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杰传 - 第 15 页/共 26 页

秀英不知他语里藏机,又是赞不绝口,当下愈谈愈起劲了。便道:“梦旦姊姊,你的对仗敬捷,愚妹已领教过了。愚妹还要请教姊姊的诗才。”文宾听说要和他谈诗,当然是很高兴的。但是“诗清只为饮茶多”。他上了怡云楼饮过了一杯香茗,进了兰闺又喝过了半杯参汤,他竟诗思泉涌了。他自从在紫藤书屋的大井角落尿桶脚边诗声琅琅的题过一首长歌,直到这时,约莫有一两个时辰了,一时内急,不禁身子颤动起来。秀英奇怪道:“梦旦姊姊做什么?人家吟诗只耸着吟肩,你却颤动着吟躯。”素琴在旁瞧见这位西贝大姑娘脸都涨得红了,便道:“许大姑娘,你不是要吟这首诗,敢是要吟那首诗罢。”文宾点头道:“多谢姐姐引导我去行个方便。”素琴道:“许大姑娘这里来。”   原来素琴的卧室便在小姐的外房后面,当下引着文宾走入里面。虽是个丫环卧室,却布置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曲尺式的排着的两张小床,侧边的一张床,蚊帐下垂,床前放着一双绣鞋,不待文宾动问,素琴已告诉他道:“这是我们的锦瑟妹子,他不耐迟眠,早已睡熟了多时。”又转到折叠屏风后面,那边便放着一个朱漆便桶,笑说道:“许大姑娘,你在这里吟诗罢。吟了这一首诗,再到外面去吟那一首诗。”文宾道:“姐姐请到外面去罢。”素琴笑道:“这有什么妨碍呢?大家都是女人家。”文宾道:“姐姐原谅,奴家的习惯,当着生人,便是内急也不会……”说到这里,身子益发颤动了。素琴便退到屏风外面,猛听得蓬的一声,马桶盖在地板上碰得怪响。在这分上,便显出周老二上马桶功夫不在行了。大凡妇女家上马桶,总把马桶盖轻轻的戤在马桶旁边,没有碰在地板上的。在屏风外面的素琴暗暗好笑道:“乡下姑娘竟露出马脚来了,任凭他会得吟诗搭对,在这分上总脱不了他的蠢模蠢样。料想他的一场尿定然和出洞蛟一般的响了。”但是竟出于素琴的意想以外,这乡下姑娘上了马桶竟是声息杳然,既无奔腾澎湃之响,也无淅沥萧飒之声。似这样的静默功夫,和大寺院里的和尚吃热粥一般,不闻声息。他又不禁佩服了。他想:“乡下姑娘从那里学来的这般好模好样?我家小姐上马桶的工夫要算是好的了,也不免有溲溜溲溜的声音。谁也不会似乡下姑娘这般的默默无声。待我来窥他一窥,他的上马桶姿势一定比众不同。假如我学会了,也学得一桩好模好样。”素琴是素性好学的,他便凑着折叠屏风的隙缝,一眼开一眼闭的宛似“望里瞟瞟又一张”的西洋镜一般。这时文宾在马上吟诗,恰才吟毕。他是背着屏风而坐的,他一手提着裤腰,一手去取马桶盖,碰铙钹似的碰了一声,把来碰上了马桶,腾出空手,便去缚那裤儿。列位看官,只这吟诗一首,险些儿破露机关。幸而当时是闺门女训盛行的时代,处女的目光不越闺门以内,休说闺楼上的千金小姐,在那出嫁以前,永不会窥见男子们的秘密。便是千金小姐贴身的规矩丫环,也和小姐一般见识。在这当儿,素琴见乡下姑娘不用草纸拭抹便从马上起身,已暗笑他乌糟糟不成模样。又在乡下姑娘拽起裤儿的时候,眼光一瞥,仿佛见乡下姑娘的臀部下面附带着一个圆溜溜的东西,只为灯光被屏风所掩,不能够瞧个清切。素琴自念道:“这乡下姑娘可惜了,面貌很佳,他的下部却生这一个赘瘤。 怪不得他不肯当着我的面吟诗一首,他原来有这夹带的东西见不得人。”文宾从屏风后面转将出来,素琴请他洗过了手,重到外面和小姐论诗。素琴知道他们谈论文墨,未必便睡,便在神仙炉内炖起莲子汤来,预备点饥。那时秀英取出一纸近作,送给文宾过目。原来是春闺为题的禁体七律诗,限韵很苛,限的是“溪西鸡齐啼”五字,又须限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万千百两丈尺双半”等字,文宾读那小姐所咏的一律道:   百尺楼头花一溪,七香车过五陵西。   文宾赞道:“开端两句已非俗艳,好在百尺楼又是方才洞箫声中吹出的词调”。重又读道:   六桥遥望三湘月,八载空惊半夜鸡。   风急九秋双燕去,云开四面万山齐。   子规不解愁千丈,十二时中两两啼。   文宾道:“因难见巧,端的佩服之至!奴家不辞谫陋,意欲奉和小姐一首,小姐应允么?”秀英道:“正要请梦旦姊姊赐和,素琴快把文房四宝取来。”素琴更不迟延,忙把小姐书房中的文房四宝。取到沿窗桌子上,移过灯台,请许大姑娘吟诗。秀英暗想:“这是限韵限字的诗,任凭聪明人也不会仓卒立就。”谁料文宾执笔以后,约略凝神一会子,早已飕飕落纸,一挥而就。诗道:   百尺高楼四五溪,珠簟十六卷东西。   二分明月三分恨,一夜相思半夜鸡。   黄鹤高飞万丈远,红鸳新绣两双齐。   春归八九愁千斛,七里山塘莺乱啼。   秀英读罢了这首诗,忙道:“梦旦姊姊才大如海,做这首禁体诗一些没有拘束。说也惭愧,愚妹吟的一首足足捱了一个深夜方才吟就。可见姊姊的才情高出愚妹万倍。”文宾道:“小姐太谦了。小姐的原作一字一珠,奴家的和诗不过杂凑成章罢了。”秀英又把一首近作《虞美人》词请文宾过目。秀英所填的词足有百数十首,他单取这首《虞美人》词给那西贝女郎过目也有一个道理。他觉得这位乡下姑娘的才调确乎在自己之上,诗既做不过他,只好和他比一比填词工夫。这首《虞美人》词是回文词,顺读是《虞美人》的上节,倒读是《虞美人》的下节,不过韵都完了。他以为填这首回文词是很费工夫的,料想乡下姑娘不见得便会一挥而就罢。文宾看了题目,便道:“小姐真好心思,填这《颠倒虞美人》是很不容易的”。当下先行顺读一遍道:   晴溪一雨红深浅,恰恰莺雏啭,卷帘春好燕双归,故故见人愁面背花飞。   文宾又倒读一遍道:   飞花背面愁人见,故故归双燕。好春帘卷啭雏莺,恰恰浅深红雨一溪晴。   读了一遍又一遍,表示十分欣赏的意思。秀英道:“这首词还是去年填的,曾经寄给杭郡中的许多闺友,请他们不拘原韵和我一首。但是他们都以为无从下笔,知难而退。因此不曾觉得和章。梦旦姊姊天才敏妙,可否和我一首?”文宾道:“奴家虽然不省得填词,但是小姐有命,只好勉为其难。”于是约略构思,便即提笔填成一首《颠倒虞美人》,顺读便是上半阕,倒读便是下半阕。题目写的是“灯下闻箫”,调寄《颠倒虞美人》,上半阕云:   箫声慢恹春人妙,听久宵寒绡。记曾离别最魂销,夜夜碎摇灯影梦迢迢。   倒转来便是下半阕云:   迢迢梦影灯摇碎。夜夜销魂最,离别曾记绡寒宵,久听妙人春恹慢声箫。   秀英捧着这首词吟了又吟,足足有三五遍,便道:“天才天才,愚妹要拜倒下风了。杭郡闺秀要让姊姊独步,但是愚妹有个疑问,须得请教姊姊。元夜看灯虽是良辰美景,然而热闹场中往来行走,究非静女所宜,姊姊是有学问的人,和那寻常钗裙相隔天壤,为什么也随着红男绿女在人山人海里面拥出拥进?以致迷了路途,归家不得。愚妹明知事不干己无须饶舌,只为向姊姊接谈以后,实在钦佩的了不得,意欲和姊姊订为异姓姊妹。所以不避交浅言深,向姊姊冒昧动问。”文宾进了香闺以后,对于秀英的才学已有十二分的满意。但不知秀英的德性如何,被秀英这般的一问,文宾便知道秀英确是个有德性的女子。便道:“小姐的金玉良言确是颠扑不破,不过奴家此番夜游也有不得已的若衷。”说时,皱皱眉毛,似乎有万分为难的情形,实则他在那里构造一篇谎话。秀英道:“愚妹也料到姊姊定有为难之处。”文宾道:“奴家虽是小家女子,但也好静不好动,尤其不喜在热闹场中行动。今夜出游全是表哥哥的意思。”   秀英道:“原来是枝山先生的意思,姊姊为什么不拒绝呢?”   文宾道:“好教小姐得知,他是奴家的表哥哥,也是奴家的师傅,奴家若没有这位表哥哥随时指导,便成了一字不识的乡村女子。表哥哥这番到杭州,是寄住在清和坊周礼部的公馆中,他和礼部的二少爷周文宾是个莫逆之交。”他说到这里,略作停顿。抬眼瞧一瞧秀英,但见秀英微微点头道:“才子和才子理该成为莫逆之交。但是后来怎样又和姊姊同看花灯呢?”文宾道:“奴家住的地方便是清和坊的后街,和周公馆的后门正是近邻,奴家也常到周公馆里去走动。他们的周老太太简直是一尊活佛,不知谁家小姐修得到这样好婆婆。”秀英道:“周老太太确是一位好人,杭州城中是有名的”。文宾道:“有了贤母自然有贤子,他的两位公子都是很好的啊。”秀英点了点头儿。文宾道:“自从表哥哥住在周公馆里,奴家便常常去候表哥哥,有时表哥哥也到豆腐店中来闲谈。今夜表哥哥在周府饮过元宵酒,带着几分酒意来到豆腐店中小坐,奴家请他写扇面,他说扇面是肯写的,不过写了以后须得奴家陪着他在附近赏玩花灯。奴家虽然不喜出外游玩,但是求到表哥的法书不是容易的事,奴家不允他,他便不肯动笔,好在左近走走有什么妨碍?便一口应允了。他便很高兴的替奴家写了一页扇面。下笔如有神,确是枝指生最得意的书法,奴家不及把扇面什袭藏之,他已催着奴家出门。奴家只好暂时藏在怀里,陪着他出门。以为走了一条半条的巷便可兴尽而返,谁料走了一程又走一程,奴家要回去,表哥哥偏不许回去。”说话当儿,素琴又送来两杯莲子汤,分送主宾各一杯。但是文宾把自己的一杯交还素琴,他只要吃小姐的残沥。素琴道:“大姑娘痴了,方才的参汤只有一杯,你和小姐合吃一杯还说得过去。现在明明有两杯莲子羹,各吃一杯不好么?倒要吃我小姐吃剩的残沥。”文宾道:“姐姐那里知晓?要吃莲子羹,到处可以吃得,要吃小姐吃剩的残沥,除却这里更无他处可以吃得。小姐瞧得起奴家,赐给奴家一些儿残沥罢!”秀英笑道:“梦旦姊姊是个绝顶聪明人,怎么在这分上却有些呆头呆脑?”文宾道:“见了小姐才呆,不见小姐便不呆。小姐请用莲子羹,奴家来执汤匙可好?”说时,不待小姐允许,他竟一手执着白磁杯,一手执着小银匙,一匙一匙的送上小姐撄唇,秀英不肯吃。他说:“小姐敢是瞧不起奴家?”秀英勉强吃了一匙,他又送上第二匙,秀英道:“梦旦姊姊休得这般,我是主,你是宾,自古道‘主不僭宾’,怎有宾先替主人执匙的道理?快快放下,休得折煞愚妹。”文宾道:“小姐说奴家是宾,奴家确是小姐的宾。名也是宾,实也是宾。”在这几句中,又是语里藏机。他说:“奴家确是小姐的宾”,分明吾夫妇相敬如宾的意思。又说“名也是宾,实也是宾”,他分明又把自己便是文宾向小姐指示。 但是秀英怎会知晓,笑道:“你既是宾,怎不放下这汤匙来?”文宾道:“小姐啊,你倘允许奴家做小姐的宾,快快接受奴家三匙莲子羹;要是不肯接受,你便表示一种割席相拒的意思,奴家便不是小姐的宾了。”秀英道:“你这人又是令人可敬,又是令人可厌。好好,我便再吃这三匙罢。”三匙吃罢,这剩余的莲子羹竟是周老二的换骨金丹,吃入肚子里,似乎全体骨骼都减轻了分量,有飘飘霞举的模样。   这小小的银匙,尤其有绝大的魔力。只为曾经接近过小姐的樱唇,周老二放入口中便是和小姐接那间接的吻,香喷喷,甜津津。这一种异样的滋味,无论怎样形容总形容不出。只好背一句李后主的词,叫做“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罢了。莲羹饮罢,素琴收去杯子,绞上手巾。忽听得谯楼上敲动三更的更点,秀英道:“时候不早了,方才姊姊上楼时正敲过二更,现在又过了一个更次了。我们谈的起劲,一些儿不觉得夜分已深。”素琴道:“请问小姐,这位许大姑娘和谁同睡?”小姐沉吟片晌道:“梦旦姊姊只好吾屈你了,愚妹房中只有一张牙床,你便住在素琴的房中罢。素琴和锦瑟同眠,让出一张空床请你暂屈一宵可使得么?”文宾道:“好教小姐得知,奴家敬仰小姐和天上神仙一般,奴家不愿意睡在素琴姐姐房中,奴家只指望睡在小姐房中。小姐不容奴家睡在牙床上,奴家便睡在踏步上面,也和睡在神仙宫阙巾相仿。”秀英道:“也罢。牙床旁边有一张西施榻,你便搬一套被褥在西施榻上权宿一宵罢。”文宾道谢道:“若得这般,便是奴家万千之幸。”秀英便唤素琴到卧室中,“一切都布置好了,你自去睡罢。”素琴答应着,便进内房把一套锦衾锦褥在西施榻上铺叠好了,回到外面请小姐同许大姑娘安睡。自己觉得睡思沉沉,熄了正间的灯火,便回自己房里,急于要入睡乡,按下慢表。且说秀英携了文宾的手,从外房走入内房,进了绣闼,便把门儿闩上了。周文宾忽的向着秀英小姐,双膝跪下。秀英见了,惊异不止。   正是:   奇缘可入无双谱,仙境旋登第二峰。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密语相商微闻脂粉气纤尘不染戏继睡鞋诗  周文宾这时渐入佳境了。从怡云楼走入香闺的外房,是入了天台第一峰;又从外房走入秀英的寝室,是入了天台第二峰;待到房门已闭,他便跪倒在石榴裙下,非但秀英惊异,便是列位看官也觉得得突兀。是不是文宾情不自禁,要向小姐求欢么?非也。这部《唐、祝、文、周传》是从前才子佳人的佳话,不是目今男女拆白党的实录。周文宾正在敬佩这位王秀英小姐,恨不得馨香供奉,把他当做天上安琪儿看待,那有心怀不端,要去玷污小姐清白的道理?况且他的宗旨是要王小姐面许终身以后,再行央媒说合。他把小姐当做未来的夫人看待,怎肯在结婚以前先留这一个污点呢?列位看官,《西厢记》和《唐、祝、文、周传》同是描写才子佳人的说部,但是《西厢记》脱不了淫书,只为张君瑞是重肉感而轻情爱的。惊艳以后他不想别的,只想“若能够汤他一汤早与人消灾障”,酬简这一宵。见了莺莺,竟不及和他喁喁情话,便是“软玉温香抱满怀”,实行他的肌肤之爱。似这般的急色儿,简直失却了才子的身分。怪不得后来有始乱终弃的一幕悲剧咧!《唐、祝、文、周》完全和《西厢记传》不同,他们既不是始乱终弃,也不是先奸后娶,一个个都是先结了精神之后,然后才有肌肤之热,所以这部《唐、祝、文、周》绝对不是描写肉欲的书。   闲文剪断,且说秀英见那乡下姑娘跪倒在地,不肯起立,忙道:“梦旦姊姊,有话快说,不用这般模样。”文宾道:“小姐援救奴家一命。恩同再造。”秀英道:“你好好儿在这里,何用呼救?”文宾假作凄惶模样,哀求小姐道:“无论怎样,总得援救奴家出险。今夜好好儿在这里,到了来朝奴家毕竟难脱虎口。”秀英听到“虎口”二字,他哥哥便是人群之虎,忙道:“可是哥哥欺侮于你?”文宾假作拭泪道:“小姐明见万里,小姐肯救奴家,奴家即便起立;要是不然,奴家情愿一辈子跪在小姐裙下,死在小姐面前总比着败名辱身而死馨香百倍。”秀英用手相扶道:“不用跪了,无论怎么样总得设法救你出险。”文宾谢了小姐,方才起立。四顾房中的陈设,比着外房益发富丽。他无心赏玩这洞房绣闼,他只是细细地领略小姐的柔情密意。秀英挽着他的手,便在方才铺设衾褥的西施榻上捱肩坐定。秀英道:“梦旦姊姊,不用忧闷,哥哥怎样欺侮你?请为告诉愚妹知晓。”文宾道:“说便向你说了,请你切莫告诉公子知晓。”秀英道:“姊姊放心,我们兄妹俩性质不同,决不会告诉他的。”文宾道:“实告小姐知晓,奴家虽然看灯迷路,但是上元佳节,城开不夜,还可以问讯回家。 无奈遇见了公子一行人五骑骏马,拦住了归路,使奴家回去不得。”秀英道:“他又这般无礼么?可曾用强把你抢夺回来?”文宾道:“这倒没有,不过百般引诱要奴家和他一路回去,奴家见他来势汹汹,要是不依只怕他拦腰便抱,抢夺回去,反而不成了模样,只得随机应变,跟着公子回府。”秀英道:“回来以后,他可曾肆行无礼?”文宾假作羞答答的形状,低声说道:“有许多话不敢向小姐说,只怕污了小姐的耳朵。”又指着衣襟上的皱痕道:“公子自恃臂力刚强,把奴家的衣襟扭住不放。奴家用尽平生之力,再也敌不过公子的一把手劲,幸而天无绝人之路,仗着一件东西保全了奴家的贞节。昔人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奴家说,‘成也是奴家的表哥哥,败也是奴家的表哥哥。”秀英道:“这是怎么解?”文宾道:“若不是奴家表哥哥强迫奴家出门看灯,奴家怎会被公子强迫入府?这叫做‘败也是奴家的表哥哥。’若不是表哥哥手书的一页扇面藏在奴家怀中,怎能够吓退公子,保全奴家的贞操?这叫做‘成也是奴家的表哥哥。’原来公子见了奴家怀的扇面,知道奴家的表哥哥便是祝枝山,他枉算是老虎,却惧怕这条洞里赤练蛇,便不敢肆行无礼了。他虽然放下了手,却还强迫奴家允许他终身。奴家见机行事,只好权时允许,做个缓兵之计。但是言明在先,不能行这苟且的事,须把奴家位置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最好是寄顿在老太太房中。他说老太太已睡了,便把奴家送上小姐闺楼寄宿。但是今夜的难关过去,到了来日,他一定要强逼奴家成亲。奴家恳求小姐到了来朝,万不要把奴家交还公子,奴家愿意永远在闺楼上侍奉小姐。奴家不愿意和公子成亲。”秀英道:“梦旦姊姊,你肯和愚妹作伴,非常荣幸。愚妹决不把你交付家兄。到了来朝,愚妹引你去见家母。禀过了老人家,我们便可以订为异姓姊妹。”文宾道:“若得如此,奴家万分感激。明天见了尊堂,奴家还得拜倒在他老人家膝下做个义女。要是老人家不答应,小姐一定要帮着奴家吹嘘的啊!”秀英道:“姊姊放心,家母素来爱才如命的,家母不钟爱儿子,独钟爱女儿。只为家兄不好学,愚妹却是手不释卷,他便许愚妹是个读书种子。到了来朝,愚妹把姊姊的才学告诉了家母,他一定肯把你收作义女。他认你做了义女,家兄便奈何你不得了。不过姊妹失踪以后,堂上二老岂不惶急万分?要是知道姊姊住在这里,他们一定要把姊姊接取回去,决不使你久作愚妹的伴侣。这便如何?”   文宾勾着小姐的粉颈,轻轻的说道:“只须小姐不弃,奴家决计和小姐形影不离。明日只须遣人到清和坊周公馆中邀请表哥哥到来,奴家和他说明情由,为着小姐多情,要把奴家留在闺楼上多住几天,请表哥哥通知爹爹妈妈,教他们不用记挂;要是记挂,他们也可以到兵部府中来探望。总而言之,除却小姐厌弃奴家以外,奴家决不会无端轻离小姐。”秀英听了,便把粉颈偎着文宾的面庞道:“好姊姊,你说甚话来?似姊姊这般的良伴,可遇而不可求。奴家为什么要厌弃姊姊呢?”两颊相偎的当儿,彼此的感触不同,秀英不知道文宾是男子,他和文宾相亲相近,纯粹出于朋友之爱,纯粹出于“得一知己可以无憾”的感情,方寸地何等高尚而纯洁!文宾便不然了,他挂了乡下姑娘的幌子,混上闺楼,和千金小姐鹣鹣鲽鲽的坐在一起,而且肩儿相并,脸儿相偎,一阵阵的脂香粉气,直袭到他的骨髓里面。除是铁石心肠,才会漠然不动。何况他又是个风流才子呢?在这当儿,他要是乘机摸摸索索,确有一种可能性。苏州人说的“拓便宜”,上海人说的“揩油”,这真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当他野心勃勃的当儿,忽的想着一句“发乎情止乎礼义”的经训,他便自行制止了跃跃欲动的不规则行为。他想:“我和小姐这般的相偎相傍,在情字上说来已越了分寸。再进一步,便不是情而是欲了。无论如何,只可以此为限,再也不能向前侵占了。侵占一些,我便失却自己的身分。我便无以对答这位四德俱全的贤小姐了。”列位看官,旧礼教三个字现在虽然弃如敝屣,但在当时周文宾幸而认识了礼义二字,才能够下这克己复礼的工夫。要是不然,他竟乘着房中别无他人,肆行无礼起来,那时机关破露,王秀英岂不要高声呼唤,惊起丫环?一时闹将起来,王小姐不免羞忿自尽。周文宾也未免捉将官里去,“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这便是离却礼义立场而造成的恶果,所以旧礼教打破以后,未婚夫妇往往先行交易,择吉开张,以致丑声四播,被人指摘。要是先奸后娶,倒也罢了。所可怪的往往奸而不娶,始乱终弃,不是女子无情,便是男儿薄倖。一年之中不知要闹出多少笑话和悲剧,这便是发乎情不肯止乎礼义的害处。   闲文剪断,且当周文宾想到了“发乎情止乎礼义”的格言,便自行制止了勃勃的野心。 他想:“我休起着非分的妄想,我且探探小姐的口音。他对于我的亲事究竟有没有意思?”于是放下了勾挽粉颈的手,很感激的向小姐说道:“小姐既这么说,奴家便一辈子伴着小姐也情愿的。但是小姐出嫁以后便怎么样?”这句话却勾起了小姐的心事,微微的吁了一口气,不说甚么。文宾暗想:“这便有些意思了,我们婚姻停顿,看来芳心中未必可可。”便又轻轻的说道:“奴家既蒙小姐错爱,有几句不辞冒昧的话要想动问小姐,不知小姐肯垂听么?”秀英道:“我们既做了闺中知己,甚么话都可说。但请姊姊指教。”文宾道:“这是奴家听得表哥哥说的,未知道正确不正确。周府的二公子曾经央媒向府上求亲,事已垂成了,忽又停顿起来,据说是小姐心中嫌着二公子的家况平常,奴家听了不肯相信,小姐便有这条心。 外面人也不会知晓,何况小姐是一位四德俱全的女子?断不会有这世俗之见”。秀英含羞说道:“这是外面的无稽之谈,愚妹敢向姊姊说一句自信的话,愚妹虽然生长红楼,却没有红楼女子的习气。要是存着势利之见,要是存着重富欺贫之心,姊姊也不会和愚妹坐在这里了。”文宾道:“小姐一意怜才,不存贫富之见,这是奴家深信不疑的。不过周解元也是当世数一数二的才子,好好的姻缘为什么生了挫折?”秀英沉吟了片晌道:“这些话只好向知己说,不好向俗人言。说便说了,梦旦姊姊千万不要走漏风声。令表兄面前,尤其不能提及一字,防着令表兄告诉了他,便成了话柄。”文宾假意儿问道:“他是谁呢?”秀英垂着头道:“他便是周文宾啊!他的亲事,目前虽然停顿,但是前途很有希望。只为亲事停顿,单是家父一人的意思,妈妈和我都不以为然。”说到这里。又微微的笑道:“我把姐姐当做自己人,才向你宣布秘密。你不能骟了我的话,却来取笑于我。”文宾很是情急的说道:“小姐的秘密尽管向奴家说,奴家若走漏一字,可以推开纱窗向月光菩萨立下誓愿来。”秀英笑道:“只须你守口如瓶便是了。实告姊姊,这头亲事家母心中已是千愿万愿的了,便是家父不愿,也不能和家母执拗到底。只为家母的主张家父素肯依从的。曾经写了一封很切实的信寄往京师,力言人才难得,机会易失。除却了他,不容易觅得一个如意郎君。信已去了多时,家母在日间还提及这事。早晚之间,京师便有信到。要是家父的回信到来,从了家母的劝告,那么停顿已久的亲事立时便有成就的希望。”文宾道:“那么还好,奴家听得表哥哥说起,这位周二公子的才学端的当世无双。”秀英道:“他的才学听说是很好的,但是说他当世无双。也不免过誉。他是翰林的公子,翰林的兄弟;有了这般的贤父兄,他的文才自然容易胜人。若似姊姊这般家庭,并非书香门户,却能妙解音律,深通文学,使愚妹自叹弗如。古人说得好,“醴泉无源,芝草无根”,愚妹以为姊姊的文学才是当世无双。他便是多才,料想也不能胜过姊姊。”文宾笑道:“小姐看得奴家太重,看得周二公子太轻了。奴家的一知半解,怎比得上周二公子?”秀英道:“我们既是知音,你便不用说这客气的话。实告姊姊,要不是你藏着令表兄写的扇面一页,无论如何我总不信豆腐店里的姑娘有这般的才学。他虽然中了解元,我想他的才学至多也不过和姊姊一般。”说到这里,沉吟了片晌,喃喃自语道:“他果然比得上这位姊姊,我便心满意足了。只怕不能罢。”猛然间谯楼上的更点正起着四更,秀英道:“姊姊,时候不早了,安睡罢。我也要卸装了。”   文宾道:“小姐可是自己卸装?”   秀英道:“向来是素琴替我卸装的。他已睡了,我自己卸罢。”说时,打了一个呵欠,很有倦意。   文宾道:“奴家来替小姐卸装。”秀英笑道:“怎好劳你?”文宾道:“我们是不拘形迹的,小姐请坐近装台,待奴家来替小姐卸去晚装。”秀英见他这般殷勤,也只好领受他的美意。   文宾便移着灯台替秀英卸去钗钏,除下花朵。好在他不是门外汉,做女子的筋络他都学会了。待到一切都卸除完毕,又在金貌炉中添些香料,氤氤氲氲的焚将起来。秀英笑道:“你太劳碌了,我也替你卸下花朵。”说时。便把他的鬓边插的蜡梅花球卸下。忽的诧异起来道:“梦旦姊姊,你这么大的年纪,还没有穿耳朵?奇事奇事!”文宾心头怦的一跳,幸而机警,若无其事的答道:“小姐,这便是爹爹妈妈溺爱的缘故。小时候不给女儿裹足,不替女儿穿耳朵,到大来受尽人家的嘲笑。奴家曾经蓄志要穿耳、裹足,但又怕着疼痛,因此不尴不尬,变成了这怪模怪样。一半是爹娘溺爱,一半也是自家不长进。但看金枝玉叶般的小姐,尚且经受这穿耳、裹足的痛苦,奴家一个乡村女儿,却这般的不要好,不是自家不长进么?”这几句话,博得秀英微微一笑,便把方寸间的疑云吹散了。文宾待要替秀英宽解衣裙,秀英道:“这是我从来不肯假他人的,姊姊自去睡罢。若再延迟,快要天明了。”文宾又想到“发乎情止乎礼义”一句话,不敢造次,便即预备安寝。临睡时免不得要在小姐所用的金漆便捅上行一个方便。秀英正怪着他把马桶盖落地太响了,但是又羡慕他的上马工夫简直不弱,宛如衔枚疾走,声息全无。不知那里学得这般的好规矩。秀英毕竟比着素琴稳重,并不在屏风后面窥探他的上马姿势。文宾下马以后,秀英又上马,好在香闺中的镂金马桶不止一个。文宾在外面洗手,却静听秀英的马上诗声。他以为几生修到这耳福,才能够闻所未闻。从小姐上马听到下马,被他听得三种声音,却似三样水果,第一样是枇杷;第二样是荸荠荸荠;第三样是拣剩橄榄。这不过是谐音罢了,并不是镂金马桶里面开了什么水果铺子。 秀英初上马时,揭起马桶盖,把来倚在马桶脚边,便有一种“逼卜”的声音,“逼卜”的谐音便是批杷;接着排泄机关中的“泼凄泼凄”之声,谐音便是荸荠荸荠;最后又要“盖上盖来”,这“盖上盖来”的谐音便是拣剩橄榄。秀英方便已毕,从九叠屏风内转将出来,正待洗手,却见这位西贝女郎站立在一旁,不住的在点头播脑,秀英笑道:“姊姊呆立在这里做什么?还不睡么?”文宾听了几乎发笑,他原来在咀嚼三种水果的滋味,只好假意儿说道:“小姐不睡,奴家怎敢睡?”秀英洗手完毕,宽卸衣裙,露出桃红绉纱的小袄、月白绉纱的小裤,娇滴滴越增美丽,周老二见了最为销魂的便是秀英宽去绣履,换上三寸光景的软底碧云罗睡鞋,妙在纤如菱角,不染微尘。文宾赞不绝口道:“好一双睡鞋,宛如出水鲜菱,异常洁净。”秀英笑道:“这是不着地的缘故。叫做:   永无沾地日。”   文宾笑道:“奴家斗胆,给小姐续上一句睡鞋诗罢。叫做:   也有向天时。”   文宾道了这一句,却又翻悔不迭。他是常看小说的,看到情人俩于飞之快,便有“莲瓣朝天”的字样,因此不知不觉的道了这一句。比及出口以后,又懊悔把淫词艳句唐突了小姐。 谁知闺楼上的千金小姐,向来只看的是规矩书本,竟猜不出“也有向天时”的命意何在,笑道:“梦旦姊姊,你方才做的诗词都是妙不可言。惟有这一句太拙率了,睡鞋的鞋底虽然不会沾地,却也不会向天。你怎么说“也有向天时呢?”文宾听了,又是徼幸,又是欣喜。欣喜小姐天真未鉴,确是守礼的女郎;微幸自己读的这句轻薄之词,没有被小姐觉察。便笑应道:“小姐驳的不错,奴家竟是信口开河,不近情理。请小姐原谅。”这句哑谜儿直要到秀英出嫁以后,和文宾洞房花烛似水如鱼的当儿,便回想到周郎读的一句“也有向天时,”并非不近情理,却是入情入理,笑向丈夫说道:“你那夜读的睡鞋诗现在可明白了,原来如此。”这是后话,表过不提。文宾见小姐换过睡鞋,含笑上床放下罗帐,金钩铿然作响。听得他在帐中轻声说道:“愚妹有僭了,姊姊安处罢。”文宾这时说不出的心头懊恼,只这一层罗帐似隔了蓬山千万重。帐门一下,他望不见多娇的模样了。没奈何只得走到这张花梨木的西施榻旁,草草卸除装饰和衣裙,上床安睡。却不曾除下头上的帕子,但是“咫尺间,天样阔,”教他怎么样的安稳?待要私上小姐的牙床,又被这礼义二字来挡驾。左思右想,被他想出了一条苦肉计。他想:“自己偷上小姐的牙床是越礼行为,万万使不得的。从前刘皇叔善哭,左一把鼻涕,右一把眼泪,竟把鼻涕眼泪换得锦绣江山。我不妨把小姐的象牙床当做锦绣江山一般,我来效法刘皇叔,试哭一番罢。”想到这里,便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象牙床上的小姐正待艨胧入睡,竟被他醒哭了,不禁唤问情由。正是:   绿浦鸳鸯怜并宿,锦屏翡翠爱双栖。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倚翠偎红偷傍游仙枕珠啼玉笑催开并蒂花  周文宾已到了天台第二峰,兀自不肯知足,又想上天台第三峰了。王秀英那知是计,便道:“梦旦姊姊,你敢是梦魇么?无缘无故,竟在床上哀哀哭泣起来。”文宾假作哭声儿答道:“小姐有所不知,奴家在家时,夜夜总和妈妈一起儿睡,从来不曾孤眠独宿,因此百般的睡不沈着。想起妈妈,不禁哀哀啼哭,以致惊醒了小姐的清梦。”秀英道:“你难道从来没有离过尊堂的么?”文宾道:“有时离却妈妈,总有小姊妹同床伴宿,从来没有独自睡过一宵。今宵却是第一宵,越睡越是害怕起来了。也罢,待奴家披衣下床,坐以待旦罢。”说罢,真个披衣下床剔一剔银灯,坐在小姐床前守候天明。秀英素来心软,怎不中了周郎的苦肉计?便即手拍着床沿道:“姊姊,你不惯独睡,便在这里睡罢。”   文宾假意儿道:“乡间女子,怎敢沾污小姐的象牙床?好在快要天明了,待奴家坐一会子罢。”秀英道:“沾染了风寒,不是耍的。快请上床来,我在里床,你在外床。快把被儿搬了过来罢。”文宾怎敢错过这千金难换的时机?便去抱了衾绸,搬上小姐所卧的一张飘檐踏步象牙镶嵌的红木床。   秀英已拥着绣衾偏的向里床。论着床的面积,三个胖子同床也不觉挤轧,何况床上只有文宾、秀英二人?何况文宾是个瘦腰沈约,秀英又是软弱莺莺。文宾把衾裯铺叠的时候,才发生了三大恨:第一大恨,小姐床上的被褥多了几副。要是只有一副鸳鸯枕、翡翠衾,岂不是好?第二大恨,小姐这张床的面积太大了些。要是睡的是一张单人床,岂不是好?第三大恨,自己和小姐的身躯太瘦了些。要是都是个肥人睡在床上,彼此挤在一起岂不是好?他把衾褥铺叠完毕,又把枕儿放在小姐的枕边,秀英忙道:“姊姊原谅,愚妹是不惯和人家并头睡的。睡了便睡不著。”文宾讨了没趣,只好把枕儿移,往那边和小姐分头睡了。秀英心头无事,停一会便入了睡乡。文宾的方寸地竟成了跑马厅,仿佛万马奔驰,赶个不停。在那情不自禁的当儿,几乎要揭开小姐绣衾,实行那“软玉温香抱满怀”的一句话。这不是著者形容过甚之词,从来“好色人之所欲”,和这么一位绝色女郎睡在一起,要是心如止水,只怕佛菩萨也办不到。   经典上说的,摩伽女上了禅床,很有道行的阿难菩萨尚且几毁戒体,何况文宾是个凡夫呢?照这么说,文宾该有不规则的行为发生了。但是著者笔下担保,这一张牙床上虽然咫尺巫山,却是此疆彼界,判别谨严。小姐既没有开门揖盗,文宾也不曾越界筑路。这不是文宾的戒行胜于阿难菩萨,其中自有不同之点。摩伽淫女,百般引诱阿难菩萨,所以保全戒体非常困难,不过幸而获免罢了。现在同睡的秀英小姐,冰清玉洁,文宾正存着几分敬畏之心,怎心冒昧求欢?变做欲速不达,况且听得小姐的口风,他已敢属周郎,这姻缘本有成就的希望。万一要强不成,姻缘决裂,名誉丧失,有什么值得呢?“发乎情止乎礼义”这句话又要得着了,几次想插手到小姐的衾窝中,纵不能真个销魂,也博得假个销魂。但是他终于不曾染指,一者小姐的衾窝封裹紧密,未易插手进去;二者小姐虽有微微的鼾声,但是很易惊醒。 文宾略略把身子捱近他的衾窝,小姐的鼾声便停止了。文宾怕他惊醒,所以不敢造次。可恨《三笑姻缘》弹词的著作人写到这一回,大大的唐突了才子佳人,实在写的太不堪了。他把这位冰雪聪明的王秀英竟写得和睡如死鼠的乡下蠢姑娘一般。他把这位锦绣才子周解元竟说的和十八摸中的丑角一般,他竟说周文宾插手小姐衾窝中,实行十八摸;而小姐一无感觉,由着他摸摸索索,动都不动,牵都不牵。吾想这是不近情理之谈。休说深闺丽质,这时候早该惊醒,便是乡下蠢姑娘被人在睡梦中宽衣解带,大概也要睁眼惊问是谁了。尤其可笑的,弹词上说周文宾摸到桃源洞,竟会做起诗来,什么“双峰夹小溪,”什么“有水鱼难养,无林鸟自栖。”我想无论如何,周文宾决不会在勾魂摄魄的时候,从容不迫的做起诗来。   所以《三笑姻缘》弹词中,惟有这一回最是恶札,最是不近情理。我说周文宾和小姐同床以后,并没有演这一出十八摸的打扯戏,睡到后来,听得小姐的鼾声渐匀,想已深入黑甜乡里,他便轻轻的起身,从这边调到那边,居然和小姐并头睡了。小姐面向外,文宾面向内,只是隔着衾窝,又轻轻的偷尝着樱桃小颗,不禁胸头乱跳不止。他想偷接樱唇已经越礼,再进一步便对不起小姐了。但是炎炎地燃起情欲之火,一时又遏止不得。待要牺牲一切,不管他从不从,和他合着被儿睡罢。正待动手,忽又缩回。自言自语道:“周文宾,周文宾,断断不可,断断不可!”   且说秀英朦胧入梦,仿佛北京已有回书,他的老子已把他许给宁王千岁,不日便须把他送往江西,在宁王府中充当第十房姬妾。他得了这封书,吓的魂飞魄散,他知道:“宁王是著名的奸王,反谋渐露,朝廷正要把他拿问进京治罪。我是清白之躯,怎肯做这乱臣贼子的姬妾呢?正在着急当儿,丫环禀报:“周文宾解元上楼来也!”秀英又羞又愤的说道:“他和我有男女之嫌,夤夜上楼非奸即盗。”话没说完,一个美少年已在眼前,自称便是周文宾。 秀英待要撑拒,伸不起手。待要叫喊,开不得口。正在惶急的不得开交,忽听耳边喃喃呐呐的说道“周文宾,周文宾,断断不可,断断不可”!睁开眼时,睡在足边的乡下姑娘竟睡在一个枕头上来了。这喃喃呐呐的话,便出于乡下姑娘口中。这一惊非同小可,竟把秀英从衾窝里直跳的起来,颤声儿的向文宾诘问道:“你你,究竟是谁?”文宾见小姐推枕起坐,玉容失色,便道:“小姐不要慌张,我便是你的意中人周文宾啊!”秀英听了,珠泪直流,急匆匆的下床,也不管睡鞋着地,在衣架上取了衣服,慌忙披了,开口便唤素琴。幸而素琴睡的正甜,没有惊醒。文宾也着了急,赶快拖着鞋子下床。不及披衣,身上只剩一套贴身衫裤,冒着寒冷,跪在小姐面前,轻轻的央告道:“小姐有话好说,切弗声张。”文宾虽然混入香闺,但是不敢施行无礼。小姐依旧是一块纯洁无瑕的美玉,一经声张以后,文宾名誉扫地,固不足惜。所可惜的小姐的芳名也不免受人指摘。”说时,伏在广漆地板上,向着小姐叩头不迭。秀英自思:“他虽然和我同睡一枕,但是不曾侵入我的衾窝。我是很容易惊醒的,他若揭我绣衾,断无不醒之理。况且我恰才从床上起身,我的衾窝未乱,足见我的清白并没有被他玷污。我若声张,我的名誉反而洗刷不清了。”又看见跪在面前的周文宾,这般瑟缩可怜,又怕他受着寒气,便道:“你且起来穿好了衣服,我有话问你。”文宾央告道:“倘蒙小姐见怜,暂不声张,文宾自当起立,穿好了衣服,另有一番不得已的苦衷向小姐申诉。要是不然,文宾便尽着单衣单裤,听凭小姐传唤丫环,把文实光着皮肤一顿痛打。”周老二明知小姐怜念他,舍不得他受寒,唤他起来披衣服,便故意行使这条苦肉计,以便阻止小姐传唤丫环入房。秀英道:“你果然说得出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我不声张也使得。”文宾谢了小姐,便赶紧起身,披衣扎膝裤,穿裙子,自有一番手续。在这当儿,秀英已经换了弓鞋,束好裙子,端坐在银灯旁边,面貌沈静,笑态全无,大有《西厢记》上说的“小姐乔坐衙,美香娘处分花木瓜”的光景。他见文宾业已穿好衣裙,便吩咐他把方才携来的衾绸依旧铺叠在花梨木的西施榻上,免得被丫环瞧出睡在一床的痕迹。文宾怎敢怠慢?遵令而行。秀英道:“你既是周生,怎么乔妆改扮,混入闺楼?这般轻薄行为,岂是读书明理的人应该干的么?”文宾道:“若说乔装改扮,另有一番苦衷,少顷可以奉告。至于混入闺楼,咎不在我,是令兄把我哄骗入府,送上闺楼的啊!”秀英道:“混入闺楼,既然咎不在你,但是和我觌面以后,便该自述真名实姓,不应信口胡言把我哄骗。”文宾道:“令兄既把我寄顿闺中,我怎敢道破真名真姓?但是有意无意间,也曾把‘周文宾’三字微微点逗,只是小姐不曾注意罢了。”秀英道:“你何曾说过自己便是周文宾?”文宾道:“小姐问我闺名,我说是梦旦,梦旦者梦见周公旦也,这便是我自认姓周啊!”秀英道:“你便自认姓周,我怎知你乔装改扮?”文宾道:“若说乔装改扮,我又向小姐微露其词,我不是说‘鲁息姑,晋冯妇,不是女儿’么?他们不是女儿,我也不是女儿。”秀英道:“你便微露其词,我怎知道这姓周的便是周文宾呢?”文宾道:“我又在对仗中点逗过我的名字,我不是说‘论文谈学,侬成入幕宾’么?文宾二字早已向小姐通过真名了。”秀英沈吟片晌:“果然他不是一昧的欺骗我,他早把‘周文宾’三字吐露了,只是自己太疏忽罢了。”想到这里,眼见周文宾垂手站立一旁,未免有些不忍,便道:“周生,你有话可坐着说。”说时指着对面的一张椅子,叫他坐了,不许他捱近身旁。文宾遵命坐下,小姐道:“周生,我恰才见你才思敏捷,又见你耳朵上没有穿孔,曾经涌起疑云,怕你不是真个女子。但是听你说的入情入理,我的疑云又吹散了。却不曾把你的对仗研究一下,参透你的语里藏机,这桩事三面都有不是。疏忽失察,是我的不是;骗你入门,是哥哥的不是;乔装改扮,冶容诲淫,是你的不是。我一向听说周文宾才学丰富,品行谨饬,所以姻缘虽有停顿,我的心坎中已藏有一位品学兼优的周解元,时时牵肠挂肚。现在我明白了,名重一时的周解元,文学是很好的,品行太不堪了!枉读孔贤之书,未守儒门之戒。堂堂的丈夫不做,却装作女人模样,在人前自称‘奴家,’周生周生,你不知羞,我却替你羞咧!”说罢,微微的吁了一口气。周老二听了这一番训斥,很有些难以为情,连忙离座,向小姐频频打拱作揖。秀英本是满面娇嗔,见他穿了女人的装束,行那男子的打拱作揖,不雌不雄,非驴非马,忍不住微微一笑,又指着对面的椅子道:“有话坐着讲,不用这般怪模怪样。”文宾没奈何,只得坐着申诉道:“小姐的教训,何尝不是?但是文宾所以改作女妆,并非出于本性,只因家姊早故,借此安慰慈颜。”便把幼年乔扮琼枝姊姊,以娱老母的事述了一遍。   秀英点了点头道:“这是你幼年的一点孝心,不能说你是错的。我所不解者,你已成了词场中很有名望的人,便不该败坏风纪,男扮女装。”文宾道:“小姐金玉之言,责的很是,不过今夜乔装,纯是有激而成,并非文宾的本意。”便把老祝和他赌作东道的事。述了一遍。 秀英道:“文人游戏,这也可以原谅的。但是在府上改扮则可,在路上改妆则不可。你既已哄信了枝山,你的东道已赢了,还要招摇过市,在人丛中拥出拥进,端的居心叵测。这便是你的不是。”文宾道:“小姐的责备义正辞严,文宾百口难辩。但是出门看灯,又都是老祝激成的,要是他自认输了东道,便没有这桩事了。”便把老祝不肯服输,定要再赌一个东道方才心服的话述了一遍。秀英听他报告完毕,手支着粉颐,思索了一会子。忽的又是双泪直流。和断线的珍珠相似。   文宾见了惶急,忙道:“小姐做什么?我的下情业已一一申述了。小姐如不见谅,文宾只好伏地请罪。听候小姐处分罢。”说时,又要下跪。秀英拭着泪道:“且慢,你的乔扮情由,我已十分原谅,你没有什么不是之处。最荒谬的便是我的哥哥,把一个年轻男子寄顿闺楼。暂时虽然瞒过众人,不曾窥破你的真相,但是久后终当破露。他的名誉不足惜,我的名誉何堪设想?”说到这里,又呜呜咽咽的说道:“哥哥,你害的我太苦了!‘凭君汲尽西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哎呀,受着污名而生,不如死的干净!周生周生,你到了天明,我便吩咐丫环。开着后门放你回去,免得你担受血海般的关系。我的清白你是知道的,你若有一线天良,总得在诗文上面替我洗刷这身后……”说到这里,竟有些语不成声。文宾这一惊非同小可,忙问小姐预备怎样。秀英摇了摇头道:“罢了罢了!”文宾惨着声音说道:“怎么样呢?”秀英很决绝的说道:“惟有一死!”这句话才出口,文宾已跪倒在石榴裙下,满面涕泪的哀告道:“小姐,快休存这短见。小姐怕受恶名,尽可唤起侍婢,开着楼门,传唤家丁们上楼,把周某绳穿索绑,送往官厅究办。周某愿在公堂之上指天誓日,申明小姐的冰清玉洁,只求小姐不要自尽。”说话的时候,泪如雨下。列位看官,这部《唐、祝、文、周传》是一部乐观派的小说,打破小说中盗贼兵乱陷害狱讼种种的窠臼,所以这部书中完全都是喜剧,没有一出使人不欢的悲剧。既这么说,为什么秀英和文宾又“流泪跟观流泪眼”呢?著者说,他俩流的眼泪,都是欢乐的代价,这叫做“欢泪”,不叫做“痛泪”。“欢泪”和“痛泪”同是一副眼泪,而性质绝不相同。“欢泪”中灌溉出来的花朵是合欢花;“痛泪”中灌溉出来的花朵是断肠花。闲话剪断,言归正传。秀英瞧见文宾这般模祥,芳心好生不忍,假如不知道他是个男子,早把玉手扶他起立,和他并坐在绣榻上,取出香罗帕替他擦泪了。 现在形踪已破,要存着瓜田李下之嫌,只好轻轻的说道:“解元请起,这不干解元的事,都是王天豹横行不法,才教他的妹子受这惨报。到了天明,你还是明哲保身,离开这是非门的好。须知我的丑名儿,无论如何总是洗刷不清。假如我恋着残生,你便指天誓日的替我洗刷也是没用的。除却一死,更无别法。你要替我洗刷,还是洗刷这身后的名罢!”文宾道:“小姐,你要是怜念我的一片至诚,我却有个方法在此,便不怕人家的议论了。”秀英道:“什么方法,你且道来。”文宾道:“方才小姐说过的,我俩的婚姻不曾绝望。既然不曾绝望,小姐尽可面许终身,那么我俩本是未婚的夫妇,偶犯嫌疑,人家也没有什么笑话可讲。 小姐博通经史,从前楚国遭乱,楚王的妹妹仓卒奔逃,是一个男子唤做钟建的把他背负在身,才能逃得生命。待到事平以后,楚王要把他妹妹遣嫁,但是他的妹妹表示一句话,叫做‘钟建负我矣!’楚王听出了他妹妹的寓意,便把这位金枝玉叶的御妹下嫁与钟建。千古传为佳语,并没有人说他们说不是。以古比今,小姐比了这位御妹,文宾比了钟建,今夜的嫌疑比了钟建背负御妹。要是小姐将来嫁与他人,未免被人家多一句说话。小姐不嫁与他人而嫁与文宾,人家便没有讥讽的话了。非但没有讥讽,而且还可以传为风流佳话,和当年楚王的御妹一般。”周文宾这一番比例,说的头头是道,不由小姐不肯了。但是沈吟了片晌,又发生了一个难题,他说:“解元这一番话,将今比古说得有理。但是我允许了你的请求,万一爹爹信来,执定不允,如何办法?”文宾道:“只须小姐允许了,不愁没有办法。万一尊翁不允,你便可把今夜嫌疑的情形,详详细细的写一封家信,告禀尊翁知晓,尊翁大概总可允许罢。万一尊公依旧不许,最后的方法便是小姐方才说的惟有一死。不过文宾请小姐把这“一”字改作“双”字,真个没有办法,我们拚着双死,效学梁山伯和祝英台。小姐你大概总可允许我吧!”秀英听了,默不作声。文宾道:“小姐,现在的办法,两言而决。小姐肯嫁我,便请玉口道出一个‘允许’的‘允’字;小姐不肯嫁我,请你传唤家丁,把我送官惩办。无论如何,我总不肯损害小姐的芳名。”秀英不说“允”字,也不传唤家丁。文宾道:“那么我只好跪到天明了。”小姐樱唇红启,玉梗白露,待要开口,却又缩住了。文宾道:“小姐,快要天明了,被人家瞧见了不好看,快快应允了罢。”秀英俯首至胸,只不做声。文宾道:“你应允我的央求,请你伸出玉手扶我起立;你不应允我的央求,你只不理我,由我跪到天明便是了。”   蓦然间秀英俯着身子,把纤纤玉手挽着文宾起立。文宾道:“好小姐,你是我的未婚妻了。瓜田李下的嫌疑不必这般分别清楚了。”说时,便想和小姐接吻。秀英要是二十世纪的摩登女郎,早已朵起着樱唇,前来相迎了。可惜他是十六世纪的女郎,忙向后退,连称:“使不得,使不得!”那时黎明即起的锦瑟丫环恰已起身,却在房外声唤道:“小姐你和谁在讲话?”原来这时东方已现鱼肚白色了,正是:   鸡唱一声人乍起,鸳盟五夜梦难成。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镜里窥玉容丫环注目堂中来怪容童仆惊心  睡的早起的也早的锦瑟丫环,猛听得小姐和人讲话,怎不奇怪?他在昨夜睡眠时,并不见闺楼上有人上来,而且小姐的香闺中从没有人来寄宿过的。这些时候,旭日还没有吐露,小姐向例正在芙蓉帐里酣睡。不到红日满窗小姐是不起身的,为什么今天小姐起身得这么早呢?为这分上,他披衣出房,却在小姐的房门外询问小姐和谁讲话。   他那里知道自己睡眠以后,小姐的闺楼上已发生了许多奇奇怪怪、啼啼笑笑的事?著者已描写了三四回,写秃了几枝笔,还没有告一个段落。他却不见不闻,只付诸懵腾一梦罢了。 香闺里的小姐,正要避免周郎的接吻,听得锦瑟问话,一壁向周郎摇手,一壁答复外面的锦瑟道:“我在里面和许大姑娘讲话。”锦瑟道:“许大姑娘是谁啊?”秀英道:“素琴没有向你说么?”锦瑟道:“素琴还在床上横鼻头竖眼睛呢!”秀英道:“少顷自会知晓,休得多问。你打扫了外面,再到里面来打扫。”说也奇怪,经着锦瑟一问,方才男子声音的周文宾现在又变成了“奴家奴家”的许大姑娘了。昨夜秀英听着“奴家奴家”,深信他是一个“奴家”,现在秀英听着“奴家”,已知他不是一个“奴家”了,所以听他叫一声“奴家,”不禁代着他羞愧,两手各伸出一个食指,在自己的粉颊上划这几下,暗暗的问他羞也不羞?文宾为着王秀英业已面许终身,这一种得意之状比着高中第一名解元还得愉快十倍。一夜没有睡眠,完全不觉得困倦。少顷开了房门,锦瑟入内打扫,见了这位美貌姑娘,笑问小姐道:“他便是许大姑娘么?”秀英点了点头儿,锦瑟又问文宾道:“许大姑娘,你怎样上楼来的?”文宾正待回答,秀英道:“你别多开口,少顷素琴起身自会讲给你知晓”。无多时刻,楼下粗使丫环都上楼来送脸水、送参汤、送点心,见小姐房中多了一位大脚观音,谁都要向小姐动问原由。秀英总说:“要问原由,你们去问素琴。”丫环们不敢多问。这时楼上多了一个人,又多添了一分脸水、参汤、点心,送与这位西贝大姑娘。依着文宾的心思,一个都不要,脸水要小姐洗剩的水,参汤要小姐喝剩的汤,点心也要吃小姐吃剩的。秀英微嗔道:“再也不许这般装痴作癫的了!”   列位看官,将来的周文宾也是一个惧内之人。经着秀英这般抵绝,他便不敢露出他的狂奴故态。规规矩矩的坐在旁边,和小姐同洗脸同漱口、同喝参汤、同吃点膳。婢女房中的素琴恰才下床,盥洗已毕,有许多姊妹拥在他房中询问这许大姑娘的来历。   素琴把这位许大姑娘恭维得和天上神仙一般,说他怎样的知音知律,能诗能文,比着小姐的才学还胜过三分。大家听了,都是羡慕的了不得。素琴又讲到许大姑娘上马桶的笑话,说他把马桶盖当做铙钹用,碰得怎样的响。众人听了,笑不可仰。素琴正待要把大姑娘的臀部挂着一个肉瘤讲给众人听,却听得小姐在房中呼唤,便撇着姊妹们去伺侯小姐。原来小姐这时要梳妆了,素琴道:“先替小姐梳头呢,还是先替大姑娘梳头?”素琴问这话时,以为小姐一定要让这位大姑娘先梳的。谁料小姐竟老实不客气了,很冷静的说道:“先替我梳。”素琴暗暗奇怪:“怎么过得一夜,小姐对待这位大姑娘使不客气了呢?”素琴替小姐梳头时,文宾笑说道:“小姐奴家竟在‘水晶帘下看流头’了。”秀英不理他,只向他丢了一个眼色。 素琴虽然在小姐的背后,但是小姐的玉容正映在菱花镜里,素琴便从镜中的玉容瞧出小姐向大姑娘做那眉眼,不禁暗暗疑惑:“怎么今朝小姐对于这位大姑娘又另换了一个花样呢。昨夜小姐对待这位大姑娘是很诚恳的。左一声‘梦旦姊姊”,右一声‘梦旦姊姊’,今朝却出了岔儿,大姑娘和小姐讲话,小姐总是似瞅非瞅,似睬非睬,而且不曾听得小姐唤一声‘梦旦姊姊’,而且从那菱花镜中照见小姐的眼皮上似乎有些徽晕模样。难道小姐和大姑娘闹过意见不成。”她又暗暗想道:“我可猜着了,乡下姑娘是经不起人家称赞的,小姐抬举了他,他便向小姐无礼了。因此小姐和他呕气,眼皮上留着泪晕。”不表素琴一壁替小姐梳头,一壁胡思乱想。   且说睡在书房里的王天豹,昨夜东奔西走太忙碌了。他把美人寄顿在妹子香闺里面,得意洋洋的下楼,准备到了今天,和美人交拜一下,便可成其美事。免得请教那拣日子的盲子先生,这个月不得空,那个月不得空,旷日持久的耽误了佳期。好在‘拣日不如撞日,”洞房花烛愈速愈妙,管什么是周堂不是周堂,是吉期不是吉期。他打定了主意,怡然归寝。他准备清早起身先去禀告了母亲,然后再到妹子那边去看那情人。谁料入梦以后,竟不由自己作主,睡到日上三竿还没有睁眼。   外边四名家丁,都在那里窃窃私议道:“是禀报的好呢,还是不禀报的好?”王福道:“我看还是不禀报的好,大爷的脾气是不好惹的。平日无事,这时尚不起身;昨天劳碌了半夜,这时候怎肯起身?不要‘掀被头讨屁臭’,不是捱着一顿拳头,定是讨骂几声‘狗头狗头’。王禄道:“不去禀报也不是道理,这胡子坐在客厅上,接二连三的催促,说什么再不去禀报,少顷见了你们的主人,便要说你们狗仗人势,无端慢客。”王寿道:“都是王喜兄弟不好,你回复了大爷不在府上,岂不是好?为什么向他说大爷还未起身呢。”王喜道:“我回复他说大爷还没有起身,请你把名片留下,待到大爷起身后再行禀报便是了。谁料他大模大样的踱了进来,只说你去禀报主人,说一个上门做媒的胡子来了。我问他姓名,他不肯说。只说你去禀报了主人,自会知晓。我怎好怠慢他?只好请他在客厅上用茶。”四名家丁彼此商量了一会子,觉得禀告又不好,不禀报又不好。正在没做理会,隐隐听得客厅上的胡子又在外面大发脾气。四名家丁只好出去安慰来宾,说道:“暂坐片刻,家主人快要起身了。”但见那客人手捋着络腮胡子,连声冷笑道:“哼哼,你们这辈狗眼看人的奴才,把我老祝乾搁在这里,明明狐假虎威,可恶可恶!人人怕你们这只王老虎,惟有我老祝不怕你们这只王老虎!”四名家丁中惟有王喜最为乖觉,他见那胡子口出大言,便知道是个大有来历的人,又听得他自称“老祝”,又见他捋着胡子的手是六个指头,他虽没有和祝枝山会过面,但在大正月里,杭州城厢内外的男男女女互相喧传,苏州祝阿胡子祝枝山在明伦堂上舌战群儒,战胜了两头蛇徐子建,罚他出了巨款修造大成殿,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据说这个祝阿胡子是个六指头,而且主人对于他也惧怕三分,曾说‘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苏州洞里赤练蛇”。今天来的宾客不要便是祝枝山罢?当下含笑动问道:“请问大爷可是苏州祝枝山祝大爷?”枝山笑道:“行不更姓,坐不更名,我便是祝枝山。而且有个绰号,人称洞里赤练蛇。”   四名家丁听了,个个着惊,王福、王禄在旁侍立着,王寿、王喜便去叩那书房的门。   王天豹正梦见许大姑娘和他洞房花烛,好梦将圆,他急不及待,已把许大姑娘的衣襟解放,大红抹胸里面叠起着两座玉峰,他正待摩挲的当儿,冷不防频频的叩关声敲醒了他的一场春梦。便在床上骂道:“那个奴才敢来敲我书房的门?”王喜道:“大爷客来了!”王天豹道:“你说主人高卧未醒,叫他下午再来。”王喜道:“好教大爷得知,那客人已坐了多时,定要候着大爷出见。”王天豹道:“他要见我,我偏不见他!由着他在客厅上呆呆守候。 不到下午,休想我和他相见!”王寿道:“他是来做媒的。”王天豹道:“做什么媒?我已觉到一位如花如玉的美人儿,今日里便要结为夫妇,成其好事,他要做媒也来不及了。”王喜道:“这位上门做媒的人不是别人,便是大爷所说的天不怕地不怕,单单只怕的那个洞里赤练蛇。”王天豹这才着惊道:“他可是苏州祝枝山么。”王喜道:“他说便是苏州祝枝山人称洞里赤练蛇。”王天豹道:“狗才放屁!你敢说他洞里赤练蛇么?他是我的内表兄,快快捧出精细果盘换一碗武夷名茶,送几道精巧点心,好好的款待这位祝大爷!说我盥洗以后便即出见。”王喜、王寿诺诺连声,自去端整茶点,献与来宾。枝山在吃茶吃点的时候,频频探听这四名家丁,昨天进府的这位许大姑娘和谁同宿的。王寿道:“他到书房中坐了片刻,后来住在小姐闺楼上。两个人吟诗作对,异常莫逆。”枝山听了,不禁暗暗欢喜。   王天豹披衣下床,草草的盥洗完毕,便把衣巾整理一下出去接见这位不速之客祝阿胡子。 王天豹理想中的祝阿胡子,以为一定生的双目炯炯,五络长髯,有一副清秀的气概。谁料见面之下,竟完全出于他的意料以外,原来只是一个双眼迷离、貌不惊人的络缌胡子罢了。王天豹抢步上前,深深一揖,尊一声:“枝山老先生,今天贵人来踏残地,学生非常荣幸!”枝山徐徐抬身,还了一揖,口称:“贤公子,今天有缘相见,也不枉着祝某冒险登门。”王天豹听了愕然,忙问道:“老先生冒的是什么险?”枝山道:“贤公子有所不知,这叫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祝枝山口中的虎字,旁人要避着忌讳的,只为王天豹被人唤作“老虎”,自己知道不很好听,所以不许家人提及“老虎”两字。要是不留心提及了,他便要大发脾气,说是有意奚落他,不问情由动手便打。家人们栗栗畏惧,相戒都不敢说“老虎”两字;遇着“老虎”的名称,改唤为“大虫”,什么武松打大虫,什么坐山大虫,什么大虫毯子,这种称呼差不多已成为兵部府中的一种特别名词了。曾有一名婢女瞧见了墙角里一只老虎苍蝇在跳跃,不注意的道了一句道:“这只老虎苍蝇要跳将起来了。”王天豹听得,勃然大怒,一掌飞来打得那婢女头昏眼暗,立时肿起着半边面皮。过了十余天,方才肿退。从此以后,他们见了老虎苍蝇也都改唤作“大虫苍蝇”。昨夜被周文宾道了一句“老虎头上拍苍蝇”,这是旁人所不敢说的,王天豹心醉秀色,甘受美人讥讽,而发不出自己的脾气。今天和祝枝山相见,又受着他的奚落但是瞧着他登门做媒的分上,也只好搭讪着答道:“老先生取笑了,请坐请坐。”枝山便大模大样的坐了,王天豹忙在下首相陪,家丁又换过一道香茗,枝山道:“贤公子,今天老祝来做不速之客,在华堂上足足坐了半个时辰。”王天豹道:“老先生原谅,昨夜学生睡得迟了一些,以致今日晏起,怠慢了老先生。”枝山笑道:“日上三竿了,难道贤公子还在里面磕睡不成?”王天豹道:“是的,为着昨夜看灯,直到夜深才归,所以倦极了。”枝山大笑道:“足下也有磕睡的日子么?”这句话王天豹简直莫名其妙。枝山又道:“足下也有磕睡的日子么?千载难得,千载难得。”   王天豹这才明白了,暗暗的骂了一声:“老祝该死。”原来枝山这话又在奚落他,俗语说的“千载难遇虎瞌睡。”祝枝山便引用这个俗语故典,存心取笑。王天豹虽然怀恨在心,却是敢怒而不敢言。依旧尊他一声老先生,问他何事光降。枝山道:“贤公子何妨猜这一猜?”王天豹笑道:“不用猜了,方才老先生已向小价说过,是上门来救媒人的。有幸呵有幸!”枝山道:“你即知晓,又何必问我呢?”王天豹道:“老先生,你替谁家做媒?呵呵,除却他,有谁呢?我又多此一问了。”枝山道:“做媒这件事暂搁一下,祝某先向足下商量一件事。”王天豹道:“何事相商?请教请教。”枝山道:“‘穷遮不得丑遮不得,’祝某所犯的是一个‘穷’字。在苏州时,欠了人家一笔债,为数虽然无多,但是债主凶的了不得。 祝某走到那里,他便追到那里。”王天豹道:“他为什么追在后面呢?”枝山道:“这便叫做‘追老虎上山’啊!我被他们追逼得无可如何,待要悬梁自尽,又怕勒伤了我的脖子;待要跃入波心,又怕浸湿了我的鞋袜。真叫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王天豹道:“老先生何必如此?好向亲戚朋友相商相商。”枝山道:“亲戚朋友有什么用呢?钱财相关,便换了一副难看的面孔。真叫做‘东山老虎要吃人,西山老虎也要吃人。’”家丁们侍立在旁,见祝枝山左一个“老虎,”右一个“老虎,”分明戏弄着他们主人,彼此都是暗暗的好笑。 王天豹也觉得老祝口头的“老虎”太多了,但是自己的婚姻跳不出他的掌握,只好暂时忍耐着,便道:“老先生这番游杭,可是为着避债而来?”枝山道:“那便被你猜中了,为着避债,才到杭郡。周老二是我的好友,我便老实不客气的,住他的屋,吃他的饭,一住足足住了有三个月之久。周老二倒没有说什么,叵耐这辈家奴都是狐假虎威,见了我老祝。都大模大样,不瞅不睬的看不起我,这叫做‘山中无老虎,猴子也称王。’”说时,向侍立的会丁看了一眼,家丁们暗想:“不妙,这阿胡子竟说到我们身上来了。”王天豹不去接枝山的嘴,由着他讲下去。枝山道:“我气不过这辈势利小人,便吩咐带来的小厮祝僮。从此以后,自备伙食,每天到饭店中去唤两客饭菜,立志不吃周姓的东西。谁料这个志愿是不容易立的。”说到这里,故作停顿。王天豹问道:“为什么不容易立下这志愿呢?”枝山笑道:“苏州的吃饭东西,价钱是很贵的,谁料杭州的吃食东西也是很贵的。我在苏州买东西吃,吃的是老虎肉。我在杭州买东西吃,吃的也是老虎肉。”原来苏杭土白凡是价值不大便宜的食物,都唤做老虎肉。枝山有意取笑,连说了两句“吃老虎肉。”陪着他同坐的王老虎一时难以为情,觉得笑也不是,怒也不是。站立旁边的四名家丁,在先还把笑声熬住着,现在竟熬不住了,个个笑的直不起腰来。这一笑,益发笑的王天豹窘态毕现。他不好责备来宾,只好迁怒到家丁身上,瞪着眼,顿着脚,向他们示意,禁止他们□笑,他们才不敢再笑了。枝山却取出单照,把王天豹照这么一照。照罢,一声冷笑,王天豹问他有何好笑,枝山道:“我笑你‘老虎不吃人,形状吓煞人。’”王天豹道:“老先生为什么专把学生取笑?”枝山道:“你若怕我取笑,我便告辞了。”王天豹忙道:“老先生休得误会,学生足不怕取笑的。老先生如其高兴,多说几句‘老虎’倒也不妨。”枝山笑道:“你要我说‘老虎,’我却不说了。闲说少叙,言归正传。我此番既是做媒而来,你可知道我端的替谁人做媒?”   王天豹道:“自然替他。”枝山道:“他是谁?”王天豹道:“自然是你的妹妹了。”技山笑道:“妹妹确是妹妹,不过是你的妹妹,而非我的妹妹。”王天豹大惊道:“这是什么讲究?”枝山道:“这里不是谈话之所,要知详细,请你指引我一个秘密地方去细谈。”王天豹便引着枝山到那花厅后面一间静室里面细谈。把家丁们都屏退了,又闭上了门,彼此坐定以后,王天豹便问:“老先生有何见教?”枝山笑问道:“昨夜有一位大脚姑娘被足下诱入兵部府中,可是有的?”王天豹暗想:“这个‘诱’字承认不得。”便道:“大脚姑娘是有的,但不是学生诱引他进门的。他自己闯入兵部府中观看灯彩,还说老先生和他有中表关系。学生看着老先生面上,不敢得罪这位令表妹,便备着茶点在花厅上把他款待。”枝山捋着胡须道:“承情承情,后来你又把他诱引到你书房中去,可是有的?”王天豹道:“学生怎敢诱引他?这是他自己要来认认学生的书房,才和他坐着谈谈学问。毕竟是老先生的表妹,一肚皮的好才学,和寻常的大姑娘不同。”枝山笑道:“承蒙赞许,惭愧之至。但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只在书房中谈谈学问,岂不辜负了春宵,请问足下,你们俩可曾谈谈什么深情密爱?”王天豹道:“学生是个规矩人,怎敢起这念头?谁知令表妹却看中了学生,愿把终身相托。学生以为没有媒人是不行的,令表妹便说“奴家可以央求祝家表哥哥做媒。’”枝山拱了拱手道:“恭喜恭喜!雄老虎遇见了大公鸡,正是一对好夫妻。后来怎么样?不言可喻了。定是挽着手儿,进着房儿,宽着衣儿,解开带儿,吹着灯儿,上着床儿,下着帐儿,以后还有许多什么儿,什么,这儿要足下自己明白的了。”王天豹着急道:“上有皇天,下有后土,学生怎敢干这些无礼的事?昨夜学生和令表妹谈话完毕,便把令表妹送上舍妹的闺楼,和舍妹同宿。“枝山拍手道:“王天豹,王天豹,你这番合该吃了亏也!”王天豹听了,不禁大吃一惊。正是:   六州铸铁无非错,满局残棋早已输。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入密室殷勤授心诀上闺楼子细看眉峰  王天豹听得祝枝山说什么“雄老虎遇见了大公鸡,一对好夫妻”,心中好生疑惑:“怎么叫做雄老虎遇见了大公鸡?敢是苏州有这两句俗语?祝阿胡子把来取笑我么?”   现在又听得枝山拍手,连唤着“王天豹吃了亏也,”不禁大惊,忙问吃亏的缘故。枝山道:“你休慌张,好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凡事总有个商量之处。一经张扬出去,反而不妙。 不是我倚老卖老,把你责备。实在你干的事太荒谬了!王老虎抢女人的声名四处喧传,便是我在苏州时,也常常听得有人谈到你的威名,筒直是淡虎色变。这一回你抢女人抢出一个报应来了。你想占我表妹妹的便宜,谁料我的表妹妹已占了你的妹妹的便宜。这叫做皇天有眼,‘自作孽不可活’啊”!王天豹道:“老先生的说话,学生一句也不明白。”枝山道:“你休性急,待我来讲给你听。你把乡下大姑娘引入房中,你便捱着他坐,把他的胸前摸摸索索,尽情调戏,你便不会吃亏了。你不该斯斯文文的和他谈什么学问,这是你的大错而特错。”王天豹道:“学生在老先生面前不说假话,令表妹进了书房,学生也曾捱着他坐,也曾在他腰前摸摸索索,但是摸出了一件东两,学生便不敢摸了。”枝山道:“什么东西?难道是两个大馒头不成?”王天豹笑道:“要是摸着两个大馒头,便没有什么希罕了。谁料馒头的外面,有一纸护照,学生见而缩手,便不敢乱摸了。”枝山自思:“周老二花样正多。那里取来的馒头护照?竟使王老虎不敢肆行非礼。”忙问道:“什么护照?是谁发给他的?”王天豹道:“老先生何必装痴作呆?这护照便是你发的啊!”枝山道:“岂有此理!老祝从来没有发过馒头护照。”王天豹道:“确是老先生的大笔,上款‘许大好妹妹’,写的清楚,下款署着大名,学生怎敢调戏老先生的好妹妹?自然见而束手了。”枝山听了,频频嗟叹,他嗟叹些什么?他想:“周老二的运气真好,要没有这一页扇面,他的乔妆改扮便不免破露了。 非但在兵部府中讨个没趣,便是回到家中也不免要输给我的东道。谁料他竟仗着这一页扇面得免破露,而且可以寄迹闺楼,和杭州城中才色兼全的王秀英住在一房。这都是我玉成他的,我的东道虽然输了,我的大媒柯仪却要翻本出赢钱,赚他一千或八百的银子。”王天豹见枝山声声嗟叹,沈吟不语,便问老先生何事嗟叹,枝山道:“公子哥儿,我替你可惜咧!你不该见了这馒头护照便却缩手。”王天豹道:“不缩手便该怎样?”枝山道:“你便趁势解他的衣襟,宽他的抹胸,摸他的馒头。”王天豹道:“这是令表妹啊!学生怎敢无礼?”枝山道:“你便错在这‘怎敢无礼’上,你不敢无礼,他便要无礼了。天豹公子,你昨夜不该看着我的分上,休说是我的表妹,便是我的胞妹,甚而至于是我的内人,既然进了你的书房,你便不该放他过门。你果然把乡下大姑娘剥的一丝不挂,你便不会吃亏了,我也不会上你的大门和你理论了。非但不和你理论,而且还要感谢你帮着我赢了一笔银子。可惜你不曾把他剥个干净,不曾看他有没有这一双发酵也似的大馒头,不曾看他胯下的东西,是不是该向着人‘奴家奴家’般的装腔做势。你种种疏忽,才吃了这大亏。带累我也输这一个大大的东道。 ‘自作孽,不可活’,还有什么话说?”王天豹受了埋怨,兀自不曾知道他葫芦中卖的是甚么药。忙道:“老先生且慢责备,快把其中的情节一一告诉学生知晓。”枝山道:“这件事虽然糟了,但是外面还没有人知晓。知晓的只有我老祝一人,说便向你说了。但是你该听我的指挥,管教你还有补救的方法。要是你自作主张,不听我的指挥,那么老祝凭这三寸不烂之舌,遍赴城厢内外、茶坊酒肆,把王兵部府里的新鲜话巴戏四处宣传,你不要埋怨我恶作剧。”王天豹道:“全凭老先生指挥便是了。快把情节告我知晓。”   枝山不慌不忙,便把和周文宾赌东道说起,直说到人丛挤散为止,王天豹怒吼一声道:“气死我也!”直跳起来,转身便走。却被枝山拖住道:“你往那里去?”王天豹道:“我到妹子闺楼上去和小周拚个死活!”枝山道:“好好,你去,我也去。王兵部府中出了新闻,我先去讲给大众知晓。”这一句要挟之词,竟使王天豹欲去不得,便问枝山作何办法。   枝山道:“你要问我办法,须得听我指挥,不许你发虎跳。你说跑上闺楼去和周老二拚命,这是一着臭棋。你便扯住了周老二,也奈何他不得。难道可以一口把他吞掉了不成?况且他进你的门,是你诱他上门的。他上令妹的楼,是你送他上楼的。处处都是你的理短,他的理长。万一闹将出来,便是‘青竹掏坑缸,越掏越臭,’所以你和周老二万万不能结仇。”王天豹道:“话虽如此,难道小周占了我王天豹妹子的便宜,我便罢了不成?”枝山道:“足下又是执一不化了,周老二只不过和我赌东道,做梦也想不到会上闺楼,会和令妹同房住宿。他占令妹的便宜,是你请他去占的。再者,请足下退一步想,要是大姑娘果真是女身,果真是我老祝的表妹,你同他摸摸索索时,他的怀中没有这一纸馒头护照,那么这一对恰才出笼的馒头便不免受你老虎脚爪的摧残。不但馒头受创,恐怕他的黄花闺女身早已被你十分蹂躏了。人家在令妹闺楼中寄宿一宵,是否占了令妹的便宜,还没有分明。你便道一句‘难道我王天豹罢了不成’?你把人家的表妹骗入书房,强行非礼;难道我祝枝山罢了不成?俗语道得好,‘我不淫人妇,人不淫我妻’。现在呢,你不欺侮我的妹妹,他也不会欺侮你的妹妹。你为什么只有自己,没有他人?”王天豹道:“横说竖说,总是你老先生的理长,我王天豹的理短。我自己也想不出什么主意了,老先生,你说该怎样办,我便怎样办。听你指挥,决无异言。”枝山道:“那么我要发令了,你先上闺楼去察探情形,究竟周老二上了闺楼和令妹是同房睡,还是分房睡?假使是分房睡的,你悄悄的把周老二遣发出门便是了。”王天豹道:“假使是同房睡的便怎样?”   枝山道:“那便要细细的探听了,单是同房而不曾同床,那便还好;同房而又同床,那便不好了。单是同床而不曾同被,那便还好;同床而又同被,那便不好了。单是同被而不曾同枕,那便还好;同被而又同枕,那便不好了。”   王天豹道:“若要这般查察,除非我也和妹子住在一间房中才行。他们俩谁肯告诉我呢?”枝山道:“我有秘传的心诀授你。周老二和令妹可曾成为双飞之鸟、比目之鱼?你不须盘问,只须察言观色,便可十知八九。你见了令妹,第一看他的眉峰,凡是处女的眉毛,宛以风吹草偃,根根贴伏而黏合;要是不贴伏了,不黏合了,那便是挂着‘我非处女’的第一扇招牌了。第二看他的精神,凡是深闺守礼的女子,有一种精神团聚的模样;要是精神松懈,一举一动都显出疏懒的模样,那便是挂着‘我非处女’的第二扇招街了。你看了令妹,再看他和周老二有没有出过花样,只须看他们的眼波,凡是有过花样的男女,彼此相视,眼波和眼波另有一种神气。你上楼以后,只须在这上面去研究便是了。”王天豹道:“眼波上面看得出什么?”枝山笑道:“你枉算花花太岁,这些上面还是个门外汉。凡是不曾有过花样的男女,无论怎祥殷勤,怎样亲热,逢到眼锋相触,彼此泯然无迹,决不会有什么异样的变化;要是一有了花样,无论当着人前怎样的假作生疏,假别嫌疑要想瞒过众人,休想瞒得过。遇到他们的眼锋相触,眼波上面便起着变化,水汪汪,滑溜溜,甜津津,宛比抹着饴糖似的。越是恩爱夫妻,眼波上的饴糖越多,除非是三四十年的老夫、老妻,天天拌嘴,夜夜斗口,分房异榻,兴致颓唐,那么眼波上面的饴糖或者减少一些,但是总不能泯然无迹和没有花样的男女一般。至于新夫新妇,隔宵恰才如是云云。那么到了来朝,眼波上的饴糖几乎可以黏住了睫毛,胶住了苍蝇的脚。俗语道得好,‘眼睛里说得出话来’。眼睛这样东西,简直奇妙!分明不会说话,却和会说话的一般。男女之间的秘密,是他们在被窝中干的,没有第三个人会得知晓,他们又不肯老老实实告诉人家,便是躲在他们戏台背后听戏,也不过听得些大略罢了。惟有到了来日,看他们的眼锋接触,好像供出昨夜如是云云的招状。这般水汪汪、滑溜溜、甜津津的眼波,便和昨宵他们做戏时的眼波一般模样。我便到外面花厅上坐,你只依我嘱咐,到闺楼上去察看情形,察看以后,再来问计于我。自有办法。”王天豹在这当儿不像什么老虎了,竟像一只丧家之狗,他和枝山同出了这间秘室。枝山仍到花厅上坐,吃那果盘里的清闲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