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杰传 - 第 14 页/共 26 页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月下添娇倾倒浪子灯前含媚戏弄家奴  正月半杭城看灯,比着七月半八月半的遨游西湖,尤其热闹百倍。看灯是一种名目罢了,真个为着看灯而来的十无一二。成群结队的人都说着看灯看灯,就中分别性质而论,单纯看灯而不看人的可谓绝无仅有;既看灯又看人这是占着大多数,大凡老实的人看灯为主看人为宾,不老实的人看人为主,看灯为宾。尤其不老实的人,不看灯只看人,而且只看人群里面的少年女子。尽有遨游了大半夜回到家中,人家问他的灯景,他茫然无以回答;人家问他看灯的女人,他便滔滔汨汨,讲一个不厌不倦,张家的女儿怎么样,李家的媳妇怎么样,他的肚里都有一篇细帐。这一类的人,都是那些轻薄少年,他们不向灯多处走,只在大街小巷做那巡街御史,遇见了平头整脸的女人,便要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他们尤其欢迎的是没有伴侣的妙龄女郎,够他们的任意调笑。周文宾出了后门,转到前门,须得经过一条小弄,恰被那些巡街御史远远望见。小弄中虽没有灯彩,但是月光如画,分外清澈。周文宾本有美人之称,还加着在月光之下款款行来,益发如同仙女下凡。那些巡街御史跑了许多路,所遇见的女人都是四五分姿色以下,觉得没有安慰着他们眼睛上的要求,这一个女郎简直是十分的姿色了。说也希奇,没有司令官唤那“立停”、“稍息”等口号,他们的尊足自会同时停止着动作,站班也似的站在弄堂两旁。从前的猎艳和现在的猎艳不同,现在的猎艳先看面,后看臀;从前的猎艳先看面,后看脚。只为从前是小脚时代,妇女们的美丽大半在面上,小半在裙下。   那些轻薄少年瞧见了文宾大半的美丽还没有瞧见文宾小半的美丽。文宾见他们站立弄堂口候着自己到来,他益发装腔做势,走一个风摆柳的姿态。少年们肚里思量:“这雌儿裙下金莲一定是靠得住的,要是莲船盈尺,决不会有这般袅袅婷婷的模样。”文宾愈走愈近,少年们的口中不由的都唤起“啧啧啧”起来。比及文宾走出了弄堂口向右转弯,他们又不由的都唤着“可惜可惜”在先的“啧啧啧”,为着周文宾的面貌愈看愈好,后来的“可惜可惜”被他们看出了裙下的两只大脚穿着乡下姑娘所穿的蝴蝶鞋,不禁老大的失望,异口同声的唤着:“可惜,可惜!……唉,可惜!这是一个半截杨妃,……唉,可惜!这是一个倚在楼窗上的好娘娘倚在楼窗上是个娇模娇样,走下了楼梯,这美人儿便要走样。”他们跟在后面,既然没有步步莲花可以欣赏,却又抄到前面,要一步一回头的把那西贝女郎看个不休。文宾又逼紧着喉咙,娇声唤道:“列位对不起,让我一条路。”众人七张八嘴的问他到那里去,还是看灯,还是寻人,文宾道:“奴家也要看灯,也要寻人。”有人问他寻的是谁?他说是哥哥。你的哥哥叫什么?他说:“奴家哥哥叫做倪天相。”到那里去寻你的哥哥?他说:“到清和坊周府去寻。”寻你的哥哥做什么?他说:“寻着了哥哥,叫他领着奴家去看灯。”寻不着你的哥哥便怎样?他说:“寻不着奴家哥哥,奴家也要去看灯。只是不认识路程。”许多少年争先恐后的都来招揽这件差使,都说:“倪大姑娘,我来做你的伴可好?”文宾笑道:“有你们前后拥护,我是热闹场中行走也觉胆大。只为人丛里面有许多浮头浪子不怀着好意,动手动脚,奴家是曾经吃过亏的。奴这一回到周公馆中寻哥哥,便是叫他做奴家的保镳。”有一个少年道:“你不用去寻访什么哥哥了,倪大姑娘,我们都可以做你的保镳的。”又有一个道:“我们做了保镳,管教你在人丛中出出入入,没有一个敢碰你的一根汗毛。”又有一个道:“要看灯,快快便去。今夜的灯,麒麟街王兵部府中第一,后面的空场上还有异样的焰火。”文宾道:“多承你们的好意,奴家一准请你们伴着同去。不过我到了这里,总得到清和坊周公馆中去访访奴家的哥哥,以便通知他一声,不用伴着奴家去看灯了,奴家另有可靠的同伴陪着奴家同去。”众人道:“那边便是周公馆了,你进去后说过几句话便即出来,我们在这里候你。”文宾道:“谢谢你们。不过少停出来,我不走前门了,只因为奴家的哥哥是在他们厨房中帮忙的,奴家见了哥哥,说过几句话便要从后门出来。你们肯伴奴家的,只在后门口守候便是了。”   许多少年都似得了将军令,看他进了周府墙门以后,便即抄到后街,站在周公馆的后门口,呆呆的守候这雌儿出来。谁知上了文宾的当,周公馆的后门今夜不会再开了。后街是冷静的地方,为着守候这个西贝雌儿,反而错误了他们巡街御史的职务。有几个神经敏捷的知道雌儿此时不出,不会出来了,便不高兴在这里“守株待兔”,十停之中走了二三停。时间愈久。走的人愈多。走剩两个人,一个是色界饿鬼,一个是情场魇子。他们以为:“倪大姑娘决不是说谎的人。要是他不出来看灯,约着我们做甚?有了这般好机会不宜轻易错过,他们要去由着他们走。本来寻芳猎艳只宜人少,不宜人多,多分是他们没福,我们有缘。”又等了一会了,消息沉沉,倚在后门上窃听也不听有得什么动静。色界饿鬼道:“我站的腿也酸了,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心灰意懒,我要去了。”情场魇子道:“我盼的眼睛要破了,一盼也不来,二盼也不来,休得痴汉等老婆罢,我也要走了。”他们都说要走,他们都不肯走。只怕一个走了,一个在这里独享艳福。又等了一会了,实在没有希望了,他们方才离开了周府后门,同出了小弄,走到弄堂口。色界饿鬼说要向西去,情场魇子说要望东行。 两个人分道而行变做了“伯劳东去燕西飞。”色界饿鬼自想道:“这是一个好机会,我从西面的弄堂抄到后街,依旧可以站在周府的后门口。要是和倪大姑娘三生有幸。在这里遇见了他,那个大大的艳福归我一个享受。岂不是好?”他想定了主意,便折入另一条弄堂,月光之下隐隐见周府后门口有一只衣角飘起,多分是倪大姑娘站在后门口守侯了。他便放轻着脚步悄悄的走将过去,伸头一看,老大失望。不是倪大姑娘,却是情场魇子。原来好色之心,人皆有之,他想利用时机,情场魇子也想利用时机,早在东面的一条弄堂抄到后街。色界饿鬼没有到,情场魇子早已先到了。两人相见之下,彼此一笑,依旧在那周府后门站那义务的岗位,一直站到上半夜方才败兴而回。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且说周文宾进了自己墙门,这时灯彩辉煌,大门开放着,看门的老冯正在门房里打盹。 只为他是不胜洒力的,多喝了几杯元宵节酒,便坐在门房里一磕一铳的拜佛,文宾不去惊动他,径到里面,恰和周德觌面相逢,周德的为人早在锦葵口中说过,他是好酒又好色的,今天元宵又有酒吃,又有女人看,倒变做了左右为难。顾了饮酒,吃的醉醺醺,便不能上街去看女人;顾了看女人,便不能吃得烂醉,他便定下一个限止,喝酒只喝得八分,乘著酒兴便可赶到热闹丛中,假做看灯,在钗裙队里挤出挤进,也好使皮肤上起些快感。童仆中间的酒量周德最大,童仆中间的欲念也是周德最热。众兄弟都已离席而去,他的酒兴兀自不衰。没有人和他猜拳,他便和酒壶猜拳。但见矗起的一只酒壶嘴,他便算酒壶伸起着一个指头,他说酒壶输了。便把杯中的酒倾入酒壶。他又说是自己输了,便把杯中的酒倒入自己嘴里。如是这般的自斟自酌,他已有了九分的酒意。总算他一灵不昧,忽的自己警告着自己道:“快不要喝了,嘴上占了便宜,眼睛上要吃亏了。”经了这番警告以后,他便收拾着残肴,揩过了面正待出墙门去看灯看女人,却不料走到轿厅,恰和乔装改的周文宾打个照面,周德自想:“该是我的色星高照,未出大门便有雌儿送给我看,这真是天大的幸福!”他贼态嘻嘻的眯着两只色眼,凑上前来问道:“大姑娘,你是谁啊?来看那个?”文宾只觉得一阵酒气扑人,便倒退了一步。周德又凑上了一步,嘻开着嘴,专候文宾答覆。文宾暗想:“这狗才不怀好意。端的可恶,不妨戏他一戏。”便笑吟吟的说道:“德叔,你多饮了几杯酒,连奴家都不认识了?”周德听了这“德叔”二字,宛比吃了一服柔骨丹,全身骨骼都是牛皮胶般的软化起来,把醉眼抹了几抹道:“大姑娘又似面热,又似陌生,你究竟是谁啊?”文宾扭了几扭道:“德叔,贵人多忙,奴家是常常到府上来走动的。只有这两年不曾来,只为奴家到乡间做养息去了。奴家到今天才上城,特地到府上来看一个人,奴家是住在后街的,和府上的后门却是近邻。奴家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奴家究竟是谁?德叔啊,只怕你‘哑子吃馄饨,肚里有数’了。”周德大喜道:“原来你便是豆腐店里的许大姑娘啊!你长久不到府来了,你模样儿长得益发美丽了。曾记得那一年,我到你店中吃豆腐浆,你这时还不满十岁,我抱你在膝上香香你的面孔;你把两只小手勾着我的头颈。许大姑娘,你可说得啊?”文宾笑道:“小时候的事,我还有些记得。”周德道:“年岁过的飞一般的快,你竟和我差不多长了,我来和你比这一比,究竟谁长谁短。”文宾道:“怎样比法?”周德道:“不比头,不比脚,只和你中间比起,你道怎么样。”文宾道:“德叔又不说好话了,我且问你,二爷可在里面?”周德道:“你问二爷做什么?”文宾道:“我是特地来访二爷的。”周德道:“你访二爷做什么?”文宾道:“承蒙你们二爷相爱,约着奴家到府上来看灯、饮酒。奴家本想早来,为着遇见了小姊妹,谈谈说说,错误了时刻,来的迟了。料想二爷一定在书房中等候,奴家要到书房中看二爷去了。”周德暗想:“这雌儿原来和二爷有花头的,今宵不要放过他的门,先要和我周德有了花头才许他和二爷有花头。”心里这么想,口里撒着满天的谎道:“许大姑娘,你迟来了一步,二爷已出门去了。”文宾假作失望的模样道:“他约了奴家,怎么又放了奴家的生?”周德道:“二爷爱上的人,不止你许大姑娘一个,他在书房中饮罢了酒,摩擦着鼻头踱来踱去,约摸三五十回,我是知道二爷一定“等人心焦”,只是不好问他等的是谁。但是他等到最后的一回跳着双脚骂道:“这骚货不来,难道我不会去访旁的雌儿么?”“杀猪的死了,不吃带毛的猪!”他骂毕以后,便唤着僮儿,点起灯笼伴着二爷出门去了。”文宾假作恨恨的模样道:“‘一痴心女子负心汉’,奴家来看二爷,却撞了一个空。”说罢,正待回身,周德道:“许大姑娘不要走,且到你德叔房中来坐坐。”文宾暗想:“这奴才极形可掬,我便到他房中坐坐,看他怎么样?”便道:“奴家走的腿也酸了,正想歇息片刻,但是不好打扰你德叔。”周德道:“好说好说,待我德叔来带你进去。”当下色胆如天的周德把文宾引入自己房中。文宾道:“你虽然是奴家的叔叔,但是一男一女坐在这里,被人家瞧见了怪难为情的。奴家要回去了。”周德道:“有什么难为情?今天是元宵佳节,弟兄们都到后园看放流星花炮去了。这里不会有人进来,他若不放心,我便关上了门,落下了闩,周德一壁说,一壁已把房门闩下了。忙把灯儿挑了挑,教文宾坐下,自己捱在旁边坐了,笑嘻嘻的问道:“二爷约你看灯、饮酒,还有什么玩意儿?”文宾道:“看灯、饮酒以外,不过赏赏月儿,二爷向奴家说,今夜天上团圆,人间也要团圆,你是一定要和我团圆的。”周德涎着脸问着:“怎样叫做团圆呢?”文宾道:“和你们二爷相亲相爱。”“单是和二爷相亲相爱,便算团圆么?”文宾道:“不但是这般,还得和你们二爷相偎相傍。”“单是和二爷相偎相傍,便算团圆么?”文宾道:“不但是这般,还得和你们二爷相搂相抱。”周德听到这里,馋涎都流了下来,笑道:“单是和二爷相搂相抱,便算团圆么?”文宾假扮着娇嗔道:“德叔,你明人不消细说,似这般的推车撞壁算什么?”周德拍着文宾的肩道:“许大姑娘,你上了二爷的当了。”文宾假扮做着惊的模样道:“上的什么当呢。”周德道:“许大姑娘,我的话说便向你说了,但是你不能讲给二爷听的。”文宾道:“德叔放心,奴家的嘴比着瓶嘴还紧,你只告诉奴家,你们二爷怎样的靠不住。”周德道:“这是看着你的面子才肯告诉你,换了旁的人我是不肯说的。你道我们的二爷是个绅宦公子么?唉,说穿不得!叫到‘描金箱子白铜锁。外面好看里面空。”文宾道:“奴家爱上你的二爷,并非贪着他的财产,他便挣些空场面,奴家也不去管他。奴家所爱的,爱他是个翩翩少年。”周德笑道:“我说你上当便在这分上,现在有一句很关切的话告诉你听,但是先要问你,你毕竟和我扪二爷可曾同过衾枕?”文宾道:“奴家还是黄花闺女,二爷约着奴家到来,准备今天同床共枕。人月团圆。”周德道:“许大姑娘,你天大的运气。遇见了我德叔,我是看你从小到大的,又曾在我膝上坐过,决不把你搀入鬼庙中去。我们二爷外面一貌堂堂,里面一身毒疮,你幸亏没有和他同枕共床,要是沾染了他的毒疮?管教烂去你的鼻梁。我们二爷年纪不小了,为什么没有人家闺秀肯嫁他?便是为着他有了这花柳症。从前在苏州,向杜翰林家求亲,亲事不成,现在又向麒麟街王兵部家求亲,亲事也不成,这便是个真凭实据。”文宾道:“德叔,你毕竟是个好人,亏得你指点,奴家从此便不敢和你们二爷亲近了。要是不然,烂去了鼻子算谁的帐?”周德道:“许大姑娘,你可感激我么?”文宾道:“十二分的感激你。”周德道:“空说感激是没用的,怎样的报答我?”文宾道:“奴家烧一碗四喜肉给你吃,可算报答了。”“许大姑娘,这不是一碗四喜肉可以酬报的。”文宾道:“奴家做一双棉鞋给你穿,可算报答了。”“许大姑娘这不是一双棉鞋可以酬报的。”文宾道:“奴家替你做一身棉袄、棉裤,那么总可以酬报了。”“许大姑娘,这也不是一身棉袄、棉裤可以酬报的。”文宾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德叔,你自己说了罢。”周德道:“我一不要吃你的四喜肉,二不要着你的棉鞋;三不要穿你的棉袄、棉裤。许大姑娘,我只要……”话没有说完,早已淌了许多涎沫。文宾道:“德叔又来了,要什么只管直说。”周德道:“许大姑娘,你德叔不要什么,只要像你方才所说的人月团圆,同床共枕。许大姑娘,快快来呀!”说时,便要上前搂抱。文宾道:“被你们二爷知道了,须不是耍。”周德道:“二爷知晓有什么要紧?他见了你德叔惧怕三分。只为他的把柄都被你德叔捉住,只须向着众人宣扬,说他是有花柳病的,他便不能在杭州做人。不是你德叔夸口,二爷在我手掌之中,把他搓得圆,捏得扁……”话没说完,文宾早起了锥钻拳头,在周德头上秃秃两下,骂一声:“狗才!你擅敢无中生有,毁谤主人!”周德听得这声音和二爷一般,不似方才逼紧着喉咙连唤奴家奴家,”不禁惊慌起来,便问:“你是谁?”文宾道:“我便是在你手掌之中的周文宾啊!秃秃。”周德忙做着矮人,跪在地上赔罪。文宾道:“我是被你搓得圆、捏着扁的。”周德自打巴掌一下道:“小人该死!”文宾道:“我是生有花柳病的?”周德道:“小人放屁。”又是一下嘴巴。文宾道:“我是被你捉住把柄的?”周德道:“小人喷蛆。”又是一下嘴巴。文宾道:“狗才!你以后再敢如此么?”周德道:“再也不敢了。要是依旧不改,听凭二爷处死无怨。”文宾道:“那么饶你这一遭。此后如此,两罪俱罚。”周德谢了二爷,方才起立,便问:“二爷为什么这般打扮?”文宾便把和祝枝山赌东道的事说了一遍,吩咐周德开了房门,不许声张。周德道:“小的怎敢声张?要是被人知晓,小的面上无光。”文宾道:“那么便好了。”文宾出了周德的房门,又是扭扭捏捏的扭到紫藤书屋去戏弄老祝。正是:   戏弄家奴今闭幕,揶揄老友又开场。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拍吟肩公子灌迷汤写便面解元中妙计  紫藤书屋中的祝枝山,守候着乔妆改扮的周文宾出来,好赢他三百两纹银。也拖着一张椅子,专向着两扇屏门而坐。只为凡是里面出来的人都是从这两扇屏门中走出来的。紫藤书屋中,常有婢女出来,在庭心里折取梅花,他想:“今夜却要十分注意,防着周老二也扮着婢女折梅,前来戏我一戏,输去三百两还是小事,老祝被他吃瘪这损失非同小可。”祝僮毕竟小孩子脾气,向主人说明了放他上街坊去观看花灯。枝山允许他出门,所以紫藤书屋中只剩着枝山一人。他知道自己的目光不济,面前便燃烧着一枝红烛,时时夹去灯煤,以便光明如昼。   忽闻呀的一声,屏门开了,一个婆子从里面出来,到庭心里折取蜡梅,打从枝山旁边经过,笑说道:“祝大爷,今夜倒不去看灯?”枝山不即答应,把烛煤弹去了,掌着烛扦,把婆子上下照了一遍。婆子笑道:“照什么?”枝山道:“照照你可是老二变相?”婆子只当他醉了,便不去睬他,自去折取蜡梅,折取后回到里面把屏门掩上。枝山自言自语道:“老二诡计多端,总是细心一些的好。方才的老妈子,我明知不是老二改妆的,但是我总得照他一下,照见了他的满面皱纹,我才放心,这便不是老二的变相。”又等了一回子,还没有什么动静,他想:“难道老二在里面睡着了么?”   正在想时,呀的一声屏门开了,隐隐约约出来的是个丫环模样,枝山忙道:“来人暂请停步。”那丫头道:“祝大爷做什么?”枝山道:“你不用问我,我自有道理。”那丫头便站定了,嘴里只是吃吃的笑,枝山手忙脚乱,又要弹烛煤,又要取出单照,又要掌着烛杆,他便离座来试验这真假丫环。烛光之下,照见那丫环是个小大块头;面貌是丰腴的,并不象周老二。便道:“你叫什么?”那丫头道:“我是锦葵呀,来看祝僮兄弟的。祝僮兄弟那里去了?”枝山恍然道:“不错不错,你是锦葵呀!你看祝僮,祝僮上街坊看花灯去了。”原来枝山常听得祝僮谈及大娘娘身边有个锦葵阿姐最为和气。只为是个小大块头,人家叫他一声”赛杨妃”。现在那个丫头定是锦葵无疑了。当下锦葵听说祝僮出门去了,便想回到里面。 枝山道:“锦葵,我问你一句话,你从里面出来,可曾看见你们二爷在里面做什么?”锦葵笑了一笑,暗想:“祝阿胡子枉号智囊,这一番管教他失败在我锦葵丫头的手下。”原来锦葵到紫藤书屋中来,自有他的用意。这用意有二层:一者瞧瞧他的情人祝僮今夜可曾出去看灯?二者他知道二爷是从后门出去的,少顷一定从前门进来。二爷赢了东道,他有三十两的分儿。他这番到书屋中来探这一探,要是祝阿胡子问及二爷,我便给他上一个当,好教他少顷见了乔妆改扮的二爷进来,不会看破二爷的真相。当下笑了一笑道:“祝大爷,你问我们二爷做甚?”枝山道:“我要和他谈谈。”锦葵摇了摇头道:“二爷不出来了,要谈明天再谈。”枝山道:“二爷为什么不出来呢?”锦葵道:“二爷进来的时候,已有四五分酒意,他见里面的筵席未散,便坐了下来,和老太太、大娘娘吃酒,二爷的拳风是不行的,他偏要和老太太、大娘娘猜拳,却不料连输了四五大杯。他又好胜,不肯慢慢儿喝下去,总是一饮而尽。饮了三大杯,他的喉咙里竟放起鞭炮来了。幸而他别转了头,没有吐到席面上去。老太太着了慌,教他饮了一碗醒酒汤,吩咐他归房安睡。无论如何,今夜不许他起身。他到了房里便即睡着了。祝大爷要和他谈谈,今夜不及了,明天谈罢。”锦葵说完以后,匆匆入内。 临走时,口中还说着:“祝大爷费你的心,见了祝僮兄弟,说我来看过他的。”锦葵去后,枝山自言自语道:“老二不出来的了,他不出来。他的东道便输了。我可以向他说:‘你为什么不出来?你分明是怕我窥破你真相,这三百两快快拿来。’那么他便没话回答了。”又想到:“方才那个锦葵丫头,虽然肥了一些。模样儿很不弱。我做了大爷,倒不及手下的谜僮祝管,听那锦葵口音,左一声祝僮兄弟,右一声祝僮兄弟,很像有情于他。看来倒是一双佳偶……”   忽的外面一阵步履声,接着又是一阵花粉香,直扑到书屋里来,那便引起了枝山的注意。 花粉香做先锋队,来的一定是女客。时候不早,外面还有什么女人来呢?但听得莺声呖呖般的唤道:“二爷二爷,你可在里面?”枝山忙问来的是谁,文宾便趁势走入里面,见了枝山做出失望的样子,道一句:“二爷那里去了?”枝山手执单照,照见来的是一个美貌裙钗,便道:“里面请坐。”文宾道:“老伯伯,二爷可在这里?”枝山道:“休管大爷、二爷,坐坐何妨?”文宾道:“二爷不在这里,我便要去了。老伯伯你见了二爷,你说后街豆腐店里的许大姑娘来到这里看他的。说时,便要转身。枝山道:“既来之,则安之……”列位看官,祝枝山毕竟狡狯,他虽然知道周文宾已经烂醉如泥,今夜不出来的了。但是这女人是否他扮的,倒也不可不妨,先来试验他一下,他故意道出这两句通文的话。要是真个豆腐店中的女郎听了这两句,一定莫名其妙;要是周老二假扮的女郎,听了这两句一定回过头来,道一句:“二爷不在这里,奴家不再耽搁了。”唉,周文宾的乔妆计划几乎失败在这“既来之,则安之”两句之下。他已准备回过头来,准备要说:“二爷不在这里,奴家不再停留了。”但是猛想到:“方才在内堂哄骗母亲,母亲说许大姑娘怎么会说这通文的话?他想我现在扮了乡下大姑娘,他背着书句,由着他背,我只算莫名其妙便是了。”他打定了主意,头也不回。祝枝山才知道他是个货真价实的乡下大姑娘,把方才的疑虑都打消了。他正觉客馆凄清,有了这美人儿走来,空气中也含着一种暖意。他怎肯放这乡下大姑娘出去?便道:“大姑娘,来来来!且在这里坐坐,也许二爷会得出来。文宾便答转身躯向枝山打量了一下,问道:“老伯伯姓什么?”枝山道:“姓祝”。文宾笑了笑道:“祝伯伯唤我做甚?”枝山道:“唤你进去暂坐片刻,也许二爷会得出来。”文宾便不客气,跟着枝山入内,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枝山道:“请问大姑娘芳龄多少?”文宾假作呆了一呆,隔了片晌,才说道:“祝伯伯,我们豆腐店里只有划方豆腐干,没有什么方菱圆菱。”枝山笑道:“大姑娘,你缠错了,我问的芳龄多少,便是问你年纪多少。”文宾笑道:“原来芳龄便是年纪。奴家的芳龄一十七岁了,请问祝伯伯芳龄多少?”这句话引得祝枝山发笑。便道:“你问我么?虚度三十九岁了。”文宾假作娇嗔道;“祝伯伯这般瞎话四,奴家已告诉你芳龄一十七岁,你怎么说许大三十九岁了?”这句话又引得祝山大笑,也想这许大端的笨不可言,他把“虚度”二字当做“许大”二字。他这个人简实是“聪敏面孔笨肚肠”,看来不配和他通文的。便道:“大姑娘,你又缠错了,我说的虚度三十九岁,是说我的年纪三十九岁。”文宾笑道:“原来祝伯伯也叫做许大?你既然姓许,怎么又姓祝呢?”祝山拍手大笑道:“姑娘,你专会呕人发笑,我不和你通文了。你简直胸无点墨。”文宾瞧了瞧枝山的手指道:“怎么祝伯伯也是六指头?”枝山惊问道:“你又见过谁是六指头来?”文宾道:“奴家听得周二爷有个好朋友,写得一笔好字,便是江南第二才子祝枝山,也是六指头。祝伯伯,你可认识他?”枝山听得唤他江南第二才子,不禁心花怒放,他斜着眼睛,捋着颔下的胡子,笑嘻嘻说道:“大姑娘,实不相瞒,江南第二才子祝枝山,便是老夫。”文宾又假作诧异的模样道:“祝伯伯,你说谎了,江南笫二才子不是老虎,却是洞里赤练蛇。”枝山道:“呸!你“当着和尚骂贼秃”了,我便是祝枝山,人家唤我洞里赤练蛇,这个人一定要入十八层地狱。”文宾听着,便即起立,捧着胸膛,向枝山福了两福道:“祝大爷休得见气,奴家有眼无珠,不知道你便是江南第二才子。祝大爷,奴家这番到来,虽然是看周二爷,其实要看你祝大爷。”枝山道:“你来看我做甚?”文宾道:“祝大爷的书法四远驰名,张小二得了你祝大爷写的扇子,一换便是十多两银子,母子俩便可安安稳稳的过年。杭州人谁不称赞祝大爷的义气?谁不称赞祝大爷的一笔好字?不识好歹的苏州人,替祝大爷起这恶毒的绰号。祝大爷说这个人一定要入十八层地狱,奴家却说这个人一定要入三十六层地狱。祝大爷是菩萨肚肠,活佛的心,怎说是洞里赤练蛇呢?”枝山听了好不快活,自思生平知己半在巾帼。在嘉兴时,为着一首诗受那芙蓉姨太太百般优待;在杭州时,又为着一柄扇子,受那许大姑娘的抬举。便道:“大姑娘,你真是祝某的知己。你今夜到来看我,可是要我赠你一柄扇子?”文宾又起身福了两福道:“祝大爷竟是未卜先知,奴家来看周二爷,便是央托周二爷向祝大爷说,送给奴家一页扇面,好教奴家在兄弟面前说的嘴响。”枝山道:“这话怎么讲?”文宾道:“只为祝大爷赠给张小二扇面的事,是奴家兄弟许二告诉奴家的。许二说,祝大爷的字怎么值钱?我们豆腐店里做了一朝,不及祝大爷笔头上一转笔毛。奴家问许二:‘你说的祝大爷住在那里?’他说住在隔壁周府,奴家说:‘既然住在隔壁周府,你姊姊也会向他讨取一页扇面。’许二说:‘你休夸口,祝大爷的字岂肯轻易下笔?奴家便和许二赌个输赢,今夜奴家讨得祝大爷所写的扇面,许二做三声狗叫,讨不得祝大爷的扇面;奴家做三声狗叫,好大爷,亲大爷,菩萨肚肠的大爷,活佛心的大爷,你成全了奴家罢!”枝山被文宾连灌着迷汤,益发神魂颠倒,便道:“你们也赌着东道么?奇哉怪哉!”文宾道:“难道祝大爷也和谁赌着东道来?”枝山道:“没有,大姑娘,我告诉你,祝某的字本来不肯轻易下笔的,今夜瞧着你大姑娘的分上,便破例替你写一页扇面。好在我过嘉兴时,有人送我多页扇面,即刻便可一挥。可惜没有人替我磨墨,我的僮儿又上街看灯去了。”文宾道:“奴家替你磨墨可好?”枝山道:“再好也没有。从前贵妃捧砚,今夜佳人磨墨。我祝某的艳福真不浅啊!”文宾暗暗好笑,这胡子快要上当了。便由着他咬文嚼字,不去睬他。只弹了弹烛花,把案上砚台加了几滴水,执了一锭仿古名墨,轻圆流利的磨将起来。枝山正取着扇面,预备挥洒,陡见那大姑娘磨墨的姿势分明是个惯亲笔砚的人。他既是豆腐店里的女子,磨豆腐是在行的,磨墨是不在行的。现在瞧见他磨的这般轻圆流利,不禁涌起了疑云。捋着胡须笑道:“老二,你扮的好像啊!”文宾听了狂吃一惊:被他一言道破,怕不要功败垂成。好在他知识枝山的脾气,并非真个看出了破绽。不过冒我一冒,看我可有什么惶失措?当下很镇定的说道:“祝大爷说些什么?奴家不明白。”枝山笑道:“老二,你道我‘浑浊不分鲢与鲤’,你可知道我“水清方见两般鱼”?文宾放着手中的墨,忙道:“祝大爷,奴家害怕,要走了。”枝山道:“为什么要走呢?”文宾道:“祝大爷可是有疯癫病的?好好的和你讲话,你忽然着了邪魔似的,老二长,老二短。口中喃喃呐呐,说这不明不白的话,好不怕人。”说罢,返身便走。慌得枝山把他拖住,便道:“大姑娘休得害怕,这是我一种习惯,叫做“胎里毛病”,心中想着什么,一个不注意,口中便要说将出来,并不是疯癫。大姑娘,依旧请你替我磨墨,你磨墨的样子确是在行,一些水也不会泼出砚外。”文宾肚里明白,原来在这分上,几乎露出马脚来。便笑着说道:“祝大爷,你说奴家磨墨磨的好,这便是吃了不识字的苦。”枝山诧异道:“怎么磨墨在行,倒是吃了不识字的苦?大姑娘你弄错了。”文宾一壁磨墨,一壁说道:“祝大爷,奴家告诉你,我们开的虽是一家小小豆腐店,但是也有往来的帐目,豆腐店请不起司帐先生,只好每天央托对门教书的王先生写帐。王先生写帐时,派着我在旁磨墨,溅出了一点水,他便掷着笔大发脾气。为这分上,我不会写字,我却会磨墨。遇着王先生替别家写对时,也要我磨墨。我磨墨在行,都是吃着不识字的苦。”枝山笑道:“原来如此。墨已磨浓了,待我来写罢。但是只落单款,不落双款。”文宾道:“什么单款双款?奴家不明白。”枝山道:“单写我的名字叫做单款,连你的名字一同写上,这便叫做双款。”文宾道:“奴家不要单款,却要双款。”枝山道:“据我看来,还是落了单款的好,单款的扇面拿上茶会便可换得十多两银子。要是落了双款,价值便短了。”文宾道:“祝大爷,写的扇面,便是奴家的宝贝,休说十多两银子,一千两也不卖,祝大爷,奴家一定要请你落这双款的。”枝山道:“要写双款便要请问你的名字。”文宾道:“早已告诉祝大爷了,奴家便是许大,许大便是奴家。”枝山道:“这个名字不好听,怎好写上扇面?”文宾道:“祝大爷休得欺瞒奴家不识字,奴家一离母胎便叫许大。叫了十七年,没有人说我不好听。便是不好听,你也要替奴家写上扇面。”枝山道:“写便写了,只是许大的下面写些什么称呼呢?也罢,不要称呼了,但写许大两字罢。”文宾拍着枝山的肩头道:“祝大爷,奴家不要。 ‘阿猫阿狗有称呼’,你但写许大,不写称呼,你便瞧奴家不起了。奴家不要。”枝山一连声的应道:“写写写……”列位看官,这是一种心理作用。文宾没有乔妆时,也曾手拍枝山的肩,枝山的肌肤上并不起着什么快感。现在这一拍却不然了,枝山觉得纤手着肩有一种又酸又甜又酥又麻的感觉,直入他的骨髓。除却满口答应,还有甚么话说?文宾道:“你写的什么称呼?”枝山道:“写上许大姑娘可好?”文宾道:“奴家不要。”枝山道:“写上许大小姐可好?”文宾道:“奴家不要。”“写上许大女士可好?”文宾道:“奴家不要。”枝山道:“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你要我写什么?”文宾道:“奴家说了,只怕你不肯写。”枝山道:“只要你说的出,我便写的出。”文宾道:“你要写上‘许大好妹妹’五个字。”枝山道:“‘好妹妹’的称呼,只好口头称呼,怎好写上扇面?”文宾另起着一双手,拍着枝山那一双肩道:“祝大爷,你不写称呼,奴不要。”说这话时声音十分甜媚,枝山的身体几乎瘫化做一堆,除却满口应允以外,还有什么话说?文宾又弹了弹烛花。枝山已蘸得笔饱,正待写字,忽然向文宾说道:“大姑娘,请你抹一抹桌子,这里有些灰尘。”文宾不知是计,便取了抹巾,低着头抹桌子。抹到枝山身旁,枝山乘他不备,凑过头去嗅了嗅他的粉颊,文宾假作娇嗔,把抹布一丢道:“祝大爷这般不老实,扇子不曾写却来占奴家的便宜。”枝山听得话中有因,便道:“大姑娘,不写扇子便不能占你的便宜,要是写了扇子便怎样?”文宾笑了一笑,低头不语。枝山凑头过去:“怎么样?”一壁问一壁嗅着鼻子,觉得阵阵粉花香直透心坎。文宾道:“你替奴家写了扇……”说到这里,扑嗤的笑了。枝山见了益发消魂,又凑过头问道:“怎么样?”文宾道:“祝大爷不要这般,又是酒气直冲,又是毛篓篓刺痛奴家的面颊。奴家又回去了。”枝山道:“不要回去。你只告诉我,替你写了扇子,你便怎么样?”文宾道:“祝大爷,这叫做‘明人不消细说’了”。枝山听得这一句话,分明是批准了战书,立即告着奋勇,提笔在手,写了这一页扇面,又写着:“许大好妹妹芳鉴,吴门祝允明书。”特别讨好,还加着两方圆章,双手捧上,送给这位西贝的好妹妹。文宾接取在手,在烛焰旁边烘干了墨迹,摺叠好了,纳入怀中,便向枝山福了两福。谢了他的盛意,便要告辞。却被枝山一把拖住道:“好妹妹,你允许我的话怎么样了?”文宾道:“奴家没有允许你啊!”枝山道:“好妹妹,你说写了扇子以后便……”文宾道:“便什么?”枝山道:“你说‘明人不消细说’”文宾道:“那么奴家早已向你说明了,你是聪敏人,难道不省得?”枝山道:“‘明人不消细说’便是这个那个。”文宾道:“这个那个是什么?”枝山道:“这个那个便是‘明人不消细说’了。”文宾道:“祝大爷,你不是个好人,不肯老老实实的说。欺我乡下姑娘。”枝山笑道:“好妹妹,你逼我说。我便直说了。这个那个便是和你同床共枕。”文宾回复着自己的声调说:“老祝无礼!你这东道输了,三百两纹银快快拿来。我说的‘明人不消细说’,便是要赢你的东道,得你的三百两纹银。我怕你图赖,这一页扇面便是你瞧不出我改妆的证据。老祝,你佩服我么?”枝山听了,不慌不忙,说出一番话来。正是:   三生修订鸳鸯谱,片语安排锦绣窝。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百花台欢迎闺眷五骏骑遍访佳人  弹唱《三笑姻缘》的把祝枝山唱的太不堪了,唱到周文宾戏友一段,竟把祝枝山说的和周德一般龌龊。已失去了才子的身分,甚至周文宾赚去祝枝山的裤儿,枝山也会上当,把裤儿褪了下来。此种不近情理之谈,虽可以博得听者发笑,但是祝枝山的才子身分从此消灭。 只好和周德拜把子,去做难弟难兄了。列位看官,书是假的,情理是真的。周文宾要取得祝枝山不辨雌雄的真凭实据,何以定要赚去他的裤儿?只须索得他手书“好妹妹”的一页扇面,他已无法抵赖了。闲话剪断,祝枝山的东道明明输了,周文宾逼他把杭州太守送来的润笔充作罚金。枝山道:“老二且慢,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已输了,今夜不交出罚金,明天也当缴出。不过我祝某的眼睛是不济事的,你骗过祝某的眼睛不算希奇,要是你打扮着女妆,在热闹街坊上看灯,人家的眼睛也都似我祝某这般钝,我才佩服你乔妆的本领。”文宾道:“这有何难?我从后街兜到清和坊,背后跟着许多轻薄少年,也都算我是乡下女郎,谁也不曾看破我的真相。”枝山道:“不算不算,一者你口说无凭,祝某不曾目击情形;二者你从后街兜到清和坊,这不是热闹所在,你便躲过人目并不为难。你果有本领,我再和你赌一个东道。听说今夜麒麟街王兵部府门前的鳌山灯棚特别鲜明耀目,还加着后面空场上放着异样的焰火,趁着你尚未改装,我伴着你到麒麟街去看花灯和焰火,要是你没有破绽露出,我便再输你一个东道。你敢去么?”文宾道:“谁说不敢去?不过第一个东道你还没有交出罚金,怎么又比上第二个东道?”枝山道:“我不抵赖你便是了。假使第二个东道是你输的,那么彼此抵销罚金,两无来去。假使第二个东道又是我输了,那么缴了三百两罚金,再缴三百金。”文宾道:“我不相信,你的行囊中除却三百金更无长物,怎说缴了三百金,又缴三百金?”枝山笑道:“那么你太瞧我不起了。说一句爽快的话,要是两个东道我都输了,第一笔罚金明天交付,第二笔罚金限我在三五天内,镇日写扇写对,把收下的润笔一概交付与你。可好?”文宾听了,又动了他的好奇性,其实不是他的好奇性发动,是他的天喜星发动了。便道:“老祝,去便和你去,只是在路上行走彼此用什么称呼?”枝山道:“要是认做夫妻,你太吃亏了。好在我方才唤你好妹妹的,我们便认了表兄表妹罢。”文宾点头道:“这也使得。”枝山道:“那么我们便动身罢。”文宾道:“且慢!”说时解去了罗裙,大踏步便向庭心中跑。走到墙隅的尿桶脚边,诗声朗朗的题了一首长歌,然后回到里面系上裙子,且笑且说道:“做了女人便是这一层不方便。外面只有男厕所,没有女厕所。我这女人虽然是假的,但是一时内急,不能够拉去裤儿,便在道上吟诗。”枝山道:“那么我们便要改变称呼了。好妹妹快走啊!”文宾道:“哥哥先请,奴家来也。”于是一对乔装改扮的兄妹同出墙门,家丁们当着二爷不敢笑,待到主人出去了,都是笑的前仰后合,不在话下。   且说这一夜庆赏元宵,街坊上人山人海,都往热闹地方行走。尤其是麒麟街王兵部府前的灯彩,博得人人喝彩不休,彩棚以外还有鳌山,鳌山以外还有音乐亭,哀丝豪竹,铁板铜琶,悠悠扬扬的奏动起来。所有看灯的闺眷,都坐在百花台上,一应灯彩色色俱备,绢灯上面都绘着各种故事,有亭台楼阁灯,亭是子云问字亭,台是燕王黄金台,楼是崔灏题诗的黄鹤楼,阁是王勃作序的滕王阁。又有风花雪月灯,风是宗悫所乘的长风,花是炀帝所看的琼花,雪是谢道韫所咏的雪,月是张君瑞所待的月。又有书画琴棋灯,书是苏秦所负的书,画是二乔所看的画,琴是文姬所辨的古琴,棋是贵妃所乱的棋局。又有麟凤龟龙灯,麟是孔子所泣的麟,凤是弄玉所骑的凤,龟是毛宝所放的龟,龙是叶公所好的龙。许多观众正看得眼花缭乱的时候,后面空场上又放起异样的焰火来,博得人人仰目,个个抬头。在先放的是月炮,又唤做赛月明,昔人有诗为证:   月色何能赛?腾空吐一丸。   万人回首处,三五正团圆。   爝火方将熄,金波只自寒。   若教明又定,真作夜珠看。   月炮放过以后,大众又喊道:“流星炮来了,快快看啊!”“这是九龙取水啊!”“这是二龙戏珠啊!”“这是白鹅生蛋啊!”“这是老鹳弹霞啊!”又有上升数十丈后,点点滴滴宛如金花下坠的模样,大众拍着手道:“这滴滴金多么好玩啊!”昔人有诗为证:   霎尔穿空起,春星落万家。   双垂龙取水,一道鹳弹霞。   溅瓦金光碎,烧云宝焰奢。   倚楼人望久,赶得月儿斜。   这些焰火还是寻常的焰火,旁的人家都有的点缀品,大众见了还没有十二分满意。最奇怪的,空场上搭着木架,木架上矗着樯杆,樯杆上挂着花炮,初点的时候药线上徐徐吐出金菊荚蓉,四季百花,比及吐毕,蓦然间唿喇喇的一声,眼前金光涌现。金光中有种种亭台楼阁的形状闪烁不定,须臾易观,又见高台上垂着大珠帘。有两个人徐徐卷起珠帘,里面次第现出戏剧形态动作,一切如生,隔了片晌,爆出一个暴雷也似的声音,忽堕下一颗大珠到场上,着地以后重又跃起,涌出五彩金龙,追逐这颗大珠,博得人声如沸,一齐的喊着:“好啊!好啊!”彩声甫毕,忽的东南角上人头挤挤,都说:“快快去看一出钟馗送妹啊!”男的满面络腮胡子,女的却是生长得千娇百媚。一个唤一声哥哥,一个唤一声妹妹,却不料兄妹俩曾得这般的美丑不同。众人受了这宣传的吸引力,一个个移转目光,都去物色这个钟馗的妹妹。本来看灯、看焰火是假的,看人是真的,便有许多人挤到东南角的人圈子里,去看这一出钟馗送妹的活剧。钟馗是谁?钟馗的妹子是谁?不问而知便是祝枝山和周文宾了。他们出了大门,迤逦行来,只向着热闹处行走。文宾且走且喊着:“哥哥慢行。”枝山回头说道:“好妹妹不须慌张,有我哥哥在这里开路。”在这“哥哥”“妹妹”声中,便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众人向文宾看了一看,不由的唤着一个“咦”字,又向枝山看了看,不由的“哼”了一声,枝山向那人道了一声“呸”。文宾跟在后面,接着道了一个“哙”字。这都叫做“一个传神。”众人见了这西贝女郎,大有《左传》上说的“目逆而送之曰:美而艳”的意思,众人一时喜出望外,所以道了一个“咦”字。有了美貌妹妹,定有美貌哥哥,所以看了文宾,又看枝山,谁料祝阿胡子的尊容太不堪领教了,这又出于众人的望外,所以道了一个“哼”字。大有你这骚胡子不配有这美貌妹妹的意思。枝山听了,很不佩服。暗想:“你们这般人简直没有生着眼睛,男女都辨不清,还要辨什么美貌?”所以道出一个“呸”字。文宾连忙止住他,一者怕和众人发生口角闹出事来;二者怕枝山口头不慎,泄漏了秘密须不是耍。所以道了一个“哙”字。这个字有时含着招呼的意思,有时含着警告的意思,有时含着制止的意思。似这般的忽而“咦”,忽而“哼”,忽而“呸”,忽而“哙”,已不知有几多次。在先尾在后面的不过三五人,后来愈跟愈多了。编书的好有一比,西贝女郎宛比是雪团,浮薄少年宛比是芝麻,文宾在人丛中行走宛比雪团在盛着芝麻的匾中打转,经过一处当然包围的少年愈聚愈多了。还有人沿路宣传着:“快快看啊,看一出钟馗送妹的好戏啊!”到这时候,枝山和文宾不须自己动步,被众人拥着而行,还有那些色情狂的男子,专在女人队里摩肩擦背,便是夹着衣服也会得到一种间接的肉感。可惜他们将雄作雌,专在文宾身上转念头,倒惹文宾暗暗好笑。暗笑:“自己和你们都是一般的,即使在澡堂里裸体相逢,你们未必会得动什么欲念,现在不过打扮着一身女人服饰,你们便和狂蜂浪蝶般的驱之不散,这便是服饰害人咧!”行到王兵部府门前,益发围得如铁筒一般,休想可以出这重围。   幸而空场上面临时搭着几座高台,是专供妇女们看灯、看焰火的台,上有一个女郎,见文宾被他们挤轧得可怜,便向台下唤道:“台下的姐姐为什么不到台上来呢?快到这里来坐坐,免受挤轧。”文宾道:“多谢姐姐招呼,奴家来也。”便拽起罗裙上那十余级的短梯。 方才招呼的女郎格外殷勤,在台上伸手相挽,挽着文宾上台。文宾回头看着枝山道:“哥哥你先回去罢,奴家承这位姐姐多情,招呼我登台看灯,这座台是只许妇女登临的,哥哥上来不得,还是早早回去,免去受人挤轧。”说罢,“扑嗤”一笑。自古道:“招呼不蚀本,舌头上面打一个滚。”文宾满面春风,浑似一朵交际之花,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妹妹”,竟有人腾出坐位和他并坐。和文宾坐在一起的,左一个是二八娇娃,右一个是三五少女,倚红偎翠,似这般的艳福,足使祝枝山见而垂涎。好在文宾上台以后,祝枝山便脱离了挤轧,来来去去倒可自由。台上的文宾和众女郎彼此寒暄,才知道左边坐的是王裁缝的女儿,右边坐的是卖花女郎金珠,他们都有四五分的姿色,但是和文宾坐在一起,休说两个女郎自叹不如,竟是满台粉黛无颜色呢!那王裁缝的女儿卖弄他善于压线,笑向文宾说道:“姐姐,你这般面庞,可惜衣服太不入时了。你买了衣料给我们做,包管你做的入时。”卖花女郎道:“姐姐,你有了这般面庞,合该插几朵娇艳的鲜花,才衬得出你的千娇百媚。你插的这几朵像生花,太省俭了。我们的园子里四季鲜花都有,每天早晨我们可以送花到你府上,况且价钱也不贵。”文宾唯唯诺诺,和他们信口敷衍。他向台上看了—周,个个都是浓装艳抹的少年妇女,一时钗光鬓影,和那悬挂的五彩纱灯互相辉耀。文宾问那卖花女郎道:“为什么台上坐的都是少年妇女,寻不出一个半老徐娘?”卖花女郎道:“姐姐有所不知,这座台是王兵部的公子王天豹造的,取名叫做百花台,准备做今天的姊姊、妹妹观灯的所在。凡是够得上登台资格的都请他登台观看;够不上登台资格的,休想可以登这座百花台。”文宾听说,便看台上的匾额,果然是用鲜花扎成的“百花台”三字。便向卖花女郎说道:“请问姊姊,假如有年老的妇女要上台来,便怎么样?”卖花女郎说道:“要上这座台,须得我们招呼以后才得上来的,不招呼不能擅自上台的,不瞒姐姐说,我和裁缝店里这位姐姐都是王公子雇用上台,教我们遇见了美貌妇女一一接引上台。凡是我们瞧得上的都有几分姿色。姐姐不信但看这座百花台上有一个丑陋的女子么?有一个年老的妇人么?”说话时,忽听得台下有一个凤阳婆子,抱着小孩叫喊道:“我的乖乖,立都立不动了,待我上台去歇歇罢。”他才跨上一级梯子,冷不防有两个守台的豪奴一个喝一声:“没有眼睛的婆娘,你该上去么?”一个下死劲的把那婆娘拖下,娘儿俩险些儿栽了一个筋斗,赚得旁人拍手大笑。又有一个三五分姿色的小脚女郎姗姗行来,一壁走一壁风摆芙蓉似的摇摇不定,那台上的裁缝女郎又忙着去招呼,把他接引上台。文宾又私问那卖花女郎道:“王公子把年轻妇女招引上台这是什么意思?”卖花女郎道:这位王公子浑名老虎,又称花花太岁,杭州城里谁也比不上他的势力,便是巡按大人也惧怕他三分。今夜王兵部府中的灯彩为什么这般鲜明?樯杆上的焰火为什么这般花样百出?借这题目好教杭州城厢内外的姊姊、妹妹都来庆赏元宵,又恐怕老的、少的、村的、俏的,混合在一处,有许多不便利,所以筑起这座高台,把美貌的妇女都会合在一处,开一个百花大会。”王公子便骑看高头马到各处跑了一周,回到台前勒住了马缰,把台上的姊姊、妹妹看一个饱。”文宾道:“为什么不见王公子呢?”卖花女郎道:“姐姐没有上台的时候王公子已来了好多次,现在他又到别处跑马去了。”   正在谈论的时候,台下锣鼓喧天,又来了一来龙灯,判分五色,格外鲜明。在先是白龙灯、乌龙灯,都是张牙舞爪。白龙灯抢的是一颗夜明珠,乌龙灯抢的是一颗黑水玄珠。随后又有青龙灯、赤龙灯,最后是一条黄金龙灯,抢的是一颗黄金佛顶珠。龙灯去后,樯杆上面的花炮又是唿喇喇的一声响亮,金光迸现,分明是“天下太平”四字。随后幻出一个半圆形,大众都说,这便是蔡状元起造的洛阳桥。果然这半圆形幻化了桥梁,桥上有种种色色的人,来来往往,似这般的奇异焰火,又引起着台下众人很热烈的呼声。欢呼未毕,鸾铃声起,卖花女郎拉着文宾衣袖道:“姐姐留心着,花花太岁快要到这里来也。”霎时间台下众人都向两旁让开,广场上面让开了一条人砌的弄堂。一共来了骏马五骑,当先一骑白马,骑的便是浑名老虎又名花花太岁的王熊,王天豹头带着一品萌生巾,身穿着墨绣大牡丹的葱绿色的狐皮袍子,足登锦靴,面上有许多麻瘢,麻瘢上面带着五分醉意,五分春意,勒马台前。两只色眼只在那西贝姑娘周文宾的面上注视,后面四骑都是随从的豪奴,同时勒住了马缰,或行或止,都跟着主人的马首。王天豹扬鞭一指道:“卖花金珠昕者,和你同坐在一起的妙人儿是谁?”金珠起立道:“好教大爷得知,这是上城来看灯的许大姑娘,他久住在乡间,难得上杭州的,他的爹爹在城中开着豆腐店。”王天豹笑道:“呵呵,妙极了!我看遍了杭城闺秀,再也没有第二人和许大姑娘一般美丽。许大姑娘,我在马上行礼了。”说时,把手一拱,文宾假作娇羞,低着头不做声。金珠道:“大爷和你拱手,他是兵部公子,人称小兵部,你怎么不还一个万福?自古道:‘礼无不答’。”道宾道:“羞人答答的,怎好向陌生男人答礼?”王天豹见那乡下姑娘满面娇羞,益发衬出他的美丽无比,便在马上说道:“姑娘请下台来,和你到兵部府中去享那荣华富贵,强如在乡间度那可怜日子。”金珠道:“姐姐听得么?大爷看中你了,快快下台去演!”文宾道:“奴家不去,奴家情愿帮着爹爹卖豆腐,不愿去跟小兵部。”文宾越是不睬王天豹,他便越觉得乡下姑娘的可爱。他是花花太岁,平时间寻花问柳,钗裙队里都是竭力捧着这位公子,他被人捧得厌倦了,转觉得乡下姑娘对他不瞅不睬,有一种天真烂漫的模样。他想:“有这么一位绝色佳人,大可做得自己的妻室。今天相逢定非偶然,要他自己下台,他是不肯的,何妨待我上去邀他下台?”当下翻身下马,四名豪奴也都下了马背牵着牲口,牵到兵部府的马房中去休息,不在话下。王天豹提起轻裘,从短梯走上百花台,便向文宾施礼。文宾做出没奈何的模样,座上抬身,口称:“奴家也有一礼。”王天豹的眼光已注射到文宾的裙下,卖花的金珠道:“这位许大姑娘的面庞儿果然好了,但是……”说了半句,以下不说了。那个裁缝女郎接着说道:“但是可惜这些上面太靠不住了。”他一壁说一壁翘起着裙下的莲钩,卖弄他是小脚。王天豹笑说道:“许大姑娘,你有这般的花容月貌,为什么不裹足呢?真个可惜了。”文宾道:“公子错了,奴家记得有四句诗,公子听著,诗云:   盈尺莲船莫笑奴,观音大士赤双趺。   欲知小脚何由起?始自人间贱丈夫。”   王天豹听了这四句诗,拍手称赞道:“大姑娘说的不错,小脚怎及大脚的美?大姑娘如不相弃,跟着我王熊回去,管教你吃不尽的山珍海味,穿不尽的绫罗缎匹。”文宾道:“奴家不去,奴家今天和表兄同看花灯,只为人丛中不堪挤轧,奴家避到台上,表兄已不知挤到那里去了。要是奴家跟着公子回去,表兄访寻奴家不得,回去告诉奴家的爹妈,岂不要累他们着惊?”王天豹道:“这有什么妨碍?到了来朝,我王熊可以打发家丁传请你们爹爹、妈妈进府,叫他们不用开什么豆腐店,这般生涯吃酒不醉,吃饭不饱,还不如在我府中吃一碗现成茶饭,管教你们丰衣足食,一辈子无忧无虑。”文宾道:“多蒙公子美意,奴家怎好惊扰?”王天豹道:“姑娘不用说这客套话,趁着元宵佳节,快快跟我回去。”文宾走了几步,忽又停着脚踪道:“公子请便,奴家是不去的,奴家和公子非亲非戚,跟着公子回去怕人家嘲笑。”王天豹道:“大姑娘不用担忧,明天传请你爹爹、妈妈到府,只须他们肯把你给我,那么我和你便可成为伉俪,还怕人家嘲笑么?”文宾点了点头儿,又走了两步,才走到短梯旁边,又停止了脚踪道:“公子请便,奴家是不去的。自古道:‘男女授受不亲’。跟着公子回去,人家只以为奴家和公子一定同住一房,似这般的丑名儿一出,许大便难以见人了。”王天豹道:“许大姑娘又来了,偌大的兵部府中怕没有你的住房?便是你怕着冷静,也可和丫头们同住一房,快快下台去罢!”文宾便袅袅婷婷的下台去了。台上的姊妹们见了,又妒又羡,但见豪奴当前,乡下姑娘居中,王天豹押队,一片灯笼火把,直进兵部府中而去。正是:   改扮乔装浑不觉,看朱成碧待如何?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书馆春深错点鸳鸯谱妆楼人静闲品凤凰箫  王天豹把那西贝女郎很客气的迎入府中。但是到了众人嘴里,那有好话说出?街头巷尾到处宣传,市中有虎,闻者色变,都说:“不好了。王老虎又在外面抢人家的女郎了。”有人问道:“他抢谁家的女郎?”那人道:“他抢百花台上的女郎,这是我亲眼看见的。他在百花台上见了一位美貌佳人,拦腰抱住,一跃而下。那美人哭喊着救命,喊破了喉咙也是枉然,只见两只小金莲乱踢乱舞,把绣鞋儿都掉落在地,被那浮薄少年拾取回去饮酒,可以当做鞋杯用的。”似这般的宣传,闹的满城风雨。祝枝山也得了消息,便疑及文宾被王老虎误抢入府。但是文宾的裙下并没有两只小金莲,只有一对盈尺的莲船,敢怕王老虎所抢的不是文宾罢?他便到王兵部府附近地方去探听消息。   时已夜深,游人纷纷回去,有一群少年妇女都在议论着方才的事。有的说:“许大姑娘交了好运,被王公子邀入府中,一辈子荣华享受不尽。”有的说:“王公子倒也希奇,小脚女人不要,却要那横量三寸的大脚女郎。”有的说:“许大姑娘的口才很好,他随口哼出一句观音大士赤双趺,王公子听了,便笑嘻嘻的说什么小脚不如大脚的美,吩咐豪奴把他拥入府中。这一次总算不是强抢闺女,料想太夫人知道了也不会发怒的了。枝山听了暗暗好笑:“这一次的王天豹合该倒霉,他瞎了眼睛,会得把老二弄到里面去,一定要弄出绝大的笑话。 我的东道虽然输了,但在王天豹身上一定可以取偿回来。时候不早,还是回去睡觉的好。”枝山回到周公馆,家人们见了,便问:“二爷呢?”枝山很从容的说道:“你们二爷在热闹场中走散了。”周姓僮仆。一齐着惊。都说:“走散了二爷怎么是好?”枝山笑道:“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会得走失,自然会得回来。便是今夜不回来,明天一定回来。”家人们道:“二爷男装出门,走散了也不打紧。现在女妆出门,只怕在外面闹出事来。”老太太知道了,便是家人们的晦气。”枝山道:“你们放心,闹出事来自有我祝大爷一身担当。”说罢,自回紫藤书屋。那时祝僮已睡了多时,枝山进了卧室,纳头便睡,不在话下。   且说王天豹抢夺闺女,两年前曾经闹过一次,是一位教书先生的女儿,抢到家中便要强逼成亲。这位教书先生是个穷秀才,他见女儿被人抢去,便约齐了三学生员,拥入兵部府去讲理。被太夫人知晓了,一面把闺女释放出门,一面把儿子锁禁书房,又遣人向穷秀才再三道歉,赠了他二百金。穷秀才气也平了,好在女儿又不曾被王天豹玷污,只不过吃些虚惊罢了。这一次王天豹锁禁书房,约莫有五六天之久,亏得他妹妹秀英小姐在太夫人面前再三说情,又教哥哥写了悔过书,才能够回复自由。王天豹受了这般的挫折,才不敢故态复萌。但是“王老虎抢亲”五个字,杭州城中已出了名,所以今天周文宾进兵部府,不是抢亲,也是抢亲。太夫人对于独养儿子当然总有几分溺爱,曾向儿子训斥,说:“你是贵家公子,一品荫生,怕没有媒人上门,说合着美貌佳人做你的妻子?为什么要在外面干这违法的举动?”王天豹的意思绝对不信任媒妁之言,定要自己选中了美貌佳人成为夫妇。要不然,便愿一辈子永作鳏夫。太夫人听了,怎不着惊?他只希望儿子早早结婚,自己便好早早抱孙。要是儿子一辈子永作鳏夫,自己老夫妇俩便断绝了抱孙的希望。只好允许儿子的要求,由着他自己去选择佳丽。不过选中以后,禁用强硬手段把美人抢入府中,讨人家笑话。王天豹从了母命,所以想尽方法,要引诱那杭州满城佳丽都来看灯、看焰火,便不惜工本,雇用名工巧匠,扎就这特别花灯,制成这异样焰火。当时的人工、物价不比现在这样昂贵,但是这一夜花灯焰火的费用,也须五六百金。若在近时,只怕花了七八千金,也不够咧,他用了这么大的代价,果然被他看中了一个美人。他以为这五六百金的代价化的不冤。他把美人拥入府中,并不用强硬手段,便被母亲知晓了也没妨碍。一进了兵部的府第,他挽着美人的手,迳入自己的书房。这里面炉火熊熊,如入温室。家丁们都回避了,他便和美人并坐在一起儿,又细细的赏鉴了一回,确是裙钗队里数一数二的美人。他略问美人的家世,文宾又扯了一会子的谎,说的娓娓动听。王天豹情不自禁,捧着美人的面,待要和他接吻,却被文宾用手一摔,假装娇嗔道:“公子,你原来不是个好人,骗着奴家进了书房,却用这般强暴手段。莫怪王老虎抢亲,杭州人当作笑话讲咧!你难道上一回锁了五六天还没有锁怕么?”王天豹涎着脸道:“上一回是我自己不好,千不抢,万不抢,去抢了穷秀才的女儿。这一辈破靴党是不好惹的,动不动便是成群结党,开什么明伦堂,讲什么理。他们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洞里赤练蛇,大年初四被祝枝山战胜了这一辈破靴党,简直天有眼睛咧!大姑娘,你又不是穷秀才的女儿,我怕什么?”文宾道:“明天爹爹、妈妈上门来叫喊,你便怎样?”王天豹笑道:“给他们几十两银子,便堵住了他们叫喊的嘴。”文宾道:“爹爹妈妈不希罕你的银两,你便怎样?”王天豹道:“不要我的银两,我便把他们送到有司衙门,男的打一顿板子,女的捱一顿藤条,铁都要打软了,何况是开豆腐店的?他们的皮肉和豆腐一般的熬不起鞭打。”文宾把头一扭道:“奴家要回去了,你是个没良心的,你要强占我做妻子,又要欺侮你的丈人、丈母,奴家生了耳朵,从来没有听得要鞭打丈人丈母的女婿。”王天豹笑道:“只须他们不上门叫喊,到了明天,我便预备着大红帖子,请他们来吃酒,决不把他们难为的。大姑娘,你从了我罢。”说时,便上前来搂抱。文宾道:“公子且慢,你方才言明在先,进了府第,把奴家留在使女房里,以便辨别嫌疑,不惹人家笑话;怎么到了这里,你竟忘了前言,肆行无礼?啊呀,那是使不得的!”王天豹道:“一定使得的。”文宾道:“奴家要叫喊的呀!”王天豹笑道:“尽你叫喊,这里离着上房很远,便是叫破喉咙,我妈妈也不会知晓。”一壁说,一壁便来掏摸文宾的胸膛。在这当儿,不由文宾不着急了。王天豹早已炎炎地燃起情欲之火,可说瓮中捉鳖,怕他逃到那里去。文宾拚命抵拒,连唤:“使不得的!使不得的!”叵耐王天豹练过拳棒,自有相当的腕力。周文宾毕竟是个文弱书生,渐渐有些招架不住。要是被他摸着了胸膛,不见了女子生理上的特征,便不免破露机关,只怕一时置身无地。他明知扭不过王天豹,但是他用尽平生之力,预备一个最后的撑拒。正在危急之际,他无意的碰着怀中一件东西,有了这件东西,便可以制止王天豹的暴行,便可以解救周文宾目前的危险。毕竟是什么东西呢,列位看官,不妨掩卷猜测一下,丽不必急于阅看下文。要是猜测不得,著者便要继续写将下去。原来周文宾碰着怀中所藏着的一种法宝,不觉胆壮起来,便道:“公子休得恃强,你不怕奴家的爹爹妈妈,难道不怕陪着奴家看灯的表哥哥?”王天豹道:“你的表哥哥,不是田舍翁,定是土老儿,我为什么要怕他?”文宾道:“你休小觑奴家的表哥哥,奴家说出了他的姓名,管教你吓的胆战心惊。”王天豹道:“你的表哥哥难道也是一个穷秀才?便是穷秀才,我也不怕,至多不过化了二百金便没事了。”文宾道:“公子所怕的是谁?”王天豹道:“除非诡计多端的洞里赤练蛇,我才惧怕他三分。”文宾道:“奴家的表哥哥便是绰号洞里赤练蛇的苏州解元祝枝山。”王天豹呆了一呆,旋又好笑道:“大姑娘,你休撒谎,我王天豹不是三岁孩子,休想哄骗得过。你听得我说,除非洞里赤练蛇。我才惧怕他三分你便硬拉着祝枝山是你的表兄。祝枝山是苏州的解元,怎么会和杭州豆腐店里的女儿做了表兄妹呢?”文宾道:“公子不是这般说,‘皇帝也有草鞋亲’。”王天豹道:“你可有证据给我看?”文宾道:“公子放尊重一些,待奴家取出证据给你看。”王天豹听说,便即放手退立,看他取出什么证据。文宾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一页扇面。这是祝枝山得意之笔,写得精神饱满,意态轩昂,这是不能假造的。王天豹的书房中也挂着老祝所书的屏条,老祝的笔法,他当然一望便知,而且上有“许大好妹妹”字样,下有老祝签名,还有很鲜明的两方朱印,一方是“祝允明”,一方是“江南枝指生”,益发加了一重“货真价实”的保障,却把王天豹看的呆了。文宾松了一口气,暗想:“现在不怕他了,这一页扇面,竟成了伏虎的法宝。”便道:“公子你看了证据,才知奴家不是撒谎的,今夜表哥哥到我家饮元宵酒,奴家乘他酒后高兴,便请他写了这一页扇面。”王天豹道:“大姑娘,你为什么把扇面随带在身边?”文宾笑道:“奴家随带扇面,是预备拍苍蝇用的。”王天豹道:“大正月里,那里有什么苍蝇?”文宾抢了扇面,在王天豹头上拂了两拂道:“奴家在这里‘老虎头上拍苍蝇’。”这句话说的王天豹也笑了。在这当儿,他仔细打算,很有些为难。要是把那大姑娘留下,生怕祝枝山上门吵闹,他是著名的洞里赤练蛇,杭州城里的两头蛇徐子建,都被他吃瘪了。到了明天,他一定吵上门来。我虽然不怕他,但是被我母亲知晓了,又要把我锁禁书房,受尽行止不得自由的苦楚。要是放那大姑娘出门,我又抛撇他不下。他端的惹人爱怜,他端的讨人欢喜,方才我嫌他脚大,他会得随口答出这一首诗,现在我问他随带扇面何用,他会得说一句“老虎头上拍苍蝇”的双关语,他原来是一肚皮的好才学。王天豹沉吟的当儿,文宾问道:“公子,你默默不语,想些什么?”王天豹道:“我早知你是老祝的表妹,我便不该把你引入府中,现在到了这里,也顾不得许多了。大姑娘,你从了我,决计不会薄待于你,择了吉期,和你参拜天地,结为花烛夫妇。明天你见了祝枝山,请你添些好话,不要和我为难,你做了我的夫人,你的表兄便是我的内表兄,看那亲戚分上,料想老祝不见得一定和我为难的罢。”文宾道:“要奴家在表哥面前添些好话,这也容易,况且表哥哥很肯听从奴家的说话,奴家愿嫁与公子,他也不能作梗。但是公子不弃葑菲,只可明媒正娶,不可做那苟且行为。奴家虽是蓬门之女,也懂得‘贞洁’二字,公子倘把奴家当做路柳墙花看待,奴家宁死不从!”说时,又背了几句《烈女传》上的故事,把王天豹的非分干求严词拒绝。 王天豹又是钦敬,又是欢喜。钦敬他三贞九烈,和路柳墙花不同;欢喜他守身如玉,将来洞房以后,和他同床共枕,他定是一块无瑕的太璞。想到这里,炎炎的欲火渐渐降落了,便道:“大姑娘放心,我和你在书房中谈谈说说,坐守天明,不再有什么非礼举动,可好?”文宾摇头道:“不行,不行,孤男寡女,坐在一处过夜,总不免讨人家说话,这叫做‘黄狼躲在鸡棚上,不吃鸡也吃鸡。’”王天豹道:“那么送你到丫头房间,和丫环同卧,可好?”文宾道:“奴家依旧不放心,要是大家深入睡乡,你却闯进房间,这便怎么样?”王天豹道:“我可以赌个重咒,你该相信了。”文宾道:“狗和坑缸赌咒’,谁能相信?”王天豹道:“依着大姑娘的意思,须在谁人房里寄宿一宵,方才如你的愿?”文宾暗自思量:“最好在他妹子王秀英房中寄宿一宵,王秀英的才名、艳名冠于杭郡。他的面貌,我曾经见过一次,果然是《左传》说的‘美丽艳’;他的才学怎么样,我却没法和他讨论。最好王天豹把我送入他的妹子房里,那么谈谈诗赋文章,便见才学,久未妥协的婚姻可以央恳秀英小姐面许终身了。”王天豹奇怪道:“大姑娘怎么默默不语?”文宾自忖,这句话须用烘托方法,烘托出来,不能够直言谈相的便道:“奴家的意思,要请公子把奴家暂寄在太夫人的房里,那么奴家可以睡得安稳,不怕公子前来调戏了。”王天豹摇头道:“不行不行,妈妈老年人,早已深入睡乡,怎好去惊扰他?”文宾道:“既然不能在太夫人房中过宿,便请公子唤一乘轿儿,把奴家送回家中,免得爹爹、妈妈盼望,那便感恩不尽了。”王天豹听了,益发大摇其头。他化了许多代价,骗到了这么一位美人,怎肯失之交臂,轻易送他还家?当下搓了一回手,便道:“有了有了,待我向妹子商量,把你暂放在妹子房里过夜,你便没有什么话说了。”文宾道:“奴家能得陪伴小姐,万千之幸,但不知小姐可答应奴家进房?”王天豹道:“妹子素来心软,他若不肯时,再三哀求,他也肯了。事不宜迟,早些走罢!”文宾道:“奴家不识路。”王天豹道:“我来和你携手同行。”说时,挽着文宾的手,同出书房。   只为是元宵佳节,主人未睡,僮仆们不敢先睡,所以重重门户都是灯烛辉煌。王天豹挽着文宾,经过了几重门户,便听得一阵很悠扬的洞箫声音,他便很欢喜的说道:“还好,还好,妹子没有安寝,他在楼头吹凤凰箫咧!”文宾听了箫声,身在院外,魂灵儿已飞上了闺楼。越近中闺,箫声越发清扬。文宾索性停着脚步,立在庭心里,揣摹这洞箫中吹出的词调。 王天豹道:“大姑娘,你听了,懂么?”文宾道:“要是不懂,便不停着脚步了。小姐吹的词调叫做《百尺楼》,奴家听得两首,其中词句很是纤艳。词道:   粉泪湿鲛绡,只怕郎情薄。梦到巫山第几峰,酒醒灯花落。数日尚春寒,未把罗衣着。 眉黛含颦为阿谁?但悔从前错。   花压鬓云低,风透罗衫薄。残梦懵腾下翠楼,不觉金钗落。几许别离愁,犹自思量着。 欲寄萧郎一纸书,又怕归鸿错。   王天豹很奇怪的说道:“大姑娘,我和你同是一双耳朵,我耳朵里的箫声只听得呜哩呜哩罢了;怎么到了你的俏耳朵里竟辨得出其中的字句?大姑娘,你把这两首词传授于我,以便念熟了,在妹子面前假充在行。不过一时记不清,念不熟,你只把这题目告诉我便是了。”文宾道:“题目已说过了,叫做《百尺楼》。”王天豹连念了几声《百尺楼》,才和文子同入中门。中门上的老妈子见是小主人携着一个美貌女宾入内,当然不加拦阻,不过暗暗奇怪:“公子既然骗取美人进了兵部府,为什么在这些时候还有功夫到中门里面来游玩?”   不表老妈子满腹怀疑,且说王天豹携着文宾的手,穿曲径,走回廊,绕往西面堂楼,去访他妹妹王秀英。原来楼分东西,东楼是太夫人住的,西楼是王秀英住的。这位秀英小姐年方一十七岁,是王兵部王朝锦的爱女。他和王天豹虽是同胞兄妹,但是美丑有别,贤愚不同。 王天豹幼年出过天花,面上痘瘢累累,王秀英却是粉搓玉琢的美人。王天豹性不好学,从小便是个顽童;王秀英却是天性好学,非但诗词歌赋,般般都会,抑且琴棋书画,件件皆精。 为这分上,王老夫妇爱如拱璧,不肯轻许人家。他们理想中的雀屏人物,一要门阀相当,二要人才出众,三要家产富有。在这三点上,周文宾都占优胜,几次央人说合。这头亲事,本有成就的希望,周上达是礼部尚书,王朝锦是兵部尚书,同朝做官,品级也是相当;叵耐半年以前,周上达为着失察处分,降补侍郎,王朝锦是个势利人物,见他仕途挫折,圣眷已衰,便不愿把女儿给他做媳妇,所以将成的亲事,重又停顿起来。王秀英心中便觉得闷闷不乐,他知道周文宾是四大才子之一,又长得风流潇洒,虽没有见过他的面,但是扬州城中都唤他一声周美人,那么他这美秀而文的态度,当然不言可喻了。太夫人见秀英忧忧鬱鬱,茶饭减少,便猜破了女儿的心事,忙向女儿安慰说:“你父亲的来信,太没道理。只须女婿中意,便是良缘,管什么亲家的官职大小呢!况且升降浮沉,是宦海中不可免的事,周上达今日降职,他日自会升级,万不可存着势利之心,讨人家笑话。女儿,你对于周姓郎君,如果合意,我可以写一封切实的信,规谏你的父亲。女儿毕竟是我养的,我也可以做着一半的主。”秀英听得他母亲这般安慰,果然略解愁绪,饮食也渐渐增进。太夫人写了盈篇累幅的书信寄往京都,要求他丈夫把女儿曾给周文宾,其中种种理由,说得异常恳切。这封书信也许经过王秀英的目,料想寄到京师,一定有相当效力。不过当时交通不便,和京师书信往来,约摸总有两月之久,这时不曾接到京师回信,所以这头亲事虽然停顿,还没有十分决裂。昨夜王秀英小姐忽的做一怪梦,梦见自己元夜看灯,忽被宁王千岁所见,喝令驾前校尉,把他横拖倒曳,捉入宫中,锁在一间屋内。正在危急的当儿,忽见一个少年书生,把他开放出屋,自称江南才子周文宾。他见了周文宾,如见了亲人,央恳周郎,把他救出宁王府。忽的周文宾几声冷笑道:“你道我是周文宾么?非也。我是吴中才子张梦晋。你在着衣镜中认认面目,你也不是杭郡王秀英,你是姑苏崔素琼。”他忙向镜中看时,已另是一个美女子,并不是自己的本来面目。不禁失声狂呼道:“我王秀英到那里去了?”隔房住的丫环听得小姐说梦话,在板壁上弹指数声,才弹醒了绿闺春梦。这是昨夜的事,所以今夜灯彩虽好,王秀英未下闺楼,为着隔宵有了怪梦,便存着一个戒心。他倚着栏干,吹了一会子的箫,正待归房安寝,却听得素琴丫头报告说:“公子上楼来也。”正是:   翡翠栊前逢俊侣,凤凰箫里谱新声。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调寄百尺楼识曲聆音缘订三生石推襟送抱  王秀英的使女有素琴、锦瑟两人。锦瑟生性喜睡,未到黄昏,便已沈沈睡思,连连呵欠,一磕一铳的拜起佛来,不比素琴陪伴着小姐,便到深更也没倦意。所以秀英对于素琴格外垂青,把他当做知心婢女看待。但是锦瑟也有一样好处,睡虽睡的早,起也起的早。秀英瞧他早起分上,便叫他到了黄昏时候无须伺侯在旁,尽可先去睡眠,这是每夜的惯例。今天元宵佳节,锦瑟贪看花灯和焰火,自己抱定决心,今夜总得逛到更阑人静,伺侯小姐睡眠以后,才去安眠。要是不然,岂非辜负了大好元宵?谁料到了深更,无论怎么样总不能抵抗梦神的命令,众丫头兴高采烈的当儿,锦瑟眼皮上仿佛加着千钧重量,待要抬起眼皮,眼皮只向下压,众丫头见这模样,只好催着他去安睡。所以那时秀英身边,只有素琴相伴。秀英品完了凤凰箫,忽的微微叹气。素琴明知小姐为着亲事未谐,逢这团圆佳节,月圆而人不圆,未免于心耿耿,但只好心中理会,不好口头劝解。他见小姐放下了玉箫,轻轻的问道:“小姐,不吹了罢?”秀英点点头儿,素琴便把玉箫收拾好了,掌着烛盘,转身到楼头。正待放下楼门,却听得楼下微微有男子的嗽声,这声音他听惯了,分明大爷到了楼下,在那里止步扬声。 他掌着烛盘走下扶梯,笑问:“大爷,在这时候进来做什么?”王天豹轻轻的说道:“我有一个朋友,懂得吟诗,解得吹箫,须得在妹子房里寄宿一宵。”素琴道:“大爷错了,大爷的朋友怎好寄宿闺房?”王天豹笑道:“你别误会了,我的朋友也和你们一般,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你若不信,我便教他来和你相见。说时,便唤了一声:“大姑娘”周文宾听得呼唤,便答一声:“奴家来也”。从回廊里袅娜娉婷的走进堂楼下面。素琴陡觉得眼前一亮,他以为姊姊、妹妹见过了多多少少,似这般十全十美的人物确是初次相逢。上看面,下看足。 他省识了春风面,他又要端详到裙下金莲。他见那大姑娘的双脚和自己差不多,他并不连唤“可惜”,他却暗暗欢喜,惺惺惜惺惺,大脚怜大脚。他在青衣队里常被姊妹们嘲笑,笑他是一双鳊鱼脚。为这分上,他暗暗的抛了许多眼泪。从前人说:“小脚一双,眼泪一缸。”是形容裹脚的苦楚,其实在那小脚盛行的时代,裹脚的时候果然痛泪直流,待到双脚裹小以后,博得人人属目,个个回头。在家时,父母面上有光辉;出嫁后,翁姑容上多喜色;尤其十二分快意的,便是博得丈夫的深怜密爱。所以《西厢记》中形容红娘眼里瞧出的莺莺,单说一句“只见你鞋底尖儿瘦”,已包孕着酬简时候的无边春色。小脚的摩力何等伟大呢?昔人诗中说的“婢女灯前眼,檀郎被底肩”,这十个字何等香艳而熨贴!在那裹足时代,凡是爱好的女郎,没有一个不愿吃这痛苦的。他们以为痛苦的代价便是将来无窍的荣宠,幼年时代挥洒几点泪不算什么一回事,哭在先,笑在后,哭是暂时的,笑是永久的。所以“小脚一双,眼泪一缸”,这两句话未必是事实,“大脚一双,眼泪一缸”,倒是当时常有的事,素琴便是其中的一个。他受着人家的奚落,回到自己房里,总是眼泪汪汪。只为王兵部府中的仆妇丫环,大概都是裹过脚的。素琴抱怨着自己的爷娘贪懒,误了女儿的终身,将来太夫人指配小厮,也不会配给一个体面的家僮。想到这里,滚滚涕泪淌个无休无歇,这便是“大脚一双,眼泪一缸”的苦处。他今番遇见了这西贝女郎周文宾花容月貌,配着这一双鳊鱼也似的脚。他想:“这位大姑娘美中不足和我一般,料想他也不知流去了多少眼泪,这是怪可怜的,同是天涯大脚娘,相逢何必曾相识?”便不禁和他亲近起来。文宾上前唤了一声“姐姐”,素琴一手掌着烛盘,一手握着文宾的嫩腕,笑唤着:“大姑娘,我好象认识你的一般。 今天相见,也是缘分。”王天豹笑道:“既是有缘,你便引着他上楼,在小姐房中寄宿一宵。 到了明天,再作计较。”素琴道:“请问大爷,这大姑娘是那里来的?姓甚名谁?”王天豹不好直说是骗来的,正在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文宾很是识趣,便道:“姐姐若问奴家姓甚名谁,奴家是豆腐店里的女儿,唤做许大。虽是小人家女儿,却在街坊上不大走动。今夜表兄到来,约着奴家出外看灯,在热闹场中彼此走散了。奴家偏寻表兄不得,时候又不早,路途又不熟,没奈何坐在一家墙门口哀哀啼哭,早安排在那里露宿一宵,到了来朝再行觅路回去。 正在窘迫的当儿,忽见灯笼火把,簇拥着一位大爷回府。问奴家何事哭泣,奴家道达情形,这位大爷好生之德,怜念奴家露宿门前不是个道理,万一遇了强暴便怎么样,便唤奴家到里面暂宿一宵。奴家虽是小人家女儿,却懂得男女之间分别嫌疑,情愿露宿门前,不愿跟着大爷入府。大爷瞧出了奴家的心思,允许奴家分别嫌疑,寄宿在小姐闺楼。到了来朝,再遣人把奴家送回家中。姐姐,你想大爷这般的慷慨好义,简直是杭州城中罕见罕闻的贤公子,怪不得人家都说王兵部府中的大爷别号小孟尝,又号赛春申。”文宾说话时满口通文,益发配了素琴的胃口。只为“近朱者赤”,素琴常常伴着小姐,小姐吟诗作赋,当然沾染了相当的文墨化。他常常自嗟自欢,他的才学是在青衣队里可以考头名榜元,可惜一双大脚和他的才情不配,以致被人奚落,精神上受了许多苦痛。却不料杭州城里也有和他一般文绉绉的大脚女子,他益发一见如旧,和文宾异常殷勤。他说:“大姑娘,你暂在楼下等候片时,待我上搂去禀知小姐。”王天豹道:“素琴,你上楼去,我也跟着你上楼去。”素琴道:“大爷要上楼,待我禀知小姐以后。”王天豹道:“我们同胞兄妹,何用禀报?你先行,我随后上来便是了。”王天豹为什么急于上楼?他只怕素琴禀报以后,妹子拒绝他们上楼,楼门一闭,便没有法子可想,所以跟纵上去当面恳求。他看着哥哥分上,不应允也要应允了。”   王秀英进了绣房,正待卸妆安寝,隐隐听得楼下有喁喁唧唧的声音。他并没有注意,以为素琴和旁的仆妇丫环在楼下闲话。忽然素琴进房通报说:“大爷上楼来也”。他听了好生诧异,深更半夜,哥哥上来做甚?便问道:“素琴,你可知道大爷何事上楼?”素琴道:“大爷看灯回来,遇见了一个迷路啼哭的大姑娘,大爷见了好生不忍,便收留他在府中过夜。 为着男女之嫌,不便叫他在书房中住宿,特地央恳小姐把大姑娘收留在阁楼寄宿一宵。”秀英听了玉容微嗔道:“哥哥做事愈做愈谎谬了,闺楼不是迎宾馆,怎好留人过宿?你去回覆大爷,他会得收留他自会得安排宿舍,我们闺楼上没有闲杂人上来,决难从命。”素琴道:“好教小姐知晓,这位大姑娘是很规矩的,和寻常闲杂人不同。”秀英道:“胡说!你见了他一面怎会知晓他规矩不规矩?快去回覆大爷,回来替我卸妆,我要睡了。”素琴怎敢达拗?匆匆出房而去。隔了一会子,又来禀报道:“大爷说无论怎么样总要求小姐给他一个面子。 他站在楼头,小姐不答应他不下楼。”秀英眉头微皱道:“好一个不近情理的哥哥!更阑人倦,还把这不相干的事和人家厮缠。你去回覆大爷,请他下楼去,有话明天再谈。”素琴道:“好教小姐知晓,这位大姑娘美貌非常,和小姐不相上下。”秀英“啐”了一声道:“好没道理!把我比那街头女子,快去回覆他,我要卸妆了!”素琴出房去后,隔了一会子又来禀报道:“大爷道,他有要话,总得当面央求小姐,无论怎样小姐总得出房相见。”秀英摇了摇头道:“见我也是这般,不见我也是这般,我的闺楼上总不能容留什么陌生女子。”素琴道:“好教小姐知晓,这位大姑娘非但面貌美丽,而且很有才学。方才大爷说的,大姑娘会得吟诗,懂得吹箫。小姐便不应允他寄宿也得和他会会面,试试他的真才实学。”这句话却打动了小姐的心坝。他有了满腹才华,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和他谈谈诗文,论论音乐。自己的哥哥既然不学无术,手下的丫环虽然略识之无,和他的程度相差太远,也没有什么可谈之处,万不信小家碧玉中也有吟风弄月聆音识曲的人。秀英想到这里,便令素琴:“请大爷在怡云楼中坐定,待我出来相见。”   原来秀英的闺楼叫做“怡云楼”三字匾额是吴门枝指生的手书。怡云楼并列五间,居中是怡云楼的正间,左是秀英的闺房,右是秀英的书房。素琴把烛台照着王天豹便在正间坐定,然后照着小姐出房相见。王天豹见了秀英,便道:“妹子,你这枝洞箫吹的多么好啊!做阿哥的知道你没有睡才敢上楼相见。妹子你吹的词调儿可是叫做《百尺楼》?”秀英听了好生惊异,他吹的词调儿,兵部府中的人谁也听不出是什么牌名,却被那不学无术的哥哥一猜便着。可见同来的大姑娘真是个聆音识曲的人,便道:“谁告诉哥哥是叫做《百尺楼》?”王天豹道:“这是我一位新认识的女朋友。”秀英道:“哥哥怎有女朋友?”王天豹道:“我已教素琴在妹子面前代达情形。他是一个看灯失踪的女孩儿,他虽是小人家女儿,却有很高的才学,方才和他同到里面,听得妹子的箫声,他便说是《百尺楼》,而且把词句背给我听,什么‘灯花落’、‘金钗落’。我是个外行,外加一个瘟字,除却呜哩呜哩,再也听不出什么词句。妹子,这大姑娘说的对吗?”秀英道:“大姑娘现在那里?”王天豹道:“便在楼下。我怜他没处住宿,特来和妹子商量,可否暂借闺楼住宿一宵?”秀英道:“哥哥把路上女郎引上闺楼寄宿,这桩事太觉孟浪。但是我方才在洞箫中吹出的几首词,是我新近按着谱儿填就的,他会听出其中的句子,他端的是一个聆音识曲的人。我虽不能留他在这里住宿,但是我很想和他会会面,试试他的才学。”王天豹正待去唤那楼下的大姑娘,素琴已抢着去招呼上楼。无多时刻,素琴已把周文宾引上了怡云楼。灯光之下,彼此行了一个相见礼,却把秀英小姐看的呆了。万不料乡间女子有这般的眉清目秀,俊逸超群。怪不得哥哥特别垂青,要把他送上闺楼。似这般人物我见犹怜,何况哥哥?文宾见小姐晚妆未卸,比初见时愈媚。 相见坐定以后,送茶已毕,秀英向文宾略问情形,文宾对答如流,却把方才哄骗素琴的话复述了一遍。王天豹在旁暗暗快活:“这大姑娘和我有缘,他两次和我包荒,把我诱引他入府情形一字不提,却说得我是豪侠公子模样。”秀英道:“大姑娘,闻得你聆音识曲,绝世聪明,我在楼头玩弄的洞箫你听了便知道吹的是《百尺楼》,我已佩服你的灵心四映。但是知道词调还不足奇,你怎么知道词中的句语?什么‘金钗落’、‘灯花落’,你果然是在箫声中听出的吗?我在吹箫的时候果然一首在说‘金钗落’,一首在说‘灯花落’。但是音节里面‘金钗落’和‘灯花落’只是一般的工尺,你怎么会得听出声外的声,辨出味外的味?倒要请教。”文宾道:“小姐,你想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便知他在吟高山;志在流水,钟子期便知他在咏流水。千古知音,只是知那弦外的音,不是知那弦中的音。弹琴如此。吹箫也如此。粗解音律的,但知小姐吹的是《百尺楼》。至于《百尺楼》句中的字句完全没有知晓,他们只懂得小姐的箫孔中吹出的音,却不明白小姐檀口中包含的音。所以不能听出声外的声,辨出味外的味。”秀英听到这里,很起劲的说道:“大姑娘真是闺中子期,你论的音乐和我的见解一般。我方才吹出的三首词你果真一一明白我的含而未吐的字句么?《百尺楼》句共有三首,一首有一首的词句,不过吹出的音节都是一般的,除非明白我含而未吐的字句,才能明白三首词中的不同所在。”文宾道:“奴家跟着大爷入内时,只听得《百尺楼》词两首,大约是第二,第三首,为着来迟了片刻,第一首竟没有听得,这是奴家的缺憾。”秀英道:“第二、第三首的词句你都记得清楚么?”文宾道:“奴家虽是个乡村女子,这些小聪明却还理会得。”说时,便把两首《百尺楼》词。一字不遗的复述了一遍。秀英益发佩服了,这大姑娘的聪明竟在自己之上,便道:“大姑娘,三首《百尺楼》词你既只听得两首,我且补吹第一首,你能一一声出我的含而未吐的字句么?”文宾道:“小姐肯补吹这一套妙音,这是奴家万千之幸。”素琴听说小姐要吹箫,不待小姐吩咐早把方才收拾的玉箫重又取出,送到小姐面前。王天豹坐在旁边听他们这般的谈论,睡思沉沉,几乎要打起盹来。文宾暗暗感激着这赌东道的祝枝山,若不是老祝和他赌这输赢,我怎会扮着女装上街看灯?怎会被王天豹诱引入府?怎会寄顿闺楼和王秀英小姐相遇?这般艳福都是老祝玉成我的。我虽然赢了他的东道,我决不要他罚这六百两纹银。我非但不要他出那罚金,我还得请他做宾上人,从丰的送他一笔柯仪。若不是三生石上订定姻缘,那里有今天的俊遇?那时秀英小姐春葱般的手指按着箫孔,玉容微笑,樱樱唇半蹙,重又吹出一首《百尺楼》词来,音节是同的,字句是异的,吹罢以后笑问着文宾道:“你理会我的意思么?”文宾道:“奴家理会得,小姐的词道:   杨柳绿如烟,惯逐东风舞。舞向长亭又短亭,不辨东西路。   忙整玉搔头,春笋纤纤露。谁是江南杜牧之?解作秋娘赋。   秀英听罢,忙去握着文宾的手道:“姊姊,你才是秀英的知音咧!”王天豹道:“妹子,时侯不早了,你肯留这位许大姑娘在楼上住宿,做阿哥的便要告辞下楼。你若不肯留他,做阿哥的也不敢过于勉强,只好领着许大姑娘下楼,着令家丁们备—乘轿儿,连夜送回豆腐店,免得他的老子娘在家中盼望。”王天豹明知秀英见了这位大姑娘异常投契,决不肯立时遣发他回去,所以趁着秀英和大姑娘十二分亲热的时侯,趁着秀英握着大姑娘的手不唤“大姑娘”而唤“姊姊”的时候,故意逼他一逼,问他肯不肯留大姑娘在楼上住宿。秀英沈吟未语,王天豹早已起立道:“大姑娘,你是漂亮人,看这情形,我的妹子不见得肯留你了。时侯不早,随我下楼罢。”秀英道:“哥哥请下楼去。这位姊姊我要留他在楼上过夜了。”王天豹道:“妹子的闺楼上从来没有留过陌生女子,不要为着做阿哥的分上破了你的例。”秀英笑道:“我是瞧着姊姊分上才破这例,和哥哥不相干。”王天豹笑道:“原来大姑娘的面子比我做阿哥的还大。你们俩正是天大的缘分。”说罢,起身下楼。临走时,向文宾说道:“大姑娘,我的妹子是个好人,待人接物是很殷勤的,你要是怕寂寞你便和他同眠也好。”文宾道:“不须大爷吩咐,奴家理会得。”   素琴掌着烛盘送过主人,回来又到小姐身边侍立。却见小姐和这位大姑娘并坐在一起,大有相见恨晚的光景。秀英道:“姊姊,你的才华愚妹望尘莫及。”文宾道:“小姐,休得这般称呼。许大是蓬门陋巷中的女子,和小姐判隔云泥。小姐唤一声许大便是了,若以姊妹称呼岂不折了许大的福分?”秀英道:“姊姊休得谦逊,若照姊姊这般的才学便唤你师傅也是应该的。但把姊妹相称还觉得夜郎自大。”文宾道:“小姐谬赞了,许大何德何能?敢邀小姐青盼。”秀英道:“姊姊这般风雅的人为什么不取个风雅的名字?‘许大’二字似觉不雅。”文宾道:“只为这个名字是爹妈取的,为着排行第一,便叫阿大。旁人牵名带姓,唤做许大。因此许大、许大被人家叫出名了。奴家自己也曾题过一个名字,叫做梦旦女史,只是没有叫出了名。”列位看官,这是语里藏机,梦旦便是梦见周公,分明暗示自己的本姓。 可惜王秀英没有猜想及此,反而点头道:“这个名字便雅了。梦旦姊姊,你的才学是怎样得来的?难道自幼便延着名师认真教授的么?”文宾道:“豆腐店的生涯是很清苦的,怎有闲钱延请西席?奴家的区区才学全仗着表哥哥指导的。”秀英忙问道:“令表兄是谁?”文宾指着居中的匾额道:“江南枝指生便是奴家的表哥哥。”秀英肃然起敬道:“莫怪姊姊有这般才学,原来是江南第二才子的表妹,真叫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梦旦姊姊,令表兄可在杭州?”文宾道:“不瞒小姐说,今天看灯还是表哥哥约我出门。”说时,取出方才怀藏的扇面道:“小姐请看,这便是今夜表哥哥倚醉所写的扇面。”秀英看过以后,钦佩异常,把扇面交还了文宾,吟吟笑的说道:“愚妹有一个上联在此,要请姊姊指教:   点点杨花入砚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文宾听了很佩服秀英的妙语双关,暗想:“他用双关语,我也给他一个双关语。”便道:“小姐的上联,奴家勉强对就了:   双双燕子棲帘幕,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秀英听了,益发佩服的无以复加。他想:“这位许梦旦姊姊不但妙解音律。而且雅擅词章,今夕相逢真是三生有幸。”便握着文宾的手道:“梦旦姊姊,我们到房里去谈罢。”文宾巴不得踏进小姐的香闺,于是一对玉人同入香闺,才揭起门帘,便是一阵甜香直扑周郎的鼻观。正是:   篆烟绕户帘初揭,烛影窥人夜未央。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屏后听诗痴绝小婢女灯前正拍颠倒虞美人  王秀英的兰闺划分外房、内房,内房是寝舍,外房是睡前、睡后起居休息之所。他握了文宾的手,揭开绣帘同入外房。这一阵甜香是金猊炉中喷出的鸡舌香,已把这西贝女郎薰的心旌荡漾。到了房中,秀英竟和他在一张杨妃榻上并肩坐下。秀英道:“梦旦姊姊,今年交春以后,还觉得春风料峭,在这里谈谈比在正间似乎温暖一些。”文宾道:“小姐的香闺宛似洞天福地,奴家何德何能得到神仙境界”?秀英道:“梦旦姊姊不须客气,愚妹存一个上联在此:   流水高山,君是知音客。”   文宾笑道:“奴家虽非知音,居然入幕,谬对一个下联,叫做:   论文谈学,侬成入幕宾。”   秀英点头道:“对得敏捷之至”!文宾暗暗好笑道:“你但知我对得敏捷,怎知我在对句之中已把我的‘文宾’二字嵌入其中?小姐小姐,你莫怪我哄骗多娇,我已向你通过姓道过名了。”在这当儿,素琴已送上小姐临睡时所饮的一杯参汤。秀英道:“也替许大姑娘倒一杯来。”素琴口中答应,却站着不动。秀英道:“素琴,为什么不倒呢。”素琴笑道:“参壶中的参汤只炖着每夜所用的一杯,更没有第二杯了。小姐可要另炖一杯?”秀英道:“要是另炖,又费时刻了,我嫌一杯太多,你另取一只杯子分这半杯给许大姑娘吃”。文宾忙道:“小姐不须如此,要是小姐瞧得起奴家,小姐吃罢参汤赐一些余沥给奴家吃,奴家如拜甘露玉醴之赐”。秀英道:“梦旦姊姊,你是宾,我是主,怎有主占宾先,把吃剩的余沥饷客?你请先用吧”。文宾道:“小姐这般客气,反使奴家不安。实告小姐,奴家自从上了闺楼,得和小姐接近,便起着一种幻想,但愿一辈子伴着小姐,坐则同坐,立则同立;行则同行,止则同止;小姐临池,奴家替小姐磨墨;小姐弹琴,奴家替小姐焚香。小姐容留奴家,做一个怡云楼侍者,请把饮剩的残沥赐给奴家。奴家饮了这残沥,从此死心塌地,永做香闺不侵不叛之臣。要是小姐嫌弃奴家,鄙薄奴家,只和奴家闹这虚文上的恭敬,奴家从此便不敢和小姐亲近了。”秀英道:“这杯参汤我只得先饮了。”当下喝了两口,授给文宾。文宾接了这参汤杯子,不肯便喝,把杯子凑到秀英的樱唇旁边道:“小姐,你假如瞧得起奴家,你且在奴家手里再喝几口参汤,奴家只要喝那小姐喝剩的残滴。小姐快喝,参汤快要冷了。”秀英没奈何,便在文宾手中又喝了两口。文宾才把杯中的余沥一饮而尽。素琴来接这只哥窑杯子,文宾兀自不舍得放手,却在杯子的沿边舔了一周,方才授给素琴,兀自咂嘴咂舌,似乎津津尚有余味。素琴吃吃的好笑道:“许大姑娘,你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区区半杯参汤,值得这般咂嘴咂舌”。文宾笑道:“小姐喝剩的东西,休说参汤,但是半杯开水也有异样的滋味。素琴姐姐,可惜这杯子吞不下,要是也可吞入腹中不会划碎肚肠,奴家早把来吞下了。 只为杯子上面留着小姐的口津。”这几句话引得小姐、丫环都笑了。素琴道:“许大姑娘,你亏得是个女子,倘使你是个男子……”说到这里便停了。文宾道:“是个男子便怎样?”素琴先向小姐打了一个招呼道:“小姐原谅,恕丫头胡说。”又向文宾说道:“倘使你是个男子,和小姐做一对儿,管教你如胶如漆,形影不离。”秀英假作娇嗔道:“痴丫头不说好话!”文宾笑道:“幸而奴家是个女子,要是个男子,小姐的百尺楼怎容凡夫轻上?”秀英道:“不是愚妹轻量天下之士,似梦旦姊姊这般的才学,非但钗裙队里罕闻,也是衣冠中间少有。假使梦旦姊姊易了男装去应试,不让女状元黄崇虾专美于前;易了男装去从军,又是一个文武全才的花木兰。愚妹又有一个上联在此,叫做:   黄崇虾,花木兰,本非男子。”   文宾暗暗好笑道:“秀英秀英,你怎么算了隔壁帐?我是男扮女装的人啊,你却把女扮男装的古人相比,真叫做阴差阳错了。待我语里藏机,给他一些因头”。便道:“小姐,奴家对就了,鲁阴公名曰息姑,名似女子,实则不是女子。和孟子所说的晋人有冯妇一般,奴家对的叫做:   鲁息姑,晋冯妇,不是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