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杰传 - 第 22 页/共 26 页

年华二八,   赶制嫁衣裳。   菊香妹对不起,待到了二八芳龄,我来替你做媒罢。”桂香菊香毕竟年龄幼稚,未解风情月意,都说华安哥哥多谢你,千万放在心上,到了那时,你不替我做媒,我是不依的。唐寅笑道:“两位妹妹放心,我是决不食言的。秋香姐那么轮着你了。可要赠你一首《黄莺儿》?”秋香笑道:“你道了一句不中意的便够了,唱什么黄莺儿呢?”唐寅笑道:“秋香姐,你要小弟说中意,小弟便立刻道出一百个中意。你要小弟说不中意,任凭刀加颈上,剑指胸口,小弟决不肯道一个不字。秋香姐听者《黄莺儿》来了。   生**秋香,   待飚下,   不能飚。   西厢待月浑相像。   你是莺娘,   我是弓长,   勾消一笔风流帐,   我与你,   姻缘美满,   戏水效鸳鸯。   秋香姐,小弟点中你了。洞房花烛以后,做一对戏水鸳鸯罢。”秋香啐了一声,羞的两朵红霞,直透芙蓉颊上,向着雏婢说道:“两位妹子,我们进去罢。”这时候华老遣着华平来探消息,唐寅道:“华平哥哥,小弟已点中秋香了。”华平翘着大拇指道:“这是头儿脑儿顶儿尖,华安兄弟,你多么大的福分啊。”唐寅笑道:“这都靠着太师爷的宏福,小弟要到书院中去叩谢大恩。”于是跟着华平同到书院中见了华老,自有一番感激涕零的说话,无须细表。华老道:“华安,你的眼力很好,阖府丫环你都视若无物,单单看中了秋香。他不但面貌好,性情好,而且书函文墨,女红针黹,件件都好,你主母曾向我说,这个使女将来要认为义女,替他择配一个如意郎君,断不嫁低三下四之人。现在赏给你做妻子,是我夫妇俩特别破例。你谢了我,还得进中门去谢谢这位老主母。”唐寅道:“小人谢过了太师爷,正想要去谢谢老主母。小人没有太师爷、太夫人这般特别加恩,只好永远埋没在僮仆中间,永远捱受老祝的嘲骂。现在不怕他了,他要嘲骂小人,小人便可扭住了他,和他评理。看他再敢这般大言不惭,目中无人。”华老道:“你既感激我们俩的大恩,从此以后你该怎样图报?”唐寅道:“小人安排着粉身碎骨,报答大恩。”华老道:“也不要你粉身,也不要你碎骨,我只把那大郎二郎付托与你。我也不想他们飞黄腾达,和我一般。我只希望今年应试,他们都考取一名秀才,总算读了多年的书,有了一个交代。这个责任你能担当得起么?”唐寅道:“两位公子的天赋并非愚鲁,只为以前西席教授无方,以致艰于进步。一经小人指导,公子们的学问已非昔比了。若要博得一名秀才小人以为易如探囊取物,情愿在太师爷面前负着全责。至于将来科第的问题,考取两榜,却不敢必。考中一名举人,这也是意想中事。太师爷但请放心便是了。”华老掀髯笑道:“大郎二郎若有寸进,这都是你的功劳,正不枉我一番抬举也。你的主母在紫薇堂上坐着快去谢赏罢。”唐寅辞了主人,便到里面去拜谢太夫人。才到中门旁边,管家婆已向他殷勤道喜,唐寅笑道:“这都是仗着乾娘的福分,才有这一天。拜托乾娘到里面去禀告太夫人,说书僮华安特地前来谢赏。”管家婆教他在中门外暂立,自到里面通报,无多时刻,出来回复道:“太夫人有命。教华安无须谢赏,且待结婚以后,向太师爷太夫人行礼便是了。”唐寅知道太夫人忙着替秋香整妆,无暇和他相见,只得退了出去。才到外面,听说华老盼咐老总管替他们新夫妇安排一切结婚礼节,又令家丁们在后花园打扫几间房屋。一切器具床榻,早早布置,作为华安藏娇之屋。大厨房小杨也奉太夫人之命,赶办喜筵。他是很感激华安兄弟不肯夺人所好,所以今天办的菜肴,不惜工本,特地讨好。东鸳鸯厅作为拜堂的地方,挂灯结采,好不光耀。唐寅已卸除了罗帽直身,戴着文生巾,穿着海青,手摇折扇,足蹑皂靴,已不是奴才打扮了。乐工掌礼等人,可以一呼即至,俗语说的好,“有钱不消周时办”。一切结婚手续,正在布置之中,忽的门公王锦入内察报说,启禀太师爷,无锡县知县何戡何老爷来了。   列位看官,须知这位何知县便是前书四十二回中。大踱二刁和他扳谈的人。他见两位呆公子不成模样,曾道两句“龙生犬子,凤生鸡雏”,后来被华老知晓了,做了一首诗向他问罪,何知县好生惶恐,亲自登堂伏罪,方才无事。从此以后,何知县逢时逢节,加倍殷勤,到相府来请安。他是华老门生,明朝年间最重师生名分,他虽然做了地方官,见了太师,依旧行那弟子之礼。华老为着今天替书僮安排喜事,自有一番忙碌,吩咐王锦去回复何老爷,说主人今日事忙,缓日相见。王锦去不多时,重又进来,声称小人奉了太师爷之命,请何老爷缓日相见,何老爷说今天有一件要事,须得面禀太师爷,定要一见。华老听说有什么要事,只好请他进见。何知县是常来的人,不须登堂参相,自会到二梧书院拜望他的老师。主宾见面以后,略叙寒暄各各坐定,向有仆人送茶敬客,不须细表。唐寅心中希奇,今天并非朔望,何知县到来做甚?况且说有要事,倒须听他一听。他便隔着纱窗,听他们主宾问答。华老道:“何大令有何要事,到要请教。”何知县道:“门生此来,一者询问老师起居,二者报告一桩要事,和老师有些亲戚关系。”华老道:“什么事情”?何知县道:“老师第二房令媳不是苏州冯通政的令嫒么?”华老道:“是的,冯通政服官京师,倏已多载。上月通政夫人回苏,路过东亭镇,曾到这里小住数天,现已往苏州去了。足下问他何事”?何知县道:“通政夫人不是苏州解元唐寅的姑母吗?”华老道:“是的,只可惜这位唐解元去年失踪,直到今日没有下落”窗外的唐寅,暗暗好笑道:“没有下落吗?唐解元便在这里。”又听得何知县说道:“究竟唐解元在何处,可有消息吗?”华老道:“那有消息?他的好友祝枝山四处寻访,只是徒劳往返。”何知县道:“幸而他失踪了,要是不然,目前便有生命之灾。”唐寅听了,陡然一吓,益发注意静听。华老道:“什么生命之灾愿闻其详。”何知县道:“这都是昔年唐解元应了宁王聘问的不好。”华老道:“宁王聘问唐寅,这是已往的事,听说唐寅看宁王志在造反,便即佯狂自污,借端求去,才被宁王斥退出府直到现在,他和宁王不通闻问。宁王造反,是和他不相干的。”何知县道:“老师有所不知,唐解元虽然脱离宁府,不通闻问,但是他的名字,却登载在宁府册籍之中。这一回宁王造反被擒,不日便要明正典刑。他的奸党如李士实刘养正一辈谋士,皆尽被逮入狱。其馀诸人,按照着宁府的名册,一一追究。唐寅的名字登载在宁府上宾名册之中。天子知晓了,龙颜大怒,听说不日派着锦衣卫员役前往苏州捉拿唐寅治罪。倘有人把唐寅藏匿在家,发觉以后,一律联坐。门生知道唐寅和相府中有亲戚关系,所以得了消息,前来密禀钧座。要是唐寅惧罪,避匿在相府之中,老师须得把他捆送有司衙门,解往南京去治罪,万万不可把藏匿在府惹祸招殃。”华老道:“原来有这么一回事,唐寅从来不曾到过这里。他若是畏罪亡命,逃到这里,老夫人定把他捆送到有司衙门。以便克日解京治罪,决不把他藏匿,自贻伊戚。这几句话不打紧,把窗外站立的唐寅吓的浑身发抖。暗想不好了,大祸临头,我只好赶快逃命了。秋香秋香,只怕没有福分和你成婚了。正是:   只道从天来好事,谁知平地起狂澜。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一回不速客来逢凶化吉有心人至破涕为欢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唐伯虎接受了祝枝山的锦囊妙计,把华鸿山夫妇玩之于股掌之上。美满姻缘,如愿以偿。只须结婚以后,便可效法着舟载西施的范大夫,连夜回里万万想不到有这意外的风波。想到自己虽没有受过宁王的爵禄,但是曾经一度在他府中充当上宾。自己的名字,既列在宁府册籍之中,便不免受了奸党的嫌疑。虽然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一经对薄,总可以水落石出。但是逮捕的当儿,官吏如虎,差役如狼,自己又是个钦犯。鎯铛就道,不免捱受着许多苦楚又听得华老这般说法,分明是个怕事的人。幸而他不知我是唐寅,要是知道了,一定把我捆送有司衙门治罪。那么红鸾星才照命宫,白虎星又临当头。到了那时,欲走不得,若要逃走,还是趁早的好。想到那里,浑身益发抖个不住,怕被里面主宾知晓。只得避到自己房中。才入了金粟山房,两个踱头又和他厮缠。一个道:“大大叔,你你好运气,大大公子。不不及你。”一个道:“半仙,老生活见了你,宛比见了爷,你要什么,老生活便依你什么。你不忌(是)希(书)僮,你忌(是)老祖宗了。”唐寅不和他们多说,只是呆瞧着他们,身子索索的抖动。大踱道:“奇奇怪,大大叔,发发抖。”二刁道:“老冲(兄)半仙做了魁星咧。”大踱道:“为为什么,做做魁星?”二刁道:“魁星忌(是)斗鬼,半仙也忌(是)斗鬼。”大踱道:“那么,香香要要做魁星奶奶。”二刁道:“秋香做了半仙的家鸡(主)婆半仙忌(是)斗鬼,秋香忌(是)斗姆娘娘。”列位看官,能言善辩的唐解元,得了何知县的不祥消息,一时呆若木鸡。浑身上下,颤个不止。由着他们取笑,只不做声。他怕被呆公子看破机关,便托言身上不适,好像害了疟疾一般,二位公子请到里面去罢。两个踱头听了,宛如开笼放鸟,收拾着书本,便离了金粟山房。二刁拉着大踱道:“老冲(兄)和你到花园中亭鸡(子)里面议忌(事)去。”大踱道:“议议什么事?”二刁道:“忌(事)关系密,到了亭鸡(子)里,再和你说:”于是两个踱头同到园中,穿过假山,在亭子里开秘密会议。他们议些什么,编书的一枝笔有些应接不暇,暂且按下。   只说二梧书院中的一宾一主,依旧在那里谈论宁府的事,何知县道:“唐解元虽与宁王脱离关系,但是宁王既倒,株连的人实在太多。现在旨意尚没有下,要是下了圣旨,他便是奉旨捉拿的钦犯了。天地虽大,便没有他容身之处了。”华老道:“既然旨意未下,足下何从得此消息?”何知县道:“好教老师知晓,门生有一个内弟,在锦衣卫当差,这个消息,便是从内弟那边得来的,为着相府和唐解元有亲戚关系,才来禀告。唐解元既不在相府里面,门生便就此告别了。”说罢,起身言别。华老也不强留,送他上轿;不须细表。华老送过了何知县,回到里面在书院中坐定,便问华平道:“一切结婚的礼节,可曾安排了没有?”华平道:“相府中人手众多,件件般般,都已安排了。只须待到吉时,便可成婚。”华老道:“成婚在什么时候?”华平道:“老总管伯伯遣人选择吉时,选的是黄昏戌时。”华老道:“这还从容,现在不过申正光景。距离戍时,还有一个半时辰呢。”华平道:“结婚礼节,虽然布置就绪,但是这位新郎君,不知道能不能拜堂?”华老道:“这话怎么讲?”华平道:“恰才小人到书房中去,看见华安兄弟坐在自己房里,面色惨变,浑身发颤。小人问他有什么病痛,他说没有病痛,只不过有些发颤罢了,待过一会子便会好的。小人怕他害的是疟疾,到了吉时,不知道怎生模样呢?”华老沈吟片晌,暗想这小子难道没有这福分不成?好好的要做亲,他便害着疟疾来了。于是吩咐华平到书房中去探望,要是还没有好,须得赶紧延医服药。吩咐完毕,靴声橐橐的进中门去了。进了中门,众丫环正忙着替秋香整装,大娘娘二娘娘陪着婆婆,在紫薇堂上指挥婢女替秋香铺设新房。所有应用的东西发到外面,由僮仆们送往后花园新房中陈设。正在忙碌的当儿,华老入内,婆媳三人一齐离座欢迎。待到彼此坐定以后,华老道:“越是今天事忙越是有客到来,本县何知县说有要事来见老夫,倒被他纠缠了良久。”太夫人道:“他有什么要事呢?”老华道:“他是为着唐寅而来。”说时,又向二娘娘说道:“二贤媳,我且问你,令表兄唐解元果然失踪了么?”二娘娘猛吃一惊,他想,公公无端提起唐伯虎,敢是被他看破了机关么?他心中慌忙,表面上却是很镇静的答道:“公公问及家表兄,自从去年失踪,直至今日没有正确的消息。”华老道:“没有正确消息还好,有了正确消息那便不妙了。”二娘娘益发愕然。忙问公公这话怎讲?华老道:“有了正确消息,非但唐寅不妙,便是我们也得耽着惊恐。何知县恐怕他藏匿在相府里面,特来秘密通知。要是藏在这里,不但累及二贤媳,也得累及老夫。”说到这里,忽而一阵咳嗽,把未完的说话打断了。二娘娘着急的了不得,听着公公的口风。唐寅的卖身投靠藏匿相府,看来都被公公知晓了,与其被公公说破,不如自行检举的好。想到这里,正待把华安便是唐寅的话告禀公公,华老的嗽声已止了。承接着方才还未完的论调道:“总算如天之福,唐寅从来不曾到过我们家里。”二娘娘惊魂略定,便道:“家表兄真个没有到过这里来啊,何知县要访问家表兄,为着甚事?”华老便把何知县的一席话说了一遍。太夫人和大娘娘听了,不过频频嗟叹罢了。唯有二娘娘听了,耽着许多心事,满腹推详。是说破的好,还是不说破的好?说破了,关系重大,公公要保全自己,不免把表兄送往官署。不说破呢,窝藏钦犯,罪在不赦,倘使被人破露机关,我们担当不起这重大干系。即使今夜表兄成亲以后,便即挟美脱逃,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犯着这奸党嫌疑,坦然回苏,岂非自入罗网?待到被逮入官,一经盘问,岂不要供出半年来藏身相府的话?那么公公依旧脱不了失察的罪名。事不宜迟,还是向公婆面前说破真情的好。虽然苦了表兄,却是保全了华氏全家。想到这里,便要跪在公婆面前,说破他表兄的踪迹。却听得华老向着太夫人微微叹息道:“我们这般的优待华安,但不知华安小子有没有这般的福分?”太夫人奇怪道:“老相公怎出此言?”华老道:“何知县去后,听得华平禀告预备做新郎君的华安,忽的面色惨变,四肢发颤,似乎害了疟疾。他的结婚时刻,便在黄昏戌时,只怕临时发生了挫折,以致误却良辰。”二娘娘听了,便有着不忍之心。他想表兄惊慌得这般模样。怎忍落井下石。想到这里,便又不敢告发了。再说坐在内书房的唐寅,穷思极想,毫无良策。待要脱逃又舍不得秋香;待要娶了秋香带着他逃走,又恐被人捉住,送往官厅,岂不连累了秋香。想到这里,方寸摇乱。除却发颤,一些主张都没有。华平、华吉、华庆探望了好多次,见他颤个不停。三个人窃窃私议,华平道:“一个人莫与人争,要与命争。看来他的命运平常,以致好事多磨,临时发生着怪病。”华吉道:“据我看来,他这般失魂落魄,不像害着疟疾,好像受了惊吓一般。”华庆道:“不管他是不是疟疾,但在紧要的时侯。忽的害起怪病来,真个应了两句俗语,叫做‘临时做亲,卵子牵筋’”。   按下书僮议论,再说在亭子中商量计画的呆公子。他们坐定以后,二刁连说着天有眼睛。 大踱道:“阿阿二,天天有眼睛,我我晓得的,天天的眼,一一只红眼,—一只白眼,红红眼是是日头,白白眼是是月亮。”二刁道:“老冲(兄)你总扮(归)戆头戆脑,天有眼睛,忌(是)说天有报应。半仙要做亲,天不许他做亲,忽然害起疟病来。”   大踱道:“但但愿他一一世害疟,一一世不做亲。”二刁道:“老冲(兄)的话,不脱一个戆忌(字),从来没有听得一喜(世)害着疟疾的,我看他到了戌期(时),总要勉强拜堂的,我们吃了秋香的亏,方才在希(书)房里,我们巴望秋香被半仙点去,这忌(是)—句气话。他真个点中了秋香,我们不服气。一定要想个方法,使他们晓得两位公子的厉害。”大踱道:“阿阿二,有有何妙计?”二刁道:“我的妙计,就忌(是)闹新房。秋香实在可恶,昨夜在园中教我们上当,此仇不报,非为人也。待到他们结亲以后送入洞房,我和你闯将进去,我抱着秋香,当着众人亲他的儿(嘴),你拉着他的小脚,脱去他盼鞋鸡(子),这便忌(是)坍坍他的台,报报我们的仇。老冲(兄)你道好么?”大踱道:“好好极依依计而行,你你亲他的嘴,我我脱他的鞋子。”二刁道:“老冲(兄)须要秘密,不要岂(自)言岂(自)语,被他们知晓了。”大踱道:“我我是守口如瓶,决不自言自语,阿阿二,你你要留心。”两人定计以后,方才各到里面。但是呆子做事,决不会绝对秘密,大踱到了里面忍不住的自言自语道:“阿阿二,亲亲嘴,我我脱鞋子坍坍他的台,报报我们的仇。”这几句话被大娘娘听在耳中很耽忧虑。二刁到了里面,以为严守秘密,当着二娘娘不说什么,背着二娘娘便独在房中喃喃的说道:“秋香秋香,做了新娘,看你逃到那里去?我亲你的几(嘴),老冲(兄)摸你的小脚,脱你的鞋几(子)坍坍你的台,出出我们的气。”二刁说这话是很轻的,他以为—定没有人知晓,谁料‘隔墙还有耳,窗外岂无人?”恰被素月听个清楚,悄悄的去告诉二娘娘。冯玉英听了,也替秋香捏一把汗,忽的外面传来消息说方才来过的何知县,现在又来谒相了,称有要事,定要面禀相爷,相爷又请他到二梧书院中来和他谈话了。这个消息传到唐寅耳中,益发恐吓起来。何知县来过一回,又来做甚?想是凶多吉少,莫非定要到这里来捉人么?事不宜迟,要走须早,好在老祝代雇的船想已停泊在水墙门左近。“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且待到了船里,再作计较。苏州是去不得的,还是逃到东洞庭山去投奔王守溪相国罢。秋香秋香,我辜负了你三笑留情了,我不是把生命看的重,把恋爱看的轻,只为此番亡命在外,拚着九死一生。我若被人捉住,身受惨刑,这是我自己不好,你有何辜呢?“大丈夫人不累人,一身做事一身当,”决不使你担惊受吓。 好在没有做亲,你依旧是个女儿身,尽可另配如意郎君,度你一辈子的快乐光阴。要是前缘未断,也只好做那再世鸳鸯了。唐寅想定了主意,身子便不发颤了。开了箱儿,略取些零碎银子藏在身边,便离了金粟山房。正待出外,恰遇见了华平,便问华安兄弟,你的疟疾好了么?”   唐寅道:“多谢关心,颤过一会子便好了,看来不是疟疾罢。华平哥哥,听说何老爷又来了,他忙些是什么呢?”列位看官,幸而唐寅见了华平问了这一句,他和秋香的三笑姻缘,有这良好的结果,要是唐寅不遇华平,或者遇了华平而不问及何知县前来做甚,那么“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只须唐寅出了相府,和秋香便没有会面的日子了。那时华平不慌不忙的说道:“华安兄弟,你原来没有知道么?何老爷第一次到来,说什么苏州唐解元犯了弥天大罪,将有圣旨下来把他拿问到京。”唐寅急问道:“第二次到来又是什么?”华平道:“恰从书院门口经过,听得何老爷向相爷说,恭喜恭喜,唐解元无事了。以下的说话,没有听得清楚,大概皇帝老子已饶恕了他罢。”唐寅暗唤一声侥幸,亏得没有走,一走便糟了。于是别了华平,自往书院门口。他是有心人,隔着门帘窃听里面主宾谈话。但听得华老道:“唐解元不是从逆的人,他有先见之明,看破奸王必反,洁身远引。要是把他株连入案,那么乡党自好之辈,人人自危了。可见孰清孰浊,自有定评。老夫知道这个消息,也替唐解元吐气。”何知县道:“门生也知道唐解元不是从逆的人,所以得了消息,便来禀报老师。”华老道:“何大令第二次的消息是从何处得来?”何知县道:“也从门生的内弟处得来。恰才辞别了老师,业已回船,恰逢门生的内弟,也有要公路过这里,和门生不期而遇。门生便请他到船上来谈话,他问门生道:‘你怎么也在这里?’门生道:‘我是唤舟前来拜望老师华相国的。’他道:‘拜望华相国可有什么要公?’门生道:‘拜望老师,便是要去报告一件消息。听得唐解元和华相府有亲戚关系,唐解元既然身遭不测之祸,只怕连累相府,因此去见老师报告秘密。’内弟道:‘那么你真多此一举了。唐解元的冤枉,早已表白了。他并不是宁府的奸党,皇帝称赞他是一个很有气节的解元。锦衣卫拿解到京的处分,便可豁免了。 唐解元脱然无事,依旧可以做他的风流才子。你却去告禀老太师,教他老人家担惊受吓,这不是多此一举么?’门生道:‘这倒希奇,怎么一时雷霆不测,一时风日晴和,倒要请教。’内弟道:‘你且猜这一猜,谁替唐解元表白冤枉的?’门生道:‘不是大有力的人,怎能奏这回天之效,和唐解元最莫逆而且名位很高的要算王守溪王老相国了。但是王相国退隐洞庭山中,并不在南京啊。’内弟笑道:‘你猜错了,替唐解元表白冤枉的,不是别人,便是唐解元本身。’”华老道:“这事益发奇怪了,倒要请道其祥。”躲在门帘外的唐寅,暗暗忖量着,我也觉得奇怪,也要请道其详咧。又听得何知县继续报告道:“好教老师知晓,门生听得内弟说起,表白唐解元冤枉的便是唐解元本身。门生很慌张的问道:‘难道唐解元到了南京,在天子面前叩阍辩枉么?’内弟道:‘非也,唐解元的踪迹,依旧没有分明。只不过奉旨到江西去查抄宁王府的钦差,曾在一间住屋里面,抄得墙上题诗一首,落款吴门唐寅,把这首诗恭呈御览,却是一首五言律,诗道:   碧桃花树下,大脚黑婆娘。   未解银钱袋,先铺芦席床。   三杯镶水酒,几炷断头香。   何日归乡里,和他笑一场。   天子看了这首诗,龙颜温霁。便道:“唐寅决不是从逆的人他这首题壁诗,大有思归之意,而且字句滑稽,分明戏弄奸王。有人道他是奸党,其中难免冤枉。”当时闪出一位刑部尚书章开爵启奏道:“唐寅确非从逆之人,只为苏州巡按御史徐鸣臬,号称宁王党羽,自经被逮到京,经臣等严密审问,苏州唐寅是否与宁王时通消息?据徐鸣臬供称:‘唐寅在宁府忽发痴癫,语言无状,被宁王驱逐出府。唐寅回里以后,宁王心中怀疑,究竟唐寅所患的痴癫,是真是假,着令鸣臬随时察探。鸣臬探了多时,探悉唐寅玩世不恭,似乎有些疯癫之意。 随即禀报宁王知晓,宁王便不想把唐寅再行收入府中了。’臣察核徐鸣臬的供状,可见唐寅假托痴癫,洁身自引。分明看破了奸王的反谋,所以不肯同流合污。有人道他是奸党,实在是冤枉他的。”天子大喜道:“果然不出朕躬所料,唐寅是个有气节的解元。不必吩咐锦衣卫把他捉拿到京了。”有了这一番谕话,唐解元便脱然无事。一切浮言,从此消灭。若没有他的一首题壁诗,天子便不会知道他的冤枉,章开爵也不会迎合天子之意,把徐鸣臬的供状奏告当今天子知晓。所以表白唐寅冤枉的,不在他人,便在唐寅本身,你既把唐寅将有不测之祸,告诉了老太师趁着没有开舟,且向华相府去走一趟,再把唐寅脱然无事的话告禀钧座,也好使老太师听了心中安慰了许多。”华老听了,掀髯大笑。谁料笑声之中还有笑声,却在门帘以外。原来唐寅听到这里心花大放,一时忍俊不禁,竟在门外仰天大笑。华老听了诧异,便即吆喝道:“谁敢无礼?在门外放声大笑!”唐寅暗想不好了,要露出马脚来了。自知躲避不及,只好揭起门帘抢步入内,跪在华老面前请罪。正是:   蓦地含冤无可说,仰天大笑是何因?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娘子军秘密解围女儿酒殷勤献客  华老和何知县谈话,听得门外有纵笑之声,以为家僮无礼,擅敢扬声大笑,目无长上,因此厉声吆喝。比及揭帘入内伏地请罪的却是他的心爱书僮华安。不觉怒气消失了一半,便道:“华安,你是熟谙礼貌的,官长在座。怎敢扬声大笑,有失体统?”唐寅道:“启禀相爷,只为唐解元和小人是同乡,小人虽未曾和唐解元见过一面,但是衷心佩服已非一日。方才听得他身遭冤枉,要被锦衣卫捉解到京,小人虽和他非亲非戚,不过唐解元遭了不测,苏州便缺少了一位有名才子。为这分上,小人暗暗的代为纳闷,恰才在门外伺候,听得何老爷报告详情,知道唐解元的冤枉,便是他本人昭雪的,非但脱然无罪,而且当今皇帝还称赞他是一名有气节的解元。那不但是唐解元一人的荣幸,凡是苏州人大家都觉得荣幸。小人一时乐极忘形,不禁扬声大笑,比及自己觉察,已是懊悔莫及,伏乞太师爷原谅恕罪。”华老点头道:“你也讲得有理,以后谨慎一些便是了。今天事出无心,不来罪你,起来罢。”唐寅谢了主人,站立一旁。华老道:“恰才听得你忽害疟疾,现在好了吗?”唐寅道:“仰赖太师爷洪福,恰才小人似疟非疟的颤过了一会子,现在已好了。”华老道:“你今晚便要成婚,快去预备,不须在这里伺候罢。”唐寅喏喏连声,退了出去。何知县道:“贵管家胸有学问,门生是曾经领略过的。这般大才,屈在僮仆里面,端的可惜。”华老道:“为着他小有才情,已把他升为伴读,不日便要免除他的奴籍,和西宾一般看待。只为小儿经他指导以后,进步异常迅速。老夫破格用他,也不埋没他这一番功劳。”何知县又颂扬他老师的度量宽宏,求贤若渴。又谈了一会子方才起身告别华老相送,不须赘叙。   他送过何知县以后,恐怕二媳妇得了警报,替着表兄担惊便到里面把唐寅脱然无罪的事报告了一遍。二娘娘知道了。便把一场惊恐化作云烟,那时众姊妹都忙着替秋香整装,唐寅在外面也有众弟兄从中帮忙。华老夫妇预先吩咐,新郎新妇今晚在鸳鸯厅结婚坐筵以后,不须叩谢主人,便可送入洞房。所有外宅僮仆,内堂丫环,都在后花园赴宴,以表庆贺。过了三天,才许新夫妇参拜主人主母,同时便把秋香认作义女,把华安升作西宾。华府众人不得再唤他华安,须得唤一声康宣康师爷了。为着华安秋香人缘很好,外面僮仆,里面婢女,不约而同的各各凑着银钱作为贺礼,而且都更换了新衣,到后花园去吃喜酒。惟有石榴不去凑热闹,倒在床上低声哭泣。新妇结婚礼节不须重言申明只为《唐祝文周传》中纪载的结婚,已叙过的有文徵明、周文宾两家喜事,此番唐寅和秋香结婚,编书的不妨从略。   只说在鼓乐声中参天拜地。一一都已完毕,待到送入洞房,这两个呆公子知道闹新房的时候已至,野心勃勃借此要向秋香报仇。大踱道:“阿阿二,快快走啊。”二刁道:“到了新房中,不要忘记了,我捧了秋香的面孔,和他亲几(嘴)”大踱道:“我我捧了香的脚,脱脱他的鞋子,还还有袜袜套,脚脚带可可要一起剥去?”二刁道:“最好一起剥去。宛比剥粽几(子),剥剩一只白喜(水)粽。”大踱道:“白白水粽,是是有糖的,香香的脚,是是有矾的。”二刁道:“今夜便宜了半仙,新被新褥,又有新娘鸡(子)同睡,我可以套了唐诗的句几(子)送他两句诗。叫做: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直身。”   大踱道:“这这时,怎怎么讲?”二刁道:“半仙和秋香兴云作雨,这不其(是)小楼一夜听春雨吗?到了明朝,他不做书僮了,这件直身可以卖去了。不其(是)叫做深巷明朝卖直身吗?”大踱道:“我也来套套唐诗。”于是期期艾艾的念道:   春眠不觉晓,秋香实在好。   夜来云雨声,矾落知多少?   二刁道:“什么叫做矾落知多少?”大踱道:“这这便是香的缠缠脚矾啊。”两个踱头且讲且走,径向后花园而去。那时僮仆丫环,男女分席。男的在看云轩坐席,女的在听松斋坐席。新夫妇的房间,却和后花园相近,并列三间。中间是坐憩,左间是书室,右间是新房,都是朝南平屋,去年才落成的,焕然一新,尚无他人住过,好像专为他们伉俪而设。看云轩听松斋两处,正在开怀大饮,笑语喧哗。唐寅被华平拉去,定要他陪着饮酒。新房中只有两名小丫头桂香、菊香伴着。秋香坐在烛影摇红之下,益发见得艳丽非常。大踱、二刁鬼鬼祟祟的在四下里探望,知道这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只须闯将进去,管教秋香没处逃奔,呆公子互相招呼,大踱教二刁休得敲动口头锣鼓,二刁教大踱休得香啊香啊喊将进去。大踱道:“阿阿二,休休放风声。”二刁道:“老冲(兄)我们去闹新房,是用侵的方法,不用伐的方法。”大踱道:“这这话怎怎讲?”二刁道:“这其(是)半仙讲《左传》讲给我们听的。 叫做列国交锋,有钟鼓曰伐,无钟鼓曰侵。我们这番闹新房,你不打口号,我不敲锣鼓,教他们出其不意,这便其(是)用侵的方法,不其(是)用伐的方法。”大踱道:“阿阿二,快快侵啊?”二刁道:“老冲(兄)不要想(乡)这叫做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这一对难兄难弟,走近新房,彼此乱摇着手禁止声张,先在窗缝中窥这一窥。却见红烛光中,秋香打扮的和天仙一般,打着偏袖坐在床沿上,端然不动,两名小丫环在旁边打盹。大踱不知不觉的道了一个妙字,二刁两手乱摇,才吓的大踱不敢开口。于是两个踱头,一转身便把门帘揭起抢步入房。一个道:“我我来摸小脚。”一个道:“看你再逃到那里去,我来亲你的几(嘴)摸你的……”话没说完,却不见了新娘子。只见帐门下垂,银钩微动,似乎有人躲在里面一般。两名小丫环看着新床,向两位呆公子努嘴。大踱道:“阿阿二,香香在床。”二刁道:“他躲在床中,再好也没有,冲冲来来。”于是呆公子怎敢迟延,彼此都揭起着帐门,把罗帐洞洞开放。不揭时,万事全休,一揭时,吓的这一对难兄难弟一个儿眼睛像地牌,一个儿眼睛似二筒。原来罗帐中躲着的不是秋香,却是大娘娘杜雪芳、二娘娘冯玉英。只为呆公子不会干什么秘密事,他们要向秋香恶作剧,早于不知不觉中口头迸露,被两位娘娘知晓情由。二娘娘足智多谋,便约着大娘娘来到新房里面定下这个计较一面叮嘱秋香,倘然两位公子到来,你只躲入后房,我们自有退兵之策。一面密遣丫环,沿途侦探两位公子的行踪,随时报告。可笑呆公子自诩秘密,以为用的是侵的方法,不是伐的方法。谁知他们的一举一动,早经那些女探子头报二报的报上中军帐来。二娘娘知道这难兄难弟转瞬便要光降了,于是妯娌二人同入罗帐,盘着膝儿,跌坐在罗帐里面,却教秋香在帐门外面坐着。他们要闯入,一定要在窗缝中窥这一下,呆公子的脾气,二娘娘是深知其细的。比及听到窗外有一个妙字,躲在帐中的二娘娘悄悄的通知秋香道:“你可以躲到后房中去了。”秋香怎敢怠慢,惊鸿一瞥的躲入后房。布置完毕,呆公子早入新房,二娘娘故意把帐门拽这几下,好使那银钩动摇。两个小丫环向呆公子努嘴,也是二娘娘预先指使的。呆公子毫不疑虑,以为秋香怕羞,躲入罗帐中去了。揭开帐门看时,却是两尊玉皇大帝。一齐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各向丈夫申斥道:“你来做什么?”大踱还想支吾,二刁的惧内胜于乃兄,拉着大踱返身便走道:“老冲(兄)快些走罢。”大踱身不由主,也跟着二刁便跑。跑了一程方才气喘吁吁的站立在太湖石下。兄弟俩各把双手抹着额上的汗,向地上乱洒。大踱道:“阿阿二,奇奇怪,今今夜碰碰见了花粉煞。好好的香,眼眼一霎,变变了两婆娘。”二刁道:“都是老冲(兄)不好,戆头戆脑,开口见喉咙,泄漏了军机,被他们知宵(晓)了,请出小小(嫂嫂)和我的家鸡(主)婆,行这退兵之计。”大踱道:“香香可恶,第第一次请出妈,第第二次请请出大娘娘,此此仇……”说到这里,气急败坏的说不下去。二刁接着说道:“此仇不报,非为人也。老冲(兄)今夜闹不成,明天去闹;明天闹不成,后天去闹。好在新房里面三朝无大小,不见得小小(嫂嫂)和我们家鸡(主)婆,天天去躲在新房里。老冲(兄)啊,过了这一夜,明天再去报仇罢。”于是兄弟俩没精打采的去了。那知道到了来日,这仇便报不成了。只为秋香已随唐寅去了,兄弟俩一腔愤恨,没处发泄,却去寻那桂香菊香两雏婢,痛责他们不该努嘴,和秋香通同一气,教公子爷上当。菊香道:“公子错怪了丫头,这是我们的好意啊。”呆公子忙问什么好意?桂香道:“我和菊香向公子努嘴,是通知你们休得揭帐,帐中躲着的是两位娘娘。我们不好明言,只好努嘴。”呆公子听了此言,确有理由,便承认是自己误会,错怪了小丫头。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且说两位娘娘行了这个退兵之策,笑着下床,便教小丫环把后房匿着的新娘子扶了出来。 笑说道:“这个难关已过,我们也得回楼去了。”秋香道:“婢子恭送两位少夫人出房。”大娘娘道:“你不用这般客气。你是新娘子,无须相送。便是婢子二字,也得尊谦谨璧。过了三天,翁姑把你认为义女,你便是我的小姑了。”二娘娘道:“不但是小姑,还得尊称一些。”大娘娘笑道:“还得唤你一声师母咧。”二娘娘道:“三天以后我和秋香有三般称呼。 一是小姑,二是师母,还有一个称呼,我不说了。”大娘娘道:“还有什么称呼呢?”二娘娘道:“到了那时,自会知晓。”便即勾着秋香的头颈,轻轻的凑着他耳朵说道:“我还得唤你一声表嫂咧。”秋香微微一笑,芳心中十分安慰。只要二娘娘有这一句话,便可以证明自己的夫婿,却是千真万确的唐寅。不提两位娘娘各回闺楼,对于自己的夫婿还有一顿相当的训斥,且说看云轩中的僮仆,都是开怀欢饮。对于华安百般颂扬,都说华安的做人异常周到。自己有了妻房,还肯替兄弟们恳求主人提早日期赏配丫环。方才我们在二梧书院中多说多话真是胡闹。大厨房里的小杨道:“华安兄弟真个是正大光明的大丈夫,他不肯夺人之好。”看守后花园门的王好比,尤其把华安夫妇说的人间罕有,世上无双,左一个好有一比,右一个好有一比,都是一番拍马式的颂词,而且通篇叶韵他说:“华安兄弟的本领,实在高妙。好有一比,好比‘额角上放扁担,叫做头挑。’相爷为着他的本领刮刮叫,派着他在书房承值,自在逍遥。自从师爷辞馆,华安弟的福星高照,天天伴读书房,做了僮仆中间的头脑。水桶也不提,便壶也不倒,和两位公子同坐同食,何分大小。穿了开摆直身,戴了乌纱罗帽,这般气概,好算是青衣队中的大好老。苏州祝枝山的才学,人人都晓,但是和华安兄弟吟诗作对,也不能把他难倒。有了他的学广才高,合该娶一个花容月貌。我们不须妒忌,不用懊恼,从来米有糙白,货有低高。华安兄弟人既乖巧,又是富有才调,自然相爷见了心爱,太夫人见了讨俏。我们这辈粗人,怎好和华安兄弟比较。他是山上的松,我们是岸旁的草;他是云间的白鹤,我们是枝头的小鸟。他把笔杆儿轻轻一摇,胜于我们一天到晚,忙个不了。好有一比,好比‘豆腐店做了一朝,怎及肉店里的一刀’。又有一比,好比“老鹳一踱,胜于麻雀千跳。”王好比为什么对于唐寅这般的竭力恭维?只为已被唐寅灌了许多米汤。 唐寅在结婚以前,特地到王好比房中去聊络感情,很恳切的向王好比说道:“小弟和老哥是向来很疏远的,老哥掌管后门,小弟伴读书房,一月之中,难得有几次见面。现在相爷恩赏小弟完姻,所拨的住宅恰和老哥的房间相近,从此以后,我们便是近邻了。俗语道的好,‘金乡邻,胜于银亲眷。’我们小夫妇无知无识,一切都要你老成人指教。”说时,又从衣袖里摸出四两银子,用红纸包裹着。说这区区东西,算是投赠高邻的敬礼,老哥倘肯赏脸,一定要收纳的。王好比平日看守后门有什么进款,整两的银子是难得见面的,他接受这笔厚礼,当然十分欢喜。唐寅知道财是人人爱的,又问王好比除却金钱以外,还有什么嗜好之物?王好比道:“我生平欢喜三酉儿,尤其欢喜人家请我喝个烂醉,不须自己破费分文。好有一比,好比‘嘴上抹石灰,白吃’”唐寅道:“那么老哥合该有吃运。太师爷赏给我一坛女儿酒,这是绍兴孙翰林送与太师爷的,共有四坛。太师爷为着我伴读有功,才分赏一坛与我。 听说绍兴地方的风俗,富家生了女儿,便即做酒若干坛埋藏地窖。待到女孩儿及笄以后,有了夫家,出嫁的日子,便把窖藏的酒取出饷客。这便叫做女儿酒。窖藏的年数,多或二十余年,少或十六七年。所以满满的一坛酒,到了开坛日只剩了半坛。其味很厚,会饮酒的当做至宝看待。我是不会饮酒的,无论女儿酒,男儿酒,大概饮不满三杯。你老哥既是洪量,我便请你饮一个爽快。不过一客都是客,小小的半坛酒,不够许多人轰饮。我的意思,这坛酒只有请我的好乡邻。旁的人都不许染指,你道如何?”王好比听到这里,舌尖馋涎,险些儿挂地三尺。忙道:“承蒙厚赐,这是我的吃运亨通,千万多谢。”唐寅道:“酒还没有喝,说什么千万多谢。”王好比道:“好有一比,好比‘来吃先谢,敲钉转脚’。”唐寅道:“你今天在席上切莫贪杯,只约略喝了一二杯便够了。待到酒阑席散以后,我们新房里还备着几色佳肴背着众人的面,把原甏的女儿酒开给你赏新。好教众人没分,只你一人有分。”王好比笑道:“只有我一人独享,益发好了。好有一比。好比‘鹅食盆里不许鸭插嘴。’华安兄弟,承你的美意,我今天在席上留着酒量便是了。”王好比和唐寅既有预约,所以同席的敬他饮酒,他只把嘴唇在酒杯上碰了一碰,便即放下。从坐席至席散,他面前筛满的酒,一杯依旧是一杯。众人都起着疑惑,知道王好比是著明的晒乾酒甏,怎么今天却是涓滴不饮。 出于众人意想以外,王好比道:“你们说我贪杯,我今天偏偏一杯不饮。好有一比,好比‘一粒骰子掷七点。’”待到众人散后,王好比来闯新房,新夫妇离座相迎。一个唤他老哥,一个唤他大伯。新房里面已排列着四色佳肴,一壶美酒,请王好比坐了首席,唐寅秋香两旁相陪。你也敬他一杯,我也敬他一杯。王好比喝了唐寅所敬的酒,当然也要喝秋香所敬的酒,这便叫做成双杯。在先一双两双,王好比很爽快的一饮而尽饮到八双十双,王好比有些来不得了,便道:“承蒙你们的好意,我喝的够了,留着明天再喝罢。”唐寅道:“老哥只喝得三五杯酒,怎说喝够了?”王好比笑道:“华安兄弟,你真的要捉我的酒花吗?我已喝了一斤多,怎说三五杯。我的喝酒好有一比,好比‘哑吧吃馄饨,肚里有数。’”唐寅道:“喝乾了这一壶,便不再添了。老哥须喝个爽快,人人都说你老哥是海量,怎么今夜便失了风?”从来酒醉的人,一般都有将军性。自古道,“遣将不如激将。”王好比经这么一激。便即兴奋起来大着舌头说道:“华安兄弟,这一句失风的话,我是不领受的。休说再添一壶酒,两壶也不妨。”说时连举着数大杯,都是一饮而尽。没多时候,已不听得他好有一比的声音。 原来他已伏在几上睡着了。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夜行船悠扬闻棹唱瓦茶壶淅沥听秋声  好有一比的王好比,不胜女儿酒的酒力,竟沉醉在新房里面。唐寅把他推了几下道:“老哥,你要睡,到床上去睡。”王好比含胡着答道:“床上睡也好,你扶我去睡啊。”   唐寅把王好比扶近新床,他便不问是谁的床,一骨碌便倒在床上,头才着枕。鼻息声便如雷而起。唐寅笑向秋香道:“北门管钥已入我手,娘子,这便是我们夤夜私奔的好机会也。”原来王好比执管的后门钥匙已落在新床上面,被唐寅拾取在手。打从后园门出去,便可以毫无阻隔了。秋香低垂着粉颈,默不作声。唐寅道:“娘子,事不宜迟,还是收拾收拾赶快动身的好。我方才不是和你商量妥贴的么,灌醉了王好比,我俩便可以离却相府,同上扁舟。娘子,快快收拾啊。”秋香徐徐抬头道:“大爷这桩事还待三思,未可冒昧。”唐寅道:“娘子又来了,和你已经议妥的话,如何可以翻悔。古人道得好:‘当机立断。’此时不走,将来悔之莫及。”秋香微微摇头道:“背主私奔,如何可以干得?身受太师爷太夫人天高地厚之恩,便要随着大爷回苏,也得禀明了主人主母,才是道理。”唐寅道:“娘子聪明一世,懵懂一时。要是禀明了主人主母,他们老夫妇大发雷霆,道我唐寅假扮童奴,夤夜入府,窃玉偷香,有伤风化。立时把我捆送有司衙门,这件事便闹大了,只怕一榜解元便断送在娘子一言之下。娘子你不是害了我么?害了我,便是害了你的终身。”秋香沈吟道:“事在两难,教奴家如何主张?从了大爷,背了主人。从了主人,背了大爷。”唐寅道:“这件事容易取决。娘子不曾嫁我,自当听从主人。娘子既已嫁我,也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秋香踌躇道:“大爷之言,何尝不是。不过私奔以后相府中人不知道奴家跟着才子回乡,只道奴家贱骨难医。嫁得一个书僮,便要背主出奔。这个丑名儿好教人万分难受。”唐寅道:“娘子不用忧虑,卑人来得光明,去得磊落。来的时节,便在卖身契上平头写着我为秋香。去的时节,也须在墙壁上面留几行诗句,表明我唐寅去了。以便华老夫妇见了,如梦初醒,懊悔莫及。”秋香道;“既这般说,便请大爷题诗,待奴家替你磨墨。”便到对照的房间里面,取出笔墨和砚台。文房四宝,只用其三。秋香磨得墨浓,唐寅蘸得笔饱,便在中间的粉墙上面先写着“六如去了”四个字。秋香笑道:“大爷又写平头诗了,这是你的拿手好戏。”唐寅落笔飕飕,便在下面各各补充六个字,成了一首七言绝句叫做:   六艺抛荒已半年,   如飞归马快加鞭。   去将花坞藏春色,   了却伊人三笑缘。   秋香笑道:“大爷说来话去,总是三笑留情。”唐寅笑道:“若不是三笑留情,怎有今日之下?娘子不必稽留了。‘三十六着,走为上着。’”秋香道:“大爷且慢,便要动身,也得把细软东西收拾收拾。”唐寅大笑道:“娘子太觉小觑卑人了。这番花坞藏春,自有百般供养。所有吃的、穿的、住的、用的,娘子都不须顾虑。要是携带细软,反而授人口实。”这句话却中了秋香的心。他虽是个青衣队里的人,却很有几分傲骨。今夜潜逃要是多带了东西,总不免落一个卷逃的声名。索性一物不带,只穿了几件家常便服,把自己的积蓄和主人的赏赐不动丝毫,封裹完好。上面都签了一个秋字,留在新房里面。至于唐寅的东西,早已一一封裹,都不带去,便和秋香翩然离却新房。却听得床上的醉汉,兀自鼻息声浓。秋香掌着灯,照着唐寅,竟到后园旁侧,唐寅取出钥匙,开了园门。好在更阑人静,毫无觉察。便把钥匙和三簧铜锁,都放在门房中王好比的桌子上面。却见门背后挂着一盏五福捧寿的小灯笼。秋香喜道:“我们夜行,这东西是不可少的。”便把灯台上的余烛,移在灯笼里面,却把灯台放在王好比房里。轻轻的说道:“大爷看仔细者,奴家照着你行。”唐寅道:“娘子不用你照,还是卑人来提灯罢。在相府中行走,你比我熟悉。在街坊上行走,我比你熟悉。”秋香怯于夜行,便把灯笼授给唐寅。男先女后,开了后门,重又掩上了。三月初的天气,夜行不觉寒冷,唐寅提着灯笼,缓着脚步,一步一回头的说:“娘子,你看仔细者,‘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秋香道:“大爷不用掉文,前面黑魆魆的,似乎有人在那里拂袖。”唐寅道:“这是风吹柳动,娘子不用惊疑。转过几株大柳树边,望见相府水墙门,便是停船的所在了。我们拍手为号,便可下船。”秋香道:“我们到了那边,要是没有船只,岂非进退两难?”   唐寅道;“娘子不须顾虑,老祝锦囊妙计,断无错误”。两人且说且行,好在半夜时分,没有一人相遇。约莫到了水墙门左近,唐寅把灯笼交付秋香。连连击掌三下。却听得石踏步旁边,也是击掌三下。这才打了一个照呼,无多时刻,便见一灯如豆,照到驳岸上面。原来舟中掌着灯笼,来迎客人下船。唐寅向秋香手中接取灯笼,高高的擎起,照照舟子的面貌,不禁唤了一声:“奇啊!”那舟子也把灯笼举起,照了照客人的面貌,不禁喜逐颜开道:“原来你是唐大爷,我和你很是有缘。来也是坐我的船,去也是坐我的船。”唐寅也笑道:“原来你便是米田共。今日里二次相逢,奇啊,奇啊。快快拢船过来。”米田共道:“这位女客是谁?可是秋……”唐寅道:“禁声,今夜秘密动身,不许声唤。回到姑苏,重重有赏。 船在那里?我们要下船了。”米田共接着唐寅的灯笼,把他扶上船头,还要挽扶秋姐。唐寅忙道:“不用你扶,我来扶。男女授受不亲,非同小可。”一壁说,一壁挽着秋香的纤手,同入船舱。秋香见是一只舴艨小舟,圈席作棚,十分局促。他随着太夫人往来苏杭,总是坐着大号官舫。似这般的小舟,简直是第一次坐着。好在他打定了出嫁从夫的主见,嫁得才人,心愿已足。暂时局促,当然不成为问题。比及坐定以后,船里乌糟糟,那有灯台明烛?米田共扑的吹灭了自己灯笼里的火,却把唐寅带来的灯笼,挂在后梢头,解缆登舟,便向苏州方面进发。一壁摇橹,一壁和唐寅闲话。唐寅问他这只船是谁雇的?米田共道:“我是跳船头的伙计,到处做生涯,并不限定一处。自从去年遇见你大爷以后,一路唱歌,唱到了东亭镇。 承你绘扇做船钱,得了多两纹银,我便交着好运了。”唐寅道:“怎样的交着好运?”米田共道:“唐大爷,你的本领真大!你在这扇面上只有轻轻几笔,却绘出一个阿福来,我真感谢你不尽。”唐寅道:“米田共错了,这页扇面上没有绘什么阿福啊。”米田共道:“大爷不用性急,待我讲给你听。我虽是一个穷小子,到了这般年纪,也巴望有个相骂的人。”唐寅道:“什么叫做相骂的人?”米田共道:“大爷满肚子都是故典,这个故典却不知晓。俗语说的好,‘船头上相骂,船梢上搭话。’我说的相骂的人,便是搭话的人。”唐寅笑道:“你原来缺少了一个船婆。但是我去年趁你的船,记得你向我说,唐伯虎家有八美,你只有一个邋遢婆娘。那么你也可以和他在船头上相骂,船梢上搭话。”米田共道:“相公的记性真好,我去年确有这句话。不过这句话是有虚头的,我说的一个邋遢婆娘。并非完完全全的一个。苏州人打话,叫做杀半价。我说的一个邋遢婆娘,半价之中还有半价,‘开了天窗说亮话’,这个邋遢婆娘,不是我米田共独有的,是四个人共有的。我只有四分之中的一分。 譬如切一个面衣饼,我只吃四架之中的一架。譬如切一个西瓜,我只吃四角之中的一角。因为怕你大爷见笑,我便夸下海口,说家中有一个邋遢婆娘。好在那婆娘不在旁边,要是在旁,便得刮辣松脆的打我几下嘴巴。道一声杀千刀,亏你不羞,你只吃了一些分几,便在人前说的嘴响。我是你独有的老婆么?还有张老大、李老三、许老七呢!”米田共说的起劲,惹得舱中的秋姐姐笑个不住。唐寅道:“不要讲到歪里去,言归正传。你说的扇中绘出一个阿福来,这句话作何见解?”米田共道:“大爷不嫌絮聒,我便细细的讲给你听。自古道,‘花对花,柳对柳,破畚箕相对兀笤帚。’大爷是有福的人,这便叫做花对花,柳对柳。米田共是没福的人,只好破畚箕相对兀笤帚了。这个邋遢婆娘,在先是嫁给我的,后来为着我不能养活他。他才另寻了三个姘头。谁料‘人心不足蛇吞象’,做了大货,还要做小货。有了姘头,还要有姘姘头。面子上一女嫁四夫,暗地里的大丈夫和小丈夫,约莫有八九个人。我见了如何气得过,便向那婆娘发话。我说男子们三妻四妾是有的,女子们只可一女嫁一夫,一马驮一鞍。他听了不服气,要我还出证据来。我说不看别人,但看桃花坞中的唐大爷,他娶了八美。人人都称他风流才子。可见男子们多娶几个老婆是不妨碍的。要是女人家也有七八个汉子,那便出乖露丑了,被人家在背后指指点点,道他是骚货,是浪妇。那婆娘冷笑了几声,摇头不信。他说,男也是人,女也是人,男子可以一人娶几个老婆,女子也可以嫁几个老公。我说不对,但看茶壶和茶杯,男子比茶壶,女子比茶杯。一把茶壶里的茶,可以筛满七八只茶杯。那么一个男子,自然可以娶得七八个老婆了。”唐寅拍手道:“这个比喻却比得确切,料想那婆娘没话可说了。”米田共道:“他听了又不服气。他说,你不见席面上的鲜鱼汤么?鲜鱼汤只一碗,调羹却有七八个。女人宛比鲜鱼汤,男人宛比调羹,一碗鲜鱼汤,不妨七八调羹在里面舀。一个女人,不妨七八个男人在他身上。”话没说完,秋香早把手掩着耳朵。唐寅道:“粗俗的话,不用讲下去了,你只说谁是阿福。”米田共道:“为那婆娘和我斗口,我又没法禁止他,我只得把他活切头。”唐寅大骇道:“你难道把他杀死了么?”米田共道:“不是把他杀死,我说的活切头,便是和他活离。记得去年和大爷会面的时候,我已和那婆娘活切头了。不过大爷问我,不便说实话,我便装些场面,只说家中有一个邋遢婆娘。”唐寅道:“原来如此,你便该讲那阿福了。”米田共道:“阿福是一个摇船人家的女儿。小的时节,生的面庞又胖又圆,和惠山脚下泥塑的大阿福一般,因此人人都唤他阿福。 我和婆娘活切头以后,便央人向阿福求亲。阿福的娘也看中了我,但是狮子大开口,须得二十两纹银做聘金。大爷试想,我是一个穷光棍,有了早饭,没有夜饭。吃的都在身上,著的都在肚里。”唐寅笑道:“船家错了,你该说吃的都在肚里,著的都在身上。怎么说颠倒了?”米田共道:“大爷你有钱人不知没钱人的苦,一个人弄得吃的都在肚里,著的都在身上,果然是穷了,但是还不算真穷。”唐寅道:“真穷怎么样?”米田共道:“吃的都在身上,著的都在肚里,才是真穷。生了满身的白虱,这叫做吃的都在身上,把一切衣服都当了钱,买些充饥的东西,都吃下肚去,这叫做著的都在肚里。”唐寅向秋香道:“听了他的话,很可以解除寂寞。他这几句话,大有《传灯录》的意思。《传灯录》上说,‘去年贫,不是贫。今年贫,才是贫。去年贫,贫无立锥之地。今年贫,贫的锥子也没有’”。秋香点了点头道:“大爷道的不错。”米田共道:“相公你说什么去年瓶,不是瓶,端的是油瓶,是酒瓶?”唐寅道:“你不用问,你把你的话讲下去。”米田共道:“自从得了你大爷的扇面,当得纹银多两,我便不愁没有下聘的钱了。回到苏州,央媒说合,把二十两纹银做了聘金,这亲事便成就了。大爷,你的本领真大,你只有轻轻几笔,却替我绘出一个阿福来。”唐寅道:“现在这阿福可曾和你成婚了么?”米田共道:“那有这般容易?阿福的娘何等厉害,他向媒人说。若要我的女儿出嫁,须送财礼四十两,开门钱二十两,缺少丝毫,不是生意经。 大爷,我是一个摇船的人,那里来这许多银两?除非第二次遇见你大爷,替我再绘几页扇面,那便有参天拜地的希望了。”唐寅道:“只须你紧紧摇舟,把我摇到姑苏,我开发船钱以外,再替你绘几页扇面,把阿福绘给你做老婆可好?”米田共听了,好不起劲。果然努力摇船,准备在天明以前赶到浒墅关,守候开放关门。唐寅和秋香并肩坐着,猛觉得手背上面洒了几滴水点。暗想,不妙了,天竟下雨了。于是仰望天空,依旧满天星斗,才知道不是雨点,却是泪点。便道:“娘子做什么?此番回苏,和你一辈子度那快活日子。着甚来由,在暗地里淌泪?”秋香呜咽着说道:“大爷有所不知,奴家夤夜出门,总是不别而行。老夫妇待人不薄,奴家仔细思量,总觉得良心上说不过去。”唐寅道:“娘子又来了,这叫做从权啊。到了后来,华老夫妇一定原谅我们的。”又向米田共说道:“你是善于唱歌的,快拣好听的唱几只给我们听,以便舟中解闷。”米田共道:“大爷那天替我改正的山歌,我还记得,可要再唱一遍?”唐寅道:“已往的歌不用唱了,你只拣几只新鲜的唱给我听。”米田共正待唱时,灯笼里的残烛看看将尽,便即换上了一枝,随口唱道:   送郎送到小桥东,小奴奴手提一盏纸灯笼。郎啊郎啊,你做人莫做灯笼样,外面好看里头空!   唐寅笑向秋香道:“娘子,你恰才在园中,实做了一句小奴奴手提一盏纸灯笼。”秋香道:“大爷,你不要做了灯笼壳子,外面好看里头空。”米田共唱得起劲,又来一个道:   郎住湖西门半开,姐住湖东门半关,   湖东湖西一条水,水中月出望郎来。   唐寅道:“这倒奇怪,不像是村野人吐属,是谁教你的?”   米田共道:“大爷爱听,还有几只。一起儿唱了,再告诉你那教歌的人。”便又唱道:   送郎郎去几时回?青蛙阁阁做黄梅。   黄梅时节家家雨,郎要来时慢些来。   打湿衣服还犹可,冻坏情郎太不该。   黄金有价人无价,万金难买美多才。   唐寅道:“这是吾道中人的口气,这个人也有相当的才名,究竟是谁教你的?”米田共道:“大爷猜这么一猜?这是今年元宵在鸳鸯湖替人家摇船,有一位相公教我唱的。唐寅拍手道:“我可知道了,那人定是沈达卿。”米田共道:“大爷真是仙人,一猜就着。”唐寅道:“沈达卿为着何事,教你唱起歌来?”米田共道:“实告大爷,你临走时再三叮嘱,教我休得多嘴,不要把你的踪迹告人。我依着你的话,把去年八月里追舟的事,在人家面前一字不提。后来十月里遇见祝大爷,赚我说破你的踪迹,我为着洞里赤练蛇是不好惹的,被我想个计较,脱身逃走。直到今年元宵,摇着沈相公的船,他向我盘问你的踪迹。在先我不肯说,后来他许我几两银子,我那时腰无半文,不免见钱眼开,便一一的告诉了他。好在沈相公不比祝大爷,决不讲给人家知晓。他给了我银子,又传授我几只山歌,教我以后唱歌不要唱这秋香歌,只唱新传授的几只山歌便是了。”   唐寅笑道:“你错过了好机会。倘在去年十月里便告诉了祝枝山,我们便可以早日回苏。 你也可以早日和阿福成亲,可惜你错了主见,以致有这挫折。”米田共道:“告诉祝大爷不妨碍的么?”唐寅道:“有什么妨碍?你可知今天唤你的舟,也是祝大爷的意思。若没有祝大爷,你怎得和我两度相逢?怎得有和阿福成亲的希望?你以后休得唤他洞里赤练蛇,他是你的大媒咧!”唐寅正在谈话时,却听秋香口中微微的有唷唷之声。接着两腿颤个不住。唐寅忙问道:“娘子,你可是内急了么?”秋香点了点头儿。又指着米田共,防他知晓。唐寅便令米田共再把方才唱的几只歌儿,唱了又唱。只为越听越有兴味了,米田共上了唐寅的当,重又唱个不住。唐寅趁着他没有注意,眼光一瞥,但见灯光下面照着船梢头一把瓦茶壶,上面还盖着一只破毡帽,便一并取了过来,口中还称赞着船家唱的真好。唱了一个,再来一个。 他的手里忙把茶壶中的冷茶倒去,顺手授给秋香。自古道,‘路极无君子’,秋香没奈何,只好将就用这一用了。唐寅听得里面浙沥肃飒之声,便道,“此秋声也,胡为乎来哉。”约莫事毕,又把破毡帽授给秋香。轻轻的说道:“娘子,你权时拭抹了罢。”秋香依言,拭抹完毕。唐寅道:“米田共再来一个,你越唱越好听了。”米田共不知是计,唱了又唱。唐寅却偷把瓦茶壶放在原处,仍把破毡帽盖在上面。米田共唱了一会子,便道:“唱的口干了,待我喝几口茶罢。”随手揭去破毡帽,把瓦茶壶摸了一摸,提在手里道:“这壶茶真奇怪了,经了多时,依旧有些热烘烘的。”说罢,直着喉咙骨都骨都喝了大半壶。秋香待要止住他,早已不及。米田共放下茶壶,忽的大嚷起来道:“奇怪奇怪,这壶茶怎么臭烘烘呢。”唐寅听了,几乎笑将出来。正是:   非同滴滴金茎露,却是涓涓玉井泉。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四回扁舟载艳美在其中佛殿题诗变生意外  秋香听得臭烘烘的呼声,不禁红云上面,悄向唐寅说道:“大爷,你太恶作剧了,这般肮脏东西,不肯倒去,却搁在船梢,累他当茶喝。”又听得米田共连唾了几口涎沫,便把破毡帽来抹嘴。又道:“晦气晦气,茶也是臭烘烘,破毡帽也是臭烘烘”。唐寅接着说道:“米田共也是臭烘烘。”当下大笑了一阵。依旧舟向前行。果在天明以前赶到了浒墅关。时候尚早,关门未放,便停泊在岸旁,守候开关。米田共摇了半夜的船,摇的乏了,便坐在船梢上打盹。灯笼里的残烛渐渐的息灭了,曙光未露,小舟中伸手不见五指。却听得米田共的鼾声正浓,唐寅和秋香并坐舱中,倚翠偎红,暗香浮动。倘使唐解元是个道学先生,那么不做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也做和顾横波同睡一床而能屏绝邪念的黄道周。可惜唐解元不是道学先生,而是风流才子。半年来朝思暮想的人,也有鹣鹣鲽鲽的一日。孤舟中怜我怜卿,又没有个监视的人。得便宜处且便宜,纵不能真个消魂,也得假个消魂,摸摸索索的事,这是不能免的。宛比总攻击的日子虽然有待,但在大战以前,总有许多局部小接触。假如寻常女子,到了这时,情不自禁,当然迎的分数多,拒的分数少。秋香姐却不然,俏身子躲躲闪闪,连称大爷放尊重些,大爷使不得。这只一叶扁舟,是随人转侧的。秋香躲躲闪闪,船便在水面上晃晃荡荡。   米田共睡梦正酣,经这一阵颠簸,把他的好梦却惊醒了。揉一揉眼睛,连称奇怪奇怪,分明是风平浪静,为什么船儿晃个不住?难道船里面有猫儿打架,鸡儿争锋不成。看一看天色,恰恰曙光破露。略待一会子,关门便开放了。   明朝年间,浒墅关不比现在这般冷落,这是万商云集的地方。一进了关门,市廛栉比,直接苏城。唐寅吩咐米田共上岸买些茶食充饥。那天正是上巳良辰,桃红柳绿,点缀春光。 唐寅听得乡音入耳,一处处都是软语吴侬。更觉得精神爽快。秋香为着一宵未寐,很有些疲倦样子。星眼懒抬,柳腰斜倚,竟微傲的睡去了。唐寅护惜名花,不敢惊他香梦,而且叮嘱船家,须得缓缓摇橹,不要使那船儿倾侧,累他好梦不酣。待到午前,船已进了阊门水关,离着桃花坞不远。迎面的船,高喊着来船扳梢,才把秋香喊醒了。抬了抬倦眼,便道:“大爷,这里离府上多少路程?”唐寅笑道:“这是我们自己家里,你把府上两个字用得不当。 娘子,快要泊岸了。到了那边,一定有许多书僮婢女,伺候海滨。只为老祝已回去通知过了,我们八位娘娘都是大贤大德,很有《周南》《召南》之风,知道娘子到来欢迎恐后,一定不会妒忌的。”秋香听了,芳心略定。米田共道:“前面便是唐府的照墙了。”唐寅道:“我们的船只便停泊在照墙后面的石踏步旁边,你看照墙后面可有什么仆妇人等在那里伺候?”米田共道:“只见照墙不见人,大约大爷府上还没有人知晓你回府。”唐寅暗暗奇怪,怎么河岸无人?竟出于自己意想以外。便想翻老祝授计的时候,自己曾问及家中是否安宁,老祝道:你改称华安,你却安了。府上八美,怎会安宁?我问他怎样不安,老祝又不肯直说。只道你到了家里,自会知晓。现在看这情形,莫非家中有了什么变端不成?唐寅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担心,然而不肯露于颜色。停舟以后,叮嘱秋香道:“娘子,你暂坐舟中,待卑人先行上岸通知他们以后,遣发轿儿接你入门。”说罢,匆匆的上岸而去。   唐寅到了岸上,转过照墙,望见了自已的大门,不禁怦的一跳。接着倒抽了一口冷气,但见大门闭得紧腾腾,上面贴着一纸布告道:   本宅改作家庵,早把大门封锁,以便静坐蒲团,虔修佛前清课。   厌看车水马龙,爱听晨钟暮鼓。一应旧日亲朋,无庸高轩光顾。   这一纸布告,分明是大娘娘陆昭容的手笔。看来他已存着出世的思想了。但不知他可曾在佛前祝发?其他的七位娘娘又是怎么样呢?唐寅正在呆想的当儿,却听得有人在后面喊着道:“这不是大爷么?”唐寅回头看时,却是个小尼姑。似曾相识,却记不起他的法名。忙道:“小师太,你唤什么我却忘怀了。”那小尼道:“大爷贵人多忘,我是观音堂中的妙珠啊。”唐寅恍然明白,原来他的三夫人九空喜和尼姑往来。每逢佛诞,妙珠常到府中来送素斋的,所以觉得似曾相识。当下把妙珠估量了一下,便道:“妙珠师太,你到这里做什么?”妙珠笑道:“大爷出门以后,杳无音信,抛下了八位娘娘。求神问卜,总说吉少凶多,大娘娘一声长叹,便把并州快剪刀,剪去了头上青丝。七位娘娘都是照着大娘娘行动的,大娘娘立志削发修行,其他七位娘娘也跟着大娘娘削发修行。便把解元府改作了唐氏家庵,又聘请小尼做客师。每逢念经时,小尼也跟在里面做佛事。遇有善男善女到庵堂中来随喜,八位师太不便酬应,便由小尼做招待。唐寅听了,嗒然丧气。便道:“小师太,我已安然回来了,他们也不用做尼姑了。我要到里面去,快教他们把这大门开放了。”妙珠道:“大爷要到里面去随喜随喜,小尼可以引导大爷到佛堂中去参观佛像。大爷要和八位师太会面再也休想。 你不见大门贴着的字条,无论什么人都不招接么?”唐寅道:“这字条是什么时候贴的?”妙珠道:“大概已贴了三四个月。”唐寅道:“既这么说,我便央告你引导入内随喜则个。”妙珠道:“正门是不开放的,走了侧门罢。”便引着唐寅去敲那侧门。剥啄几声,便有一个老佛婆出来开门。见了唐寅,便问客人是谁?唐寅道:“我不是客人,我是这里的主人,今天回来了。”老佛婆道:“你便是唐大爷么?可惜迟来几个月。你若在去年十月里回来呢,八位娘娘齐来出接。捧宝也似的捧你进去,如今嫌迟了,八位师太苦志清修,甚么男人都不愿见面,你只好在大殿上瞻仰瞻仰佛像罢。唐寅皱了皱眉儿,连声长叹。妙珠引着他上佛殿,这座佛殿便是解元府中的大厅。居中一方匾额,原名叫轮香堂,便是‘香满一轮中’的意思。 现在呢,匾额上面糊着黄纸,写的是“慈光普照”四个字,也是大娘娘的手笔。唐寅问妙珠道:“这四个字是什么时候写的?”妙珠道:“大概也有三四个月了。”唐寅见居中供着佛龛,上面挂着欢门。两旁封条字画,都已收拾干净。桌子上磬子木鱼,以及摊着的经卷,色色完备。地上平列着八个蒲团。妙珠道:“大爷,你想可怜不可怜?如花如玉的八位娘娘,现在变着顶上显圆光的八位师太。仔细思量,都是大爷所作的孽。大爷,你在外面迷恋着谁,一向雁杳鱼沉,不想回来?”唐寅把袖掩面,哽咽着说道:“这都是我唐寅不好,如今懊悔嫌迟了。小师太,央求你到里面通知八位娘娘,说我回来了,快请相见。”妙珠道:“通报也无效,他们是出家人,你是俗家人,各走各的路,何须相见。”唐寅道:“小师太,无论如何总得请你去通报一声,我想他们忆念前情,决不会拒绝相见。”妙珠道:“通报便替你通报,但是见与不见,我却不能作主。”说罢转身入内。唐寅待要跟着进去,却被老佛婆拖住道:“大爷进去不得,这是师太们的禅房重地,怎容你去乱闯?快请到厢房中去坐坐。”说时硬把唐寅拖入厢房里面,送了一杯茶,教他静听里面消息。唐寅道:“好好的自己家庭,却不许我乱闯,真个‘香伙赶走和尚’了”。老佛婆冷笑道:“谁教你忘却家庭呢?你早几个月回来,这便是解元府,任凭你到处走动。迟了几个月回来,这便是唐氏家庵。你要乱闯乱行,万万不可。”唐寅低垂着头,做声不得。隔了一会子,妙珠从里面出来,向着唐寅发话道:“大爷吩咐小尼入内通报,小尼不肯,大爷偏要小尼去。小尼见了八位师太,碰了一鼻子的灰。”唐寅道:“怎么碰了一鼻子的灰?”妙珠道:“小尼才说大爷回来了,大师太便发话道,我们家庵里面,那有什么大爷回来?敢是人家的男子走错了门户。”小尼道:“这位大爷不是别人,便是唐府的主人唐大爷。”八位师太听了,都是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说这座家庵中的主人便是我们八姊妹,那有什么糖大爷盐大爷。你快快遣发他出门,休得在这清净佛地罗唣不休。说罢又把小尼埋怨了许多话。这都是你大爷害着小尼,无端碰这一鼻子的灰。”唐寅仰天叹道:“苍穹苍穹,我唐寅竟有这样的一日么?活在世上,也觉无颜。 也罢,待我题一首绝命诗罢。”便向妙珠讨了笔砚,磨得墨浓,蘸得笔饱,落笔飕飕的在佛殿上题了四句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