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杰传 - 第 17 页/共 26 页

春燕道:“人有了良心,狗也不吃屎了。这乡下大姑娘一定不是个好东西,鬼鬼祟祟了一夜,不知被他骗了什么珍珠宝贝去。他怕小姐索回,所以不敢再上大门了。”素琴恰立在一旁,听得他们这般说,掩着嘴直奔到里面,笑个不休。   过了一天,便是二月十五的吉期,两姓热闹情况便是写秃了编者的一枝笔,也不免挂一漏万,只好说些大概了。且说男宅方面,门前高贴着路由单,排齐执事,何等热闹!两位冰人坐在大厅上正中一席,吃过了三道菜,即辞别押轿先行。然后发轿至麒麟街王兵部府,一切仪仗衔牌伞扇,锦亘里许,观众赞不绝口。花轿到门,笙歌齐奏,冰人在外堂坐席饮酒。 新娘王秀英在里面吃过和合酒饭,然后装扮起来,在那奏乐声中上了凤冠,穿了蟒袍,披了霞帔,还戴着并头莲的兜红巾。掌灯者持筛者一对对一双双引着秀英上轿,冰人和伴娘都预先上着小轿,抄着捷径先往男宅。花轿经过的地方,大家争以先睹为快。三声炮响,王秀英的彩舆进了礼部府中,一切仪从退往外面,赞礼的赞着熨轿启帘,主人接宝,新人降舆,新郎登堂。待到结婚完毕,祝枝山趁着没有坐席,便到各处去招呼熟人。来宾之中,文徵明也在其内,见了枝山,向他贺喜。   枝山道:“衡山,你可知小唐的消息么?”徵明摇头道:“依旧消息杳然,陆氏大嫂焦急的了不得,要是再没有消息到来,只怕便要病倒了。”枝山道:“提起了陆昭容,又是可恼,又是可怜。听了你的报告,似乎可怜。想起他捣毁我的家庭,害的我躲在这里,拙荆产子也不能回去一看,又是可恼。”徵明道:“你不须挂念,令郎五官端正,啼声宏亮,将来定是英物。”枝山忙道:“你见过我们的天生么?”徵明道:“我虽没有见过,但是内人们常常去探望尊嫂。今天月芳去,明天又是寿姑去。据他们说,令郎确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将来强爷胜祖,未可限量。还有一桩趣事,你是枝指,令郎也是枝指。听得街谈巷语,都说阴沟洞里产生了一条小赤练蛇。”枝山拈着胡子斜着眼睛道:“放屁放屁,放其黄犬之屁也!”徵明道:“老祝,怎么骂起我来?又不是我说的啊,我是传述人家的话啊!”枝山笑道:“我也不是骂你,只教你回到苏州见了人家,借重尊口,道几句‘放屁放屁,放其黄犬之屁也!”徵明笑道:“你要教我代放黄犬之屁,只好谨谢不敏,待你回苏时自己去放罢。 听得尊嫂说,本月中令郎便须剃头,到了那时你也该回去一走罢?”枝山皱着眉道:“我很想回去一走,只怕这雌老虎又来肆其咆哮,向我讨问小唐的下落。一言不合,江北奶奶又要舞动棒槌,我这几间破屋子挨不起他们一打再打。小唐不回来,便是天生剃头,我也不能回去。衡山,你从苏州来,可听得有人谈起小唐么?”徵明道:“子畏失踪已是半载有余了,外面人议论,以为凶多吉少,只怕他早已不在人世了。”枝山摇头道:“只怕未必罢,据我猜测,他一定看中了什么绝色佳人,现在进退两难,去又不是,留又不是,正在‘眼泪索落落,两头掉不落’的时候。”说时,拍着徵明的肩道:“趁他们都都去看新娘,我和你同到紫滕书屋中去坐坐罢。”   于是祝文二人进了书屋,果然比着外边清净,两人坐着闲谈。枝山道:“我为什么料定小唐还在人世呢?只为我出门时曾在关帝庙前拈着两个字卷,向测字先生询问吉凶,却是一个秋字,一个香字。后来得了嘉兴,和沈达卿同登烟雨楼眺赏风景,却听得鸳鸯河畔有人高唱着吴歌。歌中左一声秋香,右一声秋香,分明唱的是秋香歌。和我所拈的字卷不谋而合。 可见小唐的踪迹定在秋香二字之中。我便遣仆人去找他,教他上楼来唱给我听。唱歌的是小船上的摇船人,操着苏白,口出大言,翘起着大拇指,说什么赫赫有名的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他要听我唱歌也须一两银子一只,卖出的行情打出的例,若要听我唱歌,也须一两一只。多也不要,少也不卖。仆人上楼回覆,我怎肯错过这机会?便允着他的要求,唤他上楼,一两银子唱一只。沈达卿怕我上当,从中相阻。我说要知小唐踪迹,非唤他上楼不可,小唐一定听过他的山歌,他说的江南第一风流才子,除却小唐还有谁来?”徵明点头道:“这倒不错,机会难得。花几两银子是小事,料想已从唱歌人的口中探出子畏兄的踪迹来了。”枝山道:“探出了踪迹,我还在这里做什么?我不会回去伴产妇娘抱小孩子么?”徵明道:“难道唱歌人也不知子畏兄的踪迹么?”枝山道:“那有不知之理?只是交臂失之罢了。他上楼见了我,问我可是苏州祝枝山祝大爷?我不该说是的,说了是的,我便吃了人家的亏了。”徵明道:“吃了谁的亏呢?”枝山道:“吃了你方才如是这般‘放屁放屁,放其黄犬之屁也’的大亏。”   徵明愕然道:“老祝,我没有得罪你,为什么又在骂我?”   枝山道:“我不骂你,我是骂那替我题那‘洞里赤练蛇’五字绰号的人。这些人死到黄泉,一定敲牙拔舌,剥皮抽筋,磨骨扬灰,永远不得人身。”徵明摇头道:“何苦呢?骂的这般恶毒。”枝山道:“他们题的太恶毒,难怪我骂的恶毒。这唱歌人知晓了我的姓名,便推托着有一封唐伯虎写给我的书信,放在船里,忙着下楼去取信。吾不该放他下楼,他便借此脱身了。比及我久候不来,派着仆人去看他,他早已把空船摇到中流了。仆人唤他回船,他偏不肯,说什么‘洞里赤练蛇要咬人的。’衡山,你想可恼不可恼?瘟乡下人为什么听了我的大名这般害怕?不是为了人家题了我这恶毒绰号么?所以我恨恨不已,有这一场恶毒的骂。”徵明道:“你要寻访这唱歌人,只须央托沈达卿随时物色便了。”枝山道:“我何尝不托他物色呢?他几次书来,总说无从寻访。”徵明道:“今天沈达卿也在这里吃喜酒,方才我和他同席而坐,你曾遇见么?”枝山道:“我在女家午宴,所以没有遇见达卿。正在谈话时,仆人们喊将进来道:“请大媒老爷坐席!”外面要定席了,枝山便和徵明同去赴宴,花厅上来宾济济,依次入席,水陆杂陈,笙歌并奏,一一开怀欢饮。席散以后,众人预备去闹新房,徵明道:“我们都去瞧瞧新娘可好?”枝山道:“你去便是了,我是目力不济的,雾里看花,何必多此一举?”徵明道:“那么我要去看新娘了。少顷和你在紫滕书屋里相会罢。我今天也要耽搁在书屋里的。”徵明去后,忽有人拍着枝山的肩道:“枝山兄,我找了你好一会咧!”枝山回头看时,原来便是嘉兴沈达卿。忙道:“恰才衡山说起,知道你也在这里吃喜酒。只为来宾很多,我又做了月老,忽而在女家,忽而在男家,以致没有和你会面。”达卿道:“我告诉你一桩喜事,唐子畏的踪迹已被我探得了。”枝山大喜道:“他在那里?快快告诉我知晓。”达卿道:“你在烟雨楼上听那舟子唱歌,你不是说子畏所恋的女子一定叫做秋香么?你竟有半仙的本领,果然猜的不错。子畏不肯回家,便是恋这秋香。”枝山道:“那么这秋香住在那里?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呢?”达卿道:“你是料事如神的,请你猜这一猜。”枝山道:“秋香住在那里我不知晓。若说秋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大概总不是闺秀罢。照着这般的名字看来,不外是一个青衣队里的人。”达卿笑道:“真不愧是料事如神,又被你猜中了。”枝山道:“那么请你告诉我秋香所住的地方。我得了下落,便可以安然还家,不怕陆昭容来寻事了。”达卿看了看左右道:“这里不便讲,出出进进的人很多。 泄漏了风声,须不是耍。”枝山道:“那么我们到紫藤书屋去细谈罢。那里很清静,便是我下榻的地方,尽可细谈,不愁泄露。”   于是两人同往紫藤书屋,并坐细谈。   达卿道:“你在嘉兴动身时,不是托我探听这唱歌人的踪迹么?他是跳船头的。听得船帮中人说起,此人叫做米田共,业已回苏州去了。以致无从探听,迟迟不能报命。今年元宵,我约着友人同游鸳鸯湖,见那摇船的人似曾相识,问他姓名,便是那天唱歌的米田共。我问他:‘为什么久不见你摇船,’他说:“我是跳船头的,有时在嘉兴做船伙。有时又在苏州一带摇驳船,我到苏州去了已是两个多月,直到今天才来这里帮人家摇橹。’我说:‘那天苏州祝枝山祝大爷问你唐伯虎的消息,你为什么托词下楼,一去不来?”他说:“祝枝山是有名的洞里赤练蛇,我见了他便害怕。只怕中了他的毒。”枝山道:“放屁放屁,放其黄犬之屁也!”达卿道:“枝山兄,你不该骂人啊!”枝山道:“我不是骂你,我在骂这臭嘴的米田共。以后怎么样呢?”达卿道:“当时我就向他说:‘现在船里没有祝枝山了,你肯把唐伯虎的踪迹告诉我听么?’他说:‘唐大爷的踪迹我是知道的,但我不敢说。只为唐大爷吩咐我的,倘在外面吐露风声,被他知晓了,一定要把我送到衙门究办。’我说:‘你说不妨,唐大爷不会知道的。你告诉了我唐大爷的踪迹,我有三两银子赏给你。’他搔头摸耳一会子,便道:“你老不讲给人听,我便可以把唐大爷的踪迹依实奉告。”   枝山侧着耳朵,很注意的听他讲将下去。却听得一阵喧嚣之声,来了许多宾客。都说:“大媒在这里了。这件差使,非得你大媒出场不可。”说时,护着枝山便走。正是:   消息恰从无意得,喧嚣忽又有人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大媒颊上茅草乱蓬蓬娇女指尖梅花香拂拂  祝枝山正待要在沈达卿口中探出唐寅消息,忽的许多闹新房的宾客拥着枝山竟往新房中而去。枝山忙问何故,众人道:“新娘躲入后房中,又把门户紧闭,不肯开放,非得你大媒出场不可。”枝山道:“撮合成亲是我大媒的责任,你们要闹房尽管去闹,和我媒人何干?”众人七张八嘴,都说非得新娘子出来相见,对客吟诗,我们决计不散。”枝山无可奈何,任着众人拥入新房。果然新房里面塞满了一屋子的来宾,一齐嚷道:“后房不开,我们不散。 任凭相持到天明,我们一定盘踞在这里,坐以待旦。”新郎周文宾在房中东也打拱,西也作揖,但是毫无效力,不能够解散众人。待到枝山进房,众人喊着:“好了好了,大媒来了!这桩事全仗大媒鼎力,请新娘子出来见客,吟一首诗也可,做一个对也可。只须我们满意,自会相率出房,决不错误他们的‘春宵一刻值千金’。”枝山道:“诸位要见新娘,和他对个对儿,新娘著名才女,料想不会当场出丑。但是言明在先,对个对仗以后便须立即出房,诸位如肯答应,祝某便来掮个木梢,倒也不妨。”众人都说:“只须如此,对过了对联,我们决不逗留;要是避不相见,我们只好在此过夜了。”枝山道:“你们让开一条路,待我走到后门外,隔着门儿替你们说情,大家都不许喧嚣,静侯新娘出见才是道理。”   这时声浪都静,专待新娘出来见客。   枝山在人丛中挤将过去,慌得几个白面书生一齐让过头去。让得慢一些,险些儿被他茅草也似的须根刺痛了面颊。枝山挤到后房门口,轻轻敲了几下,自称:“便是祝枝山,特请王小姐出房会客。只须对就了一个对联,祝某愿负全责,请众宾客退出新房。否则被他们包围到天明,反而不妙。”   但听得素琴在后房说道:“祝大爷果真担负全责,小姐自会出房见客。但是对联对得不好,诸位休得见笑。”枝山道:“不须客气,对仗一定是好的。”素琴道:“请祝大爷央告来宾,让过两旁,好待小姐出见。”枝山道:“诸位听得么?快快让过两旁,新娘子便要出来也!”一壁说,一壁在人丛中分路,无多时刻,“呀”的一声,后房门开放,左右伴娘拥出一位千娇百媚的王秀英小姐出来会客。素琴紧随在后面,和小姐寸步不离。原来亲友闹新房,和学生请愿团一般,越是当局避不见面,越是引起罗唣。倒不如挺身相见,是一个简捷的退兵之计。王小姐出了后房,向来宾左也裣衽,右也万福,众人反而矜持起来,不敢有越轨举动。两名伴娘把小姐拥到梳装台边,打着偏袖坐下。素琴站在一旁和小姐异常贴近。枝山道:“新娘已在这里恭候诸君的上联。”有一个滑稽少年唤做刘咏诗的说道:“上联有了。”他看了看枝山的绕颊短须,便道:“我的上联叫做:   茅草。”   但见秀英凑在素琴耳边轻轻一语,素琴便道:“小姐已对就了。小姐对的便是:   梅花。”   这个对联都是即景生情,茅草生在枝山脸上,梅花却插在雨过天青的花瓶里面。众人都说这对仗太容易了,显不出才女的本领,刘咏诗道:“我还要添上两个字咧! 叫做:   一团茅草。”   秀英又向素琴附耳数语,素琴道:“对就了,对的便是:   几朵梅花。”   刘咏诗道:“我的上联还得加上两个字,叫做:   生就一团茅草。”   秀英又口授于素琴,素琴代说道:   拈来几朵梅花。   刘咏涛道:“我的上联语气还没有满足,还得加上三个字,叫做:   乱莲莲生就一团茅草。”   秀英不用构思,又教素琴代答道:   香拂拂拈来几朵梅花。   刘咏诗看了枝山左颊,又看枝山右颊,笑道:“一个乱蓬蓬不够形容,我的上联叫做:   乱蓬蓬,乱蓬蓬,生就一团茅草。”   素琴不须小姐口授了便道:   香拂拂,香拂拂,拈来几朵梅花。   众人听了,都看着枝山的胡须好笑,枝山道:“你们不是闹新娘,闹我祝阿胡子了。对仗已成,大家都可退出了。”   刘咏诗道:“且慢且慢,我的上联还须加添两个字,叫做:   颊上乱蓬蓬,乱蓬蓬,生就一团茅草。”   秀英又是轻轻附耳数语,素琴代答道:   指尖香拂拂,香拂拂,拈来几朵梅花。   枝山道:“好了好了,你把我挖苦的够了。”刘咏诗道:“不行,我还要加上两个字,叫做:   大媒颊上,乱蓬蓬、乱蓬蓬,生就一团茅草。”   秀英又口授于素琴,教他代答道:   娇女指尖,香拂拂,香拂拂,拈来几朵梅花。   枝山大笑道:“大媒得与娇女作对,‘乱蓬蓬’和‘香拂拂’配合成双,这是天大的幸事。”房中宾客一齐大笑,要求满足以后,众人方才退出新房,各鸟兽散。薪郎周文宾立在房门口送客,口称:“列位慢请,种种简慢,缓日登堂道歉。再会再会!”   在那送客声中,新房中的宾客空空如也。只留着新娘王秀英,赠嫁丫环素琴,以及伴娘仆妇人等,外加大媒祝枝山,竟盘踞在新房中,不想出去。   文宾作揖道:“枝山兄,明日再会罢,你也辛苦了。”枝山道:“我不出去,出去了少了一副很好的对仗。我这‘乱蓬蓬乱蓬蓬’要和‘香拂拂香拂拂’做一对儿。”文宾道:“这个上联是刘咏诗出的,你不能移祸江东,和我们为难。”枝山笑道:“老二,你太极形可掬了,将来的欢娱日子正长,何争一刻?你娶了新娘,便忘记了老友。真叫做‘新人进了房,媒人抛过墙。’”伴娘们见大媒老爷坐着不走,左一声祝老爷,右一声大媒老爷,左一杯香茗,右一杯枣脯汤,都说:“祝老爷是好人,大媒老爷是好好先生。新姑爷在唱喏了,新小姐在请晚安了。指日高升的祝大爷,早生贵子的大媒老爷,时候不早,安处罢。”说到早生贵子,便中了枝山的心坎,暗想:“我是有了儿子的人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别使这捉狭罢。”当下笑着起身,拍着文宾的肩道:“饶了你罢。”于是离却新房,自回紫藤书屋。进了书屋,才想起报告唐寅消息的沈达卿,忙遣着祝僮去探问。   祝僮道:“沈老爷已到东书院安寝去了。”枝山没奈何,回房安卧。且待到了来朝,再向沈达卿探听消息。   著者抛却枝山,且说周文宾这一夜的无穷欢娱。才子佳人,绸缪欢爱,又免不得有一番俗套。到了来朝,秀英梳洗完毕,文宾笑向秀英说道“我在元宵夜吟的一句睡鞋诗,你当时以为不切,现在该知道是确切不移了。”秀英微嗔道:“官人,你以后合该稳重一些,似这般的轻薄诗句不是礼部尚书的公子所宜做的。”文宾道:“娘子,我们新夫妇什么话不可说?”秀英道:“官人,你可知‘上床夫妻,下床君子’”?这时候兵部府中已遣人来送朝点心,还有许多女宅的亲戚都来望朝。这又是杭州的风俗,每逢嫁女以后,来朝便备着糕粽两大盘,糖汤一壶,送到男家,叫做送朝点心。糕粽是取个“高中”的口彩。糖汤唤做和气汤,好教小夫妻一团和气。其他女家亲戚,每日轮送细点两色,名曰望朝。秀英道:“时候不早了,‘待晓堂前拜舅姑’,公公还在京师,我们同去向婆婆请早安罢。”文宾对于新夫人,又敬又爱又惧。敬是敬他的孝顺尊章,爱是爱他的才貌双全,惧是惧他的下床君子。秀英到堂上拜见了婆婆,周老太太爱他彬彬有礼,和他略谈了几句,教他不须拘礼,回房去罢。 这是他体贴儿子、媳妇,不肯错过他们的甜蜜光阴。新夫妇回到房中,文宾只挨着秀英并坐在一起儿。秀英道:“官人,我们相亲相爱的日子正长,何争这一时半刻?外面有许多朋友,如祝枝山、文徵明、沈达卿等,都住在礼部府中,你不该躲在房里,冷落了他们。自来朋友之交胜如胶漆。”文宾道:“他们都是过来人,知道我不舍得离开卿卿,一定是原谅我的。”秀英道:“官人不是这般说,冷落了好友,要惹人家笑话。尤其是这位祝阿胡子,他这三寸舌何等厉害!你冷待了他,难保他不来取笑于你。况且三朝无大小,他若恶作剧起来,把我们元宵的事向大众吐露风声,这便如何是好?官人,你不用陪我,快陪老祝去罢。”文宾觉得秀英的话很有道理,没奈何暂别爱妻去陪老友。但是一步一回头,舍不得离开这盎然春意的洞房。秀英道:“去罢去罢,不用回头了。”文宾离了绣闼,径往紫藤书屋,才走到门口,便听得枝山道:“衡山,和你一同回去罢。今天不及,明天使可启程。”徵明笑道:“何必匆匆?且待与文宾兄言明以后再走不迟。”   枝山道:“你想见文宾的面么?他躲在房里,怎肯出来和我们相见?陪朋友不如陪娇妻。”沈达卿道:“枝山兄,你也强人所难了,新夫新妻,谁也都是这般的,合该原谅他一些。”枝山道:“他不出来,我们撞将进去可好?横竖三朝无大小。”文宾吐了吐舌尖,暗想:“新娘子料事如神,我远不及他。”当下阿罕阿罕,扬声入内,和祝、文、沈三人想见以后,彼此坐定。枝山笑道:“老二,你来做甚?不去陪伴你这指尖香拂拂的娇女,却来探望我这颊上乱蓬蓬的大媒?未免辜负香衾了。”文宾道:“老祝休得取笑,我们朋友之交胜如胶漆。”枝山道:“呵呵,你要做应声虫了。你道我不知道么?这两句话不像你说的,是出于你那新夫人香口之中。你要陪着他在一块儿,寸步不离。新夫人怕你冷落了我们,讨那祝阿胡子不说好话,扳你的理性,因此催着你出来相陪。我的目力虽不济,我的耳朵却长。 老二,我的所料何如?”枝山这般猜测,文宾别转了头,微微吐舌,佩服他料事如神。待到枝山问他所料何如?文宾却是乱摇着头,连说:“不对不对。”徵明笑道:“文宾兄,休得假撇清,你已在那里频频吐舌,老祝猜测之词只怕是‘老道士放屁’”。文宾道:“这话怎么讲?”徵明道:“叫做‘句句真言’”。沈达卿道:“文宾兄,你可知道枝山兄要回去么?”文宾愕然道:“老祝因何回去?难道小弟得罪了你?所以匆匆便回。”枝山道:“老实向你说,小唐的踪迹我们已知晓了。回去以后,好在陆昭容面前说的嘴响。他若不在我面前陪罪服礼,我永不告诉他小唐的藏身所在。”   文宾喜道:“子畏兄有了消息,这是天大的喜事。他的藏身所在,你们怎样知晓的?”枝山道:“这是达卿兄告诉我的。”文宾道:“可是那个唱歌人觅到了么?”枝山道:“觅到了唱歌人,便知下落。但是消息须得秘密,只怕先被陆昭容知晓了便不见我们的功劳。”文宾道:“你又过虑了,我住在杭州,唐家大嫂住在苏州,你在这里告诉我,大嫂那边怎会知晓?”枝山道:“那么你凑过头来。”当下枝山便把这个消息得之达卿,达卿得之跳船头的米田共,唐寅怎样的扁舟追美,一路唱着秋香的情歌,直到东亭镇华相国府的码头方才泊岸,细细述了一遍。说完以后,又叮嘱着文宾,须得牢守秘密,休在外面张扬。文宾听罢,拍手笑道:“老祝老祝,今天也上了周二公子的当,我得了这消息,马上便要打发家奴赶往苏州桃花坞唐家大嫂面前报信。你想奇货可居,不给大嫂知晓,万万不能,万万不能!”说时,擦鼻尖,自鸣得意。枝山笑道:“你尽可以去冒功,但是我也可着以在昭容面前告你一状。”文宾道:“告我什么?”枝山道:“告你做诗骂他,把他唤做母大虫,你这稿诗我还在夹袋之中。”文宾笑道:“报信是我的功,讥讽是我的过,功过相抵,还是功大过小,凭你去告发罢。”枝山道:“非但告你一状,还得把那许大上楼怎么长、怎么短……”话没说完,吓的文宾直站的站了起来道:“枝山老友,恕我冒昧。前言戏之耳,子畏兄的行踪我决计守口如瓶。”文徵明、沈达卿都不知道内幕情形,便问枝山:“什么叫做许大上楼?”枝山笑问文宾道:“可要告诉他们知晓?”文宾又是连连作揖道:“祝老先生,祝老前辈,成全了小弟罢。”枝山道:“二三知己面前谈谈说说是不妨碍的。”文宾深深的又是几揖道:“多一人知晓,不如少一人知晓。看着小弟面上,请做缄口的金人则个。”枝山道:“放心罢,我也是前言戏之耳。”于是文宾方才含笑坐下。文沈二人弄得莫名其妙,眼见文宾这般惶急情形,便不好细问根由。枝山道:“老二,你不出来,我也要到新房里来找你。须知我在杭州专为避着你诗中所说的这只母大虫而来。至于我的心中,恨不得早早归去。小唐的消息已有了,我逗留在这里‘归心如箭已离弦’。今天不及动身,明天须得告别。方才我们商量的便是这桩事。”文宾沈吟了片晌道:“小弟心中意欲屈留你数天,现在有这特别情形,碍难勉强挽留,但是明天动身太嫌局促,只为明天是三朝庙见,须请大媒。这是杭州风俗中的隆重礼节,无论如何,你明天万万不能动身。   过了明天,我便雇着船儿送你回府。衡山、达卿二兄是难得到杭州的,要请宽住数天,留作平原十日之饮。”文沈二人都说:“家有要事,急于回去,和枝山兄同船去罢。”   枝山道:“你也不必挽留他们,还是让着我们三人同舟回去的好。到了嘉兴,还得在达卿府上耽搁一宵。衡山呢,他已便宜了许多,我这番也得要他出一些力了。”文宾道:“怎么出力?”枝山道:“我们唐、祝、文、周一般都是好友,为什么小唐走了,要我背乡离井,独去寻访?他却躲在家中,享那左拥右抱之乐?我们回到苏州,假使陆昭容自知理屈,向我陪罪,并且央托我老祝寻他丈夫回来,我便要拉着小文同去寻访,也教他在朋友分上出一些力。”   文宾点头道:“这是分所当然的。”枝山大笑道:“既知分所当然,你也陪着我们同去,过了三朝便即动身罢。”文宾低着头儿,做不得声。枝山道:“你方才不是说朋友之交胜如胶漆么?”徵明见文宾面有难色,便道:“老祝,你不要强人所难了。去年你动身时,为着我正在新婚,不曾拉着我同行。要是你今拉着文宾兄同行,教他辜负香衾访小唐,这不是厚于文而薄于周么?”说罢,大家都哈哈一笑。枝山道:“还有祝僮的亲事怎样办法?”文宾道:“我已向家嫂面前说过,在这一二月以内择个吉期,把锦葵嫁与祝僮。只为锦葵是从小服事家嫂的,现在把他遣嫁,不能草草不工,枝山兄既然急于回去,不能久留,将来择定了吉期,教祝僮自到杭州来就亲,你道可好?”枝山点头道:“很好很好,一切都已讲妥了,明日便是三朝,我们扰了你的盛筵。到了后日,一定要回去的。你要雇船,须得雇一只宽大的船。船上须有平头正脸善于烹调的船娘,还得掇下一瓮陈年花雕,以便我们在舱中小酌,解除寂寞。”   文宾道:“一一遵命便是了。”枝山道:“洞房春暖,片刻千金,你到里面去伴新娘子罢。我们这里有伴,不用你相陪了。”文宾听了,宛比皇恩大赦,离座一揖,道了一声“再会”,转身便走。初出紫藤书屋还装作步履从容,一进了备弄,脚下便好像开快车似的,恨不得一步便跨入洞房,和王小姐鹣鹣鲽鲽,永不分离。   过了一天,来日便是三朝。杭俗结婚三朝,自有一番举动,这是庙见之朝,新郎穿了袍服,纱帽上插着金花;新娘带了凤冠,叫做珠翠大满头,有龙凤钗、燕子钗等前后插串,穿着玄领霞帔,束着朝裙。午刻祭祀祖先,文宾和秀英先拜家堂,次参灶神。参灶时,新娘须换绿袄、绿鞋,参毕仍换原服,再参家庙,申刻见礼,华堂上并列两张大椅,空着一张是周礼部坐的,其他一张是周老太太坐的,新夫妇依次见礼。拜了尊嫜,又和众人见礼,好不热闹,祝枝山、徐子建以及许多陪宾,都是开怀欢饮,足足的闹了一天。待到来日,祝、文、沈三人。都和文宾作别,急于下船。这张大号船儿何等宽敞,枝山赚了柯仪,又博得许多礼物,简直满载而归。不但周王两家备着丰盛土仪,一起起扛入船中,便是一钱如命的徐子建,感激着枝山请他做了现成媒人,赚了大大的一笔柯仪,听得枝山动身,不但亲自送行,而且还送了四色礼物,这是著名的四杭。何谓四杭?叫做杭扇、杭线、杭粉、杭剪,十六世纪时代,吸烟的风气还没有盛行,到了前清,四杭以外还多着一种杭烟,叫做五杭。文宾道:“老祝荣行,本待送你一程,为着今天是回乡之期,不克如愿。”原来杭俗接取婿女双归叫做接回郎。今天王兵部府中又有一番盛筵饷客,枝山归心如箭,便不及去叨扰了。但向子建说道:“老兄一人去受用罢。”枝山正待下船,回头不见了祝僮,不禁诧异起来。正是:   暗逗春愁堤畔柳,怕撩客绪路边花。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苔滑高峰娄妃谏主花栽吴苑崔女离乡  祝枝山回头不见了祝僮,众人四处找寻都不见祝僮形影,个个失声道怪,说:“方才还见他在这里,怎么一霎眼便不见了?”枝山道:“不用奇怪,我们到了船上他自会赶来。到了那时,你们看他的眼圈,管教是淡淡的罩着一层胭脂。”疑信参半,便送着祝文沈三人下船。都在舱中坐定,赠几句临别之言。祝僮果然气嘘嘘的赶来,口称:“大爷下船了么?奴才解手回来,已不见了大爷,所以一路赶来。”   说时,早已下了大船,进舱伺候。他一进舱,众人忍俊不禁的笑将起来。原来祝僮的眼圈上果然红喷喷的起着一层薄晕。弄得祝僮不好意思起来,向着众人呆看。徐子建笑道:“管家的眼圈上谁给你搽着的胭脂?”祝僮红着脸,只说:“恰才一阵风来,眼睛里着了灰沙,揉了一会子,把眼皮都揉的红了。”文宾笑道:“你的主人竟是未卜先知,方才找不到你,我们都说奇怪。你主人袖里阴阳竟算出你自会赶来,而且说你红着眼皮。可见灰沙入眼,你主人也会未卜先知。似这般的料事如神,你的主人可以坐得中军帐,做得诸葛亮了。”祝僮低着头不敢做声,子建道:“‘送君千里终须别。’”小弟要失陪了,恭祝枝山、达卿、衡山三公一路顺风。”说罢拱手上岸。枝山向文宾说道:“你也回府去罢。少停,兵部府中便要排着仪从来接回郎。”文宾道:“既这么说,我也要上岸了。好在暂时小别,待到清明左右,我和内人回到苏州上新坟,再图良晤。”说时,从怀中取出一副赤金打就的“长命富贵”四字,连同黄金小印、碧玉帽器、赤金项练锁片等件,授给枝山说:“这是奉着母命送给令郎的。”枝山起立谢道:“长者赐,不敢辞。请你在尊堂面前叱名道谢。”文宾又一一和徵明、达卿握别,方才上岸而去。舟人正待解缆,忽听得岸上有人喊道:“且慢开舟,我张小二老送行了。祝大爷在那里?”枝山藏好了帽器等件,推窗看时,果然是木匠张小二,挑着一担东西,急匆匆的跑来。枝山忙教舟人暂缓解缆,自己却到船头相迎。   张小二跑到岸边,歇着担儿,气吁吁的说道:“祝大爷,你的船还没有开,亏得小二紧跑了几步。这一些东西算不得礼物,是奉着老娘之命送与祝大爷的。”便把挑来的东西送上船头。一甏绍兴酒、两只金华腿、四瓶茶叶、八盒茶食。   枝山摇头道:“我不好受你这许多礼物。你是个做手艺的人,得钱不易,请你收回了罢。”张小二道:“好教祝大爷知晓,自从你赠我扇面,又替我写上吉利的春联,交着新年,生意不绝。老娘吩咐我休要忘却了恩人,这一些东西聊表小二的一片真心。祝大爷,你赏收了罢!”枝山见他言辞恳切,只得吩咐祝僮一一收了。又取出四两银子赠与小二。小二怎肯接受,说:“我不是来打抽丰的,万万不敢领受祝大爷的赏赐。”枝山道:“你若不受,我心不安。”小二没奈何,只得接受了二两银子,便即道谢而去。枝山向文沈二人笑道:“此番回去真个满载而归,连那做木匠的也来送礼真是意想以外的事。”霎时间一片锣声,船已离埠。文沈二人便问枝山:“这木匠为什么么叫你恩人?”枝山便把雪中相救的情形说了一遍。文沈二人都是噬叹不已。三人同舟,毫不寂寞。只有祝僮侍立在旁不多开口,惘惘然若有所失。他想的什么?阅者诸君都已知晓,不须赘述。枝山回苏还有好几天的日子,当时的交通不比现在便捷,俗语说的好,“三日三夜上杭州,三日三夜回苏州。”可见苏州与杭州足有三天路程,何况又要道经嘉兴略有耽搁呢?按下舟中诸人,且把苏州的情形约略说说。   只为宁王造反,各省都受影响,凡属宁王党羽尽皆失败。苏州巡按徐鸣皋是宁王的羽党,王势盛时没人敢碰他;宁王一倒,徐鸣皋便被人指摘。在正德皇帝面前把他参了一本,奉旨革职,拿问进京治罪。苏州地方已另派了巡按御史,走马到任。旨意一下,三吴人民一齐称快。尤其称快的便是文徵明的丈人李一桂典史和他女儿李寿姑。只为当时徐鸣皋谄事宁王,要强迫李典史把家藏唐画献与宁王;李典史不肯,徐鸣皋便把李典史逮捕下狱,险些儿有生命之忧。今天徐鸣皋拿解进京,李一桂首先得信,便到天库前文宅探望女儿,把徐按院被逮情形告诉寿姑知晓。寿姑听了,笑说道:“天有眼睛,奸王和奸党一齐失败。看来时局大有转机了,但不知江西的奸王可曾捉到不成?”李一桂道:“早已捉到了。吾听得官场中传说,宁王造反时势大滔天,四方震动,亏得江西巡抚王守仁足智多谋,迭用奇计,把奸王捉住。 地方上没有糜烂,江西的心腹之患从此铲除,小百姓可以高枕无忧了。”寿姑道:“这位江西巡抚可是从前被太监刘瑾所陷害,谪赴贵州去做龙场驿丞的王阳明先生么?”李一桂点头道:“便是此人。”寿姑道:“王巡抚立下这般的大功。上利国家,下利生民,料想朝廷定有不次之赏了。”李一桂叹道:“朝廷上的奸党还没有廓清,正有人向当今天子大进谗言,说他平了宁王,意图不轨呢!我这番到南京去听得这消息,很替他担惊呢!父女俩谈了些朝政,李一桂不见女婿出来,便问寿姑道:“女婿到了杭州已好多天了,难道还没有回来么?”寿姑道:“还没有回来,大概早晚便要返苏了。”俗语道的好,“说着曹操,曹操便到。”父女俩正在谈论文徵明,徵明恰是今日回家。但听得家丁们声唤道:“二爷回来了!”寿姑忙去迎接丈夫。早见文祥已偕同舟人挑着行李什物先到里面,徵明在后到来。寿姑见了丈夫,自有一番慰劳的话。徵明道:“月芳呢?”寿姑道:“月姊昨天到杜府中去了,听说杜老伯有些感冒,所以月姊带了柳姑娘同去。”编书的顺便下一句注脚柳姑娘便是柳儿,不日柳儿就曰柳姑娘,他已是文徵明金屋中的人物了。李一挂听说女婿到来,也到书房中去迎候。翁婿相见,十分亲热。这一天,李寿姑备着酒肴,替丈夫接风,顺便款待他父亲。翁婿杯酒闲谈,李一桂先问些杭州情形,此番和谁同伴回来,徵明一一的说了,李一桂听说枝山同来,好生欢喜。忙道:“既是老友回来了,过了一天我要去访访他。但是他不怕唐解元的大夫人么?”徵明笑道:“好教岳父得知,唐子畏已有了消息,所以老祝敢于回苏。但是我在舟中再三盘问老祝,子畏住在那里,他不肯说。看来这是很秘密的,老祝和唐家大嫂想来还有一番辩论。大嫂不屈服,他决不肯把子畏的消息说出。”李一桂道:“贤婿,你们唐文祝周四人都是吴中名士,外面人不知道的都说你们风流自命,玩世不恭,所有士林中人佩服你们的果然很多,讥讽你们的却也不少,惟有我和杜太史都洞悉你们四位才人的苦衷。”徵明道:“两位岳父对于唐、祝、文、周的批评如何?”李一桂乾了一杯酒道:“贤婿,我说给你听。 说的中肯,我们对饮三大杯;说的不合,我愿罚六大杯。你道如何?”徵明听了异常赞成,筛满了六大杯的酒,专候李典史的批评。李一桂道:“你们四位名重当世,才冠江南。这是你们的大幸,也是你们的不幸。为什么是你们的大幸呢?中国十八省,每省秋试都有解元,然说其他的解元,大都碌碌无闻,只有唐、祝、文、周四解元,人人都晓,这便是你们的大幸。为什么又说是你们的不幸呢?只为名望太大了,便惹动了宁王笼络贤才的心,唐子畏被奸王骗入王邸,幸而觉察得早,佯狂回里。他从此隐于色情之中,造成了许多风流佳话。他的风流,一半是出于本性,一半也是宁王强迫而成的。贤婿,你道是不是呢?”徵明点头道:“岳父高见,比众不同。人人都道子畏是狂生,却不知道他有这难言之隐。知道子畏心事的只有岳父和杜颂尧岳父二人。”李一桂道:“唐解元既这佯狂避世,那么枝山老友这般落拓不羁当然也是有托而逃。你和文宾也是怕被宁王罗致幕下,所以多少总带些狂态。这都不是你们的本色,这叫做“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狂”咧,贤婿,这两句批评下得如何?”徵明抚掌道:“的当,的当!岳父请用三大杯,小婿也来陪饮三大杯。”饮罢以后,李一桂乘着酒兴说道:“贤婿,告你一件快心事,宁王已被王巡抚捉到了。宁王的羽党先后都要铲除了。 从前陷害我的徐鸣皋按院,他是宁王的私人,今天锦衣卫奉着圣旨把他拿解进京了。从此奸王羽党逐渐廓清,子畏回来以后,不用佯狂避世。你和祝周二人也不用风流自命,玩世不恭了。”徵明大喜道:“这是国家之福,大明气运正长,小婿合该引满一杯。”说时。满满的喝了一杯。又问李典史道:“岳父接近官场,知晓其中的详情,请把宁王怎样失败,怎样被擒,一一讲给小婿知晓。”李典史不慌不忙,把宁王宸濠的失败史原原本本的讲了一遍。以下的说话,一部分便是李一桂的报告,还有一部分编书的为着阅者便利起见,根据《武宗外纪》,用着特笔补叙一番,以清眉目。   原来宁王宸濠是明室的宗藩,仗着祖宗馀荫分茅裂士,开藩南昌。那时正德皇帝是个荒淫无道之君,有一部小说唤做《游龙戏凤》,所述正德皇帝南巡的事,不过其中的一部分罢了。其实他的荒淫历史竟是罄竹难书。他是孝宗皇帝的嫡子,即位以后天姓好武且好女色。 宫禁以外别构离宫画栋雕梁。备极壮丽,其名唤做“豹房。”天天临幸其地。到了后来,住在宫内的日子少,住在豹房中的日子多。只为豹房是正德皇帝唯一的乐园,帝所信任的文武诸臣都是奸佞之徒。就中锦衣卫都督同知于永,素善阴道秘术尤得帝的信任,命他做豹房顾命大臣,选得回部舞女十二人昼夜歌舞。意还不足,于永又劝帝广徵佳丽,充列后宫。宁王宸濠迎合正德皇帝的嗜好,遇有奇技淫巧随时进献。帝心大悦,以为宸濠爱朕。从此假以事权厚其爵禄。宗室诸王中间惟有宁王权势炎炎热可炙手。他知道皇帝每逢夜间很喜张挂各种灯彩,所费巨万毫不吝惜,他便挑选名匠制造各色灯彩以及异样焰火,灯彩的式样既然穷极工巧,焰火的构造又是推陈出新。置备完毕便派着差官护送进京,献于皇帝陛下。正德皇帝见了这灯彩和焰火,恰恰投其所好,吩咐内监把灯彩在宫殿各处一一张挂。有悬空的,有附壁的,有倚楹的,有傍轩的,一经燃点以后,宫禁之中彷佛成了星宿海,帝又吩咐内监把宁王进贡的焰火一一燃放起来。谁料偶一不慎火星碰到灯上立刻烘烘烈烈变做了一片火光,待要扑灭早已不及,于是延烧宫殿,自从二更烧到天明方才熄灭。乾清门以内的房屋都成了灰烬。在那火盛的时候皇帝避往豹房,偶一回顾但见熊熊烈焰上冲霄汉。皇帝回顾侍臣且笑且说道:“美哉美哉!这是一场大焰火也。”其实这番火灾是宸濠的毒计。灯彩以内藏有易于引火的硫黄松香,所以一经燃烧焰火便会成这巨灾,烧死宫人内监多人,惟有正德皇帝却不曾葬身火穴,没有遂着奸王的心愿。奸王得了消息连呼可惜不已。他一不做二不休,定要另想一个毒计。害死了正德皇帝自己便可以身登宝座掌管着大明一统江山。宸濠手下的谋士如李士实刘养正等一辈奸党都替宁王筹画秘计,以为火烧乾清门既没有烧死昏君,换一个美人计一定可以把昏君害死。只须一面奏请圣驾南巡,一面挑选江南佳丽十人,都须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且却精通音律妙解诗文。须先挑取入府表面上只算是充当王府的姬妾,实际上把来训练成就待到驾幸南昌时献上当今皇帝,以便迷惑君心潜通消息。一旦起兵造反有了内应,管教这昏君不死于疆场便死于美人手下。宸濠听了连称妙计,便实行那谋士的计画。 宸濠的左右嬖妾谁都要拍奸王的马屁,只指望奸王早登大宝遂他们攀龙附凤的心愿。惟有宁王的王妃娄氏,知道丈夫这般行为分明是自取灭亡,曾经几番规谏,叵耐奸王置若罔闻。后来奸王觅得沈石田所绘的一幅《樵夫上山图》,图中绘一个樵夫正待上山采樵,后面却站着一个妇人似乎和樵夫讲话,樵夫回头与樵妇作相语状,樵妇手指着层层叠叠的山峰,似乎教他适可而止休得登峰造极。这是《樵夫上山图》的寓意。上面题诗甚多,不过说些樵夫的通套语,并没有把樵夫樵妇相语的神气一一描写出来。宁王知道娄氏擅长文学,教他也题诗一首。娄氏把画中情形看了一遍,便借诗寄讽题着一首七绝道:   妇语夫兮出至诚,采樵休说担头轻。   昨宵雨过苍苔滑,忍向群峰峻处行。   宁王读了这首诗知道他的弦外馀音,不觉悚然变色,大有楚云王听了子革所诵的诗以致寝馈不安的模样。叵耐李士实刘养正这一辈小人见宁王连日面有忧色便问:“大王何事郁郁不乐?宁王取出娄氏所题的画幅教他们过目,说:“这四句诗大可玩味,看来冒险而行凶多吉少,还不如安分的好。”李刘二人看了一齐大笑,宁王问他们何事好笑,李士实道:“笑大王操券可得的锦绣江河,不免断送在妇人家一首绝句之下。”刘养正道:“笑大王熟读《左传》却不记得‘谋及妇人宜其败也’这两句书。”宁王本是没主意的,忙道:“先生们怎样高见,请道其详!”刘养正道:“古今来英明之主必须备历艰苦才有出人头地的日子,但看春秋时晋公子重耳,亡命齐邦,得过且过,有马四十乘便想终老是邦。幸而夫人姜氏有见识,劝他出外计画大事。重耳不肯,齐姜备着美酒灌醉了丈夫然后载他出境。后来重耳得反晋国,表里河山一战而成霸业。大王啊,可惜王妃娘娘擅长文学,却不去效法齐姜,只教丈夫偷安。难道不记得‘怀与安,实败名’这两句书么?”宸濠听了点头赞成。刘养正又道:“便是照着这首绝句的意思,这樵妇的见解未免太陋。樵夫上山采樵,只须有木可伐何论山高山低?照着樵妇的意思,但愿丈夫的担头轻,不愿丈夫向高处行,分明阻止他丈夫上进。 只教他苟且偷安,岂不有误了樵夫的生活?这般不明大体的妇人之仁,简直有百害而无一利。 愿大王采纳臣等忠鲠之言,勿为王妃一道绝句所误!”宁王的为人本来无主张的,听得两个奸人这般说法,遂把贤妃规诫之言置诸脑后,广遣羽党,物色才貌双全的佳人送往南昌,以备金屋之选。果然选中了十名美人,若问怎样的十美,编书的便开列于左:   广灵汤美人之霭,闺字雨君,善画没骨花卉;姑苏木美人桂,闺字文舟,善弹七弦琴;   嘉禾朱美人家淑,闺字文儒,善写《灵飞经》小楷;金陵钱美人韶,闺字凤歌,善唱秦淮小曲;   江陵钱美人御,闺字小冯,善舞《霓裳羽衣》;荆溪杜美人若,闺字芳洲,善拨雁柱筝;   洛阳花美人萼,闺字朱芳,善吹子晋笙;   钱塘柳美人春阳,闺字絮才,善鼓湘灵瑟。   公安薛美人端,闺字幼清,善品凤凰箫;   长洲崔美人莹,闺字素琼,善吟香奁诗。   人生不幸作女子身,尤其不幸做那十六世纪的女郎,越是才貌双全,越是引起王公贵人的觊觎。这十位美人并皆佳妙,尤其佳妙的便是这位崔素琼美人。周文宾羡慕他的才貌无双,曾经央人上门说合。素琼的父亲崔翁已有了允意,叵耐江苏巡按御史徐鸣皋,暗遣画师,乘着崔素琼遨游园林的时候偷绘芳容献给宁王。即奉奸王令旨迎取崔美人入府。名曰迎取实则劫取。可怜一位四德兼全的女郎,竟被那如虎如狼的衙役压迫上道。崔素琼拜别老父含泪下船:崔翁单生素琼一女,眼见那掌珠被人劫去,一恸几绝。宁王本是色中饿鬼,每逢隹丽入府先要饱他的肉欲,然后朝夕训练怎样献媚君王,怎样迷惑人主,以便正德皇帝南下时教他们实行这种种伎俩。以前的九位美人都是先后入府,慑于奸王的淫威无法抗拒,谁都不能保全这块无瑕的美玉,崔美人的艳名比着以前的九位美人还大,奸王看了徐按院呈上的图像心中怀疑,世上竟有这般的绝色佳人?他眼巴巴盼望崔美人早日到来,看他和图中的面貌是否丝毫不爽。待到崔美人进了王邸,宁王高坐银鸾殿上,却教九位美人分站左右,自有王府太监把崔美人引上殿上来,奸王饱餐秀色,喃喃的念着《西厢记》曲文道:“颠不刺的见了万千,这般可喜娘罕曾见。”那太监嘱咐崔美人道:“高坐在银銮殿上的便是王爷千岁,美人上殿时须得在王爷面前伏地叩头。”崔美人不去睬他,迈动金莲走上银銮宝殿。九位美人见他这般面容美丽体态轻盈,都是暗暗佩服,自愧不如。以为他上殿以后一定要对着宁王下跪,口称“王爷千岁在上,臣妾某某叩头”了。谁料这位崔美人竟是桃李其貌,冰雪其心,蓦然间竖起柳眉睁开杏眼,玉手纤纤的指着宁王骂道:“你这奸王,枉为帝室宗藩;不知报效当今皇帝,却敢放从淫威,把良家女子劫取入府。奸王奸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决计没有好好的结果!”殿上诸美人听了一齐大惊。正是:   拚将侠骨埋孤塚,肯扫纤眉入后宫。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诗中才子非幻非真梦里替人若无若有  坐在银銮殿上的宁王宸濠被崔素琼一顿辱骂,不禁勃然大怒道:“你这贱婢怎敢侮辱本爵,难道你不怕死么?”崔素琼道:“骂的不怕死,怕死的不骂,我崔莹是好人家女子,被你劫到这里早已拚着一死。要杀便杀,要剐便剐,若要我顺从于你再也休想!”宁王拍案道:“你既愿死,我便把你剐了,也教你知道本爵的厉害。”正待传唤武士上殿把崔莹带下凌迟处死,那时九名美人两旁跪下都替崔美人乞情。都说:“民间女子未知王府的厉害,出言吐语冒犯了王爷威严,恳求大王暂止雷霆之怒且罢闪电之威,把崔莹交付与妾等以便贱妾等切实劝导,使他心回意转好向大王驾前负荆请罪。”宁王正恨没有一个下场,很不容易觅来的美人要是真个把他处死,未免焚琴煮鹤便给个面子与诸美人道:“即是卿等这般乞情,暂时饶了这贱人,着令卿等叨实劝导,以十天为期,须在期限以内向本爵负荆请罪,本爵便不咎既往仍可另眼看待。要是满了十天不来请罪,哼哼!莫怨本爵手段太辣啊!”说罢,拂袖退殿。众美人把崔素琼引到自己房中按日轮流劝导,无非说些从了宁王怎样的荣华富贵一辈子享用不尽。素琼微微一笑,只背着四句诗道:   乌鹊高飞,不乐凤凰。   妾是庶人,不乐宁王。   众人见他不羡荣华富贵又另换一种论调,都说明知姊姊是个高尚之人不爱浮荣,但是十天之期转瞬即到,假使姊姊不肯心回意转,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说得到办得到,蝼蚁尚且贪生,姊姊何苦把你的花容月貌断送在无情钢刀之下,奉劝姊姊还是心还意转的好。”素琼听得这般说又是微微一笑。只背着四句《诗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