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杰传 - 第 20 页/共 26 页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四回吉甫堂上相国集贤宾学士桥边枝山授诡计  这“小人来也”四个字何等清脆,祝枝山听出口音,知道唐寅来了。想到陆昭容上门寻仇,为着小唐失踪累我搠尽了霉头,今天须得在小唐身上来报复。唐寅托着茶盘走出,枝山把袖中单照取出向他一照,见他罗帽直身,分明是个僮仆打扮。他便藏起单照,叹了一口气。 他以为解元作仆,带累着朋友无颜。唐寅勉强送茶,但是不愿称他祝大爷,只唤道:“喂,用茶,”枝山道:“什么叫做喂啊?”唐寅道:“喂用茶”。枝山道:“什么叫做喂啊?忽喂忽喂,这般称呼端的少闻。”华老见枝山这般论调,便喝道:“华安你须尊称祝大爷用茶。”唐寅没奈何,只得道了一句祝大用茶,却把爷字吞去。枝山道:“这个贵管家像是个苏州人啊。”华老道:“他果然是苏州人。”枝山道:“老太师要用奴才,切莫用苏州奴才,苏州奴才叫唤客人总是不清不楚,叫人老爷,却叫老鸦。叫人小姐,却称小雀。苏州奴才不是个东西啊。”华老不语,向唐寅看了看,暗示他须要注意枝山在骂你了。唐寅把第二碗茶送给文徵明,却清清楚楚叫一声文大爷用茶。慌的文徵明站了起来,接取茶杯,道一声管家有劳你了。华老暗暗点头,文祝二人毕竟衡山忠厚,枝山刻薄。唐寅把第三碗茶呈与相爷,便站在华老背后,低着头,垂着手,在那里小心伺候。华老道:“二位孝廉去年相见时正在小春时节,忽忽光阴又是江南春暮了。王少傅、杜太史以及沈石田画师想都安好?”枝山道:“他们都好”。华老道:“请问祝孝廉,贵处唐伯虎可有消息?”枝山道:“老太师问的唐伯虎是那一个唐伯虎?”华老道:“贵处的唐伯虎难道不止一人么?”枝山道:“敝处的唐伯虎何止一人,只为唐伯虎号称第一才子,所以无论那一行,凡是领袖的人物都唤做唐伯虎,流氓里面的大哥哥便唤做流氓唐伯虎;妓院里面的著名龟奴便唤做乌龟唐伯虎;偷偷摸摸的好手便叫做小贼唐伯虎;大出丧里面的死者便叫做死人唐伯虎。”华老道:“我不问别人,我只问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唐伯虎。听说他在去年失踪至今,不知可有确实消息?”枝山笑道:“老太师若问唐伯虎便在这里啊。”唐寅听了心中砰的一跳。暗想老祝可恶,他竟放野火大拆烂污了。华老奇怪道:“唐伯虎在那里呢?”列位看官,明朝年间的士人,都是手执纸扇的。   枝山捏着摺扇向着华老的侧首一指道:“这便是唐伯虎啊。”唐寅恰立在华老右边,见他向右指,他避到左旁。枝山又向左一指道:“这便是唐伯虎啊。”慌的唐寅又避向右边。 枝山向右指,华老便向右顾,右面无人。枝山向左指,华老便向左顾,左面也无人。华老道:“祝孝廉,你太会开玩笑了。左一个唐伯虎,右一个唐伯虎,毕竟唐伯虎在那里?”枝山打开着揩扇道:“真个唐伯虎是瞧不见的了,只在晚生手持的扇儿。画也是唐寅落款,字也是唐寅落款,所以向着老太师连说两句这是唐伯虎。”唐寅听了,惊魂稍定。华老道:“怎么真的唐寅瞧不见呢?”枝山道:“不瞒老太师说,敝友唐伯虎自从去年失踪以后,遍寻无着,直刭今年正月,山塘河里氽来一个浮尸,经人捞起,把芦席盖着,晚生被他娘子陆昭容逼着要人,东访也不着,西访也不着,晚生以为活人里面寻不着,只好到死人里面去寻了。所以听说捞起浮尸,便到那边把芦席揭开,认一认死者的面目。不认犹可,认了时喊得一声苦也,原来风流才子变做了漂流浮尸。连忙报信与他八位娘子知晓,赶紧搭着席棚买棺盛殓。”华老道:“可惜,难道草草棺殓便算了事么?”枝山道:“小唐死后,曾经延请四十九名和尚,拜了四十九日的忏,在他家里开吊一天,素车白马,纷纷吊唁,死得虽惨,排场还算不恶。 晚生为着朋友份上,在他家里做丧房,非常忙碌。只是开吊以后有一椿很不体面的事。”华老道:“还有什么不体面的事呢?”枝山道:“不瞒老太师说,言之可丑。八位娘娘只剩了七位,四十九名和尚只剩了四十八名,原来大娘娘陆昭容跟着大和尚卷逃去了。”唐寅听了,咬咬银牙,口虽不言,肚皮里说放屁放屁,放其黄犬之屁也。华老知道枝山的说话是靠不住的,细细一辨,竟捉出了破绽,便道:“祝孝廉,你好惶恐。”枝山道:“什么惶恐?”华老道:“唐伯虎和老夫虽不曾见面,却有亲戚关系,第二房小媳便是唐寅的表妹,你做了丧房,却不到这里来下讣,你敢是瞧不起老夫么?”枝山听说一时做声不得。文徵明暗暗快活,老祝说出报应来了,便即摩擦鼻尖哼哼的几声冷笑。枝山暗想,小文的胳膊向外弯了。便道:“华太师,若问下讣的事,当时丧房不止晚生一人,衡山也在其内。晚生管的是银钱,衡山管的是讣闻,若问为什么失于下讣,这是要问衡山的啊。”华老知道他满口胡言,又要移祸江东,便即付之一笑,不再究诘。枝山道:“我看贵管家眉清目秀,料想不是聪明面孔笨肚肠啊,多少总识得几个字儿。”华老捋着长髯道:“祝孝廉休得轻视这书僮,他是诗词歌赋无一不能的。若论才情,恐和你祝孝廉不相上下。”枝山道:“好,好,管家请你过来,我要试试你的才学。”华老便唤华安走将过去,听凭祝大爷考验。枝山道:“管家,请问你的原来姓名?”唐寅道:“小人姓康名宣。”枝山笑道:“好一个康宣,倒有些相像。”这是他话里藏机,说康宣和唐寅字迹相似。唐寅忙向枝山歪嘴,叫他不要破露机关。枝山道:   “你既姓康,我有一个吃糠上联在此,请你对来,叫做:   小奴才枉贪口腹,吃糠吃糠。”   唐寅道:“小人对就了,可以对:   重粪担初压肩头,阿祝阿祝。”   原来重粪担挑上肩头,竹扁担上发生一种“阿祝阿祝”的声音,唐寅借着扁担声音取笑老祝。枝山斜着眼睛看他一下,便道:“你既聪明,我倒要和你行一个不饮酒的令。”唐寅道:“请问祝大行的是什么令?”枝山道:“行的是四人令。   须说一个字,中含四个人字;前两句七言诗,是杜撰的;后两句要用七言成语,成语之中也须包含四个人字,而且要押韵。我先说一个与你听,可知古体的垂字是怎样写法?”唐寅道:“一撇一竖,中间四个人字,下加两画,上长下短。”   枝山道:“我便说垂字:   罗帽直身垂手立,垂字之中有四人。   那么两句俗语来了,俗语中有四个人字。叫做:   有福之人人服事,无福之人服事人。”   唐寅暗唤声老祝该死,借着行令,把我毒骂。枝山催着快说,唐寅这个那个,满口支吾,渐渐露出窘态。徵明见枝山逼人太甚便来解围。忙道:“枝山,你要行令怎么丢却了我啊?我也来接一个令。华相府的华字,古体写法中间两个十字写作四个人字。我说:   “阀阅之家华相府,华字之中有四人。”   枝山拈着胡子道:“衡山惯拍马屁,两句俗语怎样?”徵明道:“叫做:   “谁人背后无人说,那个人前不说人。”   唐寅暗暗欢喜,这两句针锋相对,分明替我解嘲。枝山道:“管家,你好说了。”华老道:“祝孝廉,你要行令,怎么抛却老夫?我来说个伞字令。   满天星斗珍珠伞,四个人儿上下齐。   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   枝山唷唷连声。他知道华老替书僮报仇,分明把恶人说我,把那小唐当作善人。我且不要管他,且逼着小唐接令。接不下去,他便要当场出丑了。正待向唐寅催促,唐寅道:“祝大,这四人令已想着了。我说的是一个齿字,叫做:   佳人齿白如瓠犀,四个人儿上下齐。”   枝山道:“这是色迷迷的说话,俗语怎么样?”唐寅道:“俗语便是说的色迷迷啊,叫做: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枝山道:“老太师须得留意,管家‘色不迷人人自迷’,这是他自招的供状。恐怕他不怀好意啊!”华老道:“祝孝廉又说笑话了,华安的才情既已试过,究竟好不好呢?”枝山道:“晚生还得试他一试。这些小聪明,不算希奇,他既是苏州人,且把苏州阊门为题,作七律诗一首,倘在这五十六字之中,把阊门的繁华景象包括无遗,我才佩服他确有本领。”唐寅听了,很从容的口占七律一首道:   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更擅雄,   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   五更市买何曾绝,四远方言更不同。   若使画师描作画,画师应道画难工。   华老掀髯笑道:“祝孝廉,你看他的诗才究竟敏捷不敏捷呢?”枝山道:“诗虽敏捷,但是他以吴中为乐土,为什么抛却吴中来到这里做奴才呢?”唐寅道:“这是小人无可奈何,父母双亡,身遭颠沛,方才投靠相府充当书僮。”枝山道:“你家中的人难道都死完了么?”唐寅道:“休说家中,便是我的知己朋友都已死得干干净净。”徵明向枝山看了一眼,暗暗的怪着他要讨嘴上便宜,带累我也被他咒在里面。华老道:“今天两位孝廉光降寒舍,不知可有什么贵干?”枝山道:“那么要说实话了。唐伯虎落水身死,是晚生一种揣度之词,并非实事。只为半载以后,不知他的下落,以意度之,或者做了水中捉月的李太白了。”华老笑道:“我也不信唐解元会得遭这横祸,或者他隐居不出,尚在人间。”枝山道:“晚生四处寻访,只是不得消息,不知他躲在那一个乌龟洞中。”徵明道:“老祝休得这般说,什么洞不洞啊,你不怕触犯你的忌讳么?”枝山斜眼看了徵明一下道:“小文你总是胳膊向外弯的。”华老又问道:“二位孝廉殷勤枉顾,却不曾把来意说明。”枝山道:“晚生等登门谒相却有两种来意。一者晚生在杭州嘉兴,访不到小唐,此番约着衡山同往常州镇江等处,随时物色他的踪迹,路过东亭镇,特来上门请安。二者、衡山听得他杜夫人说起,府上去年所买的书僮,生性聪明,擅长文学,晚生等不信世上有这般的风雅僮儿,特地登门试一试贵管家的才藻。现在已经考验过了,老太师果然赏识非虚,贵管家的本领和晚生等真个不相上下。”华老听得枝山称赞他的书僮益发满怀欢喜,特要备着接风筵席,替两解元把盏,又吩咐打扫着客房,请他们小住数天,好作平原十日之饮。枝山向徵明丢了—个眼色,便即起立告辞,说:“不须老太师适馆授餐。晚生等急于下船,要去寻访小唐踪迹,陆昭容上门捣毁厅堂,这是老太师在苏州时的事情,他要在我身上交出小唐来,没奈何只得沿途寻访。老太师,晚生等告别了。”华老挽留不住,知道祝枝山是贪财的,便奉赠两位解元一百两程仪。 待要送客上船,文祝二人再三推辞道:“程仪告领了,老太师送至河滨这是不敢的。”华老道:“佳宾登舟,焉有不送之理?”枝山一面推辞,—面向唐寅歪嘴。唐寅会意,向华老说道:“太师爷要送客,待小人代送了罢。”枝山道:“老太师便依允了他罢,到了船中,我还得请贵管家吟一首诗,填一阕词。”华老心中最好教书僮卖弄才情,便即应许他代行送客,自己只送至滴水檐前。彼此道别,唐寅送着文祝二人出那相国府。那时文祥已候在门前,见—个罗帽直身的僮儿伴客出门,看这模样。好像是桃花坞的唐大爷了。口中不言,心中明白。 原来半年不见的唐大爷,却在这里为奴,不问可知他又看中了什么美人了。于是四人同行,约莫半里之遥,才到学士桥。四人相率下船坐定。这时枝山避人耳目,所以船只不泊在水墙门口,却泊在学士桥边。这是市梢头,免得众人侧目。唐寅道:“枝山你好,赤口白舌,把人咒骂。”枝山道:“咒骂是不痛的,你看我颊上胡须,被令正连根拔去了几茎。痛定思痛,尚有馀痛,咒骂你几声,有什么大不了事?”唐寅道:“昭容上门寻仇,捣毁尊堂?”枝山道:“放屁,你竟辱骂我的先母。”唐寅道:“我所说的尊堂,不是尊堂老伯母的尊堂啊,这是府上的厅堂。捣毁以后,当然加倍奉赏。我且问你,你寻到这里来可是姑母回来时告诉你的信息?”枝山道:“不待令姑母说起,我在杭州早已知晓了。”便把沈达卿赴杭通讯的事说了一遍。唐寅道:“你既寻到这里,有何锦囊妙计?”枝山道:“别无他计,只把你赚入舟中,送往姑苏交付于令正。教他们严加管束,这便是我的锦囊妙计。”说时,便吩咐船家解缆开舟,慌的唐寅摇手不迭,连说不要开舟,怎么可以半年之功,废于一旦?徵明道:“枝山不用恶作剧了,快替子畏兄想个计较罢。”枝山道:“小唐,你好惶恐,只知窃玉偷香,却不知窃玉偷香的方法。从前娶得八美,都仗着我老祝代你筹策,你才得告成。现在你要自出心裁,枉做了半年的奴才,依旧不曾把秋香骗得到手。”唐寅道:“知道你有锦囊妙计,我才央托姑母问你讨这一枝救兵。你看朋友分上,总得指示我偷香窃玉的方法。”枝山道:“锦囊妙计是有的,只怕你得陇望蜀,贪心无厌,有了九美,便想十美。”唐寅正色说道:“枝山,你难道不知我隐于好色么?果然载得美人回,从此以后再也不想去寻花问柳倚翠偎红了。枝山你可知道宁王已失败了么?”枝山道:“前言戏之耳,我也知道你从此以后一定收束身心,不再有风流放诞的事。但是我要问你,这一回的偷香窃玉可曾有几分功绩?”唐寅说:“大约有一半的功绩。不过我的秋香是太夫人的心爱的丫环,听得旁人说,不久要收他作义女,在这分上,不容易把我的秋香骗得到手。”枝山笑道:“休要肉麻了,秋香又不曾配给你,怎么就说我的秋香?”唐寅笑道:“老祝不知秋香三笑留情,早已以身许我,所可虑的太夫人不放他走耳。”枝山道:“你可有什么计划把秋香骗得到手中?”唐寅道:“计划是有的,只怕未必奏效。”便凑着枝山耳朵把自己计划轻轻的说了一遍。枝山笑道:“你的计划未必一定奏效,只怕成的分数少,败的分数多。”唐寅道:“你的锦囊中有何妙计?”枝山道:“妙计是有的,不过奏效以后,你娶得秋香须教他在我老祝面前也笑这三笑,你肯应允么?”唐寅没奈何,只得应允。枝山道:“你回到相府,见了你的主人,你且先把自己的计划试这一试。要是有效,我的锦囊妙计便不须用了。要是无效,你便依着我的锦囊妙计,管教你到了夜间,便可以载得佳人回到吴中,和范少伯载着西施一般无二。”唐寅便问计将安出?   枝山叫他凑过耳来,如是如是,这般这般,把计划传授他。喜的唐寅扯开了嘴和弥勒佛一般。唐寅又问起家中八位娘子谅都安好?枝山道:“你叫华安,你是安的。尊府八美怎会安呢?你回去后自会知晓。免得老头儿盼望,快快上岸去复命罢。”到了深夜,我自会另备一只小舟在华宅水墙门口停泊,这便是你载美的舟了。你到岸边咳嗽三声,船上人自会迎你下船。”计划已定,唐寅对于老祝感激不尽,便即离船上岸。却又要掩人耳目,立在岸边向舱中高唤道:“二位大爷恕小人不远送了。”说罢自去覆命。枝山笑向徵明说道:“我和你到了此地,早已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了。”吩咐榜人:“快快开船罢,今天晚间我们还要赶到苏州咧。”于是榜人依着枝山之言正待解缆,徵明道:“船家且慢且慢!”正是:   桥畔轻舟今去也,囊中妙计又如何?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五回小施伎俩老相国受欺大发牢骚众家奴集议  祝枝山道:“开船便是了,且慢且慢做什么?”文徵明道:“子畏兄虽然得了你锦囊妙策,但是有效与否,尚在镜中。据我看来,不如把船只停在这里,悄悄的探听消息,看华老可曾上当。果然中了这妙计,再行奏凯而还,未为迟也。要是不然,我们还得设法载着子畏兄同回苏州。”枝山大笑道:“我的妙计不灵,你怎会一箭双雕,娶得杜月芳,又娶李寿姑,最近又添了一位姨太太?你试想想,没有我老祝的妙计,你的艳福何从而来?我的妙计万试万中,那有不灵之理,船家快快开船。”徵明道:“且慢且慢,你不是通知子畏兄另备着一只小舟在华宅水墙门迎候么?你现在忘却了这件事。到了夜间,子畏挈着情人来到水墙门口,岂不要望洋兴叹?”枝山道:“衡山不劳你费心,我早已布置了。方才未曾上岸,我已央托船家替我代唤一只小舟,须在傍晚时分泊近华府水墙门口,衡山,‘会做稳婆的怎会割穿脐带,’‘雨天的泥人儿都是晴天做就的,’若要‘临时上轿穿耳朵,’那便来的匆忙了。”衡山听了连连道是,于是榜人解缆,径往苏州而去。两解元在舟中杯酒谈心不嫌寂寞,枝山要把华老所送的程仪平平均分,徵明道:“此番得胜回来,全杖大力,这笔程仪,在理你该独受。”枝山笑道:“你客气,我福气,不和你推辞了。”直待船到苏州桃花坞,正在斜阳光里,文祝上岸,登门求见八位大嫂。这时候唐家八美早已望穿秋水,一听得文祝参相回来,不觉心花大放。忙问唐兴主人可曾同舟归来?唐兴道:“只有祝大爷、文二爷二人,我家大爷却没有同来。”八美听了,已放的心花重又紧闭,只得依旧接迎他们俩同上八谐堂谈语。 文祝坐定后不即开口,先是昭容动问枝山,说两位参相以后。可曾和拙夫会面?枝山笑说道:“定下了计较才去参相,怎有不和尊夫会面的道理?但是大嫂,你这位尊夫须得加上浑号,尊他—声逐臭之夫。我和衡山二人到了东亭镇,船才泊定。打着扶手正待上岸,谁料石踏步上有一个不识相的狗奴才,蹲倒了身子在河滨别别别。”昭容奇怪道:“什么叫做别别别啊?”枝山道:“大嫂,你是门外汉,闻其声而不知其物,这是那个狗奴才在河滨洗那臭夜壶。老祝见了大怒,骂这狗奴才不识相,这柄臭夜壶停一会洗也不妨,为什么对准了我们的船头?正待一靴脚把他踢入水内,那个狗奴才忽的放下臭夜壶,向我道一句老祝久违了。原来洗那臭夜壶的人便是尊夫,所以要尊他一声逐臭之夫。”八位娘娘都是俯着粉头轻轻嘘气,毕竟陆昭容厉害,秋波转处,却见文徵明正在向老祝连连摇头,分明在阻止他说谎。忙问:“文家叔叔,你们船到码头,真个听得这般很难听的声音么?”徵明道:“这很难听的声音直到现在方才听得,不是出于臭夜壶的口中,却是出于老祝的口中。”枝山道:“衡山,你又要胳膊向外弯了。”徵明道:“你太不近情理啊,八位嫂嫂正要听你的消息,你不该信口胡说。”那时唐姓的仆妇丫环送过了香茗以后,都站在八谐堂上探听消息。枝山道:“大嫂要听消息,须得屏退随从才能够商量正事。”昭容歪歪嘴儿,随从的都退出门外。于是文祝二人互把在华相府经过情形说了一遍。八美听了个个心慰,罗秀英道:“祝大伯的锦囊妙计真个屡试屡验么?”枝山摸着颔下胡须道:“我把这络腮胡子做保证品。要是妙计无灵,任凭你们把我的胡须拉一个‘女魔王痛殴唐僧。’”昭容道:“这话怎么讲?”枝山道:“这便叫做‘精打光’啊。”说到这里,满堂莺莺燕燕都是吃吃的好笑。枝山道:“不用笑了,这第九位娘娘的房间可曾安排就绪?”昭容道:“昭容知晓祝大伯的计划没有不灵的,这位未来的九妹妹房间我们都已安排就绪。但有一层,便宜了他,我们八姊妹实在心不甘休,他把我们抛撇在苏州,不通一讯,我们八姊妹那一个不是心惊肉跳朝思暮想。又指着三娘娘九空道,他希望丈夫早早回家,朝夜焚香念经,几乎把木鱼儿都打破了。”八娘娘春桃道:“我们吃了齐心酒,一定要把大爷警戒一下,好教他回头是岸,不再起这寻花问柳的心。”枝山道:“小唐这般风流放诞,一半是天性使然,一半也是对付宁王起见。现在宁王倒了,我想小唐总该另换一个人了。不过欢欢喜喜的迎接他回来,确乎便宜了他。大嫂要警戒他一下,这是理所当然,但不知怎样的把他警戒?”昭容道:“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计较,好在祝大伯锦囊在身,请你代想一个方法罢!”枝山道:“要问方法易如反掌,也不另须寻计划,只须如法泡制便够了。大嫂,记得你去年光降舍间是随带着十二名手执捣衣棒的江北奶奶,现在警戒尊夫,也只须招寻这原班的娘子军前来。待到小唐进门,捣衣棒迎头痛击,把小唐打成了一个糖饼。”昭容摇头道:“这个计较太恶毒了,江北奶奶都是粗手大脚的人,他是瘦怯怯的书生,怎挨得起这般痛打?”枝山道:“不错不错,这十二根棒槌不打小唐。是专打小唐的好友,不打瘦怯怯的书生,专打乱蓬蓬的胡子的。”昭容道:“祝大伯旧事休提,除却捣衣棒痛打之外,可有什么别的妙计?”枝山向着九空说道:“这个计较,要借重你这位三娘娘子。”当下不慌不忙把摆布唐寅的方法,怎样长,怎样短,说了一遍。这是编书的用一个概括之词,不须明叙。只为唐寅回来时自有一番描写。文字里面可省则省之,免得“一番生活两番做”了。   且说唐寅送了文祝二人下船回到相府去,向华老面前覆命。他进了相府,不时的揉擦着眼皮,做出眼圈儿红红的,似乎哭过一般。那时华老已回二梧书院,待了良久,不见书僮来覆命,心中很觉奇怪。对于文祝二人忽然而来,忽然而去,很觉异常突兀。衡山是规矩人,谅无他意,这条洞里赤练蛇,诡计多端,他来参相,定有什么用意。他和华安是同乡人,不要勾引他回苏州罢。正在疑虑的当儿,却见送客的书僮来到书院中覆命,说文祝两解元都已开船到常州去了,吩咐小人转禀相爷,谢谢馈送的程仪。他一壁说,一壁擦着眼睛。华老道:“华安,你和谁呕气?为什么眼圈儿都红了?”唐寅道:“小人被那祝大爷百般嘲笑。奴才长,奴才短,叫得小人置身无地。孟子云:‘羞恶之心,人皆有之’,小人在相府充当伴读书僮,只道‘宰相家人七品官’,总不会受人嘲笑,谁料被那祝大爷说什么‘有福之人人服事,无福之人服事人’,这两句打动了小人的心坎,小人也是顶天立地的人,即使不想人来服事,却也羞着我去服事人。况且身世飘零,无家无室,想后思前,总非了局。好在小人的身价银存在账房,并未用去,小人愿把身价银缴还相府,但求相爷允许把小人暂时放归故里,避过这出口骂人的祝大爷,免得祝大爷从常州回来时路过这里,又要把小人侮辱。”华老愤然道:“祝枝山真不是个东西!你做书僮,干他甚事?却要他说长道短,笑你奴才,骂你奴才。你且放心,以后祝枝山再来登门,我总拒绝不见,便是相见,也不教你捧茶敬客,他便不能侮辱你了。今天教你送茶,这是我的失计。你做了伴读,久已免除贱役,我教你青衣送茶,借此卖弄你的才情,谁料惹祸招殃,横生枝节,我懊悔已不及了。你嫌无家无室,我可以给你一名丫环做你的妻室,只要你认真伴读,使那公子们考中功名,我决不埋没你的劳勋。 到了那时,或者你已脱离了奴籍也未可知,只要你努力便是了。”唐寅暗自忖量:“祝枝山果然料事如神,以上的说话是我自己的计划,枝山说这计划是无效的,至多华老随意赏给你一名丫环,再也不会取得秋香到手。若要秋香到手,除非用着我的锦囊妙计。现在我该使用着枝山的锦囊妙计了。”当下吞吞吐吐的说道:“相爷宠爱小人可谓仁至义尽,但是相爷吩咐的话,祝大爷已经说过。”华老道:“叫什么祝大爷,你只唤一声老祝便是了。老祝怎样向你说呢?”唐寅道:“老祝料事如神,他说,你做了奴才休想可以脱离奴籍,你便自愿赎身,你主人决不允许你取赎,便自恨无家无室,你主人也不过给一个才貌不相当的丫环,做你的浑家罢了。你依旧一世奴才做到底,辱没了你的祖先,辱没了我们苏州人。你怕人家笑你是奴才,你不妨随我同去,我决不要叫什么好听,你只唤我一声祝先生,我便叫你一声康世兄,你要娶妻室,我这里体面丫环很多,任你选择,决不吝惜。要是不合你的意,文二爷家中也有许多俊婢,也尽可以任你选择,机会难得,快快跟了我们去罢。”华老道:“这条赤练蛇越说越荒谬了,你怎样回答他呢?”唐寅道:“小人回覆他道,祝大爷的话,怕不有理,但是相爷待小人不薄,万难不别而行。”华老点头道:“这才是良心话啊,他又怎么说呢?”唐寅道:“祝大爷冷笑了几声,笑着小人不明事理。你要禀明主人发放回乡,那么你便永无回乡之日了,你怕做奴才,快快跟我去。小人又说相爷待我不薄,不得相爷应许,决不私逃。祝大爷又说一句刻薄的话,他说我一篇良言,劝你不醒,真叫做‘狗要吃屎,砂糖换不转的’。你现在不醒悟。过了几天你才深信我祝大爷的说话都是金玉良言。”华老怒道:“什么金玉良言,狗屁也不如。华安,你不要中他的妙计,谅他们一榜解元,不脱寒酸气象,再也养不起许多婢女。文祝两家的丫环,怎比得过我们潭潭相府,使女如云。你要妻室,我决不给你一个才貌不相当的丫环,你只须放出眼光,我肯把阖府的丫环排列在东西鸳鸯厅上,凭你选择。你愿不愿呢?”   唐寅听了,益发佩服他的老友枝山。这一套话都是枝山在船上传授他的,华老果然上当了。唐寅所希望的,只希望这“阖府丫环凭你选择”八个字,现在他竟如愿以偿了。心花一开,头皮也不觉得痛了,跪在地上扑通扑通的磕着响头,且磕且谢道:“太师爷这般的恩待小人,结草衔环,难报大德。小人情愿一辈子在相府中服役,任凭老祝笑小人是奴才,骂小人是奴才,小人只当他放着响屁,捏着鼻子不去理会他便是了。”华老道:“知恩报德,理该如此。你且起来罢?”唐寅跪着不起道:“小人还有说话告禀太师爷,小人曾向老祝说,相府之中使女如云,要有家室,太师爷定把才貌双全的使女配给书僮,祝大爷要诱引小人返苏,小人是不去的。”华老捋着胡子道:“好啊,老祝怎么说呢?”唐寅道:“老祝说:‘你这奴才,生就奴性,你主人便把才貌双全的使女给你做妻子,成婚的时候也只草草不工,你依旧头戴罗帽,身穿直身,脚着虾蟆头靴,和那使女拜堂。你便娶得西子王嫱,也是辱没煞人。快快跟着你祝大爷去罢!你肯同行,我决计教你另换衣巾,做个书生打扮,我便把你当做小友看待。’小人回答道:‘祝大爷不用甘言相劝,我情愿做太师爷的奴才,不愿做解元爷的小友。’文祝二人听了,连声冷笑,说什么‘朽木不可雕也’,贱骨难医,你去做你的奴才罢。”华老怅恨道:“老祝可恶,一而再,再而三的把你诱引,你不要听他,他会得教你更换衣巾,我难道不会教你更换衣巾么?他会把你说做小友看待,我难道不会把你当做小友看待么?你且起来,午饭后,在鸳鸯厅上选择丫环,你点中了谁,立时可以更换衣巾,和你心爱的人完成花烛。从此以后,你只在我府中教书,我教大郎二郎改换称呼,都叫你一声先生,那么你该安心住在这里了?”唐寅又连磕着响头道:“若得如此,小人今生报不尽太师爷的恩,到了来生,依旧做马做牛,报酬大德。”说罢,感激涕零的站立起来。华老道:“你回书房去罢,我到里面告知你的主母,以便遣发丫环听你挑选。”在这当儿,唐寅进书房,华老进中门,按下慢表。   且说华平、华声,华庆,都在二梧书院伺候相爷,眼见华老这般宠爱华安,不免动了妬意。退到外面,窃窃私议,华平道:“彼此都是书僮,你看华安兄弟这般脸上敷金,给他妻子不算数,还得由他挑选,立时成亲不算数,还得教他更换衣巾。脱离奴籍不算数,还得教他充当西宾,两位兄弟啊,从此以后,我们便不能和他称兄道弟了。他是西宾,我们是僮仆,我们见了他要唤一声师爷在上,书僮叩头。他见了我们,要摩擦鼻尖,道一声罢了罢了。本来他和我们是芦席上爬到地上,以后他和我们,他是高高在上,我们是低低在下了。两位兄弟啊,你想气不气呢?”华吉、华庆二人都是少年气盛,一经华平煽动,无名火直透囟门,都说太师爷太觉偏心了,我们须得约齐着府中兄弟们,商量一个对待的计划。于是在老总管房中召集了许多僮仆,便把方才的情形报告一遍。就中年龄较长已有妻室的,当然不赞成什么剧烈举动。但是没有妻室的僮仆,“见人吃饭喉咙痒”,一致主张大家吃着齐心酒,同去恳求主人,府中丫头很多,可以给配华安,难道不可以给配众家奴?须得太师爷雨露均施,使众人同受实惠。休得福者自乐,苦者自苦。老总管阅历较深。忙道:“众兄弟休得一蓬之火触怒主人,华安自有华安的本领,华安的福分,诸位可与人争,难与命争。‘命里穷,只是穷,拾着黄金会变铜。命里富,只是富,拾着草纸会变布。’快快散了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主人动怒,打起满堂红来,何苦把自己的皮肤捱受一顿家法板,况且相府规矩,成年的僮仆。只须三年无过,便可赏给丫环作为妻室。兄弟们,还是安分的好。”华吉、华庆却不服老总管的劝告,华吉说:“老伯伯既知相府规矩,三年无过才得娶妻,华安在相府中不到半年,太师爷便许他挑选妻室,这话怎么讲?”华庆道:“华安该有妻室,我们早该有妻室了。我们成年以后,在相府中伺候太师爷,都是三年不足,两载有余,太师爷怎么忘却了我们呢?”人丛中还有一个打杂差的痨病鬼阿七,哑着嗓子向众人说道:“太师爷做事越做越荒唐了,我阿七在相府里当差足有五年,早该给我一个妻子。太师爷嫌着我身体不好,说我早晚要做阎罗王的点心,免得害了人家的女子,过门后便做寡妇。因此不依着定下的规矩,人人伺候三年都赏给一名丫环,惟有我阿七年将三十,依旧是个光身汉。他说我是阎罗王点心,我身子来得强壮。”说时,连咳了几声不彻底的嗽。又有人接着说道:“好有一比,好比‘弯扁担不断。”说话的是相府中守后园的叫做小王,只为他说话时往往说一句好有一比,所以大家叫他王好比。华平道:“兄弟们,一般都是伺候人的,太师爷把华安抬的太高了,我们的面子上太不好看。”王好比道:“实在面子上太不好看了,好有一比,好比‘王胖子投井。下不过去。”管理大厨房的小杨道:小厨房中的石榴妹子,同我年龄相仿,要没有华安择靠入府,将来太师爷一定把石榴给我为妻。只为我们都是管厨房的,门当户对,再好也没有。自从华安入门,石榴便心向着华安,此番挑选丫环,他一定把石榴选去,那么我便完了。”王好比道:“小杨,你的希望好有一比,好比‘竹篮子提水,落了一个空。”华平道:“小杨,你趁着华安尚没有选中丫环赶快禀告太师爷,留着这石榴,不许华安挑选。”王好比道:“禀告也是没用的,好有一比,好比‘墙头上拓白水。’”小杨道:“他果把石榴选去了,他便是我的仇人,我和他势不两立,永远和他绝交。”王好比道:“合该和他绝交。好有一比,好比‘张果老倒骑驴子,永不见畜生之面。’”华平道:“我们去见太师爷,那个当前?凡事须有一个领头的人。”王好比道:“领头的人是不可少的,好有一比,好比‘蛇无头而不行。”华平道:“王好比,你是会说会话的,便请你做领头的人,我们都跟着你去。”王好比摇头道:“我是怕做出头人的。好有一比,好比‘出头椽子容易烂。’”痨病鬼阿七道:“我的年纪最大,我来做个领头的人,众位兄弟跟着我走啊。”众人便跟着痨病鬼阿七径向二梧书院而来。但是走得没多几步,痨病鬼阿七又连咳了几声不彻底的嗽,停止着脚步道:“诸位打前,让我随后罢。”王好比道:“阿七哥行行又止,好有一比,好比‘石乌龟喝水,口不应肚。’”痨病鬼阿七道:“我不是口不应肚,只为这几天内发着老毛病,两腿软棉棉,不能够奋勇当先。须知愿做领头人,是我的立志,只恨这两条腿不答应。”王好比道:“阿七哥,你只会说,不会跑,好有一比,好比‘铁嘴豆腐脚,能说不能行。’”众人一窝蜂的走近二梧书院,你推着我,我推着你,谁都不肯首先入内。只在外面七张八嘴。 正是:   随声附和易中易。奋勇当先难上难。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六回   杜雪芳内堂誉俊婢  华相国书院训群童   华老面许唐寅在鸳鸯厅上挑选丫环,合该告知太夫人,以便进行。他走入中门时,恰值太夫人和两房媳妇在紫薇堂上闲谈。婢女们报声相爷进来了,婆媳三人一齐离座相迎。相见以后彼此坐定。华老先把祝枝山诱引华安的事述了一遍。二娘娘肚里明白,大概是母亲返苏以后,说破了表兄的踪迹,表嫂们央托老祝到这里来施行妙计的,但不知他的计划如何。太夫人道:“我们家里的书僮和祝枝山有什么相干,要他前来煽惑?但不知华安受骗不受骗?”   华老道:“枝山跪计多端,口才又好,说的华安方寸动摇,前来央求我暂时放他回里,愿把身价银缴还,免得受那老祝嘲笑。”太夫人道:“这事如何使得,放他去后,他永不再来了。他一去不打紧,误了我两个儿子。自经他伴读以后,才得些门径。他一去后,那里觅得到这般善于教导的人?老相公,你无论如何总不能允许他回去的。”华老道:“我便和夫人一般意思,要把华安留着不放,须得使他安心在这里伴读。枝山诱引他的种种好处,我也件件允许他。要得美妻,我把丫环给他挑选;要除奴籍,我便教儿子们唤他先生。他见我这般的仁至义尽,便即感激涕零,情愿一辈子在相府效劳,再也不受枝山的勾引了。夫人,你道我的办法可好?”太夫人道:“要把华安留住,只有这个办法。除却四香以外,旁的丫环都可听他挑取。”华老道:“我已面许他了,阖府丫环任他点取。要是除却四香,这阖府丫环四个字,便有些矛盾了。奉劝夫人,也把四香遣发到鸳鸯厅去,未必华安点中的丫环,便在四香里面。”   太夫人先问大娘娘道:“大贤哉,你道如何?”大娘娘杜雪芳道:“媳妇的意思也和翁姑一般,华安伴读有功,万万不可使他回去。寻常丫环只怕他看不中,若要留他,须得遣发四香一同听选。”太夫人又问二娘娘道:“二贤哉,你道如何?”二娘娘冯玉英道:“媳妇的意思,也觉得留着华安确能使他的小主人增长学问。但是翁姑要留他,须得藏着四香,不许他挑选,他自会一天天的住在相府里面。若把四香任他挑选,便是催促他回乡。”太夫人沈吟片晌道:“二贤哉的说话向来很有见地,惟有今天说的几句,老身却不明白了,怎么不挑选四香他会久留;一挑选四香,他便要回乡呢,你莫非说错了罢?”二娘娘道:“婆婆以为说错,媳妇只好自认说错了,但是也得问问四香,究竟他们愿不愿呢?”秋香忽的跪在太夫人面前道:“婢子情愿一辈子侍奉你老人家,不愿到鸳鸯厅上去听选。”太夫人道:“好秋香,起来罢,我不放你去听选便是了。”秋香拜谢起立。太夫人道:“秋香不去听选,你们三香愿不愿去听选呢?”三香听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他们的心里都是千愿万愿,不过这愿字填满在心坎,却不能出之于口。十六世纪的女界打不破耻羞观念,不但闺阁千金,说及婚姻,不敢有显然的主张,便是大人家的婢女,也有些羞人答答,不肯直言,也不肯公然表示我愿嫁谁。他们三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结果,却是默然不语。太夫人道:“不用害羞,究竟怎么样呢?”于是三香咬了一回的耳朵,才由春香代表说道:“悉听老太师、老太太的吩咐,出去听选也好,不去听选也好。”这虽是两可之词,其实呢,弦外余音已是千愿万愿的了。华老道:“夫人,这便有办法了。少顷鸳鸯厅上挑选佳偶,且把四香留在里面,看华安在群婢之中可能挑出合意的人,要是已有了合意的人,那么四香便不须去听选了。要是一个都不合意,那么夫人只好暂时割爱,放着四香去听选。要是不舍得秋香,且把秋香留着,遣发三香由着他点中一人,合计相府中有三四十名丫环,不见得华安个个不满意,只满意于夫人留着不放的人。”太夫人道:“老相公这个办法果然很好。”又回头向杜雪芳说道:“大贤哉你道如何?”杜雪芳向来唯唯诺诺不作主张,惟有今天却发表着意见道:“婆婆不问媳妇,媳妇不敢妄言。婆婆问及媳妇,媳妇却有一个愚见。相府中粗细丫环虽有三四十人,但是外面早有两句歌谣道:‘华府众梅香,不及一秋香。’这是阖府中人都知晓的。华安进府半年,断无不知之理。他若随随便便,请主人赏给他一房妻子,那便没有什么话说。现在他要在众婢之中挑选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他不想秋香想谁呢?媳妇以为若要留着华安在书房中伴读,婆婆只可一时割爱,把秋香派到鸳鸯厅上,凭他一点取。要是华安点中了秋香,他便安心伴读,断绝思乡之念。小主人得他指导,茅塞已开,再加工夫,自有飞黄腾达的希望。要是婆婆舍不得秋香,待等华安成婚以后,依旧可以叫秋香前来侍奉。相府中房屋很多,只须拨付几间,叫他们新夫妇居住,那么秋香依旧住在一家,婆婆跟前也不会寂寞。”华老听到这里。频频点首。暗想:“两房媳妇人人都说二媳妇有见解。现在听了大媳妇的议论,他的见解也不弱于二媳妇啊!”太夫人是棉花耳朵风车心,听得杜雪芳这般说,也觉得很有理由。不过事在两难,叫秋香出去,只怕秋香不愿,不叫秋香出去,又怕华安不满意。旁边站立的四香,秋香低着头不做声,三香频频向大娘娘注目,眼光之中都含着怨恨的意思。他们肚里明白,除去四香,把其他的姊妹给华安点取,华安决计一个也不中。照着方才的计划,留着秋香,单把我们三人应选,三人的才貌不相上下,大家都有被他点中的希望。若照大娘娘的说话,要把秋香一同遣发到外面,那么我们三人便绝望了。大娘娘大娘娘,你为什么这般作恶?怪不得你要嫁一个踱头,好好的楼上不住,要住在从花园猴子笼中。其实呢,大娘娘的心思编书的定然知晓。他并非和三香作对。他也有他的一片苦衷,他恨着丈夫昨宵干出这般的荒唐行为,今日早晨自伤遇人不淑,淌了许多眼泪。又有人从园中猴子笼内发现了大踱的铺盖,从园丁送到中门管家婆那边,由管家婆送上东楼。大娘娘见了,益发又羞又愤。他想秋香常侍婆婆左右,那么自己的踱头丈夫“偷食猫儿性不改,”决不肯专心读书,一定又有什么笑话闹出。趁着今天的机会,不如撺掇婆婆把秋香派到鸳鸯厅上,听凭华安选去。那么秋香成了有主之花,便可以断绝丈夫的邪心;再加着华安得了秋香,便肯久留在相府中伴读,丈夫的踱头踱脑虽然无法疗治,丈夫的学问有了这位循循善诱的人。决计可以取得功名,替自己妻子挣得一份冠诰。那么嫁了踱头,总算也做了命妇。要不然,见了嫁得如意郎君的妹妹,岂不要使我惭死么?这都是大娘娘的心思,所以今天在紫薇堂上,他竭力劝止太夫人休得留住秋香。太夫人又回转头来,问冯玉英道:“二贤哉,你道如何?”二娘娘道:“媳妇的愚见和大房的姊姊不同,公公和婆婆若要留住华安常在书房中伴读,须得留住秋香,不许他点取。把秋香多留一天,华安便多住相府一天。把秋香多留一年,华安便多住相府一年。把秋香一辈子的在相府中留着,华安便一辈子的在书房中伴读。”太夫人听到这里搔头摸耳的说道:“二贤哉,你的说话一向是很爽快很有决断的,怎么今天的话简直不可思议,简直莫名其妙,我猜不出是什么意思。老相公,你可明白么?”华老捋着长髯,这个那个的一会子,也猜不出二媳妇作何主张。其实呢,二娘娘的心思,编书的也知晓的。他知道今天枝山上门,为着送一条锦囊妙计,公公召集丫环,听凭表兄挑选。公公不知不觉已入了表兄的彀中。挑选女子一事是假,专要秋香是真。表兄取中了秋香,一经成婚,便须滑脚。论不定载美的舟,已在河滨守候。这个闷葫芦转身便要揭破,待到揭破以后,翁姑必定责我隐瞒,不如趁那未发觉的时候略露端儿,好教公公婆婆事后追思我曾提醒他们的,只是他们不悟罢了。要是听着我的说话,秋香怎会被表兄骗去,连夜脱逃呢?这是二娘娘的心思。所以他今天竭力主张留住着秋香。他不是和表兄作对,他只是替自己减轻干系。明知秋香是留不住的,便是暂时留住,其他丫环一定完全落选。表兄有挟而求,非得秋香不可。其时三香听着,个个面有喜色,春香力劝着太夫人,不如听了二娘娘的说话罢。二娘娘的主张是很好的,他说留住秋香妹子,便即留住了华安,这句话是不错的。太夫人回过头来道:“你到比我聪明,留住了秋香,便是留住了华安,这两句话是怎样讲啊?你且讲给我听。”这两句话却封住了春香的嘴,他不过随声附和,至于怎样的留住秋香便即留住华安,任凭春香千思万想,也总想不出这个道理了。忽的中门上传进消息,说阖府没有娶妻的家丁都要央求太师爷各各赏给他们一房妻子。他们都在二梧书院庭中心守候太师爷出来。华老愕然道:“岂有此理!他们也学着华安向我有挟而求么?哼哼,华安有华安的本领,他们有什么本领呢?”说时座上抬身,太夫人站立相送。华安道:“夫人止步,你且吩咐众丫环。待到饭后在鸳鸯厅候选。四香暂时留着,他若选不中,再遣三香出去。他再选不中,定要秋香出去,到了那时我和夫人再作计较。”说罢靴声橐橐的出中门去了。   话分先后,书却平行。那时二梧书院的庭心中站着一群家丁,也有三四十人。痨病鬼阿七道:“你门松一些,挤得紧紧的,把我骨头都轧的疼了。”一壁说,一壁喘个不停。王好比道:“阿七哥是轧不起的,动不动便要吐血,要是轧的他口吐鲜血,好有一比,好比‘小鸡踏扁头,实在没救头。’”众人果然松了一些,大家埋怨着阿七,你来胡调做什么?这般风都吹得倒的人.还想要老婆么?阿七咳了几声不彻底的嗽道:“看我风吹得倒,要养三男四女我可以写得包票。”王好比道:“阿七哥病体奄奄还贪女色,好有一比,好比‘软刀子割头不知死’。”华平道:“方才已遣人到中门报信去,请太师爷出来了,只是出来以后,我们做奴才的,休得心中害怕,说不出话来。”王好比道:“我们虽是奴才,只要吃了齐心酒,便不怕太师爷了。好有一比,好比‘蚂蚁虽小,蛀倒了住房。’”小杨道:”华安不把石榴点去,和我无干,若把石榴点去,定要在太师爷面前和他论理。”王好比道:“太师爷即使宠爱华安,毕竟离不了一个理字。好有一比,好比‘理字没多重,三人抬不动。’”在这当儿,隐隐听得华老痰嗽之声。相国威严,不寒而慄,众人都说不要罗唣,太师爷出来了。王好比道:“一听得太师爷声音,便变做这般模样。好有一比,好比‘炉边雪狮子,一近身便溶化了一半’。”众人道:“我们快推着领头的人向太师爷禀话。阿七哥,不是愿做领头的么?”阿七哑着声音说道:“恰才是愿做领袖,现在喉咙中作痒,防着吐出血来,会说会话还是教王好比上场罢。”忽见华老怒容满面,靴声橐橐的来到二梧书院,在独座中向南坐定。厉声问道:“你们众刁奴成群结队要来见我。毕竟是什么意思?”众人听得申斥的声音,谁都软化了,又不好虎头蛇尾,便即解散。于是撺掇着王好比道:“会说会话的请上前替我们回话。”王好比不肯走,众人把他一推一送,早已捱到了滴水檐前。王好比自言自语道:“没奈何,只好上去了。好有一比,好比‘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便即走入二梧书院,向着华老叩头道:“太师爷在上,小人看守后园门的小王又称王好比的叩见。”华老道:你且起来,究竟为着何事,拥聚多人,七张八嘴?”王好比道:“这是不和小人相干,小人好好的在后花园中看守园门,忽的华平兄弟把我唤入。到了老总管那里,说要开什么奴才会议,小人问他们何事,他们都说为着太师爷赏给华安兄弟一房妻子,一样都是做奴才的,他们恳求太师爷一视同仁,按着人数,每人赏给一名婢女做妻子。要是华安有了妻子,旁的兄弟都是独身,好有一比,好比‘救了田鸡饿了蛇’。若说小人呢,看守园门,没有什么出息,怎会养家活口?有老婆没有老婆,倒可随随。好有一比,好比‘三亩棉花三亩稻,晴也好,雨也好。’华老知道是华平主动,却推着王好比上来说话,益发怒不可遏。便令王好比退下,却把华平传唤到二梧书院,罚令长跪,把他责骂一顿,说:“大胆的奴才,既是你暗中煽动,却又推着一个不相干的王好比上来说话,这是什么道理?”华平申辩道:“启禀相爷,这不是小人的主张,这是打杂差的痨病鬼阿七出的主意,他说年已三十岁了,在相府里服役足有五年,依旧是个单身汉。华安兄弟进相府不过半年,相爷却许他挑取丫环做妻房,他不服气,他算相爷把他委屈了,自愿做领袖的人,率领阖府不曾娶妻的僮仆,要求相爷恩赏一名丫环。”华老怒道:“你们这辈奴才都不是东西,快唤阿七上来问话。”痨病鬼阿七道:“华平兄弟都是你出的主意,怎么推到我一人身上?”华平道:“谁教你说愿做领头人呢?”王好比道:“阿七哥快快上去罢,华平兄弟是不担负任的。好有一比,好比‘黄叶飞来怕打头’。”   阿七没奈何,只好跟着华平来见主人。华老又喝令跪在面前,问他为什么鼓动家丁,目无长上?阿七道:“相爷明鉴,小人这般病奄奄的身体,不久活在人世,怎敢希望什么家室之乐这都是华平、华吉、华庆三人的意思。只为平、安、吉、庆四人,一般都是书僮,相爷厚待华安,他们三人不服气,要禀告相爷恩赏一名婢女,又怕相爷不答应,便邀集了小人们三四十人,以壮声势。其实呢,都是他三人作主。说列这里,一阵的阿罕阿罕阿罕咳个不住。华老肚里明白,主动的只有三人。其他僮仆都是被他们强迫的。本要把华平等各责一顿家法板,但是打了以后,他们又要抱恨主人不公,益发退有后言了。当下斥退了痨病鬼阿七,吩咐平、安、吉、庆都到二梧书院来听训话。于是华平去召集三人。同上二梧书院听候相爷吩咐。待到叩见以后,华老道:“你们四人虽然一般都是书僮,但是才学大分高下。我待人一秉大公,只要有特别的本领,我便特别加恩,相府中定下规矩,凡属成年的僮仆,都须服役三年,才许赏给妻室。这是对于寻常的僮仆而言。华安身为书僮,却能充服公子的伴读,使他们的学问蒸蒸口上,可见他是特别的书僮了。我便把他特别加恩,也是理所应得。你们三人只须也有华安的本领,我自然也是特别加恩。你们没有本领,却要和华安比较。他是虎,你们是犬,能强于虎么?我有一个上联在此,你们替我对来。‘谁信犬能强似虎,’你们捱着次序,华平先对,其次华吉,其次华庆。三人对得都工,便可会同华安在鸳鸯厅点取佳偶,快快对来。”平、吉、庆三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变做哑口无言。华老道:“可见你们对不出了,华安可把这个上联宣布与庭心中众人知晓,谁可对一个工稳的下联,便许谁和你一同挑选一个妻子。”唐寅便站在滴水帘前把华老的话传布与众人知晓。痨病鬼阿七道:“要我对对,真个要我的命了。”王好比你是会说会话的,还是你去对罢。”王好比道:“要我对对,好有一比,好比‘乾面杖做吹火管,一窍不通’。”看来赏给丫环没我的份了,大家散了罢,各人有各人的福分,好有一比,好比‘命里该吃粥,有饭吞弗落’”。又有一比,好比‘鹅吃砻糠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说到这里,众人都笑了,便不敢自讨没趣。庭心中走得不留片影。唐寅回禀华老说:“他们对不出下联,都是知难而退了。”华老道:“他们不会对,你对一个罢,最好即景生情.以便平吉庆三人听了心服。”   唐寅见二梧书院中挂着一幅沈石田画的《鲤鱼跳龙门图》。便道:“小人便照着画轴上的意思,对一句‘焉知鱼不化为龙’。”华老大喜道:“这七个字自负不凡,果然是有出息人的口吻。你们三个心服么?”平吉庆三人都禀道:“小人心服了。”华老道:“既已心服,我便宽饶你们一顿痛打。你们满足三年服役便在目前,只要无辜,那怕没有妻子?你们都替我下去罢。”于是三人谢了主人,各去服役。一场风波,就此平静。华老道:“华安你也到书房中去罢。”唐寅辞了华老,从院中抄往金粟山房。才走到假山石边,忽有人迎上前来,当胸一把扭住喝道:“今天和你拚命去!”唐寅不觉猛吃一惊。正是:   谁料冤家偏路窄,从知情海总风多。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七回扭胸脯小杨争板凳烘馒头痴婢闭房门  冤家狭路相逢,把唐寅一把扭住。唐寅看他是谁,原来是掌管大厨房的小杨。唐寅道:“小杨,我和你往日无冤,今日无仇,你把我当胸扭住,为着谁来?”小杨恶狠狠的说道:“我和你往日有冤,今日有仇。狭路相逢,须得评个理去。来来来,且到假山旁边螺髻亭中,和你谈几句话。”唐寅道:“谈话便谈话,休得拉拉扯扯失了体统。”   小杨并不采他,把他扭到螺髻亭中,方才放下,彼此都坐在石鼓凳上,唐寅偷眼看小杨,见他额筋涨起,面红颈赤,好似和自己有深仇宿怨一般。忙含着笑脸说道:“小杨哥,小弟进了相府半年,对于弟兄们从来不曾有过言语高低,总是如兄若弟,亲爱异常,今天小杨哥究竟为着何事,要和小弟过不过去。冤家宜解不宜结,无论什么事,小弟总情肯让。要是小弟在平日无意之中有什么开罪了小杨哥,只须明白告知,小弟无不陪罪服礼。”这一派缠绵委婉的话,却把小杨的一腔无名火消灭了一半,便冷笑了几声道:“华安兄弟,你可知道,‘鹅食盆里不用鸭插嘴。’你便害着馋痨,也不该夺了我的食去。”唐寅道:“这便奇了,小杨哥管理厨房,小弟伴读书斋。‘桥归桥,路归路’彼此各不相干。小弟便害着馋痨,书房里自有小弟的饭菜,断不会偷入大厨房把小杨哥手制的羹汤悄悄的吃了。小杨哥休得冤枉了小弟。大厨房中偶一不慎,便有野猫入内抢着东西去吃。”这几句话,把小杨说得笑了,忙问道:“人人说你聪明伶俐,你原来也是一只呆鹅,我说你夺了我的食去,并不是大厨房中的鱼肉荤腥。”唐寅道:“不是鱼肉腥荤是什么?难道葱韭大蒜?”小杨道:“这不是大厨房中的东西,是树上的东西。”唐寅道:“这又奇了,树上的东西和小杨哥何干,却要你据为己有?”小杨道:“你知道树上的东西是什么?”华安道:“不是桃子,定是杏子;不是枇杷,定是杨梅。”小杨道:“你把这些东西偷吃了,和我何干?可恨你要吃的不是这一类的水果。”   唐寅道:“不是这一类的水果是什么?”小杨道:“你休假痴假呆,装作不知。你一心要吃的,便是相府中一只挺大的石榴,我给你一个信息,这只石榴是不配你吃的。石榴上面已有我的许多眼毒,你若误吃了,管教你中毒而亡。”唐寅笑道:“小杨哥越说越好笑了,这里的石榴至多不过酒杯般大,酸溜溜溅人的齿牙,谁稀罕呢?你要一人享用,小弟不来分甘,你没有吃过洞庭山的石榴,这真叫做石榴咧。每只足有大碗般大,绽开来时,红的部分如宝石,白的部分如水晶,吃在口中甜如波罗蜜,好吃煞人。”   小杨皱眉道:“你还是真个不知,还是假个不懂?这石榴,不是真的石榴,是假的石榴,不是酒杯大的石榴,却是会说会话的石榴,开了天窗说亮话,自从你进了相府,小厨房中这条长凳上,再也不能捱上我的屁股,你和石榴很得意的坐在长凳上,有说有笑,全不想我在隔壁切肉,隔着一重小门,听得清清楚楚,一时愤起,恨不得把切肉的刀直刺自己的心坎。”唐寅道:“这算什么,难道小杨哥活的不耐烦么?”小杨道:“你有所不知,从前你没有进相府时这条广漆长凳上,一个月中我总得坐着三五回。眼见自己坐的长凳,生生被你占了去,教我怎不又羞又愤?”唐寅道:“为着一条长凳,你便乌眼鸡似的和我寻仇,我可以通知石榴姐姐,叫他把这条广漆长凳从小厨房里送到大厨房里,好教小杨哥朝也有长凳坐,暮也有长凳坐。休说一月坐三五回,便是一天也可以坐三五百回。”小杨道:“你休说这俏皮话,谁稀罕这一条广漆长凳?送到大厨房里,也只好当柴烧。”唐寅道:“小杨哥又来了,没有长凳坐,你要自杀,有了长凳坐,你又要当柴烧。”小杨道:“我说的长凳是和石榴同坐的长凳,单是我一人坐。红木椅子也不希罕,何况一条广漆长凳,我争不过你。你的脸蛋子比我好,才学又比我高,你霸占了我所坐的长凳,还不心足,你竟要挟太师爷,着令阖府的丫环供你选择。旁的丫环不过是摆摆样儿罢了,人家向我说,你的心中早已点定了一名丫环,只须他到鸳鸯厅上,你便把他点中了,永远做你的妻房。”唐寅惊问道:“你知道的是谁?”小杨道:“还有谁呢?便是和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辰的石榴。唉,华安兄弟,你道他真个和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辰么?你休信他,你没有进相府时,他和我同坐在一条长凳上,彼此谈谈生辰八字,他也说和我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辰,他也把我叫做四同哥哥。自从你进了相府,他便和你是四同,和我四不同了,好好的一段姻缘,生生的被你夺了去。叫我怎不怀恨。”唐寅道:“小杨哥,原来为这区区小事,我也开了天窗向你说亮话,今天鸳鸯厅上点取妻房,我的心中确乎要点取这位石榴姐姐,只为他面貌既好,性情又佳,又烧得一手的好羹汤,似这般的贤能女子端的少有,但是我没有知道他和小杨哥有这一段姻缘,小杨哥既已说明了,君子不夺人之好。你且放心,少停鸳鸯厅上点取妻房,我把这位贤德女子让给小杨哥。人人凭我点取,只有石榴姐不在点取之列。小杨哥你该原谅我这一片好心。”   小杨道:“华安兄弟,你真个不想夺我这只石榴么?”唐寅道:“我可以指天立誓。”说时,站立起来,当天立下誓愿道:“苍天在上,后土在下,小杨哥心爱的石榴姐,我华安决不侵占。如有食言,天诛地灭。”小杨方才拍着唐寅的肩道;“好兄弟,你确是个正人君子。恰才冒犯,请你原谅。”于是彼此一笑而别。   小杨回厨房,唐寅自回书房。他出了月洞门,将近金粟山房,却听得里面两个踱头也在讨论今天的事。大踱道“阿阿二,你你看,大大叔点点丫环。中中的是谁?”二刁道:“我不小(晓)得他看中的忌(是)谁,我的心里,最喜他点中的香。”大踱道:“我我也愿他点点中香。”唐寅听到这里,尤其注意,暗想两个踱头的说话倒合着我的心思。又听得二刁说道:“老冲,(兄)你为什么要华安点中香?”大踱道:“以以前的香,是是我的亲家,现现在的香是是我冤家。昨昨夜的事,越越想越苦恼,骗骗我上当,还还教妈妈来看看破机关。”二刁道:“昨夜上楼以后,小小(嫂嫂)怎样待你。”大踱道:“说说也苦恼,房房门关关得紧腾腾,赛赛过牢门。我我冻了半夜,铺铺盖忘记在猴棚里,阿阿二,弟弟媳妇怎怎样待你?”二刁道:“我的鸡(主)婆,比小小(嫂嫂)更凶。罚我跪在地板上跪了大半夜。老冲(兄)啊,说来说去,都忌(是)秋香害人精。”大踱道:“今今天,妈妈对我说,要要把秋香做做他的义女了。”二刁道:“他做着丫环,已凶的这般模样,做了我的妹鸡(子)尤其凶了,我不愿有这妹鸡(子)但愿华安点中了他,让他做那书僮的家鸡(主)婆。”大踱道:“我我也是这般想,放放在眼前,又又不能调戏他不不如让他,做做那华华安的家婆”。唐寅听了尤其得意,他所惴惴于心的,只怕两个踱头做他的情敌。华老虽然宠爱书僮,毕竟帮着儿子。他想我要点中秋香,有这二憾作对,便不免好事多磨。现在呢,他们吃了秋香的亏。把他恨如切齿,但愿我点中了他,这正是遂着我的心愿了。当下走入书房仍去伴读,按下慢表。   且说华老太夫人已把众丫环唤至紫薇堂上,宣布华老的意思,叫他们聚集东西鸳鸯厅,听候华安从中挑选,即日成婚。你们如其不愿做华安的妻子,可以申明在前,以便从中剔去,不在挑选之列。那时候粗细丫环一共三十八人,人中有两名年在十三岁左右。太夫人道:“这两名幼婢,未到成亲年纪,合该剔退。其他不愿的快快声明,休得自误。”谕话已毕,三十八名异口同声,都说愿去应选。便是两个小丫环也不愿剔退。一个道:“华安哥哥点中了我,可以做养媳的。”一个道;“华安哥哥点中了我,可以做等大的。”太夫人不懂什么叫做等大,二娘娘道:“这是苏州俗语。等大便是养媳,等待他年龄大了,方才成亲,这便叫做等大。”太夫人斥责幼婢道:“我要你们退出,怎敢多说?”小丫环没奈何,只得在人丛中退出,眼角里亮晶晶的,几乎要堕下泪来。太夫人道:“除却两名幼婢,一共三十六名。 吃过了午饭,都到鸳鸯厅上去应选。众人一片声的应道:“遵太夫人吩咐。”各各散去。就中最起劲的,便是小厨房中的石榴,他以为今天挑选,自己稳稳的有份。华安兄弟和我认识最早,情义最深,他不点我,点谁呢?其他的丫环都是心花怒放,希望得做华安的妻子。这一天,开出饭来,众丫环怎有心思吃饭?要吃三碗的,只胡乱吃了一碗。饭桶内,剩下的饭很多很多。但是水灶上的开水,却告了消乏,只为大家都要在化装上用功夫。你也要热水,我也热水,把皮肤洗了又洗。其时没有香肥皂,只有澡豆和皂荚,一时不知耗费了多少。洗面洗手不算数,还要忙着去洗脚,只怕华安品头评足的当儿,嗅着了脚臭,以致落选。   梳头娘姨的女儿唤做小莺,预备着两个无馅馒头,旁的丫环见了忙问道:“小莺,你没有吃饭么,买这面包子做什么?”小莺道:“你们休得问他自有用处。”说时,遣发同伴出房,把房门闩上了,独自一人在里面洗面整妆。同伴的四喜心中怀疑,他要整妆,为什么要吃面包子呢?便在门缝中窥他一窥,以便打破这疑窦。于是一眼开一眼闭的窥那房中整妆的小莺,可有什么秘密举动。但见他洗过了脸,抹过了粉,把两个面包子放在面盆旁边,又见他打开一个小纸包,把指甲儿舀取一种粉末,敷在面包上面,敷了一个,又敷一个。四喜益发奇怪,心中暗想,难道替面包拍粉不成?他自己要拍粉并不希奇,他替面包拍粉,那便大大的希奇了。又见他在鸡鸣炉上点起了火,把面包放在炉上,烘的热腾腾的,便见他袒了胸脯,露出猩红抹胸来,把两个热面包,分夹左右腋下,四喜暗想,他又顽什么把戏了。但见他两腋夹着面包不住的在房中打转,和热石头上的蚂蚁一般。转了一遍,又转了一遍,转得粉汗淋淋,气喘嘘嘘,兀自不肯停止。四喜自言自语道:“莫非他发痴了吗?快快告诉他妈妈去。”于是到了外面,寻着那个梳头娘姨,劈口便说乾妈,你们的小莺痴了,腋下夹着热馒头,在房在团团打转,梳头娘姨轻轻的告诉四喜道:“你不要大惊小怪,我来告诉你,他是有猪狗臭的。人家口传的经验良方,有这一个方法,把药料搽在馒头上,把馒头烘热了,夹在腋下。在房中脚不停地的打转。直待混身是汗方才停止。那么腋下的猪狗臭都吸入面包里面,把这面包丢在狗窠里,无论什么馋嘴的狗,嗅都不敢去一嗅,休说吃了。这个方法,虽然不能使猪狗臭断根,但是一天以内可以消减恶臭。天可怜的,小莺般般都好,只有这毛病是美中不足。但愿华安点中了他,待到成亲以后,便是嗅出猪狗臭来,那时木已成舟,生米已煮成了熟饭了。况且故老相传,新夫妇不经同房以后,便有猪狗臭,彼此都不会觉察。 从前唐明皇娶了杨贵妃,常常称赞贵妃的腋下发出一种扑鼻的异香。其实并不是香,只是猪狗臭罢了。不过唐明皇和杨贵妃已经同过了房,所以嗅不出腋下的猪狗臭,只道是天生一种的异香。”四喜听了,沉吟了片晌,忽的拉着梳头娘姨到隐僻地方站住了,轻轻问道:“干妈:这话真么?”梳头娘姨道:“我来骗你做甚?”四喜道:“不瞒乾妈说,我家爹爹也有这个毛病,每逢夏天,其臭尤甚。人家说这毛病要传代的,我却不信,只为我的腋下并没有这般的气味。今年正月里,说也惭愧,我的身上来了这东西,妈妈说我已发身了。发身不打紧,发身以后,我的腋下觉得痒痒的,把手搔了搔,有些潮湿,凑在鼻上嗅嗅,却和爹爹的腋下一般气味。原来我有了这毛病了,但没有爹爹这般的厉害。”梳头娘姨道:“那么你和我们小莺害着一样的病了。小莺发这病,也在发身的时候带出来的,他已发着三年了。乾女儿,快向小莺讨些药料去。你也买着两个面包子,如法泡制,夹在腋下,不住的打转,包管人家嗅不出来你腋下的气息。”四喜听了,感谢不置,忙去打开小莺的房门,把这一篇话向小莺商量。小莺很决绝的答道:“药料是有的,只是今天不给你,明天给你。”四喜道:“小莺姐,今天明天不是一般的么?明天不要紧,要紧的只在今天。好姐姐,我和你是好姊妹,给我一些药料罢。我被华安哥哥点了去,决不忘你的恩。”小莺把头一扭道:“我不把药料给你,便是怕你被那华安兄弟点了去。好妹妹,今天不给你,明天一定给你。”   按下四喜小莺,且说二娘娘的贴身丫环素月也是忙着梳妆打扮。二娘娘心里明白,表兄目中只有秋香,其他的丫环忙些什么,都是自寻烦恼罢了。好比暗通关节的考试,考官心中业已预定了入选的人,却要挂着一个为国求贤凭公取士的幌子,好教四方士子上他的大当,忙着抱佛脚提考篮,进试院。待到揭晓以后,所有入选的只是考官预定的几个人,其他考生完全落选。今天表兄在鸳鸯厅上点取丫环,表兄的心中已预定了入选的人。春夏冬三香都没分,何况是我的素月?不如我来点醒他几句,免教他自寻烦恼罢。于是把素月唤到身边,冷冷的说道:“素月,你忙些甚么?华安点取丫环,点点罢了,他的意中,只要太夫人身旁的秋香,万万不会轮到你身上。你不要无事忙罢。”素月道:“他要点中秋香,老太太留着秋香不放。他没有秋香可点,便要点中另一个了,小婢明知万万不及秋香,幸而秋香不去应选,小婢忙着梳妆打扮,他要点中另一个丫环,小婢或者有些分儿。”二娘娘笑道:“便是秋香不去应选,可选的丫环很多,不见得便会点中了你。”素月腼腆着说道:“他和我是很亲热的,见了我总是满面春风。有一天,我到灶下去拎取开水,他在备弄中和我相逢,他见我拎的很沉重,便替我拎了一程路。又有一天,我行路匆忙,在花园中走过,被那树枝儿拂去了金钗,我没有知晓,被他看见了,拾取在手,追上来还我,有这两桩事,他待我不薄,今天去应选,须得打扮的头光而滑,好教他见了小婢,记起前情。或者他在秋香以外点中的另一人,不是他人,便是小婢。”说到这里,扯开了嘴,好像已经中选的一般。二娘娘听了,又好气,又好笑。笑那素月永无被选的希望,却是口口声声左一个他,右一个他,宛比狗屁不通的考生,痴心妄想中了举人怎么样,中了进士怎么样。旁人见了,不是齿冷,定是肉麻,恰和痴丫头一个样了,便由着他去打扮,不加干涉。少停,小厨房中所备的饭菜。送上闺楼,二娘娘见了好生诧异,一碗红烧肉,火功未到,一拨一跳,放在口中,和牙齿做尽了对头。 一尾鱼益发好了,鱼皮都已粘去,和剥光的老鼠一般。若在平时,二娘娘定要问石榴发话,现在却原谅他了,知道今天的石榴,意马心猿,那有心思顾到烹饪上面。果不其然,小厨房中的石榴心不在焉,只在四同兄弟身上。他烹饪已毕,没有功夫去吃饭,便要回到自己的房中去梳洗。正待走出小厨房,却有人唤他石榴妹子,抬眼看时,却是大厨房中的小杨。石榴道:“小杨唤我做甚?今天没有功夫和你讲话,再会了。”小杨道:“你究竟为着何事,忙到这般地步?”石榴道:“你难道不生耳朵么?今天华安兄弟奉了太师爷之命,在鸳鸯厅上挑选妻子。他是我的四同兄弟,他点中的人,不是我是谁?我上楼去梳妆了,你休误了我的时刻。”小杨道:“你爱着四同兄弟,难道忘着四同哥哥?”石榴道:“已往的事,何用提起,你若妬着我的四同兄弟,方才太师爷在书院中考试才情,你为什么不上去一比,却是溜之大吉。”小杨道:“石榴妹子,我并不是妬忌你的四同兄弟,只为我有几句话,要和你同坐在广漆长凳上谈这一谈,好妹子,这条广漆长凳我已半年不曾坐过了,今天只有两三句话,你便依着我罢。”石榴见他可怜,便和他同入小厨房,同坐在这条广漆长凳上谈话。正是:   有情那及无情好,相见怎如不见佳。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八回卅六名群芳都待选五百年佳耦总无缘  石榴见小杨的可怜,便应允他到小厨房中去谈话,并坐在这条广漆长凳上面,石榴道:“有话快说,误了我的功夫,须不是要。”小杨待要开口,却有些哽咽模样。石榴道:“可又来,丑模丑样算什么?”小杨道:“石榴妹子,我只道这条长凳上永没有我们二人并坐的机会。”石榴道:“这些废话说他做甚。你有正经话快说,不然,我要失陪了。”小杨道:“我虽是你从前的四同哥哥,但是远不及你目前的四同兄弟。他果然点中了你,这是你们的姻缘,我有什么话说?”石榴道:“那么你便是明白人了。”小杨道:“万一你的四同兄弟没有点中了你,那么你的终身可肯付托与你的四同哥哥?”石榴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太师爷说是王道吉日,你不该向我说这不吉利的话。四同兄弟点取妻房,第一个便要点中我石榴,那有不点中之理?你太把我看的轻了。”小杨道:“石榴妹子,我的说话譬如放一个屁,好妹子,你掩着鼻子且待我放这一下。华安点取妻房,第一个便要点中你,这是不错的,万一华安临点的时候一时糊涂,竟点中了另一人。好妹子,你便怎么样?”石榴道:“这是没有的事,说他做甚?要是太夫人身边的秋香出来,我便不能捏这稳瓶。秋香是留在里面的了,他不点中我,点中谁呢?”小杨道:“好妹子,你让我再放一个屁。你被华安点中了,你做了你的四同兄弟的妻子,你没有被华安点中,你便做你的四同哥哥的浑家。你答应了,我放你走;你不答应,我跪在你的面前,直待你答应了。方才起立。”说时,竟双膝跪在石榴身边,石榴道:“惹厌的很,我答应你便是了,横竖不会有这事的。若要西边出日头。容易容易,若要华安兄弟不点中我,难上加难。”小杨得了石榴的应允便即站起,和石榴同出小厨房。石榴上楼,小杨自往外面。他已吃了安心丸,从此厨娘嫁了厨子,宛如比獐螂配灶鸡,一对好夫妻,再好也没有。惟有石榴的痴梦未醒,他以为小杨正在做梦,华安点取妻房那有点不中我的道理?小杨和我厮缠做甚,我给他吃一个空心汤团,嘴上好听,实则没有这一回事。太师爷说华安的才情不愧当今才子,我石榴要嫁才子的,谁肯嫁你一个厨子?小杨小杨,你要娶我为妻,至少要在红马桶里翻几个筋斗咧!这是石榴的刻薄语。红马桶里翻筋斗,便是转世投胎的代名词。石榴以为小杨要娶他,须得转了几个胎方才如愿。谁料后来石榴落选以后,回房哭了一夜,忧忧鬱鬱害了一场病。倒亏着小杨替他延医赎药,异常照顾。病起以后,小杨时时烧着肥鸭送给石榴,石榴吃到第七只肥鸭,才觉得小杨待他不薄,嫁一个义重情深的厨子,胜于嫁一个口是心非的才子。这一年的小春之月,太夫人便把石榴许配于小杨,后来相怜相爱,也是一双佳偶。未来先说,表过不提。   且说唐伯虎在鸳鸯厅上点取秋香的一天,这是上巳的前一日,春光烂缦到十分,他的幸运,也是烂缦到十分。所欠缺的,在下一枝笔却没有烂缦到十分,未免辜负了这个好题目。 这一天,风和日暖,鸟语花香。华老吃过了午饭,坐在二梧书院的独座里面静听消息。两个踱头依旧坐在书房中勤读,华老吩咐两子,不许轻越雷池一步,防着点取丫环他们在旁边胡闹。相府中东西鸳鸯厅,便在二梧书院的后面。所有丫环须得叩见了主人,才许到鸳鸯厅上静侯挑选。隔了—会子,管家婆送进一本花名册子,除却四香,一齐开列在内。华老揭开看时,上面开着:   老房婢女花名共十二名:   一等婢女 无   二等婢女六名 小莺 春梅 春桃 小白 春鸠 翠莺三等婢女六名 四喜 玉燕 芙蓉 喜鹊 小铃 小翠   大房婢女花名共九名:   一等婢女一名 秋桂   二等婢女四名 榴花 凤仙 月珍 腊梅   三等婢女四名 彩云 玉箫 海棠 秀蓉   二房婢女花名共九名:   一等婢女一名 素月   二等婢女四名 双香 秋菊 金菊 牡丹   三等婢女四名 银珠 碧桃 银花 金花   针线房婢女花名共三名:   一等婢女一名 小琴   二等婢女二名 金宝 巧儿   小厨房婢女花名共三名:   一等婢女一名 石榴   二等婢女二名 芍药 红莲   华老数了一遍,计共三十六名,便唤管家婆引领他们出来,到二梧书院按名点进。须得照着名册鱼贯而入,不许抢先,也不许落后。管家婆领命而出。去不多时,已把众丫环领到二梧书院的庭心中站定。三十六宫都是春,有了这般的春色,真教人目不暇给。华老向南坐着,平、安吉、庆四僮分立左右。飕飕的一阵风来,把那脂香粉气送上书院之中,脂粉并非是饮料,却含有一种麻醉性,华平、华吉、华庆。几乎沉醉在脂香粉气之中,唐寅却是见惯的司空,若无所事。眼光所至,已把外面的丫环浏览一周,燕瘦环肥,花团锦簇。但是美中不足,没有四香在内,只不过一般庸脂俗粉罢了。他肚里打算这都是落选的东西,枉费了许多花粉,都是“偷鸡弗着蚀把米”,脂粉虽多,俺这里一个也不中。但是站在庭中的众婢女,都在那里窃窃私议。有的说,华安兄弟在看我啊;有的说,他不是专看你的,眼光转到我面上来了;有的说,他向你只看一下,他看我却看了两三下。华老走到滴水檐前,传谕众丫环休得交头接耳,互相谈笑,须知今天是你们喜星发动的日子,嫁一个如意郎君,须得五百年前定下的良缘。相府中的书僮华安,一表人才,又是满腹才华。他虽是一个僮儿,他的才学并不在苏州才子文徵明、祝枝山之下。你们想想,人生在世,嫁得这般的夫君快意不快意?众人欢声雷动,都说谢谢相爷,谢谢太师爷。惟有石榴不则一声,频频冷笑。他笑众人都是无事忙。都是白起劲,四同兄弟只点中我一人,和你们不相干。华老又道:“你们不用谢我,点中不点中,还要看你们的运气。果然点中了,今天便是黄道吉日,新郎新妇,同时脱离奴籍,便在东鸳鸯厅上结亲,西鸳鸯厅上坐宴,后花园拨与房屋三间,作为新夫妇的住宅,从此书房中的公子,把华安唤作先生,把华安娘子唤作师母。你们想想,这般福分,可是人生难见难逢的事?”众人又是欢声雷动。都说相爷的恩天一般大,太师爷的德,雨露一般深。 就中那个夹着热馒头出出过辔头的小莺,一时忘却形骸,竟喊将起来道:“两位公子要唤丫环做师母,这不是折煞了丫环么?”说时引得众人大笑起来。华老申斥道:“又不曾点中了你,你说这客气话。”小莺好生惭愧,石榴觑了他一眼,又是连连冷笑。笑这小莺竟自为命师母,谁知师母便是我石榴,甚么人都抢夺不动。你要做师母,竟是在说梦话了。华老谕言已毕,便令管家婆按名点进。第一名便点着小莺,益发使他起着徼幸之心。徼幸着一等丫环四香都不在场,自己便推升第一名,但愿馒头有灵,把猪狗臭吸收净尽,不要被他嗅出了才是好咧,管家婆把众丫环都点过了。东鸳鸯厅候选丫环一十八名,从小莺起至彩云止。西鸳鸯厅候选丫环一十八名,从海棠起至红莲止,都排列得齐齐整整,打扮得嬝嬝婷婷。准备着指指点点,希望着甜甜蜜蜜。就中惟有小厨房石榴丫环,一副得意面孔难绘难描。他想太师爷说的华安娘子,公子师母,不在別处,便在这里。我便是华安娘子,我便是公子师母,华老把众丫环点名已毕,接着便唤华安过来。唐寅应了一个“有”字,华老道:“华安你进了相府虽只半年,但是两位公子经你指导以后,果然茅塞开通大有进步,休说旁的书僮万万追你不上,便是从前延请的王师爷经年教导,也不及你半载提撕。你有这般的大功我不把你竭力提拔,便是埋没了人才。我是存心公平的,并没有什么偏爱之心,僮仆里面,如有和你一般的人才,我便和你一般看待。可惜三四十名僮仆里面,只有你一人出秀,那么我也只好把你一人提拔了。这真叫做‘才难不其然乎’。”平、吉、庆三人听了,好生惭愧。唐寅道:“太师爷太把小人宠待了。小人受宠若惊,心有不安,叩求太师爷雨露偏施。待到小人成婚以后,对于他们三个,也各各给他一名婢女,以免同是书僮,却有荣枯之别。”华老向平、吉、庆三人说道:“你们听得么。你们妒忌人家,人家却抬举你们,只要你们伺候殷勤,别无过失,我便瞧着华安份上,再隔三个月后,各各赏给一名婢女做妻子。”平、吉、庆三人都是喜从天降,上前谢过主人。华老道:“你们也得谢谢华安。”三名书僮果然都向华安道谢,这是唐寅放的起身炮,横竖起身在即,不妨做个人情。华老道:“华安三十六名丫环,分站在东西鸳鸯厅上。时候不早你在三十六名中点取一名罢。”唐寅谢过华老,便道:“小人斗胆,到那边去点这一下了。但是有缘无缘,不能预定。点中了,固然是太师爷的如天之德。点不中,也得太师爷海量包涵。”华老听着他的语言,知道他对于三十六名丫环未必踌躇满志。看来四香不出,未必降格以求罢!心中这么想,口中却说:“你点便是了,中不中那时再说。”   唐寅离了二梧书院,先往东鸳鸯厅,这其间的丫环,从小莺直至彩云,都排着一字阵,大有《阿房宫赋》中所说的“缦立远视而望幸焉”的模样。唐寅向众一揖,说明来意,便打从第一名起,先向这位姐姐请教芳名。小莺道:“奴家便唤小莺啊,常在老太太房中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