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杰传 - 第 23 页/共 26 页
西方大士居中坐,
贝叶经摊法象前。
佛地拚成归宿地,
堂堂七尺赴重泉。
妙珠和老佛婆都是不通文理。便来请问唐寅,这四句诗作何解释?唐寅讲了前两句,他们颠头播脑,都说不错。讲到后两句,老佛婆道:“大爷这是使不得的,清净佛地,怎容大爷觅死。”妙珠道:“大爷休得存这短见,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七尺之躯?‘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听得大爷出门在外,另有相好。便在外面立个门户,一夫一妇,白头到老,有何不可?”唐寅掩着面道:“小师太有所不知,我害着他们八姊妹晨钟暮鼓,断送青年,教我良心上如何说得过去?惟有拚却一死,也好减少我的罪恶。”说时擦泪不休,擦得眼皮上红红的,倒赚得妙珠和老佛婆都在旁边掉泪。妙珠道:“大爷越说越伤心了,无论如何,小尼总不能让你在大殿上觅死。”老佛婆道:“大爷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但是除却死法有活法。”唐寅道:“什么叫做死法活法?”老佛婆道:“你要死在佛殿上,叫做死法。你若央告我佛婆,到里面劝劝这八位师太,可肯看着我老脸,和你会这一会,这叫做活法。”妙珠扁着嘴道:“你的脸有这么大,不用说罢。到里面去,又得碰一鼻子的灰。”
唐寅道:“待我写一纸悔过书,央求老佛婆替我送给八位娘娘。”老佛婆道:“这里没有娘娘,我是不送的。”唐寅道:“好好,不唤娘娘,我也唤他师太便是了。”说罢携着文房四宝,到厢房中去修书。妙珠和老佛婆都跟随入内。
唐寅道:“你们不用相陪,当着你们,我是写不出书信的。”两人那知是计,退了出去。
唐寅见他们退出,赶把厢房门掩上了,又加了闩。两人在门外叫唤道:“大爷怎么赚了我们出外,闭门落闩。”唐寅不采他们,却喃喃的自言自语道:“也罢,不死在佛殿上,便死在厢房中也好。唉,苍天苍天,不料一榜解元,名重当世的唐寅,只落得如此结果。‘阎王法定三更死,断不留人到五更。’待我解下丝绦,悬梁自尽了罢。”只这几句话,把门外的妙珠和老佛婆吓个半死。妙珠忙着到里面去通信,老佛婆不住的敲门,连唤大爷使不得,万事总有个商量。唐寅在里面只不做声。老佛婆待向里面窥这一窥,无奈厢房的门,密不通风,更无隙缝可窥。正在惶急当儿,猛听得弓鞋细碎,接着莺莺燕燕的声音,都说怎么好,怎么好,快把厢房门打开了。原来八位娘娘率领了许多书僮婢女,都来救护。唐兴、唐寿下死劲的在门上拳打脚踏,毕竟他们力大,把门儿打开了。大娘娘早在门外高唤着大爷不要当真,这都是假的。忙领着七位娘娘拥入厢房。他们以为唐伯虎早已挂在梁上,所以急匆匆的前来解救。但是希奇,进了厢房,却不见唐寅的踪迹。八位娘娘面面相觑。都说我们大爷却到那里去了?忙问老佛婆,老佛婆也是愕然。明明大爷在里面,难道大爷会土遁,霎时遁去了不成?忽听得书橱后面,笑声逗露。且笑且说道:“娘子们用得好计,已被卑人窥破了虚实。
用一个苦肉计,管教你们一齐出来和我相见。”说罢,从容不迫的从书橱后面转身出来,向着八位娘娘依次奉揖,慌的他们万福不迭。陆昭容道:“你一去半载,消息不通,直到今天,方才载美回家。你要娶九房妹妹,我不拦阻。但是不该把我们抛撇半年。这般薄悻无情合该受些教训。因此连夜预备把家庭假扮佛堂,好教你回来的时候吃这一吓。”唐寅道:“你们的诡计,怎禁得明眼人立时瞧破,何吓之有?”陆昭容道:“你既不吓,何须觅死?”唐寅道:“我的觅死是假的啊!”罗秀英道:“觅死是假,受吓是真。”九空道:“我们在遮堂门后窥见你愁眉泪眼,频频太息。”春桃道:“你既不吓,为什么题这绝命诗?”马金凤道:“大姊的锦囊妙计,总不会被你立时看破。你休说这现成话。”众美人七张八嘴,都不信大娘娘定下的秘计,会得被唐寅窥破。唐寅含笑不语,待到众美人喧声稍止,便道:“列位贤妻,若不提出一个真凭实据,你们怎肯相信?卑人未进门庭,便知道是你们串的一出戏文。
比及上了佛堂,益发知道自己的所料非虚。我讨取笔墨题这一首绝命诗,这是我点破你们的诡计,并非真个题什么绝命诗。”陆昭容道:“你又要强词夺理了。我恰才在遮堂门后,听得你讲给他们知晓,分明要在佛堂上面做你的归宿之地,怎说不是绝命诗?却是点破我们的诡计?”唐寅道:“大娘,我和你同到外面去读这壁上题诗。你是金陵才女,读了这首诗,便知卑人所言非谬。”于是唐寅陪着八美,同上佛堂,壁上四句诗,兀自墨迹未干。要是这四句诗不是平头书写,还能够瞒过金陵才女陆昭容。现在呢,每句平头,自有用意。陆昭容但看平头四个字,却是西贝佛堂。分明唐寅点破这佛堂是假的,不禁又喜又恼。喜的是夫婿多能,不愧江南第一风流才子。恼的是自己定下的妙计,不能惩戒这轻薄夫婿。罗秀英忙问唐寅,难道我们设立的佛堂,其中还有破绽不成?唐寅道:“破绽正多咧。第一个破绽,大门上黏贴的布告,据妙珠说已粘贴了三四个月。但是一幅薛涛笺,颜色犹新,分明未受着雨淋日炙。大约粘贴的日子,不是今朝,便是昨夜,怎说有三个月之久呢?第二个破绽,据妙珠说,这佛堂也设了三四个月。墙上封条字画撤去已久,但是墙壁上面,色分深淡。封条障蔽的所在,色淡而无尘。封条不遮的所在,色深而有尘。留着这痕迹,便知道墙上的封条字画,撤去未久,不是今朝,便是昨夜。怎有三四个月之久呢?第三个破绽,匾额上糊的黄纸,浆痕犹在。”陆昭容含嗔说道:“便宜了你这薄倖郎,可惜我们疏忽了一些。”便即吩咐妙珠和老佛婆把这佛堂收拾了罢,所有一应东西,送还了观音庵中老师太。过了一天,我们再来写愿。又吩咐唐兴把门上和匾上粘的字样揭去了,免得传扬出去,惹人家笑话。又吩咐唐寿传谕厨房,快快搬出预备的酒席,替大爷接风。唐寅道:“还有一个人没有上岸呢。”陆昭容道:“我倒不知,他是谁啊?”唐寅道:“便是卑人为着他颠倒梦想的人。他叫做秋香,老祝说的,‘再来一个八变九,九秋香满镜台前’,却是两句佳谶啊!”陆昭容喜道:“原来第九位妹妹来了,你何不早说,却教他冷清清坐在舟中。”当下吩咐轿夫,用着自己的轿儿,把九娘娘接取上岸。又吩咐家人把正门开放了,要教九娘娘的轿儿直入正门,在轿厅上面下轿。又叮嘱着七位娘娘,待到九娘娘的轿儿进入了大门,我姊妹们都到轿厅上去迎接。
唐寅听了,暗暗快活。我们的八个娇娘,全无妒意,大有《周南》《召南》之风。忽的轿夫急匆匆的进来禀告道:“启禀大爷和列位娘娘,河滨并没有停泊着九娘娘的坐船。”唐寅怒道:“你们都是饭桶,待我来领你们去,便知端的。”当下领着轿夫,径出大门,走到照墙旁边,只停着一乘空轿。赶往河滨看视,不禁喊了一声苦也,原来方才停泊的小舟,已不知摇到那里去了,正是:
佛殿题诗原是假,扁舟载艳又成空。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五回陆昭容惩戒狂夫唐子畏忏除旧恶 快乐须从艰苦中映衬出来,才是真快乐。“不知高山,那知平地。“不有苦中苦,那有乐中乐。”这部书描写唐、祝、文、周的欢喜姻缘,结果都归圆满。祝枝山拥有云里观音赵氏;文徵明拥有杜月芳、李寿姑以及美妾柳儿;周文宾拥有王秀英以及艳姬素琴;就中惟有唐伯虎的幸运最大,八美以外,又添一美。倘使载艳归来,毫无挫折,不独文字上失之平衍,不能引人入胜,即就情理而论,抛撇了八位美人,使他们啼珠怨玉,动魄惊心。要是不受些小小折磨,惩戒他的风流罪过,在情理二字上。似乎有些说不过去。所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解元府改作家庵,虽然被他慧眼看破并不吃惊,但是河埠扁舟,不知去向,这却值得唐解元魂飞天外,对著这河埠呆呆发怔。扁舟失去不打紧,扁舟里面的妙人儿,便是他的灵魂。
灵魂已失,这块然的躯壳要他何用?为着这魂灵儿,半年来背乡离井,在相府中做那低三下四之人。万不料费尽心机,依旧是一场幻梦。于是顿足踢地,大骂着舟子不良。吩咐轿夫,沿着河岸。分头追赶。说是一只圈棚小舟船梢头挂着一盏五福捧寿的灯笼,船舱里坐着一位千娇百媚的女郎,这便是新娶的九娘娘。你们不许逗留,快去追赶。追到了,重重有赏。追不到,打断你们的狗腿。两名轿夫,口头答应,却不肯拔步便跑,只向着主人痴笑。唐寅毕竟是聪明人,便知道这又是大娘娘弄的玄虚。城中繁闹之区。舟人怎敢昧良,劫着美人远去?况且秋香又是玲珑剔透的人,扁舟摇动,那有不声唤的道理。想到这里,心头顿安慰了一半。
便不唤轿夫去追赶。反而举步从容,折回府中。那时八位美人在轮香堂上。议论纷纷,他便停踪潜听,恰听得大娘娘假作慌张,连说不得了,不得了,他是我们大爷的心肝宅贝。一旦失去,便是攫去了大爷的心肝。诸位妹妹,你们留心着,大爷不见了九娘娘,回来定要觅死。
方才上吊不成,这一回难免悬梁高挂。五娘娘马凤鸣道:“只怕不见得罢,九妹虽已失踪,我们八姊妹依着无恙,难道不可以解免大爷的寂寞么?”二娘娘罗秀英道:“我们八个,怎比得上那一个,我们八个是尘羹土饭,那一个是仙露明珠。大爷的意思,还要‘以一服八’呢!”八娘娘春桃道:“大爷为着那一个,把我们八个抛在九霄云外,好容易赚到家门,偏又被摇船的摇去了。大爷便不觅死,也得背乡离井,寻取他的心上人回来。”六娘娘李传红道:“大爷上次出门,不惜卖身投靠,做人家的书僮。这番出门,不知又要闹什么顽意儿?”大娘娘接嘴道:“他是不惜身分的,甚么都肯扮。”春桃笑道:“听得老祝说起,大爷在相府中专替主人倒便壶,别别别的倒个不休。这回出门,去寻觅他的心上人,不是扮一个倒马桶的倒老爷,定是扮一个挑粪担的种田汗。”唐寅皱了皱眉头,知道是老祝造的谣言。三娘娘九空道:“阿弥陀佛,这真叫做眼前报,已够着他受用了。”七娘娘蒋月琴道:“三姊毕竟是慈悲人,念着弥陀,敢是舍不得他?”四娘娘谢天香道:“恰才他没有受惊。这一次,多少总要教他受些惊惶。”唐寅听得清楚,分明是八美合谋,预把秋香接取入府,却教我担惊受吓。他们一计不成,又设一计,端的太可恶了。转念一想,却怪不得他们,都是我自己不好,把他们抛撇在家,足有半载以外。秋月春花,等闲虚度。这次弄些顽意儿,惩戒我的风流罪过,好使他们出一口气,这也是人情之常。于是打定主见,一味软化,直上轮香堂,向八位娘娘正式道歉。陆昭容道:“大爷闹什么虚文,还是赶快遣人把新人寻取回来的好,趁着他们没有去远。”唐寅道:“大娘休得为难,新人便在旧人那边。”陆昭容假作嗔怒道:“大爷又来了,你说的旧人是谁?难道我们藏着你的心上人不成,你可取得什么证据来?”春桃帮着昭容说道:“大爷冤枉我们把新人藏起,一定有什么证据落在大爷手里,你可还我们一个证据来。”唐寅笑道:“你们休得一搭一挡,一吹一唱。可怜我一宵没有睡觉,精神疲倦,捱不起什么惊恐。卑人知罪了,还我新人罢。”说时连连作揖。昭容兀自假作诧异道:“新人是你自己伴着回来的,怎么向我们要起人来?”唐寅知道八美中间九空的心肠最软,他又向九空打拱作揖,左一句慈悲为本,右一个方便为门。九空正待开言,陆昭容向他瞅了一眼,他便摇头道:“我不知晓。”唐寅道:“列位娘子,你们作弄卑人,卑人自知其咎,不敢抱怨。但是有几句心坎中流出的话,要在列位娘子面前表白一回。你们不要把卑人当做贪花爱色的狂徒啊,卑人这般风流放诞,正与箕子为奴,接舆佯狂,一般道理。卑人不幸略有才名,做了宁王夹袋里面的人物。无论如何,他总放不过卑人。徐鸣皋按院是奸王的党羽,卑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徐按院监视之中。为着避免物色,所以一向佯狂自污,做一个登徒好色的人。列位娘子,卑人在这半年中间,把你们抛撇在家,不通音信,确是万分负疚。然而亏得卑人失踪,才没有第二度被宁王赚去。这飞扬跋扈的奸王,卑人早知其必反,他在去年果反了。反的快,败的也快。身遭显戮,为世所讥。所有列名奸党的人物,都一一逮捕到案,身败名裂,为天下笑。便是卑人也险些儿身遭不测。亏得题着一首如讥如讽的俳体诗,方才保全了生命。”说时,便把何知县两度报告信息的事,一一说了。众美人听了,一一失色。
都说险极险极,亏得这一首诗,救了大爷性命。唐寅道:“虽是这一首诗救了我性命,然而也仗着历年以来,卑人隐于好色,佯狂自污,才和奸王踪迹疏远,不生关系。要是去年没有追舟的事,卑人依旧住在家中,难保徐按院不奉着奸王之命,前来强迫卑人到江西去走一遭。
那时去也不好,不去也不好。要是被逼而去,那么这番诛戮奸党,卑人断难幸免。要是托词不去,又恐徐鸣皋仗着巡按的声势,把卑人设计陷害。现在想后思前,这六个月的失踪,却是很有益于卑人的。列位娘子以为何如?”众美人听了,大半点头赞成。陆昭容冷冷的说道:“大爷的说话,怕不有理。但是你的隐于好色,佯狂自污,既为着避免宁王起见。现在宁王已失败了,你还是一辈子隐于好色,佯狂自污么?”唐寅道:“大娘轻视卑人了。‘已往不可追,来者犹可及。’卑人娶得九娘以后,立即变化气质,做一个循规蹈矩的人。除却诗酒陶情,啸歌寄兴以外,再也不做那寻花问柳,倚翠偎红的勾当。好教外面人改变舆论,都说唐解元本非好色之徒,他是有托而逃的高士。昔者刘伶隐于酒,刘盘龙隐于赌,陶渊明隐于菊,林和靖隐于梅,唐解元的风流放诞,也是这般意思。他是隐于好色,借此自污。在那奸王跋扈的当儿,人人说他是登徒子,急色儿。其实呢,俗人不识高贤,分明是冤诬了他。但看宁王失败后的唐解元,又另换一位唐解元了。遇见美人,正眼都不瞧一瞧。只和家中的九位美人,吟风弄月,作画谈诗,再也不到外面去猎艳。可见唐解元的风流跌宕,并非出于本意。他只是借此躲避奸王罢了,当今天子赞他是个有气节的解元。煌煌天语,确是唐解元的定评。”陆昭容笑道:“这叫做‘癞蛤蟆跳上戥盘,自称自赞。’说时容易做时难。只怕到了他日,遇见了倾国倾城的美貌,便想再加一个九变十。”唐寅很激昂的说道:“大娘放心,卑人从此以后,已断绝了得陇望蜀的心。休说人间女儿不在心上,便是天仙降凡,也不能牵动卑人的眼光。”陆昭容微笑道:“大爷果能心口相符,我们众姊妹还有什么话说,只怕不见得罢。”又向众姊妹说道:“你们以为大爷的说话,果然出于本心么?”春桃首先说道:“靠不住,靠不住。”其他诸位娘娘也道靠不住。惟有三娘娘九空道:“大爷的一席话,也许是良心发现。趁着佛堂还没有收拾完毕,且在菩萨面前立下誓愿,我们众姊妹才信大爷的说话。”唐寅笑道:“三娘说的不错,卑人便在菩萨面前立下誓愿来。”好在佛前放着现成蒲团,香炉内尚有未烬的旃檀,便即插烛也似的跪将下去,喃喃祝告道:“菩萨在上,念弟子唐寅身犯色戒,并非出于本心,一向佯狂自污,逃避奸王网罗。现在奸王伏法,朝政清明,弟子做一个太平自由之民,还我本来面目,再也不去寻花问柳,再也不去倚翠偎红。有时节焚几炷名香,消除绮孽。有时节编一首歌曲,唤醒痴顽。菩萨菩萨。‘过来昨日疑前世,睡起今朝觉再生。’今日的弟子,不是昔日的弟子了。”祝告究毕,又磕了一会子的头,方才起立道:“列位娘子,大概见得卑人的真心了。”八位美人听了,点头不已。
原来假设佛堂,潜藏秋香,都是祝枝山和陆昭容定下的计较。第七十五回枝山遇见了唐寅,便回到姑苏,向八位美人面前报信。陆昭容恐怕唐寅回家以后,过了一年半载,依旧起什么得陇望蜀的念头,便要预备一个计画,把薄情郎惩戒一下。枝山笑说道:“若要惩戒尊夫,须得借重三娘娘。”这是枝山知道三娘娘九空是尼姑出身,和苏城中的比邱尼,都有相当的联络。赶快向观音堂中,借得全副佛殿庄严,把轮香堂改装了佛殿。雇一名尼姑,在家庵中主持香火。待到伯虎到来,这么长,这么短,把他吓这一吓。一面派遣轿夫,把秋香接取上岸。又吩咐舟子,把船远泊少停,自有人来开发船钱。好教伯虎惊上加惊。既然应了《易经》上的话,“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又失却了心爱的秋香,变做了“黄鹤不知何处去”,伯虎即使机警,两计之中,必中了一计。待他进退两难,萌了死志,然后向他点破机关,并把他奚落一场。好教他受了这一场教训,从此断绝邪念,不再干这偷偷摸摸的勾当。
昭容听了,赞成这两条妙计。不过九空婉言规劝,这计画下得太凶。万一大爷有了三长两短,这便懊悔嫌晚。陆昭容说无妨,待到他有了觅死的神气,我们便好把机关道破,决不会弄假成真。众美人对于陆昭容都是惟命是听的。昭容的意思已决,大家便无异议。便在观音堂中借了佛像庄严,又雇用了妙珠师太,教他在唐府左右,不住的徘徊往来,好教那薄情郎上当。
又打发唐兴唐寿在暗地侦探,待到妙珠师太陪着大爷从侧门进来,你们便开放大门,快快带领轿夫,抬着自己这项新制的大轿到河埠去接取九娘娘上岸,这便是当日定下的计画。八位娘娘知道今天九娘娘进府,都在八谐堂上守候。秋香在轿厅上出轿以后,便有小丫环在旁边守候,把他从备弄中搀扶入内。在这当儿,妙珠师太已把唐寅引到假设的佛堂里面,瞻仰佛像。同时秋香已进了备弄,由那小丫环引入八谐堂。那时八位娘娘,都已含着笑容,降阶相迎。秋香看这八位娘娘,出落得玉貌娇姿,打扮得花团锦簇,暗暗佩服大爷的艳福不浅。连忙口称列位姊姊,这般抬举小妹,折杀小妹了。大娘娘口称九妹今日降临,愚姊等接待不周,诸祈原谅,于是把秋香迎上八谐堂。众美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秋香一人身上,大都不约而同佩服大爷的眼力真好。尤其是大娘娘陆昭容,他想大爷失踪的前一天,向我们八姊妹夸下海口,说什么“全凭窃玉偷香客,去访沉鱼落雁容。”我听了不服气,向大爷发话,说我们环肥燕瘦,集于一门,还谈不到沉鱼之貌,落雁之姿。你有什么本领,访得到第九位美人,胜似我们的八姊妹?大爷又夸下海口,说九级浮图,还缺着最上的一层,非得有风磨铜、定风珠这一项宝物,不能完成这九级浮图。现在大爷娶得第九位夫人,分明已觅得了风磨铜、定风珠一类的宝物,而可以造成这塔顶塔尖。我和七位妹妹都拂拭着秋波,要仔细看看这一位沉鱼落雁的美人。要是稍有些美中不足,便可在大爷面前说的嘴响,原来你访觅塔顶塔尖,却也不过尔尔。所以今天秋香到来,八美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从他云环上面,顺看到裙下双钩,除却暗唤几声妙也,觅不出一些破绽。又从裙下双钩,逆看到云环上面,除却暗道妙极了,更寻不出一些缺憾。看了前面不算,又看背影。看了侧影不算,又看正面。看了态度不算,又看丰神。看了容庞不算,又看腰肢。任凭吹毛求疵,却不能在秋香身上索取什么美中不足。大娘娘佩服了,其他七位娘娘也同时心折了。秋香见八位娘娘都向他呆看,不免红霞上颊,低着头不做声。待到上了八谐堂,还没坐定,秋香请问八位娘娘的姓名,便要依次行礼。陆昭容道:“九妹且慢,你远途到来。受了风尘劳顿,理该休息片时,再行相见之礼。”说罢遣发丫环领着九娘娘到堂楼上去休息。这房间是陆昭容替秋香预备的,虽然仓猝布置,却也陈设完备,应有尽有。秋香心中好生感激,比及进了房间,八位娘娘都来谈话。
陆昭容说:“九妹不须拘束,在这里暂作休息,我们众姊妹还得下楼去和大爷谈话。”秋香毫不疑惑,以为八位娘娘和大爷久别重逢,自有一番絮语。谁知道他们到了外面,把唐解元两番摆弄,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直待伯虎在佛前许下了誓愿,八美心中,渐渐气平。听他这一席话,都是由衷之谈,并非空言搪塞。尤其恳切的,便是“过来昨日疑前世,睡起今朝觉再生。”大有“既往难追,来者可及”的意思。列位看官,这十四个字,并非著者杜撰,确是六如居士全集中的一联佳句。题目是《警世》两个字。我再把全诗写在下面:
措身物外谢时名,着眼闲中看世情。
人算不如天算巧,机心争似道心平。
过来昨日疑前世,睡起今朝觉再生。
说与明人应晓得,与愚人说也分明。
这首诗是常言遭俗情。其中发人猛省的,便是第三联“过来昨日疑前世,睡起今朝觉再生。”后来袁了凡先生根据这十四个字,说什么“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此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论调虽变,意思是一般的。不是大澈大悟的人,怎会有这了解语。当时八美听了,才信唐寅忏悔的话,确是肺腑中流出。三娘娘九空央告昭容道:“大姊,饶了他罢。”昭容方才回嗔作喜道:“大爷不用慌张,你的心上人正在堂楼上休息,船钱已开发了。但是舟子声言,大爷面许他绘写便面两页,不知有没有这么一回事?”唐寅笑道:“确有其事,我曾约他过了三天,前来取件。”昭容笑道:“大爷的脾气太怪僻了,堂堂华相国,央求你的墨宝,你却吝而不与。一个摇船人,托你绘扇,三日便可取件。”唐寅笑道:“现在看着九娘分上,便是华老要绘什么东西,也不能拒却了。”于是一夫八妇,共入内堂。唐寅看了八谐堂三字匾额,笑说道:“这匾额的字样要换了。”昭容道:“换什么字样?”唐寅道:“原名八谐堂,意在八音克谐。现换九成堂,意在箫韶九成。我须请一位大手笔的先生,把匾额另书一通了。”在这当儿,秋香已下堂楼,盈盈出外。见了八位娘娘,彼此行了一个平等礼。
八谐堂上,充满着许多喜气。昭容早已准备着接风酒,排设在桃花庵左近的关春轩中。这时候,桃花盛放,正堆着满树红霞。仿佛含着笑意,欢迓主人回里。席间畅谈衷曲,说不尽多少离情。唐寅酒落欢肠,不觉诗兴勃发。便在席上唱起自己所做的《花间酌酒歌》来。歌道:
九十春光一掷梭,花间酌酒唱高歌。
枝上花开有几日,世上人生有几何?
昨朝花胜今朝好,今朝花落成秋草。
花前人是去年身,去年人比今年老。
今日花开又一枝?明日来看知是谁!
明年今日花开否,今日明年谁得知?
天时不测风云起,人事难定悲与喜。
天时人事两不齐,莫把春光付流水。
好花难种不长开,少年易老不重来。
人生不向花间醉,花笑人生也是呆。
唱毕这一首诗,众美人都把弓鞋在地上点拍。忽的一阵春风,吹的枝头花朵颤个不住。
秋香道:“大爷,你看枝上桃花,笑的前仰后合。”昭容道:“想是笑那不醉花间的呆人罢?”唐寅笑道:“怕被桃花笑作呆,一杯一杯又一杯。”说罢,擎着酒壶向席上九美各敬三杯。这一席酒,从午后直饮到酉初,上了灯火还没有散席。正在欢饮的当儿,忽的祝枝山闯入圆中。一路喊将进来道:“小唐休得起劲,华鸿山已到苏州,要向你起问罪之师了。”众人听了。一齐愕然。正是:
映水有钩鱼却钓,衔山无箭鸟惊弓。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六回访踪迹园内闹妖魔破机关房中卧酒鬼 编书的宛比种田汉,熟了一边,荒了一边。自从唐寅和秋香夤夜逃归以后,编书的忙着写苏州书,却把东亭镇上华相府中的情形,暂时搁浅。很想做一段补叙文章,又苦着百忙中插不下这一枝笔。好了,祝枝山闯入唐府的园中,说什么华鸿山要来起问罪之师了。伯虎和九美听了愕然,编书的却是欣然。并非幸灾乐祸,却要借着枝山报信做线索,回转笔尖,叙一回华府中失去僮婢以后的情形。唐寅和秋香结婚是三月初二的夜间。这一夜合府童婢,同吃喜酒,直至更深才罢。以致来日起身,都错误了时刻。华老夫妇都是起身很早的,华老住在二梧书院,太夫人住在内院的上房。向例太夫人起身时,秋香早在后房门外伺候了。这一天,上已良辰,太夫人起身以后,照例梳洗完毕,还得上佛楼去拜佛。谁知开开后房的门。
竟不见了伺候的丫环。便唤了一声秋,说到秋时,又住了口。暗想我可痴了,秋香已赏给华安了,那有第二个秋香呢?想到这里,又觉得昨天不该强逼秋香去应选。秋香一去,我便感受着不便。春夏冬三香虽和秋香却是同等丫环,但是那里比得上他,今天便好算他们的试金石了,我已起身多时,后房门已开放了,他们兀是梦腾春睡。这不是他们伺候着我,却是我去伺候着他们了。误了我的上佛楼时刻,不是耍的。唉,“不见高山,那见平地。”太夫人一壁自言自语,一壁把后房门碰的怪响,才把三香的梦魂惊醒了。
原来三香并非贪睡,只为昨宵吃过喜酒,未免动了他们的身世之感。一首《黄莺儿》打断了他们的痴想。很有把握的姻缘,变做了镜花水月。眼睁睁瞧见人家亲亲热热甜甜蜜蜜的做一对儿,自己却没有这福分。教他们如何不艳羡呢?虽然一年半载之后,也可以赏配书僮。
但是华府中书僮,除却华安,再没有第二个看得上眼。再者,华安秋香同时已除去了奴籍。
过了几天,太夫人便要认秋香作义女,认华安作义婿。一经正名定分,他们见了秋香,便得唤一声姑奶奶。见了华安,便得尊一声新姑爷。本是同等的僮婢,却要分出上下的阶级来,这不是俗语所说的“蒲鞋服事草鞋”么?为着这几层原因,睡到床上,那里睡得安稳。一会儿春香翻了一个身,自言自语道:“亏得有了两个鼻孔,要不然,便气死了。”一会儿夏香把那装高底的脚,在床上踢了几下道:“恨只恨这双断命脚没有缠小,惹那苏空头含讥带讽,说什么‘后头卖鸭蛋,前头卖生姜。’”一会儿冬香手拍着床沿道:“早知如此,我出去做甚?‘羊肉没吃得,惹了一身臊。’”春香又接着说道:“‘鞋子没有做,落了一个样儿。’”夏香又接着说道:“偷鸡弗着,蚀了一把米。”冬香道:“你蚀去了什么?”夏香道:“新绣的红罗踏青鞋,不舍得上脚,今天换了新鞋出去,却被他生姜鸭蛋,胡言乱语。
看来这双鞋子不吉利,拚着抛弃了。这不是蚀了我的一双鞋子么?”春、夏、冬三香住在一房,彼此互道气话。将近四鼓的时候,方才入梦。没多一会子,却被太夫人惊醒了,揉了揉眼睛,早已是日上纱窗,忙即披衣起床,伺候着太夫人做那照例的工作,不在话下。
待到梳洗完毕,太夫人用过参汤,正要上佛楼去拈香,忽的管家婆传来消息,说那看守园门的王好比失踪了。太夫人忙问怎样失踪?管家婆道:“这是花园中的园丁说起,今天早晨在园中打扫,却见后园门没有上闩落锁,只是虚掩着。推开房门,三簧和钥匙都放在桌子上。所有房中的物件东西,完全没有缺少,只少了一盏灯笼;多了一个灯台。那个开口好有一比,闭口好有一比的王好比,不知躲到那里去了?一时哄动了府中多少人,都在园中寻觅。
假山洞中,茅厕坑里,一一都已搜遍了,却是踪迹杳然。一面禀报太师爷,一面禀报太夫人,听候办法。”太夫人道:“王好比失踪不打紧,大约私出园门,不久便要回来的。只是华安的新房便在后园,要是园门依然开放着,不大稳便。”管家婆道:“听说园门已经锁上了,方才有人从新房左近走过,里面的鼻息正浓。料想他们的好梦还没有醒咧。”
太夫人道:“你传我吩咐,教他们不要在新房左近高声说话罢,惊醒了新夫妇,不是耍。”管家婆笑着答应,暗想太夫人这般宠爱新夫妇,怪不得春香告诉我,太夫人要把秋香作为螟蛉义女。要是秋香做了太夫人的女儿,我的干儿子便是太夫人的女婿了。“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因为舍不得惊醒他们的好梦。不表管家婆肚里寻思,且说三香拥护着太夫人,上佛楼做佛前功课。拈香拜佛,自有一番耽搁。比及下了佛楼,早已巳初光景。却又见管家婆慌慌张张上前禀告,据说王好比依旧踪迹不明,新房里依旧鼻息如雷。隔了三间屋,还可听得清楚。太夫人道:“秋香是和我同睡过的,他的鼻息很轻,决不会声闻户外。料想是华安的鼻息罢?”管家婆道:“只怕也不是华安的鼻息声罢。听得华平说,华安的鼻息声不是这般的。”太夫人道:“这又奇了,新房中除却他们俩还有谁来?你们为什么不敲着房门问个明白呢?”管家婆道;“家丁们不敢敲门,只为奉着太夫人的传谕,不敢惊拢他们的好梦。”太夫人听了弄得莫名其妙,春、夏、冬三香,都要去看这奇事。便撺掇着太夫人到园中去看个明白,究竟是不是新郎打鼾,只消在房门外弹指几下,便可知晓。太夫人道:“这么的好睡,轻轻弹指三下,济什么事?”春香道:“秋香妹子或者已醒了罢,便是没有醒,他却容易惊醒的。太夫人弹指三下,他不醒也要醒了。”太夫人道:“春香言之有理,你们伴着我去走一趟罢。”于是一主三婢,同入园门。太夫人一壁走,一壁沈吟,新夫妇也太放肆了,日高三丈,还不起身。华安不必说,秋香是很懂规矩的,难道忘却了“鸡鸣戒旦”的一章诗么?唉,真个好人难做。不是他来问候我,却是我去问候他了。列位读者,今天的太夫人可谓大搠霉头。恰才去敲三香的门,现在又要去敲秋香的门了。
他们到了园中,满园春色,怎有心思去欣赏?绕回廊,穿曲径,行到新房左近。早有三三五五的家丁,都在那里窃窃私议。见了太夫人,都是直垂着双手一旁侍立。太夫人道:“新房里面依旧有鼾声么?”华平禀道:“启禀太夫人,新房中鼾声正浓。高一阵,低一阵,却不像是华安的鼻息。”
太夫人道:“华安的鼻息怎么样?”华平禀告道:“去年师爷辞馆回家,华安独卧寂寞,曾唤小人伴着他同睡一房。住过几天,小人识得他的鼻息声,匀而净,轻而清。况且是很易惊醒的,从来没有睡的和死狗一般。这些时候还是忽高忽低的打鼾。高一阵,似黄牛叹气。
低一阵,似黄狼放屁,太夫人,你听这鼻息声又高将起来了。”太夫人侧耳听时,果然在新房里面发出一种很卤莽的鼾声,倒把太夫人吓的倒退了几步。又问华平道:“你听得秋香的声音没有?”华平道:“好教太夫人知晓,小人们为着事有可疑,曾去禀告太师爷。奉着太师爷钧谕。着令小人闯入新房察看情形。但是管家婆又传出太夫人的慈谕,着令众人们不许惊扰新人的好梦。小人们觉得事在两难。闯入新房,便违了太夫人的慈谕。不阔进去,又违了太师爷的钧谕。只好在新房左近团团打转,已有半个时辰。除却奇怪的鼻息以外,却不听得新娘的声息。也许新娘已不在房中,亦未可知。”太夫人愈觉谅惶,便道:“那么他在那里呢?难道花园里面出了妖怪不成?”春香轻轻的向太夫人摇手道:“太夫人不要声张,这花园里面的花木年深月久,难保不成了花妖木魅。看来守园门的王好比和那新郎新娘,难保不成了妖魔肚里的馅,妖魔吃的饱了,便酣睡在新床上面。我们都是妇女们,妖魔见了是不怕的。若要闯入房里,须用阳气方壮的少年男子才行。”太夫人听了,益发害怕起来。又倒退了数步,坐在圆廊旁边,喃喃的念着佛号。夏香的胆子也很小,举步匆忙,几乎别去了绣鞋中的高底。冬香年纪小,躲在太夫人身子后面,口称怎么是好,却把唾花溅到太夫人颈边。
太夫人忙看空中,却是天朗气清,正不知那里来的雨点。
还是春香有主见,撺掇太夫人派遣家僮到里面去看动静。太夫人便派遣华平、华吉、华庆三人到里面察看动静。这三名书僮口头答应,也有些趑趄不前,各把罗帽向后一推,露出额角,要把三昧火吓退妖魇。但是走了三步,却又倒退了两步。太夫人催着他们入内,华平道:“小人等本来很是胆壮,被春香姐一说,倒觉得有些毛发凛然。”忽听得一痰嗽,接着靴声橐橐,太夫人知道老相公来了,连忙起立相迎。华老道:“新房里打鼾的究竟是谁,为什么不去看个明白?”太夫人把他们疑鬼疑神的情形述了—遍。华老道:“岂有此理?老夫不信有什么妖魔。华平、华吉、华庆随我来。”三个书僮见太师爷肯率领他们入内,不觉胆量一壮。他们以为大贵人入房,即有妖魔亦当远避。于是随着华老,径向新房而去。慌得太夫人跟在后面叫唤道:“老相公不要当先,还是时他们做引导的好。”华老知道太夫人的用意,便道:“你们前行也好,我们老夫妇随后到来。”当下便和太夫人并肩行走。进那三间的平屋。老夫妇先在中间坐定。却教书僮们在房门外叫唤。华平道:“华安兄弟快快起身,太师爷太夫人都在这里呢?”喊了两遍,除却打鼾以外,不听得有人答应。华吉接着喊道:“秋香姐快快起身,太师爷和太夫人来了。”喊了三遍,除却打鼾以外,不听得有人答应。
华庆又接着高声的喊道:“快快起身,再不起身要打门进来了。”喊了五六遍,除却打鼾以外,依旧不听得有人答应。华老怒道:“你们不用喊了,快快打门进去瞧个明白。”
这三个书僮觉得主命难违,但是又不敢单独入房,他们各把手儿在后脑上掐了一下,要增加着额上三昧火的光度,以便花妖木魅退避三舍。彼此各打了—个招呼,同时打门努力进攻。那便上了秋香的当了。昨夜秋香离房的时候,仍把房门拽上,只为他是—个细心人,倘若房门洞开,来朝被人瞧见便要破露。不如虚掩着房门,瞒过一刻好一刻,待到他们破露机关,新夫妇早已安抵苏州了。平、吉、庆三书僮那知新房门是虚掩的,蓬的一声,三个人栽倒了一双半。上半截跌入房中,下半截却在房门以外,只这一种声响。床上的醉汉受了激响。
只不过翻了一个身,面向内,背朝外,依旧睡着了,依旧“呼他呼他”的打鼾了。华老忙问道:“里面怎么样?敢是房门没有下闩”太夫人吓的心跳不停,忙教春香替他揉胸。三个书僮从地上扒将起来,勉强入房。但见桌子上残肴狼藉,酒杯中余沥未干。敢是新夫妇昨夜放量饮酒,以致醉倒在床。但又希奇,桌子上的杯箸却有三付。除却新夫妇以外,还有准呢?三个书僮互说希奇,却不敢揭开帐子看个明白。华老催着他们启帐,华平道:“启禀太师爷,帐子里面依旧鼻息声响,小人们德不胜妖,太师爷是当朝柱石,自有吉神拥护,请太师爷到新房中坐着,小人们才敢启帐。”华老点头道:“倒也说得有理。”便向太夫人说道:“我们一同进去镇压邪魔罢,夫人以为何如?”太夫人道:“老相公怎么忘怀了?妾身不进暗房,已有五年之久了。”原来念佛人忌进两种房间,一是新婚夫妇没有满月的房间,叫做暗房。
一是产妇娘没有满月的房间,叫做血房,太夫人以为新夫妇同衾合枕以后,早已如是云云,这房间便成了暗房。念佛人进了暗房,便把历年修来的功德,完全抛于东洋大海。因此他只坐在中间,端然不动。华老见太夫人不入暗房,他便痰嗽一声,昂然入室。太夫人道:“老相公留心着,立在房门左近便够了,休得走近床前。”华老笑道:“见怪不怪,其怪自灭。
你们不用害怕,快把帐门打开了。”于是帐门吊起,机关破露,烂醉如泥的王好比,和衣向里睡在床上,鞋子都没有卸下。一床锦被,只这个酒鬼压着而卧,酒气冲人,不可响尔。新郎新妇都不知到那里去了?华平道:“启禀太师爷,新床上睡着的好像是看守后门的王好比。
华安秋香,踪迹杳然。”华老怒道:“快把这醉汉拉将起来,待我问话。”这又是个难题了。
为着有了先人之言,恐怕是妖魔变相,平、吉、庆三书僮怎敢去推动他?三人之中还是华平胆大,在门角拾取一根木闩。在醉汉的臀上击了一下,便即准备一个逃走的姿势。倘是王好比,他便不走。不是王好比,他便要躲到华老背后,仗着老太师的福分,妖魔定然远避,不敢肆虐了。拍的一声,醉汉臀上着了一下,他只动了一动。含糊的说道:“华安兄弟,我不饮酒了,好有一比,好比‘酒不醉人人自醉。’”那时平、吉、庆三人都听出了王好比的口音,立时胆壮三分。华吉手快,把他一把拉起。华庆拉住了他一只耳朵,拉到华老面前,方才放手,喝问着你是守后门的,怎么后门不守,睡到新人床上来?新郎新妇娘都到那里去了?太师爷正在这里,快快老实供招。”王好比吃了这一吓,隔宵酒意吓去了大半,搔了搔头颅,昨宵的事,历历在目,却不见了华安秋香。自己问着自己,也不知甚么一回事,只是呆呆发怔。华老怒喝道:“你把华安夫妇藏到那里去了?怎么鹊巢鸠占,别人的新床由着你酣睡。”王好比益发急了,跪在地板上,哀求着华老道:“相爷,这是那里说起,小人自己也不明白。
分明华安夫妇陪着我饮酒,隔了一会子,华安夫妇竟不见了。好有一比,好比‘眼睛一霎,老母鸡变了鸭’”。华老道:“华安夫妇是什么时候陪你饮酒的?”王好比道:“是在夜间请我饮酒。把那陈年的女儿酒,左一壶,右一壶,请我吃了三四壶。我只道将酒劝人,终无恶意。谁知他们存心要害我,好有一比,好比‘乡下人不识土地堂,叫做上他当。’”华老恍然大悟道:“不好不好,华安夫妇把守门人灌醉了,一定不怀着好意,敢是潜逃去也。”当下喝退了王好比,吩咐仆人,察看新房中的细软,可曾席卷而去。”太夫人坐在外面,不入暗房,却教丫环们到新房中探听动静。春、夏、冬三香轮替报告道:“太夫人不好了,床上卧的是看守后园门的王好比,不是华安夫妇。”太夫人奇怪道:“新郎新妇呢,难道到园中散步去了。”隔了一会儿,又报道:“太夫人不好了,华安夫妇丧尽天良,灌醉守门人,连夜逃走了。”太夫人道:“阿弥陀佛,休得冤枉了他们。一定另有别情,他们决不会逃走的。”其对房内众家僮检点东西,一切细软都没有带去。华老心中很是奇异,偶然抬眼,却见墙隅题着几行字。华老负手去看,分明是华安的手笔。读了一遍,又读—遍,竟被他看破了平头四字。不禁勃然大怒道:“可恶可恶,唐寅这小畜生,竟拐骗了秋香去也。”太夫人隔着房门问道:“老相公说的是那一个唐寅?”华老道:“还有谁呢,便是唐寅唐六如。他冒充了康宣,卖身投靠,专为秋香而来现在秋香已被他骗到了,他便连夜私逃了。这一首题壁诗,便嵌着‘六如去了’四个字。我竟被这小畜生哄骗了半载有余,越想越可恼了。”说罢,连连顿足。房外的太夫人忽的也放声大哭道:“我的秋香,你竟忍心撇着我去了么?”正是:
未必生离同死别,早知今日悔当初。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
老太君哀哀哭俊婢 少夫人历历话书童
太夫人听说秋香被唐寅骗去,不禁放声大哭,他清晨起身,便觉得缺了秋香一人,有多少不方便。还以为过了几天,依旧可以侍奉左右。现在被人骗去,已成了断线的风筝。多年的知心婢子,只落得这般下场,怎不苦痛填膺?哭一声我的秋香。骂一声害人的唐寅。春、夏、冬三香在旁相劝。但是那里劝得住他?竟越想越苦起来,滚滚涕泪,沾湿衣襟。华老搓着手掌,也到外面来解劝,说哭也无益,总得想个方法,把这一对男女大大的惩戒一回。太夫人且哭且说道:“这都是唐寅不好,却不能怪着秋香。老相公要惩戒他们,须得分个皂白。”华老怒道:“秋香也不是个东西,我们这般有恩于他,他却恩将仇报。嫁了丈夫,忘却了主人主母。”太夫人道:“这倒怪不得他,昨天他再三不肯出去应点,他说嫁了丈夫,便不免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到了那时,从了丈夫,便不免背了主人。我便允许他出嫁以后,要是跟着丈夫回去,决不会怪你的。他既申明在先,所以昨夜的事,只可惩罚唐寅,却不能责备秋香。华老道:“事到今日,也说不得许多了。老夫本来十分奇怪,书僮里面,怎么有这般出类拔萃的人物,论他的才情,不在文祝两解元之下,原来他便是唐寅。唉,越想越可恨了。怪不得枝山衡山无端前来上我的门。现在知道了,他们不是来谒相,却是来访友。和我见面以后,老祝说的话,都带些皮里阳秋。我当时没有觉察,事后思量,老祝的说话。句句都含着骨头。一面戏弄唐寅,一面还取笑着老夫,可惜觉察的太迟了。”太夫人道:“他上门投靠时,谁做的中保”?华老恍然记忆道:“他的中保便是门役王锦的兄弟王俊做的。王俊是著名的老实人,怎敢这般哄骗主人,说唐寅是他的表侄。”便令华平把王俊唤来问话。王俊见了主人,被华老一顿训斥,慌的磕头不迭,华老盘问他康宣的来历,他到这地步,怎敢隐瞒,便把当日瞧见有个少年在门外痛哭,声称访亲不遇,却图投河自尽。小人见他说的可怜,便起了恻隐之心,认他为表侄,把他荐入府中,充当书僮。其实呢,他究竟是康宣不是康宣,小的全不知晓。华老怒道:“好一个全不知晓!既不知晓,怎么把他荐入府中,我便打你一个全不知晓。”便唤华平把王俊送往总管处责打家法板一百。王俊叩头道:“小人捱打,理所当然。但是这个康宣究竟是谁,叩求太师爷明白示知,小人受打无怨。”华老哼了两声,示意华平,要令华平告诉他一个明白。华平指着王俊道:“你这呆子,竟在那里做梦。你道他是谁。他是苏州才子唐伯虎。你却冒认他是表侄!”王俊睁圆了眼睛道:“这唐伯虎可是二娘娘的表兄唐伯虎?”也是王俊不该捱这一顿痛打,只这一句话,却提醒了华老夫妇。华老道:“奇啊,我们不认识唐伯虎,二媳妇是认识他的。为什么不把他的来历告诉翁姑知晓?”太夫人道:“老相公说的不错,妾身也是这般想。唐寅卖身入府,二贤哉合该知晓。我们不用责罚王俊,他是个忠厚人,易于上当,且饶恕他一遭罢。”华老呵斥王俊道:“念你是个无知之徒,一时受愚,心尚无他,且记下这一顿打,以后再犯,两罪并罚。”王俊谢过华老夫妇。碰了几个响头,方才告退。到了外面,又受着他哥哥王锦一顿训斥,不在话下。
且说二娘娘冯玉英起身以后,明知今天是一个难关,无论如何表兄和秋香总不在府上了。待到破露机关,一定受着翁姑的一场训斥。为这分上,他今天起身以后怕下西楼。先把二刁遣发下楼,着他将功赎罪,在书房中熟读文章三篇。今夜上楼须得通篇背诵,背诵得无讹,从宽准许入房。背诵生涩,今夜依旧不许入房,在外面杨妃榻上度这春宵。原来昨夜二刁回房以后,曾受一场严重的阃训,着令住宿外房,不许轻越雷池一步。今天又颁下这条命令,二刁是素抱不抵抗主义的,当然惟命是从,到书房中去熟读文章。二刁去后,二娘娘派遣素月做暗探,下楼去打听消息。倘有什么奇闻,便须上楼报告,不得有误,素月去不多时,便即匆匆的上楼报告道:“娘娘,相府中果然出了奇闻,昨夜园门未闩,逃走了人咧。”二娘娘忙问道:“逃走的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素月道:“逃走了一个人,已是大惊小怪,怎说是两个人呢?”二娘娘又问道:“逃走的是男是女?”素月道:“只走了一个男子。”二娘娘道:“秋香没有逃走么?”素月诧异道:“他做了新娘娘,为什么要逃走?他和新郎睡的正酣呢。”二娘娘自信聪明,这时倒弄糊涂了。新郎新娘都没有走,走的却是谁呢。便问素月,你可打听这逃走的人。素月道:“楼下沸沸扬扬,都说看守后门的王好比失踪了。”二娘娘尤其诧异,怎么不逃的逃了,该逃的反而不逃呢?他又差着素月下楼去探听。第二次报告,才知道新夫妇业已脱逃,却灌醉了王好比,放他在新床上酣睡,以便李代桃僵。待到第三次报告,素月怒冲冲的上楼道:“娘娘,你想华安这个人该死不该死?他拐骗了秋香,却在墙上题诗一首,冒名苏州唐大爷。他不晓得苏州唐大爷,便是娘娘的表兄。别人不认识唐大爷,娘娘是认识唐大爷的。岂有唐大爷进了相府半年,不被娘娘看破的道理?明明是胡言乱语,太师爷却又奇怪,看了这诗句,把唐大爷的名字骂个不休。又传唤王俊入园,要把他责打咧。娘娘,这是那里说起,快到太师爷面前去诉说明白。这人并非唐大爷,明明是轻薄少年,冒称风流才子。要是不说,唐大爷的名誉不好,娘娘的面上也是无光。”二娘娘冷冷的说道:“理他呢,是唐大爷也好,不是唐大爷也好。”这句话却把素月怔住了。他以为娘娘一定恼怒,谁知道娘娘却说这风凉话。没的‘皇帝不急,倒急杀了太监。’素月索性不下楼打听了,且看娘娘作何主张。谁知素月不下楼,却有人上楼,便是太夫人身边的夏香原来太夫人为着这件事,分遣春、夏二香上楼,春香上东楼,夏香上西楼,要请两位娘娘同入园中去谈话。二娘娘见了夏香道:“我本待要到园中去劝劝婆婆。事不宜迟,我们同下楼去罢。”于是夏香伴着二娘娘下楼,且行且问道:“二娘娘,这华安是不是唐寅?”二娘娘笑道:“你看他是唐寅不是唐寅?”夏香笑道:“据丫头看来,好象是唐寅,又不象是唐寅。”二娘娘道:“你说这活络话和没有说一般。”夏香道:“不是丫头这这活络话,其实华安这个人,端的不容县猜测。说他是唐寅,怎么二娘娘见了,不呼他—声表兄?道他不是唐寅,怎么书僮里面,有这般好才学?”二娘娘道:“你看他是真唐寅的分数多,还是假唐寅的分数多?”夏香道:“二娘娘走好,这里出中门了。丫头以为他是个假唐寅。他知道唐寅是个风流人物,便在墙上题诗,冒称唐寅,好教太师爷去寻访唐寅说话。待到真伪分明,他已不知去向了。这是他的声东击西之法,可惜他没有想到二娘娘和唐大爷是中表之亲。他冒充唐大爷,二娘娘定在公婆面前竭力剖白。他的作伪有什么用呢?二娘娘,你见了堂上翁姑,是不是便要剖白这件事?”二娘娘低头不答夏香道:“二娘娘为什么不做声?究竟丫头的话,可曾猜中?”二娘娘笑道:“你说他是假唐寅,便当他是假唐寅。我有什么话说呢!”又走了一程,夏香道:“二娘娘仔细着,这里是园门了。丫头以为华安定是名不虚传的唐寅。”二娘娘笑道:“你的说话真活络,恰才道他是假唐寅,现在又道他是真唐寅,真在那里?”夏香道:“若不是真唐寅,秋香妹子怎肯跟着他逃?若不是真唐寅,怎么太师爷说他的才学不在文祝两才子之下呢?”二娘娘你道如何?”二娘娘又不做声。夏香连问了几遍,二娘娘才道:“你说他是真唐寅,便当他是真唐寅。”夏香满腹狐疑,探不出正确消息。比及到了那里,华老怒容未敛,太夫人泪点犹垂。大娘娘杜雪芳先到片刻,已在那里。劝慰慰翁姑,说华安是不是唐寅,二房里的妹妹到了,自会知晓。那时再定方法,也不为迟。才说到这一句,夏香伴着二娘娘恰才进门。见过翁姑以后,太夫人惨声儿说道:“二贤哉你好!”说到这里,以下的话便哽住了。二娘娘道:“婆婆为什么这般悲伤?”太夫人道:“你不该把我们瞒在鼓中。别人不知道唐寅,原不足怪。你们是中表兄妹,那有不认识之理?你不该在我面前只字不提。”二娘娘道:“启禀婆婆,唐寅混入府,媳妇在先不知。后来他上西楼来参见少主母,媳妇才认出他的庐山真面。那时事在两难。说破也不好,不说破也不好。”太夫人道:“你只不肯说破罢了。说破便好,怎说不好?”二娘娘道:“唐寅上楼参主。已是僮仆打扮,他的卖身文契也都写就了。那时媳妇要是立时指破机关,唐寅那有容身之地,少不得拔足奔跑,但是那里逃得脱。相府中僮仆众多,一定把他捆送有司衙门,严行审问。唐寅果然吃亏了,但是公公也不免损伤名誉。说得好,是一时失察,受了唐寅之愚。说得不好,便是侮辱斯文,硬令一榜解元,更姓改名,充为僮仆。况且唐寅的口才很好,他的朋友如祝枝山周文宾一般人物,都不是好惹的人。他们不说唐寅戏弄公公,却说公公压迫唐寅,虽然是非黑白将来总会分明,但是宰相之尊,和那辈后生小子争论,‘胜之不武,不胜为笑。’还是暗中消弭,不使破露的好。”华老点了点头儿道:“你的见解不错,祝枝山这一辈人确是不好惹的。那天已领教过了。但是你用的什么消弭方法。”二娘娘道:“好教公公知晓。媳妇到这地步,别无他法,只有良言相劝,使他知道潭潭相府,礼法谨严。不容野心勃勃,希图什么无理行为。媳妇又猜出他的来意,料定他在苏州遇见了秋香,一路追踪而来。卖身投靠,希图把秋香骗取到手。所以向他警告,这婢子非比等闲之辈,不劳妄想,还是回头的好。媳妇劝告他时,当着丫环,防着泄漏风声,背了丫环,又防着事关嫌疑。一时操尽心思,才想出借着文言和歇后语向他警告,才把素月他们瞒过了。可惜唐寅执迷不悟,未肯听纳良言。”当下便把在堂楼上和唐寅问答的话。述了一遍。华老道:“你既劝诫在前,那便怪不得你了。”太夫人道:“你和大贤哉都坐了讲话。”
于是妯娌俩都侍坐在旁,继续讨论这件事。太夫人道:“二贤哉,你既劝他不悟为什么不早早告诉我们知晓?”二娘娘道:“媳妇在婆婆面前,有好几次微露其意。婆婆记得么?”太夫人奇怪道:“你没有向我说起啊!要是说起,我怎会不记得?”二娘娘道:“一次在去年十月里,唐寅题了‘雕鸽图容’四字,还做了一首欺侮幼主的诗。媳妇向婆婆附耳数语,足有三五次,请婆婆重重责打他一顿家法板。媳妇的意思,使他吃了些痛苦,自觉惭愧,悄悄的逃返姑苏,那么唐寅去后,人家只知道相府中逃去了一名书僮,事属寻常。便不会引起物议。但是婆婆听着他的甘言巧辩,不肯打他,后来被媳妇指出他的破绽,他才俯首无言,这顿板子便打得成了。秋香的心里也很愿婆婆把他痛打,但是婆婆到底不曾打他。”太夫人道:“老身早知他是唐寅化身,怎有不把他痛打之理。”又搔了搔发鬓道:“哦,记得了!”于是指着旁边待立的三香道:“都是你们这辈蠢丫头不好,跪在我面前,向我乞情。我是存心慈悲的,听了你们的话,却便宜了这个轻薄少年。”春香道:“太夫人啊,当时丫头们也不知道他是唐寅。要是知道了,便是太夫人不打他,丫头们也得撺掇老皇封把他打个皮开肉绽。”华老坐在旁边,对于这件事莫名其妙。二娘娘道:“这时公公不在府上,是到苏州吃喜酒去了。”于是便把唐寅在书房中题“雕鸽图容”的事述了一遍。华老怒道:“可恶的小子,擅敢下笔轻薄,可惜老夫不在这里造化了他。要不然,这一顿家法板断难饶恕,而且责打以后,还得把他驱逐出府。”二娘娘道:“公公倘在府上,唐寅便不敢肆行无礼了。他为着婆婆是慈善心肠,书房中两位公子又都容易受欺,他才敢舞弄笔墨,戏侮主人。媳妇在这当儿见婆婆不打唐寅,未免便宜了这书僮。便请婆婆罚令他绘写观音,将功赎罪,媳妇还向婆婆说,要绘观音,须觅丹青名手。除却唐寅,竟无第二。媳妇已暗暗的说他便是唐寅,可惜婆婆当时没有注意。”太夫人点头道:“这句话确曾说起。”华老道:“后来这幅观音图可曾绘好?”太夫人道:“绘好以后,便即装璜,现在挂在慈航宝阁上。华老使命华平到阁上去把这辐观音图取来我看。华平去后,二娘娘又道:“婆婆既没有想到华安便是唐寅,媳妇为着唐寅做了伴读,书房中的两位公子读书大有进步,益发不敢说破他的真名实姓。说破了,只怕他存身不得,满拟待到两位公子取得功名以后,然后把这个伴读书僮的来历,告禀翁姑知晓。却不料唐寅和老祝合谋以后,借端要挟,图得美妻,公公便吩咐合府丫环齐到外面,听他挑选。婆婆不舍得秋香出去应选,便和我们妯娌相商。”又笑向大娘娘说道:“那天姊姊力劝婆婆放着秋香出去应选。”大娘娘道:“当时只道他是真个书僮,所以劝婆婆快把秋香赐给他。好教他遂了心愿,长久伴读,好教他们兄弟俩日有进步。”二娘娘道:“昨天婆婆问及媳妇,媳妇的主张,却与姊姊大不相同。姊姊以为遣发秋香出外,便可以留住伴读书僮。媳妇以为发秋香出外,便不能留住伴读书僮。婆婆当时很奇怪着媳妇的说话不近人情。”太夫人道:“不错啊,当时老身很奇怪你的说话,以为向来有什么疑难问题,总是你的主见胜于大贤哉。惟有昨天和你们商量,大贤哉的主见,却胜过了你,而且猜不出你的意思。怎么留住了秋香,便可留住华安。”二娘娘道:“现在婆婆总该明白媳妇的意思了。唐寅为什么卖身相府。甘作低三下四之人?他便是为着秋香而来。秋香嫁了他,他的志愿已遂,怎不立刻便逃。媳妇的意思,为着这般的伴读书僮,万金难觅。多留秋香一天,便是多留唐寅一天。多留秋香一年,便是多留唐寅一年。所以力劝婆婆不要吩咐秋香出去应选。无如婆婆不听,强迫秋香出外,才有这夫妇潜逃的事。”太夫人听了,懊悔嫌迟,那时华平已把阁上的观音像一轴,用画叉叉将下来。华老捋着长须,细细观看,便道:“可惜这幅画,今日才得赏鉴。要是去年便见了,就可以认出是六如手笔。又读了这题词,口称夫人端的粗心。这幅画的题词,平头写着‘我为秋香,屈居僮仆’,落款江南不才子。把不字写成“—个”两字,分明自称江南一个才子。不是唐寅是谁?而且描的佛像,很似夫人。描的善才龙女,又很似他们夫妇俩,唐寅的来意,完全在画幅上供出。他今如愿而偿了,老夫却气不过他,今天便须携带卖身文契,向苏州去走一遭。看他有何颜面和老夫相见。正在谈话时,忽听两个踱头都向园中而来。一个道:“气气死人也。”一个道:“侧柏隆冬祥,半仙骗秋香。”华老皱眉道:“他们俩又来做甚?”正是:
运去无风偏作浪,时来有病也回春。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呆公子自夸先见老太师亲访逃奴 华老正待赶赴苏州和唐伯虎理论,却听得两个儿子到来。便唤华平去请问他们,大好春光,不在书房中勤读,赶到这里来做甚?华平问过,回来禀告道:“启禀太师爷,恰才两位公子口称得了伴读书僮逃走的消息,兄弟俩读书都没有兴致,特地到这里来劝劝堂上二老。
太夫人道:“难得他们有这孝心,你去唤他们进来。”于是大踱、二刁同入里面。瞧见全家都坐在这一间屋子里面,他们上前见过二老之后,大踱首先开言道:“华华安可可是走了?”华老道:“大郎你既已知晓了,问他做甚?”二刁道:“听说逃走的希(书)僮,不其(是)华安,其苏州唐伯虎。”华老皱着眉道:“只为他是唐伯虎,所以为父的愈想愈恼。试想半载有余,被他瞒在鼓中。他竟把为父的玩弄于股掌之上。直待骗去秋香,方才本相尽露。人之无良,一至于此,为父的到了苏州,一定要向他索回秋香。他若不依,他的文契还在这里,我便把他当做逃奴看待,锁解到府。罚他永充贱役,才可以发泄为父的胸头之恨。唉,早知他为着秋香而来,留他在府中做甚?早已一顿乱棒把他打出大门了。”二刁笑道:“爹你不要怪着唐寅,他早相(向)你说明来意,他其(是)为着秋香而来的。”华老道:“这是我看了画轴上的题词,才知道他的来意早在画轴上声明,但是这幅画轴一向挂在佛阁上,我没有看见。要是早见了,我便要预防了。只为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是我为秋香屈居童仆。”说时指着题词给儿子看。二刁道:“这幅画其(是)十月里绘的,唐寅其八月里来的。他进了相府没多几天,便向你老人家说明来意,请你把秋香喜(赐)给他。倪鸡(儿子)还劝你老人家,休得上他的当。”大踱道:“爹,可可记得,我我也说,不不要把香。给给他。”华老听了茫然,太夫人也很奇怪道:“我不信你们这两个呆头呆脑的人,倒有先见之明。”侍坐的妯娌也各各心头奇怪,不信这两个痴人的见识,倒在公公之上。华老捋着长髯道:“大郎二郎,你们可明白讲来。为父的便是健忘,也不会把去年八月的事完全忘得干干净净。敢怕是你们在那里做梦罢。”二刁道:“爹,不要奇怪,且听倪鸡(儿子)讲来,究竟其(是)爹做梦,还其倪鸡做梦。说了出来,便会明白,去年八月中秋在天香堂上庆赏中秋,可其(是)有的?”华老点了点头儿。二刁道:“你老人家教华安吟希(诗)作对,把那席上的佳肴,一样一样的赏给华安吃,可其(是)有的?”华老又点了点头儿。二刁道:“你老人家又出了一个上联,用的拆忌(字)格,把希奇(思字)拆开。可其(是)有的?”华老愕然道:“什么希奇拆开?没有这么一回事啊。”大踱道:“阿阿二,口口齿不清,我我来翻译。他他说,思思字拆开。”华老点头道:“这是有的,为父的把思字拆成十口心三字。出的上联叫做“十口心思,思国思民思社稷。”你们对的都不好,惟有那个假扮书僮的唐寅,对的很好。”二刁道:“爹啊,你可记得他对的其(是)什么下联?”华老搔了搔鬓发道:“便在口头一时却记不清了。你们可记得么?”大踱道:“记记得。他他说八目尚赏。”华老点头道:“不错不错,提起这个赏字,为父的便记将起来了。记得那时满园金粟盛开,一阵风来,香透鼻观。唐寅即景生情,对的下联叫做‘八目尚赏,赏风赏月赏秋香,’”华老念到“赏秋香”三个字,忽的也醒悟起来道:“唐家小子,端的可恶。他说这‘赏秋香’三字,是很有用意的。”二刁道:“爹也明白了他的用意么?可惜太迟了。倪鸡(儿子)曾在席上向爹进言,不要上了华安的当,鲜鱼汤可以赏给华安,秋香不可以赏给华安。这便其倪鸡(儿子)有了先见之明。爹呵,只怕不其倪鸡(儿子)在那里做梦罢?”华老摇着头道:“说也惭愧,倒是二郎有先见之明。你没有做梦,为父的那时却在梦中。”大踱道:“我我也说过,秋香啊,赏赏他不得。爹爹不不听,给给我白眼,吃吃大汤团。” 二刁道:“爹不但贬白眼,还把象牙筷向桌上一拍,骂我们‘朽木不可雕也。’”大踱道:“骂骂我们,徒徒读死书。”二刁道:“爹说赏秋香三个忌(字)不能喜(死)解,要活解的。不忌(是)婢女秋香,却忌(是)满园秋香。”大踱道:“爹爹说,你你们,误误解解解的不不通。”二刁道:“爹啊,忌(是)不忌(是)我们徒读喜(死)书?”大踱道:“请请问你老老人家,是是我们不不通么?”华老叹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想不到老夫的见识竟出于两个童騃之下。唐寅分明已在那时向我道破衷曲,老夫却没有留意。
反而责备两个孩儿的不是,这不是儿子徒读死书,却是老夫徒读死书。又不是儿子不通文理,却是老夫不通文理。仔细思量,都是吃了唐寅的亏。这番赶到苏州,断然饶不得他。太夫人道:“老相公要动身,还是早一天动身的好。遇见了唐寅,罚令他交还秋香。他若应允,我们便隐恶扬善,不追究他的前非。要是不然,好在按院便在苏州,老相公和新按院有同年之谊,便去拜会按院,把卖身文契做凭据。只怕他的一榜秋元,便要断送在秋香身上。”华老沈吟道:“到了苏州,要把逃僮逃婢一起追究。唐寅果然罪在不赦,秋香也是背主私奔。他们的罪状是一般的,不能够同罪异罚,重于唐寅而薄于秋香。倘把唐寅告到按院台前,那秋香便也不免一起送官究治了。”太夫人着急道:“这是使不得的。怎好教秋香出乖露丑,对簿公堂?”华老道:“太夫人错了,唐寅秋香合谋同逃。要是原情定罪,秋香罪在唐寅之上。
我们对于唐寅并无什么深恩厚泽,他要逃走,还是情有可原。至于秋香,他受了我们老夫妇天高地厚之恩,却不该昧没天良,跟着男子背主私逃。老夫到了苏州,决不放过这贱婢。”太夫人听了益发著急起来,忙道:“老相公,这是万万使不得的。老身已把秋香认作女儿了,怎好再教他受这许多磨折。”华老听了,不觉愕然。忙问皇封,这女儿是什么时候认的。老夫人便把昨天遣发秋香出外,秋香再三不肯,后来许着他出嫁从夫,许着他厚奁赠嫁,许着他认为义女,择日行礼。华老奇怪道:“唉,夫人既把他认为义女,为什么不通知老夫一声。”太夫人道:“昨天匆忙,无暇告诉老相公知晓,准备今天相告。却不料秋香已跟着他丈夫去了。”华老摇头道:“夫人受愚了,这贱婢以退为进,假装不肯去应选。实则他已千愿万愿的了,只不过假惺惺作态,好教他潜逃出门夫人不能怪他而且将来还有重奁赠送,还可自称义女,算是相府千金。夫人夫人你身居八座之尊,却被一个婢子百般播弄。惭愧啊,惭愧。这几句话,赢得太夫人脑羞成怒了。要是寻常妇女,早已翻转面皮,大吼其河东之狮。
不是桌子拍的怪响,便是双脚乱跳起来。太夫人究竟是名门之女,涵养功深,向来不会有过疾言厉色。他只很从容的说道:“老相公说妾身受愚,妾身为什么受愚?都只为老相公先已受愚,妾身便不得不受愚了。妾身许纳秋香为义女。算是受愚,那么去年八月间。那假书僮才进大门,老相公便要把他认作义子,不知究竟受愚不受愚?秋香服侍多年,妾身把他认作义女尚近情理,那假书僮进了相府不满三天老相公已想把他认为义子。老相公的受愚比着妾身的受愚究竟孰轻孰重,妾身为着膝下无女,有这个知心合意的婢女认作螟蛉,所谓‘慰情聊胜于无,’便是受愚,也属情有可原。老相公生有两子,而且都已成房,虽然愚鲁一些,毕竟自家骨肉。你却看中了花言巧语口是心非的假书僮,要做你的承继人。亏得妾身进了忠告,方才暂缓举行。要是真个认为父子,他却抛了你义父,一去不来,这笑话才闹得大呢?妾身受愚,究竟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琐琐裙钗。老相公身为当朝相国,顶天立地的奇男子,须不比我们妇人家,却不要明于责人而暗于责己,老相公试返躬自问,果然智珠在握,一些没有受人之愚么?”太夫人平日对于华老,有顺从而无争执。今天的滔滔清辩,还只是破题儿第一遭。这便驳倒了华老,但见他搓了一会子的掌、自言自语道:“老夫今天竟在楚歌四面之中,夫人有夫人的理,大郎二郎又有他们的理,说来话去都是老夫的疏忽。老夫向来爱才如命,求贤若渴,今天却吃亏在这分上,唉,不要说了,还是赶到苏州和这轻薄小子讲理去罢。说时,催着华平、华吉整顿行装,预备下船。
好在华府的坐船常年预备,只须吩咐一声罢了。太夫人又再三叮咛道:“老相公,你见了唐寅,不妨严词训斥。见了我的义女,须得顾全他的面子。须知道出外从夫,天经地义。
他自己做不得主,一切都被唐寅所累。”二娘娘也在担忧,恐怕公公到了苏州和表兄闹翻了,以致两败俱伤。便向华老进言,劝公公到了苏州,先和家兄冯良材会面。他和唐寅是中表兄弟,公公把唐寅拐婢的事向家兄说知,家兄自会开导唐寅,把秋香送回相府,而且亲自登门向公公婆婆请罪。那么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无事了。
华老道:“老夫到了苏州,本要去访冯良材,只为他到了这里。老夫还没有答拜他。”大娘娘也向华老进言道:“公公到了苏州,不如先和家父会面。家父和唐寅是文字之交,一向也很投机。媳妇以为这件事不宜立时决裂,尽可央托家父去劝告唐寅。倘使唐寅自愿赔罪,公公便可和他约法三章。第一,秋香虽然嫁了他,只许他住在公公指给的房屋里面,不许他住在苏州。”太夫人点头道:“大贤哉言之有理,秋香常住在相府中,老身便不嫌寂寞了。”大娘娘道:“第二,唐寅不忘秋香,只可自己到秋香那边来,不许把秋香接到唐寅那边去。”太夫人点头道:“这个计划益发好了。把秋香留在这里,他念秋香,自会到来。以前不知他是唐寅,现在知道了。待他来时,把一切诸菩萨的法象限着他。”太夫人说到这里,又转变着论调道:“不好不好,他来伴着秋香,他便不能沐手绘佛像,我只教他绘几幅屏条和中堂。
要使那奇货可居的唐画,张满了相府中的墙壁,才泄我这胸头之恨。”大娘娘道:“婆婆着他绘画,还是小事。媳妇的意思,有了第二,还有第三。要是唐寅为着秋香而来,一来便须住这一年半载。日间只许他在书房里伴读,要和以前一般勤奋,才许他放学以后和秋香会面。
要是不然,夜间也教他伴倍着公子读书。”太夫人听着,益发赞成了。笑道:“大贤哉,向来不大有主见,现在的主张却不误。真个‘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老身最佩服你的第三条办法。唐寅不忘秋香,一定要到相府中来的。到了相府,他贪着和秋香作伴,只得在书房中努力伴读。那么大郎二郎便不愁没有寸进了。老相公你且把这三条计划牢牢记着,到了苏州便这么干罢。”华老道:“到了苏州。本来要和老友杜太史相见,这三章约法只是我们的如意算盘,不知可能做得到,只好随机行变。”大踱、二刁都不赞成大娘娘的计划。大踱道:“这这个,不不行,相相府,延延师,不不能把把师母为质。”二刁道:“妈啊,你不能听那小小(嫂嫂)的主张,我们不基(知)道华安便其唐寅,可以唤他做伴读。我们既已基道华安便其唐寅,那么我们要拜他做先生了。从来对待先生,须尽恭敬之道。《孟子》上说,‘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若照小小(嫂嫂)这般说法,相府延师,须把师母做抵押,教的认真,许他放学以后和师母相会。教的不认真,便其(是)近在咫尺,也不许他们夫妇相逢。先生坐那无罪基(之)牢,师母做那有夫基(之)寡。好比牛郎织女,永远隔着天河。
这个名声传将出去,只怕不大好听罢?”华老向来对于儿子的议论总不赞成,不是骂一声踱头该死,定是道一句小子乱言。今天却不由的频频首肯。向着太夫人说道:“夫人,你听他们的说话很有几分道理,却不要轻视他们这一双踱头。”太夫人冷冷的说道:“老相公,你从前把他们看的太低了,一言不合,便是厉声呵喝,接着还要自怨自嗟,似乎这两个孩子永无出头之日的一般。现在呢,你又把他们看的太高了,你竟承认他们都有先见之明,你既承认他们的见识在老子之上,你自称不通而以他们为通,你自称徒读死书,而以他们为不读死书,似这般的赞美儿子,未免太过,没的养成了他们的骄纵脾气,老相公,这两个踱头依旧是踱头。不要‘爱之则加诸膝,恶之则坠诸渊’啊!从前畜生长踱头短,现在又把他们当做宝贝。”太夫人这几句话说的两位少夫人忍俊不禁,都把手帕掩着樱唇。没多一会子,华平、华吉早把一应行装发下船舱,单单守候着老太师登舟,于是太夫人率领着两房媳妇,恭送华老动身。临走时,华老忽的想着一件东西。便道:“险些儿忘却了一件要物。有了这要件,任凭唐寅怎样抵赖,老祝怎样狡展,这胜算总是老夫所操的。”又回过头来道:“夫人,你可知道是什么东西?”太夫人道:“莫非是一纸卖身文契么?”华老道:“然也然也。这一纸书胜于十万雄兵,管教得胜回来。秋香会得回到相府,唐寅会得登堂谢罪。夫人,这红旗捷报,请你拭目以俟可也。”华老说罢,便匆匆的到二梧书院把收藏的一纸文契检取出来。
可惜他没有细细覆看一遍,要是覆看一遍,便可以看出破绽,这一纸书算不得什么证据了。
只为他心粗了一些,急急的便把来纳入怀中,以致下文饱受多少奚落,暂时慢提。且说婆媳三人送过华老以后,依旧回进中门。惟有华文、华武恭送华老登舟,直待开舟以后方回府第。
按下两个踱头,且说华老带着华平、华吉赶往苏州,要和唐伯虎大开谈判。开舟的时候已近午初,好在一帆风顺,增加速率,华老在舟中自斟自酌,聊解寂寞。吉平两僮,侍立左右。华老便问书僮,你们预料情形,此番到了苏州唐寅可肯见我?华平道:“小人的愚见,唐寅听得太师爷到来,一定带了秋香,惧罪潜逃。”华吉道:“小人以为唐伯虎听得太师爷一到,他便带了秋香伏地请罪。”华老笑道:“你们的主张不同,须得说明原故。华平,你把逃的缘故讲来。”华平道:“这番太师爷亲到苏州,这是出于唐寅意想以外的。他以为相府中失去一名丫环,没有什么大不了事。何况太爷已把这婢女嫁他。临走时又不曾卷物潜逃,谅他料不到太师爷会得亲自上门问罪。他知道太师爷到了苏州,一定挈着秋香逃避不迭。所以小人想来,太师爷便到苏州,也不会和唐寅会面。”华老又问华吉道:“你把你的见解讲来”。华吉道:“小人以为唐寅断然不敢和太师爷避面,他知道太师爷上门问罪一定带着卖身文契而来。文契上虽没有写着他的真姓实名,不过确是他的亲笔。无论如何总赖不掉。他怕太师爷把文契向衙署出首,他只得向太师爷叩头伏罪了。”华老点头道:“你也猜的不错。”又捋着鬚髯道:“一个猜他匿踪,一个猜他认罪。二者必居于一是矣。”比及华老酒饮完毕。撤去残肴,由书僮们搬到后舱去享用。华老向例每逢饭后,须得小睡片时。这一睡,因为方才太劳碌了,比着平时多睡了半个时辰。待到一觉睡醒,只听得市声鼎沸,好像已到了热闹所在,推窗观看,却是七里山塘,市廛繁密,有多少年轻子弟,都是遨游虎丘回来。
夕阳中帽影鞭丝,如入画景。这一天,是上已良辰,嬉春士女分外热闹。“七壁山塘水亦香,”塘河中还有许多画舫,载着粉白黛绿,奏动那管弦丝竹之声。华老左顾右盼,不觉寂寥。华府的坐船到了闾门外码头,便即停泊。舟人系了缆绳,正待另换小舟,摇入城关,其时船旁正泊着一只轻舟,里面有一位绅士出舱招呼道:“老太师快过船来,兄弟侯久了。”华老听得是他亲家杜翰林杜颂尧的声音,好生奇怪,便到船头笑问着亲翁怎会未卜先知,预知华某今天来游贵地。杜翰林笑道:“兄弟怎有这本领?只不过今天老祝前来通知说老太师旁晚必然赶到苏州,却令兄弟在此守候。”华老大惊道:“老祝真有神谋妙算也。”正是:
大索逃人华相国,巧施妙计祝先生。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