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杰传 - 第 2 页/共 26 页
第 三 回访秋容才子唤扁舟谈往事村夫记细帐 唐寅和秋香擦肩而过,经着他凝眸—笑,竟把这位风流解元陶醉了。这时太夫人已上了大轿,四名侍女也都各各上轿,跟着大轿而行。大轿是用四人扛抬的,四名轿夫分列前后,各有一句四字的考语:当先的一名挺胸凸肚,神气活现,分明沾受了官僚化,他的考语叫做“我在这里”。第二名轿夫靠近轿门,要是放一个屁,轿中人适当其冲,他是十分忍耐,有屁也不敢放,分明沾受了奴隶化,考语叫做“不敢放屁”。第三名轿夫最为沉闷,面对着轿后,和面壁的老僧相似,把视线都遮蔽了,他的考语是“昏天黑地”。第四名轿夫毫无自主之权,只好跟着前三名走,和跟屁虫一般,他的考语是“跟来跟去”。待到五乘轿儿远远的已离了这座云岩禅寺,陶醉在美人一笑中的唐寅如梦方醒,见美人已不在前面,自言自语道:“唐寅好侥幸也,秋香向我微微一笑,分明有情于我。美人一笑值千金,我合该追向前去谢谢他的厚赐”。想定主意,陡然增长了腿力,不管路高路低,只向着前面的轿儿紧紧追赶。
当时的距离约莫七八丈,唐寅是个斯文之辈,平日走惯八字步的,他要和轿夫们赛跑怎么跟得上?幸而抬官眷女客们的轿夫以平稳二字为前提,尽管步履轻移,只须轿儿不颠簸便算合格。幸亏轿儿慢慢行,唐寅紧紧随才可以愈追愈近。要是坐着飞轿的时髦医生那便万难追上了……比及唐寅追到河埠,轿中人都已上了大号官舫,五乘空轿也载上了船头,桅杆上旗字飘扬,书写的长条官衔叫做“太子太师东阁大学士”。以下还有许多字被风卷起,一时不及细看,他也无心看了。他所注意的已经进舱的俊婢秋香,可能够两度见面,二笑留情。
他的身子站立河滨,他的魂灵儿好象已进了船舱,和秋姐姐并肩而坐,笑说道:“秋香秋香,我和你邂逅相逢,应了老祝的一句酒令,叫做‘九秋香满镜台前”。猛不料一棒锣声打醒为他的绮思幻想。原来太夫人下了船舱,更换衣服以后看看时光还早,红日还没有衔山,传下谕话,着令管船的收舵去锚,快快开船,以便早归故里。“镗镗镗”的锣声敲动,官舫便向西开行,渐渐的离岸,渐渐的远了远了。这一急,真急得唐寅非同小可,恨不得身轻如燕附着大船而行。看官们看到这里,要说编者描写唐寅未脱弹词家的窠臼,为着一名婢女便这般的失魂落魄,怕不辱没了解元的身份?编者却说,事实虽假,情节却真。其中约分四层原因:唐寅既然有托而逃,隐于好色,实做他的桃花痴,当然不能顾及自己的身份,这是第一层;在家中曾受八美调笑,仿佛说他再也觅不到一个绝世佳人,现在既已遇见了绝世佳人,怎肯失之交臂?这是第二层;祝枝山说的“九秋香满镜台前”,他认为一句佳谶和那俊婢的芳名巧合,冥冥中自有前定,这是第三层;方才秋香盈盈一笑,他以为谁能遣此,未免有情,这是第四层。有这四层关系的妙人儿竟离开了河滨,坐着官舫远远的去了,他没计可施,只有沿着河滨紧紧的去追赶官舫。他鼓励着双足道:“足下足下,烦你走一遭,追上去,追上去”!但是舟行和轿行不同,轿儿行得缓,唐寅追得上;船儿行得速,唐寅便追不上了。他骂一声无情的风,为什么不把官舫吹送回来。他又骂一声无情的水,为什么载着美人向西去不向东流。他依着这条塘岸追赶,心头着急,不知道前面可走得通。要是一水横阻,亦做了秋水伊人,那便完了。他又喃喃的念着《诗经》道:“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道言未毕,早见前面一行秋柳,柳阴中系着一只小艇,艇子上有一个老人在那里板臂捕鱼。唐寅上前问讯道:“哙,问你一声,前面这条路可走得通么”?捕鱼人抬头一看,见是一个斯文朋友,便自言自语道:“这问信的倒也奇怪,阿猫阿狗有称呼,怎么一个‘哙’字当称呼”?唐寅道:“你要什么称呼才行?”那捕鱼人道:“譬如见了开店的使唤一声‘开翁’,见了财主人便唤一声‘财翁’,见了打柴的便唤一声‘樵翁’,老汉在这里捕鱼,你便该唤一声‘渔翁’,怎么没称没呼,开口便是一个‘哙’字?你敢是读了几句捞什子的死书,便把眼睛移到额角上,瞧不起我辈捕鱼人。须知我辈资格比甚么人都高,只听得说渔樵耕读,没听得说读耕樵渔。我吃我自己的饭,谁有闲工夫管你的路程?究竟这条路走得通走不通你跑上去自会知晓”。唐寅问路问出了一场气,苏州人俗语“撞了一鼻子的灰”,便悻悻的走了,口中还骂着:“狗头,岂有此理”!忽一转念,《论语》中载的子路问丈人,也是受了丈人的一顿责骂。子路不怒,知道他是个隐君子向他行了一个拱手礼。方才的渔翁大有丈人之风,我何妨效法于路,回去拱这么一拱,或者他肯把路程告我,亦未可知。”唐寅正待返身,忽听得咿哑咿哑的橹声,侧面小浜里摇出了一叶扁舟,不禁满怀欢乐。他便不敢把“哙”字相称,忙唤:“船上的仁兄,快快停舟,我有要事借趁宝舟”。摇船的是个三旬左右的村汉,面目黧黑,状态可憎,抬头向唐寅看了一看,手不停橹依旧摇个不住。唐寅连连喊道:“船上仁兄,快快停橹,我要借趁宝舟!”那舟子没好气的说道:‘什么仁兄仁兄,你要趁船我要赚钱,难道唤了仁兄便可借趁我船白摇你去?’唐寅笑道,“有钱给你,有钱给你,快快拢岸”。舟子听说有钱,便把船儿停橹拢岸。
唐寅暗暗好笑,方才的渔人是图名的,现在的舟子是图利的。可见人生世上,无非为名为利。
小舟既已拢岸,舟子点住了竹篙,唐寅一跃上船晃了两晃,几乎晃入水中。舟子便说;“相公上岸罢,这不是我的生意经”。
唐寅道:“我已下舟,为什么又催我上岸?”舟子道,“我摇船有个规矩,叫做‘三不摇’。性急的不摇,酒醉的不摇,年迈的不摇”。唐寅道:“这是什么缘故?’舟子道:“因为性急的上船是舞头劈拍;酒醉的上船是举步歪斜,年迈的上船是周身摇摆。只怕扑通一声就此送终,船钱落了空,反而打官司,算我行凶。相公一不酒醉,二不年迈,单是性急一些,要不是我点住了竹篙你早巳做了个大大的汤团”。唐寅道:“船家休得取笑,我有要事,刻不容缓,你快快儿摇,我自然重重有赏。”舟子道:“摇往那里去?”唐寅道;“休问那里去,你只向西摇便是了。摇一天给你一天的船钱,摇得越快给钱也越多”。舟子笑遭:“相公,你好象读过书的,怎么这般不通世务?做文章要有个题目,摇小船也要有个地方。”唐寅道:“实向你说,有一号大官船适才向西开去,我趁你的舟便是要追上这条大官船。”舟子听说,才把篙儿几点。船已离岸,放下篙儿,赶紧的向西而摇。一壁摇一壁问道:“相公,这一号大官船可是桅杆上挂起长旗子的?”唐寅道:“正是”。舟子道:“这是东亭镇华太师的太太到杭洲进香的船,现在烧罢了天竺的香回到苏州上虎邱烧回头香,烧罢了回头香赶回东亭镇。日间赶不到夜间总赶得到的。我恰才停船在小浜里。眼见这号官船向西而去的,船上的饭司务是我同村的人,所以我知道其详。”唐寅无意中得了烧香人的来历,原来这是华鸿山家眷的船。“相府侍女毕竟与众不同。我知道了桃源路径,怎肯错过这问津的机会?”他心里这么想,口头却那么说道:“船家,你说的不错,这号官舫确是华鸿山华太师宝眷的船,我也是同他们一起上天竺的,回到苏州上虎邱烧回头香。只为我贪玩山景,什么五十三参,什么虎邱塔,我都去登临,耽误了时刻。太夫人急于回乡,便不及等待,先行上船去了,我随后赶到已不及上船去见太夫人。船家,你快快摇撸,紧紧赶上去,我自有重赏。”舟子道;“相公,你要见华太太做什么?”唐寅道:“我是华府中的亲戚”。舟子道:“奇了,华太师是无锡人,相公口音是苏州人。”唐寅道:“你太蠢了,难道苏州人便不该和无锡人做亲戚?你可知华太师的大媳妇是娶的城隍庙前杜翰林的女儿?华太师的二媳妇是娶的山塘上冯通政的女儿?他们都是苏州人”。舟子道:“那么相公和华府可是儿女亲?”唐寅道:“不是,我和他们是表亲”。舟子道:“相公尊姓?”唐寅想了一想道:“我姓田”。舟子道:“相公为什么不姓唐?”唐寅听了愕然,便问是何道理。舟子笑道:“相公聪明一世蒙懂一时,糖不是甜的么?甜字姓得糖字也姓得”。唐寅自思:“我只道他认识我,不料他误田为甜,误唐为糖,这蠢汉真蠢的可笑”!于是身坐舟中,和舟子谈谈说说,也可解除寂寞。论及船钱,唐寅许他一两银子,另加五钱做酒资。那时生活程度很是简单,舟子听说有一两五钱银子到手,摇橹便加倍用力。行了一程,看看一轮红日渐向西落,唐寅的一叶扁舟正迎着残照而来。
天半晚霞红得可爱,映在水中好比波心濯锦。唐寅忽想着昔人的一句词,叫做“波底夕阳虹湿”。今日身处其境,觉得这六个字确是传神之笔。想到这里,便引动了他的书生结习,伸手抹一抹鼻子,身体便乱晃起来。舟子道:“唐相公,坐稳些”。唐寅道:“船家错了,我姓田不姓唐啊”!
舟子道:“我心里想唤田相公,嘴里却又唤出唐相公来,实在糖既是甜,甜既是糖,容易缠误。唉!相公,幸亏你是田相公,不是唐相公”。唐寅道:“是了唐相公便怎样?”
舟子道:“是了唐相公,我要问他是不是桃花坞里的唐相公。”唐寅道:“是了桃花坞里的唐相公便怎么?”舟子道;是了桃花坞里的唐相公,我要问他是不是唐伯虎唐相公”。
唐寅道:“是了唐伯虎唐相公便怎样?”舟子挫一挫牙道:“老实不客气,拦嘴几下巴掌,打得他鼻青嘴肿,牙缝里进出血来”。唐寅听说猛吃一惊,便问舟子道:“你和唐伯虎何仇何怨,却要把他这般毒打?你可知道大明律例上殴辱斯文的罪是很重大的么?”舟子笑道:“我和唐伯虎前世无仇今世无怨,只为他有八房美妻,我只有一个邋遢婆娘。自古道:‘人比人气煞人’,为这分上我不服气,我便要打他”。唐寅笑道:“他有八房美妻,这是他的艳福,和你何干?”舟子道:“他若是堂堂正正娶来的,这是他的福分,和我无干。唉,相公不要说起,唐伯虎的八房美妻都是偷偷摸摸得来的,我因此心中不服,要打这偷香窃玉的贼”。唐寅道,“你休冤枉了他,我听说唐伯虎的八房美妻都是明媒正娶的,怎说他是偷香窃玉的贼?”舟子把嘴一披道:“相公别信他,唐伯虎专会偷香窃玉,他干的勾当区区肚里自有一篇细帐”。唐寅道:“我不信你会得深知其细”。舟子道:“唐伯虎有个僮儿叫做唐兴,唐兴有个表母舅叫做铜匠阿根,铜匠阿根有个老乡邻叫做快嘴三太,快嘴三太有个干女儿叫做拖鼻涕阿巧”。唐寅道:“这般牵丝扳藤说他傲甚”?舟子道:“凡事总有个来源,盐从怎样咸起,醋从怎样酸起,话从怎样说起,这一篇窃玉偷香的细帐是唐兴告诉铜匠阿根。
铜匠阿根告诉快嘴三太,快嘴三太告诉拖鼻涕阿巧,拖鼻涕阿巧告诉区区。相公,你道拖鼻涕阿巧是谁?便是我的老婆”。唐寅道:“谁耐烦管这闲事?’舟子道:“相公不喜管闲事,我也不喜管闲事,你坐你的船,我摇我的撸,大家都不用嚼这空闲舌头罢’。唐寅正听得尴尴尬尬的当儿,他要从舟子嘴里探探社会上对于本人的品评,便再三央求舟子披露这一篇细帐。舟子装腔傲势,怎肯便讲?唐伯虎许他另给五钱银子。舟子听说有钱,便一壁摇橹—壁开讲唐伯虎的艳史道:“相公,提起这狗贼真叫人不服气”。唐寅皱了皱眉头,暗想这真是出钱买骂了,便道:‘船家,你讲便讲,不用骂人。无端骂人是罪过的”。舟子道:“这狗贼连偷了八个婆娘不算罪过?”我骂了他一声狗贼便算罪过么?相公你怕罪过我便不讲了。
你省你的钱,我省我的涎。”唐寅笑道:“船家别放刁,骂也由你,不骂也由你,快讲快讲”。舟子道:“那便开书了。唐伯虎是有名的色中饿鬼,他看中了陆翰林的女儿昭容,便想试一试他的窃玉偷香手段,乔扮着一名青衣,取名四喜,投靠陆府,混入闺楼。陆昭容那里知道这四喜丫环是唐伯虎假扮的?也是狗贼的贼运亨通,先和春桃婢女鬼鬼祟祟,叫他做红娘,陆昭容做了莺莺小姐,一箭双雕,都被他射中。陆昭容便是他的大娘娘了。唉!唐伯虎这狗头,有了这美丽妻子还有春桃做他的偏房,合该知足了。但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又扮着村姑,取名翠姑,去看元宵灯彩,假做走错了路程,在罗家墙门口哀哀哭泣。罗太太看他可怜,便把他留到里面,那么‘金鱼缸里出了黑鱼精’了。只为罗太太的女儿罗秀英、外甥女谢天香同在闺中,和那西贝村姑谈得入港,这狗头真厉害,借着吟诗搭对又把这二位千金小姐迷上了,一个是他的二娘娘,一个是他的四娘娘。这色鬼的色星高照,扮女人扮出滋味来了,依旧扮做村姑翠姑混进尼庵,又看中了俏尼僧九空,演一出潘必正偷情陈妙常,那九空尼憎便做了他的三娘娘。谁料扮女人扮出报应来了,有一个浪子马文彬看中了翠姑,骗到家中要和他成其美事。唐伯虎这臭贼真不是东西,在先扭扭捏捏,自称奴家奴家,后来破露机关,他便板起面孔说马文彬将男作女,戏弄一榜解元,吓得马文彬无法可施,只好把妹子马凤鸣嫁给唐伯虎,这便是他的五娘娘。唉!相公,别人家娶一个老婆千难万难,这狗贼偷老婆宛比探囊取物。后来他又偷上了两个,他去访蒋文龙不遇,蒋太太好意留客。唐伯虎贼心不死,又偷上了他的女儿蒋月琴,这是他的六娘娘。后来他和祝枝山去嫖院,他又看中了清和院子里的李传红,真叫做贼不空手,李传红便做了他的七娘娘,连同陆昭容的丫环春桃做了他的八娘娘,一共是八位娘娘。都是这狗才仗着自己是个小白脸,又是个解元,用着偷香窃玉的手段骗到家里,尽他一个人受用。谁料偷婆娘偷出报应来了”。唐寅被他骂得狗血喷面,不是狗贼定是狗头;不是狗才定是臭贼。他捺着这口气只不做声。现在听到这一句,似乎语中有因,便问什么报应。舟子慢慢的答道:“他要偷人,人家也要偷他。他偷了八位姑娘偷得有趣,谁料无锡有一位美人,常州有一位娇娘,也想把他偷这么一偷”。唐寅暗暗奇怪:“这舟子竟是个异人,常州娇娘我不晓得是谁,或者应验在将来?他说的无锡美人敢是应验在秋香身上?方才的一笑留情是不是秋香要想偷我”?想到这里,便很起劲的问道:“船家,你怎么知晓有一位无锡美人,又有一位常州娇娘,要想偷那风流解元唐寅唐伯虎呢”?舟子笑道:“相公,你又是聪明一世蒙懂一时了,唐伯虎娶了八美到苏,免不了朝欢暮乐,过他的快活光阴。这一位无锡美人,那一位常州娇娘,便想趁他十分快活的时候把他偷去”。唐寅道;“那一位常州娇娘你且慢些讲,先讲那一位无锡美人怎样的要把唐伯虎偷去?是不是一笑留情把他引诱到无锡,和他成就了百年之好?”舟子道:“这一位美人和那一位娇娘,是分拆不开的,他们吃了齐心酒,要把唐伯虎偷去。”唐寅听了又自奇怪:“敢是三香里面有一个是常州人,和秋香—般的有情于我,要效法娥皇女英同事一夫么?果有其事,那么我这番追舟倒有娶得九娘、十娘的希望。”便道:“快讲快讲,怎么两人吃了齐心酒?要把我……”说到这里,暗想要露马脚了,连忙改口道:“怎么两人吃了齐心酒,要把我苏州的唐伯虎偷去”?舟子道:“恰才讲的唐伯虎连偷八美,相公已许下我五钱银子,现在又要讲到无锡美人、常州娇娘两人吃了齐心酒,合偷一个唐伯虎,止少也得给我三钱银子。你若舍不得破费我便不讲了,你省你的钱,我省我的涎”。唐寅道:“依你三钱银子。”舟子道:“相公,你想想一个人究竟有多少精力,经着八位女将军车轮大战?便是生力军也要变做了战败的公鸡。但看我摇得动橹、撑得动篙,吃得下三碗白饭十个馒首,都只为家里单有一个拖鼻涕的阿巧,没有扭扭捏捏的八美多姣。”唐寅道:“船家你怎么讲这许多废话?我要听的是无锡美人、常州娇娘怎样的合偷一个吴中才子唐寅唐伯虎。”舟子道:“要是唐伯虎也和我一般的摇得动橹、撑得动篙,吃得下三碗白饭、十个馒首,那么这两个女子休想把他偷掉!无奈唐伯虎贪欢过度,害了色痨,端阳一病直到今朝,面黄肌瘦,瘦得不可开交,肌肉全失,只剩一张皮把骨头包。阎罗王写了勾魂票,差遣这两个女子把唐伯虎的灵魂勾到,一个是‘无’锡美人,一个是‘常’州多姣。这叫做‘无常’一到,性命难逃。”唐寅听到这里,捺不住一腔怒火,捏着一个锥钻拳头,要骗那舟子进舱锥他两下。忽听得舟子唤道:“相公恭喜你,转着顺风了。待我挂起篷来,顺风顺水的追将过去,包你一追便着”。正是: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到球抛化子篮。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四 回窥玉貌三生有幸倾银盆二笑留情 风流自命的唐解元今日里大搠霉头,出了五钱银子买骂,又出了三钱银子买咒,凭他涵养功深也要忍无可忍,捏着锥钻拳待向舟子头上连凿几下。在这当儿,舟子高呼着转了风咧,急急的张起一方千补百衲的布帆。唐寅发生了一种新希望,怒气顿然平了。小船上得着风力,便如跑马一般快。唐寅默思舟子之言,觉得“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自己避着宁王的目标,玩世不恭,隐于好色。舟子是个粗人,怎会知道本人装痴作颠的苦心?但是好色也须有个分寸,我和八美成亲虽然带些滑稽性质,但是到了舟子口中益发把我说的卑劣不堪,未免污辱了我的品格,将来以讹传讹,传到后人嘴里便要把我当做一个登徒子看待。再经唱小书的描头画角,捕风捉影,开口一声滑头闭口一声魇子,似乎我的一生专在裙带下讨寻生活。却把我在宁王府中洁身远引的一种风骨完全埋没了。
我的声名越大,我的品格越低,这便是我的千秋不白之冤了。看来逢场作戏也只好适可而止,我此番得与秋香圆满了笑的因缘,以后决计忏除绮想,不再发这狂奴故态。明月在上,你便是我的证人。原来这时候阳鸟已落月兔初升,唐寅指着东方这轮圆到八分的明月,默默的立下誓愿来。唐寅这誓愿,到了后来果然不曾背负。他在九美团圆以后,宁王宸濠举兵反叛,便被巡抚王守仁率师讨伐,一鼓成擒。
宁王失败以后,唐解元便不用装这桃花痴了,闭户焚香忏除绮孽,不再有窃玉偷香的风流案发生,这是后话,表过不提。……小船上挂起片帆,舟子益发空闲了,有的没的和唐寅闲谈。唐寅问起他的姓名,舟子道;“不瞒相公说,我的姓端的太多了,‘九头鸟拾着了帽子。没戴一头处’,叫我姓那一个姓好呢?”唐寅笑道;“你怎么有这许多姓”?舟子道:“‘开了天窗说亮话’,只为我的亡过的妈妈是个猪八戒。”
唐寅大笑道:“这又奇了,你妈妈在生时难道跟过唐三藏到西天去取经不成?”舟子道:“我的妈妈初嫁姓朱,后来死了丈夫便嫁,嫁了一个又死一个,再嫁一个再死一个,如是这般,嫁过七次,连同初嫁总计嫁过八次,人人道他是个朱八嫁。娘做了朱八嫁,叫儿子去姓那一个姓才好?相公,你是喝过墨水的,替我拣一个姓,顺便还替我取一个名字。”寅道:“你妈妈嫁了八个丈夫,就中可有姓米的?”
舟子道:“姓米的没有,打米的却有。”唐寅道:“就中可有姓田的?”舟子道:‘姓田的没有,种田的却有。”唐寅笑道:“那便再好也没有了,你的老子打米的也有,种田的也有,可见打米种田一共都是你的老子,你便叫做米田共罢。”舟子不识字,这一下却吃了唐寅的亏。不知道唐寅恶作剧,反而抱着拳几向唐寅连连拱手道:‘多谢相公,替我定下这个好名字,我从此便叫做米田共了。”唐寅暗暗好笑:“这也是一个小小的报应,我方才出了八钱银子买他的毒骂恶咒,他现在向我连连打拱,连连道谢,换得这一堆三橛分开的肥粪。”舟子的名字取定以后,远远地已望见这号大官船。米田共高声呼唤道:“大船上的朋友听者,你们太太的表亲有一位田相公……”慌得唐寅连连摇手道;“米田共,切莫大惊小怪。”米田共道:“相公又来了,你不是华太太的表亲么?
从虎邱追到这里,好容易追上了,正该打个招呼,叫他们接你上船。”唐寅道:“米田共有所不知,我本是陪着太夫人上虎邱烧回头香的,只为在山上贪了游玩,错误了时刻,要是便上大船,难免被太夫人严加训斥。长辈训斥小辈倒也不妨,只是当着许多家奴侍婢的面未免令人难堪。我的意思暂时不用声张,只须追上前去,尾着大船而行,且待到了东亭镇,然后上相府禀见太夫人自请处分,太夫人便把我训斥也不会当着千人百眼扫我的脸了。”这几句话果然把米田共骗过了,其时扁舟身轻,又加着风满片帆,孕妇般的凸着肚皮而行。黄昏时分,水面上行舟稀少,只有前面的大官舫点起着数十盏羊角灯,照得水波上面金蛇般的蜿蜒活动。近了近了,相距七八丈了,四五丈了。转了一湾,米田共收去布帆,紧紧的尾着大船,努力摇橹。唐寅见大船虽近,只不见秋香探头舱外,未免有些败兴。米田共道:“相公,我看你没瞅没采,唱几只山歌给你听听,解闷可好”?唐寅道:“再好没有。”米田共道:“唱歌有唱歌的规矩,唱歌一只赏银一钱。我的山歌六门山关都晓得,典当里面都当得。
‘皇帝弗差饿兵’,许了银子再唱不迟,要是不然,你省你的钱我省我的涎。”唐寅道:“只要唱的好听便依你的规矩。唱歌一曲赏银一钱。”米田共道:“没人记帐是不行的,相公,烦你做一做帐房先生。”唐寅道:“文房四宝一件都没有怎样记帐?”米田共道:“区区自有道理,我来交付相公记帐的东西。”说时取出一件破蓑衣、一只钉搭的破碗,授给唐寅道:“相公,你听我唱一只山歌在蓑衣上摘取—茎稻草,作为筹码投入碗里。一茎稻草便是一钱银子。
假如唱得好你便多摘几茎也不妨。恰才听我讲的新闻共计八钱银子,你先摘下八茎稻草投入碗里。和唱歌钱一并计算”。唐寅要听他唱歌,只得依着他的条件。唐寅的意思,破费些银钱是不生问题的,只要可以引逗秋香出舱听歌,便是一两银子一只歌也还值得。米田共一壁摇橹—壁唱那吴歌。吴歌中也有婉曲动人无伤大雅的,有如相传的“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一样也博得诗人的欣赏,认为吴歌中的绝唱。不过米田共所唱的吴歌大都男女赠答之词。时下靡靡之音没有月子歌这般的文雅,中间还夹着几个猥亵名词。
唐寅听了一只皱皱眉儿,摘下一茎柴草做筹码。又听了一只摇摇头儿,又摘下一茎稻草做筹码。连唱几只都是这般。唐寅道:“太粗俗了,可拣文雅的山歌唱给我听”。米田共道:“有一只《渔樵耕读》的山歌一些不粗俗,相公听者:啥人手把网来张,啥人绿叶压背梁,啥人手拿锄头迷迷笑,啥人三更灯火读文章?捕鱼郎手把网来张,打柴夫绿叶压背梁,种田汉手拿锄头迷迷笑,念书人三更灯火读文章。
唐寅点头道:“这只歌果然文雅一些,我给你二钱筹码的银子。但是还得修改,一下,这个‘啥’字要换‘谁’字。”米田共道:“为什么要换‘谁’字呢?”唐寅道:“唱了‘谁人’别处人听了都懂得,唱了‘啥人’只有苏州人知晓”;米田共笑道;“相公不是苏州人么?唐寅道:“我是很慷慨的,出了唱歌钱却不要唱给我个人听。我们追上前去还得唱给大船上的人听,他们管船的是清江人,还有太夫人随带的家丁又是北方人,听了‘啥人’他们不懂,唱了‘谁人’他们都懂。
再者,这‘三更灯火读文章’也要改换,你须牢牢的记着,迫近了大船,我m{你唱第二遍时不唱‘啥人’要唱“谁人”;不唱‘三更灯火读文章’,要唱‘月宫折桂爱秋香’。这是念书人的好口彩。你唱第二遍时要是依着我的改本,我加赏你四钱银子”。米田共听说有奖,便把唐寅的改本牢牢的记着。
唐寅道:“可再有什么细腻的山歌”?米田共道:“还有一只《千叶桃花》歌,交关细腻,我把喉咙打扫打扫唱给相公听者:
千叶桃花满树开,小箬鱼自言自语托香腮。记得
前年算命先生说道红鸳喜星当头照,交子卯运还要发
大财。罗里晓得雀见砻糠空欢喜,要觅才郎罗里来?
总有一日拖住一个白白净净清清秀秀年少风流客,宛
比十二月里的铜炉抱满怀。
唐寅点头道:“这只山歌也不错,中间几句长的句子你能够一口气唱出,而且唱的字字清楚,很非容易,我给你四钱银子的筹码。但是‘小箬鱼’三个字别处人听了不懂,要唱‘小娘儿’便懂了。还有‘交子卯运’的‘子’字,要改唱“了”
字,‘罗里’的‘罗’字要改唱‘那’字,别处人听着自然句句都懂了。还有“千叶桃花”四个字不合时景,要改唱‘桂子秋香’,‘清清秀秀’的下面要添‘虎邱山上’四字。
你须牢牢的记着,叫你唱第二遍时你唱的不错,我赏给你一两银子”。米田共听得愈赏愈多,益发告着奋勇把所改的句子一记了。他问唐寅道:“为什么两只山歌都要唱到秋香,”
唐寅道;“我爱的是秋香,我喜的是秋香,唱了秋香重重有赏。不唱秋香,赏也平常。”米田共道:“相公既然欢喜秋香,米田共倒有一只秋香山歌,待到贴近了大船我便接二连三的唱来可好?”唐寅道:“那便益发好了!你先唱给我听,待我替你修正字句。”说话时,两船相离愈接愈近,渐渐小船已摇到了大船旁边。唐寅忙向船头上坐,但见官舫里面灯火荧荧,人影憧憧。那时还没有玻璃窗,隔着碧纱认不出谁是秋香的倩影,连忙授意米田共叫他唱歌。他便乡朗朗的唱将起来,夜深人静,益发觉得余音袅袅,唱了一只又唱一只,依着唐寅的攻本,果然没有错误。第—歌道:
谁人手把网来张,谁人绿叶压背梁,谁人手拿锄
头迷迷笑,谁人月宫折桂爱秋香?捕鱼郎手把网来
张,打柴夫绿叶压背梁,种田汉手拿锄头迷迷笑,念
书人月宫折桂爱秋香。
吴歌的吸引力是很大的,大船上有一部分喜听歌谣的仆妇丫环都是捱肩叠背的前来听唱山歌;单是秋香不肯轻离太夫人左右,也不喜听什么私情山歌,依旧伺候着太夫人在灯下吃饭。米田共又唱第二歌道:
桂子秋香满树开,小娘儿自言自语托香腮,记得前
年算命先生说道红鸾喜星当头照,交了卯运还要发大
财。那里晓得雀见砻糠空欢喜,要觅才郎那里来?总
有一日拖住一个白白净净清清秀秀虎邱山上年少风流
客,宛比十二月里铜炉抱满怀。
大船上有—名家丁唤做王俊,其人有些呆头呆脑,不喜听风月山歌。他见舱边过路的所在立满了许多仆妇丫环,出入时好不便利;他便迁怒到唱歌人身上,走到船头吆吆喝喝,不许小船上高声唱歌,吓得米田共连咽几口涎沫不敢出声。仆妇丫环们正听得津津有味,抱怨王俊多事煞这风景,便去告禀太夫人,说小船上唱歌和王俊没相干,不该靠官托势欺侮平民。
太夫人便传下谕话,任凭小船上唱歌,家丁们不得多事。仆妇丫环们传出太太的谕话,高唤小船上的唱歌人不用害怕,只管唱你的歌便是了。他便唱他的第三歌道:
一年四季百花香,情哥哥宛比蝴蝶穿花来去忙。
春天梅香香得寒澈骨,冬天水仙花香不久长,夏天荷
花香得热暑暑,那里及得桂子秋香弗冷弗热正风凉?
园里种了千千万万红杏、碧桃、牡丹、芍药、珠兰、茉
莉都无用,秋香只有桂花香。桂花桂花开在月宫里,
月里嫦娥爱秋香。
秋香不独仙人爱,小郎君千思万想想秋香。
唐寅坐在船头上,听他唱那改本的秋香山歌唱得字字清、句句准,不觉连擦着鼻尖道:“妙极了,妙极了”:谁知道郎在船头头妙妙妙,姐在舱中恼恼恼。秋香虽没有到舱边去听歌,但是歌声呖呖吹入他的俏耳朵里,左一个秋香右一个秋香,顿觉胸头别别的作跳,暗思:“这山歌很是奇怪,明明和我开玩笑。听说是一个摇小船的在那里唱歌,摇船人怎会出口成章?大概总有人在暗地里教唆罢。自己在相府里除却太师爷和太夫人,谁敢轻呼我的名字?休说下人们,便是两房少奶奶也唤我一声‘秋香姐’。不料被一个村汉呼唤不休,这指点的人端的可恶!”又想到日间在云岩寺遇见的少年诈痴诈癫,说些话都令人懊恼,大约今天日子不好,日间被人跪住裙角。夜间被人滥呼芳名。……那时太夫人夜餐已毕,秋香伺候太夫人洗过了脸,便端着银盆向船外去倾弃脸水。这般的职役秋香本可以交付与粗使丫环,不必她亲临其事。但是秋香要瞧瞧外面唱歌的是谁,倘使有人在旁边指点,他便要禀报皇封,严加查究。这一下子秋香便入了唐寅的彀中。唐寅吩咐米田共唱歌,便是要吸引那匿居舱里的秋香出来。唱了好几遍,投下了许多筹码,秋香竟似深居广寒宫中的嫦娥,不肯在云端漏脸,教书痴怎不失望?可见虎邱一笑出于偶然,并非是留情的表示。照此看来,便是到了东亭镇也没希望,还不如悬崖勒马,走那回头的路。在这当儿,忽见纱窗开处,有一个美人捧着银盆向船外倾弃脸水,恰值唐寅坐在船头上,小船的方向斜对着大船的中舱,大船高小船低,唐寅抬头看时,见那人正是秋香。秋香俯着粉颈也向小船上看,不期的双方视线两两相接。
那夜月光正好,又有大船上的灯光相助,秋香冷不防这船头上坐着的又是日间跪住裙角的少年,不禁芳心一跳。自古道“心无二用”,他一时着了慌,便把银盆里撩下的水一半撩在小船上,浇湿了唐寅的衣襟。唐寅全不知觉,依旧呆呆的向秋香注视。秋香暗想天下有这般的痴人,被人浇湿了衣服不则一声。想到这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是微微一笑,便即缩进娇躯回到中舱去丁。唐寅伸着两个指头儿道:“这是二笑留情了。‘一之为甚,其可再乎’!”米田共道:“相公道些什么”?唐寅道:“我在这里吟诗,你不知晓。”米田共笑道;“相公在船头上迎水,怪不得你一件衣服湿了半件。”唐寅经这一说才觉得身上黏黏的有了水渍,连说:“奇怪奇怪,好好的星月满天怎会降下雨来……”大船上见主人用过了晚餐,仆妇丫环人等纷纷的在那里吃夜饭,酒香肉味飞越而来,米田共便问今夜的饭食作何计较:“俗语说‘见人吃饭喉咙痒’,相公,你的喉咙痒不痒呢?”唐寅笑道:“我也有些痒了”。
米田共道:“相公既是大船上的亲戚,只须向大船上通知一声,自有整席菜肴搬将下来。相公吃不下,米田共可以帮着相公吃。改山歌的本领相公大,吃东西的本领米田共大。”唐寅摇头道:“不行不行,我向大船上索取晚餐,一定要被太夫人知晓,要是把我传进中舱一顿训斥,当着许多人,我的颜面何在?”
米田共道:“相公顾了颜面饿了肚皮。”唐寅道:“你可替我办一顿晚餐,所有船钱、饭钱,以及破碗里的筹码,待到东亭镇一总付给你。”米田共笑道:“相公要吃我米田共的么?”
唐寅顺了他的口吻道:“要吃你米田共的。”转念一想:“要吃米田共便是要吃粪,我怎么可以随声附和呢”?便转变着论调道;“要吃你的,不是白吃你的,有钱给你。”米田共笑道:“谁说相公要白吃米田共的?米田共的东西虽然不好吃,可是也得用钱买来。相公吃了米田共的东西,还了米田共的钱。”唐寅皱着眉道:“惹厌极了!不用牵名搭姓,左一个米田共右一个米田共……”米田共船里的饭食唐寅怎么吃的惯?
粗米饭、臭冬莱,米田共吃的很快,唐寅难以下箸,只向着饭碗发怔。米田共道:“相公不是嫌着米田共的东西不好吃么?”唐寅怒道:“早已吩咐你不用牵名搭姓”!米田共道:“相公你倘嫌着我的东西不好吃,我有一个方法,叫做‘说菜想滋味,宛比相公吃的是臭冬菜,我在旁边不说着臭冬菜,却说是溜虾仁,你便把溜虾仁的滋味想这么一想,连吃几口饭。
如是这般,饭便容易下咽了。这叫做‘说莱想滋味’。”唐寅听了点头赞成。米田共道:“先来的四样冷盆:又嫩又肥的白斩鸡,半精半壮的金华腿,浓油赤酱的挂炉烧鸭,酒香扑鼻的透味醉蟹。”米田共说这么一样菜,唐寅想这么一想滋味,顺便吃这么一口饭,果然灵验异常,大有“望梅止渴”的功用。饭已吃了大半碗,米田共又说四样热莱,唐寅的饭碗中已无余粒。又行了一程路,前面已是浒墅关。明朝年间,浒墅关地方异常重要,除却关吏以外,还有供奉内廷的织造大人驻扎在这里。节署森严,防范很密。因此到了黄昏便即锁住水关,不许大小船只出入。华府的宫舫当然可以叫放关门,早有家人预备着治愚弟华鸿山的柬帖,登岸坐轿直到织造衙门,向号房投递,织造大人看过后,随即差人一同登舟缴帖请安,一面吩咐开放水关。华府的官舫已过了水关,米田共摇的小舟却捱不过去,这关门又将紧闭。
正是:
将登蓬岛风偏转,已近仙源路不通。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五 回客中况味又苦又甘梦里姻缘疑真疑幻 华府的大船过了,这座浒野关守关的兵土们待要把关门紧闭,那便吓坏了唐伯虎,呆坐在船头没做理会处。要是关门一闭,三笑因缘仅有两笑,以下的许多艳闻趣史无法可以产生,编者所编的一部唐祝文周传也只好就此停笔了,还有什么可以描写呢?不料事有凑巧,大船上的饭司务正在后艄头和艄工闲谈,第三回书中不是说大船上的饭司务和小船上的舟子都是一村的人么?米田共喊住了饭司务,向他霎霎眼儿,歪歪嘴儿。饭司务会意,便通知守关兵士道;“后面一号小船也是我们相府里的,须得随同过关。”
只这一声招呼,米田共所摇的小船便安然度过了难关。这座难关一度,编者便不愁没有描写的材料了。米田共紧紧跟着大船,又努力摇了一会子的橹。这时候夜分渐深,月光渐被浮云掩蔽,要是黑夜行舟,恐怕有种种的不方便。
忽听得大船上一片传呼道,“太太吩咐,就此拢岸过夜,待到来日清晨赶回府第。”这谕话传将下去,大船便拢岸停泊了。这地方叫做李家村,离着东亭镇不过十里左右,只为是水程往来的要地,例有汛官守护。附近灵官庙中便是汛官老爷的停驻地点。华府大船泊岸,汛官已得了消息,连忙整理冠服,率着一名兵丁挟着黄皮护书夹径到船头,投递手本向华太夫人请安。太夫人照例饬丁挡驾。汛官去后,兵丁们大起忙头,呜呜的掌起号来,点炮定更,花头十足。有人照着篾(此字模糊)掮着大灯笼,在河埠一带彻夜梭巡。太夫人到了宋朝自有赏赐,不在话下。原来明朝年间,地方官对于告归林下的宰辅恭谨万状,仍以现在宰辅的排场相待。但看当年申时行申相国告老回来闲居吴门,地方官每过申相国的府第,坐轿的下轿乘马的下马,断然不敢吆吆喝喝的打从相府门前经过。这不但申相国府第有这体制,凡是告归林下的宰辅都是这般的。而且每逢朔望总得上相府投递手本,叩请钧安。当时退职的宰辅依旧有这声势,不比满清季年轻视宰辅。但看翁同()出身状元,官居宰相,又是光绪皇帝的师傅,一旦放归林下便传下谕旨,着令常熟昭文两县的县令把翁同()严加管束。所以常熟地方有“状元宰相两县看管”的歌谣。从这一点上观察,清朝的绅权便还不及明朝了。
闲话剪断,且说大船停后小船当然跟着大船停泊。大船停时,有一棒锣声敲动,以助声威。
米田共到会作耍。取一根毛竹筷儿当当当的敲起饭碗来。唐寅便问何事敲碗,米田共道,“相公有所不知,这叫做见人敲锣手指痒,大船上有锣敲,小船上没有锣敲,只好敲一只饭碗了。”停船以后,大船上还听得人声嘈嘈,过了一会子人声沈寂了,只听得岸上更夫的打更声来来去去,没有断绝。唐寅待要安睡却无被褥,便和米田共商量。米田共笑道:“八月里天气,要什么被褥!”唐寅道:“夜深露冷,没有遮盖是不行的。”米田共道,“相公权把帐簿遮盖遮盖也是好的。”?田共说的帐簿便是方才的一件破蓑衣。
自古道:“饥不择食,寒不择衣。”唐寅到这地步也只好将就将就。米田共摇了半天的橹倦极易眠,才把身子横倒在后艄头,早已鼻息连连睡得如死狗一般。唐寅是睡惯牙床锦被的,而且夜夜并头,有八位娘娘轮流作伴。若说孤眠独宿要算破题儿第一宵。他和衣睡在舱中,把破蓑衣掩盖着身躯。他暗暗好笑道:“要是有人把我绘入图中,这便是一幅‘不脱蓑衣卧月明’的画稿了。”又因米田共把破蓑衣唤做帐簿,他又暗暗好笑道:“我把帐簿压上身躯,我真个担负着满身的债了,我担负的什么债呢?一不欠皇粮,二不欠私债,我所欠的只不过是风流债罢了。回想日间的艳遇,殿前一笑,舟中二笑,有人说千金一笑,照此推算我便负着秋香二千金的债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了却这一笔风流债呢……”他睡在舱中胡思乱想,只是睡不沈着,他想:“小舟傍着大船停泊,我的卧处和秋香的卧处相距是很近的,但是‘咫尺间,天样阔’,我在小船中纪念秋香,不知秋香在大船中可曾纪念着我?横竖睡不着,自问自答,自话自商量,分明是唐寅和唐伯虎对话,唐子畏和唐六如密谈。秋香秋香,在大船中可曾安睡么?大船中静悄悄地不闻声息,当然是睡的了。秋香秋香,一到被窝中便睡熟了么?他怎会便入睡乡?但看我辗转不能成梦,他一定也是辗转不能成梦。秋香秋香,究竟有意于我么?当然有意,他的有意自有他的凭证。初次相逢他的眼波中已有了我唐寅,此之谓一有意。大殿拜佛我压住了他的裙角他并不发怒,只和我婉语相商,此之渭二有意。
婉商无效,他只是浅嗔薄怒,此之谓三有意。三香把我辱骂,他说我们伺候太太去,分明是替我解围,此之谓四有意。秋香秋香,究竟留情于我么?怎说不留情?他的留情自有他的凭证。
临上轿时微微一笑,此崔莺莺的临去秋波。尤其十二分情重,此之渭一留情。船舱会面时微微—笑,此杨贵妃的回头一笑。尤其千娇百媚,此之谓二留情……”唐寅胡思乱想的当儿,米田共的鼻息一声紧似—声,和夏日庭院中的鸣蝉相似,不禁又起子幻想:“半夜孤舟,摇船的已入梦了,除却一个清醒的我还有谁来?秋香秋香,你真个有情于我,你何妨到我舱里谈谈心事?这是很秘密的,你知我知以外更无第三个知晓。……唉!唐寅错了,他是个鞋弓袜窄的人,夜半过船不当稳便,还是我去移樽就教的好。”当下把盖在身上的一件帐簿式被蓑衣撩过一旁,悄悄的一翻身子扒将起来,小船的后艄正靠着大船的中舱,小船低大船高,宛似楼下望着楼上一般。他悄悄的走到船艄,知道米田共便睡在这边,他打定了主意;“假如米田共被我惊醒了,我只说到船艄去解手;假如米田共依然酣睡,那便不妨碍我的偷香窃玉,再好也没有了。”果然天从人欲,他跨上后艄,米田共依然睡如死狗,毫无觉察。抬头看那碧纱窗子里面,隐隐约约的灯光闪动,私念秋香:“秋香是否睡在里面?待我弹指三下看里面作何动静。”他便起着两个指头儿,一弹再弹三弹,弹声甫毕,里面隐隐听得一声假咳嗽,是个女郎口吻。他便还他一个咳嗽,宛比海上兵舰相逢,甲舰放了礼炮,乙舰当然也要答还他的礼炮。唐寅嗽声才毕,碧纱窗里的红烛比方才顿增着光度,他恍然大悟道:“方才有窗幔遮蔽着,里面隐隐约约不大明嘹,现在秋姐姐多情,把窗幔拽过了,只隔着一层碧纱,所以里面红烛光摇比方才益发明显了。”他见窗纱上面有一个拇指大的圆孔,春色满船关不住,一灯红焰出窗米。他便一眼开一眼闭的在圆孔里张。这一张,不张犹可,一张时便把不住这颗活跳的心,在腔子里(蹿)上落下。原来纱窗里面正是秋香的睡眠所在,绣榻前面放着一张红木桌子,桌子上面放着一盏凤颈银灯,银灯上面点着一枝绛蜡,绛蜡上面吐着红焰,红焰里面结着一双颤颤的并蒂灯花。这其间异香扑鼻,从圆孔中直透出来,似这般的别有洞天便是空空如也,没有人住在里面已足使人心醉魂销,何况“七尺龙须方锦席,已凉天气未寒时”,银灯光中照见一个将睡未睡的雏环,倦眼惺忪,丰姿绰约,披着一件欲褪未褪的碧罗衫子,露出红艳艳的抹胸,映着白腻腻的肌肤。唐寅见了自夸眼福不浅,忍俊不禁的低低叫道“秋香秋香,小生便在这里。”秋香轻轻的问道:“谁是小生?小生是谁?”唐寅凑着窗孔说道:“小生便是你的意中人,佛寺相逢蒙你一笑留情,头舱再见蒙你二笑留情。”秋香道:“我看你一表非凡决不是等闲之辈,你端的姓甚名谁?”唐寅道:“你开了纱窗,待小生到了里面一一奉告。”秋香道:“你不谈我不开。”唐寅道:“开了再说。”
秋香道:“说了再开。”唐寅道:“既这么说,小生便照实奉告了,小生是南直隶一榜解元从江西宁王府里托病归来,娶有八房美妻,享了许多艳福,家住苏州桃花坞,人称江南风流才子唐寅唐伯虎唐子畏唐六如……”才说到这里,呀的一声纱窗双启,秋姐姐掌着银灯,悄声儿说道:“解元爷不要惊醒了同船的人,跨窗过来须得小心在意。”这时候乐煞了唐寅,比着跳龙门攀仙桂尤其喜出望外。小船低大船高,须得有人接引着才能够越窗而过,从来色胆如天,一切的一切都不管了。妙在秋香那时已放下银灯,垂着两条玉藉也似的手腕,挽着唐寅上船。列位看官,才子雕龙的手挽着美人描鸾的手,这是何等的甜蜜与愉快啊!不料甜极变苦,乐极生悲。唐寓才离着小船,还没有上那大船,四手相挽两脚脱空,冷不防有人高唤道:“拿捉风流贼!拿捉偷香贼!”唐寅唤声“哎哟!”待向小船上跳,跳又跳不下,只的下死劲的拉着秋香五腕,口喊着:“娇娘救我!娇娘救我……”‘相公放手!相公放手!”这两句话算是个哑谜儿,请诸位掩卷猜这么一猜,要是猜做秋香口吻,那便是猜谜大失败。原来这“相公放手”的呼声不出于秋香的香口,而出于米田共的臭嘴。米田共身卧后艄,两条又黑又粗又毛的臭腿挂在舱中,恰和唐寓的卧处接近,唐寅梦想颠倒,以为关人伸手接引他,喜孜孜的四手相挽。谁料不是、四手相挽,却是握住了米田共的两条臭腿,连声呼唤。
只为他听得有人拿捉风流贼和偷香贼,这一吓真个非同小可,只得紧拉着秋香的玉腕连声呼救。他的理想上是秋香的玉腕,谁知实际上却是米田共的毛腿。任凭米田共睡的似死狗一般,经他几拉也拉醒了,因此连唤着“相公放手!
相公放手!”可笑唐寅的痴梦还没有醒,依旧紧紧拉住了叫道:“娇娘娇娘,你不救我谁来救我?”米田共大笑道:“相公,你要取笑也不是这般的取笑,要是我米田共变了娇娘,再也不来干这摇船的生活了。”唐寅道:“娇娘娇娘!”米田共把脚一踢道:“相公,你睁开眼睛来,是娇娘不是娇娘?”这一踢才踢破了唐寅的幻梦。拭眼看时天色大明,那有秋香的玉腕?只有米田共的毛腿搁在自己身旁。连忙撩去掩体的破蓑衣,坐将起来笑问米田共道:“我在睡梦中可曾说什么话?’米田共道:“待我把船上的许多痱子一古脑儿都扫干净了,再讲给相公听。”唐寅看了看船舱道:“船里没有什么痱子啊!”米田共道:“这倒奇了,方才我听了相公说梦话,满身肌皮都起着痱子,说不出的几阵肉麻,以为肌肉痱子都落了个满船满舱,谁料仔细看来却是一粒都没有。”唐寅道,“端的我说了什么梦话却要惹你肉麻?”
米田共道:“说的不肉麻,听的却肉麻;梦的不肉麻,醒的却肉麻。相公你究竟瞧见了什么?梦里西施,左一声‘娇娘救我’,右一声‘娇娘救我’,把我一双腿子紧紧的握住,宛比‘蚂蝗叮住鹭鸶脚,无血也不放’。我是有烂膀病的,你用劲把力的拉住我的痛腿,你太会开玩笑了!相公,你和你的梦里娇娘干快活事,却苦了我的痛腿,”唐寅听了好生惭愧,毕竟他是个才子,便用话掩饰道:“真好危险,我在睡梦中梦见一头羊竟和我讲起话来。”米田共道:“这倒奇了,羊怎会讲话?”唐寅道:“这便叫做乱梦颠倒啊!
梦里的羊向我说道:‘相公相公,这里有一处好玩的所在,我可以领你去玩耍。’我便糊糊涂涂的跟着羊走,走到独木桥上,羊便赚我回头,猛力的把我一撞,我站立不稳,险些儿跌入万丈深潭,亏得手快拉住羊的两条后腿,连喊救命。”米田共道:“那时候可有小娘儿在旁边!”唐寅摇头道:“没有啊!只有一个我,一头羊。”米田共道:“相公休得瞒我,你在睡梦中还连唤着‘娇娘救我!娇娘救我!’”
唐寅笑道;“你听错了,我吃了羊的亏,险些儿滚入水中,这头羊狡滑无比,我因此连唤着‘狡羊救我,狡羊救我!’我喊的是‘狡羊,’你却听做了‘娇娘’,难怪你要肉麻了。”
米田共道:“后来怎样么样呢?”唐寅道;“我梦中拉住了狡羊的腿,却在心头疑惑,羊腿是很瘦的,怎么握入手中这般痴肥?怕不是两条羊腿,却是两条狗腿罢……”镗镗镗锣声敲动,大船开行了。这一棒开船的锣打断了小船上的痴人说梦。大船开行,小船也只得开行了。唐寅要脸水,要点心。米田共道:“这里没有,到了东亭镇再说。”列位看官,这东亭镇也是历史上著名的地方。东亭镇又称龙亭镇,在那元朝末年天下骚乱,青田刘伯温先生早识真主于风尘之中,又到四方去访寻开国元勋,曾到龙亭镇访问华云龙,便是这个地方。
后来明太祖统一寰宇,华云龙也在功臣之列。东亭镇上的华姓便成了阀阅之家,前有华云龙,后有华鸿山。“山间宰相无双品,天下文章第一家”。当时东亭镇上的乡绅谁也比不上这位华鸿山太师,可是造物忌盈,成为公例,无论什么人总不免有些美中不足,即如华鸿山官居极品,林下优游,年近花甲,夫妇齐眉,生有二子,娶下两房媳妇,又都是诗礼之家,四德兼备。如此家庭。总算美满,所不足的,两个儿子都非俊物,大儿华文生有口吃病,期期艾艾满嘴胡柴,而且是个呆子。江南人把呆子唤做踱头,所以华文有“大踱头”之称,简单一些唤做大踱。二儿华武是个刁嘴,走路时随带着口头锣鼓,总是“铡柏隆冬详”的叫个不休,也有些呆头呆脑。不过比较乃兄稍胜一筹。他的浑名唤做二刁嘴,简单一些唤做二刁。兄弟俩单是呆头呆脑倒也罢了,可惜山川云秀之气都被华鸿山一人占去,轮到两位文郎竟和文墨无缘。大踱的肚皮上可以黏着“火烛小心”的警告,此中何所有?只是一团茅草乱莲蓬。二刁的腹中也是个实质弄堂,可以在肚皮上大书特书道:“此路不通”。在家念书,连延了几位西宾,无论先生怎样卖力,两位高徒太不堪领教了。历年以来,闹出了种种匪夷所思的笑话,要是编为‘踱头特刊”数十万言都纪载不尽,现在不过略举一二端罢了。先生出了“子华乘肥马”五个字,说是《四书》中的故典,最好也对《四书》中的成语。大踱二刁都是两脚书厨,《四书》读的烂熟,可是要他们讲解那便须敬谢不敏了。而且句子背得出,字却写不出,以讹传讹,一句中总有几个别字。所以听得先生说《四书典故要对《四书》成语,他们便把《四书》从头至尾背涌起来。大踱背到“尧舜其犹病诸”,他自以为这是天造地设的巧对,便对了一句“尧舜骑病猪”。二刁背到“太王事獯鬻”,他把“獯鬻”读作了“獯鱼”,便也很起劲的对了“太王嗜熄鱼”五个字。先生摇头以为不通,他们老不服气,说先生没有眼光,见了这般妙对不知道击节欢赏。又有一天,先生出了“康子馈药”四个字,为着内急便到厕所里去大便。比及回到书房,却见大踱、二刁扭做一团,大踱扭着二刁的衣领,二刁揪住着大踱的发髻,一个说一定是丸药,一个说一定是汤药;一个说决不是汤药,一个说决不是丸药。倒把先生怔住了,不知兄弟俩闹的甚么一回事,好容易把他们劝开了,便问争执的缘由。原来先生出了“康子馈药”四个字,累他们争了一场闲气,大踱以为康子馈的是丸药;二刁以为康子馈的是汤药。大踱论定是丸药,只为上文有“乡人傩”三个字,他把“傩”字当作“挪”字解,若不是丸药为什么要叫乡人用手去挪呢?二刁论定是汤药,只为下文有“厩焚”二个字,若不是汤药便不用火煮,不会烧去马棚了。彼此各执着一个理由。
当着先生依旧两不相下,要请先生下一断语,可把先生为难了。说了丸药,二刁不服;说了汤药,大踱不服。只好说药是丸药,不过也好煎着吃。大贤契说是丸药,果然不错;二贤契说是汤药,也很确当。亏得先生说了这两可的话,一面打墙两面好看,才解释了这一场扭打。
这两个踱头单是文理不通倒也罢了,而且兄弟俩的尊容又是丑陋难堪。大踱生得眼目歪斜,一眼高一眼低,一眼大一眼小。二刁生得鬼头鬼脑,说话时两个拳头扛着一张嘴。虽然有—句“人莫知其子之恶”
的古语,可是兄弟俩生得这般丑模丑样,华鸿山的心中毕竟有说不出的苦痛。亏得相府公子才貌虽陋,一般也有四德兼全的大家闺秀做他的妻子。要是平民社会中生着这般的痴儿,只好一辈子的守那独身主义了。华府的西席先生已连换了几位,总算现在这位王本立先生教得最久,比较之下稍有进步。华鸿山急于望子成名,敬礼西宾始终如一。这几天内,王本立回到太仓本籍,过那中秋节去了,兄弟俩在书房中自修。名曰自修,实则在书房中做歪诗。
只为王先生临行时留下儿个诗题,吩咐两位高徒每天依旧在书房中用功。就中一个题目唤做“射不失鹄”,是给大踱头做的;一个题目叫做“兰亭雅集”,是给二刁做的。王先生恐怕他们不明题旨,先向大踱说道:“射不失鹄出于礼记》。鹄是箭的垛子,用皮制成的。
朱夫子说‘栖皮曰鹄’,射不失鹄便是箭箭射中的意思。大贤契须得牢牢记着”。又向二刁说道:“兰亭雅集是出于《兰亭序》。兰亭是在山阴地方,王羲之约了朋友在这里仰观俯察,饮酒赋诗。二贤契须得牢牢记着。”先生去后,华鸿山叮嘱兄弟俩每天照常入书房,先生留下的题目须得用心去做,不许贪懒。兄弟俩没奈何,只得在书房中学蚊子叫,分咏这两个诗题。大踱得了一句“栖皮许共钻”,得意非凡,以为确切这个鹄字。二刁得了一句“昂首入山阴”,以为确是王羲之在兰亭中仰观—切的神气。谁料口头吟哦时并未说错,一经写在纸上彼此都闹出笑话来了。二刁见大踱写的一句“妻皮许共钻”,“栖皮”的“栖”字落去了木旁,不觉大笑道:“老冲,……为着刁嘴关系。”二刁唤老兄总唤“老冲。”大踱道:“阿阿二,什什……好笑?”二刁道,“老冲,你的器量太大了,竟把嫂嫂公诸大众,吟出一句‘妻皮许共钻’。”
这句话提醒了大踱,忙在妻字上加了一个木旁。他也把二刁的诗句细看,却见二刁把“山阴”写做了“阴山。”也笑着说道:“阿阿二,你你吟的‘昂首人阴山’,昂的是大头还是小头?”二刁知道出了岔儿,看这草稿果然把“山阴”二字倒写做“阴山”,连忙提笔把来钩转了。兄弟俩一个半斤—个八两,都在书房里格格的好笑。忽的家人进书房报告说:“太太烧香回来快要进府了,太师爷吩咐大爷、二爷出外迎接。”这一对踱头打断了诗兴,便到外面去迎接母亲。正是:
富家子弟聪明少,相国门庭缺陷多。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六 回华秋香三笑留情唐伯虎一身作仆 大夫人烧香回来,华文、华武在大门口迎接,华鸿山在轿厅上恭候出轿,两房媳妇率领丫环都在中门旁边欢迎婆婆回家。不消说得,太夫人依然坐着大轿进那相府墙门,三香各座小轿紧随在后。停船的所在离着相府没多几步路,这是相府的排场,上岸时须用挽轿。秋香也有坐轿的资格,只为他是太夫人的心腹丫环。所有太夫人随带的东西须得秋香帮同料理,监督家人们把来起发上岸以后,他才可以随后进府,这也是能者多劳,所以四香中间太夫人特别爱怜秋香。秋香看看箱笼物件都已起岸,没有一些遗漏了才令船家打扶手,款款盈盈的上得岸来。一乘小轿候在河埠,抬轿的候的焦烦,在附近茶寮中喝茶,船上人忙去呼唤道:“轿夫快来,秋香姐要进府咧!”这是天赐唐寅一个好个会,秋香在河埠候那轿夫到来的时候旁无他人,唐寅上前一揖到地,口称:“船头上承蒙玉女银盆,洒了小生半身甘雨,今天特来谢赏。”秋香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唐寅作揖时他已倒退了几步,在先含着微嗔,后来听得他口中喃喃有词:“为着昨夜盆中洗脸水打湿了他的衣襟,今日裹特地向我谢赏,天下的痴人痴到这般,再也没有第二个了。”忍俊不禁,又是微微一笑。唐寅抬起头来,他的笑容兀自未敛。美人的笑,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再笑且然。何况三笑!唐寅如痴如醉的当儿,秋香已坐着小轿迳进相府去了。相国门庭毕竟是个铁门槛,没相干的人怎许闯入?休说闯入,便在门口舒头探脑也得饱受豪奴们的呵斥。唐解元呆若木鸡,没法可想。正待举步时,冷不防有人把他拖住道:“相公慢走,还我船钱、饭钱、唱歌钱,还有演讲唐伯虎偷香新闻许我的八钱银子。”唐寅笑道:“要钱好说,何用这般穷凶极恶?你算只一算,究要多少钱?”米田共道:“不多不少,恰是七两八钱银子。”唐寅道:“区区之数值得罗唣?”米田共道:“相公休得说这写意话,给了银子再由你说得嘴响。”唐寅道:“我出门匆忙,没有携带银囊。”米田共惊道;“没带银囊,难道……”唐寅道:“你不用忙,银囊没有带得,银矿却在这里。”米田共道:“银矿在那里?”唐寅起着左手,指那右面的衣袖道:“银矿便在这里,只须我指头儿一动便有银子出现。”米田共呸了一口道:“青天白日说什么梦话!你不是吕祖师下凡,你又不会点石成金,怎么手指儿一动便有银子出现?”唐寅道:“我虽不会点石成金,我却会点墨成金,你船里有笔砚么?”米田共道:“相公又来取笑我了,米田共不识字,怎有笔砚?宛比相公不会摇船也没有橹儿、篙儿。”唐寅道:“这也不妨,好向人家去借的。”米田共道:“陌生地方,大清早向人家借笔砚,没的受人嘲骂”。唐寅道:“这也不妨,向小茶寮里去泡一碗茶,洗一个面,买些点心充饥。然后向茶博士告借一副笔砚,谅来没有什么难事。”米田共道:“茶钱,点心钱相公可会带得?”唐寅道:“你暂时垫付了,待我点墨成银以后照数还你。”米田共没奈何,只得陪着唐寅到小茶寮去泡茶坐定。
乡镇上的小茶寮叫做“来扇馆”,须有客人到来方才煽动风炉。这时正在清早,茶铺子里除却他们两个更无他人。洗过了脸,买些粗点充饥,向茶博士借了一副破砚断墨秃笔,磨得墨浓,添得笔饱,扯开手头所执的空白摺扇,用纸擦了几下,落笔飕飕,仿着宋人笔意画几笔远水遥岑。
茶博士提着铅吊也在旁边参观,假作内行,在那里批评道:“这几笔太淡了。”看他的模样,恨不得放下铅吊来替唐寅执笔。没多时候,这山水扇面早已绘就,落款“吴趋唐寅”四字。银盒子里的晶章和八宝印泥幸而随身携带,加着图章,准备晾乾了墨迹交付米田共。
忽的那个茶博士叫将起来道:“你写错了!”唐寅猛吃一惊道:“错在那里?”茶博士指着落款“唐寅”二字道,“错在这里,今年是庚戌,不是庚寅啊!”唐寅笑道;“多谢你指点,错便错了。”猛听得拍的一声,炭炉里的木炭爆将起来,茶博土才拎着铅吊走到炉边去了。
趁这当儿,唐寅轻轻吩咐船家道:“你把这柄扇子到当铺子里去当银子,大概一二十两银子可以稳取荆州。”米田共道:“相公休得作弄我米田共,一柄摺扇怎好上当铺子?没的被徽州朝奉三拳两脚打出门去。”唐寅道:“你大着胆去上当铺便是了,我在这里候你。当得了银两,切莫大惊小怪,只许轻轻的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