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杰传 - 第 3 页/共 26 页

米田共道:“相公,天在头上,良心是肉做的,你不能遣开了我,就此滑脚脱逃。”唐寅道:“你不相信,尽可通知茶博士,你不曾回来时休放我出去。”米田共笑道:“好在茶钱没有付去,权把相公押在这里。你要滑脚,茶博士也不放你滑脚。”米田共取了摺扇;临走时向茶博士说道:“这位相公呆头呆脑,我不回来休放他离这茶寮。我去去便来,回来以后给你茶钱。”说罢,一缕烟的走了。唐寅很从容的在茶寮里面守候。这时没有钟表,若照现在的时间计算约莫十分钟,米田共已从当铺子回来。草鞋走着青石街,踏得腾腾的响,多分他快活达于极点了,一进了茶寮便向唐寅唤一声;“唐……”唐寅忙丢眼色道:“糖不要吃,有话和你到船里去说。”米田共才不敢大惊小怪付去了茶钱,陪着唐寅下这小船。一进了船舱,米田共向着唐寅纳头便拜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在船上胡言乱语。   得罪了唐大爷。”唐寅道:“你且起来,不知者不罪。方才的扇儿当了多少钱?”米田共道:“我把扇儿放上柜台,只道朝奉见了一定撩将下来,谁料他们捧宝似的捧在手里,三四个人围着观看,都说是很好的唐画。问我要当多少银子,我便伸着两个指头。朝奉道:‘可是二十两?’我点了点头,朝奉便喊将下去道:‘山水扇子一把,当银二十两。’没多时候,小郎已写就当票,连银交给我手。我私问朝奉:‘这扇子是谁画的,可以当得这许多银子?’朝奉笑道:‘这是唐伯虎的亲笔,我们东家华太师几番央恳他的画件,他只托辞回绝。   所以我们当铺子里专收唐画,肯出善价,这扇子当银二十两并不算贵。要是你肯绝卖给我们,还可以多给你十两银子。”唐寅取了银两、当票,便道:“从丰给你十五两银子,这当票也赐给你,还可向当铺子里取十两银子,注销当票,作为绝卖。”米田共听说有这许多银子,喜的又要下跪。唐寅道:“你不用跪,你只替我瞒起追舟这桩事,不许在外面一字宣扬,以后遇见了坐船的人不许演讲我的新闻,不许左一声狗头,右一声狗贼,把我骂个狗血喷面。你若依得,我便不咎既往;你若任意捏造新闻,又在外面损坏我的名誉,那么两罪俱发,我—定把你送官究办。”米田共伸手自打嘴巴道;“米田共的话屁都不如,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放屁了!”唐寅开发了米田共离船登岸,在东亭镇上行行止止,想一个怎样混入相府的方法。想了一会子,被他想出一个哀党的方法。什么叫做哀党?便是装出穷途落魄投足无门的样子,宛比水门汀上题诗乞哀的露天文学家一般。好在自己身上只是个平民装束,扮做哀党也很相称的。不过哀哀哭泣,那里来这一副急泪?忽然想到他的老祖宗唐衢在那大唐时代和白乐天号称莫逆,白乐天是乐观派,唐衢是悲观派,白乐天素**酒,唐衢索**哭。所以古代善哭的才子,阮藉以外便是唐衢。唐解元准备坐在华府阶石上,继承着唐姓的善哭家风,哭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况且人世间事,乐观的少,悲观的多。想到奸佞满朝,一宜哭;想到宁王跋扈,二宜哭;想到自己中了解元,才高招忌受人中伤,三宜哭。他从悲观处着想,涕泪便滚滚而来,真个坐在相府阶石上哭个不住。自古道:“热心肠招揽是非多”。相府的阍人王锦听得哭声,出来喝问原因。唐寅只说是出门访亲,路遇骗子,把随身行李盘费一齐骗去,现在回家不得,在此痛哭。王锦是个硬性的人,喝令离开这里,要哭到别处去哭。唐寅叹了一口气道:“天哪?身遭颠沛的人有了眼泪无处哭,要这残生何用?不如死的乾净。’说时着眼泪,忽然起立直向河滨走去,似乎要去觅死模样。那时王锦背后跑出一人追上前去,把唐寅衣襟扭住道:“小伙子,休说这决绝话,好死不如恶活,有话讲给我听,我自有法子,……”说活的是王锦的兄弟王俊。昨天在大船上禁止米田共唱歌的便是他。   唐寅装腔做势的说道:“阿叔,你休得扯住我,迟早总是一死,今天不死明天也要死。 宇宙虽宽怎有我容身的所在?不如死的干净。阿叔放手!”这两声“阿叔”叫得王俊遍体舒服,只为他在相府中得了一个“戆”字的徽号,所有年轻僮仆谁也不肯唤他一声“阿叔”。 不是唤他“王戆,”定是唤他“戆坯。”他虽然带些戆性,却不自认为戆,尤其不愿人家唤他“王戆”和“戆坯。”相府中的僮仆再也刁钻不过,越是他不愿人家这般称呼越是把“王戆”和“戆坯”叫得怪响。今天遇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向他恭恭敬敬的唤两声“阿叔”,这是破题儿第一遭,他怎不满怀欢喜呢?更兼他这次跟着太夫人到杭州进香,也曾在灵隐寺中求签,他默默通诚道,“太太是个人,我王俊也是个人。太太身做相国夫人,齐眉到老,有子有媳,享不尽荣华富贵;我王俊的妻房早故,无子无女,孤凄凄好不伤心,不知下半世可有开眉的日子?请菩萨指引前途。”通诚完毕,求得一签,上有签诀四句道:“只要存心行善,胜比满口弥陀;只要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这签诀何等直捷爽快?   老妪听了也都了解,王俊切记在心。正要觅得一个救人的机会,恰巧遇见这少年自称要去觅死,他以为机会到了,上前紧紧拖住,无论怎么样总不肯放弃这建造七级浮图的材料。 唐寅哭道;“阿叔放手,你救了我这落难人也徒然,便是留得性命也没法可以回转姑苏。”王俊道;“你不用哭,回去的盘费我来担任便是了。”唐寅道;“便是回到姑苏也难存活。 不瞒阿叔说,落难人此番出门,为着访寻表叔,求他提拔一下,在外面可以胡乱糊口。谁料访亲不遇谋事无成,到了姑苏怎有面目见人?不如死的乾净!阿叔放手。”王俊猛想到相府里正斥革一名书僮华安,悬额以待,还没有补缺的人。这小伙子相貌很好,充个书僮也使得。 忙道:“你不用说这绝话,自古道;‘天无绝人之路’,你遇见了我王俊,总有法子可想。 你只把你的姓名、年龄、籍贯一一告诉我知晓。”唐寅才止住了哭声。这一篇鬼话他早已胸有成竹了:自称姓康名宣,今年一十八岁,家住姑苏城外野猫弄。原是个农家之子,只为读了几年的书不耐种田劳苦,在乡间做个村塾先生,借此度日。无奈命运多舛,父母双亡,一切衣衾棺木都是借贷而来。村塾先生的修俸能有几何?负了这满身的债四面楚歌,天天都有人来索债。没奈何出外访寻表叔,又遇见了骗子。自念死在这里是个死,被那债主逼死也是个死,前后一死不如死在这里的乾净。王俊听得他教过村垫,料想粗知文字,很有充当那承值书房的僮儿资格,便把相府中斥退书僮悬额未补的事说了一遍。又说:“你肯充当书僮倒是一个好机会。”   唐寅道:“若得阿叔提拔感恩不尽。”王俊道:“你投靠时找得到保人么?”唐寅道:“客路无亲,教难生何处觅保?”   王俊道:“可惜可惜!”唐寅道:“可惜什么?”王俊道:“可惜我这阿叔是叫来的阿叔,不是真的表叔,要是真的表叔,你便不用觅保了。”唐寅道:“这倒不妨,只须一拜,便成了中表叔侄。”说时便在招墙旁边的槐树下拜将下去。口称,“表叔在上,小侄康宣拜见。”喜的王俊搀扶不迭,引着他到门房中讲话。王俊便介绍他的哥哥王锦和唐寅相见。唐寅兜头一揖便呼表伯,王锦很不以乃弟的举动为然,凑着王俊的耳朵说道。“你不要上了他的当罢!”   王俊那里肯听?反说:“哥哥不肯成人之美,我们兄弟俩都是膝下凄凉,认了这个表侄又同在相府中办事,多少有些照顾。”王锦没奈何,也只得承认了。这时华鸿山正在二梧书院中看书,王俊上来回话说:“小的有一个表侄姓康名宣,姑苏人氏,今年一十八岁,曾教村塾,略通文理,为因家况清贫来到相府投靠。请太师爷开恩收录。”华鸿山正在需要书僮的当儿,听得王俊这么说,便道:“且把你的表侄带来见我。”王俊谢过主人,引着唐寅来见老太师。毕竟华鸿山老眼无花,才见唐寅走将进来便捋着长髯,不自禁的道出“奇啊”两个字。列位看官,毕竟唐伯虎是个一榜解元,行路时不脱文人气象。他虽然打扮做平民模样,不过清秀之气现于眉间,这是掩藏不得的,古人说的好,“腹有诗书气自华”便是这个意思。 华老在这当儿方寸中涌起疑云,觉得此人定有来厉,未必是王俊的表侄。转念一想:“王俊是个老实人,素不说谎。况且方才禀过的,他的表侄是村垫先生,料想腹中有些书卷,所以一举一动和寻常家奴不同。……”华鸿山思潮上下时,王俊已带着唐寅跪见太师爷,照例要太师爷吩咐罢了才好起立。唐寅跪了下去,华鸿山只是捋髯沈吟,这倒急煞了唐寅,不要被他窥破了行藏,在相府当场出丑。隔了一会子,才听得华老道一声“罢了”,唐寅谢了太师爷站立一旁。华老问他家世,他便把成竹在胸的鬼话又说了一遍。华老道;“老夫瞧你是个文墨之人,因甚要屈身家奴上门投靠?”唐寅道;“小人只为读了几句死书,不能够在田亩问耕作,以致弄得这般狼狈。素仰太师爷驭下有恩,人人悦服,因此上门投靠。”这一顶高帽儿戴上了华老的头颅,把方才的一片疑云化为乌有。论及身价银,华老以为他是做过塾师的人,不好和寻常家奴一般看待,使一口允许他纹银五十两。唐寅谢过华老,又预先声明道:“小的进了相府便在老太师阴庇之下,暂时无须要什么银两。   况旦小的年龄还轻,有了银两在手头不免浪用,请太师爷把小的身价银五十两暂存帐房,待到小的三年内没有过失才许支取。到了那时,小的或有其他的正用……”什么正用,唐寅没有说出。华太师已听出了弦外馀音。看不出这小子倒是个少年老成,他在三年之后要把这身价银留作娶妻之用,端的其志可嘉。自念儿子在书房中正要着一个少年老成的书僮,今天有这康宣来投靠,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事,便问康宣;“你会写你的卖身文契么?”唐寅道:“小的会写。”华老道:“你便写来。”唐寅道:“字系仓圣所造,太师爷吩咐小人执笔,请赐座头。”华老便吩咐家人在临轩设着纸墨笔砚,任凭唐寅坐着书写。唐寅拂拭花笺,便即飕飕下笔,写出一纸藏头式的卖身契来。写道:   我康宣,今年一十八岁,姑苏人氏,身家清白,素无过犯。只   为家况清贫,鬻身华相府中,充当书僮。身价银五十两,自   秋节起,暂存帐房,俟三年后支取,从此承值书房,每日焚   香扫地,洗砚、磨墨等事,听凭使唤。从头做起。立此契为凭。   唐寅写完以后,写了年月日,署了“康宣”两字,又画了押。另写保人王俊,也叫他写了一个“十”字。然后呈给华老观看。未看文理,先看书法,这一笔米南宫派的书法,已使华老点头不已。又看了这买身契,虽然不合格式,但是字句也很通顺,并无格格不吐之处。 便即收藏好了。   唉!华鸿山出身词林,放了好几回的试差舆学差,平日阅卷老眼无花,今天这一纸卖身契那便上了唐寅的大当。但看每行的首一字,语里藏机,平头看去,分明是“我为秋香”四字。表面上字卖身契,实际上唐寅已把来意说明,况且后面还有“从头做起”四个字,妙语双关。这个头字便是指着每行的头一字,便是指着“我为秋香”四个字。华鸿山一时怎会想到这上面?待到后来,祝枝山道破情由,才自诲当时疏忽,不曾看出卖身契上的平头四个字。 这是后话,接下慢提。   且说华老赏识唐寅的书法,又看他的文理也不错,便存心要试试他的才情。想个上联,看他对得成对不成。正在搜索材料,忽的华平来报道:“启禀太师爷,亲家老爷杜翰林来了。”华老听了,准备离座出迎,临走时向唐寅说道:“有个上联在此,叫做‘太史多情,快意人来云路外’。你且慢慢思索,待我会客以后再来问你下联。”华老才走得三步,唐寅迎上前去道:“小人对就了:‘恒(女字旁)娥有约,访秋香满月宫中”。华老连连称赞他才思敏捷。于是靴声橐橐,到客厅上会客而去。正是:   胸中锦绣三都赋,笔底烟云五岳图。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七 回驮青石允明恶作剧进中门子畏惹人怜  杜翰林和华太师是儿女亲家,第三回书中唐寅曾向米田共说过华太师的大媳妇娶的是城隍庙前杜翰林的女儿。   原来这位杜翰林官名颂尧,姑苏人氏,少年科甲,和华太师最为莫逆,数十年的旧交始终如一。杜翰林膝下无儿,只有两颗掌珠,大女儿雪芳嫁给华文为妻,二女儿月芳还没有许字。只为雪芳嫁到华府,虽然是堂堂相国门庭,享不尽荣华富贵,无奈夫婿痴呆常闹笑话,雪芳心中总不免有几分不快。亏得当时不曾提倡女权,“一与之齐,终身不移”的两句老话还没有打破。雪芳嫁了大踱,分明是彩风随鸦,但是雪芳抱定“嫁犬随犬,嫁鸡随鸡”的主义,只好诿诸命运,还有什么话说?这便是古代女界的苦处。要是近代妇女误嫁了痴儿,早已提出很充分的离婚理由,还有“巧妻常伴拙夫眠”么?……杜翰林为着大女儿嫁了痴婿,二女儿的亲事再也不能疏忽了。加着他又钟爱着月芳,论到月芳的姿色和才情,又处处胜过雪芳,求亲者纷纷不绝。杜翰林苛于择婿,依旧不曾物色着一位如意郎君。……今天杜翰林来到东亭镇,一者访访老友,二者看看女儿、女婿。华老听说良友到来,不胜欣喜。偶然触机,便有“太史多情,快意人来云路外”的出联,唐寅对的“恒(女字旁)娥有约,访秋香满月宫中”。要是读作破句,上七个字便是“恒(女字旁)娥有约访秋香”,词意明显,说破他的来意。可惜华老当时只道他用的是明皇游月宫的故事,却不曾理会到此。待到将来,大受祝枝山的奚落,后书自有交代。且说华老见唐寅才思敏捷,大为欣赏。靴声橐橐,待去会客。不过走了几步又停止了,口唤着康宣过来。唐寅忙即上前。华老道:“康宣,你认得社翰林么”?唐寅肚裹寻思:“杜翰林是我的诗友,怎么不认识?不过说了认识,华老便要带着我去相见,那么秘密尽破,与我有很大关系。只得禀告道:“回太师爷话,杜翰林是玉堂人物,小的是蓬门贱子,相隔云泥,索不相识。”华老道:“那便好极了!杜翰林也是嗜才若命的人,你去见他,他一定也会特别赏识。你随我出去便是了。”这几句话真急死了唐寅。初入相府,尚没有会见秋香,便受了这重大的打击。要是跟着华老出去,杜翰林见面以后,便要说:“伯虎也在这里么?”那便拆破西洋镜了。要是不跟着华老出去,初入相府,主人第一次呼唤便即违命,俗语说的“第一个炮仗便不响”,华老怎不恼怒?……总算他有急智,忙屈着一膝向华老请罪。华老愕然,问他有什么罪,唐寅道:“小的得蒙太师爷收录,赴汤蹈火所不敢辞。但是杜翰林和小的同乡,见面以后,便不免问及小的姓名,回苏以后,又不免告诉人家知晓。小的卖身投靠,出于无奈,意在不给故乡人知晓,免得玷辱了祖宗。 这是小的一片苦衷,请太师爷格外矜全。”华老点头道:“不错不错,这叫做‘羞恶之心,人皆有之’。你不用跟我出去。”又回头吩咐华平道:“你把康宣顶了华安的名字,引他去更换衣服,然后到里面去叩见太夫人、少天人。叩见以后,再到书房中去叩见小主人。小心伺候便是了。”华老吩咐完毕,袍袖招展,纸扇轻摇,径到客厅上会见他的亲家杜颂尧翰林。 知己相逢异常快意,颂尧问及女婿,华老便遣家丁去唤大公子出来拜见丈人。颂尧道:“文郎近来一定大有进步”。华老皱眉道;“不瞒知己说,两儿顽劣依然,要他们有些进益,难若登天。不过前几年中,还没有辨清平仄吟诗作对屡屡失黏。自从延请王老夫子以后,平仄大半明白了,只是思路窘迫,动不动便闹笑话”。颂尧点了点头道:“只要辨明了平仄,再加些工夫,自然思路开辟,可以左右逢源。”才说到这里,只听得里面格格不吐的念着“栖……栖皮许共钻”。原来便是大踱头一路行吟而来,他听得老丈人来了,丑人多作怪,便思卖弄卖弄自己的才能,—路行吟念着‘射不失鹄”诗中的佳句“栖皮许共钻”。才走到遮堂门口,已被华老吆喝道:“休得满口胡柴,且来拜见岳父!”大踱只得上前拜见丈人,口称着“岳岳……岳”了多时,一个“父”字还没出口。杜翰林早把他挽起,连称:“贤婿少礼,贤婿坐了谈话。”相府规矩华文怎有坐处?只好站在一旁。杜翰林和戆婿没话可谈,除却问无恙外,便问他的诗文近来一定很有进境。大踱道,“先先生回回去了,留个题目,叫做射、射……”射了片晌才说出“射不失鹄”。杜翰林道:“这是一个典制题,很难着笔,贤婿定有佳句。”大踱道“不不有佳句,不告诉、诉你岳、岳”。   华老喝道:“休得狂言,须向岳父虚心请教!”大踱道:‘岳岳,这这题目实在难做。 ‘鹊、鹄’字的典故又是很少只只有一句“栖皮曰鹄”,我我便做了一句‘栖、栖皮许共钻’”。杜翰林点头道:“果然平仄不错,只是率直一些,再加工夫,一定改观”。要是大踱知趣一些。就此告退自回书房,便不会闹出什么笑话来。偏是言多必败,他又格格不吐的说道:“岳、岳,真、真好危险啊! 忘、忘却了十八,几、几乎做忘八”。杜翰林莫名其妙,便道:“什么叫做忘却了十八,几乎做了忘八呢”?大限道“岳、岳,这、这‘栖’字不是有个木字偏傍么?这、这木字偏傍不是‘十八’二字么?我我一时误笔‘忘、忘却了个八’,写,写一句‘妻皮许共钻’,该、该死的阿二,说、说我贪,贪做忘八,把、把妻皮公诸同好。”这几句说得杜翰林面都红了。华老痛骂儿子道:“踱头,狗嘴不出象牙,快快滚进去”!大踱讨了没趣,退出客厅自言自语道:“这、这是阿二说的,不、不是我说的,倒、倒是我去捱骂。”   踱头去后,华老一声长叹,杜翰林道:“老太师何用愁闷?   令郎文才虽然欠缺一些,但是天真烂漫,不失赤子之心。   庸人多厚福,将来未可限量,不比兄弟后顾茫茫。”说到这里便不由的微微叹息。华老道:“我们莫谈儿女事,且谈谈吴中近闻唐、祝,文、周四才子近来可有什么趣事发生?”杜翰林道:“伯虎有三四天不见面了,枝山常常相见,徵明和我踪迹很疏,文宾常住在杭州,本月内曾到过苏州一次。他们四个人都是玩世不恭,尤其是唐解元,他的趣闻很多,去年上已有客到桃花坞去访他,他辞不见面,说在里面洗澡。这位客人明知也是托词,上巳天气,并不是洗澡的时候,于是怏怏而去。后来到了六月六日,伯虎忽去答拜这位客人,客便如法泡制,也是辞不见面说在里面洗澡;伯虎大笑,便索了一枝笔,向壁上题着四句道:‘君昔访我我沐浴,我今访君君沐浴。我昔沐浴三月三,君今沐浴六月六’。老太师你想唐寅淘气不淘气?   苏州俗语叫做‘六月六狗忽(左边加三点水)浴’,他便用这俗语故典。”华老大笑道:“唐伯虎玩世不恭,很有一种风趣,可惜老夫和他没有一面之缘,不比祝枝山常到这里来走动。”杜翰林道:“老太师还是少和老祝往来的好,洞里赤练蛇其毒无比。”华老道:“他可有什么趣事发生?”杜翰林道:“趣事是有的,不过他以为趣,人家太没趣了。提起这事,又好气又好笑。有一天,兄弟吩咐家丁杜升到祝解元府中去送信。信中不过寄几首唱和的诗,没有什么要事。无如杜升路途不熟,到处问信,说‘祝阿胡子住在什么地方?我是杜翰林府中的家丁奉命前来送信’。问信不打紧,却被枝山的小厮祝僮听得,回去告诉主人,说杜翰林的家丁无礼,沿途问信直呼‘祝阿胡子’,枝山听了便想出一个恶作剧的方法,待到杜升上门投递书信,他拆看以后便道,‘你主人向我借一件古玩,可惜不在家中,已被虎邱云岩寺的方丈和尚借去把玩。但是我和你主人的交谊非比寻常,不能教你空手回去,你且随我到虎邱山去走一遭,待我向方丈索还以后交付你带回去呈上主人’。杜升道,‘这倒不妨,且待大爷索还以后缓日到府领取’。枝山道:‘不是这般说,你主人急于要赏玩我的古玩,迟延不得,屈你跑一趟罢’。杜升不知道信礼中说些什么,只道是真,便跟着枝山到虎邱去。”华老道,“这倒是远道咧,从城中到虎邱总有十里的光景。”杜翰林道:“可不是呢!枝山坐轿,杜升步行,轿又飞快,追随在后面跑这十里路,已跑得气喘吁吁,汗如雨下,到了虎邱,杜升休息了一会汗还没有乾枝山已捧出一个封裹完密的纸包,很郑重的交付杜升,教他压上肩头,约莫有—二十斤的重量。而且再三嘱咐道,‘这是一件价值昂贵的古玩,万不能放在地上着了潮湿便要有裂痕,辛苦贵管家,千万当心’。杜升那知是计?   从虎邱跑回城中又是十里路程,跑得他上气不接下气。我见了这包裹好生诧异,拆开看时,里面—方青石,上有一柬,写着四句俳体诗,叫做‘尊价太无礼,唤我祝胡子,罚他驮青石,往返二十里’。原来为着‘胡子’二字捉弄杜升,累他筋骨疼痛,卧病三天才得下床。”华老听了掀髯大笑。谈了片刻,中门管家婆传出消息,说大娘娘知道杜老太爷来了,在内厅迎候。华老道:“亲翁,你去会会令嫒罢”。翰林离坐入内,自有家人引导。华老道:“再会再会,少顷和你弄盏传杯,畅谈心曲。”按下他们父女相逢。   且说华乎引着唐寅见了老总管,发下家丁衣服一套,无非是罗帽、直身、黑带、虾蟆头靴。自古道,“装龙像龙,装虎像虎”。唐寅照着青铜镜,不觉暗暗好笑:“活像一名俊仆,谁也不知道我是解元的化身。”华平道:“相府中书僮分着平安吉庆四人,你便是顶着华安的缺,从此以后我便唤你华安兄弟了。”唐寅道,“岂敢,我便唤你平哥。”华平笑道:“尊称谨壁,苹果是容易腐烂的东西。”唐寅道:“那使唤你广声华平哥哥……”唐寅是个玲珑剔透的人,交际工夫何等敏捷!华平又是索**朋友的,见新来兄弟是个漂亮少年,又有才情,太师一见便叹赏不置,当然有意要和他结交。便道:“新来晚到,不知坑缸井灶,你尽管问着我便是了。”唐寅连连道谢,跟着华平到里面去拜见太夫人和两位少夫人。拜见太夫人不妨,拜见少夫人也不妨,所妨碍的便是二公子的夫人冯玉英,是他的表妹。只怕他一见之后道破机关,那便如何是好?转念一想:“决计无妨,表妹是个爱面子的人,即使识破我乔装假扮,不见得当着众人道破我的秘密。”他一路寻思已到了中门左右。中门的婆子是一个无儿无女的孀妇,华平知道无儿无女的最喜人唤他一声“阿母”。南方人唤娘叫做“阿母”,不过把“母’字唤做‘每”字。他含着笑脸上前尊一声“阿每”,又指着唐寅道:“这是新来的华安兄弟,奉着太师爷之命来到内堂参见太夫人、少夫人。”又指着管家婆向唐寅介绍道:“这便是管家亲娘,你该唤他声老婆婆。”唐寅道:“他既是华平哥哥的阿每,也是我的阿每。”便恭恭敬敬亲亲热热的上前唤一声“阿每”。管家婆上了年纪,心有所思,便不免念念有词,他把唐寅端相了一会子。唐寅的脸蛋儿本是有目共赏,又加着满面春风,唤这很柔媚的“阿每”两字,管家婆自言自语道:“我有了这个儿子便好了。”   唐寅便也装腔做势的自言自语道:“我有了这个阿每便好了。”管家婆忙道:“有了我做你的阿每便怎样?”唐寅也问道:“有了我做你的儿子便怎样?”管家婆拭着真泪道:“有了你做我的儿子,我便不会看守中门。”唐寅拭着假泪道:“有了阿每做我的亲娘,我也不会卖身投靠。”唐伯虎这种催泪术端的厉害,把管家婆的眼圈儿都催的红了,忙道:“阿每,你好端端起什么伤感?”华平道:“这也难怪他,他有一个几子,生的眉清目秀,不幸三年前亡过了。   因此见了华安兄弟,要起伤感。”唐寅道:“阿每没有儿子,我也没有亲娘;阿每不妨认我做乾儿,我也不妨认阿每做乾娘。”即刻便妥改换称呼了:“乾娘乾娘,待你乾儿子叩见了太夫人,少夫人后,择个好日再到乾娘面前来行礼……”这几声“乾娘”的魔力非常伟大,而且又是名副其实,方才的管家婆是个湿娘,淋淋漓漓的挂着许多鼻涕眼泪,经唐寅连唤着“乾娘”,真个变做乾娘了,破涕为笑,面孔上立时乾净,鼻涕也没有了,眼泪也没有了。华平在旁暗暗佩服这个新来兄弟,端的手腕敏捷,门槛精通,片言可以使人哭,片言可以使人笑。……进了中门,里面都是些仆妇丫环,见华平领了一个陌生书僮入门,当然引起了人人的注意。唐寅不待华平指点,早已见人奉揖,周到非凡。自古道:“逢人便呼不蚀本,舌头上面打个滚”。年长的便呼婆婆,婶婶,年轻的便呼姊姊,妹妹,众妇女们鉴别小伙子的眼光个个不弱。孟子道得好,“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相府僮仆何止二三十人?下一个精密的批评,有了这般白净,没有这般清秀;有了这般清秀,没有这般温文。昔人说的“看煞卫阶”。到今朝真个成了事实。相府中仆妇丫环,谁也都要取出手帕拭抹拭抹眼睛,争先恐后的来看这个新来兄弟。可惜华平不曾利用时机做一笔投机生意,要是利用众妇女欢迎唐寅的心理,把唐寅引入一间屋子里面,外面挂着“入内观看每位百文”的广告,吾想那些婆婆、妈妈、姊姊,妹妹一定把他们平日磕头请安赚下来的赏号钱都来买券入门,饱看这个漂亮书僮。……仆妇丫环的宣传本领比什么人都厉害,任凭三分才貌,到了他们嘴里也会说的完全无缺,何况唐寅本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他们得见一面便自夸眼福非凡,窃窃的私议道:“这个新来兄弟端的人间独一,世上无双双莫怪太师爷—见以后便把他夸奖不绝。”也有这时不在中门以内,错过了欣赏机会的,后来听得人家宣传新来兄弟怎样漂亮,怎样温和,便自恨眼福不佳,不能够先睹为快。尤其是管理小厨房的石榴丫环,他素性崇拜美少年,志在得一个如意郎君,品貌双全的和他做一对儿。但是本身不过一名婢女,许配终身也不过是个家僮之辈。家僮里面也有几个清秀人物,不过面貌好了品性不好,有些喜饮杯中物,动不动便撒酒风。石榴自思:“我为什么去嫁酒鬼?”也有嗜赌成癖,辛苦得来的金钱都向赌场中去报效。石榴自思:“我为什么去嫁赌鬼?”左也不配,右也不配,他的芳龄便在“不配不配”的声中蹉跎过去。他进相府时恰交一十八岁,太夫人为着他办事能干,很想指定一个僮儿和他白首偕老。为着他择婿甚苛,却把太夫人的一片热心渐渐的冷了。秋月春花,等闲虚度,现在二十四岁了。他抱定“年年十八岁”的主义,人家问他芳龄几何,他总说今年一十八岁。他的一十八岁恰和唐寅的一十八岁同一虚假。不过唐寅实年二十四岁,说少六岁,人家见了并不疑惑。石榴的一十八岁,华府中除却两个踱头以外,谁都不肯相信。今天唐寅进中门参见女主人,恰值石榴到小厨房中去料理羹汤,所以没有会面。后来有人告诉他,石榴异常懊恨,累他澈夜思量,辗转不能成寐。未见面先害相思,这是受了宣传的影响,以致来日见了唐寅,发生着片面的恋爱。这是后话,按下慢提。且说华平领着唐寅直到紫薇堂的庭心中,声称奉了太师爷之命,带领新来僮儿华安参见太夫人,那时太夫人恰在内堂,和丫环们闲谈,所谈的便是今天老相国收买一名俊秀僮儿,会得出口成章,似乎有些怀疑,不信僮儿中有这般人才。正待吩咐丫环出去传唤这个新来僮儿,忽听得华平已把他带领入内行那叩见之礼。立命丫环着他进见,丫环打起软帘传唤新来兄弟,唐寅道:“来也……”这“来也”两个字随风送入,何等清楚。   唐寅的身子未到里面,唐寅的声浪早已灌进了太夫人的耳朵。毕竟相国夫人,不比等闲之辈。太夫人不由的暗唤一声:“奇啊!”奇在那里?奇在这“来也”两个字。发音清朗,简直不易听得,既不是堕落少年的口吻,也不是村夫俗子的呼声。有了这般的音调,不该卖身投靠,来做低三下四之人。太夫人正在思潮上下,软帘动处, 新来的僮儿早已进了紫薇堂。里面上下人等都觉得眼前一亮,唐寅为着秋香分上,免不得向着皇封太夫人行个全礼。 他虽然屈膝,他却有个譬解,秋香是太夫人的宠爱丫环,宛比女儿一般,我向太夫人屈膝,宛比新女婿见丈母娘,当然也要行个跪拜之礼。因此抢步上前,尊一声:“太夫人在上!   新来家僮华安叩见。”说时双膝跪下。这时候,紫薇堂上寂静无声,几乎绣花针落地都听得微细的声音。为什么这般静悄悄呢?原来大家都看得呆了。正是:   荀令熏香留坐席,何郎傅粉浣朝衣。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八 回乱磕头俊婢戏书生频屈膝解元拜表妹  紫薇堂上一主四婢都看得呆了,变做了静悄悄不闻声息。他们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春香,夏香、冬香三人,虽在虎邱山上见过唐寅,但是当时没有注意他的面貌,只为唐寅跪倒拜佛时,三香也是跪倒拜佛。后来夏香把唐寅用力一推,这时唐寅依旧伏在蒲团上,不曾抬起头来。所以三香只觉得新来兄弟的俊俏,却不知道便是虎邱山上相逢的少年。秋香和唐寅曾打几个照面,怎有不认识之理?   一见唐寅上这紫薇堂,便不觉芳心怦怦,暗想:“这傻角真好大胆,从苏州追到东亭镇还不算数,竟会卖身投靠,混入相府。他存的什么心?当然注意在阿侬身上。唉?傻角傻角,你太痴心妄想了?‘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你卖身到相府,徒然眨落了你的身分;你要在我的身上占着分毫便宜,今生休想!相府中两位公子尚且近我不得,稍有非礼太夫人便要罚令踱头长跪,何况你是一个童儿呢?”……太夫人听得“来也”两个字,已觉得这僮儿大有来历,软帘一动便注意到僮儿的面貌。他以为音调虽好,面貌上总不免有些破绽,谁料又是一个骨秀神清的好相貌。如此人才竟会沦落到家奴队里,这正是一种意想不到的事……其实呢,太夫人在虎邱山上烧香完毕,秋香扶他下轿的时候曾和唐寅彼此迎面而过,不过在这时侯,太夫人目不旁视,没有注意到那人面长面短;便算曾见一面,现在唐寅已改换了僮儿装束,太夫人也辨不出来人便是烧香所见的少年了。……唐寅跪伏在地,不听得太夫人唤一声“罢了”,暗自思寻:“他和华鸿山真不愧是同睡在一张床上的人。我见华鸿山,华鸿山不肯便说‘罢了’;我见太夫人,太夫人也是这般。”从前专制时代,国家专制,家族也专制,主母和僮仆的名分如隔云泥,宛比皇后和臣僚的名分也是如隔云泥。主母不唤一声“罢了”,做奴才只有伏地不起的分儿,万不能昂头起立。唐寅跪在地上,却有一种自得其乐的方法,他注意到一主四婢的五封金莲。他私自忖量道:这居中一封风头鞋大都是太夫人的金莲了,我不须注意及此。其他四名侍女分立左右,我入内时已经留意的了,右面靠着太夫人的便是我的意中人秋香。我不能抬头饱看秋香的面。何妨低头细细赏鉴秋香的脚。太夫人不唤一声“罢了”,倒是付给我一个赏鉴金莲的好机会。他肚里思量,他的视线早射到了秋香的罗裙下面,这三寸光景瘦蹙蹙的金莲,穿一双绿罗挑绣的弓鞋,比着其他三对金莲,尤其超群出众。他竟陶醉在秋香裙下了。但愿太夫人一辈子不唤“罢了”,他便可以一辈子欣赏莲钩。这不是编者形容过甚之词,实在缠足时代的金莲魔力有不可—世之概。   自来有名人物,大抵崇拜金莲。但看杨铁崖,是元末明初的大文学家,用着鞋杯饮酒,流传至今,以为韵事。编者记得二十余年前的金莲魔力,比从前缠足时代已稍衰落了。但是他的余力,尚且可以使当时豪俊拜倒石榴裙下。近代某文豪有《喝火令》两首咏其事云:   心比珠还慧,颜如玉不雕。砑罗裙下拜双翘,立   把刚肠傲骨英气一齐消。   眼借眸波洗,魂随耳堕摇,低鬟一笑过花梢。可   惜匆忙,可惜性情娇,可惜新诗无福写上紫弯绡。再觅   仙源路,刘郎鬓欲雕。苍苔隐约印双翘,拜倒下风偷   嗅香气未全消。   花底炉烟祝,灯前卦盒摇,茫无头绪问收梢。何   日重逢?何日许藏娇?何日腮边双泪亲手拭鲛   绡?   填这两首词的是前清光绪末年的一位吴中名士。其时提倡天足的呼声,已经一呼百应,三寸金莲的立场已经岌岌动摇。但是一部分小脚的潜势力依旧存在,所以这位名士对于妇女的裙下双钩不胜羡慕之至。第一首的意思:只须拜倒石榴裙下,向着两瓣秋莲诚皇诚恐顿首稽首,其他一切的一切都可以牺牲了。第二首的意思:但愿拜倒下风,偷嗅三寸金莲上透出的一股香气,便是无上荣宠。当时文士努力捧那金莲一至于此,小脚的魔力大不大呢?当时的小脚已在弩末时代,尚且可以颠倒一般斗方名士,何况明朝年间正是纤纤莲钩的极盛时代。 唐伯虎又是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在这当儿当然诧为生平的唯一奇遇了。偏是太夫人见了书僮跪拜,又忘却了照例的“罢了”两个字,只是呆呆地想这书僮好生奇怪:“音调不似书僮,面貌不似书僮,举止行动不似书僮。这抢步上前从容下拜的神气和华胄公子差不多。”想到自己家中两个“读书唱山歌,拜佛翻筋斗”的儿子,正是不堪回首,太夫人暗暗的唤着“老天,”   怎样这般的颠倒人生?窭门于弟有这般的俊物,相府儿郎却是一对踱头!……”太夫人动了感想,益发忘却了“罢了”   两个字。秋香站立在旁,不禁暗暗好笑。笑这位太夫人呆呆不语,合该傻角的双膝倒霉了。唐寅自思:“太夫人真个看呆了么?要实做那‘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有趣’的两句俗语么?”忽的唐寅的目标动了一动,目标是什么?不问可知,便是秋香裙下的窄窄金莲了。自来缠足女郎不耐久立,要是卓立一处,动都不动,便成了西厢记上说的“脚心儿管教踏破也”。秋姐姐为着久立的缘故,无意之中把鞋尖儿一上一下点拍也似的点了一点。但是唐寅误会了,只道他脚尖儿将心事传,他把鞋尖—点,敢是通知我磕头一下,当下向太夫人磕了一个头。秋香见他良久伏地不动,怎么我的鞋尖一点,他便磕起头来呢?他敢是误把我的莲钩当做了礼生么?这时节,秋香便有意了,暗暗的把鞋尖点了两点,唐寅捣蒜似的磕了两个头;又点了三点,又磕了三个头;又点了五点,又磕了五个头。说一句笑话,秋香的鞋尖仿佛和唐寅的头颅通着电流一般,鞋尖上发了电,唐寅的头颅不由的生了影响。秋香幼年时缠就这一双窄窄金莲,不知吃了多少痛苦,“小脚一双,眼泪一缸,”这是颠扑不破的老话,却不料幼年时所吃的痛苦今日里在这傻角的头颅上翻本出赢钱,稳受了他的多少响头。秋香一时高兴,索性干些投机营业,把两瓣金莲兔起鹘落的点个无休无歇。慌得唐寅磕头不迭,自恨爷娘替他少生了几个脑袋。任凭拚命磕头依旧赶不上秋香的鞋尖点地。……太夫人毕竟不是泥塑木雕,似这般的大磕其头他老人家也觉察了,忙道:“僮儿罢了。”唐寅方才谢过太夫人站立一旁。   太夫人喃喃自语道:“这僮儿的规矩很好也。”这句话几乎引起唐寅的笑声。他想:“跪在地上时和你的俊婢在鞋尖上传情达意,不知道规矩何在?”但是太夫人说的规矩很好却也有个根据,他是相国夫人,常听得华太师谈起朝堂仪式,凡遇皇帝坐朝召见群臣,群臣伏地听训。有时玉音稍低,群臣中跪得稍远的未免听不清楚,又不好动问皇帝讲些什么话,只有连连碰头做个表示。皇帝知道他不曾听得明白,自会重行宣谕一次,使他了解。再者,群臣伏地过久,或者生理上发生种种疼痛麻木等症,又不好在朝堂上失仪,只得连连碰头做个表示。皇帝知道他跪地过久了,便可以传下谕旨,着令暂退。太夫人为着唐寅连连磕头,自念:“方才我看出了神,多分他跪的腿酸了,便仿照着朝觐仪式,向我碰头示意,这僮儿真奇怪极了,难道在礼部堂上习过朝仪不成?唉,太夫人,你那里知道礼部堂上的导仪员,便是秋香裙下的纤纤金莲。……唐寅起立以后,太夫人当然又要盘问他的出身来历。唐寅又把成竹在胸的鬼话说了一遍,太夫人也被他骗过了,便令华平引导华安去叩见两位少夫人。 华平引着唐寅先到东首的堂楼下面高声唤道:“那一位姐姐在楼上请代禀大娘娘知晓,有新来书童华安求觅见。”大娘娘身边的秋桂丫头闻声来到楼头,问一声:“华干哥哥,新来兄弟在那里?唐寅探首到扶梯旁边,叫声:“姐姐,我便是新来的书僮华安”。秋桂把唐寅钉了几眼,便道:“待我去禀报大娘娘,再唤新来兄弟上楼”。他走了几步,又回到楼头,手扶着栏杆唤道:“新来兄弟”。唐寅道:‘姐姐有什么吩咐?’秋桂道:“忘记交代你一句话,你须站在这里听候消息。”唐寅道:“我理会得”。秋桂又把唐寅钉了几眼才去禀报。 隔了一会子,来到楼头答覆道:“今天大娘娘和他的老太爷在堂楼上会话,无暇接见僮仆。 新来兄弟不须叩头罢。”唐寅听了,宛似皇恩大赦,一者免却叩这不相干的头,二者免却在堂楼上遇见了老友杜颂尧太史,以致机关破露。华平又引着唐寅到西首堂楼上叩见二娘娘。 唐寅且走且问华平道:“向来新进童仆叩见两位少夫人是否一例接见?”华平道:“十次有九次不见。不过当奴才的总得跑这一趟,免得脱节。”唐寅暗自欢喜:“但愿二娘娘也是吩咐免见,便不会破露机关,我和秋香总有相见的机会,待他面许终身,我便可以早日回苏,在八美面前说得嘴响。”   谁料天下的事往往出于意想以外,二娘娘向来对于新来童仆叩见确乎十次有九次不见,但是现在专候新来的童仆叩见,便是不来,他也得发遣丫环去传唤。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二娘娘是苏州冯铸九通政的千金,闺名玉英,姿色不过七八分,文才却有十二分,他和唐寅是中表兄妹,唐寅的一切艳史他都知晓。太夫人身旁的秋香和二娘娘最是投机,秋香本来识字不多,经着二娘娘随时指点,居然文理粗通。今天秋香回来以后,曾到西楼去见二娘娘。 二娘娘问他途中的经过,一路可曾遇见什么新鲜奇怪的事?   秋香悄悄的把虎邱撞见书呆,到了舟中又见他,到了东亭镇又见他,讲给二娘娘知晓。 且说:“这桩新闻,我在他人面前都没有说起,免得被人家知道了都来取笑。二娘娘是不会取笑我的,所以照实奉告,顺便还求二娘娘不要告诉他人……”秋香去后,二娘娘暗自忖量道:“秋香所说的书呆模样倒和我的表兄唐寅差不多。我表兄自离了宁王府,便一心一意在女色上用功夫。秋香的姿色比我的八位表嫂都好,不被表兄瞧见便罢,要是瞧见了,他一定不肯轻轻放过……”隔了一会子,二娘娘的贴身丫环名唤素月的得到了一个消息,说太师爷新买一名书僮,才貌都好,太师爷十分赏识。二娘娘暗想:“不好,敢是我表兄又做他的拿手好戏。”二娘娘是个有心人,便遣发素月到老总管处探听新来的僮仆姓甚名谁。素月去后不多时,便由老总管处抄出一纸横单,上开新来书童康宣,苏州城外野猫弄人。二娘娘见了暗唤一声:“怎么了?果然不出我料,这书呆不做解元做奴才,竟投靠到我们相府中来了。 恰才听得秋香所述,十分中有二三分是他。现在投靠入府的书僮偏是姓康名宣。   ‘康宣’和‘唐寅’字形相似,又是姑苏人氏,他捏造住在野猫弄,明明以偷食的猫儿自待。我也是姑苏人,不听得城外有什么野猫弄……”二娘娘为这分上,耽着满腔心事。他知道秋香这婢女不是个寻常青衣,唐寅想做偷食的野猫,只怕馋涎空滴,欲壑难填。再者,相府门庭不是三瓦两舍的人家,万一闹出什么乱子,不但唐寅的颜面削尽,便是二娘娘本人也觉得脸上无光。事在两难,声张也不是,缄默也不是。要是立时声张,这僮儿是唐寅改扮的,这便是破人好事,唐寅一定记下莫大的仇恨;要是缄默不言,将来破露后,要受翁姑责备,说他欺蒙尊长。他左思右想了一回子,便定下一个警告的方法,他想:“向例新来僮仆应该上楼叩见小主母,我从前总是引嫌不见。今天尽可任他上楼磕头,我便话里藏机,说破他的来意。顺便还劝他回头是岸,早返家乡。他若听从我的言语,在这几天内回转姑苏,那么我便可以脱卸我的干系,将来见了八位表嫂,他们也得感谢我咧!”二娘娘打定了主见,便叫素月在堂楼下守候:“倘使有人引领新来僮儿上堂楼叩见小主母,你不用禀报,只说我吩咐你守候已久,就此陪着他上楼便是了…   …”可笑这“聪明一世蒙懂一时”的唐解元,还以为大娘娘传话免见,二娘娘一定也是传话免见,还以为华平所说的十次有九次不见已成了永无改变的刻板文章。谁料走近西面堂搂,华平尚没确开口,转是素月迎将前来道:“华平哥哥,可是送新来兄弟上楼叩见二娘娘。”华平尚没有回答,唐寅已上前作揖,尊声:“姐姐,小弟便是新来的华安”。素月瞅看着唐寅,还礼不迭道:“新来兄弟,难怪相爷看中了你。”华平才说道:“有烦素月姐姐禀报一声二娘娘,是不是叫他上楼叩见?”素月道:“我们娘娘向来不喜见新来书僮……”唐寅道:“拜烦姐姐上楼通知一声,说僮儿华安已来过了,只因二娘娘不喜见新来书童,改日再来请安罢。”说罢,转身便走,素月忙唤道:“新来兄弟不要走,还有话说。”唐寅且走且说道:“姐姐的话小弟都已理会了,缓日再来请安罢”。素月见他脚底揩油似的,头部不回的出去,连忙追在后面道:“华平哥哥,把新来兄弟拦住了,二娘娘要他上楼叩见呢!”华平便把唐寅扯住了,连连埋怨道:“你怎么这般性急?素月姐姐的话还没有完咧!”   唐寅无奈,只得折回,向素月搭讪着说道:“我是老实人,你别和我开玩笑。方才已说过二娘娘不见新来书童,怎么又要我登楼呢?”素月笑道:“我不信天下有你这般的性急的人,话尚没说完人已八丈远。我们娘娘向来不喜见新来书僮,但是你却交了好运,这一番出于例外,准许你上楼叩见。你见过后,便可向帐房中领取一份赏号钱。”唐寅央告道:“小弟是命苦的人,无福享受二娘娘的赏赐。拜烦姐姐通知一声,说华安来过便是了。”说毕待要返身,已被华平一把拖住道:“新来兄弟,人人道你漂亮,这一回却不漂亮了,新来的僮仆全仗叩见主人得些赏号钱,多见一位多得一分赏号钱。”唐寅道:“我不贪这份赏号钱。 华平哥哥,假如你欢喜金银,你便代我去叩见,这笔赏号钱凭你向帐房中去领取,和我无干。”华平道:“好兄弟,越说越呆了,‘千里为官只要财’,何况是做个书童?假如我可以代你叩见时,我早已上楼磕头去了,还待你说么?”华平既这么说,素月又催着上楼,唐寅发极道:“华平哥哥,你不该骗我,你说新来僮仆,叩见小主母十有九回免见,怎么这一回却不然?”华平笑道:“好兄弟,十有九回免见,连次免见已有九回了,你恰轮到第十回。 好兄弟,你大着胆跟随素月姐姐上楼,横竖你总不吃亏,我在外面候你。”说时华平脱身走了。唐寅被素月强逼着登楼。“丑媳妇难免见公婆”,且把头上罗帽拉这一下,低低的压过了眉毛,然后走上堂楼:“但愿月下老人有灵,起一个障跟法,使我表妹没有认出我的庐山真面。”走上了楼头,素月恐怕新来兄弟要滑脚,一手拉住了他的直身,然后隔着纱窗启禀道:“娘娘,新来书僮上楼了”。二娘娘已在居中一间客座中坐定,唤一声:“着他进来!”唐寅自思;“又要屈膝了。对着麦妹屈膝我真不愿意。横竖我是为着秋香屈膝的,所有一切磕头帐我都划在秋香项下。总有一天向他清算的”。在这当儿,硬着头皮走入里面。约莫估量,上首坐着的就是二娘娘,他便远远的跪在下首,改变着一种不自然的声调,口称:“二娘娘在上,新来僮儿华安叩见”。扑通扑通的在地板上碰了两个响头。准备起身下楼度这难关,却被素月喝住道:“华安兄弟,你怎么规矩全无?奴才见主母,主母不唤你起立,你擅敢起立。”搠霉头的唐寅经这一场,只得长跪不起。二娘娘见这情虚光景,确是他的表兄无疑。   他越是躲闪,却越要叫他漏脸。便道:“华安抬起头来!”   唐寅暗想:“这头抬得的么?低着头是华安,抬着头便不是华安了。”忙禀报道:“童仆见主母理当低首,怎敢抬头?”二娘娘道:“恕你无罪便是了。”唐寅没奈何,便把头儿抬高了寸许。二娘娘道:“听你口音像是苏州人。”唐寅道:“小的虽住苏州,却在城外乡间。”二娘娘道:“谁管你住在城内住在乡间,你爱住在那里便住在那里。”唐寅听得这口气不对,默然片晌,二娘娘道:“你毕竟姓甚名谁?……”这“毕竟”两个字,语中有刺,唐寅假作痴呆,说:“小的姓康名宣,康是康强之康,宣是宣言之宣。”二娘娘道:“华安,人家的通病便是藏头露尾,你的病根是露头藏尾……”   这几句话唐寅又不敢置辩,佩服表妹真不愧才女。这“露头藏尾”的四字批评下得何等确切!“康宣”二字确是露着“唐寅的头,藏着“唐寅”的尾,只得央恳道:“小的病根总求二娘娘海量包涵。”二娘娘见这情形很是可怜,又问道,“华安你年纪轻轻,什么事业不好干?为什么来做奴才?”   唐寅道;“不瞒二娘娘说,小的连遭颠沛,父母双亡,没奈何才到相府中来投靠,幸蒙太师爷收录,得庆再生。君子有成人之美,小的没齿不亡。”二娘娘暗想:“他越说越可怜了,这“成人之美”四个字,明明要我替他蒙蔽过去。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表兄表兄,到了今日,也用得着我表妹么?去年我奉了公公之命,遣人央求表兄绘一幅人物立轴。   先送润笔,并不想占什么便宜,这时的表兄,全没有亲戚情分,坚执不绘,退还润资,累我在公公跟前大失面子,你为什么不肯成人之美呢?”想到这里,便不肯就此发遣唐寅下楼。尽着他直僵僵的跪着,又向他盘问道;“华安,你便是连遭颠沛,也该向亲戚。人家恳求帮助,难道偌大的苏州没有你的亲戚么?”唐寅恨着表妹太作恶了,便没好气的答道:“苏州地方并无亲戚。”二娘娘道:“亲戚到那里去了?”唐寅道:“都死完了。”二娘娘暗暗好笑道:“他竟当着面咒我呢!”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走一步楼梯唤一声“侧柏隆冬详”。素月道:“二公子上楼来了。”正是:   骏马每驮痴汉走, 巧妻常伴拙夫眠。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九 回冯玉英苦口进良言周文宾乔妆赚名画  走路时随带着“侧柏隆冬详”的口头锣鼓,不问而知,便是二刁嘴出场了。二娘娘听得夫君到来,也只得离座相迎,可怜的唐寅依旧在楼板下做矮人。二娘娘隔着窗问道:“相公,凉秋天气,正好勤读。无端上楼,有何贵干?”二刁生平有三怕:一怕爹,二怕师,三怕妻。 三怕之中怕的程度尤其是怕妻怕的厉害。爹虽可怕,难得见面;师虽可怕,出了书房便不怕;惟有妻是一件着肉布衫,管得他服服贴贴。他听得二娘娘诘问他因何上楼,便不敢跨入里面,搭讪着说道:“希(书)房里冷凄凄,无心向(想)望望你。”二娘娘道:“大伯呢?”二刁道:“老冲的丈人来了,老冲上东楼陪丈人去。希房里冷凄凄,捉得出鬼来。”二娘娘道:“大伯陪丈人,相公不陪什么丈人,快快下楼去读书。岂不闻古人云‘一寸光阴一寸金’?”二刁正待返身下楼,眼光一瞥瞧见里面跪着一个书僮,忙道:“娘鸡(子)堂楼上那里来的东洋人?”二娘娘道:“有什么东洋人?二刁指着唐寅道:“这个矮人其(是)谁?”二娘娘道:“这是新来的书僮,才上堂楼叩见。我还没有开发你便来了,累他长跪,你快下去罢。”二刁道:“新鲜话巴戏,我怕我的家婆,用不着希僮替我跪踏板做矮人。”二娘娘道:“胡说,快快下楼!”又是一片声的“侧柏隆冬详”,直向楼下去了。二娘娘回到里面坐定道:“华安,你来投靠的意思我都明白,无非为着‘叶下洞庭,荷开水殿’,是不是呢?”唐寅跪着不做声。虽不做声,却很佩服表妹的灵心慧口,“叶下洞庭,荷开水殿”这八个字是很工细的对句,其实却是秋香二字的歇后话。这二句都是古人名句,骆宾王诗云:“叶下洞庭秋”,徐陵诗云:“荷开水殿香”。表妹说这隐语,明明防着丫环泄漏消息,看来表妹心思周密,决不会打破我们的姻缘,不如求他从中周旋的好。便说:“回二娘娘的话,小的投靠端的出于无奈。二娘娘既然如见肺肝,但求始终成全则个。”二娘娘道:“华安,你须知晓,堂堂相府礼法森严,桂子天香可望而不可即。你若知难而退,还不失为识时豪杰。要是不知进退,闹出笑话我们苏州人的面皮不是被你削尽了么?金玉良言你须记取。”唐寅饱受了一顿训斥,只得谢了二娘娘下楼而去。素月送下楼来,笑问唐寅道:“华安兄弟,我们娘娘教训你的什么话?”唐寅笑道:“姐姐又来了。二娘娘教训小弟,姐姐也在旁边,倒来问我。”素月道:“有几句容易明白,还有几句咬文嚼字的话听在耳朵里,‘山东人吃麦冬,一懂也不懂’。”唐寅道:“二娘娘吩咐我好好承值书房,休得贪懒惹人笑话。”素月听了,并不疑惑。唐寅别了素月,仍由华平引导出那中门。管家婆已候了多时,笑说道:“干儿子,辛苦了。”唐寅笑道:“靠着干娘的福,太夫人、少夫人见了我都是奖励了一番。”管家婆道:“阿弥陀佛!干儿子有暇常来谈谈。”唐寅答应而去,这时候,外面传唤华平去值席,只为华老款待亲家杜翰林,在天香堂上饮酒,在座的儿女亲家以外,华文、华武都在那里陪席。华平手指着回廊道:“华安兄弟,你依着这条回廊经过三个转折,这便是书房了。我不陪你,我要去值席了。”唐寅依着华平的指导,曲曲折折的走去。相府的书房所在,毕竟与众不同:向外一方院落,苍松古柏间堆叠着玲珑假山,清水一池,小桥九曲,一阵风来,带着金粟气息。原来小池的对岸种着几株岩桂。点缀秋香,益发令人起着艳想。他把院落中浏览了一遍,从一个月洞门走出才是书房,划分前后两大间,都是雕栏缭绕,珠帘掩映,外面的一间除却书卷桌椅以外,静悄悄不见一人。书舍扁额“金粟山房”,署款“王鏊”二字。 唐寅笑道:“这又是我的老友王守溪笔墨。”其余屏条书画,沈石田、祝枝山、文徵明等作品应有尽有,单单少了唐画。唐寅自思:怪不得老头儿要我的画件,原来物以希而见贵。这里补壁的东西竟觅不到一幅六如画品,唉!华老华老,你不须着忙,只消把秋香嫁给我,那时候凭你点景,我总从命。要屏条便是屏条,要中堂便是中堂。他又看看两位公子的案头可有什么作品。听说华老二子此窍不通,乘他们不在,看看他们的文字工夫。却见书案上书籍乱叠,课本上文字荒唐。最奇怪的,他们书包底下各发现着歪诗一首。一首题目咏“香叔”,是五言四句:   香也香之叔,香乎叔亦香。而香其扑鼻,香叔上爷床。   唐寅暗暗好笑道:“香叔香叔,太约是个娈僮罢。末句‘香叔上爷床’,难道华老这般年纪还恋着娈僮么?”又看一首,题目是咏“香”,看他的诗句。却是一首七绝:   去年今日此斋中,香与区区相映红,   阿大不曾何处去,香啊今日返亭东。   唐寅笑道:“这首诗益发荒唐了,这个‘香’字大概是说婢女,难道踱头也知道欣赏秋香么?非也非也,他们所欣赏的一定是春、夏、冬三香。要是踱头也知道秋香最美,便不成其为踱头了。”他又走到先生的书案旁边翻阅书本,都是些八股文章。就中有一册钞本,上题“揣摩纯熟”四个字,唐寅要看这位先生揣摩的何种文章。揭开看时,第一页的题目叫做: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三节。宏治十一年应天府乡试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