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杰传 - 第 19 页/共 26 页
一拖一扳,拉住娘舅。”
春香大笑道:“拉住娘舅做什么,敢是做那‘扳娘舅’么?那么石榴姐姐收令了。”石榴道:“要我收令,容易容易。说四句俗语,有什么大不了事。哎哟,我要去解一个手了。
对不起,略待片时我是就来收令的。”说时把身子略颤几颤,仿佛是尿急的模样,急忽忽的离座去了。谁知他托辞解手,实则到外面去寻抢手。众人待了一会子不见他到来,便有些怀疑起来。春香笑道:“我已代他想着四句收令了。
叫做:
一歪一扯,托言解手,
一出一进,去寻抢手。”
夏香道:“不见得罢,他去寻谁呢?”春香道:“定是这个和他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辰的四同兄弟。”众人正在议论他,石榴恰才到来,手插入衣襟,做那整理裙子的模样。坐定以后,便道:“收令的句子我早已安排好了。叫做:
一哭一笑,赌神罚咒;
一心一意,同时逃走。”
众人听了并不注意,惟有秋香芳心自警,分明这魇子借他的嘴,向我投递消息,要教我背主逃走。唉,魇子错了,我受了太夫人天高地厚之恩,怎肯背着他逃走,你莫痴想罢!这一节书,叫做“唐伯虎除夕三行令”。
除夕已过,便是来年,待到元宵节,祝枝山在杭州看灯,唐伯虎也在相府看灯。华老为着两个儿子茅塞已开,所以今岁的兴致比较往年尤其热烈,雇用名工巧匠大扎花灯,相国府中,点得明星颗颗。华老要鼓励着儿子们读书上的兴趣,吩咐华安多撰几条灯谜挂在金粟山房,吃了元宵酒后,华老偕同两子到金粟山房中去猜谜。太夫人听说外面悬挂灯谜,也教二媳妇冯玉英撰几条细巧的灯谜。又要易猜,又要不俗,以便鼓动里面主婢的兴致。于是表兄妹两人小显才情,同作谜主。唐寅在金粟山房中做谜主,二娘娘却在紫薇堂中作谜主。话分先后,书却平行。且说华老偕同华文华武进了书房。唐寅上前迎接,不须细表。
华老抬头看时,果见纸灯上面黏着十余条谜语:
(一)工 《史记》一句 (二)贵 《左传》一句
(三)佳 《书经》一句 (四)诧 书名一
(五)口 官名一 (六)口 府名一
(七)钦差《诗经》一句 (八)父为相国 唐文一句
(九)吃吃 《四书》一句 (十)月老 汉先人名一
(十一)薪桂 饮料名一 (十二)银河 郡名一
(十三)皇陵 地名一 (十四)松翁 《四书》一句
华老道:“有几个灯谜做得很堂皇冠冕。这第五个谜面是口字,猜的官名,明明道着下官。”说时掀着长髯道:“你不是说‘中堂’么?”唐寅道:“太师爷猜的不错。”大踱道:“奇奇怪,口口字,猜猜中堂,不不对。”二刁道:“老冲,你不小(晓)得,口忌(字)在堂忌(字)中间,所以叫做中堂。”大踱道:“第第六条,也也是口。我我来猜,是是河间。”唐寅道:“大公子猜得很好,口字是河字的中间,和第五个谜底用意相同。”大踱道:“吃吃很很难猜啊。”二刁道:“老冲,这就忌(是)说你啊,打一句四希(书),‘似不能言者’。”华老这时宠爱着华安,见这谜面明明讥笑大郎,他却并不在意。又指着第七条道:“这钦差二字明明道着下官。记在中年时,曾经屡奉天子恩命到外面去查办事件。这个谜底不是‘天子命我’么?”唐寅道:“相爷猜中了,请再猜几条。”华老道:“留给他们猜罢,都被我揭去了,他们便觉扫兴。”指着第八条道:“二郎,你的心思较大郎灵敏一些,你猜这个谜底是什么?我是知道了。”二郎道:“唐文忌(是)很多的,不几(知)那一篇?”华老道:“大概是《滕王阁序》罢。”二郎想了一想,便道:“有了,这不忌(是)叫做‘家君作宰’么?”华老点头道:“孺子可教也。”大踱道:“阿阿二猜了,我我也来猜。这这‘诧’字,打打一个书名,叫叫做《家语》。”唐寅笑道:“大公子猜的很好。”二刁道:“我来猜‘薪桂’,什么叫做薪桂?可忌(是)两件东西?”唐寅道:“不是,所谓薪桂者,以桂作薪之谓也。”二刁拍手道:“这不忌(是)把木樨花当做柴烧么?猜一种饮料,叫做木樨烧。”华老大笑道:“谜面好,谜底也好。”正在谈笑时,春香张着灯儿来请太师爷到里面去猜谜。华老道:“里面也有灯谜么?”春香道:“是二娘娘做的,挂在紫薇堂上。老太太大娘娘以及许多姊妹都在里面猜谜,奉着老太太之命,请太师爷进去指教。”又向两位公子说道:“大爷二爷也可到里面去多猜几条。”大踱道:“我我不去,弟弟媳妇,做做谜,大大伯,猜猜不着,坍坍台。”二刁道:“我也不去,家杂(主)婆做灯谜,丈夫猜不着,益发坍台。”华老道:“你们不去也好,便在外面猜谜罢。”于是春香张着灯儿伺候华老入内。里面的灯谜都是二娘娘主政,二娘娘制造灯谜的才思,不亚于唐寅。他是性喜填词的,有好几条灯谜都把词牌名作谜面。灯上挂的是:
(一)风入松 古文一句 (二)杏花天 《礼记》一句
(三)双红豆 六才一句 (四)虞美人 古美人名二
(五)卖花声 用物一 (六)怀王孙 俗语一句
(七)临江仙 古女一 (八)四边静 府县名四
(九)两同心 字一 (十)相见欢 《四书》一句
这十条灯谜以外,还有四条是专猜《女儿经》的。为着丫环们读书不多,《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神童诗》以外,还有一本《女儿经》,这是人人读熟的。为着丫头们猜谜便利起见,所以都把《女儿经》做谜底。这四条是:
(一)日 《女儿经》一句 (二)一 《女儿经》一句
(三)芒种 《女儿经》一句 (四)土 《女儿经》一句其他还有诗词六首:
(一)花魁
秦郎端合号情郎,占得花魁艳自芳。岂必香膏腻云鬓,笑将荷露拭新妆。猜俗语一句
(二)闺情
轻搓细腻动清寒,和雪凝脂冰艳攒。漫记三三围暖阁,芳年五五已凋残。猜牙牌名一
(三)平江即事
调寄《江南春》
姑苏好,女儿喜闲情。几粒相思抛彩艳,数方点缀系轻匀,一缕似簪缨。猜儿童饰物一
(四)寻梅
调寄《宫中调笑》
梅瘦梅瘦,行到灞桥时候。诗思细说姻缘,持爱深怜足尖。尖足尖足,犹道伤残玉骨。
猜俗语一句
(五)长材赞
调寄《十六字令》
长,奇伟魁格气宇昂。偏乖巧,珠明夜有光。猜俗语一句
(六)于归
调寄《怀王孙》
香车宝马到门阑鼓乐声催仔细看,生憎骨肉忍伤残。度针关,左右双双坠玉环。 猜俗语一句
那时紫薇堂上拥着许多仆妇丫环,谁都想来猜这元宵灯谜。太夫人声明在先,猜中一条,赏银三钱,凭着谜条向账房中去领取。他把金钱鼓动了众人的兴致,不论老的少的村的俏的都可在紫薇堂上猜谜。太夫人又知道婢女们中间惟有秋香的才学最好,悬挂的灯谜秋香可以猜中十之六七。便向他说道:“让他们去乐一乐罢,把容易的教他们去猜。猜不中你再去猜不迟。”秋香遵着太夫人吩咐站立一旁,并不跟着众人去猜。有许多不识字的,偏嬲着识字丫环把谜面细解。就中有许多俗语的谜,看似容易,实在繁难。只为二娘娘生长在南京,后来才迁到苏州。他所说的俗语,不知是苏州俗语,还是南京俗语。一个烧火的南京老妈子,侧着耳朵听那识字的丫环解释谜面。一个丫环道:“这第四个寻梅的词句,听得秋香姐说,一定有骡子两字在内。只为灞桥骑骡是有古典的,只是下面说什么,尖足尖足,这是什么讲究呢?要猜俗语,苏州没有这一句俗语,无锡也没有这一句俗语。秋香姐说,只怕是南京俗语罢?”烧火的南京老妈子福至心灵,忽的喊将起来道:“这不是‘骑着骡子叫脚痛’么?”二娘娘笑道:“不错不错!”便有人把谜条揭取下来交付老妈子,教他少须到账房里去领取三钱银子便是了。喜的老妈子扯开了嘴,又央着识字的丫环把打俗语的灯谜讲给他听。那丫环又把那“长材赞”讲给他听,说道:“有一个很长的男儿,性情乖巧,和夜明珠一般。你们南京有这句俗语么?”老妈子道:“有的有的,这不是‘大汉子不呆便是宝’么?”二娘娘道:“又被他猜中了。”老妈子又揭去了谜条,共得六钱银子。那个识字的丫环要向他分肥,他说:“猜中了第三个,便和你平分可好么?”那丫环便把一个个的灯谜讲给他听。但是他只有六钱银子的福分,再也不能福至心灵了。夏香猜中的也很多,四条《女儿经》的谜底被他猜中了三条。日字条“月未明”,芒种猜“第九节”,土字猜“第五行”。恰值华老从外面进来,眼看夏香连中三谜,笑向太夫人说道:“这部《女儿经》我的肚里是没有的,若要我猜,猜到天明也猜不出。”太夫人道:“老相公,你也不妨去助助他们的兴儿。”华老道:“我来猜几个词牌名的谜面玩玩,省得零碎报告,我便一起儿说罢。”太夫人道:“都被你猜去了,他们要向隅。你便猜这一半罢。”华老道:“一半也好。”当下把十个词牌谜面看了一遍,捋着长髯凝神思索,点头播脑一会子便道:“有了有了,我来猜这五个这《两同心》是猜个答字,《虞美人》是猜‘娥皇女英’二人,《双红豆》是猜‘一样是相思’,《四边静》猜府县名四,是‘安东、西安、南康、宁朔’,还有《怀王孙》猜一句俗语,王孙二字有别解,草也是王孙,猴也是王孙。我知道了,不是‘一肚皮的草’么?”二娘娘道:“公公猜的条条都著。”太夫人笑道:“老相公连中五条,三五一十五,可得谜银一两五钱。”华老道:“今天内堂猜谜谁猜的最多,我便把一两五钱银子移赠与他。”太夫人道:“我的目力不济了,秋香,你背几条谜面给我听,我是见猎心喜,也来猜这么一下子。”秋香使把第三条《平江即事》一阕《江南春》背给太夫人听。说道:“是猜小孩子饰物的,丫环想了良久,再也想不出是什么东西。”太夫人点头,笑向二娘娘道:“二贤哉,这不是糕豆线么?”二娘娘笑道:“这般很冷僻的东西,婆婆不加思索,脱口而出。”秋香道:“老太太,什么叫做糕豆线啊?”老太太道:“这是苏州的风俗,没有种过痘的小孩,帽上都穿糕豆线,是一粒黄豆一小块年禚穿在一起的。我猜的高兴,你再背一个给我猜。”秋香又把第六首《于归》调寄《怀王孙》的念给太夫人听,说道是打一句俗语。老太太道:“这个谜也不难,是叫做‘临时上轿穿耳朵’,二贤哉,是不是呢?’,二娘娘道:“婆婆所猜的那有不是之理。”太夫人道:“我也把这六钱银子移赠于猜谜最多的人。”于是众丫环都告奋勇,在灯光下费尽心思。太夫人道:“大贤哉,你也来猜几个。”大娘娘道:“这玩意儿媳妇是不近情的,婆婆有命,只好勉力为之。”他便在词牌名中猜中了两个。一是《杏花天》,猜的是‘仲春之月’。一是《风入松》,猜的是《声在树间》。他也当众声明,这六钱银子移赠于优胜的人。石榴猜了几个都猜不中笑向春香说道:“待我解一个手,再来猜一下子。”秋香道:“不行不行,你又要托词解手去请抢手了。”石榴被他说破了,不好意思去请华安捉刀。待到灯中的蜡烛将残,秋香道:“老太太,丫头可以猜吗?”老夫人道:“他们猜不出,你猜也好。”于是秋香连猜了五条。《卖花声》猜那卖花线的手摇的东西,其名叫做唤娇娘。《临江仙》猜一个古女,叫做洛神。《相见欢》猜《四书》两句,叫做“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又把第一首花魁诗,猜一句俗语,叫做卖油娘子水搽头”。
第二首闺情诗,猜一句牙牌名,叫做《揉碎梅花》。经他猜中以后,谜灯上的谜条差不多告个消乏了。秋香所得的谜赠是一两五钱,再加华老的一两五钱,太夫人和大娘娘的两个六钱,他一共四两二钱银子。其他的丫环见了,不免又妒又羡。
元宵已过,待到二月中旬,太夫人正和两位媳妇在紫薇堂上闲话中门上传来消息说,北京的亲家太太到了。二娘娘听说母亲到来,好不欢喜。便禀过婆婆,到中门外面去迎接。正是:
深居相府称贤妇,暂出中门迓老娘。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觅竹叶宛转求姑母取参枝邂后遇娇娘 华府二娘娘听说他母亲来了,这一喜非同小可。他为着表兄唐寅在相府中充当书僮,将来总有破露的日子,一经破露,自己便“打煞在夹墙里。”翁姑一方面,一定要责备他知情而不告发;表嫂一方面,又得埋怨他不肯潜通消息。虽然在唐寅描写观音的一天,二娘娘曾在婆婆面前略吐端倪,将来翁姑责问不怕无法答复,但在表嫂那边他很抱着不安。旁的表嫂还可相谅,陆昭容怎肯干休?倘把对付祝枝山的手段,领着手提捣衣棒的娘子军前来上门问罪,这便如何?便算相国门庭,陆昭容不易闯入。但是二娘娘总有回苏的日子。一旦“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又如何?他在正月里接到哥嫂来信,说不日便要奉母回苏,顺便还得到东亭镇上访亲,骨肉相聚,便在目前。二娘娘望穿秋水,好容易被他盼到了这一天,急忙忙带着丫环出中门迎接慈亲。直到轿厅,只见他母亲和哥嫂都已出轿,二娘娘上前相见,那边二刁也在书房中得了消息,出来欢迎他的丈母以及内兄内嫂。相见以后,二娘娘迎着他的母亲嫂嫂进那中门,这时老太太大娘娘已在中门口迎接了。冯太太带来的随从很多。男仆一方面自有老总管招待,女仆一方面簇护着婆媳俩同入中门里面。华姓的婆媳和冯姓的婆媳见面,自有一番寒暄客套。霎时间紫薇堂上挤满了许多人。热闹情形。无须细表。华武陪着他的舅爷冯良材。同上花厅,华老也在滴水檐前迎侯。冯良材趋步上前,高唤姻伯。华老笑容可掬,挽着冯良材的手同上厅堂。宾主坐定,僮仆献茶,一切细节,不用赘叙。冯良材道:“去年接到舍妹妹来信,知道妹丈的学问大有进步,不知道现在的西席依旧是这位王老夫子么?”华老道:“不瞒足下说,王老夫子教授多年颇少进步,后来老夫子辞馆以后,便由一个伴读书僮随时指点。两个小儿的文学从此便日臻佳境了。这书僮也是苏州人,可见贵处山清水秀,灵气所钟,不但翰墨林中人才辈出,便是污泥中也会生出一朵青莲花来。”冯良材道:“原来有这般事,可喜可贺。舍妹信中却没有提及啊?这位贵伴读,可以使小侄得见一面么?”
华老道:“贤侄尽可试试他的才学。二郎,你去唤华安出来,说苏州冯大爷在这里要来面试才情。”二刁答应着,便到金粟山房去唤华安出来会客。唐寅忙问是谁?二刁指着自己的衣袖道:“便忌(是)他。”唐寅听了,茫然不解。二刁道:“半仙,你聪明一戏(世),蒙懂一期,(时)这句都不懂。俗语说的,‘着衣要看袖,娶妻要看舅’,你懂吗?”唐寅惊问道:“可是舅爷来了么?”二刁道:“正忌(是)他。”唐寅忽的捧着肚皮连唤着唷唷之声,二刁道:“半仙做什么?”唐寅道:“一时肚痛难熬,请二公子告禀舅爷,缓日到舅爷面前来请安便是了。”二刁只道他真个肚疼,便去回覆他老子,华老听了着惊,传唤总管替华安延医调理。其实唐寅那里是病,他知道华武的舅爷,便是自己的表兄。中表相见,要是被他一口道破,那么机关尽泄,功败垂成,自己和秋香永无成为夫妇的希望了。因此借着肚疼,逃过这座难关。好在冯良材并不住在华府,只为挈眷南下,船里面载着许多箱龙物件,只得住在船中以便照顾。日间在华府闲谈,夜间却向舱中住宿。唐寅的病也变做日重夜轻。
冯良材来时,他卧在床上,假作呻吟;冯良材一去,他又下床活动了。二娘娘替他母亲嫂嫂在西楼上布置房间,夜阑人静打发丫环先睡了,他便谈及表兄卖身投靠的一桩事。说他为着秋香,追舟到东亭镇上混入相府,捏称康宣,以及进府以后代做文章,描写观音,一一都告诉他母亲知晓。冯太太听了又喜又惊,喜的侄儿有了下落,惊的是水落石出以后,女儿有种种为难情形。毕竟年老的人阅历较深,便替着女儿想出计画。与其被唐家八美探出伯虎的踪迹,不如在自己回苏的时候亲到桃花坞说明伯虎踪迹,以及女儿的为难的情形,教他们悄悄的遣人前来劝导伯虎回去。二娘娘道:“要他回去,除非遂了他心愿。秋香是婆婆宠爱的丫环,性又稳重,不比闲花野草易被蜂蝶诱引,他要骗得秋香到手难如登天。”冯太太道:“你可唤他来见我么?待我来好好的劝导他一番。”二娘娘道:“他这几天内装做肚疼,躲在房里,防的是哥哥撞见了他破露机关。母亲要见他,他一定托病不来。”冯太太道:“难道他日夜躲在房里么?”二娘娘道:“听说他日间卧床,傍晚下床,大概哥哥下船以后,他便不睡在床上了。”冯太太向着女儿悄悄的说道:“若要见他,除非这般这般。”二娘娘点头,便道:“这个方法很好。”
按下西楼上母女谈话,且说伴读书房的唐寅,知道到了晚间冯良材便不在这里了,姑母住在西楼上不会无端闯入书房里来,老总管陪着医生前来诊脉,脉象中既没有什么特徵,舌苔上也和常人一般,饮食照旧,气色未变,这位医生也诊不出他是什么病。总管道:“他的病是很奇怪的,日间吃饱以后嚷着肚疼,卧床不起。到了夜间,肚子便不疼了。”医生道:“这不是感冒风寒,一定是患了肠痈,所以日间进了饮食,肠中作痛。”当下开了一纸药方,竟认他是患着肠痈。唐寅听了暗暗好笑,待到进药时,他便背着人把汤药泼去了,只算是业已进药,依旧不生效力。这一天,红日西沈,唐寅打听得舅爷业已下船,便一骨碌从床上起身。又在书房中自由散步,只为闷睡了一天要吸取些清洁空气。出书房进了月洞门,在那九曲小桥面上来来往往。岸旁边杏花盛开,正在春色平分的时候。他不禁起了感想,记得去年初进相府时,岩桂开放,秋色满园。曾几何时,又是杏花天气。秋香深居筒出,三四个月没有见面。自己羁留此地,去又不能,留又没味,家中八美,望穿了盈盈秋水,我又怎生对得住他们呢?转念一想,我的消息只怕不久便要被他们知晓罢!姑母南下,在这里小作勾留,母女谈心何话不说?待到姑母返苏,我的秘密便要完全破露。他呆呆在池旁低着头,只是出神。那时暮色沉沉,树林阴翳忽的有人在红杏树下唤道:“华安兄弟,我在书房中寻你不着,原来却在这里。”唐寅仔细看时,却是二娘娘身旁的素月丫环。便道:“素月姐,寻我做甚?”素月道:“听得你有肚疼的病,日重夜轻,现在可好了么?”唐寅摇头道:“我也莫名其妙,日间不能起身。太阳下山,病体便渐渐的轻松了。”素月道:“有一位医生善治疑难百症,他现坐在春在轩中,替姊妹们看病才毕,你的奇症何妨请他医这一医?”唐寅道:“不用姐姐关心,小弟的病是无药可医的。”素月道:“这位医生专会医治那无药可医的病;好机会休得错过了。”说时不管唐寅允不允拖着他便走。唐寅暗想,去也不妨。待他开了方子依旧可把汤药倒去,他理想中的医生,不是江湖郎中,定是祝由科。只为这一类的医生,多是挂着善治疑难百症的牌子。他到了春在轩中。素月揭超软帘,只见灯光之下端坐着一位老皇封。唐寅不觉大惊,待要退出早已不及,但听得素月唤道:“冯太太,那个害病的来了!”唐寅认识是姑母,只好假作不知,回头问素月道:“这位太太是谁?”素月道:“这便是我们相府中的亲家太太啊?”唐寅没奈何,只得口称:“亲家太太在上,小人华安拜见。”冯太太见他跪下,道了一句‘贵管家罢了。”唐寅谢着起立。冯太太道:“听得相府中有人讲起,说有一位伴读书僮害了怪病,日重夜轻,医药无效,老身在北京时曾见有人和你犯着一般的病,只用着一味药便即霍然。我今传授于你,这一味药叫做当归。”唐寅道:“小人也略谙药性,当归虽好,须得和黄甘菊一起煎服。没有黄菊花,当归是无效的。”冯太太道:“黄甘菊须和知母作伴,你要把菊花入药,恐难如愿以偿。”唐寅道:“只要采一些带枝竹叶做药引,这帖药便有神效。”冯太太点头道:“你保养着身体罢,我试替你寻觅这带枝竹叶去。”唐寅谢了冯太太,自回书房。素月追上来问道:“冯太太替你开的什么方子?”唐寅道:“你不听得么?竹叶做药引,和黄甘菊、当归二味,一同煎服,自有神效。”素月听了记在心头,以为这个简便的药方将来传授于人也是好的,他便回身去了。谁知道姑侄相逢,说的都是隐语。冯太太劝他归家,才说一味当归,唐寅把黄甘菊影射秋香,冯太太说秋香是老太太的爱婢。甘菊伴着知母,你未必可以到手。唐寅又把带叶竹枝影射祝枝山,要姑母请他前来传授计画。冯太太会意,所以后来冯太太到了苏州,把遇见唐寅的话告诉了陆昭容,教他央求枝山到东亭镇面见唐寅,传授他偷香计画。陆昭容到这时候也说实话了,把祝枝山报告消息的经过一一说了。姑太太坐了一会子便即辞去,八美相留,劝他多住几天。
姑太太道:“行装才卸,家中还待布置。且待伯虎侄儿载美回来,老身再到这里来贺喜罢。”八美相送姑太太上轿,不须细表。
到了二月二十四日是小祝剃头之期,祝枝山开筵宴客。自有一番忙碌。又休息了数天,才和文徵明雇着舟儿,同到东亭镇上去访唐寅。其时唐寅在华相府中度日如年,只盼着枝山早早到来,传授他锦囊妙计。这一天,正是三月初一日,他坐在书房中替公子们讲了几篇文章,春日迟迟,备觉愁闷。他和秋香为着中门阻隔,如隔云山千万重。相府的规距,非闻呼唤不得出入中门,定要太夫人传唤,或者公子们差遣他入内,才可以身入中门,希望得见秋姑。谁知事有凑巧,公子们每日所用的参汤今天已缺乏了人参。唐寅便告个奋勇,问两位公子可要差遣小人到里面去取人参,呆公子都怕读书,巴不得华安暂离书房,他们可以自由活动,便允许他去取人参。唐寅很高兴的负这使命,以为人参是要向老太太告取的,见了老太太,当然也见秋香。老太太决计吩咐秋香去取人参。取了人参,秋香一定亲手交付于我,我便可以趁此机会搔他一下的手心。谁知走了备弄经过厨房门外,又遇见了他所不欲见的石榴,又是好兄弟长,好兄弟短,叫个不休。他说:“那天传授的酒令,多谢你好兄弟,后来打灯谜,也想请你好兄弟帮忙,却被那促狭的春香,冷言冷语,教人难堪。好兄弟,你到那里去可要到我小厨房中去坐坐?”唐寅道:“多谢姐姐,小弟奉二位公子之命,向太夫人告取人参,不及到厨房里来谈话了。”石榴道:“好兄弟,亏得你遇见了我,才不白走这一趟。今天初一,老太太到后园上佛楼拈香,众丫环都跟着同去。紫薇堂上只有秋香一人在那里照看。
要取人参,须待老太太拈香回来。你不用去罢!”唐寅道:“小弟要去回复公子了,免得他们盼望焦急。”石榴道:“这两个踱头由着他们便是了,机会难得我们谈谈去。”唐寅道:“好姐姐,缓日谈罢,今天还没有替他们上书咧。”说时生怕纠缠转身便走。石榴盼望情人,盼到转角上,不见了情人的影儿方才回进厨房,唉声叹气的说道:“我拚着用去数贯钱,雇着匠人把墙角拆去了,免得障碍我情人的背影。”且说唐寅知道秋香独在紫薇堂上,这是千载一时的机会怎肯蹉跎过去?他转过墙角,不过站立了片时,知道石榴已不在那里了,重又折回,便想到紫薇堂上和秋香单独见面。到了中门左右,例须经过管家婆的通报才得入内。
他连唤三声干娘,却不见管家婆答应。管家婆在那里呢?为着春昼疲倦又是众丫环都不在旁边。益发睡思沉沉,坐在自己房里打盹。唐寅趁着守门无人便大胆的闯将进去。单是秋香一人在内,怕他怎的?便放轻着脚步,走到紫薇堂外,揭起软帘,探头内望,静悄悄不见一人。
他想石榴敢是说谎罢,这里何尝有秋香呢?他又蹑步上堂,忽听得毕卜毕卜的琐碎声音,暗暗点头,这是刺绣的声音。向着后轩看去。真个机缘凑巧,他的心上人正在那里刺绣。背向着外,面向着内,所以唐寅上堂秋香毫不觉察。唐寅益发胆大了,悄悄的走近秋香背后,见他垂着粉颈,正在绣花绷上挑绣一朵大大的牡丹花。唐寅步步留神不放声息,但是眼见着妙人儿便在目前,不由的舌根起着馋涎,赶紧咽下,喉间“葛得”有声。暗想不妙,要被他觉察了。轻轻的后退三步,秋香已听得这“葛得”的声音,但是并不停针,也不抬头。他万万想不到这魇子已立在他的后面,他以为无非是别一房的丫环和他开玩笑,蹑着脚步儿躲在背后吓他一吓,他一壁绣花,一壁喃喃的说道:“你们还够不上吓人呢,若要吓人,须得拜我做师傅。”唐寅见秋香并不抬头,胆又大了。从又蹑步走了三步,益发留神,馋涎都不敢咽了。秋香依旧毕卜毕卜的做个不停。这朵牡丹花是替二娘绣上锦袱的,趁着余闲加紧工作,便有丫环和他戏谑,他也懒于抬头。俗语说的:“抬头不见三针面”。怎肯把抬头的工夫误了他的针黹?绣了一会子,这一根红绒线恰恰绣完了,他便拉断下来,把针孔里的线头用牙儿咬去。这又是他的习惯,咬去的线头不肯便即吐下,他竟放在舌尖上,打一个转,转得滴溜滚圆和痧药一般大小,掉头一吐,恰有一阵微风把这红点子吹上了唐寅的衣襟。唐寅忽的想着李后主词中咏的美人口,其中有两句云:“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吐。”想到这两句,一个不留神,嘴里竟嗡嗡起来。秋香大惊,敢是飞来的黄蜂要来螫人不成?回头看时,却和唐寅打个照面。秋香飕的站立起来,含嗔说道:“大胆的书僮,你难道不知道相府规矩,怎敢闯入内堂?”唐寅不等他说完,便道:“秋香姐姐,且慢责备,小弟奉着二位公子之命,来到内堂领取人参,并不是擅入中门啊!”秋香见他说的嘴响,便道:“你要人参,须得禀过太夫人才能领取。太夫人上佛楼烧香去了,你快出去,停一会再来领取便了。”唐寅擦着鼻尖道:“太夫人不在这里,来的正好,秋香姐姐,小弟便是唐寅。你可以面许终身了。快快面许给我一个表记!”说时伸出着手儿,叫秋香给他一件订婚的东西。秋香顿生一计,想把他敷衍时刻,待到太夫人烧香回来便不怕他了。当下笑着说道:“解元爷,你要我面许终身,我有一个哑谜儿,给你猜这一猜。”唐寅道:“灯节已过了多时,猜什么哑谜儿呢?”秋香道:“我的灯谜不写在纸条上,只向你做几个手势。你猜破以后,便知道我允许不允许。”唐寅道:“请教请教!”秋香伸着纤手,向上一指,向下一指,向自己心口一指,又把手儿摇这几摇。便道:“快猜快猜!”秋香的意思是暗示着上有天,下有地,这里邪心,不可不可。但是唐寅见了这手势,便道:“妙极了,向天一指,在天愿作比翼鸟,向地一指,在地愿为连理枝,向心一指,我和你心心相印。摇手儿,便是长毋相忘。”秋香绉了绉眉头,暗想这魇子所猜,竟完全和我的念头相反。不如再来一个哑谜儿,赶了他出去罢。便道:“再来一个,你看清楚了。”先把两个大拇指一翘,又向外一指,又伸出着三个指头,又反手向后指着两腿。秋香的意思是暗示两老从外面回来,被他们知晓了,三百下家法板打你后腿。
唐寅点头道:“益发妙极了,翘着两指是我和你两人同心,向外一指,是约定了出外私奔;三个指头一伸,便时三更时分,两手向后,便是约在后花园会面。好姐姐,后花园的地方很大,约在那一处呢?”秋香又好气又好笑,不如再给他上一个当。瞧见了绷上的牡丹花,随口说道:“约在牡丹亭上便是了。”唐寅听了大喜,转身便去。正是:
牡丹亭上圆新梦,杨柳枝旁结好盟。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紫薇堂俏婢子啼鹃牡丹亭老太君看鹤 唐寅和秋香订约曾经上过一番大当。自古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唐寅无书不读,难道胸中没有这两句么?
编书的却要替他表白一番心事。他毫不迟疑,急于返身出那中门而去,却有两种意思:一者紫薇堂上不是久恋之地,要是太夫人到来,只怕大祸临头,还是当止则止,趁早出去的好,二者秋香口头订约未必是真,但也不见得一定是假,上次备弄相逢他不信我是真正唐寅,无怪他要给我当上,自从当着他描写观音,我的本领他都已知晓了。除却唐寅更无第二人有这能耐,他已深信我是真正的唐寅了,上一回订约是假,这一次约订是真。唐寅存着这两种心思,所以转身便走。他出了中门,打盹的管家婆依旧没有觉察。唐寅回到书房,告禀大刁二刁,说太夫人上佛楼拈香去了,紫薇堂上静悄悄没有一人,这人参便取不成了。大刁道:“奇奇怪,难难道中中门内断断绝人烟?”二刁道:“且慢,别人不在,秋香总在里面。看守紫薇堂忌(是)他的老差戏(使)。”唐寅眼光一瞥,忽见自己青衣上面留着一点朱痕,这就是秋香吐上他衣襟的残绒,美人之贻宝如拱璧,便裁着一方纸摊在桌上,把那小指甲儿剥取这颗红点子放在纸上,包着一个小包儿,纳入袋中。呆公子问他这是什么东西?唐寅推托说是神效的痧药,呆公子互相商量,都说紫薇堂上决不会无人看守的,定有秋香在内。二刁猛想道:“妈妈不在里面,这忌(是)调戏秋香的好机会。忙把两手捧着肚子,连唤着疼的厉害,敢是黄老老要出门旅行去罢。”唐寅道:“二公子做什么好,好的嚷起肚疼来呢?”二刁道:“半仙你只有忌(自)己,没有他人。吾忽然嚷起肚疼来,便其(是)抄着你那天的老文章”。大踱道:“阿阿二,肚肚子疼。大大叔,有有痧药。”二刁听着,真个向唐寅讨取这纸中包里的一颗痧药。唐寅道:“二公子,这痧药只医头疼,不医肚疼的。肚疼的误吃了,便要大叫一声断肠而死。”二刁道:“我要登坑了,坑急坑急,我奉太上老君,急急其(如)律令勅。”说对取了一张草纸便出书房,一口气奔入中门,径到紫薇堂上。口喊着我的秋香。慌的秋香抛针站起,他问二公子进来做什么?二刁道:“我忌(是)老实人,不会花言巧语,一些没有虚头。进来想发魇,又叫做寻开心,又叫做拓便宜,又叫做转念头。
秋香,你肯依从我二公子,我愿抛却万贯家希,(私)抛却西楼上的才女,和你到外面去租小房鸡(子),做露希(水)夫妻。”说时朵起着嘴唇,要向秋香接吻。慌的秋香倒退几步,口称二公子,青天白日万万使不得。二刁道:“什么时候喜(使)得?”秋香心生一计,方才打发魇子动身,骗他今夜三更时分在后花园牡丹亭中会面,现在遣发二刁,也便如法泡制罢。便道:“二公子,倘蒙垂怜,请你今夜三更在后花园牡丹亭中会面。”二刁听说,骨头都减轻了分量,笑嘻嘻的离却秋香,出中门径返书房。大踱在书房中自言自语道:“阿阿二解解手不来,大大可疑。他他一定看香去”,正在说时,二刁已来了。大踱道:“阿阿二,为为什么。久久解而不归?”二刁道:“老冲,我上了马桶拉喜(屎),拉了半马桶,肚鸡(子)才不疼。耽搁了多少时刻?”大踱道:“阿阿二休休休得骗人,你你并非去拉屎,但但看,草草纸还还在你手里。”二刁听说,自觉好笑,忙把草纸丢在地上,刁着嘴读那《陋室铭》。大踱忽又捧着肚子,连唤肚肚子疼。唐寅道:“这也奇了,怎么兄弟肚疼,哥哥也是肚疼?”大踱道:“大大叔,我我们肚肚子疼,学学你的样。”说罢,拾起这张草纸也推托着大便而去。更不停留,直入中门。遥望见秋香,便连唤着香香不绝。秋香暗想不妙,一个去一个又来了。忙又抛针起立,便问大公子何事到来?大踱道:“干干快活事,香香,你你肯和我快活,我我把大娘娘降降为如如夫人。把把你超超升大娘娘。”说时伸着一只蟹手要想钳住秋香的新剥鸡头,慌的秋香倒退几步,连连摇手道:“大公子,这里耳目甚多,太夫人又将回来,万万使不得。”大踱道:“这这里使使不得,什什么地方使使得?”秋香暗想,索性戏弄他们一番,都约在牡丹亭中,叫他们在黑暗之中谁也认不得谁。便把谎骗二刁的一番话,又去慌骗大踱。大踱听了满意,也是欢然而去。出了中门,便把手头的草纸丢在地上,免得进了书房露出马脚来。二刁见大踱到来,二刁道:“老冲假登坑,看秋香。”大踱道:“谁谁说假登坑,坑坑票已不在我手中了,我我是出中门便便即丢去的。”说到这里,自知露出了马脚,但已不能收回成命了,便即坐下读唐诗。读到“可怜夜半虚前席。”忽的自言自语道:“夜夜半就就是三更,休休要忘忘记了。”二刁读那《陋室铭》道:“西蜀鸡(子)云亭……”读到这里,也是自言自语道:“鸡子(云)亭和牡丹亭不基(知)那一只亭子造的讲究?”唐寅听着呆公子的论调,心中估量着他们也到紫薇堂上去调戏秋香,秋香也把他们约在牡丹亭上,而且同在三更时分。秋香秋香,你端的太会开玩笑了,你这番订约又在骗我么!
大踱二刁巴不得早早天黑。三春时节,正是春日迟迟,越是希望红日下山,这一轮红日仿佛生了根也似的,再也不肯下去。呆公子托词用功读书,今夜不上闺楼安宿。好在书房中也有他们的床榻,这是一年之中难得在书房中歇宿的。东楼上大娘娘并不怀疑,以为丈夫真个发愤勤读,夜以继日。西楼上二娘娘生性机警,料定二刁决不在书房中用功夜读,一定又有什么花样弄出。但是听得东楼大娘娘已经把被褥送进书房,要是西楼上不把铺盖送下,便见得自己定要夫婿在闺楼上歇宿,岂不惹那仆妇丫环们笑话?因此吩咐素月道:“我不信二公子真个在书本上用工夫,但是铺盖不可不送下闺楼,究竟他在外面干什么,到了明天,一经盘诘,决计真相尽露。”素月道:“二娘娘料事如神,一定不会错的。”编书的回转笔头,再说紫薇堂上的秋香。他今天经了三次危险,虽把一个魇子两个呆子哄骗出去,但是来日正长,他们上过这一次的大当,他日相逢难免报复。想到这里,益觉身世可怜,飘飘然如大海中的孤舟。东也一个恶浪,西也一个怒潮,即使幸免覆舟,待要诞登彼岸,只怕遥遥无期。
想到这里,不觉涕泗横流。自己也是一个书香人家的女子,父亲王鸿儒是苏州乡间的秀才,只为命运颠沛,一年中父母双亡。两具棺木,无力埋葬,不得已卖身葬亲,在华相府中充当丫环。太夫人青眼相待,和自己女儿一般。真个是他的女儿,便没有人敢欺侮了。为着不脱一个婢女身分,什么自称唐伯虎的华安,什么一吃一刁的公子,都要来欺侮于我。人生不幸做女子,尤其不幸做女子中的丫环,他越想越悲伤了,粉颊上面滚下了无数断线珍珠。在这当儿,太夫人拈香回来,由众丫环簇拥进门。秋香忙把罗巾拭干了泪点,强作笑颜,上前去迎接这位老皇封。比及太夫人坐定以后。秋香送上香茗,太夫人见他眼圈红红的,分明是泪晕模样,忙问道:“秋香,你哭过的么?”秋香道:“并没有哭,只是灰尘扑到眼睛。”虽是这般说,泪点又挂将下来。太夫人钟爱秋香,怎肯教他受委屈。再三盘问,你究竟为着何事悲伤?究竟谁人欺侮了你?秋香待要隐饰,怎经得太夫人盘问的急。他在方寸中盘算一下,要是把两个踱头一个魇子前来调戏的事依实禀告,踱头们毕竟是他的儿子,魇子可倒运了。
一顿板子怎肯轻恕?我们都是低三下四的人,为什么同类相残?同罪异罚,便宜了踱头,磨折了魇子。况且他自称唐寅,虽没有证实,却有九分是真。他为了我屈身作仆,我还要累着他捱打,道理上说得过么?也罢,待我把魇子瞒起,只说两个踱头前来调戏我罢。当下便把二公子进来怎么样,大公子进来怎么样,把许多无理情形告诉了皇封。只把约他们在牡丹亭中的几句话藏着不说。太夫人恨恨的说道:“这两个畜生简直不可教训,说到这里忽又转念一想,照着他们无理情形合该把他们唤到里面一顿痛打,便是从轻发落也得罚跪半天,儆戒他们的将来。但是儿子受罚果然咎有应得,东西楼两位贤哉,不免要议论我宠爱丫环,薄待亲生儿子。上一次也是为着调戏秋香,我把两个畜生罚跪堂中,媳妇们当面没有说什么,自有丫环们传给我听,大娘娘二娘娘都在房中流泪,都说婢女的面子太大了。这分明是讥讽于我,所以这一次再不能把儿子处罚了,但是秋香面前也得有一个交代。便道:“秋香,公子们果然不好,但是你见了他们也该正色相待。”说到这里,他想这句话说错了,但是一时又收不回去。秋香见太夫人教他正色相待,他觉得语气之中并不怪着儿子,反怪着自己不大稳重,以致惹草拈花。他是好人家女子,一向伺奉着太夫人,从来不曾受过委屈。他口中虽然答应着一个是字,心中的悲痛潮水一般涌将上来。他答转娇躯履声琐碎的奔入自己房里,倒在床上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太夫人懊悔着出言不慎,但是名分所在,自己当然不能向秋香道歉,但向三香看看,意欲教他们去相劝。春香不待太夫人开口,使到秋香房里再三相劝。
说太夫人原不比从前这般公平,上了些年纪心地也糊涂一些了,不怪自己儿子无理,却怪做婢女的不会正色相待,我们将来总得想一个对付之法,要是不然,做婢女的太吃亏了。秋香经他相劝,哭声儿也停止了,便和春香并坐床头互谈心事。春香道:“踱头进来以后,一定绕脚不清,你把他什么方法哄他们出去?”秋香便把骗他们在三更时分牡丹亭会面的话一一说了。春香搔搔鬓角,忽然想出一个计划来。他说:“秋香妹妹啊,踱头发魇情形太夫人没有亲眼看见,未必深信,我有一个方法,今夜三更哄骗太夫人到后园中去一走,叫他亲眼看看这两个踱头的穷形极相。究竟是婢女轻狂,还是公子无理?倘在平时,秋香决不会赞成春香的计划,同去哄骗这位老皇封,但是今天在气愤的时候,居然把头点几点。”说道:“春香姐的计划很好,但用什么说话哄骗太夫人到后园中去呢?”春香道:“你不要管,到了那时我自有一番说话,管教老皇封挨着深宵一定到后花园中去走一走。”商量定后,春秋二香依旧出房在太夫人身旁伺候。太夫人虽不曾向秋香道歉,但是和颜霁色和秋香有说有笑。秋香说:“方才中门上传进话来。书房中的人参已经用完了。”太夫人便唤春香拣取几枝人参送往外面。待到晚饭毕后,太夫人每夜功课一定在灯下念经,遣发小丫环到后花园去架些檀香在炉中燃点着。这是朔望的常例,每逢天晴。总是烧露天香。整块的旃檀燃到天明还没有熄。秋香见太夫人和他亲热,隐隐的表示着一种道歉之意,秋香心中不觉懊悔起来,方才不应该答应着春香,设计哄骗这位老皇封。但是言已出口,却又翻悔不及了。太夫人敲着小木鱼,正在灯下喃喃的念经。春香凑在秋香耳朵边,喃喃呐呐不知讲些什么。太夫人心疑,放下木鱼槌,便道:“你们讲些什么?”春香道:“丫头们正在讲一椿奇怪的事。”大夫人忙问何事?”春香道:“这是小丫环讲给我听的。小丫环们得之于书僮,书僮得之于看门的,看门老伯伯得之于路上行人。他们都说华相府中每逢朔望焚烧着绝世奇珍的云鹤香。”太夫人听得“云鹤香”三字,好生惊异。他曾听得古董家说起,有一个在飘洋船上的舵工,每值余下的饭他总把他晒做饭干,日积月累,约莫有二大叉袋。那天,船泊某岛,船上人都到岛上去游玩,只留着舵工守船。他闲着无事,便把叉袋中的饭干,倒在船头上晒晾。才一转身,忽见海中攒出一条似龙非龙的怪物,把船头上的饭干吃个净尽,重又钻入海中。舵工暗唤徼幸。吃去了饭干不打紧,伤害了人这便不得了呢!谁料水声响亮,那怪物又探起头来,舵工大骇,以为性命休矣。谁知怪物并不伤人,却卸了一个大树根拖上船头便即潜入水中,不再出现。舵工得了树根,知是怪物报酬的宝物。晒干以后,异香扑鼻,放在炉中焚烧,日间不见什么奇异之处。点到半夜,缕缕的瑞烟上冲霄汉,凝而为一朵祥云,自有白鹤飞翔上下。
烟既消灭,鹤亦飞去。于是把树根当作至宝,叫做云鹤香,和夜明珠、聚宝盆一般宝贵。这椿故事太夫人曾经讲给春香知晓。老年人记忆力薄弱,只道没有向丫环讲过,当下很惊异的问道:“真个我们府中有云鹤香么?云鹤香怎么样?你讲给我听。”春香道:“二月十五日。
我们后园中烧露天香,据路上人说,有一个无戒寺的和尚夜过相府围墙,闻得异香扑鼻。抬头看时,缕缕瑞烟化做一朵祥云,忽的飞来一只白鹤,飞翔了半个时辰,方才烟消鹤去。”太夫人动容道:“那么真正是云鹤香了。春香,你还不知云鹤香的来历咧!”当下又向春香炒冷饭般的把说过的漂洋故事重又讲给他听。春香假作奇怪道:“这是丫环自有耳朵以来第一次听得的奇事!”
其实呢,太夫人向春香讲的云鹤香故事已经第七回了。不过太夫人前说后忘,只道丫环真个第一次知道。于是太夫人吩咐丫环道:“我们朔望焚烧的旃檀只道是寻常的旃檀,原来有云鹤香杂在里面。今天我们不要早睡罢,大家坐守到三更,到后花园中去看着祥兆。”春香见太夫人已入彀中,暗暗好笑。后花园中只有败兆,有什么祥兆呢?秋香心中颇觉为难。
为着春香撒这满天的谎,自己说破也不好,不说破也不好。说破了,在春香面前失约;不说破,又恐踱头无礼惊吓了太夫人。好在自己是太夫人的顾问,太夫人听了春香的话,一定要向自己询问,那么说些活络的话,由太夫人决断,果然不出秋香所料,太夫人回转头来,唤一声秋香,你道真个有这般的奇事么?秋香尚没回答,春香已站在他背后,拉他的衣角。他只好说这两可之词,便道:“太夫人问及婢子,此事是虚是实,婢子以为‘理之所必无,事之所或有’。”秋香说这十个字,真叫做“快刀切豆腐,两面光鲜。”太夫人沉吟片晌道:“我想此事决非谣言,只为云鹤香的故事,外面人都没有知晓,就是春香也在我告诉以后他才知道这异香的来历。我想檀香里面一定杂有云鹤香,待到少顷自见分晓。”秋香诺诺连声,不便多说。且说大踱二刁取得了铺盖却不许唐寅打开。大踱道:“这这铺盖或或者备备而不用。”二刁道:“我也其(是)备而不用,高兴睡在希(书)房中便打开铺盖睡在希(书)房中,不高兴睡在希(书)房中,便搬着铺盖上我的楼。”唐寅心中了了。假作不知。晚饭以后,便伸着懒腰,呵欠连连。大踱道:“大大叔,你你先睡。”二刁道:“半仙,不要你陪伴。你去横鼻头忌(竖)眼睛,我们读我们的希(书)。”唐寅道:“照这么说,小人放肆了。”便到内书房自去安睡,装做连连的鼻息声。两个呆公子都侧着耳朵,静听那谯楼更点。二更以后,也有些睡思沉沉。大踱一伏案便睡熟了。
二刁大喜,自言自语道:“老冲睡着了,两人共乐不其(如)一人独乐,忌(时)不宜其(迟)可以去矣。”说罢背着铺盖出书房,进月洞门,暗中摸索,由前花园转入后花园。
他把铺盖摊开在牡丹亭后的假山洞内,专候秋香到来。正是:
梦里情人原是假,镜中明月本非真。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宵征肃肃公子把衾裯夜语喁喁丫环同枕被 自古道,“色胆如天”。素来不敢在黑暗中行走的华武,为着好色之心的冲动,竟会背着铺盖暗中摸索。在后花园假山洞中坐定,时时探头外望,可有什么人影儿走来。适逢初一,月魄未升,纵然满天星斗,毕竟黑夜不便瞭望。隔了一会子,隐隐的听得走路的声音,落脚沉重,不是弓鞋琐碎之声。二刁忽的害怕起来,恐怕有什么鬼魔到来。后来听得在那自言自语的声调道:“一一觉醒来,阿阿二先生跑了,第第一道韭菜,不不要被他先割了去。香香啊,妻妻皮好共钻秋秋皮好独钻。”二刁暗暗好笑,知道老冲来了,他便不露声息,暗中冷眼旁观。又听得大踱自言自语道:“香香啊,这这是什么香?是是檀香。”渐渐的走近假山洞边。二刁肚里寻思,不要也走到一个洞里来。但是大踱并不钻入假山洞里却在假山附近一个豢养猴子的木笼外面站定,他借着星光细细辨认,他是生平不会做秘密事的。一壁在物色卧处,一壁在喃喃自语:“这这是猴子公馆,猴猴子。去去年冻死了,公公馆空着,暂暂且来做公公子公馆罢。公公一位,侯侯一位,公公比侯侯高一位,公公子也比侯侯子高一位。
唉唉作来,铺铺盖,搬搬公公馆来。”二刁几乎笑将出来,原来老冲睡到猴棚里去了。抛却呆公子,再说紫薇堂上的太夫人和丫环们坐守深更,春夏冬三香早已呵欠连连,不耐久待。
太夫人道:“你们都去睡罢,看云鹤香要有福分的,我只须秋香做伴便够了。”三香去后,秋香肚里寻思,上了年纪的人,只怕吃不起这惊慌我不如说破了罢。”便道:“老太太坐守深更,未免太辛苦了。外面传来的话,十有九虚,只怕齐东野语,不足深信罢!”说到这里,但见遮堂门后探出春香的头来,向他颠眉霎眼,又把手儿摇摇,分明教他说破不得。原来冬夏二香真个去睡,春香何尝去睡,他还待着这一幕戏呢。秋香为着春香暗暗的监视着,益发不便说破了。太夫人道:“虽是外面传来的话,宁信其有,莫信其无。这是难得的祥瑞,错过了,岂不可惜?你不用阻挡我罢。”秋香见太夫人决意要上这大当,也只好任其自然,阻之不得。约莫谯楼上将打三更,秋香便收拾起两盏绢糊的摺叠灯,灯笼上有“秉烛夜游”的字样。一盏点着,一盏摺叠好了,执取在手中。这是上房的灯笼,专供夜游花园之用。
秋香陪着太夫人缓缓步行,出了中门,便向后花园而去。
路虽不多,他们弓鞋窄窄,要步行好一会子才能走到牡丹亭。书中再表唐寅,他知道秋香行这诡计,定有什么新鲜花样弄出,他便假装着安睡,其实呢,却在细察呆公子们的动静。
在先,还听得他们在书房中讲话,后来听得两个踱头里面睡着了一个,又听得二刁喃喃自语了一会子,出书房去了。唐寅知道大踱是贪睡的,要是他在书房一夜睡到天明,那么牡丹亭中的一幕趣戏不是少却一个角色了么。他要安睡,我偏不教他安睡。等过了一会子,料想二刁已到后花园中去了,忙把板壁重重的碰了一下,碰醒了大踱的沉沉睡梦。但听得他在座上抬身,口称不不好了,阿阿二先先去开心了。一壁说,一壁脚步匆忙,出那书房而去。唐寅喃喃自语道:“一个去上当,一个又去上当了,既然被我窥破秘密,我倒要来做一个袖手旁观的人,看他们闹出甚么话把戏来。他便悄悄的离了书房,从前园转到后园。却在围廊转角之处停了脚步,坐在半墙上等候,他知道这是秋香到园中的必由之路,他究竟来不来,总不能把我瞒过。这时候,后花园中伏着三人。转角处坐的是唐寅,假山洞中匿着的是二刁,猴子笼中卧着的是大踱。可笑这大踱贪睡成癖,好比猪八戒重生,这猴子笼中虽然龌龊,但是铺着被褥,软绵绵也觉舒服。他入内时候,还想支撑着,无奈在书房中没有满足他的睡欲,到了后来,又是呵欠连连,把身子一横又是深入睡乡了。二刁听得大踱的鼻息声,也引动了他的睡欲,一答一拜地在假山洞中打盹。三人之中只有唐寅清醒,他远远的听得弓鞋窄窄之声,却不是一个人的步调,他便奇怪着,秋香又约着谁来呢?好在半墙外面是一条夹弄天井,他跨入天井里面,蹲着身子,把半墙做了障蔽,在黑暗中偷看出来的倒底何人?他远远的望见秉烛夜游的灯笼,只听得秋香道:“太夫人走稳了,这里便是围廊了。”太夫人道:“秋香,你闻得香气么?檀香气息,隐隐的扑入鼻管中来,但不知这檀香里面真个有云鹤香么?”唐寅聪明绝世,早已心中了了,原来秋香赚着太夫人夜半入园,借着看云鹤香为名,要发觉我和两个踱头的无理举动。云鹤香是世间希有的奇珍,太夫人轻信谣言,未免上当了。在这当儿,主婢俩已经走过围廊转角之处,何尝知道半墙以下匿有冷眼旁观的人。秋香提着灯笼引领太夫人穿那花径,在牡丹亭上坐定。却把这盏灯笼挂上亭子的栏角。亭子外面便是焚点檀香的所在,整块的檀香烧的香气氤氲,火光闪烁。秋香自思:“踱头魇子料想便要到来了,须得想一个脱身之计才是好呢!”当下手摸着鬓边,忙道:“太夫人,小婢的金钗儿已溜了下来,恰才在围廊里走,曾被那树枝儿拂过鬓发,料想这金钗儿一定溜在那里。太夫人请暂待一下子,小婢拾取以后再来伺候。”太夫人道:“你黑暗中怎生寻找失物?把灯笼提了去罢。”秋香道:“小婢手中还有一盏摺叠灯,防着园中风大,一盏吹灭了,还有一盏预备。”于是把带来的纸吹在檀香炉中点了,再把那盏摺叠灯点了起来,捏灭了纸吹火,丢在一旁。
口中说太夫人暂坐一下,小婢去去就来。其实借此脱身,也想做一个冷眼旁观的人。谁料走到围廊转角处,更有一个冷眼旁观的人在那里守候着,比及秋香走近,他便迎上前来,轻轻的说道:“秋香姐姐你好!”秋香待要回身,早已不及,被唐寅一把握住玉腕。秋香轻轻的说道:“赶快放手”。唐寅悄悄说道:“好姐姐,我上过你一次的当,这一回不放你过门了。
若要放手,须得面许我终身。”秋香道:“你果真是唐解元么?”唐寅道:“货真价实?怎会虚冒?”秋香沉吟了一会子,便道:“终身是可以付托的,但是只可付托与真正的唐解元,不肯付托与华安书僮。”唐寅大喜,便在他玉腕上吻了几下,放他过去。他于是和秋香分道扬镳,唐寅自回书房中安卧去了。
且说太夫人坐在亭中久候秋香不来,连唤着:“秋香在那里,金钗儿可拾得了么?”问了几声,不见回答,却把假山洞中打盹的二刁唤醒了。他似乎听得秋香秋香的呼声,难道秋香在牡丹亭中自己报名么?他便悄悄的走出假山洞,鸦行雀步的向牡丹亭而来。其时太夫人站在亭中,仰视着天空,祗有满天星斗,并没有什么彩云拥护,白鹤飞翔。
他便两手指着天空,默默的通神道:“苍天,苍天!……”冷不防背后有人连唤着秋香秋香,盼煞我二公子了。口称秋香,两条胳膊便把太夫人拦腰抱住。只为太夫人两手上举,腕下正是门户开放,因此被二刁紧紧抱住。幸而他先说着秋香,又自称二公子,太夫人认识是儿子的声音,虽吃惊,还不十分厉害。便道:“吓杀我也,抱住老身的是谁啊?可是不挣气的畜生?”二刁听这口音也自惊怪起来。他啊想方才蹑步上来时,似乎亭中站着的是秋香。
怎么眼睛一霎,变了妈妈的声音呢?便也问道:“被我抱的其(是)谁啊?可其(是)我的妈妈?”太夫人怒道:“二郎该死,还不放手!”慌的二刁放下了手,转到太夫人面前,双膝跪下,口称倪鸡该希(死)。太夫人道:“畜生,听说你在书房中用功夜读,为什么躲在这里前来恐吓老娘?”二刁道:“倪鸡不敢说慌,秋香把倪鸡寻开心,约在这里相会的。”太夫人联唤秋香,又不见他回答,心里明白,这件事便是日间的余波。日间两个畜生调戏了丫环,我没有把他们责备,秋香不服气,才和春香商量出这个计较来骗我到这里来。名曰看云鹤香,实则把我骗到这里来看两个畜生的恶模样。想到这里,一声长叹。便道:“畜生起来,为娘的要被你气死了,快快送我进中门去罢。”二刁没奈何,只得爬将起来,取了亭角上的灯笼,照着老娘走下亭子。太夫人道:“你们两个踱头都不成材,我以为你的心地比大踱明白一些,谁料你更不如大踱!唉,华氏门中出了你这不肖之子,真个气死我也。”二刁忽的想起老冲也在园中,休得便宜了他,他提着灯笼,故意绕道而走。走过大踱存身的猢狲笼子,却听得里面鼻息之声,太夫人慌的停了脚步,便问怎么有人在里面打鼾,毕竟是人是怪? 二刁道:“妈妈推(猜)这一推(猜),其(是)人呢,我叫他出来。其(是)怪呢,我们趁早躲避。”太夫人道:“只怕是怪罢?”二刁笑道:“妈妈他其怪,妈妈也其一个女怪了。只为里面的怪,便其妈妈的令郎。”太夫人惊问道:“难道里面睡的是大郎么?”二刁点头道:“且(岂)敢且(岂)敢。”太夫人道:“我不信大郎会得睡在这肮脏的地方。”二刁道:“妈妈不信倪鸡来唤他出来。”便在木板上面敲了几下,却把里面的大踱敲醒了,隔着板扉问道:“谁谁啊?”二刁不应,又把小指儿在板扉上弹了两下。大踱道:“可可是香么?请请到公馆里来。”二刁依旧不做声,大踱早已推着板门,在里面直跳出来。忙问道:“香香。……”话没说完,太夫人骂道:“畜生全没廉耻!”二刁高提灯笼道:“老冲,你认认清楚,其(是)不其(是)秋香!”说时把灯笼照着太夫人的面部,慌的大踱连忙伏地请罪。太夫人恨恨的说道:“气死我也,两个畜生都是半斤八两。陪着我到里面去!”大踱没奈何,爬将起来,陪着太夫人进中门。他们演的一幕戏,都被春香暗中窥见,自想这锦囊妙计,居然有效。太夫人未进中门,春香早已赶紧入内,轻轻的拉着秋香说道:“两个踱头今夜都做了磕头虫了。秋香妹妹,这是我替你出这一口气。少停太夫人入内,一定怒我造谣,把我处罚,这却要你秋香妹妹代我设法的。”秋香道:“太夫人责罚,由我一人任当,决不累及于你。”春香听了放心,自回房中安睡去了。秋香独坐在紫薇堂上,远远听得一个道:“气死我也!”一个道:“求求妈,不不生气,香香不好!”一个道:“都其(是)秋香害了倪鸡!”
秋香知道母子三人要到里面来了,赶紧掌着羊角灯,上前迎接。太夫人道:“秋香你好”。秋香道:“太夫人,这是婢子出于无可奈何啊!”大踱道:“秋香,你你是害人精?”二刁道:“秋香啊。你不肯,尽半(管)不肯,为什么要骗人?”太夫人怒喝道:“畜生们还要饶舌,‘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若不去调戏丫环,他怎会无端骗你?快快替我上楼去罢。
放在眼前,益发教我生气。”兄弟俩走了几步,重又回来,央告太夫人不要向老父面前提起此事。太夫人道:“你们肯改过,我便替你们瞒过一遭,要是再和秋香兜搭,两罪俱发。”兄弟俩诺诺连声,连称不敢再犯,便即退出紫薇堂,分往东西二楼而去。上楼以后房门紧闭,忍气吞声,不敢敲门打户,彼此都被拒在外房,胡乱过了一宵。一个铺盖丢在假山洞里,一个铺盖丢在猢狲笼中,到了来日,自有人发现以后送往楼上,表过不提。且说太夫人遣发踱头上楼以后,闷闷的坐在紫薇堂上,连称:“秋香,你不该使这诡计,累我受惊受气!”秋香放下灯台,长跪在太夫人面前,且哭且诉道:“当时哄骗两位少主,只为实逼处此,无法可施。要不然,他们怎肯返身出外?”太夫点头道:“你哄骗他们我不怪你,但是为什么要哄骗我呢?”秋香道:“这也是一时气愤,和春香商量想出这个诡计,要教太夫人眼见两位公子侮辱丫环的情形。计定以后婢子又懊悔起来,只为太夫人对于婢子有天高地厚之恩,不该为这细事使高年人饱受惊恐,所以太夫人将出中门婢子再三阻止便是这个道理。”太夫人暗想不错,方才确是秋香劝阻我的,只为我急于要看什么祥瑞,才受着这一场惊恐。想到这里,又舍不得宠爱的丫环久跪地上,便道:“秋香,我原谅你了,快快侍奉我进房安睡去罢。”秋香又掌着灯台送太夫人回房。每逢朔望,华老总宿在外面书院中,太夫人独坐寂寞,总教秋香相伴。向例秋香伴睡,不过睡在后房的小床上面,这一夜。却是奇怪,秋香替太夫人卸装以后,有一种恋恋不舍的情形。太夫人也觉得秋香哭过两次,端的可怜,秋香累着太夫人受惊,天良自咎,觉得太夫人的仁慈简直和活佛一般。太夫人也觉得今夜的事咎在自己儿子,不在秋香,倘要避免儿子再来和秋香相嬲,他预备着缓日和华老商量,把秋香收作义女,那么名分所在,两个踱头便不敢调戏自己的妹子了。主婢两人各安着心事。太夫人道:“秋香,你到后房去睡罢。”秋香道:“婢子须待太夫人安睡以后,才敢去歇宿。今夜不知什么道理,最好在太夫人身边多站一刻方才心安。”太夫人道:“我也不知什么道理,最好把你留在身边,不放你同后房去。秋香,今宵我们主婢俩同睡了罢。”这一夜主婢同睡一床,你也不知什么道理,我也不知什么道理。编者却知道其中的道理,多分是太夫人和秋香的缘分尽了,这是最后聚会的一宵。到了来宵,便成“伯劳东去燕西飞”,再也不能同睡在一床了,所以心理上起了这不可思议的先知作用,彼此都是恋恋不舍。到了床上,同枕同被而卧,兀自喁喁唧唧了许久方才入梦。
到了来日,便是三月初二日编书的便要提及同来谒相的文祝二人了。他们是三月初一动身的,舟到东亭镇已在黄昏时候。这一夜,不便夤夜登门,只得泊舟在学士桥边歇宿。到了来日,备着名帖,同往太师府中去参相。这一回书名曰“文祝参相”,投帖的不用祝僮,却用文徵明带来的文祥。只为祝僮已到杭州就亲去了,周府大娘娘择定吉期在三月初一日把锦葵嫁与祝僮,乐哉,乐哉,谜僮祝管要做新郎君去了,所以今天却由文徵明的书僮文祥前往投帖。
守门的华府门公王锦,传进名帖。华老恰在金粟山房中调查儿子们的功课,诗文果然进步了,但是呆性依然。说出话来,依旧要惹他老子动怒。王锦上前告禀道:“苏州文祝二解元登门求见相爷。”说时把名帖呈上。华老接取看时,一个帖子上写姻侄文徵明再拜,一个帖子上写晚生祝允明再拜。华老大喜道:“难得难得,二位苏州才子来了!”谕令王锦开着正门相迎,在吉甫堂相见。这吉甫堂便是华氏正厅,为着正德天子曾有谕言:“华鸿山不愧今之尹吉甫。”华老受了这般恩宠,因此便把吉甫二字题作堂名,这便是表示他不忘君恩之意。那时,在书房中伴读的唐寅,听得文祝到来好生欢喜,文徵明关系尚浅,祝枝山是少他不得的。锦囊妙计都在这胡子的腹中。且待老头儿出去会客,我便从备弄中走往门前,打听他们的坐舟,候在船边,待他们下船时,向老祝秘密问计。华老道:“华安,你们苏州才子文祝二解元来了,可惜美中不足,第一风流才子唐伯虎久已失踪,没有同来。你做了伴读,客来送茶,本不须差遣你了。但是今天又当别论。两解元自恃才高,似乎目空一世,我今天派你去送茶,我教他们试验你的才学,你便可放出本领来,教他们知道做才子的并不希罕。
相府中一名书僮,也可和他们相比。我去了,你随后便送茶来。”唐寅很勉强的答应了一个是字,只为老祝是不好弄的,青衣送茶要惹他一世话柄。华老放下名帖洒一洒衣袖,正待出去会客。大踱道:“文文徵明,号号称,阴阴间秀才,爹去见他,不不要被他拉拉到阴……去。”华老道:“畜生胡说!”二刁道:“老冲不说好说,爹要会客,只要带一个叫化鸡(子)去便好了。”华老道:“什么缘故?”二刁道:“叫化鸡会得捉蛇,洞里赤练蛇要咬人,便好教捉蛇的叫化鸡捉去。”华老道:“一派胡言,正是不可雕的朽木也。”说时便即靴声橐橐到吉甫堂上而去。文祝二人见了华老出来,一个称姻伯大人,一个称老太师,定要按照着后生小子谒相的礼节请华老上坐受谒。华老道:“两位孝廉休得客气,老夫是退归林下的人,不敢受这大礼,还是分宾坐罢。”于是两宾一主各各坐定,照例便须送茶。但是唐寅托着茶盘,欲出不出,只在遮堂门后站着。文祝二人和华老寒喧片时,还不见有香茗饷客,枝山虽然近视,栲栳大的吉甫堂三字,却能看得清楚。他回头向徵明道:“衡山,今天测字先生的话果然灵验。”徵明莫明其妙,也即随声附和道:“果然灵验啊!”华老忙问何故?枝山道:“不瞒老太师说,今天晚生等登门谒相,曾在测字摊上拈着一个字卷。问他可能与贵人相逢,拈的却是一个吉字。测字的道,登门以后,一定和贵人在吉堂上相见。但有一句话,须得注意,休把吉字倒看作两个字。老太师,他说话何等灵验?今天得在吉甫堂上谒相,真个应了他的吉堂相见一句话。而且相见以后,又真的把吉字倒看作两个字了。”华老仔细一想,把吉字倒看作两个字,分明是口干二字,祝枝山说这俏皮话,向我讨茶吃咧!忙喝着华安送茶。唐寅只得应一声“小人来也”,硬着头皮,托着茶盘出来。枝山已取着单照,预备看个彻底。正是:
登龙谒相无非假,调虎离山却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