆,也不过和方才灯会中乔妆打花鼓的旦角一般,自以为娇模娇样,谁料处处露出马脚来。我祝某虽是个近视眼,也能一望而知是个西贝婆娘。”文宾笑道:“老祝,你不能把我比做打花鼓的旦角,方才的旦角是个市井无赖,草草改装,希图博人一笑,趁些银钱罢了。须知男子改装女子,非有切实的研究切实的训练不可。我不扮女装便罢,要是扮了女装,甚么人都不能窥破我的庐山真面。唐子畏总算眼光敏锐的了,他在网师园中毕竟也吃了我的亏。我要他绘一副《西厢待月圆》,他不肯绘;我便扮做了女郎,带着两名侍女,只算是和他在网师园中邂后相逢,我授计与侍女,假托着崔素琼小姐游园,他果然相信不疑,很情愿的替我绘了一幅《西厢待月图》。待到道破原由,他已中了我的妙计,懊悔不迭。这件事须不是我夸口,传遍苏城,便是你也知……”说到这里,忽又一声长叹,便想到昔日求婚未成的崔素琼,竟被宁王抢去,香消玉殒,好不可怜。
枝山道:“老二又来了,美景良辰怎么长吁短叹?旁的事不要去论他,我们只谈这乔装的事。
你在苏州乔装过一回,果然骗过了小唐。但是骗过了小唐不足为奇,小唐是个色中饿鬼,他一听得莺莺燕燕的声音早巳眼花缭乱,任凭乔装的露出破绽,他也不会觉察。你骗过小唐,这叫做‘捉眼花’,毫不烦难,便是我老祝也会哄他一哄,只须剪去这一部络腮胡子,浓涂些花粉,改装着三绺梳头两截穿衣,夹紧着屁眼,‘奴家奴家’的扭到小唐面前,他嗅着我的花粉香也会失魂落魄,把我当做娇娘看待,摸把手儿,亲个嘴儿,肉麻的叫我几声‘好姐姐’咧!”这几句话,不但引得周文宾呵呵大笑,旁边侍饮的小厮也笑了。枝山又道:“老二,你单是骗过小唐不算你的本领。”文宾道:“待要怎样才算我的本领?”枝山道:“你骗过了我老祝,才见你的本领。”这时文宾已有了三分酒意,很高兴的说道:“骟过你老视怎费我吹灰之力?你本来只有三尺眼光。”枝山道:“你休得口出大言,便请你改装起来试这一试。”文宾道:“若要改装,须赌个输赢。”枝山道:“怎样赌法?”文宾道:“我便抄袭你明伦堂上赌赛的方法。我改装以后,要是没有被你瞧破,你便输了。杭州太守送给你的白银三百两原封不动的移转在我的名下,要是被你看出破绽,我便输了,我也备着三百两纹银,替你老祝上寿。可好不好?枝山大喜,他想:“明伦堂上赌赛已胜过徐秀才,难道周公馆里赌赛胜不得周解元么?”笑嘻嘻的伸出六个指头的手,要和周文宾拍个手掌子叫做“一掌为定,永无翻悔。”当下收去酒肴,匆匆席散。席散以后,文宾便忙着去看他的嫂嫂,告借女妆。他为什么要去向嫂嫂告借女妆呢?只为第一次教他改扮女装的便是他的嫂嫂。编书的顺便补叙那周姓的家庭。周文宾的父亲唤做周上达是吴门的少年翰林,被那杭州的富翁张员外看中了他,把女儿嫁给他。还有一部分的财产做妆奁,良田数十亩,华屋数百间,都归着周姓执管,便是现在清和坊的住宅也是当年的奁赠。为这分上杭州便成了周姓的第二故乡,坟墓祠堂都在苏州,田园产业都在杭州。
这位张氏夫人生有两子一女,女名琼珠,十三岁上便已夭亡,张氏夫人思念不置。这时长子文庠已随着他父亲在京师供职,大娘娘留居杭城侍奉婆婆,眼儿着婆婆丧却掌珠,心中闷闷不乐,他便出个主张,说小叔的年纪比小姑少一岁,而且容貌美秀和琼珠在世时相仿。
若要婆婆破涕为笑,何妨把小叔扮作小姑?教婆婆儿了放下愁眉。他待到文宾从书房中放学入内,把小叔打扮的花枝招展般的,简实是一位娇娇滴滴的女孩儿家,所差的只是没有里足罢了。周太太乍见之下,真个认做是亡女重生。后来看出了庐山真面,便把文宾拥在怀里,心儿肚儿的叫了一阵。从此以后,文宾逢到放学之后总是打扮着女妆到内堂去引他老母开颜。
他描摹着他姊姊的音容,不但身材、背影般般酷肖,便是开出口来有一种柔媚的样子,偶然微笑,粉颊上便起着两个酒涡儿。人家单看他上半截谁都说是琼珠小姐,谁也不信是文宾公子。亲戚人家知晓了说这位公子哥儿简直是和美人无异。从此以后,“周美人”三个字便喧传远近,人人都晓,这便是“周美人”得名的来源。自从十三岁开始乔装,足足有三年的悠久。后来被他父亲周上达见了,说:“这般男不男女不女打扮,扑朔迷离,成什么模样!”文宾才不再弄这顽意儿,只不过在苏州时,为着要唐寅绘这一幅《西厢待月图》,曾向亲戚家中借着女装和侍婢,在城南网师园中戏过一回唐寅。毕竟他对于乔装曾有三年的研究与练习,一经改装以后便是偷香窃玉的惯家也没有瞧出他的破绽,倒被他骗了一幅画去。他有了这已往的成绩,他要骗过祝阿胡子端的易如反掌。他并不是真个要赢这三百两银子,只为着祝阿胡子到了杭州以后,倒被他出足了风头,胜过了杭州太守,打倒了两头蛇,他的风头太健了,不如戏弄他一回,挫挫他的气焰。唐寅虽然好色,对于女色面上还有精细的选择,寻常脂粉休想可以引动他。祝枝山的眼光固然不济,他的好色的心却比着唐寅还热。方才说的只须听得莺莺燕燕的声音,嗅着一阵花粉香便已心花撩乱,这叫做“想起自己比他人,”不是说的唐寅,却是“夫子自道也”,句句说着他自己。他想:“这件事还得和我嫂嫂商量。
但是嫂嫂住在堂楼上,从前幼时,嫂嫂的堂楼任意上下,没甚要紧,现在年龄大了,为着嫌疑有关,除却贺年贺节轻易不上嫂嫂堂楼。”他想:“今天好在元宵佳节,借着请嫂嫂庆赏花灯为名,便可借此上楼。”他到了堂楼之下,却见灯光里面锦葵正在细搓那元宵圆子,便即招呼:“二爷,说今天甚风吹送你到这里来?”文宾道:“大娘娘可在楼上?
今天元宵佳节,我要请他庆赏花灯。”锦葵道:“大娘娘本要下楼的,为着官官有些伤风咳嗽,他在楼上陪伴官官,所以没有下楼。”文宾道:“我要上楼去候候嫂嫂,看看官官,你替我通报一声。”锦葵道:“自家人还要通报么?二爷只管上楼便了。你不记得从前打扮女妆时,大娘娘替你涂脂,我替你抹粉么?”文宾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从前不用通报,现在不能不通报了。从前的我是小孩,现在的我是大人。”锦葵把嘴一披道:“大人大人,大在那里?我还比你叨长一岁咧!你是大人,我是大大人了。”周大娘娘听得楼下有谈笑的声音,便到搂头扶着栏杆问道:“锦葵,你和谁讲话?”锦葵道:“娘娘,二爷在这里说要候候嫂嫂,看看官官,叫我上楼通报,我说自己人何用通报?二爷一定要我通报。”大娘娘道:“既是小叔到来,便请上楼。”文宾巴不得嫂嫂叫他上楼,于是匆匆上楼。见过了嫂嫂,便在堂楼的中间坐定。大娘娘忙叫桂芳送茶,笑问:“叔叔登楼有何要事。”文宾道:“一来候候嫂嫂。”大娘娘笑道:“多谢小叔,今天已经会过面了,何须客套!”文宾道:“二来听得侄儿身子欠安,特来探望。”大娘娘道:“多谢小叔,小儿略有些咳嗽,观在已睡着了。”文宾道:“三来……”说到这里,便停着嘴,有些不好意思出口大娘娘道:“三来什么?”文宾道:“三来便是这个。”大娘娘道:“这个什么?”文宾道:“便是那个。”说对,脸蛋儿有些红了。大娘娘发嗅道:“小叔你究竟为着什么事,这个那个,不明不白?要是你当说的说,不当说的也不用说了,便请下搂罢。小叔,你是熟读圣贤之书的,须知道‘非礼弗视,非礼弗听,非礼弗言,非礼弗动。”文宾暗想:“再不明言,嫂嫂便要生疑了。”忙道:“嫂嫂,实不相瞒,方才在花厅上和祝枝山对酌,枝山不信我扮了女妆可以掩人耳目,坚要我男扮女妆,试试他的眼光,我已应允了。不过缺少衣饰,因此不揣冒昧登楼奉恳嫂嫂借给我全身衣妆,以及一应首饰。我和枝山赌着三百两的输赢,嫂嫂你一定要成全我的啊!”大娘娘正色说道:“小叔你怎么和小孩子一般见解?男扮女妆,攸关风化,这是使不得的。”文宾道:“嫂嫂,你怎么忘怀了?三年以前你不是还替我打扮女妆么?”大娘娘道:“此一时,彼一时,怎好和三年以前相比?彼时你还是个小孩子,打扮女妆只在中门以内行走,以便博得婆婆开颜。现在你已成人了,况且名登蕊榜,和唐、祝、文三人一般都是解元,怎好打扮女妆到外面去行走?博人家说你是轻薄之子,和唐寅差不多。
唐寅是没有父母的,在外面的放荡行为没有人去管束他,你是椿萱强健,都望你蒸蒸日上,和你哥哥一般要是有什么轻薄之名传播远近,婆婆知道了要生烦恼,公公知晓了便要大发雷霆。唉小叔,公公的义方之教你是知晓的,他老人家一动怒你是吃不消的啊!愚嫂说的都是苦口药石之言,你莫把忠言当做逆耳之谈才是道理。”文宾没奈何,只得道了一个“是”字,告辞下楼。待到了楼下,却见锦葵依旧在灯光下搓那元宵圆子,不过方才从外面进来,见他的正面;观在从里面出去,却见他的背面。本宾放轻着脚步悄悄的走到锦葵后面,举起一只右手在他肩上一拍,倒把锦葵一吓,回转头去见是二爷,却是满怀欢喜,忙问:“二爷做什么?”文宾轻轻的说道:“锦葵,你跟我到外面去,我要向你借些东西。你要成全我的啊!”锦葵听到“成全”两个字,不禁胸头卜卜的跳。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俏丫环多情怜俊仆假村姑有意骗亲娘 锦葵是大娘娘的赠嫁丫头,初来时还是一个黄毛女孩,甚么都不知晓。现在人大心大,甚么都知晓了。那时做主母的有无上的权力,主母不把他指配家僮,他只好一辈子的独宿孤眠。他的年纪既大着文宾一岁,他的生理上的要求。当然也比着文宾来得迫切一些。从来说的好,“女子多感”,惟其女子多感,所以到了标梅迨吉的时候,自然界的形形色色都可以引起女子的感情。但看会得做诗的闺秀都把这感情寄托在诗章里面。见了黄莺作对,要吟一首诗;见了紫燕成双,也要吟一首诗。其实黄莺、紫燕和他有什么相关?不过借此兴感,写几句“人不如鸟”的供状罢了。锦葵是不识字的,但会兴感,不会做诗。他的感想没有寄托之处,只放在肚肠里盘旋。他偶然听着猫在屋上叫春,见着鸡在场上踏雄,这都不和他相干的,但是他自己也不能做主,往往揣摹着猫的叫春,鸡的踏雄,累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几夜不得安睡。他可以算得富于情感的了。昨夜临睡时,他床前点的一盏灯忽然爆出并蒂灯花,为这分上,他已有半夜不曾入睡。今天起身,替大娘娘送面水,忽的裙带自松,落篷也似的褪了下来,惹那小丫头桂芳取笑道:“锦葵姐姐,裙带自解,早晚要吃你的喜酒了。”锦葵假意儿板着面皮,骂一句:“小鬼丫头,嚼你的蛆!”其实他的心头有无上的快活,暗暗的说道:“依你的金口才是好咧!却不料傍晚时候,周文宾忽的到来,说要上楼见嫂嫂。
他见了小主人这般唇红齿白,体态翩翩,便回想到昔年替他抹粉的时候如在目前。可惜他为着年龄关系,辨别嫌疑,难得上那堂楼。今天到来,锦葵说的是自家人不用通报,分明要他常来走动的意思。现在小主人上楼去了,锦葵在楼下搓着圆子,心中却在默默地揣摹着小主人风流蕴藉的模样。他想:“昨夜爆这并蒂灯花, 今天裙带自解,敢是应在二爷身上。”转念一想:又暗暗的自己埋怨着自己:“不该起这非分的念头,二爷的亲事还没有成就,近来说起的王兵部府中的小姐,忽的又搁起了,断无正室未娶先娶偏房的道理。自己便有喜兆,大概不会应花二爷身上。只不过大娘娘禀明了太太,或者把我许给一名家丁罢了。家了里面周德是个酒鬼,又是个色鬼,吃饱了黄汤,见有女人到来最喜摸摸索索,讨着手上的便宜。
这般的人我瞧不起他。周永、周昌虽然老实一些,不过周昌说话时有些舌音不清;周永在夏天最喜跷起着臭脚扳那脚垢。这两个小子我也看不中他。倒是祝大爷带来的祝僮兄弟又聪明又诚实,面貌也很漂亮,不比他的主人是个络腮胡子。那夜他跟着主人打灯谜,他得着两只白绫荷包,私下送一只与我,我也送给他一个香囊,看他倒有些钟情于我。他来的时候衣服不大整齐,近来却打捞一新,听说是祝大爷为着他能干,赏给他两页扇面,他把扇面换了银两,因此全身行头换的格外鲜明,越见他的面貌漂亮。这个喜兆大概应在祝僮兄弟身上罢……”自古道,“心无二用”,他辘轳般的动着他的念头,手掌里的三粒圆子搓了又搓,不知搓到何时才休。周文宾下楼,他也没有觉察,直待文宾的右手搭上他的肩头,他才觉得背后有人在先,以为是桂芳和他厮缠,比及回转头来却不料是他方才思潮涌现中的二爷。听得二爷向他借什么东西,又央求他成全其事,他陡然呆了。万万想不到二爷会得真个有情于他!他丢掉了圆子,搓了搓掌中的粉屑禁不起心房的颤动,声音也发颤了。他说:“二爷且慢,待我洗净了搓粉的手再跟二爷去。”文宾轻轻的说道:“不用洗手,快快跟着我去!”又指了指楼上道:“休被上面的人知晓了,须不是要。”这几句话益发说的锦葵春心荡漾:“二爷这般鬼鬼祟祟,一定是偷偷摸摸的事了。嫁了二爷,总胜着嫁与祝僮。”便喃喃自语道:“旁的不要紧,倒是这两只粘着粉屑的手不洗去是罪过的。”嘴里这般说,身子已跟着二爷去了。比及离却了堂楼,才走到迥廊里面,文宾便定了脚步,笑着向锦葵道:“你知道我的意思么?”锦葵红晕着面皮道:“二爷的意思明人不消细说,我怎会不知晓?”文宾摇头道:“只怕未必罢。”锦葵微嗔道:“二爷又来了,我毕竟比你大着一岁,你会知晓的我怎会不知晓?”文宾笑道:“那么你误会了,我向你告借的是借一套女装。 因为我和祝枝山赌着东道,有三百两纹银的输赢。他瞧破我的真相便是他赢;他瞧不破我的真相便是他输。
方才上楼向嫂嫂借衣裙,被嫂嫂责备了一场,讨了没趣下楼。没奈何只得和你商量,你把衣裙等东西借给我用一用,还得替我挽个髻儿,抹些脂粉。我在书房中候你,快快上楼去。瞒着娘娘,把所有的东西悄悄的打个包儿,送到书房中来。
待我骗过了祝枝山,赢得他三百两纹银,我还了你的衣饰,又有三十两纹银赠给你,好教你将来出嫁时候做一份妆奁。”锦葵听到这里恍然明白,便道:“二爷为着这区区小事,何用这般鬼鬼祟祟请你在书房里守候?我去取来便是了。”于是文宾自回书室。锦葵到了里面,把圆子交给桂芳去搓,洗净了手到自己房里去收拾了一包衣饰。但是缺少了一双鞋子。
二爷是大脚,自己的绣鞋是穿不上的。
想来想去,忽然想到管家婆今年六十岁,是他所认的干娘。他曾替干娘绣了一双蝴蝶面的寿鞋,干娘的脚寸和二爷差不多,不如把来孝敬了二爷,随后另做一双送给干娘罢。锦葵又把鞋子纳入衣包里面,乘着大娘娘在房中陪伴官官,他便悄悄的下楼而去,直入书房。文宾掩上了书房门,便叫锦葵替他涂脂抹粉,打扮起来。果然衣履衫裤般般配身,又替他去了解元巾放下发帚挽了一个抛家髻,戴了元缎包头,耳朵不曾穿环,幸有两鬓掩护,两旁还插着蜡梅花球。一经打扮完毕,锦葵把卸下的男子衣服,靴袜都替二爷收抬好了,藏在书房里面。又请二爷试走一回,这是文宾很有经验的,便即扭扭捏捏的在书房中打了一个转,果然不曾露出半些破绽。文宾道:“锦葵偏劳你了,我赢了东道决计重谢你纹银三十两,做你出嫁的妆奁。”锦葵忽的叹了一口气道:“多谢二爷好意,只怕丫环没有这一天。“文宾道:“你又来了,男婚女嫁都是人生无可避免的事。怎说你没有这一天?”锦葵道:“二爷听禀,好在书房里没有他人,丫头有几句心腹话要禀报二爷知晓。”文宾道:“有话快说。”锦葵把手帕遮着嘴道:“说又不好,不说又不好。要是不说,二爷不知晓;要是说了,羞人答答的,怎好启齿?”文宾道:“我不取笑你,但说无妨。”锦葵道:“听得老太太说,要把我配给周德,我不愿意,一来周德年龄大了,做他的续弦谁高兴呢?二来周德大不规矩,时常吃酒偷婆娘,我实在瞧他不起。”文宾道:“除却周德,还了周永周昌呢?”锦葵道:“这是一对搭拉苏,一个大舌头,缠嘴弗清;一个扳脚丫,臭气熏天,便是一世无夫也不愿嫁这般的男子。”文宾道:“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你要谁呢?”锦葵道:“二爷,你猜这么一猜。”
文宾道:“不要藏头露尾,快快说罢!”锦葵道:“这个人是住在紫藤书屋的。”文宾笑道:“你难道看中了祝大爷么?只怕祝大娘娘不答应,看中了也是枉然。”锦葵道:“二爷枉算聪明人,在这分上却不聪明了。祝枝山宛比活钟馗,我便一百年没有丈夫也不愿嫁他。”文宾奇怪道:“你难道看中了他的小厮祝僮么?”锦葵假作羞惭,只微微的点着头儿。
文宾道:“你看中了祝僮,祝僮可看中了你么?”锦葵便在怀中取出一件东西,擎在手里道:“二爷请看,这是谁的东西?”文宾见这一只白绫荷包,分明是那夜祝僮所得的谜赠。他竟在私地里赠与锦葵,可见他和锦葵有情了。便道:“只须祝僮真个爱上了你,这件事便好办了。你不用忧虑,自有我二爷替你们竭力拉拢。”锦葵谢了文宾自回里面,暗暗的思量:“我和祝僮兄弟的姻缘大概有些把握了。二爷肯替我竭力拉拢,大娘娘一定应许的。可见昨夜爆出的并蒂灯花,今朝裙带自解,这预兆真个灵验。”他在备弄里且思且走,冷不防有人和他撞个满怀。却是老太太身旁的金菊丫环,锦葵道:“金菊,你怎么撞我一撞?”金菊笑道:“分明你撞了我,倒说我撞了你,岂不可笑?我见你走来,停着脚步和你点头,你毫不理会,竟向我撞来。亏得我手里没有东西,要不然便要被你撞倒在地上。你毕竟为着甚事,这般失魂落魄?”锦葵啐了一声道:“正月半不说好活,什么失魂落魄?被老太太知晓了又要骂你臭嘴丫头咧!你到外面去做什么?”金菊道:“老太太知道二爷要看灯,教我去通知二爷,看了灯早早回来,不要尽着深夜在街上行走,受了风寒须不是要。”锦葵道:“你要去看二爷,快走一步,稍迟了他便要和祝大爷出门看灯去了。”两个人擦肩走过,锦葵暗暗好笑:“你要去看二爷,只怕觌面不相识,恰才的二爷是雄的,现在的二爷是雌的了。”不表锦葵回到堂楼上去,且说金菊一路从备弄里面走将出去,隐隐的灯光之下有一个女郎袅袅娉娉在备弄中行走,觉得不大相识,便哙了一声道:“你是谁啊?”周文宾打扮完毕,正在备弄里面徘徊,看有什么丫环走过,试试他们的眼光。他听得金菊声唤,便停了脚步,打着偏袖,且待金菊走近,他逼着喉咙道:“金菊姐姐,你竟不认识我了?”金菊奇怪道:“怎么姐姐认识我,我不认识姐姐?”文宾道:“贵人事忙,难怪你不认识我。”金菊把文宾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便道,“姊姊好像后门头邻居豆腐店里的豆腐西施许大姑娘。”文宾将错就错的答应道:“姐姐好眼力,我便是豆腐店里的许大呀!”
金菊道:“许大姑娘,你两年前下乡去做了养媳,一直没有见过面,你现在生长得益发标致了。许大姑娘,你到来有什么贵干?可是来望望我们的老太太?”文宾又是将错就错的说道:“我正要望望老太太去。老太太在那里?请姐姐引导我去相见。”金菊道:“你在这里暂立一立,我要到书房中看二爷,略说几句话便来引你去见老太太。”文宾道:“你不须到书房中去了,恰才我进门时遇见你们二爷和一个络腮胡子的朋友一同出门去。你们二爷这般面貌漂亮,他的朋友却是那么面目可憎。”金菊笑道:“你别小觑这个阿胡子,‘看他不像样,倒是一个雕花匠。’你道他是谁?
他便是苏州祝枝山祝大爷。”文宾笑道:“我不管他是粥大爷、饭大爷,我也不管他是雕花匠臭皮匠,我总觉得似你二爷这般漂亮少年不该交给那般的邋塌胡子。闲话少说,金菊姐姐,你便引着我去见老太太罢。”金菊道:“许大姑娘随我来,瞧不出你这般的乡下人也会看中了我们的二爷。许大姑娘,你在乡间做养熄是很可怜的,嫁一个村夫俗子埋没了你的花容月貌。你既看中了我们的二爷,尽可以求求我们的老太太,把你收纳在府做我们二爷的小夫人。”文宾道:“金菊姐姐休得取笑,我是从小就有婆家的。”金菊道:“你横竖是个养媳,又没有姘亲,只须给些银钱和那乡下男子,和他活切头。”文宾道:“你打什么切口?我不明白。”金菊道,“活切头便是叫你和他活离。待到活离以后,你便可以到这里做姨太太,免得你见了我们的二爷,时时在念左一声漂亮,右一声漂亮。”文宾道:“要做姨太太,只有你金菊姐姐是个近水楼台,我许大那有这般福气?乡下男子虽然丑鄙,我只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许大姑娘,瞧你不出,你会说什么近水楼台、远水楼台,你倒是孔夫子的搭裢,两头都是书咧!”说话时,已到了内厅里面,点得灯烛辉煌。文宾知道娘的眼光很钝,站的略远一些便可把他瞒过,只须说话的声音注意一些便是了。这时周老太太正在看那四盏巧匠扎成的走马灯,点着烛蜡,灯上的人物不住的团团打转,本来看的有些眼目昏花,金菊上前道:“老太太,后门头的邻居许大姑娘来了,说两年不见老太大的面,要来望望你这位老寿星了。”老太太道:“可是豆腐店里的许大姑娘?”金菊道:“便是人人说的豆腐西施。两年不见,益发标致了。不是豆腐西施,竟是豆腐天仙了。”老太太道:“许大姑娘在那里?请他进来谈谈。文宾扭扭捏捏的上前,向他母亲福了两福,口称:“老太太在上,许大在这里请安了。”说时,待要跪下,老太太忙教丫环扶住了。老太太说:“乡邻无大小。
不须行什么礼。请坐请坐。”文宾等候老太太坐定了,才在下面的椅子上坐定。老太太雾里看花,觉得许大姑娘的模样儿很好,老太太问他:“一向可好?”他说:“靠着你老寿星福阴,总算安宁。”老太太问:他为什么长久不来走动,他说:“一来乡间事忙;二来无事搅扰你老人家留茶留饭,于心不安。”老太太问他今天怎么可以到来,他说:“为着今天是灯节,上城来望望爹娘。吃过晚饭,爹娘叫许大去看灯,许大以为路上太觉挤轧,还不如到周公馆里去候候这位寿星老太太,顺便还得见见大娘娘。”老太太见他彬彬有礼,益发起劲了,抱定‘乡邻无大小’的宗旨:便叫小丫环捧出果盘和点心,款待这位许大姑娘。文宾道:“大娘娘为什么不见呢?”老太太道:“只为小官官有些伤风咳嗽,他吃过晚饭上堂楼陪伴小孩去了。”文宾道:“老太爷在京谅必康健。”老太太道:“身子倒好,官运不很佳,本是礼部尚书,为着失察处分,降补侍郎。好在他是宦情很淡的,倒也不在心上。”文宾道:“这有什么妨碍呢?过了几天使要高升的。大爷呢?”老太太道:“他的官运很好,去年到今连升了两级。”文宾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是老太爷老太太积善之报。”老太太奇怪道:“许大姑娘,你出言吐语这般通文,竟不像是乡下姑娘了!”
文宾暗想不妙,快要露出马脚来了。忙道:“许大懂得什么?这是乡下一位教书先生口头常说的话。许大听的熟了,才学着他这般说。不知说的得当不得当。”老太太点头道:“说的非常得当!许大姑娘,你毕竟是个聪明人,所以通文的话一学便会。”文宾道:“见笑之至!真叫做,‘班门弄斧’咧!”老太太道:“又是一句通文的话。”又回头向丫头们说道:“你们听着,许大姑娘常住在乡间,说几句话很有文理。你们枉住在城市,说的话总是粗俗不堪。”文宾暗想:“这又是一个漏洞,以后说话倒要注意一些。”他又和老太太敷衍了一会子,方才起座告辞。老太太道:“许大姑娘难得到来,多坐一回也不妨。”文宾道:“恐怕双亲久待,缓日再行到府请安。”老太太道:“简慢了许大姑娘。”文宾道,“叨扰了老太太,不安之至!”说时向老太太福了两福。老太太定要相送,文宾坚请留步。送到滴水檐前,老太大还要相送。文宾方才回复了原有的声调道:“母亲留步,孩儿去了!”便大踏步的向外去了。老太太恍然大悟,原来是顽皮小子哄骗老娘。旁边丫环笑的花枝招展,尤其是引他入内的金菊,想到方才在备弄里所说的话,当着二爷讲二爷,还要叫乔装的二爷去做二爷的小夫人,这真是笑话奇谈咧!他越想越发好笑了,老太太骂道:“金菊这贱人,你难道不生眼睛的么?连二爷都瞧不出,反而唤他许大姑娘,前来哄骗主母。”金菊道:“老太太且休责备丫头,自家亲生儿子同他坐在一起,讲了许多话,还不能看出破绽,何况我们丫头呢?”老太太道:“好贱人,反说得干干净净,将茶杯果盘收了,随我上楼去罢!”不表老太太上楼,且说周文宾骗过了的太太,心中好不快活,暗想:“这个东道一定是我赢的了,老母都瞧不破,丫环也瞧不破,何况这近视眼的老祝呢!但是老祝心计很工,我若打从里面出来,他多少总有些怀疑,不如出后门进前门他见外面来的女人,便不会疑及是我了。”文宾定了主意,便到后门跟首呼唤周福开门。周福听得二爷呼唤,忙从门房中走出,却不见有二爷,只见一个标致姑娘,周福道:“大姑娘,你曾看见我们二爷在那里唤我?”
文宾笑道:“我便是你的二爷。”周福道:“二爷倒会白相,扮了女人家到那里去?”文宾便把赌东道的事略说了一遍,又叫他:“不要声张,给祝大爷及祝僮知晓了便不能赢这东道。”周福唯唯从命,便开了后门,放着二爷出去,重又闭上了。文宾从后门转到前门,也有半条巷的路程,被那路上的急色儿见了,跟在后面,偏偏的评头晶足胡闹不休。正是:
兔走谁能分牝牡,鸟飞更不辨雌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