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杰传 - 第 4 页/共 26 页

再看作者姓名:   第一名解元唐寅,苏州府学附学生,习诗。   唐寅道:“奇怪奇怪,这位先生也知欣赏我的抡元文章么?但见他抄写得字字工整,一笔不苟,还加着许多浓圈密点。后面有几行评语道:   至理名言络绎奔赴腕底,非绝顶聪明人那得有此境界?观止矣!作者抡元时年仅弱冠,愧余七踏槐黄,未得一第。读此文,不禁感慨系之。假令得见此人,余虽为之执鞭,所欣慕焉。娄东王本立谨识。   唐寅点头道:“原来这里延聘的是一位太仓先生。但是‘王本立’三个字似乎不甚著名,看他‘七踏槐黄,未得一第’两句,分明是个久困秋试的不第秀才。他对于这篇文章可谓五体投地,甚至愿为执鞭都说了。唉,那里知道我竟在他的手下做书僮?他不曾真个替我执鞭我却要准备着供他使唤。他那里来这福分?这都是秋香玉成他的……”   不提唐寅独在书房中喃喃自语,且说华老陪着亲家杜翰林在天香堂上开怀畅饮。两个儿子叨陪末座,觉得百般的不自在。他们都是天吃星转世,假令华老不在座,早已吃得杯盘狼藉,不成了模样。华老预先吩咐不许他们多开口,也不许他们多吃东西。遇着他们插嘴讲话时,华老把眼睛一努,他们便不敢说了。遇着他们举起筷儿没好样的抢吃东西,华老把脸儿一沉,他们的筷儿便即吓回去了。亏得杜翰林常把所上的佳肴夹给他们受用,华老又吩咐他们谢赏。所以席上的说话,除却主宾畅谈以外,只听得大踱说:“谢……岳……”二刁说:“低谢低谢姻伯。”他们谢一声便是有一味佳肴到嘴。华平、华庆两僮儿分站左右,专司上菜筛酒,华老道:“亲翁,恰才所谈的唐、祝趣事很可解颐;枝山有‘洞里赤练蛇’的诨名,料想附近居民都要侧目而视,避他的毒焰了。”杜翰林道:“这倒不然,附近一带的乡评并不把祝希哲说得其毒无比,只为他这‘赤练蛇’有三毒,也有三不毒。对于贪官污吏他便毒了;对于循良有司他却不毒。对于土豪劣绅他便毒了;对于正直绅士他却不毒。对于刁奴悍仆他便毒了;对于鳏寡孤独他却不毒。就是方才所说的杜升上当的事,枝山固然恶作剧,杜升也太放肆了,如何沿路访问起‘祝阿胡子’来?咎由自取,这一方青石他驮得不冤枉。他现在也知道枝山的厉害了,休说不敢沿路议论‘祝阿胡子。’便是在屋子里谈到枝山,他总说一声‘祝大爷。’从前的无礼行为改好了许多,这便是枝山把他惩戒的功效。”华老道:“枝山的书件狂草居多,楷书便名贵了。”杜翰林道:“收藏唐、祝两家的书画的,惟有李典史家中最多,而且多是精品。”华老道:“李典史是谁?”杜翰林道:“李典史名唤一桂,在苏州做典史,虽是微末小吏,却喜和唐、祝二人往来。知道唐寅好色,便陪着他到花街柳巷中往来;知道枝山好赌,天天邀着枝山去赌博。枝山输了,他不向枝山要钱,任他拖欠。 他若输了,按照筹码一一付清,并不短少分文。他用了这两种手段,所以唐、祝两家的精品。 他收藏得最多。”华老道:“亲翁看见李典史有什么精品?”杜翰林道:“李典史收藏的画件足有一大箱。今年夏间,他奉着太守差委到吴淞江去监督挑浚工程,他带着家眷去赴差。 临走时却把一大箱书画等件寄藏兄弟家中,他又交付兄弟钥匙一枚,假使到了六月里他还不曾工竣回省,便托兄弟开了箱子,把所有一百二十件书画代为晒晾三天。兄弟受了他的重托,便把画箱抬入二小女房中,教他代为照料,今年伏月中,李典史还没有工竣返省,兄弟曾把各件晒晾一次。顺便逐一展玩,真个琳瑯满目,美不胜收。”大踱忽的插嘴道:“岳什……令令郎满目?难难道里面藏的都是你的儿子?”华老怒目看大踱,喝道:“吩咐你不许胡言乱语,你岳父说的‘琳瑯’是美玉的别名,你误会到‘令郎’二字,不通之至!”又问杜翰林道:“亲翁的眼福不浅,请道其详。”杜翰林道:“其中有倪云林的《春林远岫》图,倪云林的《隔江山色》小帧,这都是古画中的神品。至于枝山的楷书,他却搜罗着不少,有小楷《黄庭经》,计共千三百余言。妙能于楷书之中,别具一种豪放奔逸之气,宛如杨贵妃著了霓裳羽衣,在翡翠盘中跳舞。”二刁听了又忍俊不禁,唤一声:“姻伯,杨贵比(妃)生得怎样的标机(致?)华老怒喝道:“谁要你打扯!这不是真的杨贵妃,不过把美人比他的笔墨罢了。”杜翰林道:“单是《黄庭经》已很可贵,他又有枝山的小楷《北西厢》及《琵琶记》书法极精。至于其他行草等件益发不可胜举了。”华老道:“唐子畏的佳作他收得有多少种?”杜翰林道:“种类虽不多,但是很有价值。有一幅唐子畏《越城吟月图》系纸本,水墨画,用烘锁法。自题一绝句,兄弟还记得,诗云:   柳沈雾气蒙蒙湿,月荡湖光晃晃明。翠幕楼船红拂妓,越城桥下夜三更。”华老点头道:“好诗,还有其他呢?”杜翰林道:“其他如《云山烟树图》、《水墨松坡图》都是六如居士得意之笔,尽被李典史所有,令人又羡又妒。”华老道:“可不是呢!老夫官居相国,比着典史末秩,相隔云泥,谁料区区典史藏有六如佳品;堂堂相国竟徵求不到唐寅的画件。一托吴县知县到桃花坞去相恳,二托小媳写信前去干求,都是无效。唐寅的架子端的太大了!昨天我们隆昌当铺曾有乡民来当唐寅画扇一柄,当银二十两,又给他十两作为绝卖。老夫所收的唐画这是第一件。虽然画笔很佳,不过零碎小品,算不得希奇。总须求得唐寅的屏条几条,中堂几幅,才不忝辱了我们的门第。亲翁既和子畏相识,可否代老夫徵求他的名画?所有润笔自当从丰酬送。”杜翰林道:“子畏的脾气异常怪僻,越是相需甚殷,他便相遇甚疏。 休说兄弟和他不过是诗友,求他画件未必如愿,便是唐、祝、文、周四人号称莫逆,遇着笔墨上的事情,也不见得便肯挥翰。记得两年前有一桩趣事传播苏城,唐伯虎号称机警,也会上这大当。”华老道:“上的什么当呢?”杜翰林道:“这一天,不记何月何日,大概是暮春时节罢,周文宾恰在苏州,央恳唐寅绘一幅《待月西厢图》最好在三五天内绘就,以便带往杭州去装裱。谁料犯了他四不绘中的第三条,毅然拒绝。周文宾心中未免有些怏怏不乐,其时周文宾在苏州正待向一家姓崔的乞婚,这崔姓女子单名一个璧字,闺号素琼,在苏州素有艳名。恰值唐寅遨游城南纲师园,忽见两名雏婢捧着一位娇艳如花的女郎,走入一间复室里面。湘帘掩映,窥见云鬟,不禁神魂飘荡,知道是大家闺秀,未敢搴帘闯入,只在外室坐定。以为这是必由之路,美人走出时,定从他身旁经过。坐不多时,忽见里面走出一名雏婢,向唐寅询问姓氏,唐寅便把自己姓名说了。雏婢听了裣衽致敬道:‘原来是唐大爷。’唐寅也问:‘里面这位小姐是谁?’雏婢道:‘我们小姐,姓崔名璧。’正待讲下去,帘中娇声唤那婢子进去。隔了不多时,雏婢又出来央告道:‘小姐知道大爷是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唐解元,意欲恳求绘一幅人物册页,不知大爷允许否?’唐寅起立道:‘小姐要唐寅画,自当惟命是听。’雏婢道:‘小姐也喜欢绘事,一切画具笺纸,出外时总是随带的,以便明窗净几,随意写生。既蒙大爷允许,便请拂纸挥毫。绘就以后,小姐还得亲自染翰,向大爷求教。’唐寅为着美人分上,竟打破他的规例,便在外室绘这手卷。一时想不出什么点景,便绘了一幅《西厢待月图》。唐解元笔下很为敏捷,见方盈尺的册页只须半个时辰便已脱稿。雏婢接了册页,正待收去画具,唐寅道:‘且慢,要请崔小姐出来对客挥毫,作为琼瑶之报’。雏婢还没回答,早听得复室里面有一个男子笑将出来道:‘伯虎伯虎,你堕入我的毂中了,’这人是谁?便是假扮美人的周文宾。……”华老大笑道:“周解元倒也有趣,比着萧翼赚兰亭,尤其诡谲有趣。”大踱轻轻的说道:“阿阿二,唐唐寅倒奇怪,男叫他绘,他他不绘;女教他绘,他就肯。”二刁悄悄的答道:“老冲,你可听得么?老生活两次教他绘,他总不肯绘,譬如老生活抄了周文宾的文章,也扮一个好娘娘,你遭他肯绘么?”大踱道:“一一定肯的。”二刁摇头道:“不欠(见)得,不欠得。老生活扮了女人,也不过和中门上的管家婆差不多。唐寅喜欢好娘娘,不欢喜老太婆。再者,老生活扮老太婆,一定要把胡须剃去。 剃去了胡须,依旧换不到画,就其(是)蚀本生意了。”大踱道:“偷偷鸡弗着,蚀一把米。”二刁道:“老冲不其(是)这般说,求画不成,蚀去一把胡须。”兄弟俩在先还是窃窃私议,后来说得响了,杜翰林忍俊不禁,把含在口中的酒喷湿了自己衣襟。华老难以为情,便令僮儿先替两位公子各盛了饭,叫他们吃罢以后回到书房中去自修。兄弟俩巴不得离开了老子,吃饭揩面完毕,自回书房。两个踱头进了金粟山房,见里面有一个少年在那里徘徊瞻眺,看他面目却不相识,大踱道:“阿阿二,里面什么人?”二刁摇头道:“不相识。”大踱道:“看看来,是代馆……生。”二刁道:“不对不对,要是代馆天打(先生),应该其(是)天打装束,为什么罗帽直身?”大踱道:“我我想,一定是生……死了,派派个奴才来报丧。”二刁道:“不对不对,要其天打死了,派个奴才来报丧,该到帐房,不该到希房。”唐寅见这两个踱头面目可憎,憨态如绘,在书房门外这般窃窃私议,索性戏他们一戏,连忙微嗽一声,起着指头把鼻子一揩,洒一洒袖子,在书房中踱去踱来。两个踱头益发莫名其土地堂,大踱道:“让让我来问他……问。”忙道:“朋朋友,你从何处来?”唐寅道:“我从来处来。”二刁道:“奇怪奇怪,他从兰溪来,其(是)个兰溪相好。”唐寅道:“不是兰溪人,我是苏州人。”大踱道:“你你来做什……事?”唐寅道:“特来相伴二位。”大踱道:“可可是教我们子曰子曰。”唐寅道:“不是教二位子曰子曰,但是要我子曰子曰,我也会子曰子曰。”二刁道:“可其(是)教我们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唐寅道:“不是教二位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但是要我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我也会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两个踱头犹豫不决,唐寅益发目中无人,大跨其方步。二刁毕竟比着乃兄稍胜一筹,便去访问唐寅的姓名。唐寅道:“小可姓康名宣。”二刁恍然大悟:“原来老总管曾经通知,新来的书僮名唤康宣,已向里面去参见太夫人少夫人去了。又想到方才在堂楼上做矮人的,定是这个奴才,怪不得娘子要罚他长跪,原来他是一个刁奴。”想到这里勃然大怒,喝一声:“可恶的希(书)僮!试试你二公子的瞎夫(黑虎)偷睛(心)!”当下—个兜心拳打去,慌得唐寅躲避不迭,正是:   刁嘴黄莺初学舌,尊拳黑虎试偷心。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十 回假书童一戏呆公子痴丫环初识美解元  二刁幼年所受的小说化是很深的,常听得童仆们演讲江湖上的好汉打架,动不动便是当胸一拳,叫做“黑虎偷心”。二刁听在耳朵里,后来每逢打人总是道一句“试试二公子的瞎夫偷睛”。唐寅何等鲫溜,轻轻一闪便躲到了旁边,倒累那二刁跌跌撞撞,几乎扑一个空,栽倒在地。大踱道:“阿阿二动手,我我来动口。”原来大踱也有一种看家本领,便是扑的一口臭涎沫向人面部乱唾。他迎上几步骂道:“奴奴才,照照法宝?”扑的一口涎沫向着唐寅面部唾来。唐寅又是轻轻一闪,躲到旁边去。恰巧二刁撞将过来,代人受唾,面部上唾个正着,忙把衣袖拭面道:“老冲撤烂污。”唐寅忙道:“大公子不用唾人,二公子不用打人,小人奉太师爷钧谕顶名华安,前来伺候公子,承值书房。”二刁道:“华安,你既然来做希童,希房里的奇(事)务你会搬(干)不会搬?”唐寅道:“会干的,都会干。”二刁道:“可有什么不会搬?”唐寅道:“不会干的便不会干。”大踱道:“请请教什什……不会干?”唐寅道:“一不会拎水,恐怕酸了我的手臂。若要拎水,二位公子须得助我一臂之力。”大踱道:“你你不会……水,我我助一臂。”唐寅道:“多谢你大公子。我二不会扫地,恐怕折了我的腰肢。若要扫地,两位公子扶着我扫地。”二刁道:“老冲,笑话奇谈,只听说搀了奶奶扫地,没听说搀了奴才扫地。”大踱道:“阿阿二,你你不搀,我……搀。”唐寅道:“多谢大公子。我三不会叠被铺床,我在家中时每天都是旁的人替我铺叠的。”二刁道:“这倒不妨,我们都住在楼上的,不住在希房,不用你叠被铺床。”大踱道:“华华,……你的床不会,……我来。”唐寅道:“多谢大公子。”二刁道:“老冲,你专做滥好人,华安拎喜(水),你助一臂。华安扫地,你去搀扶。华安不铺床,你去代他铺床。奴才不服奇(事)主人,主人去服奇奴才。妻(岂)有此理,妻有此理!”大踱道:“阿阿二,不……心急,他有不会,一一定也有会。”唐寅道:“我会的很多咧!一会弹琴,二会焚香,三会对奕,四会做文章,五会吟几首风花雪月,六会弹一曲鸣凤求凰,七会绘几笔山水人物,八会奏一套箫管笙簧,九会未卜先知猜人隐事,十会风流自命,窃玉偷香。”大踱听了吐了吐舌头,便道:“你你本领大大的了……得,比比……生的本领还大。”大踱口中的“生”便是指他的先生。二刁道:“实在大的了不得,不但比天打先生的本领大。而且比老生活的本领更大。”二刁口中的“老生活”便是指他的老子。那时两个踱头一个要试验他的窃玉偷香,一个要试验他的未卜先知。唐寅道:“窃玉偷香不是寥寥数语说得尽的,待我慢慢儿讲给二位公子知晓。若说未卜先知,便是猜得出人家的心思,即如两位公子与我初次识面,我一见之下便猜得二位公子心心挂念的事。”二刁道:“我不向(相)信,你来推推(猜猜)我的心思。”唐寅道:“我猜二公子的心思,记挂着臭的对头,侄的对面。”二刁道:“臭的对头,侄的反面,其(是)什么?”唐寅道:“臭的对头便是香,侄的反面便是叔。二公子心心挂念的叫做香叔。”二刁奇怪道:“华安,你真个未卜先鸡(知),我要唤你一声半仙咧!”大踱道:“你你猜猜我……心。”唐寅道:“我猜大公子的心思叫做走进花粉店,大嗅其鼻头。”大踱道:“我我不懂什……讲究。”唐寅道:“走进花粉店,到处都是香,大嗅其鼻头,实在香啊香啊!大公子心心挂念的便是香啊香啊!”大踱道:“大大叔,佩佩服!”二刁道:“你叫谁?”大踱道:“我我叫华,……叫他大叔。”唐寅暗暗欢喜道:“这两个痴公子都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上,只须小试手段已把他弄的服服贴贴,一个唤我半仙,一个唤我大叔。”在这当儿,华平忽来招呼道:“华安兄弟,天香堂上散席了,撤下的余肴照例值席的弟兄们享受。但是奉着太师爷吩咐,新来的华安也叫他坐在一处吃。华安兄弟快快去受用罢。”唐寅道:“二位公子,小人去去便来。”大踱道:“岂岂敢,大大叔请。”二刁道:“半仙,怨送恕送。”大踱道:“亡亡弟不送,先兄来代送。大大叔请。”可笑这痴公子华文竟送唐寅到书房门口,方才返身入内,华平且走且说道:“华安兄弟,你的神通广大,管家婆为着你掉泪;两位痴公子见了你这般恭敬。”唐寅道:“两位公子倒也有趣,大公子心心挂念着香啊香啊;二公子心心挂念着香叔香叔。你可知道香啊是谁?香叔又是谁?”华平道:“除却秋香还有谁呢?”唐寅道:“他们呆头呆脑,也知道欢喜秋香么?”华平道:“秋香是婢中之王,谁都欢喜他的。他是太夫人的心腹婢女,谁都不敢欺侮他。二位公子虽是呆头呆脑,看女人的眼睛却不呆。有几回在狭路上遇见了秋香,上前去摸摸索索。 秋香何等乖巧,摔去了返身便走。回到内厅,哭诉太夫人知晓。太夫人罚令两个踱头在紫薇堂上跪了大半天,以示惩戒。从此以后,遇见了秋香便有几分忌惮。”唐寅听着安慰了许多。 秋香这般守身如玉,当然是个无瑕的太璞。二刁诗中说的“香叔上爷床”大概写了别字,把“牙床”写做了“爷床”……这时候,华吉、华庆都在天香堂的后轩等候新来兄弟入席,一见了唐寅互相让坐。平安吉庆四童儿便在后轩开怀欢饮,努力大嚼。只为华老和杜太史的食量都是很平常的,两个踱头食量虽洪,但是碍着老生活在座,不曾吃个爽快。所以撤下的余肴依旧是很丰盛的。唐寅享受这余肴,比着二位公子所吃的整席受用多矣。   按下四个童儿饮酒的事。且说两个踱头在书房中,互相猜测这新来的书童:“难道真个从仙山上降下来不成?我们并没有把自己的心思写上自己面孔,怎么他一见了我们的面孔,便会知道我们的心思?”两个踱头中间毕竟二刁乖觉一些,忽的喊将起来道:“老冲,我们上了奴才的当了,我本来有些疑惑,天下决不会有仙人,仙人一定其(是)假的。不错不错,被我二公子推(猜)中了!老冲,我们做的希(诗)稿不其(是)摊在桌子上么?我的题目其(是)咏相(香)叔,你的题目其(是)咏相(香)。   他在希房中偷看了我们的希稿,其(自)然推着我们的心思了。”大踱道:“照照啊,奴奴才可恶?”二刁道:“他的西洋镜都被我们拆穿了,待他进希房,老冲依旧放出你的法宝。我二公子依旧请他吃一个瞎夫偷睛……”唐寅怎知书房里的情形?吃饭完毕,重入书房,又是微咳一声,鼻子一揩,衣袖一拂,神气活现的踱进书房。以为两个踱头一定奉命维谨的了。大踱道:“照照法宝。”这句话分明打了一个照会,唐寅有了准备,把头一偏,大踱的一口浓涎吹落在雕栏上面。二刁道:“奴才进来。尝尝你二公子的瞎夫偷睛。说什么未卜先鸡(知)!”唐寅怎敢进去?隔着书房门说道:“二公子又要胡闹了,难道我的未卜先知是假的么?”二刁道:“你看了我们的希稿,其(自)然猜着了。你的未卜先鸡其假的,不其真的。”唐寅道:“诗稿上没有说的话我也会未卜先知。”二刁道:“那么你倒推推(猜猜)这个香叔到底是谁?”大踱道:“我我的香到底是谁?”唐寅道:“这有何难?大公子记念的香便是二公子记念的香叔。”二刁道:“算你推着了,你推推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大踱道:“是个怎样人?”唐寅道:“若问名字,两字‘秋香。’若问品格,婢中之王。”大踱道:“又又被你猜……了,大大叔。”二刁道:“你还替推两推,推得对唤你半仙;推得不对,两下瞎夫偷睛。”唐寅道:“要猜什么?”二刁道:“你推我们和秋香可有什么话巴戏?”唐寅道:“你要我推算,怎能摈我门外?”二刁道:“你进来便其(是)了。”唐寅到了里面才说道:“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你们爱秋香,秋香不爱你们。”大踱道:“照照啊,大大叔,请你猜,怎怎香不爱我?”唐寅道:“你们问我怎能使我久立?”二刁道:“请坐请坐。”唐寅坐定后才道:“撞见秋香,摸摸索索,这般手段未免太恶。宜乎秋香急于退却告诉太君,风波发作。” 二刁把舌一伸道:“半仙真个半仙,我们备弄里的其(事)体都被你推着了,你好象也在备弄里一般。秋香告诉了阿每,后来怎么样?”唐寅道:“你们絮问不休,说得我口干了,喝杯茶再说。”二刁道:“老冲,你真其(是)个踱头,半仙到来也不送一杯香茗。”大踱道:“我我倒……便了,大懒差差小小懒。”当下送过了一杯香茗。唐寅正用得着,喝干以后才说道:“紫薇堂做矮人。兄弟俩,左右分。跪在地,泪纷纷。兄八两,弟半斤。齐出丑,难为情。”二刁道:“都被你说着了,你编了三其(字)经倒好听。”大踱道:“戒戒……之哉,宜宜……勉力。”自此以后,两个痴公子对于唐寅竟是百般佩服。名曰书童,而实做其半仙与大叔。痴公子屡向唐寅询问窃玉偷香的方法,唐寅道:“这不是片刻工夫学得会的,须得细细的视察两位公子的性质,才可以因材施教。”这一天是八月十三日,到了来日便是中秋前一日,大踱、二刁清早便入书房,未免要茶要水。唐寅虽曾声明不会拎水,但是伺候茶水毕竟责无旁贷,忙提了一把紫铜吊壶到厨房里去取水。他曾询过华平厨房在何处,便抄着备弄直到厨房里面。但已转错了一个湾,这里面不是大厨房,竟是小厨房。唐寅见里面地方虽小,打扫的异常清洁,小小的灶头,光漆光油的碗厨,他想:“错了,这是误进小厨房里了。”正待返身出外,不料石榴丫头正坐在碗橱后面呆呆的发怔。为着一橱之隔,所以唐寅没有见他。石榴呆呆的想什么呢?便是想到:“昨天不巧,新来兄弟进中门,姐姐妹妹都会面,独有我却不曾。要想到书房门外去张望张望,又是一时不得闲暇。天啊,不知那一天才可会见这冤家的面啊!……”猛听得一阵脚步声,石榴探头看时,却见一个美貌书童手提着铜吊正待退出,石榴慌忙的唤道:“新来兄弟请进来啊!”唐寅见是一名丫环,大约有花信以外的年纪,兀自打扮做少女一般,连忙放下铜吊,口唤姐姐时,便是深深一揖。慌得石榴还礼不迭,携一条广漆长凳请唐寅坐了这端,自己老实不客气的坐了那一端,中间相去大约三四寸光景。彼此通过了姓名,石榴在长凳上挪过一些,便问:“华安兄弟,听你口音不是这里人。”唐寅道:“小弟是苏州人。”石榴道:“巧极了,我也是苏州人。请问华安兄弟,住在苏州那一处。”唐寅道:“小弟住在苏州城外野猫弄。”石榴道:“巧极了,我也住在苏州城外野猫弄。”说时又挪过了一些。唐寅看他渐渐的和他接近了,要是秋香肯这般的殷勤迁就,那便肉体上起着快感,正所谓求之不得咧!石榴不过是个中人之姿,更兼这几年来所求不遂,郁郁寡欢,身子未免日形消瘦了。 消瘦也要看个部位,要是面部不瘦而瘦了腰部,便益发可以出落得楚楚可怜。李笠翁词中说的“天意怜依,但瘦腰肢不瘦容,”未尝不合乎审美的观念。可惜石榴的瘦适得其反,可以改窜几个字,却叫做“天不怜侬,未瘦腰肢早瘦容,”这一副削肉脸,纵使含着笑意也觉得秋气多而春风少,似乎有些不堪接近。石榴的身子渐向右挪,唐寅的身子也跟着渐向右挪,总要使中间留上一些缓冲地步。石榴问道:“华安兄弟,你今年多少青春?”唐寅道:“一十八岁。”石榴道:“巧极了,我也是一十八岁。”说时又右挪一些,唐寅暗思:“这丫环左一句巧极了,右一句巧极了,索性凑个趣儿,迎合他的意思,叫他再唤几句巧极了。忙道:“请问姐姐是什么日子生的?”石榴道:“八月十九日半夜子时。”唐寅道:“不信天下会有这般巧事,小弟出世的日子也是八月十九日半夜子时啊!”石榴听了,这一片热恋的心益发兴奋了,身子又挪过了寸许。且挪说道:“新来兄弟,真个和你有缘,我们是坐着一只船儿来了。”这句话却使唐寅猛吃一惊,他想:“石榴果然和我坐着一船来的么?记得米田共的船中坐客和摇船的只有二人,石榴躲在那里?难道躲在舱底下不成?”他一壁想,一壁把身子右挪,一条长凳空了左面的半条,重量便向右倾。唐寅挪到了尽头处,便无可再挪了,石榴道:“我们有缘人真个坐着一船来的。”唐寅道:“没有坐着一船来啊!”石榴道:“华安兄弟,人人都道你绝顶聪明,无有不知,无有不晓,你怎么理会不出我的意思呢?我和你既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那么投生的时候我和你一定结伴同行,我说坐着一船来的,便是坐着投生的船啊!”唐寅笑道:“原来如此,哎呀!”……列位看官。唐寅说了一句“原来如此,”为什么接着“哎呀”两个字?“哎呀”者惊讶之词也,一定遇着可惊的事才有这般的呼声。看官们何妨掩卷猜这一下,也是个消遣方法,不必急急阅看下文。要是诸位不喜猜这谜谜儿,我便来说破了罢。原来长凳的一端重量激增,“哎呀”之声未毕,并坐的两个人早扑翻了一双。那条凳便直竖的竖将起来。唐寅赶紧扒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浮灰。石榴装腔做势的说道:“华安兄弟,快来扶我一下啊!”唐寅没奈何,只得扶了他起来。石榴娇喘吁吁的说道:“我们两个人同时跌倒,是一个好口彩,这叫到(倒)成双啊!”唐寅笑了一笑道:“石榴姐姐再会,小弟要到大厨房中取热水去了。”石榴抢去他的铜吊道:“不用忙,你用热水我自有热水给你。大厨房中人多手杂,地方又很脏,不是你这般漂亮人物可以去得的。”又笑了笑道:“方才这一交筋斗要是在大厨房中栽倒了,身上的衣服非得完全净过不可。”又取出了香罗手帕,把身上略略掸了几下,顺便也在唐寅身上掸了两掸,摆平了板凳,又请唐寅坐了。唐寅道:“我们立谈罢,不坐了,小弟跌怕了。”石榴笑道:“你别胆怯,我们各坐一端,不会跌的。”说时两人重又坐下。石榴道:“我的性子最爱同乡人,你是我的同乡,又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现在又同入相府,同在一个锅子中吃饭,天老爷生我两个人正是很有意思的。据我看来,将来同的地方很多咧?华安兄弟,你猜这么一猜。”唐寅道:“小弟猜不出,姐姐说了罢。”石榴道:“羞人答答的,不要直说罢,横竖你总是心照不宣的。华安兄弟,今天是八月十四日,离着我们的生日只有五天了,华安兄弟,你预备斋一个星官么?”唐寅道:“姐姐又来了,飘泊异乡,做了低三下四之人,还有什么星官可斋?”石榴道:“这倒不妨,横竖到了这天我总要斋星官的,添客不添菜,我顺便替你斋了也好。”唐寅道:“破费姐姐,心有不安。”石榴笑道:“破费什么?只不过多备一贴星官纸马罢了。你的星官是寿星,我的星官是王母,两贴星官纸马同供在一起,倒得很好玩的。”唐寅点头道谢,心里思量:“横竖我的生辰是假的,由他胡闹便是了。”石榴又道:“苏州人总帮着苏州人,年纪轻轻在外面做童儿,举目无亲多少可怜!你要洗衣不要教外面人去洗,外面洗的衣服乌糟糟不成模样,穿在身上岂不脏了你洁白的皮肤?你只交付我石榴便是了,包管你洗得一干二净,外加松子浆,穿上了身益发漂亮了。”说时又向右挪,慌的唐寅站将起来道:“姐姐,跌了一交还不怕么?”石榴笑道:“再来一个‘到老成双’也不妨啊!”唐寅道:“姐姐休得取笑,时候不早了,两位公子已进了书房,正催着茶水,请姐姐指导小弟大厨房在那儿。”石榴道:“谈几句也不妨,横竖他们都是踱头啊!”唐寅道:“他们虽是踱头,脾气却是很大。二公子的黑虎偷心尤其不堪领教。好姐姐,来日正长,小弟要告辞了。”这一声“好姐姐”叫得石榴神魂飘荡,知道小厨房里不是调情的所在,只要他有心我有意,月下老人自然会把红丝系。便道:“华安兄弟,你去便去,但是不要忘了我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的石榴。”唐寅道:“姐姐放心,决不忘怀。我要到大厨房去了,姐姐指引我。”石榴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时把指头儿在墙边一个八角小窗上拨这一拨,这扇小窗便拔入了墙缝中间。原来大小厨房只是一墙之隔,管理小厨房的石榴和太夫人是很接近的,他有权可以命令大厨房里的厨役。石榴道:“大厨房里走一个人来。”接着一声答应便来一个厨役,隔着窗洞问道:“石榴姐姐有何使唤?”石榴把铜吊授给他道:“快去舀一吊热水来,不许太满,也不许太浅,只是八分光景。”厨役接了铜吊,无多时刻便在窗洞里授了过来。石榴又把八角小窗拨上了,便道:“华安兄弟取水去罢。这一下便省了你的许多脚步。”唐寅谢了石榴,提了这一吊热水才走得三五步,还没有出这小厨房,石榴忽的又把唐寅唤住了,接去这把盛水的铜吊,正是:   纵无宿果三生证,应有灵犀一点通。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小厨房送抱推襟天香堂出乖露丑  唐寅正待走出小厨房,却被石榴唤住了,手中的铜吊被他接去。唐寅道:“姐姐做什么?”石榴道:“华安兄弟,我见了你替你可怜,又替我可怜,彼此都是好出身,做这低三下四的人,端的可怜。”说时有些泪汪汪的模样,倒把唐寅怔住了。究竟这丫环因何伤感?实在莫名其妙。隔了片晌,石榴才说道:“什么鸟叫什么声,什么人走什么路。恰才见你华安兄弟走这儿步路,衣袖招展,步履从容,便知道你是个好出身。但是提了铜吊,不配这么样走的,你不见铜吊里的水被你泼出了许多么?要是这么样的走到书房里,包管锕吊里滴水全无。好兄弟,我方才吩咐大厨房里只舀八分满的一吊水,便是防着你不容易拎着走,谁知依旧泼翻了。泼去些热水还是小事,烫了你的脚便怎么样?华安兄弟,你可知道烫在你的脚上,痛在我的心上。”这两句话把唐寅的肌肤上起了一种似痒非痒似冷非冷的感觉,正似《红楼梦》中所说的“麻犯了满身鸡皮疙瘩。”但是石榴那里知晓?两眼骨溜溜的在唐寅脚上看了一遍,忙道:“还好还好,没有泼到你脚上。好兄弟,我告诉你,记得六年前,我新到相府中充当婢女,也和你一般,做不惯这些粗笨事务,太夫人吩咐我取面水,盆中的水便变做了岭南朋友,“广东广东”的晃个不止,一盆水总要打个七折八扣。好兄弟,我也是个好出身,做惯小姐的来做婢女,当然有些不在行,宛比你方才提这铜吊一般。唉!年纪轻轻的人充当着书僮、婢女,何等可怜!”唐寅道:“彼时姐姐多少年纪?”石榴道:“也和你一般,一十八岁啊!”唐寅道:“奇了奇了,方才我问问姊姊的芳龄,你说一十八岁,怎么六年前的姐姐依旧一十八岁?”这句话分明截破了石榴的猪尿脬,他不好说我是年年十八岁,六年前是十八岁,六年后依旧是十八岁。总算他有急智,忙道:“我只道华安兄弟问我现在的年纪,若问六年前我只得一十二岁啊!”唐寅道:“姐姐还我铜吊,再要延迟热水要变做温水了”。石榴瞟了唐寅一眼道:“铜吊里的水温了一些是不妨的,只须……”唐寅道:“只须什么?”石榴道:“只须你爱我的心,不要和铜吊里的水一般,隔了片刻,热水变做温水;再隔片刻,温水变做了冷水。”唐寅暗暗好笑道:“我遇见了你,这颗心似冷水一般。 温字且谈不到,何况热字?”他心里这么想,口里却那么说道:“姐姐放心,我这颗心始终是热腾腾的,还我铜吊,水冷了怕被公子责罚。”石榴道:“待我传授你拎水的方法,你且看着,你要挥手只可挥那空手,那只拎水的手须得平平稳稳,万万不能动摇。要是这只手拎得酸麻了,换过一只手倒不妨。你依旧摇动着空手,便不酸麻了。”他一边说,一边拎着铜吊在小厨房里打了几个转,方才交付与唐寅。送他到小厨房门口,兀自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称赞道:“冤家的,你不但面貌好,背影也好!”蓦然间被一个情敌遮断了情人的背影。情敌是谁,便是备弄里的一只墙角。原来唐寅已转了弯,这只墙角竟做了石榴眼中的障碍品。 他恨恨的说道:“不做美的墙角,总有一天告禀了太夫人,把你这只墙角拆去,看你再会遮断我的情人么!”唐寅拎了铜吊,回到书房去冲茶水,书房里的踱头只有华武一个。唐寅道:“大公子到那里去了?”二刁道:“老冲送胡调去了。”唐寅奇怪道:“谁是胡调?”二刁道:“半仙,你也有不小(晓)得的么?这个故典出在希希(四书)里面。你推(猜)得出么?”唐寅毕竟玲珑人,便笑道:“大公子送他的岳父去了,是不是呢?”二刁把舌一伸,便问唐寅:“怎么一推便着?”由着唐寅说得嘴响,说这是《论语》上说的,“遇丈人,以杖荷(艹条)”,所以说到“荷(艹条)”便知是指着丈人。这一下子益发把二刁佩服得五体投地,便认定华安的才学比着先生还高。只为今年三月里杜太史来时,华文为着陪伴丈人,托华武向先生请假半天,先生问华武道:“你的哥哥为什么请假?”华武也说:“老冲陪伴胡调去了。”先生也问“谁是胡调?”二刁也说:“这故典出在希希里面”。却教先生去猜,先生猜了多次没有猜中。待到华武说破了,方才明白。他虽是个踱头,却也辩得出学问的优劣。就这一点上他便知华安的本领在这位王本立老夫子之上。……杜颂尧到了相府,和老友西窗剪烛,只住了一宵,为着来日便是中秋,急于回去过节,便向华老辞别返苏。华老也知道庆赏中秋是家庭一桩乐事,杜翰林要回去,未便强留。杜翰林临别时向华老再三声明,只为自己五十生辰便在本月下旬,意欲邀请女婿伴同女儿到苏州去吃一杯寿酒。华老道:“亲翁华诞,做女婿的登堂祝嘏理所当然,但是我们大郎生性痴呆,到了苏州大庭广众之间一定闹出许多笑话。亲翁面上不好看,老夫也觉得惭愧难堪。”杜翰林道:“女婿不来,女儿一定要来的。”华老道:“这是当然的事。不但令爱要向堂上祝寿,便是到了华诞的正日,老夫也该捧觞上寿。顺便还得赏鉴赏鉴李典史寄在府上的字画呢!”于是双方约定过了中秋节,杜翰林便须派船到来接取女儿归宁。华老也说:“到了八月廿三,无论如何老夫总得到苏一行。”只为杜翰林的五旬正诞是八月廿四日。大踱听了,心中一忧一喜,忧的是华老不许他去祝寿,只许媳妇归宁,这几夜孤眠况味,很难消受。喜的是到了本月下旬,华老也要到苏州去祝寿,至少总有三四天耽阁,这几天内没有人管束,尽够他的快活。……杜翰林动身返苏,大娘娘送到中门以外,华老送到大门前,华平领着大踱送到船边。杜翰林道:“贤婿,后会有期,须得努力用功,替堂上挣气。”大踱诺诺连声。送别归来,重到书房,不在话下。   过了一天,便是中秋佳节。唐寅屈指计算,到了相府业已三天,只有紫薇堂上见过秋香一次,却不曾讲过一句话。以后人面杳然。秋香无事不出中门,唐寅不奉呼唤也不能闯入内堂。今日里佳节团圆,撇却如花美眷,却在相府里孤眠独宿,这况味真教人难受。但是华老那边却又兴致勃勃,准备庆赏中秋。日问召集僮仆都有犒赏,许多僮仆中间,他只属意于华安一人。因此今岁中秋比往年顿添兴致。相府里的大香斗已从十三日起唤了巧匠扎就玲珑台阁,一只香斗扎的是唐明皇游月宫故事,供在天香堂的庭心中;一只香斗扎的是蟾宫预织登科记故事,供在紫薇堂的庭心中。中秋节的天缘又好,红日恰恰西没,这一轮圆到十分的明月早已冉冉上升。天香堂的庭院中金粟盛开,芬芳四溢。对面一个大月洞门,从大月洞门出去,一带花木假山,还豢养着珍禽异兽,这花园唤做“适园”。适园的东面有精舍数楹,唤做“论文堂”。华老每逢春秋佳日,时时柬请同文,在论文堂上举行适园雅集。适园的西面,从九曲桥过去便是“金粟山房”。上回早已交代,便是华文、华武读书之地。中秋筵宴,天香堂上的一席,是华老和两个儿子坐的。紫薇堂上的一席,是太夫人和两个媳妇坐的。紫薇堂上早已开宴,天香堂却没有入席。华老要待到浮云散尽的时候举杯邀月,才觉得增长精神。 开宴的迟早,和他人不生问题,却急煞了两个踱头,只因华老治家严肃。淡泊自甘,倘非良辰佳节,不许有整尾的鱼、整块的肉进门。弟兄俩虽然惫赖,却也无法可想。幸而有整桌筵席可吃,就要穷凶极恶般争先抢食,没一毫贵胄子弟的斯文。加之昨天在天香堂上眼前摆满着极丰盛菜肴,却因碍着杜翰林在坐,不曾吃个爽快。今天是家宴,菜肴既然特别加多,礼节上也可以脱略一些。并且华老的食量又不好,吃过几色菜便不吃了。记得去年中秋,华老才喝得半壶酒,便已带些醉意离坐入内。这一席酒都是兄弟俩开怀欢饮,吃个杯盘狼藉,大偿夙愿。他们既有成例可援,以为今夜的一席酒名曰父子三人同饮,实则兄弟二人狼吞虎咽。 吃一个照单全收。可笑的大踱头先把裤带放松,好教脏腑中扩大范围预备几间菜的公司、酒的栈房。二刁特地在傍晚时候努力大便一次,肃清了里面的腐败分子,好教五脏殿里换一班簇簇生新的人才。这一夜,天香堂上开宴比往年迟了一些,兄弟俩恭候大嚼,也比往年急了一些,红日未落便在金粟山房中等候宴会的消息。等了一会子,饥肠辘辘;又等了一会子,饿火中烧。大踱要遗人去取些干点来充饥,二刁竭力反对。他反对的理由便是:“和蛔虫宣战,蛔虫越是作祟,我们越要硬挺劲的挺将过去。情愿人做蛔虫的主,不要蛔虫做人的主。 况且这一顿佳肴迟早总须入肚。要是先把干点吃饱了,少停见了佳肴只好眼向他看。”这一席话说的大踱点头播脑,认为有采用的价值。每逢饥肠雷鸣时,他便拍着肚皮做那蛔虫的宣慰使道:“老老蛔,不不要闹,快快了,管教你吃一……饱。”大踱肚里的呼声稍稍停顿,二刁的肚肠中又呜呜的掌起号来,二刁也拍着肚皮说道:“蛔虫天打(先生)不要响,打一套锣鼓给你听,侧柏隆冬详,侧柏隆冬详……”忽听得一阵步履声,从适园中向西而来,兄弟俩迎出书房看时,原来是华安奉了太师爷之命来请二位公子入席。大踱道:“蛔蛔……的救星到了。”二刁道:“侧柏隆冬详’,吃他一个精打光。”为着园中月明,唐寅便陪着公子从适园中抄到天香堂。二刁且走且说道:“半仙,你推推看,老生活唤我们去其(是)专诚吃酒不作别用,还其饮酒以外另有花头?”唐寅道:“据我看来,饮酒中间或者要出个题目,试试两位的才学。二刁道:“那么,不好了。”大踱道:“不不好了,大大叔,救救我。”二刁道:“半仙肯帮忙,我们搬(感)恩不尽。”唐寅道:“遇有可以帮忙之处总肯帮忙的。”将近天香堂,大踱忽见粉墙上面有个头颅的影子摇动,头颅上面还插着两朵金花,不禁惊怪道:“插插金花,是是谁?”二刁道:“老冲,大谅小怪,其(是)一只鹿的影子也不小(晓)得。”说话时,已过了月洞门,早望见天香堂上灯火齐明,肴核陈列,两个踱头的眼光中先见了筵席,才见这位胡须飘飘的老父端坐在居中的一张太师椅上。免不得趋步上前拜见父亲。大踱一见,便闹了笑话,拜了父亲,恰才站起,只为他的裤带太解放了,这条裤儿落篷也似的落到脚背上面。幸而外面穿了一件海青,要不然险些儿阳货欲见老子。华老见了摇了摇头儿。这时华文好比河工抢险似的,赶把裤腰抢在手中,胡乱束好了。华老道:“大郎坐在这壁,二郎坐在那壁,华安斟酒。”琥珀也似的陈年绍酒斟满了三杯,但是旧家庭的规矩,家长没有举杯,幼辈不能抢饮,偏是华老捋着颔下长髯举眼看明月,看出了神,一时忘却举杯。华老看月看出了神,两个踱头看酒也看出了神。自古道:“不见可欲,其心不乱。”这时候踱他们对着美酒佳肴,眼看手不动,怎不引起了食欲?大踱自言自语道:“不不好,馋馋虫爬到喉喉……了。”二刁道:“老冲,馋虫爬到喉咙口还没要紧,我的馋虫爬到舌头上来了。”华老怒道:“这么大的年纪专讲些口腹之欲,好不羞惭!”便闷闷的干了一杯酒。华老的酒杯一举,大踱、二刁忙不迭的抢酒在手,一饮而尽。待到杯儿一空,唐寅不待吩咐,滟滟的金波又筛满了三杯。华老略一举箸,两个踱头却变做了双枪将董平,奋勇当先,在席面上猎取东西。这便让二刁乖巧了,口中塞满了南腿,腾起空筷又在那里夹取熏鱼,大踱眼光不锐,手腕也不灵,象牙筷夹取白斩鸡,狮子搏兔竟用全力,好容易夹住了,正要收筷只因手一颤动,这块白斩鸡直跳到盛瓜子的碟子里面。大踱不自禁的喊道:“捉捉捉,中中途脱逃。”华老把箸向桌子一拍道:“踱头!”吓得大踱放下牙筷不敢去搜寻这个中途脱逃的白斩鸡。这时候,华平上了溜鸡片,热气腾腾,直向两个踱头的鼻孔扑来,华老偶然抬头,瞥见月洞门外月光如水,玲珑假山上面这头梅花驯鹿,在那里徘徊瞻眺。华老忽的想起一个上联,叫做“假山真鹿走”,吩咐兄弟俩快快对来。又恐他们不明题旨,说:“上联‘真’‘假’二字一正一反,山是假的鹿却是真的。你们对的下联也须有一正一反的字句联合才行。”哎呀,出了这个上联急坏了两个踱头。一个是肚皮上有“火烛小心”的警告,一个是肚皮上有“此路不通”的招贴。仓卒之间怎么对得出?只向着唐寅颠眉霎眼,拍着速发救兵的无线电报。唐寅乘着华老举首望月的当儿,指头儿蘸些酒在桌子角上写了“死”“活”两字,赶紧抹去了,幸不被华老瞧破。两个踱头有了“死”“活”两字,再凑三个字便可交卷了。大踱东张西望,见华安手执着酒壶,便道:“有有了,我我对‘死酒活人筛’”。华老摇头道:“杂凑成文”。二刁道:“我也有了,我对‘死菜活人烧’。”华老皱眉道:“岂有此理!”回转头来,便道:“华安你来对一个。”唐寅道;“两位公子把“死活”对“真假”很有思路,只须略换几个字,叫做‘死水活鱼游’。”华老大喜道:“这五个字对得很好!经你一换便是点铁成金,华平过来!”华平垂手上前便问:“太师爷何事呼唤?”华老道:“你把这一次溜鸡片撤下,赏给华安吃。”哎呀,这可不得了!热腾腾的溜鸡片上面已有了两个踱头的许多眼毒,谁料一些没有到嘴便宜了书僮。心中怎不冤苦?幸而鸡片撤去后又上了一次走油蹄胖,两个踱头以为失之东隅,总可收之桑榆。二刁运用他的精密眼光在蹄胖上面测度形势,只须华老略略动筷他便要把象牙筷代替如椽大笔,用劲把力的在蹄胖上面签一个“十”字。谁料蹄胖上面“十”字没有写,华老口中却道出了一个“十”字来,华老道:“大郎、二郎我又有一个上联在此,叫做‘十口心思,思国思家思社稷’。大郎、二郎,快快对来。这是个拆字格,‘十口心’三字合成一个‘思’字。你们所对的也要三个字合成一个字。”大踱发极道:“不不好,这只生疮……膀又又只好眼看手弗动了。”原来大踱不识走油蹄膀,只当做生着天泡疮的蹄膀。二刁道:“老冲,今天不其(是)赏中秋,好像祭祖一般,只可以闻闻热气”。华老道:“休得胡说,快快对来!对得好尽你们吃个爽快;对得不好,哼哼!”华老口中“哼哼”,眼光向他兄弟俩注射,益发吓得他们对答不出。又只好连拍无线电,向唐寅讨救兵。唐寅又觑个机会以指蘸酒,向大踱写了一个“赏”字。先写“八”,再写“目”,再写“尚”。又觑个机会向二刁写了一个“贺”字,先写“八”,再写“目”,再写“加”。两个踱头中二刁的对子先好了,便道:“我对‘八目加贺’”。华老道:“贺什么?”二刁想了想道:“‘贺来贺去贺希(书)僮’。”华老道:“胡说!为什么贺起书僮来呢?”二刁道:“他有溜鸡片吃,其(自)然要贺贺他。”华老回顾华安道:“你替二公子删改一下。”唐寅道:“回太师爷话,二公子对的‘八目加贺’这一句很好,下一句略改数字,可以改做‘贺花贺月赏嫦娥’。”华老大喜,又吩咐撤下走油蹄膀赏给华安吃。唐寅两次道谢,大踱、二刁两次失望。这时候,上了一次馨香扑鼻的鲜鱼汤。华老又催促大郎快快对来。大踱道:“我我对‘八目尚赏”。华老道:“赏什么?”大踱道:“赏赏”。华老道:“快说!”大踱道:“‘赏鸡赏肉赏鱼汤’。”华老叹了一口气,二刁道:“老冲,鲜鱼汤还没有赏给华安,你怎说‘赏鸡赏肉赏鱼汤?’”大踱道:“早早晚要要赏给他,你你我总无分。”果然华老又唤华安删改大公子的对联。唐寅道:“‘八目尚赏’这一句不要改,下一句即景生情,可以改做‘赏风赏月赏秋香’。”华老又吩咐把鲜鱼汤赏给华安。唐寅正向华老谢赏,二刁忽的喊将起来道:“爹,不要上了华安的当,鲜鱼汤可以赏给华安,秋香不可以赏给华安。”只这几句话说的唐寅这颗心在方寸中跳个不住。正是:   公子一言偏中的,美人三笑总相思。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老相国刮目赏书童太夫人平心论义子  华武虽然生性不慧,但是爱慕秋香的心并不亚于唐寅。听得“赏秋香”三个字怎不着急?便不由的喊将起来,请华老不要把秋香赏给他。这时唐寅猛吃一惊,他想:“我的心事却被呆公子一言道破了,我这番更名易姓。来做低三下四的人,想的什么?只想华老把秋香赏给我。呆公子糊涂一世聪明一时,警告华老休得上当。唉,不要把机关破露了罢!我借这对仗一语双关,做个将来的佳兆。所以把‘赏秋香’三个字嵌入其中。华老已被我朦过了,呆公子却朦不过。奇哉怪哉!”华老向二刁怒目相视,喝道:“你道些什么?”二刁道:“华安存心不良,他要赏秋香,偏不要把秋香赏给他。”大踱也随声附和道:“香香啊,赏赏他不得。”华老道:“你们可知道什么叫做赏?什么叫做秋香?”大踱道:“赏赏者赐也”。二刁道:“秋香者阿每鸡(之)婢女也。”华老又把象牙筷在桌上一拍道:“你们两个都是不可雕的朽木,枉读了多年的书。连那‘赏秋香’三个字都不会解释!”唐寅暗笑:“他们没有误解,怕是你老头子误解了罢。他们做了多年的朽木,这一会却没有做朽木。你老头子说的不可雕的朽木,怕是夫子自道也罢。”华老连叹了几口气,很严重的教训儿子道:“大郎、二郎听者,你们读了多年的书,只是读的死书。须知道书是死的,解释是活的,万不可拘泥不化,执定这种解释,而不想变通的方法。即如这个‘赏’字,大郎说的‘赏者赐也’,固然是一种解释,殊不知赏赐以外。还有欣赏的赏。昔人说的‘奇文共欣赏’,这个‘赏’字便不作赏赐解,却是和赏风赏月的‘赏’一般意思。‘秋香’二字是指着满圆金粟而言,和你母亲的侍婢毫不相关。华安对的‘赏风赏月赏秋香’,他是即景生情,指着满园金粟而言。 你们竟误会要把秋香侍婢赏给他。可谓不通之至了!”说罢又是几声长叹。大踱、二刁受了这一顿训斥,当然俯首无语。但是到了来年,却被他们说得嘴响。那时华安已挈着秋香夜遁,待到发觉以后,华老知道上了唐寅的大当,不免唉声叹气,闷闷不乐。两个儿子上前相劝,便提起去年中秋的事,以为唐寅对的“赏秋香”三个字兄弟俩都知他存心不良,曾在老父前提起警告,休得把秋香赏给他。彼时老父把兄弟俩一顿大骂,以为徒读死书不通之至。现在不幸已应了兄弟俩警告的预言,究竟兄弟俩是不是读的死书?到要请教。华老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也只好俯首无语。这是后话,未来先说,表过不提。在这当儿,席面上又来了一次八宝鸭,华老素来食量不佳,又加着胸怀不快,所以上了佳肴并不举箸。大踱、二刁却是一眼不霎,监视着这只又肥又嫩又香的八宝鸭。华老道:“华安,你把方才的上联给我另对一个下联。要是合着我的身分,我便把八宝鸭赏给你吃。”唐寅道了一句:“遵太师爷吩咐。”二刁道:“老冲,我们真个来做活祖宗了,这一席酒其(是)祭祖宗的酒,不其赏中秋的酒。 这只八宝鸭又要飞去了。”大踱道:“祭祭祖宗还有纸锭化,现……现在锡锡箔没……张。”唐寅道:“启禀太师爷,小人对的:‘寸身言谢,谢天谢地谢君王’。”这个下联直把华太师喜的拍手叫好。‘今天中秋佳节,华老曾经当天烧过一炉香,喃喃祷告道:“我华鸿山自经告老回乡,赏食全俸,君恩浩大没齿不忘,身在江湖心在魏阙。但愿国泰民安,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华老既存着不忘君国的心,所以出的上联有“思国思民思社稷”的字样。唐寅对一句“谢天谢地谢君王”既合着华老的身分,又猜透了华老的心思,怎不拍手叫好?立命把这一次八宝鸭撤下去,赏给华安。唐寅又上前谢了太师爷。二刁道:“老冲,你看华安道一声谢,便有一样好东西吃。他真个其(是)寸身言谢咧!”大踱道:“他他是寸身言谢,我们只好十口心思。”二刁道:“思什么?”大踱道:“到到了来日,一一定害了相思症,我我的相思害在生天泡疮蹄膀上面。”二刁道:“你害的其(是)蹄膀相思,我害的其八宝鸭相思。”那时席上又来了两次菜,两个踱头知道没有他们的分儿,索性瞧都不瞧了。华老道:“大郎、二郎,各把近来所作的诗稿念一首给我听,要是做的不错,所有席上的佳肴由着你们吃个爽快。”两个踱头正害着吃食的相思,华老把食欲打动他们,他们又不自量力,愿告奋勇了。二刁道:“我有一首近作,题目其(是)咏香……”华老道:“香什么?”二刁本要说“香叔”,忽想“叔字”说不得,便道:“咏的其(是)香斗。”华老道:“香斗为题,即景生情。你且把诗句背给我听。”二刁念道:   香斗香之斗,香乎斗亦香。而香其扑鼻,香斗上爷床。   华老道:“一派胡言!全无诗味。大郎你呢?”大踱道:“我我也是咏香斗。”华老道:“诗句呢?”大踱期期艾艾的念道:   去年今日此堂中,香与区区相映红。阿大不曾何处去,香啊今日返亭东。   华老道:“尤其放屁了!却不料今宵美景良辰被这两个踱头大杀风景。要没有个聪明书童伴我无聊,端的今夜要被他们气死了。华安!”唐寅道:“有。”华老道:“你方才替二公子删改的对仗有‘贺花贺月’四字。我便把花月为题,限你咏七律四首。咏得好,这全席的菜都赏给了你罢。”唐寅道:“小人遵命,容想。”说到“容想”二字。便放下酒壶,在天香堂上徘徊了两三次,照例做书童的不应有这般态度,但是华老教他做诗,便该把诗人相待,不该把家童相待。诗人结习,大概信步索句,且行且吟,断没有手捧洒壶站立一旁可以做出诗来的道理。所以华老见唐寅这般态度并不斥他无礼,转以为是诗人应有的态度。不禁捋着长髯点头不已。二刁道:“老冲,你看奴才踱起方步来了。我们规规矩矩的坐在这里,只其(是)挨骂,他放下酒壶去踱方步倒没有人骂他。”大踱道:“我我不要做公子了,我我要做奴才,公公子倒灶,奴奴才吃饱。”华老道:“你们从今也该觉悟了,做了少年人,第一要有才学,有了才学便是奴才有人抬举他,没有了才学枉做了公子,也只好天天捱骂。 这叫做‘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华老正在策励两个踱头儿郎,唐寅所咏的花月词四首早已打成了腹稿,恭恭敬敬的上前禀告道:“回太师爷话,四首花月词,小人吟就了。”华老道:“你且背给我听。”唐寅清清朗朗的背着他的得意之作道:   有花无月恨茫茫,有月无花恨转长。花艳似人临月镜,月明于水照花香。扶筇月下分花入,携酒花前带月尝。如此好花如此月,莫将花月作寻常。   花香月色两相宜,惜月怜花卧转迟。月落漫凭花送酒,花残还有月催诗。隔花窥月无多影,带月看花别样姿。多少花前月下客,年年和月醉花枝。   花发千枝月一轮,天将花月付吟身。权为月主兼花主,暂作花宾又月宾。月下花曾留我酌,花前月不厌人贫。好花好月知多少,弄月吟花有几人。   高台明月满花枝,对月看花有所思。今年月圆花好处,去年花病月昏时。三杯酬月浇花酒,几首评花品月诗。沈醉欲眠花月下,只愁花月笑人痴。   唐寅背一首,华老赞一首。四首背完,赞声不绝。便向着两个踱头发话道:“你们懂得惭愧么?一个书童有这大么的才学,你们枉做了贵胄公子。只是胸中漆一般黑。”大踱不服道:“爹,你你不是我的蛔蛔虫,你怎知道我腹中漆一……黑?”二刁道:“漆一般也不妨的,天天到园子里去捉油火虫吃,肚皮里就会亮了。”华老越听越没趣,拂袖而起,吩咐把这一席酒完全赏给华安吃。自有家丁掌着灯照他到中门里去了。紫微堂上的赏月筵席早已散去,二位少夫人都已回了堂楼。太夫人为着老相公没有进来,坐在内堂守候,好几次遣丫环到天香堂上探望太师爷,是不是在外面开怀欢饮,丫环回报太师爷酒也不喝,菜也不吃,只和两位公子呕气。惟有见了新来兄弟华安却是和颜悦色,上一次菜肴,太师爷总说赏给华安吃。太夫人暗暗自思:“这也难怪他,两个儿子端的太不挣气了!”忽听得中门上传进消息,太师爷来了。这时候华吉、华庆已把太师爷送进中门以内,自有仆妇丫环等掌灯迎接,华吉、华庆重又折回,不在话下。太夫人离座叫唤老相公,却见华老面上大有不豫之色,太夫人问一声:“老相公缘何不乐?”华老枉为相国,却说出一句可笑的话,指着太夫人的腹部说道:“都是你的肚皮不挣气。”编者写到这里,说一句公道话道:鸿山错了,这是合作的问题,决不能抱怨着一方面。太夫人的不挣气,也是老相公的不挣气。……太夫人听着老相公说的几句气话,毕竟相国夫人四德俱优,不比小家妇女没有涵养性,在这一句上便要和丈夫淘出一场气来。当下待华老坐定以后,便吩咐丫环道:“你们快去预备醒酒汤,太师爷醉了。除却秋香,都不要在这里侍立。”于是紫微堂上只剩着老夫妇、秋香三人。华老说了一句气话,出口以后自知失言,便向太夫人说道:“我没有醉:但是方才一句话自知冒昧,请你不要介意。”太夫人笑道:“老相公说的气愤话,谁来介意?不过儿子的贤愚关于天赋,老相公气愤也没有用,枉自气坏了自己的身子,这两个痴儿依旧是痴儿,有什么值得?”华老道:“这两个痴儿,只好由着他昏昏沉沉度这一辈子糊涂日子,我也顾不得许多了。但是见了儿子的痴呆,益发见得书童的聪明绝世。”说时便把方才吟诗作对的经过述了一遍,又轻轻的说道:“我有一桩事要和夫人商量。”太夫人道:“请教。”华老向秋香看了一眼道:“你也暂且回避罢。”秋香正待避走,太夫人道:“不用回避,你是我的知心婢女,又是守口如瓶,甚么话都不肯搬嘴弄舌。”秋香应了一声,只得依着太夫人站立一旁,玉手搭住交椅的背,一寸芳心不由的砰砰地跳。……原来秋香误会了。误会什么?误会太师爷看中了书童,要把自己终身许给他。他想:“太师爷不要上了书童的当罢,他是从苏州一路尾随到东亭镇又卖身到相府。他的意思是专在我身上做工夫,我又不知道他的底细。我虽是个低三下四之人,却也有几分气骨,我的终身怎肯许给这不知底细的浮薄少年?”他心要这么想,耳朵里却注意着太师爷所说的话。华老道:“夫人,自从华安入门以后,我已存着这条心。”忽忽三天,我的意思越发决定了,但是我不能一个人擅专,总得夫人允许了才能定局。”秋香的心越发跳得厉害了。太夫人很从容的问道:“老相公定下的什么计较?请道其详。”华老道:“这童儿端的超群出众,若不把他竭力抬举,只怕他高飞远走,不肯久居人下”。太夫人道:“老相公你要抬举他尽可抬举他。何用与妾身商议?”华老道:“寻常的抬举当然不用和夫人商议,现在我要抬举这书童,不是寻常的抬举,非得请了夫人的示不可”。秋番听这话越逼越近,图穷而匕首现便在这时了。不但心头怦怦地跳,而且面上烘烘地热。太夫人道:“老相公,倒也好笑,你说了半天还没有把你的意思说出。是不是‘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故不发’?”华老道:“我的意思一言可了,我意欲把华安承继膝下作螟蛉义子,请问夫人意下如何?”秋香暗暗好笑道:“原来如此,和我有什么相干?我多疑了。”在这当儿,他的心也不怦怦地跳了,他的面也不烘烘地热了。太夫人凝神片晌,才说道:“老相公的意思,妾身也深以为然。不过这件事关系重大,怎能取决于俄顷之间?华安入府前后不过三天,在这三天中的华安,不但老相公见了赞不绝口,便是妾身也赏识他是个超群出众的人物。不过《左传》上有一句话,叫做‘有甚美者必有甚恶’,华安的美处我们见了,华安的恶处我们却没有见。也许他有美无恶,是个十全十美的少年。但是在这三天以内谁也不敢下这断语。 要是仅把他当做书童,我们只须妈妈虎虎便是了。如今要把他做义子,却不能不谨慎一些。 华安在这时候并无破绽,万一做了我们的儿子,却是破绽百出,到那时木已成舟,懊悔嫌晚了。就妾身的愚见,要把他继做螟蛉,也只可存在心中,却不可即时宣布。在这一年半载中,我们只须精密观察,处处留意,果然他是个十全十美的少年,并无破绽授人口实,那时我们实行这过继的办法也不为迟。老相公亦以妾身之言为然否?”华老连连点头,赞成太夫人的缓进办法。紫薇堂上一席话,只有老夫妇和秋香三人知晓,按下不提。且说唐寅领受了华老的厚赏一席盛筵,由着他一人独享。他不是巨毋霸的肚皮,怎能够“一口吸尽西江水”呢?大踱道:“大大叔,老生活走了,你你这一席酒怎怎……吃得下?”唐寅道:“吃得下便吃,吃不下便剩了。横竖是太师爷赏给我吃的。吃不吃由我支配。”二刁道:“半仙,八月里天气叫做木犀蒸,天气其(是)很热的,过了一夜菜肴便馊了,台(罪)过台过。”唐寅笑道:“过了一夜不见得便馊,便是馊了也可以豢狗,也可以饫猫。”大踱道:“大大叔,你你譬如给狗吃,请请……我罢,可可怜我,这这裤带依依旧要褪……脚背上。”二刁道:“半仙,你譬其(如)拌猫饭,请我吃了罢。可怜我坐在席上做活祖宗,只有看的分儿,嗅的分儿,旁的没有吃,只吃了两个汤团。。大踱道:“阿阿二,什什么汤团?我没有吃着啊”!二刁道:“我吃的汤团不其(是)真的汤团,其老生活眨的一个个白眼。”唐寅看他们说的可怜,横竖一个人吃不下,便做了个春风人情,许他们陪着同吃。二刁听得有配飨的分儿,便吩咐把酒席搬到书房中去,开怀欢饮。只为天香堂上的风水不好,换一处地方便可以发发利市。 家人们一声答应,便把筵席搬入金粟山房。唐寅老实不客气,坐了居中一位。大踱、二刁便在左右相陪,他们都是研究实利主义的,不争名分只争吃。名分是虚,吃是实的。古来伯夷、叔齐为着争这“名分”二字,情愿槁饿而死,是多么不值得啊!苏州有两句俗语,“和流处,吃得饱致致;清打清,饿断脊梁筋。”大踱、二刁便是抱的这般主义。金粟山房一席酒和天香堂上大不相同,一不要吟诗二不要作对,由着两个呆公子吃个爽快。大踱道:“饱饱了。 上上达喉门,下下达肛门,腰腰都湾不……了。”二刁道:“我的喉咙口和煖锅一般,一块鸡汆在咽喉上面,取一把调羹来给我舀去了罢……”两个踱头醉饱以后,自有华吉、华庆扶他入内。究竟菜肴太多了还有吃不尽的东西。唐寅把来请了华平、华吉、华庆,彼此可以结结人缘。待到大家都吃罢了时候不早,这一颗明月早已高挂天心。唐寅叹了一口气:“佳节已过,依旧见不得秋香。我在这里忆念秋香,不知秋香在内室可曾念我?”正在呆呆地想,忽听得呜呜的一片箫声从秋风中飘来,不由的起了一种感想,想到:“去年中秋,我们三娘娘九空在桃花庵中吹箫,吹得婉委动听,我和二娘娘罗秀英同倚栏杆,他把鞋尖、我把指尖轻轻的在那里击节。秋风容易,又是团圆佳节,箫声依旧,只不知‘玉人何处教吹箫’?明月依然,便想到宋人两句词,叫做‘月到旧时明处,与谁同倚栏干’?差不多替我唐寅写照。”他起了这种感想,便不高兴徘徊风景了,便掌着灯回到卧室去歇宿。唐寅的卧室便在金粟山房的里面一间,和王先生的卧榻相近。王先生没有到馆,这几天来是他一人歇宿。他待要上床安卧,忽的枕边多着一包东西,是挑绣鸳鸯的一方手帕包着四匣宫饼,又有大石榴两只,用红绿丝线络着,还打着两个同心结。一望而知为石榴赠他的东西了。正是:   抛来粒粒相思豆,绣出双双比翼禽。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恋情人枉送鸳鸯帕择佳婿虚张孔雀屏  害得单恋的石榴丫鬟忙里偷闲,溜到外面来探窥华安。窥探了几次,“咫尺间,天样阔”,竟没有和华安说话的机会。天香堂上饮酒时,老太师上坐,华安执壶侍立。潭潭相府,家法森严。要是他舒头探脑去吊华安的膀子,万一被老太师看见了,一顿家法板怎肯轻饶?因此他几次要从遮堂门内探出头来,向华安投递照会,慑于老太师的权威,没奈何只得把恐怖之心压住了冲动的情欲。今天团圆佳节,内堂仆妇丫环都有月饼吃,太夫人分赏四香,各得宫饼四匣。其他只赏着小匣月饼,多者两匣,少者一匣。惟有掌管小厨房的石榴特别得着重赏,和四香一律看待,也是四匣宫饼。他便想起了华安兄弟,他想:“我要华安兄弟的因缘可能和宫饼一样圆,我和华安兄弟的下半世日子可能和宫饼一样甜。想到这里,便要讨一个好口彩,把四匣宫饼借花献佛转赠与华安兄弟,这一样圆一祥甜的哑谜儿,华安是个聪明人,一定猜出自己的心思。外面所包的鸳鸯手帕他已绣好了多年,预备赠给他所恋爱的人。 但是鸳鸯易绣恋人难觅,华府中俊仆虽多,都在石榴严格考试之下落了第,谁都不配接受这方鸳鸯手帕。“可怜绣出鸳鸯帕,叠在空箱已六年”,直到昨天在小厨房遇见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辰的华安兄弟,石榴平时理想中的如意郎君到这日才能实现。这方鸳鸯手帕不赠给华安兄弟赠给谁呢?自恨不识字不能够写一封情书,太夫人身旁的秋香姐虽然笔墨精通,旁的书信可以托他代写,羞人答答的情书如何可以托他代写呢?“许多心腹事,尽在不言中。”好在他名唤石榴,有实物可以代表,他便买着两只大石榴做自己的代表,上面系了红绿线,打了同心结。自古道,“礼轻情意重。”他想:“冤家的接受了我的一份礼合该想到我怜他的心,管教他翻来覆去忆念我这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辰的石榴……”其实石榴的推测适得其反,他不把礼物赠给唐寅,唐寅孤眠独宿,度此可怜的中秋,不容易深入睡乡,真个要翻来覆去想秋香,覆去翻来想家乡。自从得到了石榴的礼物,唐寅付之一笑,以为天下有这般一厢情愿的痴心女子,真正令人好笑!他笑了一番,所有想秋香想家乡的心反而籍此排遣了,暂把石榴所赠的东西放在一旁,所有大石榴上面经他辛辛苦苦所络的红绿线和同心结被唐寅一一扯去,免得被人家瞧见了发生许多不好听的谣言。安放已毕,扶头便睡,不多时已入了睡乡。当那唐寅鼻息连连的时侯,中门里面的石榴何尝归寝?只把身子紧靠着栏干,望着团团的明月呆呆地发怔。一宵无话,到了来日,华老接到西席王本立的来信,据说在家发病,一时碍难到馆。华老吩咐华安道:“师爷因病缺课,两位公子依旧入书房自修。你虽是个书童,你的学问百倍公子。遇有疑难字面公子问你时,你须随时指点,休得袖手旁观。”两个踱头听得先生因病不来仅有华安伴读,正遂了他们的心愿,对于“窃玉偷香”四个字又有大大的一番研究了。不过大踱心中很有几分不快。这天,苏州隍城庙前杜太史府上已唤了一号大船,遣着一名仆妇、一名丫环到东亭镇上接取姑奶奶回去吃寿酒。仅接姑奶奶而不接姑爷,只为未得华老的许可,大踱只好向隅了。大娘娘拜别翁姑,又叮咛了丈夫几句话,叫他用功勤读,不要分心。妾身小别数天便须回来。一切寒暖都须自珍。叮嘱完毕,便挈着婢女秋桂归宁老父。   编者写到这里暂时按下华府的事,且把杜颂尧杜太史的家庭补叙一番。这位杜太史少年科甲,供职词曹,曾经放过两任学道,得人称盛。明朝的学道便是清朝的的学政,所以学政考试唤做道考。这便是沿袭明朝的旧称。杜太史中年以后便即告归林下,享受清闲之福。可是美中不足仅有两位千金,并未生有子息。尤其美中不足,大女儿雪芳幼年订婚,却配了一个踱头。为这分上,第二女儿月芳小姐的亲事再也不能轻易订婚。月芳小姐的才貌胜过他的姊姊,又擅长着一笔丹青,曾经从过吴中老画师沈石田先生,所以一切笔法都是不凡。他的笔法不凡,他的择婿志愿也是不凡。曾在老父前吐露衷曲,他理想中的夫婿须擅长诗、书、画三绝,而又少年美貌、早得科名才是个十全十美的丈夫。他这个条件太厉害了。杜太史待要依着月芳的要求,何处觅这如意郎君?待要不依月芳的要求,大女儿的终身已误了,“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江南才子只有唐、祝、文、周四人,唐伯虎兼长三绝,但是他的妻房太多了,堂堂太史的千金当然不肯降心相从。祝枝山年龄既长,貌又不佳,益发不合他的求婚条件。唐、祝以外只有文徵明、周文宾年少未婚,且又兼长三绝。不过杜太史知道周文宾虽是苏籍,久居浙省,要是月芳嫁了周文宾,当然也要住在杭州,那么杜太史两位千金都是远嫁他方,岂不要感受寂寞?所以周文宾才貌虽好,也不能够适合他的东床之选。四才子中只有文徵明一人最为合格。月芳心中对于文徵明的才学也是五体投地,所抱憾的不曾和文徵明识面,未知他的才学可和他的面貌相称。列位看官,须知十六世纪的女郎都是深居闺中,不肯抛头露面和少年男子接近。杜月芳和文徵明虽然同住一城,只是为着礼教上的关系彼此都不曾见过一面。杜太史和祝枝山很有交情,使央他做冰上人,到文姓那边去撮合。文徵明早年丧父,家事都由母亲文太夫人执管。祝枝山上门撮合,当然要谒见这位文太夫人,把杜太史愿结丝罗的话一一说了。文太夫人也知道杜姓小姐才貌双全,且又是翰苑千金,当然认为满意。……且慢,文太夫人既然认为满意,那么这亲事便该成就了。为什么又有换空箱的艳史传播社会呢?原来为着文徵明兼祧问题,亲事上便发生了挫折。文姓的人丁稀少,文徵明既丧长兄,孑然一身,又须承继着伯父名下的宗祧。他以一身兼做两房的后人,在习惯上可以一娶两妻,分承宗祧。文太夫人最重信实,情愿言明在先,不肯含糊过去。他向祝枝山说:“杜府上的二小姐虽未识面,但是听得沈石田老先生说起这位女弟子确是四德兼全。我们娶到这位媳妇还有什么不足之处?不过先夫病笃时曾有遗言:将来儿子娶妻须得一娶二妇,分承宗祧。一是大房的媳妇,一是二房的媳妇。好教两房都有传宗接代的希望。”此事须得预先声明。杜翰林如肯俯从其请,这头亲事便可克日告成。”祝枝山道:“老伯母的意思自当一一代达,不过就愚见所及,只怕杜颂尧未必允从。他为着大小姐误配了踱头,这位二小姐定要觅个十全十美的郎君,他眼光中的东床妙选便是令郎和周文宾二人,自从崔素琼小姐被宁王抢去,周文宾失去了意中人,未免闷闷不乐。彼时祝某曾向文宾说道:‘老二老二,天下多美女子,你何必执而不化?听说老杜的第二千金面貌不亚于崔素琼,又是老沈的得意女弟子,一笔丹青名满吴下,“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可以替你去执柯,你意下如何?文宾听了非常惬意,便托祝某去撮合。见了老杜道达情由,老杜也很满意。不过定下两条约法:一须守定一夫一妇白首偕老之义,不许再纳偏房;二须久住苏州,不得搬往杭垣居住。 这两条约法,第一条文宾满口允许,第二条却不能遵办。只为文宾虽然生长苏州,但是杭州已成了笫二家乡,置着许多田产,他娶了娘子便须同往杭州居住。为这一层,这亲事便成了画饼。现在祝某替令郎撮合,以为这亲事一说便成,令郎是久住苏州的,无须老杜定下什么约法来。谁料老伯母又出了这么一个难题,该是祝某福薄,这现现成成的一顿谢媒酒又被老伯母打脱了。”太夫人道:“祝贤侄取笑了,老身怎敢出什么难题。无奈先夫在日……”枝山道:“老伯的遗嘱理当遵守,但是也有个变通办法,只须令郎娶了杜二小姐以后夫妇和谐,如鱼如水,然后再向杜二小姐情商,为着宗祧关系须得纳一个偏房分承一房香火,以重遗嘱,我想杜二小姐知书达礼,断然不会拒绝令郎请求的。”太夫人道:“祝贤侄的话本是入情入理,不过老身对于先夫的遗嘱不忍丝毫违背,遗嘱上只说同时娶两房媳妇,没有说娶了正室再纳偏房,所以祝贤侄的变通辨法老身不敢从命。”枝山笑道:“那么这一顿谢媒酒十有九分吃不成了。老伯母买了砖头不买瓦,吃了馄饨不吃面,不肯变通,变做了拆供(吴谚是破裂的意思)。”后来祝枝山回覆杜翰林,道达情由,杜翰林果然摇头不许,这头亲事又不成了。他又去访文徵明,他说:“衡山,这次做大媒又失了风了,令堂老伯母一副金字招牌划一不二的面孔,任凭我老祝说得口苦舌乾,他竟排了一个铁桶阵,一点水花都泼不进去。照这么的媒运不通,我这座撮合山不要立时倾倒了么?实不相瞒,我老祝常年的入款,大半靠着这笔执柯的柯仪。以前做媒从没有失过风,但看唐老大八美团圆,偷香窃玉是他擅长,登门说合是我擅长,老祝在他身上赚了多少柯仪,现在呢?替周老二做媒,第一个炮仗不响;替你做媒,第二个炮仗又不响。周老二那边曾有预约,将来订了他家的婚姻,一定挽我老祝做那坐观其成的媒人,而且柯仪须得加倍致送,补损偿我这番的损失。你呢?”文徵明笑道:“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祝之徒也,既然文宾有了这成例,小弟当然照办。”枝山拍着六指头的手道:“那么还没有吃亏,‘长线放远鹞’,这媒人总得作成我老祝,我可以挂得‘只此一家并无分出’的招牌。”徵明道:“杜老先生怎么这般固执?三妻四妾是男子汉寻常的事,况且小弟并非贪色之徒,多多益善实为着遗嘱难违。违了遗嘱非人子也。”枝山道:“你说不是贪色之徒,‘多多益善’这句话当着我说是不妨的,要是被子畏听得了,岂不要说你‘当着和尚骂贼秃’么?其实呢,老杜限定要一夫一妇到老,固然是执一不化,尊堂限定要同时娶两位媳妇也是不知变通,好好的亲事被他们你要这般我要那般成了一个僵局。衡山,你不能不佩服唐子畏了,子畏的神通广大,你怎么比得上?子畏的婚姻都是想出种种方法和那意中人觌面相逢,私定终身。当面锣对面鼓的一一讲妥了,然后挽出媒人登门说合,自然一说便成。你没有和杜二小姐见面。仅仗我媒人撮合,又遇男女两家的家长都是拘泥的人,这亲事便难成就了。不过杜二小姐这般花容月貌,绣口锦心,确是苏城数一数二的闺秀。 周老二和他无缘了,只为周老二娶了他要在杭州居住,他们父女两如何分撇得开?你的亲事却不好算十分绝望,却还有挽回的办法。老杜不许女婿另纳偏房,这是无可通融的了。但是杜二小姐的一寸芳心或者不像他老子这般顽固,你只要设法和杜二小姐会面以后,仿照唐子畏的办法,也和他当面锣对面鼓的订定终身,所有遗嘱上一娶两妇分承宗祧的话你可向杜二小姐详述苦衷。只须杜二小姐允许了,然后挽出我老祝做媒,这头亲事便可以十拿九稳了。”文徵明道:“老祝,你曾亲见过杜二小姐么?”枝山道:“曾在石田那边见过一回。这一天,石田有病,他是石田的得意女门生,听说老师有病便去问疾。其实石田只不过小小感冒,为着笔墨太忙碌了,借此可以展缓笔债。杜二小姐到了沈府,石田便请他到画室中去谈话。我是著名的不速之客,几处老友的家中不待通报往往直闯而入。沈石田虽是我的前辈,但是彼此所订的翰墨缘很深很深。石田的作品大半经我老祝题咏,他所绘的《神仙楼阁图》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人家许为石田翁第一杰作。不过画是画的好了,经我老祝题了七律一首,益发锦上添花。其中的警句想你也记得二、三联‘明蟾滉漾白玉汞,初日错落金芙蓉。一楼领略足人杰,万象描写由化工。’这二十八字,竟把他的画笔捧得和天上神仙一般。”文徵明道:“老祝的谈话轶出范围了,我只问你可曾见过杜二小姐,谁和你说这不相干的诗句呢?”枝山道:“谁说不相干,这是表明我和老沈的交谊很深,所以直闯而入并不冒昧。我揭开画室的门帘,恰恰这位女画家杜二小姐带着侍婢在里面和石田谈论画学。闻名已久的翰苑闺秀却在这里相逢,经着石田翁的介绍,他竟花枝招展般的向我行了个万福礼,呖呖莺声似的唤我一声‘枝山先生’,衡山,我早知石田画室中有杜月芳在内,便该向你告借一件东西。”文徵明道:“什么东西?”枝山道:“向你借一副小白脸”。老祝生了这副小白脸便该唱一出惊艳了,石田的画室便是佛殿,杜月芳便是莺莺小姐,侍婢便是红娘,老祝天然是一位张生了。‘是兜率宫,是离恨天,我谁想这里遇神仙’?文徵明道:“毕竟月芳小姐生得怎样的貌美?”枝山道:“若问杜月芳怎样貌美,我又可惜没有向你告借一件东西。”文徵明道:“又是什么东西?”枝山道:“衡山,你的眼光是敏锐的,一见之下便会判别妍媸。老祝这双看花眼太靠不住了,打了对折还须九扣,我又不好凑近这位女画师觑他一觑。虽然随带着一个单照,却又不好意思取将出来,做那猎艳的宝镜,我只雾里看花,隐隐绰绰有一个女郎在我面前走动罢了。杜月芳略说了几句话,便即挈着侍婢告辞而去。月芳去后,我向石田说:‘我来做了惹厌人,把你的女弟子吓退了’。石田道:‘不相干,他已谈了好一回工夫,你不来他也要去了。’我道:“他谈些什么?”石田道:‘他一来问疾,二来向我借取稿本,预备携回摹仿’我道:‘借些什么稿本?’石田道,便是这幅《神仙楼阁图》他见了异常爱慕他要携回去,费着数月工夫准备摹成副本。好在璇闺清闲,他又是心细如发的人,他的临本一定不错,也许‘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又许他待到《神仙楼阁图》临成以后我便描写他的玉容人画。似他这般花容月貌,确是神仙中人,合该在神仙楼阁中居住’”。文徵明道:“石田先生把他这般称赞,料想这位小姐一定是神仙中人了。”枝山道:“老沈素性不肯谬赞的,他说是神仙中人一定是神仙中人。周文宾要把神仙娶到杭州去,这是痴心妄想。你和这位神仙或者可以联成眷属,只要你有缘会见了神仙,这头亲事便有几分希望了。要不然,神仙眷属当面错过,经唐子畏知晓,便要笑你太没用了。他会得和八美联姻,你却一美都不美,未免辜负了风流才子……”。枝山这一席话分明是个激将之法,原来江南四大才子,虽然都是风流绝世的名称,但是比较之下文衡山比着唐、祝、周三人觉得规矩一些。他对于唐寅偷香窃玉行为素来不大赞成。这一回杜姓的亲事不成,他只心中淡然,经那祝枝山说得这位月芳小姐是有才有貌的绝世佳人,衡山听了怎不动心?还加着枝山左一句‘子畏的神通广大,你那里比得上?’右一句‘一经唐子畏知晓,便要笑你太没用了。’当时江南四大才子都是目空一世,各不相下,枝山把唐子畏抬得太高,把文衡山压得太低,莫怪衡山不服了。 便道:“老祝,你怎的长子畏的志气,灭衡山的威风?窃玉偷香难道只有桃花坞唐姓一家,别无分出?我也来游戏三味,和杜月芳小姐面订终身,要求他允许我一娶两妇分承宗祧,好教唐子畏知晓了不但我文衡山的诗书画三绝不弱于他,便是我的艳福也和他不相上下。广大风流教主不祗是唐寅一人,我也分得片席。老祝,你是诡计多端的,你可有门路介绍我和月芳小姐相见?”枝山道:“锦囊中那怕没有妙计?你准备着金练子,便可以把我的妙计牵将出来。”衡山道:“只须妙计有效,我自不惜重酬。”枝山道:“怎样酬法”?衡山道:“两姓姻缘倘能够因此成就,我愿奉十倍柯仪替你上寿。”枝山大笑道:“只这几句话,我的锦囊妙计便要被你的金练子牵将去了。”衡山附耳过来,正是:   计就月宫擒玉兔,谋成仙岛捉青鸾。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沈画师游山坐小轿文解元冒雨觅扁舟   天平山的鹤寿山房建筑在半山,地名“中白云”。风景清奇,林泉,幽胜,万笏朝天般的奇石在近眼前,令人目不暇接。这所鹤寿山房向归道院掌管,里面豢养着两隻驯鹤,玄裳缟衣,高视阔步,据说年龄都在五百岁以上,城中士女前来游山,总到鹤寿山房中休憩。附近还有著名的钵盂泉,泉香且冽,道士烹泉饮客,风生七碗,扑去俗尘万斛。这一天杜颂尧太史挈同女儿月芳小姐替这位沈石田老画师庆祝六旬正寿。要是在城市中晋觞上寿,未免过于喧闹,不合这位石田先生闲云野鹤般的性情,因此借着鹤寿山房祝寿。一者讨个好口彩,恭祝石田翁的年龄和寿鹤一般;二者这其间地方清静,布景天然,将来要由月芳小姐绘一幅“鹤寿山房祝寿图”,庆祝沈老夫子的揽揆良辰,……石田翁是寿翁,杜颂尧是主人,另请两位陪宾,一位是祝枝山,一位是唐伯虎。列位看官,这是补叙文章,在这当儿唐伯虎还没有投靠相府更名华安,所以他也在被邀之列。一主三宾恰是四人,十六世纪时代,男女防闲最为严密,沈石田和杜月芳虽系师生,却不能合席饮酒,不过在上寿的当儿“翠袖殷勤捧玉盅”,向老师敬酒三杯罢了。待到十八世纪时稍为开通,袁子才广收女弟子,湖楼宴会时居然钗鬟列席,然不免引起一时物议。赵瓯北控袁子才的呈词中说的“结交要路公卿,虎将亦称诗伯,引诱良家子女,蛾眉都拜门生”。可见男女的界限一时不易打破,闲话少叙,且说其时正是孟夏天气,清和佳节,道士们知道城中杜翰林要在鹤寿山房中请客,早已打扫清净,四无纤尘。做主人的当然先到,杜颂尧和月芳小姐乘舟而来,在码头停泊,坐着山轿登山。 除却杜升随行而外,后面还跟着一乘小轿,便是月芳的侍婢柳儿。所有菜肴都是舟人包办携带上山,即在道院中落锅,鹤寿山房地方轩爽,划分内外两楹,月芳小姐挈着柳儿在里面的一间休憩,杜颂尧坐在外面专候嘉宾莅止。第一位光降的便是祝枝山,随带着僮儿祝童前来赴宴,一到了鹤寿山房,杜升直垂着双手,恭恭敬敬的唤一声“祝大爷”,枝山笑道:“贵管家,何前倨而后恭也?虎邱山上一块青石你可是驮得怕了么?”杜颂尧听得枝山到来,出外相迎道:“枝山,你怎么一人到来?子畏呢?”枝山道:“昨天和子畏约定同舟游山,来赴盛约,谁料今天清早子畏遣着家丁前来通知,说主人感受风寒,不能赴宴,嘱托我代达歉忱。”杜颂尧道:“子畏怎的感冒起来?今天偏不巧,少了一位嘉宾。”枝山笑道:“老先生不用耽心,少了一位佳宾,祝某便可以放出兼人之量,大嚼而特嚼,管教吃个落花流水。”杜颂尧听了抚掌大笑,迎到鹤寿山房中坐定。月芳款款上前唤了一声“枝山先生”,便到里面去了。杜升送茶后又捧出精细果盘请客人点饥。谈了一会子,杜升又来禀报:“沈老爷坐轿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乘小轿,坐的是家丁。”祝枝山笑道:“石田翁素来朴实,家无应门五尺之童,今天也带着家丁,可谓‘吁嗟阔兮’。杜颂尧不暇理会,出去迎接。两乘山轿都到道院门前停落,沈石田先行下轿,后面这个家丁随后也下了轿,杜翰林敬其主兼及其仆,迎入里面,先和枝山相见,随后月芳小姐出来拜见老师,慌得石田还礼不迭。拜罢起身,彼此坐定了。石田带来的家丁呆呆的站在一旁,目不转睛的只向月芳小姐注视。枝山带来的祝童捏着嘴暗暗好笑,杜翰林和月芳忙着和石田谈话,无暇兼营并顾。枝山忽的笑将起来道:“老沈你,何处觅来这一个书僮?聪明面孔笨肚肠,一进鹤寿山房呆呆的站在这里,宛比天打木头人。”月芳小姐本没有注意到老师带来的家丁,经着枝山说了这调笑话,不由的溜动秋波,向那小厮瞧了一下。恰逢那小厮的两条视线也向小姐抛来,说也奇怪,四目接触的时候,月芳小姐的心扉上怦怦的动了两下,只为那小厮生的太俊秀了,不信朴朴实实的老师,却有这个清清秀秀的家僮。……沈石田道:“枝山,休得取笑,我那里有什么书僮?这是借取的荆州,为着游山的时候扶持需人。因向亲戚人家告假一名小厮,谁知是一粒算盘珠,拨一拨动一动。”枝山笑道:“算盘珠还有动的时候,他只是一粒佛顶珠,呆呆的永不变动。”杜翰林道:“枝山别说闲话,我们要坐席了。这一位寿翁请坐;这一位,枝山请坐;还空着一位,本约着子畏,子畏因感冒不能到来……”正在定席的当儿,忽的道士匆匆忙忙前来禀报道:“王老相国也来游山了。”杜翰林大喜道:“这正是天假之缘,王守溪老相国也来游山了,我们替石田翁庆祝千春,正少着一位陪宾。老相国文章科第,名重东南,和我们又有翰墨因缘,快去请来相见。”这一句不打紧,却吓坏了石田身旁的小厮,觑个机会便想滑脚。   列位看官,这位王守溪老相国确是明朝的一代名臣,单名一个鏊字,表字济之,别号守溪。是吴县洞庭山人,他从解元出身,考中了成化十一年的会元,假使在殿试的时候再来一个状元,便是三元及第。可惜他中了第三名的探花,论到他的才学,大魁天下,绰绰有馀。 为什么试官不肯成人之美,把他取在一甲第三名呢?原来其中另有一个作用,只为三元及第是士林中最为荣宠的事。自从明太祖定鼎以来直到宪宗成化年间,将近百载,三元及第已有两人,一是洪武二十四年的黄观,一是正统十年的商辂。比及王鏊应那殿试的时候,恰值商辂商相国充当殿试读卷大臣,鼎甲的去取,全在商相国的掌握之中,他得了王鏊的试卷,本要拔取他做状元,但是王鏊中了状元便是三元及第,和商相国的科名一般,很名贵的三元及第同时有了两人,便不见得三元及第的可贵。因此商相国把一甲一名的试卷和一甲三名对调,吴县王鏊原本一甲一名状元,改为一甲三名探花,馀姚谢迁原本一甲三名探花,改为一甲一名状元。似这般上下其手,王鏊的三元及第便打落在商相国一点私心之下。所以东洞庭山有两句民间歌谣,叫做“朝中若无商阁老,王鏊一定中状元。”这不是编书的响壁虚构,看官们倘到东洞庭山去游历,只须访问山民,包管这两句歌谣自有人唱给你听。王守溪虽然飞黄腾达身为贵官,但是怜才如命,却肯虚心折节下交当世贤俊。所以他和杜翰林、沈画师都是诗酒好友,他和江南四大才子唐、祝、文、周都是忘年之交,尤其和唐伯虎最为投契。老相国退归林下时,游山玩水,时时和唐寅同行。这又不是编书的响壁虚造,可以说出一个很有力的证据。诸位游玩虎邱山时,但看剑池旁边的石壁上面有少傅王鏊解元唐寅的题名至今石刻还没有磨灭,王老相国下世以后赐谥文恪,备极荣哀,他的坟墓便在东洞庭山墓门以内镌着一副唐寅所撰的对联叫做“天下文章第一,山间宰相无双。”这对联至今尚在。守溪和子畏的交谊便可想而知了。又听得王姓的子孙讲起正德改元,新天子即位,王鏊这时候正在林下优游,朝廷器重他老成硕望,召他为相。派着钦差到东洞庭山去宣旨,王鏊感念君恩,择日入都朝觐。唐寅便替他绘了一幅《出山图》。图中树石效李唐,人物仿公麟,而车中传神不减长康。这是唐子畏得意之笔,和沈石田的《神仙楼阁图》同为画苑至宝,而且《出山图》上有祝允明、徐祯卿、张梦晋、朱存理诸家的题咏尤为名贵,可惜经了兵燹,图卷失传。要是此卷尚在人间,中国美术史上一定可以增辉万丈呢!列位看官,小说是假的,考据是真的。 以上所说的虽和本文没有什么大关系,然而却有来历,并不是唱书先生弹着弦索所唱的唐寅故事可比。   闲话剪断,言归正传。且说王老相国既和唐、祝、文、周交好,子畏以外他便器重着这位少年英俊的文徵明文解元。他见了文衡山总是奖勉他做一位品学兼优的文人,他说:“伯虎文才并世无二,可惜落拓了一些,虽然有托而逃,佯狂避世,但终不可为训。衡山,你是个少年老成,且和伯虎交好,件件般般都可效法伯虎,惟有窃玉偷香效法不得。”文徵明道:“老先生金玉之言晚生切记在心,永不忘怀。伯虎的锦绣才华晚生愿学未逮,伯虎的风流跌宕晚生谨谢不敏。”老相国抚掌激赏道:“衡山,你果能自贱其非,将来一定是个非常人物。 可见老夫赏识贤俊,老眼未花。”从此以后老相国益发器重衡山,衡山也为着知己之感兢兢自守,不敢在花柳场中涉足。会淘气的唐伯虎知道文衡山挂着一块道学招牌,偏要试他一试,探得衡山有一天要游竹堂寺,须得打从妓院门前经过,他便在妓女面前放些风声说:“这位文解元面子上是很道学的,骨子里很不道学,你们只须骗得他进门,用一番笼络手段把他笼络住了,管教他身入迷魂阵再也不想出门。他又是文太仆公的贤郎,家况很好,将来的缠头金决计不吝挥霍,在你们也有说不尽的好处。”妓女们都是抱着拜金主义的,况且文徵明面貌又美,才学又佳,恩客的条件桩都备,便依从了唐寅的计画!遣人在门前守候。待到文徵明从竹堂寺游罢回来,打从妓院门前经过,当时的院子门楣上并不挂着金字招牌,文徵明既不向院子人家走动,当然不知这几家都是秦楼楚馆。明朝年间的解元头上的方巾便有个显明的表帜,文徵明正在缓步归家,却见有一个小僮站在一家门首高唤着“文二爷这里来!”徵明奇怪道:“这里是什么人家?我不认识。”小僮道:“这里面便是唐大爷的别墅,唐大爷便在里面。”一壁说一壁牵着他的衣袖引他入内。徵明肚里寻思:“不听得子畏有什么别墅,倒要探他一探。”谁料才到里面客堂中恰恰坐定,便听得一阵金铃扯动,接着又是一阵莺莺燕燕的笑声,人尚没有出来,一阵阵的脂粉香便已迎风送到。外面徵明大大的奇怪:难道这是子畏藏娇的金屋?接着琐琐碎碎的许多弓鞋声音,花蝴蝶般一大群扑到文徵明身边,锦屏风般的把文徵明围在垓心。文徵明待要躲避,如何可以避得?有些拍着他的肩,有些勾着他的颈,有些坐上他的膝盖,有些磕着瓜子仁塞到他的唇边,有些拎着香罗帕在他身上左縈右拂,你一声“文二爷”,他一声“文公子”,我一声“文解元”,徵明才知道赚入了花柳场中,挣扎着要走。但是彼众我寡,怎么可以脱身?徵明气极了,便恨恨的说道:“你们再要纠缠不清,回去时我便要通知地方有司,一律驱逐出境!”亏得这几句,才解了重围。鸨母上前赔罪道:“文二爷,我们本不敢冒昧把二爷赚入院子的。只为唐大爷向我们这么说,我们才敢无礼。这是上了唐大爷的大当。”徵明道:“原来又是唐子畏弄的诡计,不干你们的事,我自去和子畏理论。”当下离了院子,径往桃花坞质问唐寅。唐寅便道:“寻花问柳本是逢场作戏,有什么妨碍呢?”徵明道:“我受了王老相国赏认之恩,声明在先,不作寻花问柳的事。你这般恶作剧,未免有伤忠厚了。”彼此一笑并没有记恨,可是这件事传入王老相国的耳中,益发把文徵明赞美不绝。学着黄石公的论调,道一句“孺子可教也。”这一椿故事叫做唐解元设计赚衡山,出在一部笔记叫做《蕉窗杂录》的里面。编书的把来补叙出来,便见得文徵明对于王鏊有种种知己之感。无论如何,总得爱惜羽毛,宝贵名誉,不使老相国丢脸。谁料“一点水偏偏滴在油瓶里”,老相国早不游山迟不游山,偏偏杜翰林替沈石田做寿,老相国竟在这里不期而遇,唐子畏早不感冒迟不感冒,偏偏杜翰林请他做陪宾,他竟不能赴宴,以致虚座以待。杜翰林要请老相国前来到席,老相国一来,老相国便要丢脸了。他所说的“孺子可教也”要变换着两句论调,叫做“非我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原来沈石田带来的家僮便是文徵明乔装改扮。文徵明和杜翰林本非熟识,当然不会窥破行藏,在座的陪宾又是枝山、伯虎二人,益发不会破露秘密。这便是上回书中祝枝山和文徵明附耳商议的结果。这件事须得疏通了石田才能进行,石田在先不肯,经枝山再三商恳,说:“小文暂作家僮,借此饱餐秀色,宴毕以后依旧跟你下船,又不会发生什么枝节,你老成全了他罢。”经这一说,石田才允诺了。现在听得杜翰林要去邀请王老相国入席,不但徵明失色,石田翁也耽着心事,频频向着他的假书僮歪歪嘴儿,是一种使他滑脚的暗示。文徵明饱餐秀色,只餐个半饱,满意要等大家都入了席,杜二小姐上前敬酒的当见,再看一个十分饱满。 又听得枝山说起月芳小姐这番游山随带着画具前来,准备即席起稿,绘一幅《鹤寿山房祝寿图》这又是一个大好机会,非但可以饱餐杜二小姐的外貌,并且可以饱看杜二小姐的内才。 祝枝山“又做师娘又做鬼”,徵明乔扮书僮是他的妙计,比及扮了书僮走入鹤寿山房。枝山瞧见小文这般出神模样,却又和他打趣,说他是天打木头人,说他是佛顶珠,赚得月芳小姐的转头来,两两的目光接触。非但月芳小姐的心扉上怦怦的动了两下,便是徵明当时也几乎心醉在这秋波妙盼之下。道士们禀报一声:“王老相国游山。”杜翰林便忙着要去迎接。月芳小姐惊鸿一瞥的避入内室,沈石田接二连三的歪歪嘴儿,祝枝山要算镇静,面部上也微带着慌张之色。文徵明待要滑脚,舍不得月芳小姐;待要不滑脚,又只怕被王老相国瞧破庐山真面。这时候万一的希望只希望老相国不入鹤寿山房,另到他处去游玩,那么这个大好机会还不致于当面错过。正在这么想,已听得靴声橐橐和那老相国謦欬之声渐逼渐近。石田的嘴唇益发挪动的厉害,枝山口中轻轻的念着两句老话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在这当儿,不由文徵明不走了,一溜烟的出了鹤寿山房的门在那假山洞中暂避一下,待到杜翰林陪得王守溪老相国穿过迴廊,他又一溜烟的出了道院的门。来时节他是坐的山轿,去时节行色匆匆,不及坐山轿了,七高八低的走了许多山路。四月里天气阴晴无定,忽见四围山峰上透出蓬蓬的热气,如出笼的馒头一般,风送浮云把当空一轮红日掩蔽了,徵明暗思:“不好了,快要下雨了,这里离着船埠还有三五里路,还是急急奔走的好。”脚乱步忙,急不择路。行到半路,黄豆粗的雨点子,早已迎面打来,前不见村后不见镇,附近也没有竹篱茅舍,只好在一棵大树下暂避则个,偏又一阵风来,吹得枝头摇摇摆摆,枝叶上的积水便似矢石般的投将下来:可怜这位文解元水淋淋的变做了落汤鸡。幸而湿云过处,红日重吐光芒。文徵明踏着滑溜溜的山径觅路回船,中间又滑跌了两三交,水渍未乾,泥痕又溅,才佩服枝山说的唐寅的窃玉偷香,自己万万比他不上。唐寅屡次乔装改扮,混入闺房,总是成功的多失败的少。自己初出茅庐,第一个炮仗便不响,弄得这般狼狈模样,自已也觉得好笑,好容易到了船埠,拖泥带水的下船,一壁更换着乾燥的衣服,一壁呆想着方才的俊遇,正是:   拈来红豆相思子,爱煞青溪最小姑。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传画学师生接席诉衷情姊妹联床  冒雨下山的文徵明,这一番真正苦了他 。也回到船舱更换湿衣,亏得他的原有衣服都在舱中,一经更换依旧是个文人装束 。舟子已得了文徵明的好处,优给他赏号钱,买嘱他不许声张,所以这一回文徵明乔扮家僮,除却唐伯虎、祝枝山 、沈石田三人,谁都没有知晓 。到了后来,要不是他在月芳小姐面前吐露情由,月芳小姐也不会晓得今日的潇洒书生便是昔日祝枝山口中的佛顶珠和天打木头人 。他到了船中,天色早已开霁,“四月清和雨乍晴,”绝好一项风景画,碧山如沐 ,红尘不飞 。想到鹤寿山房中的杜月芳小姐一定在筵前对客挥毫,起这幅《鹤寿山房祝寿图》的草稿 。可惜书生没福,不能够眼见他玉指纤纤拈彩管,罗巾艳艳拂花笺 。他又转念一想:今天的后遇,无福之中还算有福,王少传忽地游山前来闯席,固然是一桩没趣的事 。然而还算侥幸,待到定席时才来,我已见过了月芳小姐的花容玉貌 。虽不曾看个全饱,却已看个半饱 。假使他老人家比着老沈早一刻到鹤寿山房,那么我望见了他的影子只好返身便跑,怎能够眼见月芳小姐在红氍毛上款款下拜盈盈起立呢?“文徵明这时饿着肚皮 。在船中胡乱吃了些东西。咫尺蓬山没路通,闷坐在船中,也只有自安自慰的法 。他想:”老祝定下的锦囊妙计,分着两步:第一步设法使那才子佳人邂逅相遇;第二步设法使那才子佳人互通款曲 。现在第一步已实行了,继续进行的便是第二步 。总有一天和月芳小姐秘密会面,说几句知心话,把我们分承面房宗祧的苦衷—一讲明了 。只须月芳小姐肯原谅,这头亲事依旧可以十拿九稳……“待到未刻初过,冉冉斜阳渐有下山的光景,老画师沈石田先生已坐着山轿宴罢归来 。进了船舱使即开舟,石田向文徵明说道:”衡山,你假扮家僮混入鹤寿山房,几乎闹出乱子 。祝枝山的锦囊中真没有好计想出,你上了他的当也 。你去后杜颂尧问及我:“为什么贵管家不见了?”我只说:“他已先回船中去了,酥ι铰钏齑蚰就啡耍淖牌律蕉ァ?lt;br>‘把这几句话瞒过了老杜 。他也—些没有疑惑 。”徵明又把方才踉跄避雨中途倾跌的话述了一遍僮。石田笑道:“衡山,你今天的事可谓不幸而幸,幸而不幸。”徵明道:“请问石老,怎教做不幸而幸 。”石田道:“你要看我的女弟子对客挥毫,偏偏王少傅到来,吓得你置身无地,这是你的不幸;幸而我连连向你示意,枝山又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王少傅从迥廊里走来,你却在假山洞里躲避,这重难关竟被你躲过了,这是你的不幸而幸 。”徵明道:“还有幸而不幸又是怎样解释?”石田道:“你躲过了这重难关前面都是坦途了,只须在道院的门房中略坐一时半刻依然可以看我的女弟子对客挥毫,可惜你忙着逃走,匆促下山,以致中途遇雨连遭倾跌,这是你自讨苦吃,所以说你幸而不幸 。”徵明道:“王少傅在座,我怎可以混入鹤寿山房看贵门生月芳小姐对客挥毫?”石田道:“你道王少博也来入席的么?非也非也!王少傅已应了芝严长老的约,约他到无隐庵中去吃素斋,游过了鹤寿山房便须往游无隐庵 。他在鹤寿山房只坐着一刻光景,谈谈诗赋文章 。他对于你的文学兀自赞不绝口,他说:”衡山不但文学擅长,而且品行谨饬,简直是后进中难能可贵的人才 。’祝枝山插嘴道:“老先生目光如炬,赏识非虚 。衡山的年龄轻于伯虎,居然没有什么放浪行为 。‘王少傅点头道:”衡山的可敬处便在这上面。枝山含讥带讽的说道:“目前的小文固然品学兼优,但不知将来的小文可和现在一般?”王少傅听了有些佛然不悦,便道:“老夫品评人物从来不曾有毫发之差,现在的衡山是这般,将来的衡山也是这般,一定可以捏得稳瓶的 。”枝山方才无话 。却向我颠眉霎眼,分明笑这位老相国品评人物今日里却失了风,稳瓶儿管教打碎也……“   列位看官,这一段故事叫做“文解元初会杜月芳,”是那年四月里的事,发生在唐伯虎扁舟追美之前,不过为着行文上便利起见,却写在唐伯虎扁舟追美之后,这是普通文字中一种补叙笔法 。补叙已毕,便须接讲杜颂尧为着寿诞在即,派着仆妇丫环去接取大女儿雪芳回来。苏州和东亭镇虽然不到百里之遥,但是十六世纪时代,既无火车又无轮船,至于航空的飞机益发不消说起了 。雪芳在八月十六日动身,到了来日下午方才抵家 。杜颂尧的夫人已于数年前亡过了,伴他寂寥的只有一位姨太太 。这一天雪芳归宁,姨太太偕同月芳都到中门以外相迎 。姨太太是小户人家出身,免不了势利性质,见这位姑奶奶是华相府的家媳,何等声势,不见他嫁着呆婿的可怜,只见他门第高贵,和寻常人家不同,他见了雪芳竭力逢迎,一叠连声的姑奶奶长,姑奶奶短 。姑奶奶的房间已预备在堂楼上面,可以热闹一些 。 所有房中陈设三日前早已布置一新,姑奶奶带来的侍婢秋桂便住在姑奶奶的后房,以便姑奶奶可以随时呼唤 。姑奶奶爱吃的东西已开单交付厨房按日烹煮,务须格外道地 。隔了少顷,杜颂尧已从外面到来,父女相见自有一番话说 。杜府中的男女仆役见这位姑奶奶珠围翠绕,打扮得雍容华贵,真不愧是相府人家的少奶奶,你也说姑奶奶好福分,我也说姑奶奶福分好 。杜府冷静已久的空气中,充满着“姑奶奶、姑奶奶”的呼声,甚至月芳画室前面饲养着的一只绿毛鹦哥在先只会得说几声“客人到也,”后来也学嘴学舌的左一声“姑奶奶”右一声“姑奶奶,”其实这位姑奶奶的胸中竟是苦不胜言,嫁个丈夫是呆子,一生希望断绝,以这般的相府家姐倒不如嫁了一个穷书生,相怜相爱,还不失唱随之乐 。 ……父女谈话时,雪芳也只好隐隐约约的说几句不好倾筐倒箧的尽情披露,这便是没有亲娘的苦处 。要是有了亲娘,雪芳使可以把自己肚肠角落所有的抑★一古脑儿告诉亲娘 。现在娘亡父存,出阁的女儿和老父总有几分疏远,总有几许难言的苦衷,只好在肚皮里做堆栈 。姨太太又是不关痛痒的告诉他也没用 。惟有月芳是他胞妹,向来又是很和睦的,自己的苦衷除却告诉胞妹知晓告诉谁来?月芳的卧室是平屋不是高楼,为着接近花园,地方清净,描写丹青时有许多方便,所以不住高楼而住平屋 。他的闺房并列三间,中间是憩坐,左面一间是画室,右面一间是卧室 。从画室出去便是一个很幽雅的庭院 。隔着一个月洞门便是花园,其间有疏疏密密的修竹,弯弯曲曲的回廊,层层叠叠的假山,女画师的闺房当然也有几分画意 。雪芳爱住楼上,嫌着楼下太冷静,因此姨太太替他在楼上预备卧室 。 月芳为着姊姊难得归宁,暂时也住到姊姊房中去,和雪芳联床夜话,喁喁细语,一时怎讲得尽?雪芳把许多不便吐露的苦衷在他妹子跟前尽情吐露 。雪芳道:“妹妹,你的终身大事自己要做一半的主,要是不然,你姊姊便是个前车之鉴 。在幼年时,甚么都不知晓,事事都由爹娘作主 。到了现在,嫁了这般一个夫婿,断送了我的终身 。一切气恼只好存入肚里 。”说时眼圈儿起了红晕 。 月芳道:“妹夫的天资虽然差了一些,但是庸庸多厚福,‘少年公子老对君,’后福未可限量 。再者,愚纯的人用情专一,不比面貌俊秀的郎君,动辄三妻四妾,用情不专,有名无实 。”雪芳叹了一口气道:“妹妹,提起你姊夫,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是自家人,我告诉你也不妨,假使你姊夫秉性愚钝,用情专一 。我便嫁了这么的呆婿也有一些可取之处 。”月芳惊问道:“难道似姊夫这般的忠厚人还有外遇不成?”雪芳道:“外遇呢,现在还没有,这是公公婆婆严加管束的功效 。不过见了平头整脸的女子,他时时要起着黏花惹草的心 。 婆婆身边的四香姿色都好,尤其是秋香,艳绝一时,可笑你这踱头姊夫件件般般都呆,惟有欣赏美色的心却没有呆 。他不照照自己的嘴脸,却拦住了秋香硬要调情,被秋香告诉了婆婆,婆婆大怒,把你姊夫唤进紫薇堂直蹶蹶的罚跪在堂上,他是跪惯的,钝皮老脸做矮人 。 他不以为奇,我是要面子的人 。清早上紫薇堂问候婆婆,却见自己丈夫这般丢脸,真叫我置身无地 。”月芳道:“跪在娘前算不得丢脸,姊姊假作不知使是了 。”雪芳道:“他的丢脸不止这一椿,我也说不尽许多,尤其是今年中秋夜的事,他不知羞我却替他羞煞!只为公公新买一个书憧,吟诗作对件件都精,有了书憧的聪明,益发见得儿子的痴呆,公公在天香堂上赏中秋,唤着两个踱头儿子陪饮,吟诗不会,作对也不会;问及书憧却是对答如流,诗也做得好,对也对得工。公公便把一席盛筵都赏给了书僮。一对踱头不许染指 。这是多么的可耻啊!秋香探得天香堂上的消息,上堂楼告诉我知晓,我气得两手如冰 。可笑你姊夫和你姊夫的兄弟二踱头,‘一对搭拉酥,’竟向书僮哀求配飨 。后来秋桂第二次探得消息,上楼禀报,他说这筵席已搬入书房,书僮上坐,兄弟俩左右陪饮,你姊夫吃得烂醉如泥才上堂楼,酒气向人直冲,进了房间忽的呕吐起来 。妹妹,你知道我是素爱清洁的,叵耐你姊夫太不识相,对着我开口便吐,所有吃的东西瀑布也似的喷将出来,把我的衣裙都沾污了,赶紧更换不迭,我好生气闷 。人家度中秋总是快快活活的,惟有我杜雪芳装满着一肚子的烦恼 。”月芳道:“姊姊,怪你不得,但是烦恼也没用,把身子忧★出病来,又要惹得爹爹长吁短叹 。姊姊,你可知道爹爹的心境也不好,中秋节爹爹从东亭镇回来,到了晚间照例在家中庆赏中秋,爹爹忽的瞧了姨娘一眼仰天长叹 。我问:”爹爹因何长叹?‘他说:“我自从释褐以后,名登仕版,自问为官清正,不曾造孽,为什么派我膝下凄凉,做了一个无儿的邓伯道?你姨娘进门多年,竟没有梦熊消息 。想后思前,越教人不快活 。”雪芳道:“姨娘服侍爹爹可似从前一般殷勤?”月芳道:“侍奉上还不错,只是肉麻一些。爹说腰疼,他便槌背;爹说筋骨不舒服,他便来提黄板筋 。 毕竟他是整容匠的女儿,这几桩都在行 。”雪芳道:“妹妹,你近来可有人上门替你撮合?”月芳笑了一笑,伏在桌子上假装磕睡 。雪芳在他香肩上推了两下道:“妹妹,又来了,算什么?自家姊妹难得聚会,谈谈心事,有什么话不好说?况且夜深人静,房里没有第三人,妹妹,我的说话都向你抖了义袋底,你又何必瞒我?这几天我和你亲亲热热,过了爹爹的寿诞我又要回夫家去了 。妹妹 。抬起头来,有话向你姊姊说,你姊姊不会取奖你的 。”月芳慢慢的把那晕着薄雾的嫩脸蛋抬将起来,悄悄的说道:“今年春天,爹爹央托祝枝山到天库前文宅说亲,你是知道的 。”雪芳点头道:“春间爹爹写信给我,曾提起这句话 。但是过了半个月,爹爹又有信来,说道这头亲事已作罢论了 。信中说话很简略,不曾说出作为罢论的原由 。秋节前,爹爹到东亭镇来看我,在先预备把这椿事问问他老人家,但是见面以后要说的话太多了,我又忘记把这椿事问问他。妹妹,听说文衡山解元也是苏州数一数二的才子 。公公常常道及他,说他不在唐解元之下 。这番亲事不成,是文姓不愿意呢,还是爹爹不愿意?”月芳便把文太夫人向祝枝山说的一番话讲给他姊姊知晓 。又说:“在这分上,爹爹便一口口回绝了媒人,不愿意把我许给文解元 。”雪芳道:“这位文太夫人倒也爽直,把一切话预先声明 。但是爹爹为着这一层,便不肯把你许给文解元,似乎固执一些,须知天下的男子那一个保得他将来不娶三妻四妾? 尽有在求婚的时候指天誓日不起野心,到得成婚以后,不须三年五载,早已纳了好几个偏房 。只须文解元是个多情种子,那怕一娶两妻,他也不会就薄待了你 。 妹妹,女孩儿家的亲事,早配不得,迟配不得,你姊姊所吃的亏便在配得太早了一些 。到如今木已成舟,说也徒然 。妹妹今年一十九岁,正是标梅待吉的芳龄,那年周解元央媒求亲,要把你娶往杭州长年居住,难怪爹爹不答应 。今春议配文解元,又起了这个挫折 。女孩儿家的年龄一过了二十岁还没有定亲,这是一桩可虑的事 。年龄渐渐的大了,成了一个老闺女,秋月春花,等闲辜负,到那时急于配亲也只好降格以就,不是许给老头儿做填房,定是嫁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穷措大。妹妹,你曾见过文解元么?他的面貌可和他的才学相称?“月芳低着头道:”我没有和他会过面……“月芳没有和文徵明会过面么?哈哈,谁说呢?编书早已把他俩拉拢在鹤寿山房里行过注目礼了 。可借文徵明知道杜月芳,杜月芳却没有知道文徵明 。因此姊姊问他,他说没有会过面,雪芳又问道:”你既没有和文解元会过面,可曾听得有人谈过他么?他的品行怎么样?“月芳道:”今年四月里,爹爹挈着我替沈石田老师做寿,席设天平山鹤寿山房,正待坐席,忽的道士前来禀报道:“王老相国来了” 。 雪芳道:“可是致仕宰相王鏊王少傅么?”月芳道:“正是他 。”雪芳道:“王老相国和我们公公也是好友,我们书房里‘金粟山房’四宇扁额便是王老相国的法书 。”月芳道:“王老相国是士林中的泰山北斗,他对于后生小子很喜奖勉,尤其是唐、祝、文、周中的文衡山,他说文衡山的才学不让唐伯虎,文衡山的立品尤在唐伯虎之上 。”雪芳道:“说到唐伯虎我又记起—椿事来了 。公公常说唐伯虎的架子大的了不得,请他绘几幅中堂和屏条,托吴县大令去说,他不肯绘;托他表妹写信去恳求,他依然一个不绘 。 妹妹,我记得唐伯虎和爹爹很想熟,假如托爹爹向他央求,你看他肯绘不一肯绘?”月芳道“姊姊,我告诉你一桩新闻,唐伯虎早已失踪了 。”雪芳惊道:“他又不是小孩子,怎会失踪呢?”月芳道:“他的失踪真教人不可测度,唐伯虎每次出门总是随带一名家僮同行,不是唐兴便是唐寿,本月十二日唐伯虎更换衣服出门,临走时只说去去便来,不要唐兴唐寿相随 。谁料他一去以后便成黄鹤不复返 。一连两三天没有回家,把家中八位娘娘急得甚么似的 。合该是唐兴、唐寿倒霉,大娘娘抱怨他们不跟着大爷出门,以致大爷失踪,天天把他们责打,两个小厮愁眉泪眼的到各处去访问主人,亲戚朋友家中都已—一访遍,便是我们家中两个小厮也来了好几遍 。”雪芳道:“这也奇怪,他到了那里去呢?”杜月芳笑道:“唐解元到了那里去,我们怎会知晓?多分是又干他的窃玉偷香生涯去了 。”谈到这里,银灯必卜必卜的作响,爆出两朵并蒂的灯花 。雪芳笑道:“妹妹的喜信不远了,并蒂灯花使是个佳兆 。”月芳把他姊姊推了一下道:“你说不取笑我,这不是取笑么?”说话时,谯楼上打更声起,连敲了三下小锣 。雪芳道:“时候不早,三更了,我们早早安睡罢……”这几夜姊姊谈心都是这般,每到更阑,银灯中总是爆出并蒂灯花 。   待到八月廿三日的一天,杜翰林宅中已是门庭若市,华鸿山太师这一天也来了,他住在王守溪老相国的府中 。到了来朝也须登堂祝寿,杜翰林交游很广,各处送来的寿礼都是诗文书画居多,唐伯虎绘的一幅《海屋添筹囹》 。好在八月初旬便即送来,要是迟了几夭,杜翰林的寿堂上面便少了这一幅名人画品 。其他的寿礼,有王鏊领衔的全堂寿屏,有沈石田的玉堂富贵大中堂,有华鸿山的泥金寿联 。有祝允明的草书寿诗,有周文宾的楷书寿星明词,有徐祯卿的乐府新声,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最难得的文徵明和杜颂尧向来未通交际,这一回他也送寿礼来了一轴四体分书的律诗四首,一轴无量寿佛囹,都是工秀绝伦,挂在寿堂上顿增多少光彩 。杜翰林见了衡山的书画,又懊悔春间提起的亲事,不该毫无磋商的把来回绝了 。杜翰林收到的寿礼都经过月芳小姐寓目,见了他人的书画,月芳赏玩了几遍也就释手了 。惟有收到了文徵明的书画,月芳看了又看,只是不忍释手。   ……八月廿四日是杜翰林五旬正诞,太史第的门前轿马纷纷,比昨天尤其热闹 。这时候盛行昆剧,庭院中搭着戏台,粉墨登场,博得人人注目 。杜翰林在外面酬应男宾,姨太太和雪芳月芳在内堂酬应女宾,寿筵张处风光好,说不尽风萧象板、雁瑟驾笙 。月芳小姐是喜静不喜闹的,待到午筵散后就央告着姨娘和雪芳姊姊,请他们陪着女宾去观剧,自己要回卧室休息片刻再到外面来听戏 。雪芳笑道:“你是女画师,不惯在热闹场中走动的,你去休息片刻也好 。”月芳含笑不语,挈着侍婢柳儿自回卧室,更换了衣服,又行过了女性的方便,在银盆中洗过了手,重整罗裙,轻匀香粉,唤柳儿到外面去泡一壶香茗,自己轻移莲步出了绣房,却走到对照一间的画室里面 。只为静养脑筋,预备取几件名书名画赏玩一番,作为怡情悦性之助,他举着纤纤玉手,才把门帘揭起,忽见里面坐着一位儒巾儒服的白面书生,眉清目秀,似曾相识,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月芳再也想不到自己的画室里面会得有人坐着,正做《西厢记》曲文中说的“吓得我倒躲倒躲 。”月芳正待退出,那书生已离了座,向月芳深深一揖,口称:“小姐请恕冒味,小生文徵明奉揖了 。”月芳小姐听得“文徵明”三个字,不由的停了莲步,莺声微啭的道了一句:“先生万福,”正是:   二分春好花争笑,百啭声柔鸟带羞 。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第十六回祝枝山有心窥画室杜月芳无意遇情人  列位看官,祝阿胡子的第二条锦囊妙计,今天又是实行的日子了 。要知道杜月芳的画室里面陌陌生生的文解元怎会路入桃源,这件事当然要从祝阿胡子说起。 在杜颂尧做寿的前五天,祝枝山往访杜翰林,便在花园中衔杯小饮偶然谈到华鸿山不惜重金要购唐寅的丹青,好几回不得如愿,枝山笑道:“子畏的脾气我祝某深知其细,不为利诱,不为威逼,他不肯画时无论如何不肯画 。只有逢到女色关头,他要央求我祝某做媒人,那时我唤他绘什么他便绘什么,任凭我点景,任凭我限期,他总奉命惟谨 。可惜子畏失踪了,要不然,旁的人求不到的画件我祝某总有法子可以求到的 。”杜翰林又谈起华鸿山自恨不如李典史,华鸿山求不到的东西,李典史却是应有尽有 。祝枝山道:“听说老李的画箱寄在府上,这其中一定琳琅满目 。”杜翰林道:“这只画箱现交二小女收管,藏在他的画室中 。这妮子性喜书画,时时取出临摹 。在这分上,倒被他得了许多进步 。可惜李典史不久要回来了,回来以后这画箱便领取去 。”枝山道:“老李富于收藏,我也知道的,他收藏的东西大抵现时人物的作品居多 。”杜翰林道:“古书古画也不少,有宋徽宗的画鹰立轴,有宋高宗的御笔手卷,有倪云林的《狮子林图》、《春林远岫图》有宋景濂所书的《道德经》有危太素所书的《雪赋》,都在这里面。”   这几句话引动了祝枝山的好古癖,嬲着杜翰林定要检出几种广广祝某的眼界 。 杜翰林道:“今天不巧,二小女陪着他姊姊到封门游网师园去了,要不然便喊他检出几种请你赏鉴赏鉴,末为不可 。”枝山道:“书画既藏在令爱的画室里面,只须引我到画室中去赏鉴一番,免得取将出来反多周折 。”杜翰林沈吟了半响道:“实不相瞒,二小女的画室接近内闰,这是来宾止步的地方,”枝山握着一把乱七八糟的胡须哈哈大笑道:“老先生,你不要误认了人罢,祝某生就这副嘴脸,早断绝了偷香窃玉的心,不比唐子畏一入了人家的内室总有些不干不净,生出许多风流佳话 。况且老先生尽可放怀,令爱既不在府上,何来瓜田李下之嫌?只是老先生瞧不起祝某,不肯把古人的精品饱我眼福罢了 。”只这几句话便说动了杜翰林,忙道:“枝山,不用噜噜嗦嗦的发什么话,你要看我便引你去看就是了 。二小女的画室要是从内堂走入,须经过几处卧室,很不方便;要是从花园中走入 ,只须穿过假山,绕过回廊,从竹林中抄将进去便是画室 。你要赏鉴可以马上便去 ,趁着二小女没有回来 。要不然他便要嗔怪我老子多事,只为这是来宾止步的地方啊!”于是杜翰林乘着酒兴引导祝枝山到月芳画室中去参观书画 。参观不打紧,只是作成了祝枝山锦囊中的第二条妙计,他回去以后便唤祝童到天库前去邀请文解元到来,说有要事商量,比及徵明到来以后,枝山笑道:“我今天在老社那边饮酒,已被我探得桃源路径 。你只要依计而行,便可和杜二小姐觌面谈心,申说一娶两妇分承宗祧的苦衷 。包管他一意怜才,满口应允 。这头业已破裂的婚姻自有复归圆满的希望 。”于是把方才从花园中抄入月芳画室的途径说了一遍,文徵明道:“我和杜颂尧太史素少往来,怎好进得他的花园 。”枝山道:“这到容易,现在有一个好机会来了,本月二十四日是老杜五旬正诞 。王少传已做了一篇骈四俪六的启事,替老杜徵诗徵文又徵书画,料想你那边也得到这一分 。”徵明道:“王老相国也送来一分,又有一封亲笔书信叫我应做,我瞧着老相国分上,特地绘一幅《无量寿佛图》,又做着几首贺诗,已付装池,不日便将送往太史第去 。”祝枝山把十二个指头拍得怪响,笑道:“这便再好也没有了!你送了寿礼便该登堂祝寿,祝寿以后便该叨扰他的寿筵,筵散以后旁的宾客忙着要看戏,你却悄悄的溜到花园里去,依着我指引你的途径便可以直达社二小姐的画室 。但有一句话告诉你听,据老杜说,这通入画室的两扇月洞门洞开的时候少,掩闭的时候多 。今天老杜引我进去时,月洞门却是紧紧的闭着,而且粉墙上还贴着‘来宾止步’,的字样,我以为无法入内了,老杜不慌不忙握着门上的铜环,向左一扯,这左面一扇月洞门便推入墙壁的夹缝中去 。里面便别有洞天了。他又说月洞门这般构造,外面人是不知道的 。往往不向左扯,只向内推,这扇门便推不开了 。衡山,这是月洞门的机关,你进得月洞门,便可以路入天台 。门墙上贴的‘来宾止步’字样你顺便扯去了,便被老杜撞见,他也无话可以责备,你也有话可以遮饰 。”徵明道:“你的锦囊妙计固然不错,但是无端私闯闺阁不嫌冒味么?”枝山笑道:“衡山,你常到王少传府上去走动,听了他的迂腐话,你也带了些迂腐之气 。要是你怕冒味便没有因缘圆满的希望,况且你便撞见了老杜也可以说得嘴响:为着游园,便穿假山;为穿假山,便绕回廊;为绕回廊,便入竹林;为入竹林,便进月洞门;为进月洞门,便发现一所精雅绝伦的画室;为着走得乏了,才到里面去坐坐,你又不知是谁的画室,谁也不能说你冒味。谁也不能强派你私闯闺阁 。况且你到了里面,又不想停眠整宿,只须会过杜二小姐,说过了你的一番苦衷,得了杜二小组的原谅你便可以依着原路出圆。 在你的品行上也没有什么玷污 。你放胆去罢……”   文徵明领受了祝枝山的第二条锦囊妙计,到了八月二十四日便往城隍庙前杜府祝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