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杰传 - 第 25 页/共 26 页
天地有情容我醉,江山无语笑人愁。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五回
李寿姑图赖相思债 华秋香羞进合欢樽
枝山道:“老太师,今天欢饮,该想一个佐酒的方法。晚生推举老太师做令官,行一个酒令如何?”沈达卿、文徵明、周文宾、都表赞成。华老的兴致异常奋发,今天喜事重重,心花开放,众人要他行令,他不推辞。约略想了一想,便道:“有了,老夫定下的酒令,第一句是千字文,第二句是词牌名,第三句是诗经,第四句是唐宋人诗。每人轮说一个,须得叶韵,说的对,依次饮一杯门面酒。说的不对,罚酒三杯。诸位都是大才槃槃,罚酒是没有这么一回事。只不过大家各饮一杯罢了。”众人听了,都说惟令官之言是听,请教了。华老捋着长髯,想了一想,他是做过宰相的人,出言吐语,总带些贵官气息。他道:
化被草木,感皇恩,于林之下,不须檀板与金樽。
沈达卿道:“这酒令冠冕堂皇,不是林下巨公,何能道其只字,请老太师饮了门面杯,以便晚生接令。”华老举杯一饮而尽,沈达卿道:“方才令爱千金向老太师敬上寿星杯,以代冈陵之祝,晚生也来恭颂几句。”便道:
福缘善庆,寿星明,以介眉寿,汉廷鸠杖赐桓荣。
华老道:“承蒙赞许,老夫也来陪你一杯。”于是彼此饮了一杯酒。轮到枝山,便道:“贺了寿星,便该贺新郎了:
弦歌酒宴,贺新郎,今夕何夕,春来多半为花忙。”
在座的听了,笑声大作。笑声里面,华老的活蟹又爬出了一大串。沈达卿道:“这‘春来多半为花忙’七字,确是子畏定评。一刻春宵,九美团聚,真个大忙而特忙了。”文宾道:“枝山的酒令,无一不解人颐。记得去年八月初十日,子畏在丹桂轩中宴客,枝山行的令也是妙解人颐。他说,唐伯虎娶八美人,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再来一个八变九,九秋香满镜台前。”枝山道:“祝某不是自夸,却会未卜先知,和本朝刘伯温先生按下的风水一般,酒令里面早知道子畏所娶的第九位美人唤做秋香,所以引用的一句唐诗,叫做‘九秋香满镜台前。”文徵明道:“听得昭容大嫂向内人月芳谈起,子畏失踪,和这句酒令很有关系。当时大嫂听了这酒令,心中不以为然。到了来日,便和子畏研究这‘九秋香满镜台前”一句诗,讥笑他有了八美,还思九美。子畏却说两句大话,叫做‘全凭窃玉偷香手,去访沉鱼落雁容。’大嫂听了,益发不悦,便要子畏去访出一位沉鱼落雁容的美人来。只为闺房戏语,便成了事实。过了一天,子畏真个雇着一叶扁舟,去访沉鱼落雁容了。所以枝山的一句诗,确是九美团圆的佳签。”在座的听了,个个称奇。尤其是华老,奇啊奇啊唤个不止。枝山饮了门面杯,徵明接令道:“方才的筵前认女,也好编入酒令:
毛施淑姿,好女儿,琴瑟在御,碧桃花下酒盈卮。
华老道;“本地风光,确是好酒令,老夫也来贺你一杯。”
于是彼此又一饮而尽。
周文宾道:”轮到我便要收令,也来向老寿星恭上几句颂词罢。
肆筵设席,醉春风,为此春酒,催捧蟠桃献木公。”
这个酒令又值得众人赞欢。华老道:“周孝廉,承情谬赞,老夫也来陪你一杯酒。”于是彼此又一饮而尽。酒令行了一周,大家都有几分醉意。华老道:“老夫带来的两名家僮,都到那里去了,怎么不来伺候。”枝山道:“两位贵管家也在茶厅上开怀欢饮,有本宅家僮陪着饮酒,老太师放着他们快活一天罢。”编书的趁着这当儿,且把茶厅上的一席酒补叙一下。免得详于主人,略于家僮,惹人评论我,有了入主出奴的观念,一枝羊毛笔,脱不了阶级思想。
且说茶厅一席酒,华平、华吉坐了上座,陪宾四人,便是文祥、祝僮、唐兴、唐寿,华平华吉和唐子畏曾做了半年的同伴,子畏不忘其旧,所以今天预备的酒席,也是上品佳肴,只不过比着八谐堂上的盛筵稍逊一筹罢了。华平、华吉为着主人含怒而来,防着他见了唐寅,大起冲突,所以很替唐子畏捏一把汗。后来有人告诉他们,说太师爷已在八谐堂上认了女儿女婿,老人家怒意全无,笑容满面,只是喊着活蟹活蟹。华平华吉方才放下胸头一块石,彼此开怀饮酒。又听得八谐堂上的主宾都在行令,唐兴、唐寿便请平、吉二僮也想一个酒令玩玩。华平说起元宵佳节相府中僮儿聚会,那时这位新姑爷在相府中和我们做同事,大家推我行令,我便想出一个俗语令,我说的是‘豁绰豁绰走过来,扒吼扒吼两碗饭。’新姑爷接着说道,‘哀足哀足挑粪担,刮辣刮辣断扁担。’引得我们哈哈大笑。今天诸位要行令,我想也来行一个俗语令,略为变通一些。诸位看来,好不好呢?”众人不约而同的都道了一个好字,便请他举一个例。华平道:“第一句俗语,包含一个人。第二句俗语,嵌着头脑两字。第三句须有乡下人弗识的字样。第四句和第五句,都要押韵。我说的太师爷吃寿星杯,便有这么的四句俗语。
识宝太师,寿头寿脑。乡下人弗识驼子,长辈。(涨背谐音)说说笑笑,倚老卖老。”
酒令开始,合座称妙。轮着第二人,便是华吉了。华吉想了多时,便道:“我来取笑这位旧同事的新姑爷罢。他先在丈人家中住了半年,他便是俗语说的猫脚女婿了。”华平道:猫脚女婿便怎样?”华吉道:
猫脚女婿,滑头滑脑。乡下人弗识土地堂,上他当。油腔滑调,齐全八套。
华平道:“好虽好,只是太把新姑爷嘲笑了。防他知道了,不和你干休。”华吉笑道;“你把太师爷嘲笑,说他寿头寿脑,要是老人家知晓了,不怕他动怒么?”华平道:“太师爷正在活蟹活蟹的时候,怎会动怒?”华吉笑道:“新姑爷也在十分有趣的时候,益发不会动怒了。轮到文祥兄弟,快接令罢。”文祥道:“我便说这新人九娘娘,但是用什么俗语称呼他?有了,唤他一声黄花闺女罢。
黄花闺女,拗头拗脑。乡下人弗识扒耳朵,小有趣。撮撮撩撩,眉花眼笑。”
华平笑道:“你怎知道他们小有趣?也许已经大有趣的了。”
文祥道:“我想唐大爷不见得这般极形极状。苏州人做亲是有规矩的,叫做一让天,二让地,三让父母,直待第四夜才许大有趣。”唐兴笑道:“也不定是第四夜,或者第三夜已经大有趣了。俗语说的好,‘第一夜陌生,第二夜肉香,第三夜塘里鱼进浜。’”众人听得这般说,又是一阵喧笑。第四轮到祝僮了,祝僮道:“我来说一个呆大女婿,随意说说,不一定指是谁。你们听罢。
呆大女婿,戆头戆脑。乡下人弗识落帽风,发痴。(发吹谐音)强凶霸道,臀凸肚跷。”
文祥道:“祝僮兄弟,这个呆大女婿是谁?只怕就是你罢。”
唐兴也帮着说道:“一定是你,一定是你,你到杭州去就亲,成就你的荷包姻缘,敢是强凶霸道,臀凸肚跷,做出一副戆头戆脑的模样。”说得在座的拍手大笑,华平、华吉不明白荷包姻缘四个字,唐兴便把祝僮到了杭州,怎样的猜中一条“想入非非”的灯谜,怎样的得到了一只没有排须的荷包,怎样的把这荷包赠与锦葵丫环,怎样的三月初一在杭州成亲。今天才到苏州,唐兴把这事一一告诉了华平华吉二人。祝僮拍了唐兴一下道:“你原来不是个好人,我讲给你听时,你说替我守秘密。”唐兴笑道:“这叫做荷包口收的住,人口收不住啊。轮到我接令了,你说呆大女婿,我便说黄毛丫头,也是随意说说,不指定是谁。你且听者。
黄毛丫头,轻头乖脑。乡下人弗识走马灯,又来了。一搠一跳,一颠一倒。
在座的听了。都向祝僮好笑,祝僮道:“由着他嚼咀,和我无干。”收令的轮着唐寿,便道:“我说摇铎(吴语音笃)道人,这是我胡诌的,在座的并没有这个人。
摇铎道人,贼头狗脑。乡下人弗识藕朴,老骚。(稍谐音)七颠八倒,廿五送灶。
六个人行令一周,酒已喝了不少。
里面丹桂轩中十六位娘娘坐了两席,上席七位是沈祝文周四家闺眷,下席九位便是唐家九美。在座的才女居多喜行令的要行令,喜猜拳的要猜拳。那时闲煞了这位唐解元,他便献一个“羯鼓催花令,”要教众美人不拘一格,各擅所长。他的酒令,须把左右两席十六位美人联络一气,每席推举一位令官,轮到献技,须听令官的命令。左席的令官是祝大娘娘,右席的令官是唐大娘娘,唐寅自己作鼓吏,便在丹桂轩的回廊里面设着鼓吏席。旁边安置着一面大鼓,两个鼓槌,席上备着佳肴美酒,自斟自酌,击鼓时取槌击鼓,停鼓对举杯饮酒。丫环们攀折两枝碧桃花,送往左右二席。外面击鼓,里面传花,鼓声一停,花枝在谁的手中便由谁应令。应的什么令须听令官指挥。令官察看执花的有什么技能,便可指挥他即席献技。善唱者着令唱小曲一支,善说笑话者着令说笑话一则,善做诗善猜谜者,着令他吟诗猜谜,总在不拘一格,各献所长。要是违令,须得罚酒三杯。要是所行的令和在座者发生关系,那关系人须得陪饮一杯。要是停鼓的时候,花枝恰恰传到令官手里,那么令官也得命令着自己,即席自献技能。唐寅献了这个羯鼓催花令好教十六位美人都不感受寂寞。只为十六位美人的文学和技能,彼此参差不齐,要是规定了一种酒令,有擅长的,也有不擅长的。擅长的固然兴致飞扬,不擅长的未免意昧索然。有了这羯鼓催花令,五花八门,兼容并包,一个酒令之中,又包括着许多酒令,所以众美人听了一致赞成。唐寅的鼓吏也是唐大娘娘委任的,只为丹桂轩中今天宴请女宾,当时的男女嫌疑,辨别最严,当然不能教唐寅入席。但是教他一人向隅,未免寂寞寡欢,因此在轩外另设一席,教他充当这鼓吏的职权。鼓吏须听里面令官的指挥,令官不着他起鼓,便不能擅自起鼓。当时丹桂轩中互相谦让,唐家九美坚请左席祝大娘娘传令起鼓,左席诸女宾也是坚请唐大娘娘传令起鼓,后来议定章程,宾席和主席轮流传令起鼓,先宾后主,无庸推辞。那么祝大娘娘无可推却了,千难万难,开令最难,几次吞吞吐吐要想唤一声唐家叔叔起鼓。古代的妇女何等面嫩,待要开令,又觉得没有这般勇气。隔了片晌,依旧不曾出口。那时侍席的婢女手执着桃花。专候一声令下,好把花枝交付与令官。其时左席第一位是祝大娘娘,捱次而下,沈二娘娘,文大娘娘,文二娘娘,文三娘娘,周大娘娘,周二娘娘,一共七人。饮酒的当儿,惟有文二娘娘李寿姑不大举杯。每上佳肴,他也难得下箸,只拣着糖果中的梅子吃了一个,又吃一个。周大娘娘道:“文二嫂怎样只吃青梅?”祝大娘娘笑道:“敢是有了身孕么?”李寿姑俯首不语,杜月芳却竖着三个指头,表示着二娘娘已有三个月身孕了。主席上的陆昭容道:“宾席上可以传令起鼓了,祝家姊姊做了令官,有发号施令之权,千万不要客气啊!”
祝大娘娘被逼的无可如何,只好道一句唐家叔叔起鼓。轩外坐的唐寅正静听着将令,只这一声吩咐便放下手头的酒杯,取起鼓槌,莲蓬的击将起来。那时侍婢手中的花枝已交付与令官祝大娘娘,右手接着,便传给沈二娘娘,又传给文大娘娘,又传给文二娘娘,又传给文三娘娘柳儿,外面的鼓声戛然而止,花枝却在柳儿手里。祝大娘娘知道柳儿的长技会唱小调,便令他唱一支动人情绪的小曲。文三娘娘没奈何,便将花枝交付与侍婢,俯着粉颈唱道:
小奴奴腹中起了一大块,左推也不开,右推也不开。唤丫环,替我请个大夫来!可是有了病,可是有了灾?那大夫眉头几皱连声唉,也不是病来也不是灾,就是情人留下的相思债。
柳儿唱这支“相思债”的小曲,可算是恶作剧了。唱一句,却偷眼看着并坐的李寿姑。唱的李寿姑面上火一般热,看的李寿姑面上霞一般红。一曲唱毕,满座笑声。祝大娘娘道:“同席的只有文家二嫂怀孕,要请文家二嫂满饮一杯。”但是李寿姑那里肯饮。只说祝家大嫂,我是没有这么一回事啊。柳儿笑道:“二娘,这一笔相思债休想抵赖,方才我家大娘已告诉了同席,你已是三个月身孕了。”说时,满斟着一杯酒,定要李寿姑一口饮尽。李寿姑侧着头儿,那里肯饮,他定要抵赖这一笔文郎留下的想思债。祝大娘娘道:“你不肯饮,便把酒杯沾一沾唇,要是躲躲闪闪,泼去了杯中酒,怕不要沾染了衣服。”李寿姑真个没法,才把樱唇碰了碰酒杯。柳儿放着酒杯笑道:“那么这笔想思债二娘已承认了。”李寿姑轻拍着柳儿的肩道:“三娘,你不是个好人,你帮着大娘作弄我。毕竟你们都是一家人。”说时,又引得众人大笑。坐在轩外的鼓吏唐伯虎自斟自酌,听了轩中的莺莺燕燕互相调笑,他怎不快活。但是又起了一种感想,暗思文衡山去年冬季结婚已有梦熊之兆,自己娶了九美,至今嗣续尚虚。转念一想,我太不知足了,既得陇,又望蜀。自己年龄尚轻,愁他做甚。列位看官,唐伯虎占尽了人间艳福,但是美中不足,将来并无子息。这不是编者咒诅他,翻读《六如居士全集》便知分晓。至于文二娘娘腹中一笔想思债,将来呱呱出世,又是一位文学家与美术家。至于衡山的儿子是谁,这不在本书范围以内,诸位但去翻检《明史?文苑传》自会知晓。
按下闲话,且说贺席上传过一回花,接着便该主席上传令起鼓。这位唐大娘娘陆昭容,并不象祝大娘娘这般的吞吞吐吐。他很干脆的唤道:“鼓吏听者。快快击起鼓来。”唐寅怎敢怠慢,放下酒杯,又是蓬蓬的敲动羯鼓。主席上照样传花,主席上的坐次挨着顺序,自大娘娘至九娘娘围着圆桌而坐。这时候的击鼓击的长久,传过一回花,鼓声未停,周而复始,桃枝儿传到二娘娘罗秀英,鼓声止了。陆昭容道:“二娘的填词工夫很不弱。请你口占小令,须合眼前风景。”罗秀英不敢违令,放下花枝,便道:“大娘容想。”思索了一会子。便道:“有了,我口占的小令,唤做《蝶恋花》”。便琅琅的读那词句道:
有女堆云髻,小立银屏里,妙龄取次问伊行,几几几。绿似珠妍,碧同玉艳。一般年纪。
念了半阕。已博得众人欣赏。陆昭容道:“这个妙人儿,除却我们九妹,还有谁呢?”秋香听了,低着粉颈,只不做声。罗秀英又念着下阕道:
粉臂红装腻,秀黛青丝细。昨宵曾否梦巫山?未未未。今夜香衾,月明人静,恐难逃避。
锦心绣口的罗秀英,即席填词,填成这香艳绝伦的《蝶恋花》,上阕已似调侃秋姑娘,念到下阕,句句却指着秋姑娘。分明说他昨宵躲过檀郎,今夜无论如何,总躲不过了。秋香听到这里,羞的不可开交。在座诸人都赞美罗秀英的《蝶恋花》可以移作秋姑娘的催装词。坐在轩外的唐伯虎,很佩服罗秀英的《蝶恋花》,但是又替秋姑娘担惊,生怕陆昭容不肯放松他。果然不出唐寅所料,陆昭容便指派着秋姑娘喝两杯成双酒。秋香道:“这首词和我没相干,怎么要我喝起酒来?”陆昭容道:“九妹不可违令,快快饮这两杯成双酒。你若限于酒量,便仿照东边的文二嫂嫂,在唇上碰这两下便够了。”原来九美所坐的圆桌,秋香的左边,正坐着大娘娘陆昭容,右边正坐的八娘娘春桃,彼此都是斟了一杯酒,定要秋香沾唇。秋香却把手帕遮着樱唇,坚不肯饮。陆昭容道:“鼓吏听者,九妹不肯饮酒,你便代饮了罢。”唐寅很松脆的应一声得令,便即揭帘而入,接着昭容春桃的酒,立在筵前,都是一饮而尽。口称一声谢令官的赏赐,放下酒杯,依旧退到外面。那时两边席上的倩笑声音,同时并作。笑了一会子,祝大娘娘向李寿姑娘道:“文二嫂嫂你却吃亏了。”李寿姑娘听了,茫然不解。便道:“大嫂你道我吃什么亏?”正是:
双关语织千般锦,相印心通一点犀。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六回
品玉箫同聆下雨歌 熄银灯戏赠催妆曲
祝大娘娘笑道:“文二嫂嫂,你看人家有代酒的人,你家的二爷却不在这里,你不是吃亏了么?快快请二爷到来,在筵前替你饮酒。”李寿姑笑道:“大嫂,我一向算你是忠厚人,原来你也会捉弄人。我可知晓了,敢是祝大伯教授你的。”在座的见主席已传过一回花,便请祝大娘娘发令起鼓。文大娘娘道:“大嫂,你做了令官,该唤鼓吏起鼓,不该唤唐家叔叔起鼓。”祝大娘娘道:“那么请外面的鼓吏起鼓”。唐寅又是蓬蓬的击起鼓来。这一回的传花却停止在周二娘娘素琴手里。祝大娘娘知道周二娘娘熟于曲牌名,便请他连说八个曲牌名,须得叫韵。素琴想了一想,便道:“曲牌名是有了,只是祝大嫂须得喝两杯酒。”于是念道:
好姐姐,赛观音。傍妆台,玉楼春。懒画眉,点绛唇。耍孩儿,称人心。
祝大娘娘道:“这酒令和我何干,却要我饮酒”?素琴道:“怎说不饮酒,大嫂别号云里观音,这便是好姐姐赛观音。大嫂又新添了一位宝宝,这便是耍孩儿,称人心。该饮一杯,一共奉敬两杯酒。”祝大娘娘没法推辞,只得饮了两杯酒。但是执着酒壶,又满满的斟了一杯回敬素琴。素琴道:“这算什么”?祝大娘娘道:“你也该饮一杯。你也是好姐姐赛观音。倘把你的鞋袜去了,趺坐在莲台上面,不是和观音菩萨一般无二么?”这句话一说,羞得这位周二娘娘素琴抬不起头来。只为十六位美人,倒有十五位都是纤纤莲钩。单是他的裙幅以下,却藏着两只莲船,教他怎么不羞呢?他便吃亏在做了十六世纪的中国妇女。要是生在目今世界,他便可以大出风头了。只怕十五位纤纤莲钩的落伍美人,都要羞的抬头不起,惟有周二娘娘素琴却可以蹑着摩登式跳舞鞋,在跳舞场中博那观众的热烈欢迎咧。祝大娘娘见素琴低着头不肯饮酒,便道:“周二嫂,你不饮酒便是违令了,违令者须得罚酒三杯。”素琴才不敢抗令,只得干了这一杯酒。宾席上的酒令方才过去,主席上的陆昭容又是第二次唤着鼓吏起鼓。唐寅擂起鼓来,才打着两下,便即停止。这是唐寅有意和大娘娘开玩笑,鼓起即停,好教陆昭容手中的花枝不及传给别人。果然这花枝尚在昭容手中,鼓声已停止了。众人笑道:“大姊,发令的是你,接令也是你。”昭容道:“我没有什么擅长,我只会讲讲笑话。”
众人都说,便是讲个笑话也好。昭容道:“这笑话不是我杜撰的,便是我们大爷的笑话,在座的诸位妹妹,除却九妹,谁都知晓的。”那边宾席上的祝大娘娘道:“我们诸姊妹也不知晓,请你讲的高声一些。”昭容道:“记得去年正月里,我们斜对门的王老太太七十寿辰,为着邻居之谊,我们大爷也去祝寿。那王老太太取出一幅泥金笺,定要大爷题首寿诗。大爷道:‘题诗不难,难在没有资料。’王老太太道:‘老身便是资料,还有老身的一子一女,今日里都来祝寿,也是资料。’大爷毫不思索,便是笔在泥金笺上平写四句:
王老太太不是人,
令郎令嫒不是人,
一男一女都做贼,
将来个个没饭吃,
王老太太见了这四句诗,气的手都颤了,脸都青了。扶着龙头拐杖,颤巍巍的向大爷说道:‘唐解元,老身没有开罪于你,为什么骂了老身,还要骂我的一子一女?’大爷笑道:‘老太太’你休性急,为着泥金笺上墨迹难干,所以先写上面的四句。还有下面的四句。待到墨迹干了以后,再行书写成为一首通俗的寿诗。管教只有颂扬,没有咒骂。’其时寿堂上许多宾朋围着观看,个个皱着眉儿,以为无论如何总不能把咒骂的句子,变成颂扬口气。待了一会子功夫,泥金笺上的墨迹方才干了,大爷才续写着两句,和上句一气读下,便成了一首祝寿的诗。
王老太太不是人,宛比灵山观世音。
令郎令媛不是人,却是善才龙女身。
一男一女都做贼,偷得蟠桃献娘亲。
将来个个没饭吃,九转灵丹囫囵吞。
王老太太得了这一首寿诗,立时回嗔作喜,十二分的感谢我们大爷。后来八月里大爷失踪,王老太太知道了急的了不得,特地赴杭州烧香,祝我们大爷路上平安,这便是感谢这一首寿诗的缘故。”
众人听得陆昭容讲完这趣事,都是笑声不绝。秋姑娘且笑且想。去年大爷绘的雕鸽图,也是先骂后颂。先写上句,后写下句。原来这是大爷弄惯的玩意儿,这是大爷的拿手好戏。昭容忽的向秋香说道:“九妹,你须饮一杯酒,还有外面的鼓吏也得陪你饮一杯酒。”秋香道:“大姊讲笑话,怎么又要小妹饮酒”?昭容道:“听得大爷讲起。去年描写观音,大爷自绘做善才模样,却把你绘做龙女,这是和笑话有关系的,所以准备着两杯酒,你和大爷各喝一杯。”
秋香没有话说,干了一杯龙女酒,唐寅也到筵前领受了一杯善才酒。春桃拍手笑道:“你们一个善才,一个龙女,却不要‘一男一女都做贼,’才是好啊。”这句话不打紧,惹得秋香晕起着脸上朱霞。唐寅笑道:“我以后不做戏游诗了,免得你们借我的拳头撞我的嘴。”唐寅到了轩前,宾席上的祝大娘娘,又唤着请鼓吏起鼓。唐寅应声击动这催花的鼓。待到鼓声停止,周大娘娘王秀英手执着花枝,正待授给二娘娘素琴,恰在尴尬的当儿,王秀英还没有脱手,素琴却已伸手去取。一枝花在两人手里。席上众人请问令官,毕竟这花枝算在谁人手里?祝大娘娘道:“周家大嫂二嫂分应此令。”素琴道:“我恰才已应过了。”祝大娘娘道:“便是应过,这番也得换一个花样献献技能。听得周家大嫂的凤凰箫在杭州城中独一无二,便请大嫂吹一回箫。再请二嫂依着箫声唱一回曲,两位合奏妙技,一定可以使人满意。”
于是王秀英和素琴附耳数语,彼此订定了歌曲的名目。侍酒的丫环。送上凤凰箫。秀英品箫,素琴便按着拍子唱那《下雨歌》道:
蒙蒙的雨儿不住的下,偏偏情人不在家。情人若在家,任凭老天下多大。劝老天住住雨儿,让他回船去罢。湿了衣裳事小,滑了情人事大。常言道:“黄金有价人无价。”
这时候丹桂轩中寂静无声,大家听的入神。吹箫吹的佳,唱歌唱的好,这般妙技,一时无二。但是在座中的文大娘娘杜月芳,徐徐的俯首至臆。祝大娘娘见了,猛记得一件趣事。便道:“文家大嫂须满饮一杯。”杜月芳勉强抬头道:“大嫂为着甚来?”祝大娘娘道:“你不记得去年文二爷遇雨滑跌的旧事么?那天冒雨上船的情形,和恰才的《下雨歌》如出一辙。这杯酒,不教你吃,教谁吃呢?”王秀英听了奇怪道:“怎么我们所唱的歌曲,和文二爷的旧事相合?”祝大娘娘便把那天文解元乔扮随役,饱餐秀色,为着王阁老前来游山,慌的躲避不遑,冒雨下山,身遭倾跌的事说了一遍。
王秀英道:“原来无意巧合,文大嫂你便饮了一杯罢。”杜月芳没奈何干了这杯酒。主席上的令官又喊鼓吏起鼓。这一通鼓声停止,这花枝儿恰在秋香手中。陆昭容道:“我们和九妹初次相逢,却不知道九妹擅长的是什么技能,请九妹自己说了罢。”秋香道:“大姊问及小妹,却是万分惭愧,小妹却无一技之长”。昭容那里肯信,定要秋香说出,秋香一味谦逊。昭容向着轩外的鼓吏高唤道:“鼓吏听者,九娘娘有什么奇才异能,快快报来。”唐寅道:“启禀令官。这位九娘娘是猜诗谜的杜家。他在相府里,逢到元宵张灯。表妹冯玉英所制的灯谜,大半被他猜中。令官要他献技,不如编几个灯谜,请他一猜罢。”昭容听了大喜,便道:“九妹,既是猜谜杜家,愚姊有一个谜面在此,你且猜者。
钗儿半卸鞋儿堕,灯边熄却银缸火,勾销一粒相思颗。射一字”
秋香道:“大姊的谜面不易猜破,要是猜不中便怎样”?昭容道:“猜不中罚酒三杯。但是九妹冰雪聪明,没有猜不中的道理。”秋香道:“那么小妹领受了三杯罢。”昭容道:“你别谦逊,一定可以猜中的。”秋香摸了摸鬓角,又把牙箸蘸着杯中的酒,在空碟里面书写。写了一会子,便道:“有了,敢是发财的发字么?”昭容道:“九妹端的好心思,不愧猜诗谜的杜家。但是同席的诸位娘娘,大半不明白这谜底发字和谜面三句诗作何关系。”昭容笑向二娘娘罗秀英说道:“你会填这很艳丽的《蝶恋花》,料想这谜面的用意总可知晓的”。罗秀英点了点头儿,众人又嬲着罗秀英说明用意。
罗秀英道:“宾席上的才女正多咧,这里有秀英,那边也有秀英。这里的秀英是不行的,那边的秀英才是秀色可餐,英英露爽呢”。众人听了,真个要请宾席上的周大娘娘王秀英解释这哑谜儿。王秀英道:“妹子是愚鲁之辈,怎会解释这哑谜儿?便会解释,也不能越俎代庖,还是请唐二嫂打破这哑谜儿罢”。罗秀英不能推辞,便说明这哑谜儿道:“这是用的拆字格,把发字拆成三部分。一殳,二弓,三癶。谜面上说的钗儿半卸鞋儿堕,钗儿又称钗股,卸了一半,便是殳字。鞋儿堕,是指着女鞋。只为上面有钗儿半卸字样,那鞋儿便不问可知是窄窄的弓鞋了。那便是个弓字。灯边熄却银缸火,灯边去火便成为登,勾销一粒想思颗,想思颗是红豆的豆。登字去豆,便成癶字。癶殳弓合在一起,不是发财的发字么?大姊的谜面做的曲折,九妹的谜底猜的也细密。一个是做诗谜的杜家,一个是猜诗谜的杜家”。昭容笑道:“你呢?”罗秀英道:“我不会做谜,也不会猜谜。”昭容道:“你便是解诗谜的杜家。”罗秀英笑道:“左一个杜家,右一个杜家,我们这里没有杜家,真正的杜家,便是宾席上的文大嫂杜月芳。”祝大娘娘道:“你们的玩意儿闹到我们席上来了。”文大娘娘杜月芳道:“我的杜家。虽然有名无实,但是觉得这个谜儿好虽好,却有些美中不足。女鞋未必一定是弓鞋。要是遇着周二嫂,即使钗儿半卸鞋儿堕,也不会堕下一面弓来”。说时众人大笑,羞的素琴把一双莲船缩到裙里去了。祝大娘娘道:“文大嫂借此报复了。
方才周二嫂唱了《下雨歌》罚他喝了一杯酒,‘六月债,还得快’,他便借着弓鞋把你取笑一回。好了好了,那边的酒令业已行过,我们这里又要起鼓了。”主席上的陆昭容道:“且慢,我们这里还没有人饮酒,照例行过了令,须得有人喝过了酒,才算令毕。”说时他便满满的斟了一杯酒,向在座的遍看一回道:“这杯酒谁该喝呢?有了,请九妹喝这满杯罢。”秋香道:“大姊,怎么教小妹领罚呢?小妹猜中了这哑谜儿,理该领赏,不该领罚。”昭容笑道:“这不是罚你,这是贺你咧。你会猜谜,难道不会猜这谜外的谜?”秋香摇头道:“小妹不明白什么叫做谜外的谜?”昭容道:“‘明人不消细说’,你要我说、我便说了罢。这谜面上的三句诗,是我赠你的催妆诗。今夕何夕,只有你和这三句诗相配。”秋香道:“大姊取笑了,这三句诗,在席的诸位姊姊谁都相配的。临睡的时候谁都要卸下钗儿,褪去鞋儿,熄却灯儿的。要喝酒,大家都喝。”陆昭容道:“九妹,还有一句呢,勾销一粒相思颗,这便是确定你九妹移易不得的。我们大爷为着你三笑留情,不惜离乡背井,在东亭镇上住了半载有余,却没有勾销这粒相思红豆。今夜里,你是躲不过的了,我们也不许你躲。恰才二妹词中说的‘今夜香衾,月明人静,怕难逃避’。他用怕难两个字,还是测度之词。我却不须测度,可以预先决定的,你便老老实实的喝个满杯罢。”众人齐声好笑,秋香益发不好意思了,低着头不肯饮酒。春桃擎着酒杯,强迫他沾一沾唇,方才罢手。这时候的快活,莫快活于昔日书僮今朝鼓吏的唐解元唐伯虎。他昨宵在能静楼上捱受着孤眠独宿,昨宵不必说了,今宵不知怎么样。罗秀英虽然填这一关《蝶恋花》但是动员令操于大娘娘,不操于二娘娘。要是大娘娘今宵再令唐解元睡在能静楼上,那么秀英的词便不能见于事实。现在好了,唐解元亲耳朵听得昭容吩咐秋香,说道:“今夜里你是躲不过的了,我们也不许你躲”这十七个字,非同小可,灌入唐解元耳朵里,宛如十七道甘泉,奔赴耳窍,又从耳窍灌到心窍里面,把唐解元这颗收束不住的心深深的浸在甜水里面。他想这是大娘娘的皇恩大赦,今夜不把鸳鸯拆在两下里了。妙也妙也,说不尽的妙也。唐解元一壁起着手指摩擦鼻尖,一壁喃喃的念着妙也妙也。丹桂轩中又轮着宾筵上行令。祝大娘娘道:“请鼓吏起鼓。”唤了一声,却不听得鼓声发动。祝大娘娘道:“奇了,敢是唐家叔叔生了气么?我是不该唤他鼓吏的。”便改换着呼声道:“请唐家叔叔起鼓”,唤了两三声依旧鼓音寂然。便遣发丫环去探听动静。毕竟唐大爷是不是在回廊里面饮酒,还是喝醉了,还是睡着了。丫环悄悄的出了丹桂轩,唐解元依旧没有觉察,依旧摩擦着鼻尖,依旧喃喃的自语道:“妙也,今夜里妙也,你是躲不过的了。妙也妙也,我们也不许你躲,妙也妙也,说不尽的妙也。”丫环掩着嘴笑道:“大爷发痴了,祝大娘娘唤你起鼓,你却在这里造庙。左一个庙也,右一个庙也,这是什么庙?城隍庙呢,还是神仙庙?”唐寅听了,自觉好笑,便即应令起鼓。
鼓声停时,这花枝儿停在沈二娘娘芙蓉手里。祝大娘娘道:“沈二嫂初次见面,你会的技艺我们不知道,请你自己说了罢。”芙蓉道:“祝大嫂饶了我罢,我是嘉兴的乡间女子,懂不得酒令茶令。”祝大娘娘笑道:“你便唱一只嘉兴山歌也好。”芙蓉待要不唱,祝大娘娘却要罚他喝酒三满杯。没奈何,只得低着头唱道:
一只鸡,喔喔啼,港南大姐几时归?大船载,不归,小船载,不归,风大落雨自己归。阿爹看见女儿归,撑开船头买鱼买肉归。阿妈见了女儿归,揩台抹桌笑迷迷。阿哥见是妹子归,挑了粪桶直向西。阿嫂听见姑娘归,躲在房里弄布机。兄弟听得阿姊归,拿了书包乱赶归。妹子见了阿姊归,揭开箱子换新衣。
芙蓉操着嘉兴调,歌中的归字都读作居字。大家听了,都觉得别饶趣味。祝大娘娘道:“歌是唱了,令是行了,这杯酒儿教谁吃呢?”大家都揣摩着歌中的句子。觉得在座的诸人,都没有和歌儿相合。文二娘娘道:“大家都不要饮酒罢。”只因李寿姑开了口,祝大娘娘猛的想起一桩事,便道:“来来来,文二嫂请你饮这一满杯”。李寿姑道:“祝大嫂又来了,怎么‘园中果子拣熟吃’,我已罚过一次酒,又要我罚酒,沈二嫂唱的嘉兴歌,和我何干?”祝大娘娘道:“谁说没相干,歌中末一句揭开箱子换新衣,不知箱子里面可藏着乱砖头?”李寿姑涨红着脸道:“不要说了,受罚便是了。”说时,自斟着一杯酒,一饮而尽,座中诸美,除却祝大娘娘和文家三位娘娘以外,谁都没有知晓这“换空箱”一幕趣剧,都向祝大娘询问这哑谜儿,怎么叫做箱子里的乱砖头,怎么文二嫂肯饮这一杯罚酒。祝大娘娘笑道:“这件事要算趣闻,待我道来,好教诸位知晓。”这句话不打紧,顿使杜月芳、李寿姑不安于席。这是不曾公开的趣事,如何可以讲给大众知晓。又不好喝止他,只是小鹿在胸头乱撞。毕竟杜月芳有主意,假把牙箸拂落在地,趁着俯首拾箸的当儿,便在桌子底下打照会,潜在祝大娘娘的裙幅上拽这一下。祝大娘娘不过吓吓他们,并非真个放什么野火。忙向在座的说道:“方才说的箱子,是李家老伯的画箱。李老伯喜藏名书名画,所有书画都藏在画箱里面,一天,吩咐他的女儿开箱取画,谁料不开犹可……”。说到这里,文二娘娘的筷儿也落地了,借着拾筷,便把筷儿在祝大娘娘的凤鞋上打了一下。祝大娘娘很从容的说道:“谁料打开看时,却是一箱的乱砖头。原来李老伯喜藏古董,这是盛着秦砖汉瓦的箱儿,他女儿竟误开了。”众人听了也都不疑,杜月芳李寿姑方才心定,却佩服祝大娘娘有急智。
主席上的唐大娘娘又唤着鼓吏起鼓,唐解元正待提起鼓槌,却见仆人来禀报道:“华相爷已经宴罢,要准备上轿去了,大爷快去相送。”唐寅便放下鼓槌,整着衣巾,到八谐堂去送他的丈人峰出门。不但唐寅恭送鸿山,便是秋香也要欢送他义父。丹桂轩中的羯鼓催花令。暂时告一停顿。
正是:
待到春来花自好,不如归去鸟初啼。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七回
秦姝顾女妙语解颐 吉士佳人良宵阻梦
丹桂轩中的羯鼓催花,正是再接再厉。一听得华鸿山宴罢出门,唐解元和秋香忙着到八谐堂去恭送这位贵宾。
那时八谐堂的陪宾都离座了,华老已有了六七分的醉意,华平华吉在旁伺候。唐寅抢步上前道:“岳父大人何妨小作勾留,夜间尚有菲酌,便在舍间有屈一宵罢。”秋香也和小鸟依人一般,走到华老面前,频频的唤着爹爹道:“爹爹,屈你盘桓几天,爹爹不须客气,这是女婿家中啊,和爹爹自己家里一般。”华老道:“贤婿女儿,多承你们好意,但是今天已和杜亲家有了预约,夜间和他剪烛长谈,不能失信。”华平华吉见了新姑爷和姑奶奶都是屈着一膝谢宴,秋香低着头,很有些不好意思。昔日同侪,今分阶级,这姑奶奶三字似乎难以接受。唐寅转是从容不迫的说道:“平哥吉弟两位管家,今天怠慢你们了。”唐寅这般称呼,却在不亢不卑之间。平哥吉弟是同事者的口吻,两位管家。是新姑爷的语气,把来混合在一起,却使平吉两人暗暗佩服这位新姑爷,可谓“君子不忘其旧。”华老临走时,解下两件佩挂的东西,便是珊瑚扇坠和碧玉环做了今天的觌仪。
唐寅夫妇跪下谢赏。华老连唤请起不迭,比及站起,华老又道:“贤婿还有一件东西也还了你罢。”便在袍袖中摸出这纸我为秋香的志愿书,交还了唐寅。又笑着说道:“从今以后,老夫要请你绘一幅中堂和几幅屏条,料想不会拒诸门外罢。”唐寅道:“岳父说那里话,岳父不嫌拙画丑陋,小婿尽可效劳。”于是新夫妇送着华老,直到外堂,外面沈达卿、祝枝山、文徵明、周文宾四人站班似的在轮香堂畔站着多时了,他们知道这里是必由之路,拭抹着眼睛,定要把这位三笑留情的秋香看一个“毫发无遗憾。”但是苦了祝枝山,他的眼睛藏在衣袋里,便是这随身法宝,其名叫做单照。但听得环佩丁冬,和那靴声橐橐,知道秋香已随着华老走近轮香堂了。沈文周三人早把眼睛拭抹好了,惟有老祝的眼睛一时索摸不到。华老向着他们拱手道:“四位贤才再会了!”慌的他们都说老太师慢请。待到老祝摸着他的随身法宝,可惜时机已错过了,唐寅秋香早已送过华老上轿,夫妇俩穿着备弄自到里面去了。沈文周三人都是啧啧赞美秋香的丰神绝世丽质倾城,一半是真的佩服,一半是故意在祝枝山面前扩大宣传。明知他摸不到单照,宛比雾里看花,不知是红是白。枝山道:“你们休得夸张自己的眼福,我的福分总得比你们大过几倍,小唐已面许我的了,过了几天,他便要强迫他的九娘娘向我祝阿胡子三笑留情。”周文宾笑道:“老祝,你真叫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咧。秋香见了小唐,自然三笑留情。秋香见了你的一团茅草乱蓬蓬,只怕便要不顾而唾。不是三笑留情,却是三唾留恨。”枝山道:“倘无老祝,他们怎有今日之下,秋香想到这里,不笑也要笑了,秋香决不三唾留恨,秋香一定三笑留情。”沈文周三人听了,疑信参半。那时华老去了,八谐堂上的一席盛筵还没有吃到杯盘狼藉,而且尚有几次菜不曾献上。只为华老离座,他们不得不随着离座。其实呢,贵宾在座,他们多少有几分矜持。这一席酒没有吃得爽快,尤其是祝阿胡子,他对于吃的问题丝毫不肯放松。他虽是江南第二才子,他也是唐虞第四不才子。只为《左传》上说唐虞时代,有不才子四人。第四个不才子,其名叫做饕餮,贪食曰饕,贪财曰餮,枝山正犯着这两个字。当下吩咐仆人把八谐堂上的一席酒搬到书旁中去,以便他们知己四人,传杯弄盏,不醉无归,按下慢表。
且说唐寅秋香送过华老以后,回到里面各归原座。陆昭容道:“我们继续行令罢。”宾筵上行过四次,我们只行了三次。”二娘娘罗秀英道:“那么请令官传令起鼓罢。时候不早了,行过一回令,也该歇歇了。”于是大娘娘又吩咐鼓吏起鼓。这一回鼓声停处,花枝儿却在四娘娘谢天香手里。昭容道:“四妹你是惯说笑话的,也来说一个笑话罢。”天香道:“我只会讲些老笑话。这是人人知晓的,听了不发松。”昭容道:“便是老笑话也不妨,你只须加盐加酱,再加些酵粉,自会发松。”四娘娘想了一会子,便道:“有了,我把老笑话改造一下子,好教在席的诸位姊妹多喝几杯酒。原来有两位美人,都是十二分的姿色。一个宛比王嫱,一个仿佛西子。所差异的,一位美人齿白,一位美人齿黑。那齿白的要给人家瞧见他的牙齿,要是瞧见了白如瓠犀般的牙齿,十二分姿色便成了二十四分。那齿黑的怕被人家瞧见他的牙齿,要是瞧见了黑如焦炭般的牙齿,十二分姿色便要降落至二分。有一天,两位美人遇见了一个少年书生向他们请问姓名。他们都不说真话,那齿白的只管卖弄他的瓠犀,那齿黑的只管掩护他的焦炭。少年书生先和齿白者扳谈,先问尊姓,齿白的把唇一掀道:“姓秦。”这个秦字出口,他的瓠犀般的白齿早已一一呈露了。又问芳名,他说红线。又问年龄,他说十七。又问贵府何处,他说天库前。又问识字否,他说会读《诗经》。又问有何技能,他说会弹月琴。又问弹的是什么调,他说《鸾凤和鸣》。齿白的每答一句,总把樱唇一掀,只为他的答语句句可以呈露他的白齿。少年书生又和齿黑者扳谈,先问尊姓,齿黑者便把上下唇闭得紧紧的,道了一个顾字。那焦黑的牙齿便可以借此掩护了。又问芳名,他说素素。又问年龄,他说十五。又问贵府何处,他说桃花坞。又问识字否,他说会念弥陀。又问有何技能,他说会敲大鼓。又问敲的是什么鼓,他说催花羯鼓。每答一句,总把朱唇紧闭,只为他的答语,句句可以掩护他的黑齿。”四娘娘讲完这笑话,在座的听了也都解颐。昭容吩咐丫环连斟了满满的八大杯酒。便道:“在这酒令上,有六位都该喝酒,几乎要喝一个满堂红了。传红六妹,你喝一杯。只为酒令里面:有一个红线,你在红字上便该喝一杯。月琴七妹,你也该喝一杯酒令里面有一句会弹月琴,你在月琴两字上该喝一杯。凤鸣五妹,你也该喝一杯,只为酒令里面有一句鸾凤和鸣,你在凤鸣两字上该喝一杯。春桃八妹,你也该喝一杯。只为酒令里面有一句桃花坞,你在桃字上该喝一杯。九空三妹,你也该喝一杯。只为酒令里面有一句会念弥陀,在座的会念弥陀,除却你九空三妹是谁,该喝一杯。于是众美人都服从令官命令。三娘娘九空、五娘娘马凤鸣、六娘娘李传红、七娘娘蒋月琴、八娘娘春桃、都饮了一杯酒。谢天香笑道:“我有意把你们的名字嵌在里面,好教你们喝一个满堂红。”昭容笑道:“四妹,你自己也该喝一杯。只为酒令里面有一句天库前,你在天字上面。也该喝一杯。”谢天香道:‘这真叫做“扳了砖头压痛自己的脚’咧。”于是也把满杯的酒一饮而尽,尚有两满杯昭容便传唤鼓吏入内,罚令饮酒。只为酒令里面,一则曰会打鼓,二则曰催花羯鼓,罚你饮酒以后,簪一枝花,擂一回鼓,唱一首词。我们的酒令就此收束了罢。好在宾主两席上的姊姊妹妹,不是应过令,定是喝过酒,十六人中没有一人向隅,我们也可兴尽而止了。唐寅服从阃令,干了两杯令酒以后,簪了一枝花,便要擂一回鼓,唱一首词了。他说:“令官吩咐我的是三个一,我唱的词也有三个一,合在一起,便是六一居士了。”于是擂了一通鼓,接着唱一首苏东坡的《行香子》道: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休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不如归去,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陆昭容要唐寅簪一枝花,擂一回鼓,填一首词。唐寅却添了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凑成六一。本是六如居士,却变成六一居士了。酒阑席散,时候不早,宾席上的七美人纷纷作别,都是上轿而去。外面书房中沈祝文周四人也都醉饱而归。周文宾在苏州本有住宅,沈达卿住在祝枝山家中,他们都须有数日的勾留。唐解元送客以后,正待去陪伴秋香。陆昭容道:“你该去望望你的姑母,我们本请他老人家前来吃一杯喜酒,上午他遣人来回覆,说略有感冒,今天不来,缓一天来了。他是我们的长亲,又曾替你出过一番力。你在相府中和他见面,彼此各说隐语,你托他觅带叶竹枝,他到了苏州,曾经当面央恳枝山,托他早施妙计。所以老祝对于这件事,尤其十二分卖力。现在你的心愿已遂了,华老上门的难关已过去了,姑母有病,你该亲自去问候。要是不过偶有微恙,待到我们大宴客的日子,还得邀请他们阖第都来饮酒。”唐寅道:“请问大娘,我们大宴客的日子,定于何日?”昭容道:“这是枝山替你定下的计划。他说华老认你做了女婿,这一副盛奁不日总得补送上门。相府补送妆奁,须得拣选黄道吉日。我们便在这一天大排筵宴,邀请亲朋都来喝一杯喜酒。姑母是你的长亲,趁着今天问疾,便该预先去邀请一次。到了临时再送请帖不迟。”唐寅道:“大娘,我今日擂鼓擂的乏了,姑母那边明天去罢。好在华府送奁不是即日的事。我们大宴客的日子还没有定,忙什么呢?”说刭这里,伸了—个懒腰,做出疲倦的模样。又说唷唷,两条胳膊,怎么左一阵右一阵的酸麻,这是羯鼓催花太起劲的缘故。陆昭容笑道:“不料大爷这般疲乏,姑母那边,明天去罢。趁着宾客已散,请你早到能静楼上休息一宵才是道理。”唐寅听得能静楼三字,猛吃一惊,忙向昭容说道:“你又要把我贬入冷宫了。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昭容道:“我并无恶意,只为你自称疲倦。理该体息一宵。”唐寅道:“前言戏之耳,我没有什么疲倦。要去探病,还是趁早便去的好。苏州人规矩,上灯以后探病是触犯人家忌讳的。”昭容道:“你两条胳膊不是酸溜溜么?”唐寅笑道:“现在不酸了。”当下吩咐书僮,传唤着靠班提轿伺候。于是整理衣巾,预备出门,却摸着了方才华老交还他的一纸平文契,便即取了出来,传给九美观看。依着唐寅的心思,看过以后,便想付之丙丁。秋香想要留作纪念,但是他异常乖觉,不肯自己作主却要请问大娘娘,这纸文契可要烧毁。昭容道:“不须烧毁,而且还得装璜成册,留作佳话。”又向秋香说道:“九妹,你的文契呢,太夫人可曾还你!”秋香道:“那天大爷点中了小妹,太夫人便把文契掷还小妹。准许小妹脱离了奴籍。小妹在先也想把文契烧掉了,后来一想,不如保留着,可以永永纪念着微贱时的苦楚。”昭容笑道:“那便再好也没有了,两张文契裱在一个册页上,好在二妹会得装璜,不须付托外面裱褙店,免得传扬出去,被那编唱弹词的当做了好资料。”唐寅拍手道:“装璜以后我还得绘一辐图呢。”昭容道:“不但绘图,便是恰才二妹填的一首《蝶恋花》也好写上,留为风流佳话。”唐寅听了,好生欢喜。秋香的一颗芳心,也得着许多安慰,难得大娘娘这般贤慧,新人进门,毫无妒意。要是换了饱含醋意的妇人,把这文契摧毁尚且不及,怎肯装裱成册呢?
唐寅受了阃令,坐了轿去探望姑母到了山塘冯通政宅第,下轿入门,自有门役通报。冯良材出外相迎,笑说道:“老表弟这是千金一刻的时光,哪有闲工夫光降蓬庐?”唐寅道:“听得姑母福躬欠安,特地前来探问。”冯良材笑道:“家母身子很安。今天知道府上开了—个美人大会,家母推托有病不来赶宴,免得红妆里面,来了—个白发妇人。”唐寅喜道:“原来姑母没有病,这便好极了。过了一天,舍间还得大排筵宴款待亲朋,到了那时,一定要请阖府光临的。老表兄你可知今天四士伴相把华老一腔怒意吹作云烟,他竟和我认为翁婿了。他见了我和九娘,笑的扯开了嘴,和欢喜佛一般,只不过欢喜佛没有这般的长胡子罢了。”冯良材道:“府上的情形。恰才衡山来过,我都知道了。”他们表兄弟到了里面,冯太太知道侄儿到来,欢喜不迭坐定献茶以后,唐寅便把前来探候的原因道了一遍。冯太太笑道:“我没有病,我只为今天府上的女宾都是江浙两省的著名美人,除却祝大娘娘年在三旬以上,其他都是二十不足十八有馀的妙人儿。做姑母的年老了,‘人老珠黄不值钱,’和他们年轻人坐在一起,益觉得老者愈老,少者愈少。”唐寅笑道:“姑母大谦了,姑母虽老,依旧是一株老少年。今天他们在丹桂轩中。饮酒行令,异常快乐,只可惜姑母没有在座。”冯太太笑道:“正为我没有在座,他们方才这般快乐。要是老身也在座,至少要减他们一半乐趣。这是我‘想自己,比他人?’我在少年时,也喜和那年龄相仿的姊姊妹妹坐在一起,谈谈说说,十分起劲。要是同席有了一位老年妇人,累我们存着拘束之心,饮酒和谈话都不爽快。还记得十八岁这一年,同席吃喜酒的都是性情投契的小姊妹,谁料空了一位,我的表叔祖母便来和我们同席,他已是七十多岁的人,我们没有人和他讲话,他却向我们絮聒不休。假如我们磕着瓜子仁吃,他便羡慕我们的齿劲,他又自述年迈了,硬的东西都咀嚼不动了,他又背着每个牙齿掉落的年岁,两边蟠牙是什么时候掉落的,当前门牙是什么时候掉落的。说的时候还把嘴儿扯开着,要我们看他剩馀的牙齿。我们小姊妹听的厌烦,却又不能不和他敷衍。他又倚老卖老,专讲些陈年古董的话。三十年前梳的发髻是怎么怎么样的,四十年前风行的绣鞋儿绘的是什么时新花样。絮絮叨叨的讲了一件又是一件。我们小姊妹谁敢剪住他,这一席酒吃得最没趣味。后来每逢赴宴,我总约齐了小姊妹凑成一桌,再也不肯空着座位,使那老年人和我们合席,向我们谈那毫不相干的老景。好侄儿,年矢催人,从前憎厌老人的,现在也成了老人。想起十八岁上的事,因此做姑母的托病不来赴宴。待到你大宴亲朋的日期,做姑母的一定到来。我便可以拉着几位老太太同坐一桌,畅谈我们的老景。”唐寅道:“告禀姑母知晓,大宴亲朋,为期不远,待到择定日子,务请姑母和表嫂光临。那天的女宾一定很多,老年人自有老年人作伴,中年人自有中年人同席。侄儿先来面请,届时再行补柬。”冯太太笑道:“一定前来叨扰你的喜酒便是了。但有一层,请你们八位侄媳原谅,我们玉英并非放刁,知道你在相府中做书僮,不向他的表嫂们给个消息,实在地位使然,有种种难言之隐。”唐寅道:“姑母不须吩咐,以前侄媳们略有误会,现在都明白了。”冯太太道:“只怕不见得么,他人或者肯原谅,你的大娘娘不见得肯原谅罢?多少总有些怪着我们母女。”唐寅道:“昭容对于表妹毫无怨言,对于姑母却万分感激。只为老祝来授锦囊大半是姑母传言之力。因此听得姑母玉体欠安,逼着我来……”这句话没有说完,自己便知道出了漏洞。待要缩住,早已不及。冯太太笑道:“老身本觉希奇,千金一刻的时光,怎有工夫来探望你的姑母,原来是逼你到来。好侄儿,我不留你了,快请回府罢。”唐寅听了,又不好意便走,依旧坐着说些闲话。
冯太太传唤丫环,快去预备四色佳肴,一壶美酒,唐寅连忙离座告辞道:“侄儿恰才喝过酒,缓日再来叨扰姑母罢。”说罢,返身便走,冯太太笑道:“这是老身下的逐客令,不如是,你不好意思便走咧。”冯良材送着唐寅上轿自回里面,不须细表。唐寅坐了轿儿,经过山塘,进金阊门入桃花坞,早已是六街灯火的时候。下轿回家,不多时便即夜宴。只为日间醉饱,夜宴的时候很短,不久便即散席。隔了—会子,秋香先已上楼。昭容笑道:“你去实行你的《蝶恋花》罢。”
唐寅似得了将军令,恨不得抢步上前,高喊一声小将得令,于是笑吟吟的上楼面去。自信千金一刻,便在须臾之际。
谁料到了香闺门外,却见双扉紧闭。正是:
绣幕红丝仙眷属,碧纱朱箔小吟窝。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八回
唐解元巧对一双络索 祝希哲妄思三笑姻缘
唐解元待入香闺,却见双扉紧闭。推了一下,里面已落了闩。只得轻轻的唤了一声娘子,里面秋香低应道:“大爷得罪了,请到大姊那边去罢。”唐寅道:“娘子又来了,这是卑人奉了大娘娘之命来伴娘子的。”秋香道:“有屈了,请你到能静楼上休息去罢。”唐寅暗暗好笑,什么得罪了,有屈了,全是那天本人在鸳鸯厅上挑选芳姿,向那落第者慰劳的话。今夜秋香套着本人论调,有意为难,这不是替那落第者出一口不平之气么?于是在门外央告道:“好娘子,贤娘子,不要作难,你不开门,卑人便顾不得‘男儿膝下有黄金’,要在门外长跪了。”秋香道:“且慢,有一个上联在此,请大爷对就了,门便开放。”唐寅道:“娘子,你学着苏小妹三难新郎么?你出了‘闭门推出窗前月’的上联,我没有东坡一般的内兄助我一臂,对就这‘投石冲开水底天’七字妙联,这便如何?”秋香道:“我非苏小妹,怎敢三难新郎?我出的对联无非纪念良宵,说几句吉利语。大爷是聪明人,一定可以直对如流。上联是说的本地风光,叫做:
锦帐低垂,不短不长双络索。”
唐寅在门外说道:“娘子容想。”他以为这上联确是本地风光,而且络索双垂,不长不短,是祝颂我们齐眉到老的意思。对仗不难,难在本地风光,又要说些吉祥句子。秋香在门内催促道;“大爷号称江南第一才子,似这般浅近对仗,难道还要搜肠索肚么?快快对来,恕我不能久候了。”说也希奇,文思泉涌的唐伯虎,今夜竟被窘于秋姑娘。这不是江郎才尽,却是心无二用。他上楼的时候,他的心弦竟随着楼梯声而颤动,六个月来的相思债,全仗着今夜同梦,一笔勾销。古来相传的佳话,叫做真个销魂。其实呢,人生最为销魂的时候不在真个,也不在假个,却在待要真个而又不曾真个的当儿。他跨上一步楼梯,他距离真个销魂便接近了一步,待到楼梯已上,他和秋香只隔着绣闼双扉,他的方寸中正汹涌着热恋之潮,却把文潮都压下了。银汉隔红墙,正是待要真个而又不曾真个的时候。这时候的销魂真够他捱受,那有情绪玩这对句儿呢?只得在门外央告道:“娘子,放了卑人进房,卑人便可对就。”秋香笑道:“好一个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也有受窘的时候,这下联便是敲门砖,下联不成,门儿不放,大爷再不对来,我不久候了,请你明天交卷罢。”唐寅听得明天交卷,陡的一惊,热恋之潮,受了这打击,渐渐下退,曾经压迫的文潮便渐渐提高起来。笑说道:“有了有了,娘子听者。
绣衾同拥,难分难解九连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