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杰传 - 第 6 页/共 26 页

寿站迎上便问怎的,徵明轻轻的说道:“来人便是祝枝山,你只开他进来,请他在堂上坐,我躲在遮堂门后细听则个,他是我的好友,便被他撞见了也不妨,何况正要央求他做月老呢!”说毕,便藏身在遮堂门后,枝山又敲着门道:“李小姐,怎么还没有开门?可知道立客难当?”寿姑道:“门外可是祝大伯么?”枝山道:“岂敢岂敢!”寿姑便开放门户请枝山入内,重又闩上了门,在客堂中各各坐定 。寿姑道:“祝大伯到来,茶都没有一盏,请你原谅 。只为家父横遭冤抑,老家人李祥遣发出门请松江尤参政前来营救,老妈子又探监去了,只有侄女一人在家中看守门户,以致茶点不周,十分慢客 。”枝山笑了一笑,把那六指头的手摸着自己耳朵道:“不济事,不济事 。”寿姑惊问道:“什么不济事?敢是家父凶多吉少?”枝山笑道:“尊大人的事容易昭雪,毕竟苏州人自有公评,徐按院不能一手遮天,抹煞公论 。我说的不济事,是我耳朵不济事,方才在门外仿佛听得里面有窃窃私语的声音,怎么进门以后只有小姐一人?”寿姑是一位素不说谎的女郎,听得枝山这般说,羞的垂了粉颈待要掩饰,一时却无话掩饰 。枝山大笑道:“小姐切莫误会,我祝某并非不信小姐的话 。小姐说府上只有一个人,决计只有一个人 。小姐的金口千真万确,只是祝某的贱耳朵有些靠不住罢了 。”说时又拍着自己的耳朵道:“耳朵耳朵,你再要谎报军情,我把你插着耳箭游街示众……”寿姑听了这含讥带讽的话,只好付之一笑,便问:“祝大伯大驾光临可有什么援救家父的方法?”枝山道:“我和尊大人本是多年老友,尊大人受了冤枉,我祝某理当相助一臂之力 。但是有言在先,你既把我当做父执看待,又须和我商议援救的方法,我问你的话你须老老实实的回答 。我祝某是个忠厚长者,你休大掉枪花 。”遮堂门后的文徵明听得“忠厚长者”四个字,几乎笑将出来。……寿姑道:“侄女怎敢说谎?倘蒙下问,自当掬诚相告 。”枝山道:“府上遣发夫役向杜翰林那边扛回一具画箱,可是有的么?”寿姑道:“有的 。”枝山道:“扛夫扛着画箱扛的满头是汗,足见里面分量很重,这是有的么?”寿姑道:“有的 。”枝山道:“画箱上锁着大号铜锁 。箱子是红的,只为年代久了朱红漆有些斑斑驳驳,这是有的么?”寿姑道:“有的。”枝山点头道:“果然没有说谎 。”对的都是实策,第一道策问已毕,又是第二道策问来了:“画箱取回以后放在那里?”寿姑道:“只为是重要东西,吩咐扛夫扛入侄女房里 。”枝山拍着腿笑道:“扛入小组房中再好也没有 。 箱子里藏着宝贝,不放在小姐房里放在那里 。”门后的文徵明皱了皱眉,暗道:“狗嘴不出象牙,老祝可恶,老祝可恶!……”枝山道:“小姐取回画箱,可是要把画箱里的东西献与徐按院?”寿姑道:“侄女的意思便是这般。可惜家父执拗,情愿受罪不愿献画 。”枝山道:“尊大人脱罪出狱易如反掌,本不要献什么画。”寿姑喜道:“祝大伯素号‘智囊’,请问有何妙计?”枝山笑道:“智囊智囊,早已乾瘪了,”寿姑道:“这话怎讲?”枝山道:“不瞒小姐说,我今天多饮了几杯酒,到了府上茶无一点,我的智囊岂不要乾瘪了么?”寿姑道:“侄女早已告禀在先,茶无一盏,简慢了贵宾,祝大伯既觉口渴,待侄女去煎茶可好?”枝山道:“何用小姐玉手煎茶?只须遣人到外面去泡一壶便好了 。”寿姑道:“大伯又来了,侄女也告禀在先,这里止有侄女一人 。”枝山拍着自己的头脑道:“我真健忘了!小姐不会说谎,这里只有小姐一人看守门户 。”寿姑道:“只有侄女一人看守门户 。”枝山道:“可怜可怜,除却小姐以外,看门的狗都没有一只么?”寿姑道:“是的 。”徵明暗暗的咬牙道:“老祝老祝,太无礼了!你竞把我当做狗么?……”枝山道:“既这么说,不用喝茶了,兔得耽延了宝贵时刻 。我还要到杜府去叨扰夜宴 。”寿姑道:“恰才祝大伯不用献画家父便可脱罪出狱,请问有何妙策?”技山道:“方法是有的,不过我问一句你答一句,须得爽爽快快,不用吞吞吐吐 。”寿姑道:“侄女怎敢?”他嘴里这般说心头思量:“祝阿胡子是诡计多端的人,听他的口风好象已瞧出了我们的破绽 。他问我的话,须得想了想才好回答,没的被他捉住了讹头,抵赖不得 。”枝山道:“你这画箱已开过了么?”寿姑本待说“没有开过,”转念一想,倘说没有开过,他不会相信的。老实说了罢,便道:“开过的了 。”枝山又道:“画箱里的书画般般都全么?”寿姑本待说“般般都全,”转念一想,倘说“般般都全,他一定要取出几件给他看,老实说了罢,便道:”谁知里面空无所有。只为匆忙的当儿扛来的却是—具空箱 。“枝山拍着十二个指道道:”小姐,你竟把我祝大伯当做三岁小孩一般,我方才不是问你的么?这画箱可是分量很重,扛的扛夫们满头是汗?你说是的 。现在又说里面空无所有,试问一只空箱怎会压的‘杭育杭育’的扛夫们满头是汗?“寿姑被他一诘窘的了不得,便道:”这个这个 。“枝山道:”这个什么?“寿姑道:”那个那个 。“枝山道:”那个什么?“徵明暗暗的骂道:”洞里赤练蛇,你可要逼死我的未婚妻……“寿姑这个那个的一会子,好容易说出几句敷衍话来,他说:”祝大伯有所不知,侄女满拟是装的一箱书画,谁料装的不是书画 。“枝山道:”不是书画装的是什么?是一头牛么?是一条狗么?是一只猪么?“徵明咬了咬牙齿道:”老祝专讨嘴上便宜,总有一日失了风,看你嘴响不得……“又听得寿姑枝梧其词的说道:”祝大伯,谁料画箱装着的只是一箱乱砖头 。“枝山道:”乱砖头呢?“寿姑道:”依旧在这空箱中 。“枝山假意儿发怒道:”社颂尧官居翰林,却是这般昧良,人家寄顿在他家里的一箱书画,他竟偷换了这许多乱砖头 。小姐,你不要失望,快去检出几块乱转头交给我祝大伯,待我当面去诘问他 。趁着贺客盈堂,看他可有颜面对人。唉!杜颂尧,杜颂尧,你大荒谬了!只听得狸猫换太子,没听得乱砖头换轴子。“寿姑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待老父出狱以后再作计较 。“枝山道:”不去诘问他也好,只是请小姐把箱中的乱砖头给我看看 。要是不然,我只要疑及小姐把我祝大伯当做三岁孩子看待 。 “枝山愈逼愈紧,直把这位李寿姑小姐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徵明心里老大不忍,便从逼堂门后闯将出来道:”老祝,人家和你商量正事,你不该抛却本题,专和人家开玩笑 。 “枝山大笑道:”奇怪奇怪,乱砖头开起口来了!“这时候羞得这位李寿姑小姐把香罗帕儿遮住了粉脸,半响做声不得 。徵明道:”小姐不须怀惭,老祝是我们自家人,况且又要仰仗他媒 。“枝山笑道 。”一箭双雕,你的本领却不亚于唐子畏啊!“徵明道:”老祝,我真佩服你,怎么料事如神,知道箱中藏着的是我文徵明呢?“枝山道:”你且坐了,待我慢慢儿讲给你听 。我和你本有预约,你见过了杜二小姐订定终身以后,便须从月洞门原路出来,仍到寿堂陪着我听戏,你是去了良久不见出来,我倒有些耽着心事 。只为这是我的第二条锦囊妙计,你若失败我的面子上也不好看,暗令祝僮到花园中四下寻觅 。 没有见你,只见有三五位闺眷都到园里来穿假山走竹林,隐隐听得有两位女郎说起要进月洞门去看看月芳姊姊 。又隔了一会子,进来两名肩着扛棒的扛夫直进花园中去,祝僮私问园丁老王扛夫进园做什么,老王告诉他这是李小姐唤他们来扛回画箱的 。只为李典史被逮入狱,非得孝敬上司几幅名人书画不能解救灾殃 。祝僮把探得的情形悄悄告我知晓 。我益发替你着急,也到园中来探听消息 。那时恰值扛夫扛着画箱出来,似乎很沈重的,扛夫又喃喃的说道,宛比扛着棺材。他们无意中说这一句话,却触动了我的心机:画箱这般沈重,敢是里面躲藏着文徵明不成?我便追将出来,恰遇着扛夫们气喘吁吁把画箱放在路旁坐在桥栏上休息 。 我便有意无意的说几句打趣话……“才说到这里,又听得外面扣门声响,寿姑忙问道:”是谁?“却听得有个少年男子声音道:”是我 。“文徵明又觉得慌张起来,待要躲避,却寻不到藏身的所在正是:   未免有情实入幕,不知底事客敲门 。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第二十回祝枝山设计换空箱徐鸣皋奉命求唐画  枝山大笑道:“衡山 。你敢是吓偏了心,听得人声便想躲避 。这只画箱现还空着,你去躲一躲也不妨。”外面叩门的已听出了祝枝山的声音,便道:“大爷,你还在里面么?”枝山喊道:“祝童,你不用来候我,你依旧到杜府去看戏使了。 待到夜间我自来赴宴。”徵明道:“原来是祝童,我倒吃了一吓 。”枝山道。“这有什么惊吓呢?你现在坐在人家客堂里,便有人来,你只大模大样的坐着便是了,不比方才……”外面又唤道:“大爷,家奴有言面禀 。”枝山道:“惹厌,你只进来便是了 。”祝童道:“门儿闩上,家奴没法进来 。”寿姑听着,便要去开门,枝山道:“小文,你该替小姐当当差了,人家脚小伶仃……”徵明便道:“小姐不用去开卑人去开 。”这“卑人”两个字羞得小姐抬头不起,便退到这堂门后暂躲片刻 。徵明拔去门闩放进祝童,祝童道:“原来文二爷也在这里,方才累我寻了好一会子 。”徵明微笑不答 。祝童接了门闩把门闩上了,笑说道:“   这是李老爷府上,我跟着大爷也来过好几回“ 。枝山坐在客堂上高唤道:”祝童,你有什么话却来寻我“?祝童道:”大爷听禀,今天桃花坞唐大爷的家童唐寿又寻到我们家里,要请大爷访问他的主人 。大娘娘回覆他道大爷不在家,到城隍庙前杜府吃寿酒去了 。他又寻到杜府来,寻不见大爷寻见了我,再三央托我,见了大爷要请大爷早日寻到他的主人。只为唐家大娘娘说官人的踪迹祝家伯伯一定知道的 。“枝山道:”放屁!活见他的鬼来,他自己没法羁麽他的丈夫。却来找我这绝不相干的祝允明。他的丈夫还是左手交给我的,还是右手交给我的?“祝童道:”我也向唐寿兄弟这般说,他说除非祝大爷当面去见大娘娘,讲明这个道理,要不然 。大娘娘总算我唐寿贪懒,回去又得捱受板子 。他又愁眉泪眼的向我说道,他和唐兴两个捱受了好几顿板子,再不找出主人,这两条腿要打折了。他走路一跷一拐,不由我见了动怜 。我便劝他先行回去,人家做寿这般愁眉泪眼是不行的。你的话我见了主人替你代达便是了 。“枝山道:”算了罢,我们还有正事商议,你去便是了。“祝童道:”还有一桩事须得告禀主人“枝山道:”有话决道,休得初一说一句,月半说一句 。 “祝童道:”大爷去后,忽的杜升来寻大爷和文二爷,我道大爷和文二爷都到外面散步去了 。杜升道为着主人的亲家华太师今天也来祝寿,席散以后要和两位谈谈书画 。我道待我到外面去找找两位,要是找得见便请他们回到这里来可好?社升道:“华大师不日便要回东亭镇的,祝童兄弟,你无论怎么样总得找到祝大爷和文二爷 。‘我为着大爷临去时秘密告诉我的说要到因果巷李老爷家中去走一遭,因此我到这里来的 。”枝山道:“你去回复他,说我稍缓便来 。”又回头向征明说道:“乱砖头,你去不去呢。”祝童听了一呆:“怎么文二爷变做了乱砖头呢?”同时遮堂门后的寿姑小姐暗暗唤了一个“啐”。征明道:“祝童,你说我醉了在假里睡,不及来见老太师 。过一天到东亭镇定到相府来请安 。”祝童答应而去,又是文征明去关闭门户,重又回到客堂 。那时寿姑已出来,依旧分宾主坐定 。徵明忽道:“不好不好,待我去追上祝童……”说罢匆匆开着门,自去追赶祝童 。隔了一会子,方才回来 。闭上了门,重归旧座 。枝山问他道:“你去追祝童为些什么?”征明道:“险些儿误了大事,一个人真个说谎不得,我素性不喜说谎 。方才托贵管家替我说谎,推说醉了回家去睡了 。这两句话大有毛病,少顷便要拆穿西洋镜 。”枝山道:“什么毛病?”徵明道:“方才已面许小姐,一面把子畏绘的洛神图呈献巡按御史,遂其欲望;一面我去拜谒王守溪老相国,托他在巡按御史面前说一句话” 。枝山道:“ 王老相国一言重于九鼎,他说一句话巡按怎敢违拗“?征明道:”可不是呢?我准备立即回家,先把珍藏唐画遣家奴送呈小姐,以便今天就可以送入巡按衙门 。 王老相国日间在杜府吃寿酒,席散他即回去 。 我此刻便要去访他,营救之法愈早愈妙 。但是华太师暂住在王老相国府上,我恰才推托酒醉,要是在王老相国府上撞见了华鸿山,便见得我是说谎 。要是过了今天才去央求王老相国,已延迟了一宵,狱中人便多吃一宵的苦楚 。为这分上,我方才追上了祝童,教他向杜升说,文二爷为着要事不能来赴夜宴 。华太师那边缓日到东亭镇自当上门请安 。似这般的说法便是在王老相国府中撞见了华鸿山也没妨碍 。“寿姑听了很是感激,便道 ” 文先生云天高谊,永永不忘 。“徵明笑道:”小姐,你也不妨唤我一声‘文郎’,我们都是自家人了,岳父大人的冤狱做女婿的不去营救谁去营救呢?这‘云天高谊’四个字是用不着的 。 “枝山笑道:”你们什么时候订的婚姻?岳父大人叫得怪响 。“徵明道:”自从你传授了我的锦囊妙计,在先只希望和月芳小姐订定婚姻,谁料天缘凑巧,履险如夷,不但月芳小姐把终身相托,便是寿姑小姐也把因缘面许,真叫做喜中有喜,缘外得缘,其中许多情节说来话长,待我一一讲给你听……“文徵明口中”说来话长“,编书的笔下写来话短 。上文已经交代的话何必复述一遍滥充篇幅?隔了一会子,文徵明早已原原本本把两番面许婚姻的经过述了一遍 。枝山大笑道:”该是老祝的媒运亨通,这笔双料柯仪至少须得纹银一千两。 小文,你舍得么“ 。征明道:”只须婚姻成就,一切都可从命 。“枝山道:”老杜今天开怀欢饮,很有些醉意,不便提起这件事 。待到来日宿醉已醒,我去见他,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包管这老头儿不再拒绝 。也得索他柯仪一千两才能遂我心愿 。“寿姑道:”请教祝大伯,方才扛回的画箱只有空箱 。没有书画,我们还是向杜翰林声明一句,还是把空箱送回杜府 。 “枝山道:”小姐不用忙,到了来日,杜翰林得悉书画都在月芳画室里面,自会遣人到来 。 说他一时错误,但把空箱交还,没有装入书画 。定要小姐把空箱交出,以便装入书画,原壁归赵 。“寿姑道:”这倒不错,只为箱盖里层黏着一纸藏书藏画的名单,杜翰林交还我书画定要把原箱取出以后,才好按着名单原壁归赵 。请教祝大伯,他们要画箱可要把空箱交出 。“枝山道:”小姐府上可有第二具画箱和这具差不多的?“寿姑道:”另有一具只装些寻常书画,都是没有什么价值的 。“枝山道:”那便用得着我的第三条锦囊妙计了。 明天杜升来取画箱,切莫把原箱支付,不妨另换一具空箱,也把原锁锁着,挂着一个钥匙,箱盖的里层请小姐写一纸四言韵文黏在上面。“韵文中的意思便是说取回书画预备救父,开出箱来有人而无书画 。闺房之中素别嫌疑,今忽来一箱中少年,瓜田李下有口难分。奉面文生彬彬有礼,自陈入箱原由,乃知箱中少年即系翰苑娇客 。此事一经宣传杜李两姓同受不白之冤 。据文生言,令爱终身已经面托,因申娥皇、女英同事一夫之请,寿姑答称:但使文生救父出险,情愿躬执箕帚,报此大恩。文生概然允诺,即日便往营救 。现在老父业已脱险,婚姻已有成约,原箱留存以作订婚纪念云云 。寿姑听了,很有些踌躇态度。便道:”祝大伯,可否代撰一稿?侄女才疏学浅,写出来恐怕惹人讥笑 。“   枝山笑道:“你的文才我是知道的 。去年和尊公饮酒,尊公曾把你的韵文给我看。却做得一在清利 。似这般的笔墨使够了,不必过求高深 。要是我给你捉刀,杜颂尧的目力何等厉害!便要说我老祝在里面舞弄笔墨了 。时候不早了,我要去赴宴 。小文也该早早回家,把这《洛神图》遣人送来,以便小姐好去送呈巡按御史,你又要赶紧去访王老相国,把今岳父谨慎当差并无过失的原由向老人家申说一遍,也不须王少傅亲访巡按,只须几句轻描淡写的八行书够使令岳父即日出狱了……”于是祝文二人离座告辞 。   寿姑为着急于救父,不敢强留,便亲送到门前 。恰值老妈子第二度探监回来 ,文祝二人去后,老妈子跟着小姐入内,说这番入监苦劝老爷,他才有些活动了 。他说:“书画是他的性命,小姐也是他的性命,书画送去几幅还可设法补赏,小姐倘有差池,人死不可复活 。他盘算了多时,只许小姐拣一幅起码的唐画送往巡按衙门 。”寿姑道:“现在已有了救星,便是方才出去的两位 。”老妈子道:“一位祝大爷,一位是谁?”寿姑道:“便是赫赫有名的文二爷文解元 。”老妈子道:“他们可是一起来的?”寿姑道:“文二爷先来,祝大爷后来”。老妈子道:“文二爷是初次到来,小姐和他不相识啊,谁去开他进来的?”寿姑不好说是画箱中扛进来的,只得托辞道:“我听了陌生口音,本不敢开门应客。后来祝大爷也到了,祝大爷说他便是文徵明,为着营救李老先生而来,我才请他入内,在客堂中商量正事……”这句话是寿姑多交代的,商量正事当然在客堂中的,断无在房间中和少年男子商量正事之理 。但是小姐为着要避兔方才在房中谈话的嫌疑,所以郑重其事说一句在客堂中商量正事 。可惜老妈子马马虎虎容易瞒过,要是稍具有侦探头脑,在这一句话中大有研究的价值了 。没多一会子,文贵奉着主人之命送来一幅《洛神图》画轴,便是唐文合作的精品 。寿姑打开看时,伯虎绘的《洛神图》绘的飘飘欲仙,衡山写的《洛神赋》写的笔笔秀媚 。便重酬了文贵,教他回覆主人,多多道谢 。文贵道:“我们二爷说的,最好小姐亲上辕门呈缴了画轴,以使李老爷可以早日出罪……”驻扎苏州的巡按御史徐鸣皋本是宁王宸濠的亲戚,唐伯虎装癫作颠出了宁王府,宁王依旧不能忘情于他,密嘱徐鸣皋随时侦察唐寅行止,并且注意唐寅的笔墨,倘有画苑精品,须得设法搜罗,送往宁王府中以供赏玩 。八月十二日唐寅出游失踪,非但苏城士女当做奇闻,便是这位徐御史徐鸣皋也当做了一种很重要的公事,立时备了八百里加紧文书,不分昼夜呈报江西宁王殿下知晓 。宁王得了呈文便降下一道王爷令旨,八百里加紧驿递,仰巡按御史徐鸣皋当堂收拆,内开“唐寅既已失踪,生死未卜。所有唐画,物以希而见珍。仰该御史赶紧物色唐寅得意之笔,在精不在多,一限十日内选派专员赍送本邸 。毋违切切,特谕 。”徐鸣皋身任全省巡按御史,要搜罗几件唐画,压力之下何求不得?   但是宁王指定在精不在多,所有寻常唐画料难塞责 。其他精品,大都收藏在很有势力的人家,万难巧取豪夺 。为这分上,徐鸣皋很为焦急,十天限期易满,六如精品难求 。宁王殿下知道了冲冠一怒,自己的乌纱也保不牢 。也是李典史李一桂该有一天牢狱之灾,他珍藏的六如精品向来秘不告人,偏偏这一天多饮了几杯酒,在刘县丞面前夸下大口,说自己搜罗的唐画没有一幅不是六如得意之笔 。刘县丞官职虽小,手段却住,巡按衙门中的司阍他曾拜为义父,所有宪辕消息无论大小他都知道 。只为这种种消息都是他的义父讲给他听的 。他知道徐巡按觅不到六如精品,这几天宪躬不快,很耽着许多心事 。如今李典史家中富有六如精品 ,他视为献媚的良机,便上辕去报告 。徐巡按听说大喜,量这小小典史决不敢违背上司的命令 。过了一天,便传李一桂入辕,徐巡按奖勉了几句便把王爷令旨给他观看 。又说:“知道你富有六如精品,特向你乞取一两种送往宁王殿下那边,以供欣赏 。”吓得李一桂竭力否认,说一介末秩怎会收藏唐画精品?纯系谣传,并非事实 。徐巡按又传刘县丞面质,李一桂才知刘县丞卖友报密,便愤愤的指着刘县丞骂道:“我只道你是个良友,和你杯酒言欢,谁料你狗屁不食,卖友求荣 。我李一桂官可丢,头可断……”说到这里,已恼动了徐御史,拍案喝道:“你是多大的官儿,擅敢出言不逊,扰乱堂规?左右们,把这不肖典史赶出去!”衙役们一声吆喝,把李一桂推推搡桑逐出辕门。过了一天,苏州府知府奉着按院严札 ,说有人告发。“李一桂监督挑溶吴淞江工程,弊窦发生,怨声载道 。着苏州府知府饬县拿捉李一桂到案,听候本按院示期亲审,以敬官邪而惩民望,札到即行,毋使漏纲,切切特札 。”知府奉了按院严札怎敢迟延?立即札饬吴县知县,便在八月二十四日早晨把李一桂捉拿到案 。这便是李一桂被祸的缘起 。徐御史和李一桂无怨无仇,不过借这压力压出他的家藏名画 。只须献出唐画便可从轻发落;要是李一桂不识相,口含天宪的徐御史要害死一个芝麻绿豆般的官儿,真个易如反掌 。徐御史为这分上,传谕司阍倘有李一桂的家属诣辕呈献画轴,须得立时通报 ,毋许留难 。待到上灯时分,徐御史坐在书院中专候可有李姓献画消息,却是消息杳然 。他想:“瞧不出这微官末秩倒有这般坚执性子 。官可丢,头可断,画不可献 。但是宁王令旨,志在必得 。李典史可以违拗本按院,本按院却不可以违拗宁王殿下 。”想到这里,胸头异常纳闷,忽的外面传入一封书信,说是王鏊王老相国遣人下书,专候覆音 。他为着是老师的书信,郑重展读 。只是寥寥数语,说“李典史罪状未明,官声尚好,似宜立于省释,幸勿累及无辜 。如虑释放以后避匿无踪,则文解元徵明情愿担保,随传随到,决不他往 。倘有疏虞,惟保人是问。 ” 另附文徵明解元保状—纸云云 。徐御史读罢来书,暗想:“多大的典史,却是神通广大,他竟请出这般的大纱帽来说情 。王老相国是我的会试座师,他有信来我怎好拒绝?但是李一桂省释以后益发没有呈献唐画的希望,宁王殿下那边怎样去消差呢?”徐御史正在踌躇的当儿,外面又传入画轴一件,说是李一桂的女儿寿姑亲上辕门呈献唐寅画品 。徐御史大喜,打开画轴着时,果然是六如精品,还加着衡山的法书,二美毕具尤其难能可贵 。他想自己的心愿已遂 。不妨在老师分上卖个情面,把李一桂当夜释放了 。总算我从善如流,不违师命他想定了主意,便即传请师爷写书答覆王老相国,一切遵命办理,李典史一桂即夜便可省释。他又吩咐麾下旗牌官传谕李典史女儿寿姑,叫他放心归家,他的老子当夜便可脱罪。 他又传唤苏州府知府到院面谕一番,略说“李典史一桂罪状未明,官声尚好,迅即饬县释放,幸勿累及无辜” 。知府诺诺连声,领谕出院 。回到本衙,又照样的传唤吴县知县到衙,又照样的面谕一番,知县照样诺诺连声,领谕出衙 。回到自己衙门,立传狱吏把李一桂当夜释放出狱 。   待到归家已是半夜时分,李寿姑和老妈子倚灯守候,听得叩门声 。便把李一桂捧宝似的捧到里面父女相逢悲喜交集,李一桂开口第一句便问:“送的什么唐画入院?”寿姑答称:并不曾呈献唐画,况且一切书画都在杜翰林府上,尚没取回 。李一桂道:“你休骗我,徐按院不收到唐画精品怎肯放我出狱?”寿姑道:“这都是文徵明解元慷慨好义出力营救,唐画是他替我们呈献的 。又请求王守溪少傅写了一封书才能够即夜出狱 。”李一桂好生奇怪,自己和文衡山并无交情,他竟这般出力营救,端的出人意外,待到老妈子归寝以后,父女两灯前细话,寿始才把日间的经过一一告禀他老子知晓,李一桂方才恍然大悟 。他想:“自己女儿嫁了文解元这般佳婿有什么不满意,虽然一娶两妇,好在不分嫡庶 。况且杜翰林的女儿素有贤名,二女相处断然没有什么龃龉的 。”所以他得了寿姑的报告连连点头,表示许可 。寿姑又报告祝枝山的第三条锦囊妙计:“叫我做一篇四言韵文,黏在画箱上面 。这一篇韵文女儿已做就了,请爹爹过目 。”李一桂读了一遍 ,连连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寿姑不免怔了一怔,正是:   宰相一言离黑狱,因缘二字换空箱 。   欲知后事如何 。且看下回分解 。 第二十一回有诗为证咏四字风怀不速而来操两番月斧  李典史见了寿姑所撰的四言韵文,连说:“使不得,使不得,我和杜颂老是道义之交,你把杜月芳私订终身的事也做在韵文里面,不免令人难堪 。”寿姑道:“这是祝大伯定下的锦囊妙计,倘不依着他做只怕亲事上便有妨碍 。”李典史道:“那么你把文徵明和杜月芳会面的事一字休提,只从开启画箱遇见文徵明说起,好教杜颂老看了不至十分难堪 。”寿始从了父命 。他的韵文本有五章,现在删去了二章,只有三章 。另行誉清粘在另一画箱的里层,预备明日给杜姓的来人取去…… 。   到了来日,枝山来见李一桂,便道:“老友饱受虚惊了,昨天的事要没有乱砖头出力营救怎会立时省释?”李一桂笑道:“谁是乱砖头?只知道救我出狱的是文徵明文解元 。”枝山笑道:“乱砖头便是文解元,这是令爱替他上的徽号 。昨天我问令爱画箱中不装书画装的什么?他说装的乱砖头……”这时候寿姑也来见祝大伯,报告这四言韵文删存三章,尚有两章说的是杜月芳私订终身,家父以为碍着杜翰林面子,因此删去了 。“枝山道:”删去了也不妨,这删存三章可否念给我听?“寿姑点了点头便琅琅的念道:   怪哉画箱,奇哉画箱,出彼绣闼,入我闺房,不见书画,乃见文郎 。吁嗟文郎,云何潜藏?   怪哉画箱,奇哉画箱,中有人兮,韫椟而藏 。纳履瓜畔 。整冠道旁 。人言可畏,飞短流长 。   怪哉画箱,奇哉画箱,中有一凤,其鸣锵锵 。虽则一凤,宜配双凰 。我闻在昔,女英娥皇 。   祝枝山听完这三章诗称赏不已,虽则寥寥数语,已把许多情节包括在内,真不愧是才女之笔!这真便宜了乱砖头 。寿姑见这阿胡子又来打趣,低着头自向里面去了 。少顷,杜宅果然派人到来,口称:“昨天主人寿诞,事情繁纷,以致交还画箱只交得一具空箱,今天特地遣人到府,把昨天的空箱带回,以便装入书画 ,原壁归赵 。再者,主人听得李老爷业已脱险回府,明天特备午餐替李老爷压惊 。 ”   李一桂称谢不已,便把更换的空箱交给来人带回 。这时祝枝山坐在书房里面听得来人已去,他便笑向李典史说道:“第三条锦囊妙计业已施行,我便登门说亲去也……”   且说杜月芳小姐得知文解元躲在画箱里面被李典史家中派来的夫役扛去,月芳怎不着急?自思这丑名儿总得传播苏城,荷叶包蟹怎么包得住呢?月芳呜呜哭泣想不出什么良法 。柳儿闯下祸殃害了小姐,良心上也说不过去,只得劝慰月芳道:“小姐、你切莫悲伤;要是破露,昨天早已破露了 。李宅住在因果巷,和这里相离不远,要是瞧破情由便得打发人来向我们理论 。昨天扛去以后风平浪静,直到夜深还没有消息 。据柳儿看来,文二爷早已安然回家,小姐何用着急?”月芳道:“文二爷锁在箱中怎会安然返家?”   柳儿道:“李宅取回画箱,岂有不开之理?听说李典史被诬入狱,只有李寿姑小姐一人在家,这具画箱一定是小姐开的了,开箱以后不免惊怪 。但经文二爷说明原由,寿姑小姐见了这般后秀人物岂有不起怜才之意?便悄悄的放他回家,且把这件事瞒起了 。所以外面毫无风声 。”月芳摇头道:“只怕没有这般便宜罢。   再者,李宅急于取回画箱,为的是营救李典史出狱,把书画权充贿赂,现在箱中空无所有,便救不成李典史了 。无论如何,李寿姑总得遣人到来声明只有空箱并无书画,为什么也是默默无言呢?“柳儿道:”其中道理我柳儿也猜不出了。不过这件事若要破露,昨天便要破露 。昨天不破露便不会破露了 。小姐何用着急? 待到来朝再说 。“月芳道:”到了来朝可要告诉爹爹知晓,“柳儿道:”你便正大光明的告诉老爷,你说昨天匆忙,忘却把书画归入原箱,以致他们只扛着空箱回去 。当时没有觉察,直到临睡时偶入画室,才见李宅寄顿的书画都在画室里面。当时便要告禀老爷,只为老爷早已安寝,因此今天才来告禀……“主婢俩商议多时方才归寝 。月芳为着有事在心,黎明即起 。梳洗完毕,上楼去见父亲 。 又见了姨娘,这时杜颂尧恰才起身,一见了女儿便道:”月儿你昨天忙碌了,今天又起得这么早 。“月芳道:”为着一桩要事,昨夜临睡发觉,当时爹爹已入睡乡,不敢上楼惊扰 。 今天起个清早,特来告禀 。“颂尧忙问何事,月芳便依着柳儿昨夜的计划照样说了一遍 。 杜颂尧道:”这倒不妨事,昨夜我从王少傅那边得到个消息,徐按院已把李一桂释放了,据说是文徵仲写的保状 。徵仲和李一桂不过泛泛之交,却肯这般出力,真正难得啊!“月芳听了如堕五里雾中 。他想:”   徵仲便是文解元的别号 。文解元昨天锁在箱中,怎会替李一桂写保状呢?“便道:”爹爹,这文徵仲和文解元是一是二?“颂尧笑道:”徵明便是徵仲,徵仲便是衡山。他排行第二,所以唤做徵仲 。“月芳听了不敢再问,只说!”画室中的书画可要遣人送去“杜颂尧道:”书画离了画箱便没个归宿,况且画箱内层粘着书画的清单 。少顷我遣人到李宅索取空箱,以便装入书画原壁归赵。“月芳点头称是 。杜颂尧道:”该是亲家华太师有这眼福,他这番前来祝寿顺便还得赏鉴赏鉴李典史家藏的书画 。他昨天听得这项书画已由李宅取回,不觉连唤可惜。谁料他们只取得空箱回去,书画仍在我家 。好在李典史业已出险,他的书画多留在这里几天也没妨碍 。我的意思明天要预备着筵宴,一者替李典史压惊,二者替华太师饯行。当面央恳李典史把书画给华太师赏鉴了一番再行取回,料想他一定允许的 。“月劳点头称是,又说了一些闲话方才告辞下楼走过姊姊卧房,尚没开门,便不敢惊动他 。单是姨太太送月芳至楼头 。月芳说了一声”姨娘留步“便匆匆下楼而去。月芳回到自己房里,悄悄的唤着柳儿,把方才的消息说了一遍 。如何文二爷锁在箱中会得和李典史担保,猜不出是什么道理 。柳儿遣:”小姐,你放心罢,这件事永不会破露的了 。“月芳道;”怎见得呢?“柳儿道:”昨天他们扛回画箱,扛夫去后寿姑小姐开箱见了文二爷,一时惊慌,便要声张 。文二爷高拱手低作揖,再三央求切勿声张。寿姑小姐道:“若要我不声张,除非把我爹爹当夜救出 。”文二爷答应不迭,因此离了李宅便去写保状,倒便宜了李典史,当夜释放回家 。“月芳笑道:”到了你口中,使说的这般活灵活现。你又不曾亲眼看见,我只不信 。“柳儿道:”现在不信,过后方知 。小姐小姐,我把文二爷纳入箱中并没有误事咧!……“   杜颂尧差去的夫役把空箱扛了回来,颂尧吩咐扛往二小姐的画室中安放,接着仆役来报:“护龙街祝大爷来了 。”颂尧便请到画室中分宾坐定,枝山连拱着手道:“老先生恭喜恭喜 。”颂尧道:“枝山取笑了,贱辰已过,喜从何来?”   枝山道:“昨天恭喜是恭喜你做寿;今天恭喜是恭喜你得婿 。”颂尧道:“二小女依旧待字闺中,雀屏妙选至今犹虚 。”枝山笑道:“今年春季说过的文解元,老先生究竟意下如何?”颂尧道:“择婿如文徵仲尚有何求?所不足者须娶两妇耳 。”枝山道:“这是遵守先人遗训,老先生理当成全其美 。”颂尧道:“要是一妻一妾,名分不同,老夫尚可成全其美 。如今两房媳妇一般看待,而且又是同日结婚,这便如何使得?”枝山笑道:“一夫两妇,自古有之 。只须令爱情愿,老先生何用固执?”颂尧道:“便是小女心中也不以此举为然 。”枝山斜着眼;贼态嘻嘻的说道:“只怕不见得罢 。”颂尧沉着脸道:“枝山错了,知女莫若父,小女的意思老夫岂有不知之理?”枝山道:“老先生,‘开着天窗说亮话,’倘使令爱果真不以此举为然,晚生何必上门说合?上次已讨了没趣,‘一之为甚,其可再乎?’只为令爱的意思完全和老先生相反,老先生说的‘知女莫若父,’照祝某看来却是‘不知女莫若父 。’祝某两度登门说合,便是迎合令爱的意思,成就良好的姻缘 。”颂尧暗想祝枝山真奇怪:“他和月芳难得见面 。他怎会知道月芳的心思?完全是无稽之谈!我不妨叫他取出证据 。看他怎么说?”便道:“枝山,你不能误听无稽之谈,凡事总以证据为重 。这证据在那里呢?”   枝山道:“要是果有证据可以证明令爱的心思完全和你相反,请向老先生这亲事允许不允许呢?”颂尧以为枝山说说罢了,断然不会有什么证据,何妨爽爽快快的向他说几句话,便道:“枝山,我向你说句爽快话,要是小女的心思为父的不知晓而你却知晓,且可以提出证据,证明小女的心思完全和我相反,那么老夫立时可以应许这头亲事 。”枝山道:“这事须得密谈,请老先生屏退管家,祝某才好把证据交出 。”颂尧便吩咐杜升回避了,忙问证据在那里 。枝山不慌不忙,取出小小一纸印文,有月芳小印字样 。朱印烂然,篆文苍劲,便道:“这是令爱心许徵明的证据 。”颂尧道:“枝山又来了,这一纸印文算什么证据?小女是喜弄笔墨的,难保没有闺中笔墨流传么外被人家剪下了铃印,混充证据 。唉,这可以算得证据么?”枝山笑道:“要是寻常铃印,怎好当做证据?这四字篆文是令爱佩挂在胸的金章上印下的,令爱的画品上面铃的都是晶章、牙章,从来没有铃过金章 。实告老先生,这金章已和文解元的玉连环交换了 。你若不信,何妨去问问令爱 。只是有一句忠告之言,才子佳人交换赠品,是古今常有的事,老先生不须恼怒 。而且这件事除却我和衡山,外人都不知晓 。老先生盘问令爱,也须秘密为妙 。晚生在这里坐候,请你快去问他—声,以便早日定婚 。”颂尧听了疑信参半,便道:“既这么说,我去问过小女,自见分晓 。”当下别了枝山,便入内堂问及月芳,说在画室里面 。颂尧便到画室中看女儿,他知道月芳素性稳重,和文徵明又不曾见过面,枝山说的交换赠品料想决无其事,所以他毫不恼怒 。笑嘻嘻的向着月芳讨取金章一看,谁料月芳俯着粉颈只不做声 。颂尧不觉诧异道:“难道金章换了玉连环么?”月芳依旧一个不做声。颂尧便唤柳儿向他盘诘,问道:“你是跟随小姐不离左右的,这几天内小姐可曾出游?”柳儿道:“小姐常在闺中,不曾出门 。除却这一天陪着姑奶奶到网师园游过一次,这是老爷知道的 。”   颂尧道:“小姐既没有出门,怎会和文徵明相遇?”柳儿道:“提起文二爷,这桩事很奇怪。昨天午筵初散,小姐回房休息,吩咐柳儿到外面去冲茶,小姐自到画室中去赏玩书画,谁料揭开门帘,里面坐着一位年少书生,向小姐深深作揖,自称便是文徵明 。”   颂尧道:“你往那里去呢?”柳儿道:“到外面茶炉子上去冲茶 。冲茶回来才见小姐和文二爷在画室中讲话 。”颂尧怒道:“你倒赖得干净,小姐的画室虽通花园,但是外面人走不进的,都是你这小贱人在那里做牵头 。”柳儿发极道:“老爷怎么见怪柳儿?月洞门会得有人闯入,柳儿做梦也梦不到有这桩事 。老爷不信可问小姐,端的文二爷自己进来的,还是柳儿牵引进来的?”颂尧道:“月儿,有话快说 。做媒人的祝枝山在外面守着,我还得去给他回音 。”月芳含羞道:“这是他自己闯入的,与柳儿无干 。”柳儿道:“老爷听得怎?”颂尧沉吟道:“这倒奇了,我们的月洞门外面人往往不知机关,怎会闯入?”柳儿见老爷的面色已和,便道:“柳儿有一句冒昧的话,未说以前先请老爷恕罪 。”颂尧道:“只须说得有理,谁来罪你?”柳儿道:“老爷说的文二爷闯入月洞门是柳儿做的牵头,这句话已经小姐证明完全不确 。据柳儿看来,做牵头的不是柳儿,却是老爷 。柳儿做牵头没有这回事,老爷做牵头倒有一个大的证据 。”颂尧听着面色都变了,但是有言在先,不好罪他,只问他证据何在 。柳儿道:“这一天,小姐陪着姑奶奶游网师团,柳儿也跟着去 。 比及回来,看园的老王向我说这天老爷引着祝大爷穿假山人竹林,还把月洞门开放的方法告诉了祝大爷,后来又把祝大爷引入里面,老爷,你可知道祝枝山是诡计多端的,他又和文二爷要好,这番文二爷闯入月洞门,便是祝大爷做的牵头 。祝大爷会得知道月洞门开放的方法,便是老爷做的牵头 。幸而文二爷是正人君子,不久便出 。要是不然,怕不弄出笑话来……”柳儿这几句话如州剪,如哀家梨,可谓爽快无匹 。杜翰林万万想不到自己翰苑之才,却被小丫头折服了,气都气不出,只好笑着说道:“错怪了你们,都是我的不是 。如今祝枝山在外面候着,月儿,你既愿意,我只好顺着你的意了……“这”顺着你的意“五个字,一字宛比一滴甘露灌入月芳心田中,顿使六瓣心花一时怒放 。   颂尧返身出外,且走且思:“祝枝山简直诡计多端的,那天强着我要引他参观女儿的画室,原来是看脚地的 。他的媒人做得太巴结了!论理呢,衡山这般人才确是雀屏妙选,一娶两妇分承宗祧,道理上也说得过去 。我所不满意的不在衡山而在枝山,我这番有言在先,婚姻是一定要允许的 。不过允便允了,要想出一个难题给他做,谁教他太可恶了?”颂尧想定了主意仍到书房中和枝山秘密谈话。   枝山道:“老先生,祝某可是不说慌的 。”颂尧冷笑道:“承情承情,你简直是个忠厚长者 。”枝山道:“‘忠厚长者’四个字只可移赠老先生,祝某望尘莫及。   现在按下闲谈,言归正传 。这亲事是老先生一口允许的了?“颂尧道:”一口允许的了 。“枝山道:”一娶两妇,同日结婚,是更无异议的了 。“颂尧道:”这倒要讲个明白,一娶两妇则可,同日结婚则不可。“枝山道:”老先生既然满口允许。如何可以翻悔?“颂尧道:”枝山错矣,我应允的是一娶两妇,不是同日结婚 。凡事总有一个先来晚到,我们订婚在先,便该先结婚;他家订婚在后,便该后结婚 。“枝山道:”要是同日订婚便怎么样?“颂尧道:”那有这般的巧事?“   枝山道:“偏有这般的巧事 。衡山在昨天和令爱而订婚约,又在昨天和李一桂的千金寿姑小姐面订婚约 。”颂尧摇头道:“这件事太不近情理了,李一桂昨天被逮入狱,他的女儿奔走呼号,怎有闲工夫和衡山面订婚约?”枝山道:“这便是令爱玉成其事 。”颂尧听了茫然,便问:“这是什么话?”枝山道:“昨天李姓造着扛夫来扛取画箱,可是有的?”颂尧道:“这是有的 。昨天一时匆忙把空箱交他们扛去,直到今朝方才知晓 。现在已把空箱索还了 。”枝山笑道:“老先生,但知其一,不知其二 。老先生知道的是把空箱扛去,祝某知道的扛去的不是空箱,是一只东床 。”颂尧忙问道:“这话怎么讲?”枝山道:“若不是东床,怎么有令坦卧在里面?”颂尧惊道:“难道有文徵明躲在里面不成?”   枝山道:“岂敢岂敢!总算令爱玉成其事,好教小文可以早日一娶两妇 。他把小文藏入箱内,由着扛夫们误扛回去,扛到寿姑小姐房中 。扛夫去后,李寿始开箱见人,又羞又惊 。虽然小文是个正人君子,并无非礼行为 。不过犯了瓜田李下之嫌,只有互订婚姻才不致贻人口实 。”颂尧摇头道:“这件事太突兀了,只怕是空中楼阁 。况且我们遣人去取回画箱,李姓并无什么说话 。可见你所说的毫无实据 。”   枝山道:“老先生的用意我都知晓,以为取回空箱便没有实据了 。谁料昨天扛去的空箱不是今天取回的空箱,昨天扛去的空箱,箱子后面有个鼠啃的洞;今天取回的空箱;箱子后面已无破绽昨天扛去的空箱,箱盖的背后粘着一纸书画名单;今天取回的空箱,箱盖后面粘着李寿姑所撰的四言诗 。你若不信,自去看来。 ”   颂尧惊问道:“这话真么?”枝山道:“千真万确,有李寿姑所撰的四言诗为凭。‘颂尧恨恨的说道:”这妮子仗着我溺爱,太胡闹了!这话传布出去,我的颜面何在?不肖女,不肖女,非得把你重重惩治不可!“说罢,拂袖而起 。才走得二三步,却被枝山一把拖住,正是:   几番掉动苏张舌,两姓联成秦晋欢 。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第二十二回柳儿语妙折服杜翰林石榴情多痴想唐才子  杜翰林一时恼怒,要到里面去责备女儿 。却被祝枝山一把拖住道:“老先生 一把年纪,火气未脱 。这件事和令爱无干,只为他听得有许多女宾要到他画室中 , 他着了慌,才教柳儿把文二爷藏躲了,自己却到外面去迎接女宾 。柳儿又格外巴 结了,却教小文钻入画箱以内,暂躲一时半刻 。令爱既料不到柳儿要把小文藏入 画箱里面,柳儿藏了小文,也料不到有人会把画箱扛到李寿姑房中去 。大概李一桂该有出狱希望,所以鬼使神差,会得把小文撮弄到他家中去 。好在这件事李姓 也守秘密,外面人绝不知晓 。祝某今天上门说合,也是秘密相商 。倘使老先生悻 悻然现于其面,府上婢仆众多,万一被他们传布出去,‘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 里’ 。这虽算不得恶事,但是到了外面人口里,添枝添叶,加油加酱,‘狗嘴里 不出象牙 。’不但小文和李寿姑名誉破坏,并且府上这位二小姐也难保被人家百 般诬蔑,百般挖苦 。圣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 。’请老先生三思 。”杜翰林听 了枝山的话,一腔怒气都到爪哇国里去了,便道;“枝山请宽坐,待我去问过他 们再来答覆你的话。”   说罢自到里面,见了女儿,便问:“方才取回的画箱可曾检视?是不是昨天 的原物?”月芳道:“恰才检视,正要告禀爹爹知晓 。箱儿己不是原物了,昨天 扛去的有鼠伤,今天取回的没有破洞 。”颂尧道:“你可曾开着看过?”月芳这 :“没有 。”颂尧道:“里面还有题诗一首咧!你把箱盖打开,我来指给你看 。 ” 于是月芳开着画箱 。果然发现寿姑的题诗三章 。父女俩读了一遍 。“明人不消细 说 。”都已心照不宣 。颂尧指着“出彼绣闼,入我闺房 。不见书画,乃见文郎” 这四句道:“昨天有没有这桩事?”月芳红着脸 。把头略点一下,颂尧又指着“ 我闻在昔,女英、娥皇”这两句道:“你愿不愿呢?”月芳又把头略点一下 。颂 尧微叹道:“既然如此,只好如此了 。月儿,要是索回了原箱,这件事便无痕迹 。 祝阿胡子面前我们尽可抵赖 。他一定指不出什么证据 。叵耐这条洞里赤练蛇已 预料到这一层 。换了一只空箱前来搪塞,这叫做‘棋高一着,缚手缚脚 。’”柳儿枉算玲珑,只可惜少读了几年书 。但见老爷和小姐指着箱盖里面黏着的字条窃 窃私议,端的不知甚么一回事 。连忙捱身过来低低的问道:“这纸条上写些什么 ? ” 这一问便提起了颂尧的怒火,把手中的纸扇向丫头的额角上打了一下 。咬着牙说道:“你自肚里明白,还来问我做什么?亏得昨天的箱儿有个破洞,要不然闷死 了人,累我们吃官司,你这小贱人简直胆大妄为!”柳儿碰了钉子退后几步,一 壁挪着额角一壁喃喃的说道:“老爷打人打的不明不白 。柳儿果有过犯,便是活 活处死死也无怨 。若说昨天的事,柳儿只是有功无过 。”颂尧道:“好个利口的 贱人,你倒讲给我听 。怎样的有功无过?”柳儿道:“我有一肚皮的道理,讲给 老爷知晓 。但不知老爷要我公讲要我私讲?”   颂尧道:“公讲怎么样?”柳儿道:“便是齐集了全府上下人等,再由柳儿 讲给大众知晓,横竖有理无理出在众人口里 。”颂尧皱眉道:“贱人倒会放刁, 这般事怎能讲给大众知晓?”柳儿道:“既这么说,‘偷来的锣鼓响不得,’只 好私讲了 。私讲使是在这里向着老爷、小姐轻轻的说 。但有一层须得先行禀明, 老爷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总须待我讲毕以后,任凭责罪都是甘心,只求老爷不 要打断我的说话 。”颂尧道:“我不打断你的说话,快说快说!”柳儿才放下这 只揉额的手来,左手撑着柳腰,右手指指点点演讲他的一团理性 。他道:“老爷 , 是不是看了昨天的全本《西厢记》学了崔老夫人的口吻,左一声贱人,右一声贱 人,也来串这出《拷红》戏剧?其实文二爷和张生不同,他不过乞求小姐面许终 身,一言为定,别无他想 。并不似张生这般存着野心,定要玷污了莺莺小姐清白 方才快意 。小姐和莺莺益发不同,既没有传书贻简,也没有酬韵听琴 。便是画室 中和文二爷会面,也是文二爷自己闯入 。讲到我柳儿,尤其不是红娘了 。红娘是 做牵头的,柳儿不做牵头,便不是红娘 。讲到谁做牵头,老爷自肚里明白 。老爷 要打柳儿,还不如打自己,这一下扇骨算是柳儿代老爷捱打 。柳儿叫文二爷躲入 画箱里面,是柳儿预先知晓这具画箱有饭碗般的大洞才叫文二爷躲这一时半刻, 要不有这一个大洞,休说柳儿不敢,便是文二爷也不肯 。况且张太太、朱少奶奶 许三小姐、许四小姐转眼便要进来,除却躲入画箱再没别个方法可以掩过众人耳 目 。要是躲入小姐房里,益发犯着嫌疑,况且张太太要到小姐房中去解手,撞破 机关小姐颜面何在?要是躲在画室里面,朱少奶奶、许三小姐、许四小姐又都到 画室里来游玩,人多眼多,猫都不能藏一只,何况文二爷堂堂七尺之躯?老爷, 要不是柳儿有急智,无论怎么样总不能掩过众人耳目 。柳儿自信有功,老爷却把 柳儿责打 。主人责打奴婢便是打错了也只得忍受,不过人分贵贱,气是一般的 。 柳儿别着这口冤气不敢和老爷理论,只好讲给大众听听,也不管‘偷来的锣鼓响 不得’了 。”说罢,口角儿一动,鼻头儿一扇,两颗眼泪便滴溜溜的滚将下来 。   列位看官,这眼泪的使用法,其中大有研究;要是柳儿捱打一记便即泪如雨 下,这眼泪便失却了固有的价值 。他知道主人的怒火正高,这时便哭宛似火上烧 油,论不定一记一记又一记,打个无休无歇 。所以他退后几步,面不变色 。直到 这时,瞧见主人怒容已消,分明词屈理穷了,他才说这要挟的话,准备讲给大众 听听 。明知主人要面子,决不肯把这事闹翻了,他又把两颗眼泪做后盾,表示他 的万分冤屈 。可笑那曾读万卷书的杜翰林竟被目不识丁的丫头征服了,立时表示 歉意道:“柳儿,你的说话很有道理,是我打错了 。”又向月芳说道:“你劝劝 他,千万声张不得 。他今天吃了亏,我自有补偿他 。”说罢,便转身向外 。见了枝山当然没有异议,这亲事便应允了 。枝山趁这当儿婪索柯仪,方才奏凯而回, 不在话下 。柳儿捱了一下扇骨子不过受些轻微痛苦 。但是借此要挟,将来小姐出 阁时他要做赠嫁的丫环 。这个欲望还不奢,杜翰林也便答应了 。但是做了赠嫁以 后不到半年文徵明便把他收做偏房 。原来李寿姑饮水思源,要没有柳儿把文郎藏 入画箱,怎会救得老子性命 。促成两姓姻缘?因此和杜月芳商议妥贴,教文郎把柳儿收作偏房。这是后话,未来先表。   再说过了一天,杜翰林办着筵席,邀请华太师李典史到来饮酒,又请祝枝山 做了陪客,所有李典史的书画均经华太师赏鉴,见所未见,很为欣赏华太师道: “老夫此番到来,本想见见吴门诸位才子,枝山是素识的,衡山索未识面,昨天 却在王少傅府上不期而遇 。唐、祝、文、周四才子老夫已认识了两人,除却周文 宾远在杭州无缘相见,老夫满意要和唐解元会会面,即使唐解元‘高尚其事,不 事王侯,’老夫也得亲自去访他 。可借,可惜,老夫来迟了数天,他已失踪了 。 ” 祝枝山道:“老太师,讲起了唐子畏,真是害人不浅,他一走后家中便闹起饥荒 来了 。”华太师奇怪道:“听说子畏的家况还好,怎么数天失踪家中便闹饥荒? ” 枝山笑道:“他们家里不是闹的米荒,却是闹的人荒 。他们一夫八妇,虽然阴盛 阳衰,但是子畏的内媚工夫甚么人都比不上 。他以一身周旋于八美人之间,居然 八面俱到 。这八位美人虽然不能饱足他们的情欲,但还不至于闹饥荒 。这真叫做‘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这句话引得大家都笑,华太师毕竟名位俱高,忍住 不笑,微微的摇着头道:“枝山,你引的《孟子》却作这般解释,未免’侮圣人 之言‘了 。”枝山笑道;“这有什么妨碍呢?’男女构精,万物化主,‘不是圣 人之言么?’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不是圣人之言么?”杜颂尧道:“算了 , 算了,你不用掉书袋了,这几天唐兴、唐寿可曾到府上来索人?”枝山道:“这 几天来,两个小厮川流不息的来索人,祝姓的门限几乎被他们踏破了 。我被他们 闹的头昏眼暗,只得吩咐家僮回报他们,主人不在家,以便耳根清净 。谁料大娘 娘陆昭容派着丫环来见内人,定要探听于畏的藏身所在。”又向华太师说道:“ 老太师,你想唐寅的女人惫赖不惫赖?子畏走了,闹人荒竟闹到我们家里来了 。 晚生虽和唐寅要好,但是没有和唐寅合穿着裤儿,他走到那里去我怎么会知道呢 ? 叵耐陆昭容蛮不讲理,他遣丫环向我内人絮聒。以为子畏的行藏晚生一定知道的 , 也许晚生有意把子畏藏匿了,和他们开玩笑 。内人身怀六甲,禁不起这许多缠绕 。 但是没法禁止他们不来,唉!子畏害人,真个受累无穷!”李一桂和枝山说惯 笑话,便道:“枝山,你号称智囊,也有受窘的日子么?”杜颂尧是忠厚长者, 只为曾受枝山的窘迫,趁这机会也来说几句讥刺话道:“枝山,我看你还是紧闭 洞府,不要理他……”这洞府的“洞”字分明犯着枝山的忌讳,但是枝山仅装不 知 。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老太师,你想可笑不可笑,唐子畏昂藏七尺之躯, 晚生把他藏在那里?除非把他藏在画箱里面 。但是闷死了又要吃人命官司 。”才 说到这里,台子底下的照会来了,枝山和一桂是相对坐的,和颂尧是斜签坐的, 不期然而然的台下伸来两只鞋脚,一桂的脚踢着枝山的右脚尖,颂尧的脚踢着枝 山的左脚尖,只为他是近视限,向他牵嘴示意便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没奈 何只得在台下投递照会,报告足下知晓 。须至照会者,华太师怎知其中道理?笑 道:“枝山专会说趣话,你把他藏在画箱里做甚?”枝山拍手道:“唐寅虽然生 得俊俏,我又没有女儿我又不想他做女婿,我要把他藏在画箱里做甚?”台下又 是接二连三的投递照会 。枝山以为吓得他们够了,便也不为已甚,和华鸿山谈到 另一问题上去了 。李一桂、杜颂尧二人抹一抹额上的汗点,方才安心饮酒。原来 华太师只知道杜颂尧新把女儿许配文徵明,却不知道内幕有这一出换空箱的趣剧 。 枝山含讥带讽,华太师以为说些寻常俏皮话,并不放在心上 。席散以后,华鸿 山急于回去,东亭镇上早已派了两号大船前来迎接 。一号是接取大师爷回府的, 船中自有几名仆役伺候;一号是接取大娘娘回家的,船中也有几名老妈子伺候 。 只为公公和媳妇分别嫌疑,虽然同路回去,却不能同船居住 。内堂姨太太、月芳 二小姐约着许三小姐、许四小姐也替雪芳饯行。雪芳知道妹妹已许配了文徵明, 而且最短时间便须成婚,心中又喜又悲,喜的喜妹妹得嫁才子,珠联壁合,可谓 美满姻缘;悲的悲自己嫁了个痴婿,“巧妻常伴拙夫眠”不知伴到何时才休!想 到这里,总觉得闷闷不乐 。不识相的姨太太依然百般献媚:姑奶奶怎样福分大, 姑少爷是宰相儿郎,将来一定也是一位贤相,雪芳肚里气闷,怎说是贤相?只怕 是一条腌鳌罢了 。苏州人打话:“三文钱买条咸臭鳌,越看越不是” 。许三小姐 道:“华姊夫为什么不到苏州来拜寿?”雪芳藏着难言之隐,不好说踱头见不得 人,一见了人便闹笑话,只好默然不语 。姨太太代答道:“这位姑少爷在相府中 用功勤读,怎肯抛荒了书本来到这里?”许四小姐道:“文姊夫是苏州才子,华 姊夫是不是无锡才子?”   姨太太道:“怎说不是才子?他是赫赫有名的无锡才子咧?”雪芳听了好生气闷,他想:“自己夫婿不是有名的才子,却是有名的馋嘴 。若不是有名馋嘴, 八月中秋夜也不会去吃奴才的东西。吃的撑腰塞肚,大吐不休,”许三小姐道: “文姊夫是苏州解元,华姊夫不是会元,定是状元 。”   姨太大道:“要是姑少爷早下乡场,稳稳高中了解元,不过太师爷不放他早 下乡场,一定要等他有了状元之才才去下场 。那么今年中解元,明年中会元、状 元,稳稳可以三元及第 。”雪芳听了又好生气闷,想到自己夫婿,休说三元及第 , 考个秀才都不行。姨娘说的话他算替我挣面子 。我听了比骂我、打我还得难受 。 想到这里,不禁发动了旧疾,一阵胸头烦闷,口中“唷唷”作声 。姨太太知道雪 芳有肝胃气病的,忙把他扶到杨妃榻上替他揉了一会胸,又怕他筋骨不舒服,便 捏着两个空心拳头,咭咭聒聒在他背上的了一下,又执着他的纤手,拉动他的指 头儿,拉的骨节作响;又捏了捏他的黄板筋 。雪芳不禁“噗嗤”的笑将出来,姨 太太捞了一把额上的汗,洒向地上道:“好了好了,好姑奶奶,我的胆子几乎被 你吓破了 。亏得我疗治的快,你的气色便立时复原了……”其实雪芳并没有什么 大毛病,只不过胸头烦闷罢了 。姨太太替他捶背、拉指头、捏黄板筋,他便想到 那夜和月妹妹联床谈话 。月妹妹说起姨娘惯替爹爹捏黄板筋,不愧是整容匠的女 儿,现在姨娘真个演这拿手好戏 。想起前言,不禁“噗嗤”一笑,只这一阵笑风 吹散了胸中烦闷之云,姨太太重又捧着他入席,便拣些闲话谈谈,再不敢提起什 么姑少爷长姑少爷短 。内堂席散,船上人已来催促下船 。杜颂尧、李一桂、祝枝 山恭送华太师入船,姨太太、月芳二小姐、许三小姐、许四小姐恭送雪芳下船 。 这一番送别情形不须细表。看官记取 。杜翰林八月二十四日做寿,祝枝山八月二 十五日上门说合,华太师和大娘娘八月二十六日下船,待到八月二十七日才到东 亭镇,舍舟登岸,坐着轿儿回归相府 。话分先后,书却平行 。   且说唐伯虎自从八月十三日进了相府 。除却在紫微堂上见过一回秋香,忽忽半月不曾再见 。原来秋香已猜透了痴生的来意,他为着我投靠相府屈作书童,他 一定不怀着好意 。 但是潭潭相府不比三瓦两会的人家容易见面,秋香既存着戒心 , 轻易不敢向书房左近走动,所以半月之久唐寅竟无缘和秋香两度相逢 。秋香没有 会面,石榴却很容易相见 。他自从八月中秋赠给唐寅宫饼以后 。到了八月十九日 石榴生日,向例只请姊妹们吃面,他为着自己生日便是华安兄弟生日,倒累他破 费了许多钱,相府中当差的弟兄每人都有一碗面吃 。 大家吃了他的面都说:“石 榴妹子,谢谢你长寿面 。”石榴道:“不要谢我,去谢华安兄弟 。这是他的长寿 面啊!只为他的生日便是我的生日 。”众人听了都羡慕华安的人缘好,不费分文 , 有人替他下长寿面 。过了一天,唐寅到大厨房去取热水,石榴开著小厨房的六角窗,手支香腮专在那里盼望情郎 。一见了唐寅便把一大包的寿桃、寿糕送给唐寅 , 说:“是昨天齐星官所用的,特地送给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辰的好兄弟 。你每 天当点心吃,取个好口彩,管教你长生不老,到老成双 。”唐寅心里不愿意,面 子上只好含笑接受,称谢不迭 。这一大包寿桃、寿糕他对皮都没有拆,连同中秋 节所赠的宫饼,一古脑儿都赠给门口这个叫来表叔王俊受用 。王俊欢喜不迭,以 为:“这表侄虽假,情义却真,不枉我把他汲引入府 。这少年真有良心啊!”且 说单恋的女子石榴,每天到了小厨房,不忙着斋饪,只忙着在六角窗边等候情郎 。 有时唐寅来迟了一些,他便唱着“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的侉侉调 。比及 瞧见了情郎,总唤:“华安兄弟,到小厨房中去坐坐!”拉着一条广漆长凳双双 的坐着,有的没的总得谈了许多话才放他走 。唐寅暗地里叫苦连天,似这般的纠 缠不休如何了局?又不能绝迹不向厨房中行走 。到了厨房又没法躲过石榴的眼 。 且说太夫人赏识石榴不下四香,为着他的烹任工夫无出其右,苏州人打话 。叫做 “额角上放着扁担”,不愧“头挑”二字 。只是这几天来石榴手煮的羹汤大为减 色,不是淡而无味,定是咸的炙嘴 。太夫人向二娘娘说道:“这几天小厨房中弄 的菜肴反而不如大厨房,石榴的烹任本领却到那里去了?”二娘娘道“婆婆,媳 妇也在那里奇怪 。自从中秋以后,小厨房中的菜肴一天不如一天了,四香中的春 香有些忍俊不禁 。”便遣:“太夫人你要石榴烧出以前的好菜再也休想,他的心 已不在铲刀上了 。”太夫人忙问何故 。正是:   窗前盼望情何切,厨下羹汤味失调 。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第二十三回搬唇舌太君训婢收骨头华老还家  春香向着华太夫人说道:“太夫人,你要石榴烧出以前一般的好菜,再也休想,他的心已不在铲刀上了 。”说这话时把嘴一披,大有鄙夷不屑的模样 。二娘娘肚里明白,春香在那里吃醋了,分明是我的表兄害人 。太夫人忙问道:“春香。   你就石榴心不在铲刀上,心却在那里?“春香笑着不答 。夏香代答道:”心不在铲刀上,心却在六角窗上 。“二娘娘暗想:”又是一个吃醋的来了 。有了头醋,该有二醋 。 “太夫人又问夏香道:”这话怎讲?“夏香道:”听得烧火老妈子说,向来石榴最擅长的菜肴是十八铲刀的生炒肉丝,他手执着铲刀精神使贯注在铲刀上面,任凭旁边有什么活狮子出现也休想赚转他的头来 。所以他的拿手好戏十八铲刀生炒肉丝又嫩又鲜,甚么人都追他不上 。难料这几天来他手执着铲刀。眼看着六角窗,手里炒一下眼里看一下,看个不停炒个不休 。休说十八铲刀,简直炒了八十铲刀还没有停止 。要不是烧火老妈子提醒他,不知他炒到何时才休。“太夫人向着二娘娘说道:”二贤媳,我告诉你,他的心不在铲刀上,我的牙齿都吃了苦 。以前的生炒肉丝大厨房里炒的总嫌着太老,惟有石榴炒的最为可口。 昨天吃了石榴炒的肉丝,怎说是肉丝?简直是钢丝铁丝,险些儿把我的牙齿都扳倒了。“二娘娘道:”婆婆高年人,自然咀嚼不动,即如媳妇的牙劲儿要算好的了,核桃都会咬得粉碎,惟有昨天石榴炒的肉丝咬了良久,休想咬动分毫 。“太夫人道:”夏香你可知道石榴眼看着六角窗做什么?“夏香笑着不答,冬香代答道:”石榴心不在铲刀上,却在六角窗上 。也不在六角窗上,却在广漆凳板上 。“二娘娘暗想:”又是一个吃醋的来了 。有了二醋,该有三醋,“惟有秋香不搀一语,端的是个端庄伶俐的丫环 。太夫人发嗔道:”你们说些不明不白的话,可是有意弄什么哑谜儿给我猜?“冬香道:”太夫人听禀,现在的石榴不比从前的石榴了,他见了新来的华安兄弟,他的一颗心怎肯再放在铲刀上面?他眼巴巴的盼望着六角窗外,只为窗外便是大厨房,华安兄弟进大厨房一定要从六角窗外经过 。他一见了华安兄弟便丢去了铲刀,招呼他进来讲话,抽一条广漆长凳,两个人并坐了,有的没的和华安兄弟纠缠 。华安兄弟是个老实人,羞的抬头不起,转是石榴的面皮比着石榴皮还老 。“老太夫人摇了摇头儿道:”这丫头怎么一朝变了志,以前要把他指配家童,这个也不要,那个也不要 。现在见了华安却又这般轻贱起来?“夏香道;”石榴不但变了志,而且缩短了年纪,谁都知晓他是二十四五岁的人了,他只说是十八岁,只说是和华安兄弟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 。记得中秋夜太师爷庆赏佳节,华安兄弟侍立在天香堂上,累着他躲在遮堂门后,背包蜒蚰般的探出头来,全不管人家肉麻 。这几天,太师爷上苏州去,他益发肆无忌惮了,梭子般的在书房门口出出进进,别的不忙,忙的去看华安兄弟 。可惜他爱上了华安兄弟,华安兄弟却看不中他。“春香道:”管他们呢,看中了他不干我们事,看不中他也不干我们事 。转是他和华安兄弟调情调的火一般热,甚么都不管了 。这几天风乾日燥,要是闹出火烛来非同小可,“大夫人道:”春香这话怎讲?“春香道:”也是烧火老妈子说起,那天华安兄弟到大厨房,又被石榴在六角窗边望见了,先是乾咳一声嗽。随后便连唤着四同兄弟 。 太夫人道:“四同是谁?我们相府里没有这小厮啊!”春香道:“这是石榴口中的华安兄弟,他以为自己的年月日时和华安兄弟般般都同,因此唤他—声四同兄弟 。其实都是谎话,月日时且不要管他,论到年龄 。第—个便是不同,石榴说是十八岁,除欲瞎子谁都不信。华安兄弟十八岁才是货真价实的十八岁 。”二娘娘坐在旁边几乎失笑,暗想:“我也不止十八岁了,何况我的表兄呢?春香说的货真价实,货也不真价也不实 。”太夫人又问道:“他喊着四同兄弟,后来怎么样?”春香道:“华安兄弟虽是个书量,他的为人都是端端在正老老实实的。”太夫人连连点头道:“不错啊,太师爷赏识的人怎会差池?华安这书童确是端端正正老老实实的 。”   二娘娘听到起里,留心秋香面色,却见他别转了头 。在那里披嘴 。她便暗暗自思:“婆婆的眼光远不及秋香,端端正正只会偷情,老老实实惟知好色 。”太夫人又问道:“后来华安怎么样呢?”春香道:“华安兄弟只回叫他的声‘石榴姐姐’却不肯进这小厨房。 谁知他丢下铲刀,双手乱招,招得华安兄弟不好意思,也只得进来了 。他早把广漆板凳拖在一旁,两人又是厮坐着,快刀切不断他的谈话 。听得烧火老妈子说,石榴说十句华安兄弟不过回答他一句 。说也奇怪,石榴见了姊妹们冷冰冰不大开口,惟有见了华安兄弟,他这一张嘴宛比惠山上面石龙的嘴一般 。石龙的嘴连连不绝的喷出水来,石榴的嘴连连不绝的喷出话来 。谁料轰轰烈烈一道火光,焰焰的向上直冒起来 。”太夫人急问道:“火在那里?”春香道:“只为石榴和华安兄弟谈话谈个不休,老妈子在灶下烧火烧个不休;半锅的油在锅子里沸个不休,沸的过了度,半锅的油变做了一锅的火,便轰轰烈烈的直冒起来 。 几乎烧去了大小厨房 。慌的石榴乱了主意,舀着一大勺的冷水待向锅子里浇去,亏得没有浇;要是浇了,油便四散,这火烛便闹得成了 。幸而救命王菩萨降临,有人冒着火焰赶把镬盖向上一罩,火光立灭,那便没有事了 。”太夫人念着佛号道:“阿弥陀佛救命王菩萨 。 春香,你说把镬盖压灭火焰的是谁呢? ”   春香道:“并无他人,便是华安兄弟 。亏得他有主意,消灭了这场火灾 。他向石榴告辞,并且向他略进良言,说以后起油锅莫贪讲话,贪了讲话忘了油锅,冒出火来非同小可 。”太大人又乱点着头道:“华安的忠告真不错啊!他的说话简直是金子一般的说话 。”春香道:“谁料石榴听了回答华安兄弟几句没脑子的话 。他说:”四同兄弟,我和你难得见面 。千金一刻,甚么事都不要管他。这几间厨房是相府里的落脚房屋,便是真个烧掉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事 。‘“太夫人听到这里,不禁怒气冲冲,便转唤石榴到来,把他一场痛骂 。石榴哭着声辩道:”   丫环和华安彼此都是苏州人,为着同乡分上,所以亲近一些。什么四同兄弟,什么油锅起火,几乎烧去厨房,完全没有这么一回事 。不过那天起油锅,丫环吩咐老妈子打着小小的草把,烧着缓缓的火,叵耐老妈子自作主张,不听人说话,依旧炎炎地烧着大草把,以致锅中起火 。丫环赶把镬盖紧紧关住,便即熄灭 。丫环把老妈子训斥了一顿,他便怀恨在心,造出许多谣言 。这时候,小厨房中只有丫环和老妈子二人,华安兄弟并不在旁,怎说这镬盖是华安兄弟盖上的?况且华安兄弟是好人家出身,他做书童,一切都是外行,第一次提铜吊便泼个满地,他又不曾做过厨子,锅中起火他怎会赶紧关上镬盖?老妈子的谣言这便是一个漏洞。   丫环承蒙太夫人抬举,管理小厨房多年,锅中火起也经过了两三次,都是关上镬盖便即无事,断不会舍却镬盖去浇冷水的道理 。老妈子的谣言这又是一个漏洞……“这位华太夫人是个‘棉花耳朵风车心’他听了石榴的声辩棉花耳朵益发软化了,这颗风车般的心又在活动 。他想:”休听了一面之词,冤枉了石榴 。石榴声的话句句有理,看来都是老妈子的不是罢。“想到这里,便安慰着石榴道:”你不用哭,也许老妈子怀恨在心,造你的谣言 。 “二娘娘暗想:”不妙,照着婆婆这般口吻,差不多要向丫头道歉了 。“便道:”婆婆这些事且别管他 。不过,中秋以后的莱肴确乎一天不如一天 。石榴这几天来,大概有些心不在焉罢 。老妈子会得造谣,我们的舌头却不会造谣 。从前烧的菜肴怎么样,现在烧的菜肴怎么样,我们的舌头都可以做得证人 。“太夫人指着石榴道:”你不要强辩了,这几天来,你烧的好菜肴啊?淡的时候淡如水,咸的时候咸如卤 。硬的时候硬如铁,多谢你炒出一盆钢丝来,险些儿把我的牙齿都扳倒了 。要是没有旁的事分你的心思,你怎会这般七颠八倒的?“石榴听了,才不敢强辩,只说:”从今天起,丫环一心一意的管理小厨房,管教烧出的菜肴件件合宜 。般般可口 。“太夫人道:”你肯从此改过也就罢了,这也是你的运气,太师爷到苏州祝寿去后,至今还没回来,要是太师爷知道这事,一定把你逐出相府,不肯轻饶 。只为华安这小厮太师爷当到宝贝看待,面貌好,才情好,年龄又轻 。太师爷常向我说,这般的好小子只须不走到歪路上去,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才 。你怎么去引诱他呢?亏得华安端端正正老老实实,才没有闹出笑话 。石榴你须知道,你和他同乡,万事总须照顾他一些,似这般的同坐在一条板凳,说许多肉麻活儿,你不是照顾他,竟是害他了 。“石榴拭着泪说道:”丫环和他亲亲热热,止不过是照顾同乡人,并没有什么邪心,也不敢引他到歪路上去 。“春夏冬三香听到这里,都在旁边披嘴 。太夫人道:”没有邪心更好,你以后要留心着,年青的男女总要避些瓜田李下之嫌,万万不可过于亲热,讨人家说话 。石榴,你须知道,‘人大心大’,你的年龄比他大了许多,甚么事都知晓,你以后再不要说这些肉麻话儿 。他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除却吟诗作对,旁的心窍儿都没有开通 。太师爷尝识他便赏识在这分上 。 “   二娘娘听了觉得—阵肉麻,他想:“石榴说肉麻话我没有听得,婆婆说肉麻话我都历历在耳 。表兄是个偷香圣手,窃玉惯家,家里拥着八美,一切艳福都被他享受够了,还要说他是天真烂漫的孩子,心窍儿没有开通 。端的肉麻煞人?” 他一壁想一壁看那四香的面色 。春夏冬三香都在点头,大概赞成太夫人的话。惟有秋香别转了头,又在那里被嘴 。二娘娘肚里明白,秋香和他同样的不中听,觉得句句说话都是肉麻煞人 。……蓦的中门上传进消息,说太师爷和大娘娘的官舫都进了港,离水墙门不远了 。于是一干人等都忙着去迎接太师爷,迎接大娘娘,这一场吃醋官司不了而了……中门上得了消息,当然各处都得了消息,就中单讲金粟山房中的两个踱头知道华鸿山回来了,都心头别的一跳 。二刁道:“老冲,我们过了好几天的有趣日子,老生活回来了又要收钵(骨)头了 。”大踱道:“阿阿二,还还好,一面收骨头 。一面松松腿 。”二刁道:“老冲,你真叫做一则以细(喜),一则以忌(惧)了 。听得老生活回来收钵头,你便一则以忌;听得嫂嫂从娘家回来,今夜便可松腿,你便一则以细了 。”大踱念着自己得意的诗句,改换着一个字道:“妻皮许我钻啊,妻妻皮……钻啊 。”唐寅听了怎不发笑? 便催着两位公子快去迎接太师爷,大踱一壁走一壁念着:“钻啊,钻啊,”二刁打着口头锣鼓,“侧柏隆冬祥”的一路城将出去 。这时候 。 华鸿山才进墙门,许多家奴雁行般的站立两旁迎接主人 。两位公子上前见过了父亲,二刁乖巧一些,“早已停止了口头锣鼓 。大踱念的得意之句,一唱三叹,尚有余音,依旧是:” 钻钻啊,钻钻啊,“钻个不休 。华太师嗔怪道:”大郎钻什么?“大踱目瞪口呆,无言回答 。唐寅便替他解围,屈着一膝禀告道:”大公子在书房中读《论语》,研究这‘钻之弥坚’一句书,正自得神 。听得太师爷回来,大公子的心还放在这一句书上 。所以,钻啊钻啊‘,钻个不绝 。“华太师听了,反嗔作喜道:”大郎,你合该在’钻之弥坚‘上用些功夫了,我告诉你听,你的二姨已许配了文徵明,不日便要出嫁了 。他是个江南才子,文学和唐寅差不多 。立品却高于唐寅几倍,你和他做了连襟,一朝见面你这般不学无术岂不要被他笑死?“华太师一壁说一壁靴声桑桑,径到里面去了 。家丁们接过太师爷,又接大娘娘,一番忙碌,无须细表。   单说唐寅回到书房,心头异常沉闷,文徵明和杜二小姐说亲不成,他是知晓的 。天平山乔扮家童,为着躲避王少傅的眼光 。文徵明中途遇雨 。连遭倾跌,他也是知晓的 。后来他还取笑着小文,笑的他偷学伯虎,变做画虎不成反类狗 。小文当时只有承认自己的偷看本领不佳,别无话说,现在听得这婚姻已成就了,多分小文另换了方法,和杜二小姐早已面订终身,才能够舫因缘成就,不日结婚 。小文的偷香本领真不弱啊,试想:“杜二小姐深闺丽质,小文竟有本领和小姐会面。我枉在相府中住了十余天,竟不能够和一个婢女会面。 太没用了?这几天来 ,我觉得索然乏昧。打算着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现在知道小文的婚姻已告成功,我益发回去不得,要是回去,内无以对陆昭容,外无以对文徵明 。我只有磨细着肚肠,在这里守候罢了 。”列位看官,只为文徵明的因缘成就,益发坚固了唐寅守候的心 。“若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他以为总有一天和秋香见面相逢,悄悄的向他乞婚,得了他的千金一诺,那么“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见了陆阳容说得嘴响,见了文徵明也不会示弱于他了……忽忽光阴,又是三五天,金桂都谢丛菊将开,早又是凉秋九月了 。 唐寅虽说见不得秋香,但是小厨房中的石榴却不来和他纠缠,觉得耳根清净了许多 。大踱、二刁虽然照常上书房,但都是愁容满面,短叹长吁 。大踱道:”不不好了,我我们的,快快活日子……完了 。“二刁道:”老冲,我想世界上生病的人不计其数,疾病身亡的也其(是)不计其数,为什么人家的病都会死,他的病不会死?他竟好了 。“大踱道:”阎阎罗王,太太不行,这这般惹惹厌人活活在世做……么?“二刁道:”老冲,我不要怪阎罗,怪他’救了田鸡饿了蛇‘他其(是)活了,我和你却死了 。“唐寅便问二位公子说的是谁,二刁道:”天打病好了,有信给老生活,在这几天内他要教希(书)了 。“大踱道:”生……要来了,生……来,我们的晦气星,要钻钻钻,钻了半晌钻不出来 。“二刁笑道:”老冲,又要钻了,可其(是)晦气星要钻到妻皮里面去 。“大踱道;”放放屁,我说晦气星要钻钻钻钻屁眼里去。“唐寅听了便耽着心事,他和这两个踱头做伴,简直把他们玩诸股掌之上,一切言语行动都没有拘束 。如今来了这位西席先生,听说又是个迂夫子,规行矩步,动不动便是’诗云‘’子曰‘,我和他相聚在一处又须服侍他,这便磨弄煞人咧?”转念一想:“也许这位先生和我有缘,但看他对于我这几篇解元文章浓圈密点,佩服的五体投地,他既欣赏我的笔墨,他的性情大概也和我相近的罢 。”想到这里,心头又放宽了不少,在这当儿,远远听得一声痰嗽,大踱、二刁都慌了手脚,大踱道:不不好,生来了 。“二刁道:”说着曹操,曹操就到 。说着天打,天打就来 。老冲,和你迎接去 。’侧柏隆冬详‘ 。“大踱道;”钻钻啊,钻钻啊?“二刁道:”老冲,钻什么?你的妻皮已钻过了?“大踱道:”钻钻啊,晦晦气星,钻钻钻钻眼里去 。“两个呆公子出外迎师,照例做书僮的便该跟随在后面,待到两公子见过了师长,便即上前跪接师爷 。但是唐伯虎自惜身分,自己是个名解元,先生是个迂秀才,解元拜秀才太不成话了!况且先生又是个崇拜解元文章的人,第八回书中,唐寅翻着先生的抄本文章,他把自己的抡元文章都抄在里面,还加着几行评语,说什么”假令得见此人,余虽为之执鞭,所欣慕焉 。“要是今天出去跪接师爷,那么秀才没有替解元执鞭,解元反而要向秀才磕头,断断没有此理!好在书房划分内外两间,他便躲入内书房,在门缝里偷窥动静,再作计较。他才把身子藏好,但听得一阵步履声,两个呆公子早已随着王本立老夫子走人书房 。唐寅在门缝中瞧了一眼摇摇头儿,觉得这位先生面貌陈腐,衣巾质朴 。还加着鹅行鸭步,酸气可掬 。料想:”不是个漂亮朋友,我和他住在一房,却是苦了我也 。“正是:   绝顶聪明偏作仆,可憎面目竟称师 。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第二十四回重科名门墙粘捷报闹意见书馆记深仇  这位太仓老夫子王本立先生,别字道生,和华鸿山幼年同学,感情很好 。当时家塾里面,所有同学少年,差不多在十人以外,若论好学不倦只有本立和鸿山两人。所以全塾学生的功课也只有本立和鸿山两人工力悉敌 。塾师道:“王华两生可称一时瑜亮,将来都是国家大器 。生徒们须得看做榜样才是好呢?”本立在十二岁上早考取了一名秀才,幼童入学,唤起才名 。其时华鸿山年龄稍长,还是一个童生,家塾先生的眼光随着科举上下便道:“王华二生一般都是可畏后生 。不过稍有区别,王本立是龙华鸿山是虎,一旦风云际会,预料本立的功名还在鸿山之上咧!”自经塾师品评以后王龙、华虎传播四方 。但是过了两年,鸿山也考中了头名秀才唤做泮元 。王本立依旧是一个秀才,并无寸进 。科举时代的人物,考得功名一定要遣发报子,到师友亲族人家鸣锣报喜 。那时一棒锣声敲到先生的家塾门外,墙上高贴着朱红报单,有“贵府受业门人华鸿山,考取锡庠第一名泮元”字样 。这报单便贴在王本立的旧报单旁边,相映之下,王本立的报单已黯黯地不生光彩了 。自有生徒们向塾师询问道:“华虎的本领并不弱于王龙,先生,你道如何?”塾师点头道:“王本立是龙华鸿山也是龙明年乡场这两条龙总须破壁而去 。”待到来年乡试,华鸿山中式举人,王本立依旧是个秀才 。那时一棒锣声又敲到先生的家塾门外,墙上高贴着鹅黄报单,有“贵府受业门人华鸿山中式南直隶乡试第三十六名举人”字样,这报单便贴在去年的泮元报单旁边,那泮元报单兀自颜色鲜明 。不比王本立的报单已破碎的和枯叶一般了 。又有生徒们向塾师询问道:“华龙的本领端的胜过了王龙,先生,你道如何?”先生点头道:“华鸿山是一条龙,王本立只是一只虎 。一般都有风云际会的希望,不过王虎比着华龙略差一些儿罢了 。”   又到了来年,华鸿山连捷进士,钦点翰英 。王本立依旧是一个秀才,那时一捧锣声。 又敲到先生家塾门外,墙上高贴着泥金报单有“贵府受业门人华鸿山 。会试中式第一十八名进士,殿试二甲朝考一等,钦点翰林院庶吉士”字样。   这报单便贴在去年举人报单旁边,真叫做三报连捷 。朱红、鹅黄、泥金三色报单骈肩的贴着。再看王本立的破碎报单,早经顽童们扯个一乾一净,不留痕迹。 又有生徒们向塾师询问道:“华龙和王虎相去太远了 。一个是太史公 。一个是穷措大 。先生,你道如何?”塾师点了点头道:“我说华鸿山是龙确是一条嘘气成云的神龙,我说王本立是虎,谁料他画虎不成反而类狗?因此相差得太远了 。”   这个消息传出去,华龙、王狗传播四方,华鸿山本来是虎,一变而为龙;王本立本来是龙,一降而为虎,再降而为狗 。科举时代的世态炎凉都跟着一纸金榜为转移,榜上有名的,“黄狗出角变麒麟”,榜上无名的,“虎落平阳被犬欺 。”人情世故大抵如斯 。这位塾师既跳不出炎凉环境 。当然有这般高下不定、褒贬无常的品评了 。后来华鸿山官运亨通,隆隆日上 。王本立呢,“苏秦仍是旧苏泰,”一领青衿到老没有长进 。可惜这时塾师已去世了,要是活在世上,再有人向他询问,他一定把王本立贬之又贬 。不但华龙、王狗相差很远,一定要有人向他询问他一定把王狗贬做王鳅、王鳖、王虫、王以一路的贬将下去贬个不休呢!   闲话少叙,且说华鸿山盼子成名很为恳切,连延着几位西宾,两个儿子读了多年的书,依旧是一块不可雕琢的顽石 。鸿山才想到幼年同学的王本立秀才学问优长,又教了三十馀年的书,经验上更是丰富,便即写信到太仓,意欲延聘这位老夫子到相府中充当教读,谁料王本立为着两个儿子都已成立了,家中供养,甘旨不缺,情愿休养在家,不愿再作冯妇,便把这层意思回覆了鸿山 。他越是不肯就,鸿山越要他就,磋商了多次,书来信去,还没有具体的办法,直到华鸿山亲赴太仓登门奉请,王本立却不过老友的情,才接受了他的聘金 。 到馆以来忽忽三年,只为他是主人翁的总角之交,华文,华武稍有失礼,他便要告知鸿山家法处治,还得在先生面前叩头赔罪 。所以两个踱头对于这位王本立先生略存几分忌惮 ,不比旁的先生,猫鼠同眠,毫无一些畏惧之心 。华文、华武接过先生以后,一个唤着“生”,一个唤着“天打”,虽是踱头,倒也会几句客套 。大踱道:“生,你你好了,没没有呜呼哀哉,伏伏惟……飨 。”二刁道:“天打好了,其(如)果天打再不来,我们学生的就要心表三年了 。“大踱道:”不不错,如如果生再不到馆,我我们学子要要相向而哭,皆皆……声 。“王本立皱了皱眉头道:”半月不见顽钝依然,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踏着八宇步摇摇摆摆直入金粟山房。万不料有人在门缝中偷窥 。王本立进了书房,第一桩要事使是要向至圣先师神位前行礼,他把秀才巾一整,把一柄折扇双手捧着算做捧笏当胸,跪将下去,尊一声”至圣先师高高在上,弟子王本立诚惶诚恐,顿首稽首,伏惟先圣德参天地,道冠古今……“以下还有喃喃呐呐许多话,只为愈说愈轻,躲在后房的唐伯虎听不清楚 。但是见这迂阔模样,几乎惹得他失声大笑 。王本立跪拜完毕,然后在师坐中坐定,先把书房中浏览一下,但见一一布置整洁,不染纤尘,不禁暗暗纳罕 。 再向座右的书架中看时,见插架书籍整齐画一,有套的归套,有板的夹板,书根上的记号也有”元亨利贞“分四卷的,也有”礼乐射御书数“分六卷的,也有”金石丝竹鲍土草木“分八卷的—一按照次序,绝不紊乱 。最奇怪的一幢幢堆叠的书籍,经、史、子集分作四幢堆叠,可见承值书房的是个内行断不是寻常书僮所能了解 。他一壁看一壁口称着”奇啊!奇啊!“两个踱头窃窃私议,二刁道:”老冲,你听见么?‘骑啊骑呀’骑什么?“大踱道:”阿阿二,尧舜骑病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