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杰传 - 第 16 页/共 26 页

王天豹急匆匆的直入内院,将近堂楼下面,恰逢锦瑟丫环奉着小姐之命,吩咐厨房做那精细的菜肴。见了主人,忙唤大爷。王天豹道:“锦瑟,你到那里去?”锦瑟道:“小姐吩咐我传达厨房备一桌上等菜肴,替许大姑娘接风。”王天豹摇了摇头儿,暗唤“不妙”,又问道:“昨夜许大姑娘睡在谁人房里的”?锦瑟道:“许大姑娘上楼时我已睡了,他睡在谁人房里,我没有看见。直到天明,方才知晓。”王天豹道:“知晓些什么?”锦瑟道:“知晓他是睡在小姐房中的。”王天豹道:“他和小姐是一床睡的呢,还是分床睡的?”锦瑟道:“这个我不明白,又似一床睡的,又似分床睡的。”王天豹道:“怎么讲?”锦瑟道:“我在小姐房中打扫的时候,瞧见一副被褥摊在花梨木的西施榻上,便见得大姑娘不曾睡上小姐的牙床。”王天豹透了一口气道:“那么还好,我的妹子决不要乡下姑娘睡上牙床的。但是怎说又似一床睡呢?”锦瑟道:“我和小姐铺床叠被的时候,在小姐枕边发见一方元色皱纱包头帕子。我问小姐是谁的,小姐红着脸不做声,却被大姑娘一手抢去,立即扎在头上。便知道是大姑娘的东西。照这样看来,大姑娘好似和小姐一床睡的。不但是一床睡,而且是睡在一个枕头上的。大爷,这是我猜猜罢了。究竟是不是睡在一个枕头上,我并没有看见啊!”王天豹听了不说什么,连叹了几口气。锦瑟道:“大爷,为什么叹气?”王天豹怒道:“你不用管,你自到厨房里去便是了。”锦瑟讨了没趣,自肚皮里计算:“简直莫名其妙!方才素琴姐姐告诉我的,这位大姑娘是大爷把他送上闺楼的,既然送上闺楼,为什么又不愿和小姐同睡?听说和小姐睡在一起,大爷便嗟声叹气的十分不快活,难道大爷心爱的人,怕被小姐占了便宜去不成?大爷错了,小姐是女子身,怎会占你大爷心爱的人的便宜呢?”不表锦瑟自向厨房里去,一路沉吟思量。且说王天豹到了堂楼下面,不见有人,他便蹑着脚步轻轻的走上楼梯。只为楼梯上铺有毯子,所以蹑步上去悄不闻声。比及走到怡云楼的正间,遇见了素琴,忙向他摇手示意。素琴便不敢做声,忙缩到自己房中去。王天豹侧耳细听,却听得小周正和秀英在外房谈话,小周还是雌声雌气的奴家长奴家短,秀英却是没精打采的,他说三句,只答一句话。王天豹心中疑惑,听这疏疏落落的声音,妹子和小周又不像有什么花样。 当下干咳一声嗽,足下橐橐有声。   素琴接着喊道:“大爷上楼来了!”秀英便即款款出房,笑问:“哥哥是什么时候上楼来的?”王天豹道:“刚才上楼。一者候候妹子;二者看看大姑娘。”嘴里这般说,眼光只注射在小姐的眉峰上面。秀英心中奇怪:“哥哥为什么一眼不霎的替我相面?”便道:“哥哥,难道不认识小妹了么?”   王天豹道:“妹子眉毛上似乎有些香粉痕不曾拭去。”他口中这般说,趁势凑过头来,把王秀英的眉毛认个真切。但见根根秀眉都似风行草偃,又贴伏又黏合,这第一扇‘我非处女’的招牌却不曾挂出来。秀英上他的当,把罗帕套上指尖,在眉毛上抹了几抹,笑问:“哥哥,眉毛上的香粉痕可曾抹去?”王天豹又细细的看了一眼,便道:“没有了,没有了。”口中说时,又把秀英自头至足细细的估量。秀英道:“这又奇怪了,哥哥在小妹身上瞧些什么?”王天豹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口中这么说,两眼骨碌碌,依旧把秀英上下打量。秀英毕竟是聪明人,瞧见哥哥的态度可疑,敢是他已知晓了大姑娘不是女子。转念一想:“我可多疑了,大姑娘不是女子,除却我知他知,还有谁知呢?”当下请哥哥坐定以后,自己却在下首相陪。王天豹暗想:“妹子的精神和平日一般的团聚,并没有什么松懈的态度。这第二扇‘我非处女’的招牌又不曾挂出来。忙问道:“大姑娘呢?为什么不来见我?”小姐正待回答,那隔着纱窗的周文宾又是装模装样的说道:“大爷原谅,奴家来也。”便即扭股糖儿似的扭到外面,向王天豹福了一福,打着偏袖站在旁边。王天豹不唤他坐下,只把头儿左右摇动,左一顾,右一盼,忙个不了。左一顾,顾的是自己妹子;右一盼,盼的是打着偏袖的大姑娘。他要测验祝枝山传授的方法,等候他们眼光接触,可有什么水汪汪、滑溜溜、甜津津的眼波流露?但是秀英低着头儿,默不作声;周文宾站立在旁,也是一言不发。秀英心中明白:“哥哥上楼,一定已知道大姑娘不是女子了。我且不要作声,待他自已说破以后,我便和他理论。”周老二暗暗思量:“一定老祝已经上门,向王老虎道破了机关,所以他蹑步上楼察看我们有没有暖昧。”便把手儿按在王天豹的肩上道:“大爷,你好狠心,把奴家送上闺楼,直到这时才来看视奴家。只道你一辈子不上闺楼来了。‘痴心女子负心汉’,奴家不嫁你这薄情郎了!”说罢,在王天豹的肩上拍了一下,要是不曾破露机关,王天豹怎禁得起大姑娘的玉手拍肩?早已起了瘫化作用了。现在经这一拍,非但毫不动情,反而几声冷笑。周文宾道:“大爷真个变了心咧!只隔得一宵,你便换了一副面孔。奴家一定不要你这薄情郎,不要不要!”说到不要,便故意装出一副态度和媚态。王天豹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只为没有见也们的眼锋相触,所以抱着冷静态度,一言不发。秀英心中又起疑惑:“哥哥是个急性的人,假如知道了大姑娘不是女子,早已说破了。没有这般的涵养工夫,便即抬起头来看看是何情形,却不料恰和周文宾的目光相触。王天豹大起忙头,居然被他得了这试验机会了。东一瞧,西一望,周文宾的眼波似乎抹了少许的饴糖;妹子的眼波却没有发生什么异彩。反而觉得有些春山含恨,秋水凝愁。在这分上,他便弄不明白了。周文宾道:“大爷,你唤了奴家出来怎么这般不瞅不睬?做男子的都不是个好人。奴家不愿意和男子同住,奴家只愿意一辈子陪伴着闺楼上的贤德千金。”王天豹哼了一声,恰逢锦瑟上楼,便道:“锦瑟,你把楼板上芝麻也似的东西扫去了。”锦瑟道:“楼板上光滑如镜,没有什么芝麻啊!”王天豹道:“蠢丫头,这不是真的芝麻,这是大爷身上落下的肌肉痱子,只为听了一声‘奴家’便落下一声肌肉痱子。”周文宾道:“大爷你冷待了奴家,还要取笑奴家么?奴家一定不和你做夫妻。”王天豹冷笑道:“我是雄老虎,你是大公鸡,做不得一对好夫妻。”周文宾道:“奴家不懂大爷所说的话。”王天豹道:“还要‘奴家奴家’么?”周文宾道:“不是奴家是什么?”王天豹道:‘开了天窗说亮话’,今天祝枝山上门早已说破情由,你便是周文宾乔妆改扮的。”说到这里,素琴、锦瑟一齐着惊。秀英骂一声:“没良心的哥哥,竟把男子乔妆改扮送上闺楼,要来陷害胞妹,我也无颜活在世上了。我去拜别了妈妈,拚了性命罢!没良心的哥哥,你虽设计陷害于我;幸而人家是个君子,我的身子依旧冰清玉洁。”说时珠泪纷纷,竟往东楼去拜别慈亲。王天豹听说,吓得面如土色。正是:   锦帐待谐新配偶,绿闺先起小风波。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詈申申娇小姐含愤情脉脉俏丫环居功  王天豹虽是个流氓式的公子,然而对于父母颇有相当的畏惧。十六世纪时代,未脱封建制度,不离宗法社会。   王天豹在家时候,一怕父、二惧母、三惮妹妹,假使王朝锦早归林下,实行义方之教,那么王天豹决不敢在杭州城中横行无忌。无如王朝锦身列朝堂,乞归不得。太夫人深居内院,毕竟耳目不周。至于闺楼上的小姐,尤其与外界隔膜了。一般仆从人等,只知博那小主人的欢心。狐假虎威,已非一日。有时太夫人传唤家丁,盘问王天豹在外情形,大家不约而同都添着好话,王福道:“大爷经着老太太的教训,早已改邪归正了。路上逢着娇娘,正眼都不瞧一瞧。”王禄道:“大爷在书房中看书的日子多,出外的日子少。”王喜道:“便是出外,总拣着僻静地方走走,或者在灵隐寺中和方丈和尚淡谈佛学,或者在九溪十八涧游山玩水。”王寿道:“大爷不是从前的大爷了,从前宛比寻芳的蝴蝶,专喜在脂粉场中往来;现在呢,他已大大的觉悟了,他说妖娆的女郎不是好东西,容易使人身败名裂。他立志不再去寻花问柳了。”这些鬼话都出于王天豹的指导,教他们把来哄骗亲娘的。太夫人听了也知未必是真,但是古书上说:“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现在四人之言都是一般,即非全真,也非全假,大概总有一半的成分。因此他放下了一半的心,以为儿子总比昔日好的多了。   惟有秀英小姐灵心四映,知道这其间完全说慌,毫无正确的成分。只为在那指导之下的舆论,决不是真舆论。在那权威之下的宣传,或者是反宣传。这四名家丁,不过是王天豹的留声机器,把那制就的鬼话蜡片给他们开一下子便是了。秀英既然猜透是假,却不敢向老母说知。一者乃兄的劣迹他并没有得到真实的把柄;二者老母恰才放下了一半的心,自己便不该去加添他的愁闷。所以听得太夫人说“天豹这孩儿近来该有些醒悟了”,他便接着说道:“哥哥受了妈妈的教训,大概总有些醒悟罢。”有时秀英得了哥哥在外面生事的消息,他见了哥哥总是很诚恳的规劝,教他:“不要口是心非,‘瓶口扎得住,人口扎不住’。要是不改故态,总有些风声,吹到妈妈耳朵里又要累他老人家鬱怒伤肝。一病多天,不但妈妈的身子不得安宁,便是哥哥也要受着拘禁,行止不得自由了。我劝哥哥还是回头是岸的好”。王天豹笑道:“这事全仗妹子替我包荒的了。只要妹子不去告诉妈妈,便没有什么风声吹到他老人家耳朵里了”。王天豹经了秀英规谏以后,便去吩咐家丁:“所有在外面的事情,休得告诉小姐的仆妇、丫环知晓,要和太夫人那边一般的不露风声才好。”自古道,“邪不敌正”,不规矩的哥哥见了规矩的妹妹,当然有几分忌惮。今天王天豹不曾依着祝枝山的吩咐行事,一时卤莽,竟把周文宾乔装改扮的事当着秀英和丫头一言道破,以致小姐惭颜,丫头失色。在这当儿,王秀英没有下场,一时恼羞成怒,倏的改变了玉颜,眼泪汪汪的和王天豹反面,定要到东楼上去告别慈亲,以拚一死。王天豹慌忙上前拦阻,打拱作揖,再三赔罪。 素琴、锦瑟听说乔装改扮,便把周老二看个澈底。锦瑟眼快,竟被他看出了周郎颈间的喉结,便道:“素琴姐,你看他喉头高起着一小块,这是男子有的,女子没有的。你怎么昨夜没有窥破呢?”素琴忽的想着昨夜屏风后面窥见乡下姑娘的肉瘤,“照这么说,这一定不是肉瘤了。哎呀,要死的,不是肉瘸是什么?这一定不是好东西了!”想到这里,两颊上不觉烘烘的热将起来。王天豹道:“妹子,这桩事实在做阿哥的不好,但是妹子也得怪怪自己。”秀英哭道:“我好好的在闺楼上,这都是你的不是,怪什么自己呢?”王天豹道:“昨夜这西贝姑娘见了你,谈了一会子的话,越谈越高兴,做阿哥的本要引他下楼,妹子说看着他分上,留他住在楼上。”秀英怒道:“我只道他是个女郎,所以留着他住。要是早知你有意领一个男子陷害于我,昨夜怎肯干休?”王先豹道:“冤哉枉也!要是我早知他是个男子,他便捱上大门我也得撵他出去,怎肯引他入门,送他上楼?”说时,向文宾眨了一个白眼,恶狠狠的说道:“小周,我和你无怨无仇,你怎么乔装改扮,使我为难?”秀英暗想:“不妙,哥哥要迁怒到周郎身上来了。”便又哭着说道:“你不怪自己,反怪他人。狠心的哥哥啊,你要设计害我,幸而人家是个正人君子,柳下惠再世,鲁男子重生。他虽没有说明他是男子化妆的,但是早存着瓜田李下之嫌,只和我谈谈诗文,论论音乐,秉烛达旦,正大光明。要是人家也象你这般丧心病狂,胆大妄为,那么我还有颜面活在世上么?哎呀!不待你上楼,只怕我早已悬梁高挂了。哎呀!你这狠心人,不去谢谢他,反而去埋怨他,难道他不曾损害于我,没有遂了你的心愿么?狠心的哥哥,我和你无怨无仇,你怎么下这毒计啊?”说时,伸出纤纤玉手,一把扯住了王天豹的胸膛,且哭且说:“我和你同到东楼去,请妈妈判断。”论到王天豹的蛮力,只须轻轻的一摔,便可把小姐摔倒在地。但是他今天情虚气馁,陪罪都来不及,怎敢发出他的虎威?忙道:“妹子放手,有话好说。”   旁边的周文宾何等机警!在先,他不敢和王天豹理论,怕他恼羞成怒,挥拳捋臂,犯不上吃他的眼前亏。现在看见王天豹业已气馁,秀英又一味的偏袒着未婚夫,便不觉胆壮起来。 当下骈着两个指头在鼻子上摩擦了一下,微微的干咳一声嗽,踏着八字步,向前提起着小生的嗓子说道:“天豹兄,你太觉放肆了!”旁边的素琴、锦瑟几乎笑将出来。似这般的半雌半雄、忽雌忽雄的奇形怪状,简直生了眼睛第一次看见。打扮是雌的,声音是雄的;面貌是雌的,走路是雄的。照着今天的光景,便是三岁孩子都知道他是个西贝女郎;照着昨宵的模样,便是积世婆婆也瞧不出他是个男子化身。王天豹受了妹子的责备,又要受那周文宾的教训,只向着文宾呆瞪,不敢说什么。文宾接着说着:“我昨宵辨别嫌疑,只请你把我寄顿在老太太的楼上,你偏偏把我送上了西楼,你纵非有心陷害令妹?但是总不免使令妹处于为难的地位。天豹兄,你须知晓,幸而世上的人不是个个象你这般贪欢爱色,杭州城中居然也有我这柳下惠再世、鲁男子重生的周文宾。”说时,又把指头在鼻尖上一擦,表示得意。王天豹低着头不做声,文宾又道:“我昨宵秉烛达旦,只和令妹谈些诗文,言不及邪,你若不信,侍女们可以做得保证”。素琴忙道:“好教大爷得知,昨夜小姐和许大姑娘只是吟诗作对,直到锦瑟起身还没有停止。”锦瑟凑趣说道:“丫头到房中收拾东西时,砚台上的墨还没有干咧!”文宾又道:“天豹兄,听得么?侍女们都是这般说,我周文宾并没有辜负了你,尊重你的胞妹,保全你的体面,维持你的门风,你不知感激反而向我怒目而视,说什么与我无怨无仇。正为着无怨无仇,我才不肯干这伤天害理的事,依着你的意思,难道定要我摧残了令妹,方才遂了你的心愿不成?哼哼,岂有此理!”说时,把那穿着洋板蝴蝶大脚鞋子的脚在楼板上踏了几下,表示他一种恨恨的意思。   忽听得软帘外面一声格格的笑,笑的是谁呢?原来是太夫人身旁的海棠丫头。他正在房廊下调弄鹦哥,隐隐听得西楼上人语嘈杂,似骂似哭,这里离着西楼不远,依着房廊向西行走,约莫四五家门面的距离便是小姐的怡云楼。兵部府中的东西二楼,东曰得月楼,西曰怡云楼。楼下虽然各分着楼梯,但是楼上有房廊可以走通的。太夫人早已起身多时,只为知道昨夜是元宵,女儿昨夜睡眠一定是很迟的,睡的迟起的也迟,所以不见秀英到来并不放在心上。太夫人清闲无事,梳洗完毕,吃过了点心,一窗晴日无所消遣,便手执一本弹词临窗细看。太夫人闲了,侍婢也空闲,所以调弄鹦哥算是海棠丫环的日常功课。他听得西楼上的嘈杂声音,不觉老大的奇怪。他知道西楼上从来没有这般声音的,向来习惯听得的是吟诗声、吹箫声、弹琴声,有时小姐和素琴对奕,便听得帘前落子声。有时小姐教素琴读书,便听得灯下读书声。西楼上种种声音都是风雅的、蕴藉的,为什么今天这般嘈杂呢!海棠便依着房廊径向西楼而去,越听越清楚了:是小姐的哭诉声,是大爷的乞怜声,是素琴锦瑟的辨护声,还有一个少年男子很清脆的声凋。这是谁呢?不由海棠不暗唤奇怪了:“小姐的阁楼上除却老大人和大爷以外,雄苍蝇也不放一个上楼。这男子毕竟是谁呢?”而且听得这男子在责备大爷,他益发奇怪了:“这男子真是泼天大胆,私上闺楼,非奸即盗,还敢埋怨我家的小主么。”海棠向来不喜听壁脚的,今天却破一个例,暂且听这一下。他是个小脚婢女,放轻着脚步,蹑手蹑脚的走近了怡云楼正间,隔着软帘听个明白:“究竟这少年是谁?他敢这般的数说我们大爷,端的岂有此理!”   海棠正在心头说“岂有此理”,怡云楼上的少年也是踏着脚说:“哼哼,岂有此理”!海棠忍不住把软帘偷揭起来一看,以为这少年不是皇亲的公子定是国戚的儿郎,才敢在我们小姐的闺楼上发这标劲。谁料竟完全出于他的意想以外,既没有皇亲,也没有国戚,只有一个男子嗓音的乡下大姑娘,正在那边提起那穿着洋板蝴蝶鞋子的脚,在楼上踏这几下,便不由海棠不失笑了。锦瑟道:“海棠姊姊,快到里面来劝劝小姐。”文宾便向秀英说道:“小姐,多多惊动,小生下楼看枝山去了。”秀英含着泪道:“解元见了祝先生须要全我颜面的啊!”文宾道:“不须小姐吩咐,小生自会剖心沥胆表扬小姐的清白。素琴姊,小生路迳不熟,请你相送一程,送我到花厅上去会见祝枝山大爷。”素琴向秀英说道:“小姐可要我去送?……”“送”字以下想不出什么称呼,秀英道:“你去送他也好。”当下素琴陪着文宾下楼。一路走一路问他因何乔装改扮,文宾把在家和枝山赌东道的话约略说了一遍。素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又笑道:“教我怎样称呼你呢?昨夜的乡下姑娘,今天变做了周家二爷爷,唤你一声姑二罢?”文宾道:“什么姑二?”素琴道:“姑是姑娘的姑,二是二爷的二。”文宾道:“不行。”素琴道:“那么唤你一声娘爷罢?娘是姑娘的娘,爷是二爷的爷。”文宾道:“也不行。”素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依你说怎样才行?”文宾道:“姐姐呼唤小生,上一字是姑娘的姑,下一字是二爷的爷,合在一起唤来便好听了。”素琴笑道:“那么要唤你做姑爷了?姑爷姑爷!”文宾擦着鼻尖道:“岂敢岂敢!”素琴笑道:“你真个做了姑爷,休得忘记了我素琴。没有我素琴,你怎会上楼?”说时,便把昨夜在小姐面前怎样的竭力把你保举,怎样说动了小姐的心,方才出房会见的话,一一说了。又道:“要不是我素琴从中说情,小姐怎肯出房会见我们的大爷?你果然做了姑爷,难道过桥拔桥,忘却了我素琴么?”文宾笑道:“好姐姐,永远不忘你便是了。”素琴道:“怎样永远不忘?”文宾道:“姐姐要怎样便怎样。”素琴红着脸道:“我要一辈子跟着小姐的,你肯不肯?”文宾道:“好姐姐,依你便是了。你不见那边有人来么?我又要装做女人模样遮人耳目了。”原来对面来的便是王福,只为祝枝山坐在花厅上,久不见王天豹出来,知道出了什么乱子,才教王福入内探听小主动静,再来回覆。王福遥见素琴领着昨夜的乡下大姑娘出来,便即迎上前来,忙问素琴道:“素琴姐,大爷在里面做什么?”素琴道:“福阿哥,快快进去,大爷和小姐在西楼上争论咧!”   王福道:“为着什么事争论?”素琴指着文宾道:“便是为这乡下大姑娘,我奉小姐之命,把大姑娘送还他的表哥哥,你也快请大爷下楼来罢,免得吵吵闹闹,被老太太知道了又惹动他的肝胃气旧病。”王福答应自去,他想西楼吵闹,—定是乡下大姑娘把大爷的无礼情形哭诉与小姐知晓,小姐大抱不平,把乡下大姑娘送还与他表哥哥领去,大爷不答应,因此和小姐争执。不提王福入内,且说素琴又陪着文宾走了一程路,看看花厅将近,轻轻的说道:“候补的姑爷,你自去会你的朋友罢,我要去看我的小姐了。方才说的话你不能失信的啊!”   素琴去后,文宾便到花厅上去看枝山,依旧袅袅婷婷一路的喊将进去道:“表哥哥,你的妹子来也。枝山忙唤旁边站立的王禄道:“贵管家,请你暂时回避,我们兄妹俩有几句密谈,不能使人家知晓的”。王禄侍立了多时,巴不得借此休息。文宾心细,待得王禄出了花厅,便把窗槅掩上了,和枝山坐在暖阁子里秘密谈话。枝山道:“老二,你要重重的谢我。 昨宵刘阮入天台,乐煞了你”。文宾道:“酬谢自当酬谢,但是你别说混话,昨夜我并没有睡在楼上,小姐只许我睡在楼下”。枝山道:“老二,你这般藏头露尾,便不把我当做老友看待了。我已探听得清清楚楚,你和王小姐谈谈说说,异常莫逆,从正间同入外房,又从外房同入内房,其余许多说话便是你所说的‘明人不消细说’了。我今天到来,正待替你玉成这头姻缘,你不该在我真人面前说假话。你既然存心瞒着我,那么我也乐得置身事外,不来干涉你们的事了。”文宾央告道:“老祝,休得为难,你肯玉成这头姻缘,我不要你输东道,还得重重的谢你一笔柯仪。至于昨夜的事,惟天可表,小姐既是冰清玉洁,我也不敢胆大妄为。我只和小姐吟诗作对,坐到天明。”枝山笑道:“只怕不见得罢,真个消魂,或者没有这么一回事,但是偎红倚翠,占些小便宜,你未必肯放过他罢?”文宾道:“老祝,请你不须穷究罢。总而言之,我一定不曾玷污小姐的清白。你休怀疑,你肯撮合,我决不会忘你的大德。你千万替小姐包荒一些,休得讲给人家知晓。我怕家母记挂于我,先要回去了。”枝山笑道:“不须急急,略坐一会子,且待得了里面的好消息回去不迟。”在这当儿,忽听得王禄在窗外声唤道:“祝大爷,我们太夫人请你带领着大姑娘到内堂去相见。”枝山笑道:“来得凑巧,我正要带领敝表妹去见太夫人,难得太夫人先得我心,召我入内,快快走罢!”文宾听了好生惊慌,轻轻的说道:“老祝,这是使不得的。待我回家以后换了衣巾,再向太夫人赔罪罢。似这般不男不女,非阴非阳,怎生见人?”枝山笑道:“你昨宵见得小姐,今天怎么见不得太夫人?”文宾又轻轻的央告道:“老祝,你别捉弄我罢,昨宵见小姐,小姐不知道我是男子,今天见太夫人,太夫人已知道我不是女郎。所以昨宵不觉得怀惭,今天倍觉箫害羞。”枝山凑着他的耳朵道:“老二,你胆大一些,管教‘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咧!”文宾走了一步,又退了两步,悄问枝山道:“老祝,我入内时是走男子的步好呢,还是走女子的步好?”枝山道:“太夫人是唤的大姑娘进见,不是唤周文宾进见,自然是女郎步不是男子步了。快走快走,太夫人久候了。”王禄在窗槅外,为着枝山宣言回避,不敢入内。但见枝山和大姑娘窃窃私议,不知商量些什么。里面丫环又来传唤,说太夫人坐在寿康堂,专候祝大爷和大姑娘入内商量要事。王禄又只得在窗槅外催请道:“祝大爷,大姑娘,我们太夫人候久了。”枝山高声道:“好妹妹,快走罢”!文宾又逼紧着喉咙道:“哥哥先请!奴家来也。”王禄推开槅子道:“祝大爷,小人前来引导。”枝山道:“管家有劳你了。”他们—行人都到里面去见这位老皇封太夫人。毕竟太夫人为什么要和他们会面呢?编书的自有补叙的必要。且说文宾下楼以后,小姐依旧扭住着王天豹不放。海棠向锦瑟盘问情由,锦瑟道:“昨夜的事我不知晓。今天大爷上楼时,乡下大姑娘还是个女子,后来不知怎么样,乡下大姑娘便自认是个男人。而且便是从前向小姐求亲的周文宾周二爷。”海棠得了消息,转身便走。秀英哭着说道:“海棠,你先禀告老太太,你说大爷欺侮我,把一个乔扮女妆的男子送上闺楼寄宿,要来陷害于我;幸而这男子是清和坊周文宾周二爷,是个正人君子,和我坐谈到天明,没有遂了大爷的心。”   海棠道:“小姐休得悲伤,待我去禀报老太太替小姐作主。”   秀英道:“你须悄悄的告诉老太太,休得使别人知晓。”海棠答应自去。再说坐在南窗看弹词的太夫人,正看到一位庄梦蝶公子乔扮着女郎,混入柳惜花小姐的闺房里面,太夫人微微的在念着唱片道:“庄梦蝶今宵乔扮一娇娃,来访佳人柳惜花。一入兰闺心欲醉,但见那金猊炉内吐烟霞。牙签玉轴排齐整,还有那古玩奇珍护碧纱。这里是云笺斑管珊瑚架,那边是银箫玉笛与铜琶。痴生此刻多艳福,宛比是桃源春泛武陵槎。”   太夫人念到这里,喃喃的自言自语道:“这位小姐的闺房倒和我们的怡云楼相仿。徼幸这公子哥儿倒被他乔装改扮混入小姐闺房,真叫做无巧不成书。恰恰海棠走来,听得太夫人这般说,便道:“老太太,你知道了么?”太夫人茫然道:“知道些什么?”海棠道:“公子哥儿乔装改扮,混入小姐闺楼。太夫人笑道:“痴婢子,这是刊在书本上的,看了自会知晓。”海棠奇怪道:“昨宵的事便会刊在书本子上么?”太夫人忙问道:“你说些什么?”海棠看了看左右无人,凑着太夫人的耳朵,忙把方才的情形禀告皇封。太夫人猛吃一惊,手中的弹词便不觉落在楼板上面。正是:   只要有缘皆是偶,果然无巧不成书。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白玉无瑕传言玉女黄金有价愿作金人  兵部府中的太夫人得了婢女海棠的秘密报告,说什么周文宾乔扮女郎,被大爷骗入府中送上闺楼,在小姐房中寄宿;幸而周解元是个守礼君子,只和小姐谈了一夜的诗文,当夜没有说破自己是个男子,直到今日大爷上了闺楼方才一言道破。小姐扭住了大爷哭哭啼啼闹不休,特来报与老太太知晓,太夫人听罢猛吃一惊,不知不觉的把弹词唱本坠落在楼板上面。 海棠忙即拾起,放在桌上,太夫人道:“海棠,扶我到西楼去,看这畜生把胞妹欺侮得……”说了半句,气急败坏的说不下去。海棠道:“老太太,不须恼怒,这件事外人还没知晓。周二爷依旧女妆下楼,小姐的名誉要紧。老太太到了西楼,须得不动声色,细问根由才是道理。”太夫人微微点头,他想倒是丫环有主意,这桩事果然声张不得。太夫人正待出房,又见素琴进来,向太夫人诉说情由,竭力的替周郎辨白。他说:“周二爷乔妆改扮,不是轻薄行为,只是一时游戏,和祝枝山赌个东道罢了。现在祝枝山坐在花厅上,周二爷也在那边,女妆未卸,人家依旧道他是一个乡下大姑娘。这桩事并没破露,老太太见了大爷不要大发雷霆,闹得人人知晓。”太夫人得了这详细报告,这口气便略平了些。便由素琴、海棠拥护着,从东楼的一带房廊直达西楼。这时候,王天豹已坐在怡云楼上,左一面坐的是秀英,右一面立的是锦瑟,把他看守在楼头,不放他走。堂楼下面又传来消息,说什么祝大爷在花厅上等得焦急,专候大爷出去商量要事。王天豹道:“好妹子,放我下楼罢!祝枝山在花厅上等我。”秀英道:“不放的!若要放你,除非见了妈妈。”锦瑟眼快,已在软帘缝里瞧见太夫人颤巍巍的在那边走来,忙道:“老太太来了!”一面说一面揭起着软帘。秀英含着泪离坐相迎,王天豹待要脱逃,已来不及。太夫人且走且骂道:“畜生在那里?气死为娘的了!”王天豹硬着头皮来见亲娘。太夫人怒道:“畜生,还不跪下!”王天豹没奈何,只得在怡云楼上做一只矮脚虎了。太夫人坐下,秀英呜呜咽咽哭诉情形,太夫人道:“女儿不须哭泣,其中的情形素琴已告诉我知晓了。千不是,万不是,都是这畜生不是。”秀英哭道:“女儿好好的在楼上吹箫,再也想不到哥哥会使逮毒计陷害女儿,哎呀,妈妈啊!女儿的清白是妈妈知道的。素琴、锦瑟都可以做得女儿的证人。女儿拚着一死也好遂了哥哥的心愿。哎呀,妈妈啊!女儿就此拜别了亲娘罢!”说时,便即跪下,伏在太夫人膝上呜呜咽咽的哭。太夫人也没有了主意,向着女儿淌泪。王天豹自怨自艾,左右开弓的打着嘴巴。太夫人怜惜着女儿,痛着儿子,又怕这声名传将出去有碍兵部府中的门风,便道:“事已如此,闹将出去便不能洗刷清白。女儿,你且起来。畜生也不用跪了,趁着外面人没有知晓,我们且在这里从长计议。”素琴忙扶着小姐起立,且扶且说道:“小姐休得这般,放着祝大爷在花厅上,他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又和周二爷是好友,他总有一个好法子把昨宵这件事成全过去。”王天豹站起的时候,听得素琴这般说,忽的想起一件事,忙道:“妈妈,今天祝枝山来的古怪,说什么登门来做媒人。孩儿问他替谁做媒,他说替你的妹子做媒。妈妈,想是妹子合该喜星发动,所以鬼使神差,会得教孩儿把一个西贝女郎骗入兵部府,寄住在闺楼上面。妈妈,不如央托老祝为媒,把妹子许配与小周罢。好在妹子佩服他是正人君子,妹子便做了正人的夫人,君子的娘子,岂不是好?只不过便宜了小周。”这几句话直中了秀英的心坎,要是摩登女子听得这般说,便要一口赞成,说什么“也司哑尔来”。秀英是十六世纪的女郎,动不动便是羞人答答。分明是芳心可可,却又装腔做势,掩着面哭道:“妈妈,你看哥哥陷害了女儿,还要把女儿取笑。嗳嗳嗳!”   素琴知道这“嗳嗳嗳”是有声无泪的哭,小姐心中想已千愿万愿了,所怕的只怕大爷和他开玩笑。连忙帮着秀英说道:“大爷,你看小姐这般可怜,还要和他开玩笑,大爷忒煞欺侮小姐了!”王天豹忙分辩道:“这是我心坎中流出的话,并非开玩笑。祝枝山现在外面,若不信可当面问他有没有这句话。”太夫人点头道:“周文宾才学很好,女儿又佩服他是个正人君子;况且本已提起过的婚姻,枝山肯做媒,再好也没有。”王天豹道:“妈妈既有此意,便可传请枝山内堂相见。”太夫人道:“且慢,婚姻大事须得设想周密,一者你父亲那边还没有信来;二者你妹子的意思还得问问。”王天豹道:“父亲不答应只须妈妈做主,父亲便没话说。妹子的意思不须问了。妹子说的,周文宾是个正人君子,柳下惠再世,鲁男子重生。妈妈倘把妹子嫁与小周,他不是一位柳夫人,便是一位鲁太太了。”秀英又把罗帕掩着面道:“妈妈,你听他说不开玩笑,他又开玩笑了。他把我做玩物,嗳嗳嗳!”太夫人也听出女儿的哭声,名目是哭,其实很带些快活的尾声。知道女儿面嫩,使吩咐王天豹道:“你不许走,待我和女儿到房中去讲一句话。”说时,太夫人起身道:“女儿随我来。”一壁说一壁走入秀英的闺房,秀英轻轻的道了一句“来也”,却是“口行身不动”。他又是受了十六世纪羞人答笞的洗礼,素琴识趣,知道小姐不肯自动的行走,便挽着他入房。入房以后,素琴答转身躯便到外面,以便他们母女俩密谈。名曰密谈,其实不密。素琴不用窃听,早已知晓了。他想,一定是娘问女儿:“你肯嫁与周郎么?”女儿听了,一定低着头不做声。 娘一定说:“这里没有别人,你便直说何妨?”女儿一定说:“听凭妈妈做主。”素琴又想:“只须小姐肯嫁与周二爷,我便可以陪嫁过去,伺候着小姐。再向周二爷当面要求,教他实践方才说的话,料想周二爷知恩报德;小姐又是大度宽容,这件事一定有十分把握。”素琴呆想出神,忽的锦瑟拉着他衣袖道:“你敢是变了聋子不成?老太太在房中唤了你两声咧!”素琴自觉好笑,便到里面启问老太太何事呼唤,太夫人道:“你去吩咐家僮,到花厅上去相请祝大爷和那位许大姑娘,同到寿康堂上和我相见。”素琴很高兴的答应着,便即下楼。这便是上回书中太夫人遣人相请祝枝山、周文宾的缘起。   补叙已毕,且说祝周二人跟着家丁从备弄中进去。大约有三五进的房屋,里面便是寿康堂。大人家的规矩,须得打动云板传唤丫环,才能够直入中门。家丁走到了中门旁边,便即当当的打动云板三声。文宾想着昨夜的情形,暗暗好笑。越是像煞有介事,表面上挂着分别男女的幌子,越是分别不清。丫环听得云板敲动,出来应接。见是一个胡子、一个乡下大姑娘,便道:“暂请停步,待我去禀报大爷出来迎接。丫环通报以后,无多时刻,王天豹便出中门。肃客入内,先在寿康堂旁边爱竹居中,分宾坐定。   文宾举目四看,绝好的两间精舍,其中布置的商彝周鼎,古色古香,庭心中种着几竿慈孝竹。绿影当窗,红尘不到,再要幽雅也没有。可惜这位小主人太俗了!枝山道:“天豹公子,你到了里面杳杳冥冥,不见你出来,我觉得没瞅没睬。要没有舍表妹出来陪我,我早已出了兵部府,要到左近老虎灶里去吃一碗老虎茶,再来看你。”这又是枝山取笑之谈。苏杭一带,凡是卖开水的小茶寮叫做老虎灶。在小茶寮里吃茶,叫做吃老虎茶。这两声“老虎”又触犯著王天豹的忌讳。天豹只是皱了皱眉头不说甚么。文宾见天豹的两颊上印着掌掴的痕迹,料想在楼头一定讨着没趣,小姐决不会打哥哥的嘴巴,敢是他自己打的罢。枝山又道:“请问天豹公子,老伯母因何见召?”天豹道:“祝老先生,你方才授给我的密诀,我已如法泡制。妹子果然是冰清玉洁的啊?”文宾笑道:“大爷,你可要谢谢奴家。”天豹瞪了文宾一眼道:“奴家奴家,亏你这奴家!”枝山道:“不用打扯,你快向我说,老伯母素昧平生,今天何事见召?”天豹道:“是我自己不好,向妹子道破了机关,妹子便和我哭闹起来,以致被我妈妈知晓,把我一场痛责,罚我长跪了多时。”枝山大笑道:“天豹公子,你好好的公子不做,却去投奔梁山泊。”天豹道:“这话怎么讲?”枝山道:“你昂藏七尺,忽的做了矮人,不是成了矮脚虎王英吗”?天豹皱眉道:“老先生且莫取笑,请你到内堂见我妈妈。为着有一桩要事奉托。”又轻着声说道:“妹子秀英的终身看来只好托付与这位西贝大姑娘了。你本来是上门做媒的,便请你做了月老罢。”文宾听了喜的几乎发狂。但是枝山偏偏大摇其头儿,连说:“不做不做,这个媒人是做不得的。”   这几句话不但天豹听了愕然,便是文宾也怦的跳动这一颗勃勃的心。转念一想:“不要紧,老祝是惯做反逼文章的,他说不做,他一定肯做;他说做,他未必一定肯做。”天豹道:“老先生倒也好笑,没有人请你做媒,你到来做媒,有人请你做媒,你倒不来做媒。”枝山道:“公子有所不知,这叫做彼一时此一时,不可同日而语也。方才祝某登门做媒,是做的寻常的媒,现在公子请祝某做媒,是做的特别的媒。寻常的媒好做,特别的媒难做。请公子上覆尊堂,另请高明罢。”天豹道:“老先生的说话,学生莫名其妙。怎叫做寻常的媒、特别的媒?”枝山道:“寻常的媒只把乾坤两造牵合成就便算了。做媒人的只吃几杯喜酒,博几两柯仪。这是很容易做的。”又轻着声道:“特别的媒不但是撮合婚姻,而且要把昨夜闹出的笑话使外面人一个都不会知晓。小周既没有乔装改扮,令妹的闺楼上也没有闯入男子,倘然走漏风声,惟我媒人是问。天豹公子,你想这责任可是很重大的么?”天豹道:“确是很重大的,种种奉托老先生,一面撮合姻缘,一面还要把昨夜的事情一字不提。”枝山拈着胡子笑道:“你要我做缝了口的撮合山,那便难了。老祝生平别无短处,所短的便是不肯隐人之恶,遇见了三朋四友,最喜谈人家闺门的事。只须三分事实,放在我祝某口中便会说得有声有色。所以苏州人有两句口号,叫做‘吹毛求疵祝枝山,鸭蛋里寻得出骨头来’。你想没有骨头的鸭蛋我也会寻出骨头来,何况府上有这大大的新闻?”文宾忙道:“哥哥不要作难奴家昨宵住在西楼上是很规矩的啊!和小姐谈诗论文,秉烛达旦。”枝山道:“谁信你来?到了我老祝嘴里,规矩的也变做了不规矩。只须两片嘴唇动一动,无孔也会挖成一个洞。只须三寸舌头掉一掉,无海也会涌出万丈涛。”文宾道:“哥哥瞧着奴家分上,不要在外面乱讲罢。”枝山笑而不答,天豹央求道:“老先生肯守秘密,学生永远不忘”。枝山笑道:“不忘不忘,便是忘了我也不妨。”天豹道:“老先生成全了,我们日后定谋重报。”枝山笑道:“重报重报,你又没有写什么包票。”天豹道:“老先生果然做了这特别媒人,又把许多笑话并不破露一言半语,我们送上的柯仪一定特别从丰。”枝山摇了摇头道:“从丰从丰,不是三两柯仪,定是四两媒红。”   天豹道:“待我禀过了妈妈,奉上媒红五百两花银,这可算得特别么?”枝山道:“五百五百,只够祝某延几回医、服几帖药。”天豹奇怪道:“老先生好好的身躯,为什么要延医服药呢?”枝山道:“我做了这个特别媒人,不延医也要延医,不服药也要服药了。只为祝某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肚皮里藏著这段新闻,时时刻刻总想讲给人家知晓。但是‘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待到跃跃欲出的当儿,用着强制工夫压将下去,日积月累,便要酿成一种臌胀的病。须得赶紧延医服药才能无事。贪了府上的媒红,并不会得着实惠。不过转我祝某的手,送给与郎中先生、药店老板罢了。所以我说五百五百,只够祝某延几回医、服几帖药。 天豹公子,请你另请高明罢。我祝某素性轻财,把金银当做身外之物,犯不上为这区区媒红闷出病来。请你上覆尊堂,我要失陪了。”这时素琴、海棠奉着太夫人之命,在门旁探听枝山的说话。两个人轮流到寿康堂上禀报老皇封知晓。太夫人摇了摇头儿,忖量这赤练蛇果然厉害,他竟有挟而求,要填满他的欲壑。顾了面子,便惜不得金钱。忙教素琴去唤公子进来,有话面谈。在那祝枝山假称要失陪的时候,素琴揭着门帘,唤请小主道:“大爷里面来,老太太有话吩咐。”天豹道:“老先生暂请宽坐,学生去去便来。”天豹去后,枝山凑在文宾耳上道:“看来女家的柯仪总有千金希望。你呢?两免了罢,我不要赚你的媒人钱。你也不要赢我的东道。”文宾悄悄的说道:“老祝放心,非但不要赢你的东道,而且还有相当的谢仪。虽没有千金言报,大约三五百两花银总该勉力相赠。”正在密谈的当儿,天豹重又揭帘入内,向着枝山深深一揖,声称奉着母命,愿赠千金。请老先生做这特别媒人。好在昨夜的事没有许多人知晓,只有几个心腹婢女,知道一二。他们都是肯守秘密的,万望老先生成全我们体面,休露风声。枝山笑道:“天豹公子,你要把千金堵住我祝某的口,区区千金,祝某看得草芥都不如。这个媒人祝某一定不做的!”嘴里这般说,手里却悄悄的去拉文宾的衣角。文宾会意,便道:“表哥哥,你看奴家分上,勉力做了这个媒人罢。”枝山道:“贪了千金,我说话都不自由。满肚皮的新鲜笑话无处发泄,岂不要把肚皮都胀破了?不做不做!”嘴里说“不做不做”,手里又连拉着文宾的衣角,文宾道:“你难道忘了唐、祝、文、周都是生死之交么?在这分上,不肯出一些力?”枝山道:“这句话也倒不错。小周……”,说到“小周”,暗想不好,便改称呼,依旧要掩人耳目。忙道:“好妹妹,金钱用得完,情分用不完,我便看你分上,勉强做这一回媒人罢,天豹公子引我去拜见尊堂,好妹妹你也跟着我走啊!”于是三人出了爱竹居,同上寿康堂。太夫人离座相迎,两旁站立的丫环约有十名左右,惟有素琴、锦瑟、海棠三人知道太夫人在寿康堂上相女婿,其他丫环只道是太夫人知晓这个乡下大姑娘好才学,今日里面试才情。枝山见了太夫人自居晚辈,上前深深一揖,便以“伯母”相称。文宾依旧装腔做势,口称:“太夫人在上,奴家许大万福!”太夫人请他们坐定了,便注视这西贝女郎,口中不言,心中打量:“亏他扮得这般酷肖,宛然是一个琐琐裙钗。莫怪天豹孩儿见了迷离莫辨,便是我也看不出他是个乔扮的女郎。”文宾见太夫人向他呆看,只好低着头,打着偏袖,一言不发。送茶已毕,太夫人安慰了他几句话,说道:“小儿冒犯了大姑娘,幸勿介意。”文宾道:“怎敢介意?奴家还要感激着大爷,若不是大爷引导奴家入府怎得与小姐订为闺中好友?”太夫人暗想以下的话,要露出马脚来了,便回转头去和枝山攀谈,枝山把手一拱道:“方才公子说起,伯母不惜千金之柯仪,愿订两姓之眷属,要教晚生做一回冰金,不知可有其事?”太夫人道:“老身的意思,想把小女和周家公子说合成亲,央托先生做冰人,并不是做冰金啊!”枝山笑道:“伯母有所未晓,寻常的媒人叫做冰人,特别的媒人叫做冰金。”太夫人道:‘冰金’二字是何用意?”枝山道:“冰金者冰,人而兼金人者也。冰人撮合两姓之好,金人须得三缄其口,所以不唤做冰人而唤做冰金。”太夫人笑道:“原来有这讲究,便请先生做了冰人,又做金人。”枝山道:“这件事乾宅周氏一定没有话说,晚生可以写得包票。今天周文宾虽然不在这里……”;说时向文宾看了一眼,文宾依旧不做声。素琴、海棠却是暗暗好笑。枝山续说道:“但是文宾的心思晚生却深知其细,他仰慕令爱千金和天上神仙一般。曾向晚生说,好好的一头亲事,忽尔停顿,要是真个决裂了,他便要悬梁高挂,一命呜呼。”太夫人道:“哎呀,太觉过分了!堂堂公子,何出此言?”文宾向老祝贬了一个白眼,但是功效全无。只为枝山迷觑着双眼,做一个俏眼给他看,他不知晓;贬一个白眼给他看,他也不知晓。他依旧讲他的话道:“不瞒伯母说,文宾爱上了令爱,端的似痴似呆。他说,倘有人把这停顿的亲事牵合成就要他怎样便怎样,要他狗叫便作狗叫,要他鸡鸣便作鸡鸣,所以向乾宅说亲,一说便成。小周正在求之不得咧!不过坤宅如何,未敢预决。伯母允许了,只怕老伯不答应。”太夫人道:“拙夫那边,老身早已写过信去,屈指算来,日内该有覆书。这头亲事,大概总可以得到拙夫的应许。”枝山道:“晚生的说话,最喜根牢果实,敲钉转脚。假使老伯依然不许,这便如何?”太夫人道:“拚着再去一封详细的信,把一切苦情都说了,大概总可得到拙夫的允许。”枝山道:“假如写了详细的信,老伯依然不许,这便如何?”太夫人道:“拙夫不是执拗的人,他知道我们为难,大概总可成全其美。”枝山道:“假如老伯不肯成人之美,这便如何?”太夫人道:“万一如此,这亲事便有挫折了。大概不会的罢。”枝山道:“亲事生了挫折,晚生的冰人便做不成了,媒人不做是不妨的,但不知伯母仍要晚生做那缄口的金人么?”太夫人道:“假如亲事不成,先生不做冰人,也要屈你做那缄口的金人,所有酬报依旧送你千金。”枝山笑道:“若得如此,再好也没有。做了媒有白银千两,不做媒也有白银千两。管他亲事成不成,只说一千两雪花银。”正在志得意满的当儿,忽的外面云板敲动,丫环传来消息,拙主人从京中遣发老总管王升送信来了。太夫人吩咐:“着他进见,老身有话向他询问。”无多时刻,王升来入内堂,太夫人先向枝山说道:“这书信来的凑巧,亲事成不成,看了家书便知分晓。现在拙夫那边已遣发家人赉着家信来了。”文宾听了,这颗心在腔子里窜上落下。正是:   千里鸿来通竹报,百年凤卜赋桃夭。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一回石破天惊情场多阻山穷水尽奇境特开  老总管王升奉着主人王朝锦尚书之命,兼程南下赍送家书。到杭州兵部府,敲动云板,要求面见主母。这时候的交通,不比现在便利。一无邮政,二无电报,亏得王朝锦身居显职,手掌大权,所以他的书信总是附着五百里加紧的文书,不分昼夜驿传到杭,比着旁的人家当然有许多便利,还怕书信中不能畅所欲言!便派着老仆往来南北。   这老仆王升是王朝锦第一信托的家奴,准许他在京师杭州两处来来往往,双方的消息当然不会隔膜。王升在杭州住了几个月,便由太夫人遣发他北上,王兵部便可知道家中的一切情形;又在京住了几个月,又由王兵部遣发他南下,太夫人也可知道朝中的许多消息。这一次王升北上,还在去岁中秋左右,直到今年元宵节后才回杭州,太夫人听说老仆回来,异常起劲。一者可知道丈夫的近况,二者可知道丈夫对于周郎的亲事究竟应允不应允。忙唤海棠:“去传王升进来见我。”又吩咐儿子:“且引着祝先生、大姑娘到爱竹居小坐,待我问过了王升再来相请。”枝山、文宾便即离座,退往爱竹居中。枝山教天豹不用相陪,且去接见南下的贵管家。天豹道:“两位宽坐,少停再来奉邀。”天豹去后,枝山悄向文宾说道:“亲事成不成,全听王升所传的音信,这事和我没相干。你们亲事成就我赚得千金;你们亲事不成就,我也赚得千金。”文宾摇手道:“老祝切莫做声,我这一颗心只在腔子里蹿上落下。 你听王升已进来了,待我站在门旁窃听一下。”   于是文宾蹑手蹑脚走到门帘旁边,侧着耳朵细听寿康堂上的谈话。好在距离不远,句句可以入耳。   他虽没有瞧见王升的面,但是听他的说话,语语诚恳,不问而知他是一名王家的忠仆了。 太夫人先问他:“主人在京可好?姨太太们可好?”他把主人的起居饮食一一报告,又把姨太太们怎样侍奉主人处处周到,约略的说了几句,太夫人道:“那么还好,你主人近来心境如何?”王升道:“心境不大好,一者时局恐有变动,都中谣言纷纷;二者时时记挂小主人,不知在家里可是安分读书?”天豹忙接口道:“这半年内,你小主人只是闭门不出,安分读书。”文宾忙掩着嘴,几乎笑将出来。又听得太夫人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动身的?我在去年冬间曾有一封很长的书信寄往京师,不知你主人接到了没有?你南下时,主人有话吩咐你没有?你带来时家书却在那里?”文宾暗想:“太夫人联珠也似发这许多问题,看那老家人怎样对答?”又听得王升不慌不忙的禀道:“启禀老太太知晓,老奴动身时本在去年十二月初三,预定年内可以赶到杭州;无奈在山东道上遇了风雪,在客店中停顿了几天,以致误了路程,直到今天才能返杭。老太太寄京的家书老大人一一都已接到。去冬寄京的一封长信是不是为着小姐的亲事,劝导老大人把小姐许嫁与清和坊周二公子?”只这几句话,尤其使窃听消息的周文宾拉长了耳朵。要听一个碧波清,偏在那时枝山忽的咳呛起来,有好几句话被他咳呛的声音所乱,慌的文宾向他摇手不迭。   待到咳呛平复,文宾又听得王升禀报道:“老大人接到了家书,很现着一番踌躇,曾向老奴说过,周二公子的才学老大人也是很赏识的;又和周老大人同朝做官,虽然同姓家况不及王姓,但是老大人并不轻贫重富,择婿择人才。并不择着金钱。”文宾连连点着头,又听他禀报道:“老大人上次不曾应允亲事,不为家产,为着周老大人过于方正,得罪了天潢贵族。”文宾很注意的听下去,却听得王升声音陡轻,这是君主时代的积威所致,一经谈到朝廷大事,便不敢高声议论,只怕担了讪谤朝政的罪名。文宾听不清楚,隐隐的只听得:“王兵部为着周礼部和宁王不睦,恐怕宁王设计陷害礼部,所以不敢把女儿许配与礼部的公子。 亲事停顿,便是这个缘故。”文宾只是连连摇着头,又听得太夫人道:“这是过去的事,不须说了。你且告诉我,你主人得我的书信以后作何主张?带来的家书在那里?快交付与我观看。”王升道:“回老太太话,老大人把家信交付老奴时曾经传谕老奴,见了老太太,先把老大人的意思告禀了老太太,再行呈上家书,请老太太过目。”太夫人道:“先把你主人的意思讲讲也好,你主人作何主张?”王升道:“老大人说他接到了家书,觉得老太太的说话句句真言。周二公子这般的人才,错过了无处寻觅,好在亲事不过停顿罢了,只要周二公子没有订婚,这亲事总可说合的。况且周礼部虽然降为侍郎,依旧主眷未衰,将来仍有升官的希望。老大人得了老太太的信,踌躇了几天,觉得小姐的亲事总是配与周二公子的好。”文宾听到这里,频频点头,想见他一朵朵的心花开放。又听得太夫人说道:“难得他和我一条心,可喜可喜!好在周二公子还没有订亲,赶紧说合还来得及。但是你主人为什么不早早写信来呢?”王升道:“老大人的家书已写就了,正待附着五百里加紧文书,不分星夜驰往钱塘,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文宾听了颜色立变,想见寿康堂上的太夫人当然状态慌张,但听得他颤着声音说道:“王升,究竟什么一回事?你主母听了不禁心跳。”   王升道:“老太太不要着急,老主人为着这件事,恐怕家中惊慌,所以打发老奴回来,先把情由说明,再行取出家报请老太太过目。只为小姐和周姓说亲不成,朝中文武都已知晓。 有一天,宁王的兄弟九王爷来见老大人,谈论之下,他忽然取出一纸名单,便是宁王的宠妾九人,江西人唤做宁王府中九美人。宁王的意思有了九美,定有十美。他探听着我家小姐才貌双绝,尚未定亲,特地央托他兄弟九王爷前来说合,意欲把小姐聘为第十房的宠姬,凑成十美。事在必行,特地向老大人通知一声。”文宾紧皱着双眉,摇头不绝,又听得太夫人急问道:“你主人怎样答覆他?”王升道:“老大人只好婉词拒绝。老大人说,小女和周姓曾经提议过亲事,现在虽然停顿,但是拙荆心中很愿把小女嫁给周生。数日前曾有信来,仍要重提这头亲事,我已允许了拙荆,把小女准配周生。宁王千岁的美意只好铭诸肺腑,大概是小女无福,要请王爷千岁格外原谅的。”文宾透了一口气,拂去额上的极汗,又听得太夫人问道:“九王爷听了怎么样?”王升道:“王爷听了连声冷笑,他说:‘尚书公,你休得骗人,令爱的亲事决裂谁都知晓的,怎说重又撮合呢?’老主人道:“王爷千岁倘不见信,有家书在这里可以作证。”   文宾把头一点,暗暗的说一句“赖有此耳”。又听得太夫人问道:“九王爷听了怎么样?”王升道:“九王爷板起面孔,对王老大人竟不唤“尚书公”,而唤“老王”了。他说:“老王老王,休说你女儿尚未订婚,便是真个订了婚,我们宁王千岁的令旨你也不能抵抗。 究竟应允不应允?快快答覆!”老大人没奈何,只得想一个缓兵之计,央恳九王爷宽假时日,以便把周姓的亲事回绝了再行设法把小姐献上江西宁王千岁府中。九王爷方才回嗔作喜,定了两个月的限期。在这限期中,须得赶紧与周姓解约,赶紧把令爱送往江西宁王千岁府中。 而且愈速愈妙。只许提前,不许落后。如不遵行,便是违抗王爷的令旨,罪在不赦,休生后悔。老大人诺诺连声,九王爷方才别去。为着这件事,老大人嗟声叹气,一夜不得安眠。到了来日,写就了一封书信,传唤老奴到书房中谕话。老大人把为难情形一一告诉老奴,倘然从了宁王,便葬送了自己女儿;倘把小姐许嫁周二公子,宁王怎肯干休?他的势力很大,一定要和自己作对。重则性命难保,轻则功名不留。老大人又说,你回到杭州,必须说明了情由,才许把书信取出。究属如何办法,要请老太太决断。他如爱护丈夫,不使有意外风波,那么只好忍痛割爱,把小姐献与宁王;他如爱护女儿,只得出他把女儿嫁给周生。自己丢官也罢,丢命也罢,便顾不得许多了。书信现在这里,请老太太过目。究竟爱护老大人呢,还是爱护小姐?老奴不便说什么,请老太太定夺。”王升禀告方罢,哭声便起。哭的人真多咧!一是小姐哭,原来秀英这时便坐在寿康堂的后面,恰才王升禀告时,秀英也在屏门后窃听。 窃听时,也是忽而摇头,忽而点首;忽而含笑,忽而凝愁。和爱竹居中的周郎一般模样。听到最后这几句话,恰是应了昨宵的妖梦,从此好事难谐,爱河多浪。要保全着父亲,便不免断送了自己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他一时绝望,不禁失声痛哭。秀英一哭,太夫人也哭了,素琴、锦瑟也哭了。最为奇怪便是众人目光中的这个乡下大姑娘也哭倒在爱竹居里。好好的兵部府中变做一片哭声,有许多不知底细的仆妇丫环都在暗暗诧异:小姐哭,难怪他,转眼便要远赴江西;太夫人哭,难怪他,舍不得爱女远嫁;素琴、锦瑟哭,也在情理之中,他们都是小姐的心腹丫环;这乡下大姑娘为什么也在那边哭呢?他在闺楼上寄宿一宵,和小姐恰才识面,小姐远嫁干他甚事?只听得“瞎子趁淘笑”,却不听得乡下姑娘趁淘哭。而且他比素琴、锦瑟哭得更苦,竟和太夫人、小姐哭的一般可怜。这是什么缘故呢?爱竹居中的祝枝山也觉得变生意外,他所著急的千两白银只怕从此休想。一阵心酸,几乎挂下眼泪。文宾痛的是美人,枝山痛的是黄金。他扶着文宾起立,轻轻的说道:“老二,你不用哭,你要哭,我也要哭了。我比你更可怜,请你暂时忍痛,且听里面的太夫人究竟作何办法。”文宾咽着泪,止着哭,再听寿康堂上的动静。但听得里面的哭声渐渐的停了,素琴、锦瑟的哭声先停,帮着王升苦苦相劝;太夫人也停哭了,小姐也停哭了。太夫人道:“女儿,你且出来,为娘的到这地步方寸已乱,究竟怎么样?想不出主意了。”天豹喊将起来道:“气死我也!奸王横行不法?还当了得!待孩儿赶往京师,到皇帝老子面前去告御状。”王升谏阻道:“小主人,动都动不得,宁王的声势除却当今万岁,谁都比不上他。顺之者生,逆之者死。小主人休得鲁莽。”太夫人也哭道:“一个女儿,尚且生死莫保,怎好加上一个儿子呢?”秀英惨声儿说道:“这是女儿命苦,要保得爹爹平安,拚了罢!快把女儿送往江西,到了王府中,女儿只有以一死了之。”太夫人又哭道:“你拚一死,我也拚一死了。”文宾也哭道:“小姐要死,我陪着你死。”枝山附着耳说道:“老二,你便要哭也不能露出男子的声音。”文宾没奈何,只得逼紧着喉咙哭道:“小姐要死,奴家许大请先死在你面前!”   列位看官,悲哀是欢喜的反逼文章,越是悲哀,越显出欢喜的真价值。《易经》上说,“先号咷而后笑”。这个笑才有笑的真价值。只为是号咷里面产生的笑,不但是轻轻一笑,微微一笑,和那皮笑肉不笑可以相提并论。古人说得好,“不是一番寒澈骨,怎得梅花扑鼻香?”所以要写欢乐,先写悲哀。这时候秀英也要死,太夫人也要死,周文宾也要死,可谓悲哀达于极点了。要是一味的哭将下去,那便违背了《唐、祝、文、周传》的本旨,只为这部书是欢乐的,不是悲观的啊!在那悲痛声中,又是当当当的云板敲动,恰才的一片哭声是云板中敲出来的;以后的一片笑声也是从云板里敲出来的。内堂听得云板敲动,哭声暂停。 太夫人忙遣海棠到中门外去问话,没多一会子海棠捧着一件公文进来禀告,说是杭州按院那边送来的紧急公文。据王福说,是从京师兵部衙门五百里加紧传递的文书,大约又是老大人的家报到了。太夫人接了公文,不禁手颤,料想总是不祥消息。待要开封,只是抖个不住。 天豹道:“妈妈,把这公文付给孩儿看罢。”当下接了公文,封面上“兵部大堂咨送浙江巡按部院,转递麒麟街王第开拆,加紧五百里,不分昼夜,火速递到”云云。上面的月日是去岁十二月二十日,发信的日子比着王升动身迟了二十天。只为是驿递的火速公文,所以能和王升同时到达杭州。天豹开封看那家书,便问妈妈和妹子可要一起来看?太夫人道:“料想没有什么好消息,你读给我们听罢。”天豹读道:   夫人妆次,京邸消息王升南下时当已禀告。宁王跋扈,竟欲夺我掌珠,藏之金屋。却之不能,允之不忍,事在两难,已于前次书中略述梗概。家中得此消息,谅必痛不欲生,我女素性孝顺,或将效法缇萦,奋身救父。兴言及此,老泪频挥。   天豹读到这里,又触动了母女俩的悲伤,呜咽不已。天豹道:“你们休哭,下面的说话正多咧!   ‘谁知事竟有出于意想以外者,山穷水尽之时,又遇柳暗花明之景。此固上苍默佑,亦且王氏祖先有灵。想夫人闻之,当必破涕为笑也!’”   太夫人道:“敢是下面有什么好消息么”?秀英拭抹着眼泪道:“哥哥,待我来念给妈妈听罢。”便抢着书信,娇声念道:   宁王久蓄逆谋,待时而动,事机不密,已为朝廷所知。业已降旨,着江西巡抚王守仁就近查办,所有宁王亲旧俱遭严谴。幸而九王爷说亲时我未立刻承诺,否则亦在逆党之列,不免身名俱裂。周上达向日结怨宁藩,降补侍郎。今者宁藩反谋已露,周上达已复原官矣。可喜可贺!”   在爱竹居中窃听消息的周文宾,听说他爹爹业已恢复原官,一时忍俊不禁,手指摩擦着鼻尖道:“可喜可贺,乐煞小生也!”枝山轻轻的说道:“你又要露出马脚来了。”文宾便变着论调道:“原来住在前街的周老大人业已高升,真正喜煞了奴家也!”好在这时候。众人都注意在京师来书中的消息,文宾在那边自称小生,大家都没有听得。太夫人道:“原来周礼部已复了原官,的确可喜可贺!”小姐续念道:   “宁藩势盛时,士大夫趋炎附势。奔走恐后,及一闻查办之旨,则又纷纷上疏,弹劾奸王罪恶,以自表其非逆党。九王爷已革去王爵,待罪都下,所有上次提议之亲事,自作罢论。 好在……”   秀英读到这里,霞红两颊,把书信授给天豹道:“哥哥,你去念给母亲听罢。”天豹道:“妹子倒也好笑,我念时,你要抢去念。念了一段,你又不念了。敢是关系你的终身,你又害臊罢。”一个小丫头指着那边喊道:“咦,门帘中露出一只耳朵来了。”文宾自觉好笑,听到这里正有些情不自禁,便把耳朵露出帘外。给那小丫头指摘,只得把露出的耳朵缩将进去。天豹续念道:   “好在周生尚未定姻,则吾女终身有托,自以许配周生为宜。业与周礼部当面谈妥。文定以后,最好在一月以内便即结婚。只为都中流言,有谓吾女业已送往江西,充宁王后宫之选者,此虽无根之言,不值一笑,但恐辗转相传,动人指摘,辟谣之方法莫妙于吾女早日于归,则流言自息。夫人闻之,当以此说为然也。女儿出阁时,论理我宜早日南下,作遣嫁之计。   但因宁藩造反,军书旁午。兵部为军马之中枢,身任堂官,碍难请假返里,所有主持喜事,请族长四太爷偏任其劳。吉期愈速愈妙,好在妆奁准备有年,不虑局促。吉期定后,飞速示我一音,托按院衙门马递到京,俾得早闻消息,心中安慰也。此书由兵部衙门五百里加紧马递,料想信到时,距王升回杭之日不远也书不尽言,余俟后详。敬请   坤鉴 愚夫王朝锦顿首 十一月二十日”   家信读罢寿康堂中一片笑声,把愁云惨雾都消灭了。太夫人道:“啼啼哭哭里面不料有这一桩大快乐事。”天豹道:“妹子恭喜你!咦,妹子为什么走了?”其余仆妇丫环多半是不通文的,不知道书信中道的甚么一回事。自有识字的素琴,把信中大略情形称与众人知晓,博得人人称快,一齐喧呼着“恭喜老太太”,“恭喜大爷”,“恭喜小姐”。太夫人忙唤天豹去请祝先生和大姑娘到来商议。祝周重到堂中,不待太夫人报告情形,先已上前贺喜。枝山贺喜倒也罢了,惟有这西贝姑娘依旧装腔做势,向太夫人双膝跪下,口称:“奴家许大恭喜老太太,贺喜老太太!”太夫人忙唤丫环搀扶不迭,连称:“大姑娘少礼。”文宾道:“小姐得配周二公子,郎才女貌,佳偶天然。奴家还得到小姐面前去贺喜才是道理。”太夫人忍着笑道:“大姑娘,不用去贺喜罢,小女是生性怕羞的。”说到这里,“扑嗤”的笑了。 太夫人一笑,文宾也笑了,枝山也笑了,王天豹也笑了,躲在后面的秀英小姐也笑了。觉得周郎会开玩笑,母亲已知道他是男子,还要假惺惺作态。想到这里,也把罗帕掩着樱唇吃吃的笑个不休。素琴、锦瑟、海棠三人都是知道内幕的,也向着西贝姑娘笑个不休。待到笑声完毕,祝周二人告辞回去,太夫人还要备酒款待。枝山道:“改日再来奉扰,只为舍表妹归心如箭,不能久留了。”于是别过太夫人,文宾还要假惺惺去向小姐告辞。太夫人道:“他是怕羞的,今天不见客了。孩儿吩咐家丁备着轿儿,送祝先生和大姑娘回府。”天豹依言,送着二人登轿,不须细表。轿到清和坊周公馆门口,枝山便唤停轿,轿夫道:“这位大姑娘是不是要送他回豆腐店去?”枝山道:“也在这里停轿,不必送了。”二人下轿以后,把轿夫遣去了才进大门。周姓家丁见着二爷已回,欢声雷动。祝周二人同到紫藤书屋,文宾忙遣发家丁,把自己的衣服取来更换。祝僮上前禀告道:“今天苏州有信寄来,放在书案上,请大爷过目。”枝山开封看时,才看得数行拍手大笑道:“老二,今天竟是喜事重重,尊公大喜,你也大喜,便是我老祝也有大喜。”文宾道:“老祝,你喜从何来?”正是:   啼声才止欢声起,暝色全消霁色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延嗣续祝解元得子释怨仇徐秀士做媒  周文宾见祝枝山抚掌称快,便道:“老祝,你得了什么好消息?敢是子畏兄回来了么?”枝山道:“小唐回来于我甚事?吾所快活的便是老祝家中添了小祝。实不相瞒,贱内在正月初九产生一子,大小平安。我祝某年近四旬,尚虚嗣续,得此喜报,怎不快活?”文宾更换衣巾,忙向枝山道喜。周老太太知道儿子回来,便遣丫环把儿子传唤入内,问他一夜不归,住在那里。文宾本待依实禀告,为着庸妇丫环都在旁边,多一人知晓不如少一人知晓,便向他母亲说道:“这里不便说,请到母亲房中一一禀告。”周老太太见儿子这般鬼鬼祟祟的模样,心中气闷,莫非昨夜停宿在勾栏院中?因此不敢当众禀告。母子俩到了房里,掩上了房门,文宾把乔装出门,到麒麟街观看灯彩,遇见王天豹的事述了一遍。周老太太听了变色道:“你好大胆!竟敢在通都大邑之中男作女妆,妨碍风化。王天豹把你骗入府中料想不怀好意,被他破露了机关,你的声名就此扫地了。”说到这里,声音都颤了。文宾道:“母亲不用恐慌,幸而没有破露机关。”又把王天豹见了扇面,不敢肆行无礼,把他送上闺楼的事述了一遍。周老太太的面皮忽而紧张,忽而和缓;忽而眉头紧蹙,连唤:“不好了,不好了,小姐闺楼上岂能乱闯?你可曾上去没有?文宾道:“孩儿没有法子想,只好寄顿闺楼,以避强暴。”又把上楼以后的事直讲到和小姐吟诗作对,同归卧室。周老太太气的面都青了,起着指头向文宾脸上一点道:“畜生无礼!气死我也!”   那时,泪如雨下。文宾便即跪在老娘面前道:“母亲且听孩儿告禀完毕,你老人家再加责备。”老太太乱摇着头道:“不用说了,越说越教我气死了。畜生你不想你爹爹怎样的为官清正?你哥哥怎样的少年老成?惟有你畜生不自长进,辱没了父兄,辱没了门风,辱没了你的一榜秋元。唉,你不要跪在我面前了,你即日便离家远去,我永不要见你畜生的面!”文宾受着他老娘斥骂,只是低着头儿,不敢声辩。直待老太太斥骂完毕,才敢抬着头道:“母亲教训孩儿的话都是金玉之言,孩儿怎敢强辩?但是孩儿果然辱没了父兄,辱没了门风,辱没了一榜秋元,不待母亲驱逐,孩儿早已没有颜面回来见亲娘了。今天敢于回来,只为孩儿虽然身在嫌疑之地,却是此心可对天日,一些儿没有苟且行为,将来自有对证,决不敢欺骗亲娘。”老太太怒气稍平,便道:“你且讲下去,”文宾这时却不敢倾筐倒箧般的尽情披露了。他把和小姐同睡一床的事瞒过了,只说和小姐谈论学问,越谈越有兴致,直到天明还不觉倦;后来枝山到了兵部府,向王天豹暗通消息,方才破露机关。但是这桩事依旧是很秘密的,知道的人很少。他又把寿康堂上先号咷而后笑的话,一一说了。直说到宁王反谋破露,父亲恢复原官,王兵部允许亲事,而且文定以后不日便须结婚。只这一席话说得老太太满面堆欢道:“孩儿起来,既然他们男女两亲家在京中觌面订婚,我们怎好迟延?即日便要准备选吉下聘了。时候不早,你陪着枝山在外面午餐。午餐以后,你同着他进来见我,商议订婚的办法。”文宾站立起来,拈了拍海青,好在广漆地板上是没有浮尘的,喜孜孜的出房。才出房门,重又缩进道:“母亲,孩儿还有一桩喜事告禀你老人家。方才老祝接到家报,他的夫人诞生一子,大小安宁,喜得老祝合不拢嘴来。”老太太道:“这也难怪他,三十九岁的人才得这一些根苗。我想天不亏人,枝山救了张小二母子,合该有这好报。”   文宾离了上房,又到紫藤书屋来见枝山。枝山恰才在那里写家信,封固完毕笑向文宾说道:“老二,你到里面时我正在替我的新生小儿取名。”文宾道:“取些什么名字?”   枝山道:“只为他是天诞日诞生的,所以乳名唤做天生。”   文宾道:“帖名呢?”枝山道:“只为我年将四十才有这继续的人,所以取个单名唤做祝续。”文宾笑道:“这名字提得古怪,姓也是入声,名也是入声。敢是你和大嫂入了两入,才入出这位令郎来么?”枝山道:“老二,你这死猫活贼,干狗屎也会发松。我不取笑你,你到取笑我么?哼哼,你道我不知么?昨夜在闺楼上偷香窃玉,正不知入了几入咧!”慌的文宾连连打拱道:“祝佛祝菩萨,你要打我由你打,你要骂我由你骂,快休唐突了他。他是冰清玉洁,同天上神仙一般的呀!”在这当儿,厨房里已送出美酒佳肴,两人相对欢饮,不在话下。列位看官,枝山的儿子唤做祝续,并不是编者在笔端撒谎,明明确有其人。他是一个有名人物,将来的功名还在枝山之上。枝山仅中一榜,祝续却中过两榜。枝山的官阶不过应天通判,祝续的官阶却任至广西左布政使。这不但祝姓宗谱中有祝续的名字,便是《明史?文苑传》中在《祝允明本传》末尾,亦曾提及祝续的科名和官阶,可见入了两入的成绩很不恶咧!闲话丢开,言归正传。   且说祝周两人午餐以后,便到内堂去见老太太。见面以后,枝山便向老伯母道贺;老太太道:“祝贤侄,你也是大喜,恰才小儿说起,天诞日尊府添丁。”枝山道:“这是仗着老伯母的洪福,所以大家都是喜气重重。我恰才计算,大家都有两重喜庆。老伯有两重喜庆,一是本人复官,一是儿子订婚;老伯有了两重喜庆,老伯母也有两重喜庆,令郎也有两重喜庆;便是小侄也有了两重喜庆。”   周老太太道:“祝贤侄添丁以外,还有何喜?”枝山道:“总算财丁两旺,添丁以外还有添财之喜。王兵部中的柯仪,他们面许千金。”周老太太道:“他们送了千金,我们也当竭力些。”便问文宾道:“你预备送多少呢?”文宾道:“我不要他输东道,便宜了他的六百金,再送柯仪四百金,也是凑成千金。母亲,你道好不好?”周老太太点头赞成,便道:“祝贤侄,这区区之数你休见笑。”枝山道:“老伯母说甚话来?论着我们交谊,便不送柯仪也当竭力撮合。既蒙厚惠,自然却之不恭。但有一层,小侄带来的书僮祝僮,见府上喜气重重,他也想得着两重喜庆。”周老太太道:“小儿结婚有期,自然要请他多吃几杯喜酒,多赚几个喜封,这不是两重喜庆么?”枝山道:“这是一重喜庆,另有一重不知道老伯母允许不允许?”周老太太道:“究竟什么喜事呢?”枝山道:“小价祝僮看中了府上的使女锦葵,意欲凑这吉期成为伉俪,老伯母你肯允许么?”周老太太道:“锦葵是我媳妇的丫环,老身不能一人作主。老身应允了。只怕媳妇不应允;媳妇应允了,只怕锦葵本人不应允。”枝山笑道:“他们俩都已千愿万愿了,宛比唱本书中的男女,早已私定了终身。听得祝僮说过,锦葵也曾面求令郎作主,令郎早已允许了。”文宾帮着说道:“锦葵确曾向我说过,我曾允许他代向母亲和嫂嫂面前恳求。母亲应允了,我再去恳求嫂嫂,料想终可应允的。”周老太太笑道:“那么我先允许了,你去恳求你嫂嫂罢。怪不得今天早起有好几只喜鹊在屋上叫个不休,原来有这许多喜事。”   文宾自去恳求他嫂嫂替祝僮撮合,周老太太和枝山商量订婚办法。枝山道:“‘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杭州的订婚情形想和苏州不同,须得请了帐席先生一同商量才是办法。”周老太太忙遣人去请帐席李先生进来商议。这位李先生很熟悉婚姻礼式,到了里面,见过了东家娘娘,又和祝枝山寒暄了一回,一齐坐下,正在开议时,文宾早已笑嘻嘻的从里面出来道:“好了好了,嫂嫂应许了,只不过要略迟一二个月才能遣嫁咧!”老太太身边的锦菊丫环率领着几个小丫头都去向锦葵贺喜。锦葵防他们取笑,关着房门不敢开面,按下慢表。   且说李先生笑问道:“东家娘娘唤我帐席入内有何吩咐?”周老太太把儿子与王兵部府订婚的事略述情形,李先生道:“这是天大的喜事。”忙即起立,向母子俩贺喜以后,方才归座道:“既是祝先生说合,祝先生便是大媒了。照例须有男女二媒,祝先生做了女媒,男媒是谁呢?”枝山道:“缺少一位媒人便是徐子建承乏可好?”文宾拍手道:“这便好极了!他出了一笔罚金;未免心头懊恼;我们请他做男媒,教他博得些柯仪,也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冤家宜解不宜结,他便可以气平了。”李先生道:“大媒既定,便可择日传红,备着四副小礼,用鹤顶纸造五幅全帖,外用红绿夹衬的封套,上面泥金‘全福’二字,里面写‘恭求台允’字样,外用金如意、玉如意压帖,连同纹银小茶叶瓶若干,请男女大媒送往女家。女家便把闺女八字交与大媒,且用纱帽袍套压帖,连同纹银酒樽若干,以及各色花果盆景喜蛋等类送至男家。这一天,媒人先到女宅道喜,然后到男家吃茶点。吃罢,押盒到女家吃午宴。到了下午,押盒往男家吃晚宴。这便是传红的办法。”   周老太太点头认可,便吩咐帐席赶紧到卜课先生那边去择吉。所有一切传红应办的东西,早早布置,免得临时局促。帐席去后,枝山也辞别出外。文宾道:“我也要去访徐子建了。”枝山到了紫藤书屋,早见周姓家丁都围着祝僮道喜,祝僮扯开了笑嘴,喜的和弥勒佛一般。 枝山道:“你到里面去谢了老太太和大娘娘,若没有他们成全,你休想有这快活日子。你叩谢完毕后,快快出来,我有一封家信要教你送往信局寄到苏州。”祝僮诺诺连声,不用细表。   且说在明伦堂上舌战失败的徐子建,罚去了三百两白银修理大成殿,他怎不把祝枝山恨的切齿?他雇用着无赖,要向枝山寻仇,又被张小二从中解围,竟奈何他不得,他越想越恨了。他既无法复仇,只得天天在家中把祝枝山毒骂,还觉得不能泄愤。竟在园中扎了一个草人,写著“祝枝山”三字,把来绑在树上,每日提着皮鞭抽一鞭,骂一声“洞里赤练蛇,”草人怎捱得起鞭打?自己打得鸡零狗碎,不成了模样。打坏了一个,又换一个,换到第七个,依然怒气不平。这一天,正在园中提起着皮鞭,恶狠狠的打那草人道:“你这赤练蛇,真是恶毒无比! ‘打蛇打在七寸里,’打断你这蛇腰,难道你还能作恶不成?”说时,把草人拦腰打了几下,又骂道:“打了你的蛇腰,还得打你的蛇头,‘蛇无头而不行,’打掉你的蛇头,难道你还能作恶不成?”说时,正待鞭挞蛇头,忽的笑将起来,连说:“蛇头打不得,打了蛇头便触犯了我的忌讳。只为我的绰号是两头蛇咧!”   在这当儿,忽的来兴进来禀报说:“清和坊周二爷来了。”子建好生奇怪:“周文宾和我罕通往来,他上门来做甚?敢是赤练蛇和他同来,再要施展什么毒计?”忙问来兴道:“周二爷是一个人到来,还是偕着赤练蛇同来?”来兴道:“赤练蛇没有来,来的只有周二爷,而且和颜悦色,说有事恳求你主人,特地登门奉访。”这个蛇怕蛇的徐子建听说赤练蛇没有来,便不怕了。放下手头皮鞭,向草人怒目道:“赤练蛇,暂时饶你几下。会过了你的朋友,再来把你鞭打。”子建到了外面,把文宾迎入堂中,来兴送茶伺候,寒暄了几句以后,子建便问道:“贵友祝枝山可曾离开了杭州?”文宾道:“还在舍间居住,大约尚有几个月的勾留。”子建道:“解元公,兄弟有几句不入耳之言来相劝勉。唐、祝、文、周四人,虽然订为好友,但是这条洞里赤练蛇毕竟不是相交,兄弟和他素昧平生,尚且被他咬了一口,何况你们住在一处?只怕久后终须受着他的苦楚。似这般的坏东西,还是和他疏远一些的好。”   文宾道:“枝山生性诙谐,到处游戏三昧,这番他和子建兄作耍,也不过游戏游戏罢了。 子建兄切莫当真。”子建冷笑道:“旁的可以游戏,这白银三百两是小弟的血汗之资,怎么可以游戏呢。”文宾道:“据枝山说,这也是和你游戏游戏,并非真个要你破财。”子建摇头道:“我这白银三百两业已交与汪老师,而且大成殿上,日内早已动土开工,亏那赤练蛇还要说这巧话。这不是破财,怎样才算是破财呢?”文宾道:“枝山并不要你破财,他有方法教你‘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失去的不过三百两,收回的倒有五六百两。小弟这番登门,便是代达枝山的一片美意。”徐子建是爱财如命的,听得这般说法喜出望外。忙问道:“枝山先生真个有这意思么?”文宾道:“确有此意,怎敢相欺?”于是便把与王兵部千金订婚的事略述缘起。且说:“文定以后,不日便须结婚。枝山做了女媒,还要请一位坐享其成的男媒,小弟的亲戚故旧都来抢做冰人,枝山独自主张,要请男媒非得请你徐子建兄不可。你在明伦堂上吃了亏,也得教你占些便宜。这个冰人非同小可,五六百金的柯仪,便可不劳而获。好教人家知道我们这条赤练蛇是并不害人的。”子建大喜道:“祝老先生真是仁心侠骨,并世无双。谁说他是赤练蛇是要堕入拔舌地狱的。既蒙相邀,一切遵命便是了。”   文宾略坐了一会子,便即告辞。子建送客以后回到里面,笑容满面。来兴道:“相公,你忘却一桩事了。”子建道:“忘的什么事?”来兴道:“你不是说会客以后还要鞭打这条赤练蛇么?”子建沉着脸道:“狗才,你别胡言乱语!不唤祝大爷,却唤赤练蛇!他何尝是赤练蛇?他是一条兴云致雨泽及万物的神龙呢!”来兴道:“相公已打破了七条赤练蛇,为什么到了今朝变做了神龙?”子建道:“你别多问,以前他是赤练蛇,现在他是神龙。快把园中的草人焚去了,这条皮鞭子拾取进来,以后再也不许你唤赤练蛇。你若要唤时,就把皮鞭子教你受用!”列位看官,这金钱的魔力何等伟大?子建失去了三百金,把老祝恨如毒蛇,子建取得了五六百金,又把老祝奉若神龙。从此以后,徐子建和祝枝山便成了莫逆之交,时通往来,不在话下。   有书即长,无书即短。最长的便是上元这一天,自从周文宾乔装说起,直说到寄顿闺楼,和王秀英面订婚姻,足足占了十多回书。这是杭州书中的热闹关子。关子已过,说书的便唤做软档,当然没有什么书可说了。著者拢总交代一句话,周文宾寄宿闺楼一件事,只有寥寥几个人知晓,都是严守秘密,外面毫无风声。祝枝山虽是老鸦嘴不说好话,但在紧要关键,他也不肯妄说。况且有这偌大的柯仪堵他的嘴,周府里面知道底细的,只有周老太太一人,便是大娘娘也没有知道其中的详细情形。何况仆婢人等益发不会知晓。王兵部府中知道的人稍多,除却太夫人、王天豹以外,太夫人的身边海棠,小姐身边的素琴、锦瑟,都知道寄顿闺楼的乡下大姑娘便是雀屏中选的周二公子。太夫人素来信任海棠,有许多秘密话总和海棠商议。悄悄的嘱咐他道:“海棠,你是我的心腹丫环,人前说不得的话,你决不会讲与别人知晓。自古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依着我的嘱咐,我决不忘你的。待到你出嫁,我便赏给你珠环一副、金钏一双。海棠道:“老太太放心,丫头知道这件事关系很大,所以那天得了消息,便暗暗的告禀皇封,不敢张扬。所有姊妹面前从来没有露过风声,老太太便不给丫头赏赐,丫头也不敢饶舌,何况老太太有这重大的赏赐?”太夫人既把金珠堵住了海棠的嘴,秀英便如法泡制,悄悄的吩咐锦瑟也学着太夫人一般的话,而且珠环金钏,都肯预先赏赐。锦瑟接受了赏赐,不觉感激涕零,他竟当着小姐宣誓,他说:“元宵的秘密,倘有一字泄漏风声,管教丫头嘴上生个大疔疮。”秀英心中十分安慰,他想:“锦瑟既肯缄口,素琴当然不会饶舌了。只为素琴是自己的心腹丫环,夜夜相伴直到临眠。所有心话都曾向他说知。比着锦瑟不同,我若加给他一对玉钗,无论怎么样他总不肯向人前说长道短的了。”这夜临睡时,秀英又把嘱咐锦瑟的话嘱咐素琴,取出羊脂白玉钗一对、八宝珠环一副、天圆地方黄金钏一双。素琴却向小姐摇手不迭道:“小姐的赏赐请收回了罢。”秀英道:“你敢是嫌少么?”素琴道:“怎敢嫌少?只为接受了小姐的赏赐,便是看轻了周二公子。”秀英道:“你的话我不明白。”素琴道:“小姐聪明人,那有不明白之理?”秀英道:“你休作难,有话快说,别和我闹这哑谜儿。”素琴道:“小姐,据丫环看来,周二公子这般品貌,这般才情,便是黄金万两、白璧百双也换不到这般如意郎君。小姐,你道如何?”秀英点头道:“你这话千真万确。”素琴道:“‘易求无价宝,难觅有情郎。’现在小姐把周二公子看得太轻了,看得他只值玉钗一对、珠环一副、金钏一双。”秀英道:“素琴,你愈说愈奇怪了,这三样东西是我赏给你的,和他有什么相关呢?”素琴不慌不忙,说出一番话来。正是:   曾建奇功原有意,平分春色岂无因?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磕响头梦魂惊锦瑟谈密话消息逗秋香  素琴有挟而求:向着秀英小姐不慌不忙的说道:“周二公子的姻缘,虽和小姐前生注定,但是那夜若没有我素琴迎他上楼,只怕这段姻缘还有挫折呢!”秀英笑道:“这是大爷送他上楼的与你何干?”素琴道:“送是大爷送他的,迎却是我素琴迎他的。小姐记得么?第一次丫环要迎他上楼,小姐曾说,‘楼上不是迎宾馆,怎好留人过宿?’若不是丫环说‘这大姑娘是很规矩的,和寻常女郎不同,’小姐怎会和周二公子见面?第二次丫环要迎他上楼,小姐又说,‘好一个不近人情的哥哥!更阑人倦,还来厮缠。你快请大爷下楼去。’若不是丫环说‘这大姑娘美丽非常,和小姐不相上下,’小姐怎会和周二公子见面?第三次丫环要迎他上楼,小姐又说‘我的闺楼上总不能容留什么陌生女子,’若不是丫环说‘这姑娘很有才学,会得吟诗,懂得吹箫,’小姐怎会和周二公子见面?姻缘是小姐的姻缘,介绍却是丫环介绍的。现在小姐把玉钗、珠环、金钏赏给丫环,大概是为着丫环介绍这如意郎君上楼的缘故?小姐小姐,你这万金难换的如意郎君,只值得玉钗一对、珠环一副、金钏一双么?”秀英暗想:“这丫环倒会放刁,他把介绍周郎上楼自居其功,我倒要驳他一驳呢!”便道:“素琴,你引导周郎上楼虽说是你的功劳,但是周郎不上楼来,我们的婚姻依旧可以成就。 你不见老爷的来书么?”素琴笑道:“小姐你又说现成话了,小姐这几天来眉含喜色,脸带笑容,饮食增进,睡梦酣甜,端的为着谁来?只为着周二公子的容貌小姐已见过的了;周二公子的性情小姐已试过的了;周二公子的才学小姐已考过的了。所以这几天来心满意足,只等候着二月十五日的吉期到来。要是没有丫环把周二公子迎上闺楼,便算婚姻依旧可以成就,但是这几天内小姐多少总耽着些心事。周二公子会中解元,八股文章一定是很好的了。但是八股以外,还有种种的风雅学问,譬如聆音、识曲、填词、吟诗等类,未必中了解元,般般都会知晓。”秀英点头道:“这个自然,尽有高中科甲不谙风雅的人,似他这般的才学,才不辜负了一榜秋元。”素琴道:“再者,有了才学,未必便有这般美貌,未必便有这般深怜密爱的好性情。那天寿康堂上得了王升伯伯带来的警报,老太太和小姐哭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丫环虽然陪着小姐哭,但是随时留意到爱竹居中的周二公子的动静。要是我们痛哭,他却淡然,那便可以断定他是无情无义的公子哥儿。谁料他竟哭的比小姐更苦,险些儿晕倒在爱竹居中。姊姊妹妹们不知底细的都说这乡下大姑娘有些半痴半颠的。谁料半痴半颠的乡下大姑娘却是有情有义的未来姑爷。”秀英点头道:“他的性情我已深知其细了。”素琴笑道:“这不是丫环的功劳么?”秀英道:“知道了,你收了这几件东西,我还有几件送你。”素琴道:“小姐又来了,你道丫环真个贪你的赏赐么?无论小姐赏给我什么东西,丫环一件也不要。”秀英道:“你要的什么?老实讲罢,你是我的心腹丫环,可以允许你的一定允许你。”素琴才把那天送周二公子下楼一路行走时要约之词—一告诉了小姐。秀英微微一笑道:“他既允许了,我还有什么话说呢?我也少不得要有一个永远陪伴的人。这几件东西你拿了去罢。”素琴道:“小姐把这三件珍物赏与丫环,丫环是不敢受的。”秀英道:“你要怎样才肯受呢?”素琴道:“倘把这三件珍物作为小姐允许丫环请求的表记,丫环便不敢不受。”秀英自思:“素琴这丫环端的厉害,他竟要求我替周郎代下聘礼。也罢,他的确立下一番奇功,我便允许了他罢。”便道:“惹厌的丫环,敲钉转脚,敢是要我代他下聘礼罢?快快取去,算是我允许你请求的表记。”话才出口,素琴便跪伏在楼板上,白登白登的磕着响头,谢谢这位宽宏大量的千金小姐。睡在后房的锦瑟初入黑甜乡,受着这磕头响声的冲动,竟在睡梦中说话道:“素琴姐,你听啊,白登白登的一只赶骚的雌猫在楼板上打滚。”主婢俩听了都是“扑嗤”的笑将出来。素琴谢过小姐以后,起身站立把聘物接受了,放在自己的箱中,眼巴巴只盼二月十五到来:只须小姐过门以后,那时姑爷、小姐双双禀明了太夫人,把自己择日收房,那么自己便是解元爷的如夫人了。从此便可自鸣得意。见了姊妹们也觉面上增光。 他们自恃着金莲瘦小,以为可以嫁得好夫婿,见了我这盈尺莲船常常奚落,料我不过嫁得一个种田汉罢了。谁知他们脚小伶仃,只不过嫁一名家丁;我虽盈尺莲船,却嫁得一个头名解元。洋洋得意的素琴丫环。从此以后,屁股上都生了笑靥,睡梦里都要笑醒了。   待到吉期前两日,王兵部府中发送妆奁,小姐的妆奁准备已久了,临时又添了许多华丽东西。杭州的风俗,上等妆奁不过十二箱、四橱,惟有王兵部府中的妆奁却是二十四箱、八橱,其余包罗万象,无所不有。俗称叫做“全铺房,”这是数一数二的妆奁,所有箱橱都是描金镂花、嵌银丝、镶螺钿,颇极富丽华贵,又有大春台、聘春台、梳装台以及衣架、脸架,琴凳、春凳,种种内房家伙,已瞧得人家眼花缭乱,目不暇给。内房家伙以外,又有外房家伙,大概是金猊炉、七巧台、红木画桌、花梨桌以及书画古玩,光怪陆离的东西,竟使两旁观众只恨爷娘替他少生了两眼睛。管家王升捧着奁目一本,足有三寸多厚,所有妆奁各件详细开列不漏一物。从麒麟街出发直向清和坊而来,抬的抬,挑的挑,捧的捧。都由埠夫承值,迤逦街市间,足有两三条巷的距离。押装管家十二名,随装行走,比及到了清和坊,便听得高升喜炮迎接装奁。目有投帖的管家先行投帖。但见礼部府中大门开放,所有装奁一一陈设在华堂上面,然后启请新姑爷接受奁目。文宾接受以后,交付帐房李先生点装。点装和点名相仿,费了许多功夫方才点毕。   这一天,款待管家,宴请冰人,一番忙碌不在话下。似这般的盛奁,哄动了杭州城中的民众,个个赞声不绝。尤其是一般待嫁的女郎,看的眼皮上烘烘的热。几乎把睫毛都要烧去。 然而美中不足便是在这两位大媒身上惹起人家的猜疑,以为男媒是两头蛇,女媒是洞里赤练蛇,杭州城中的体面绅士很多,谁都可以做月老的,为什么偏偏要去请教这两条蛇呢?待到二月十四日,两家府第都是挂灯结彩,贺客盈门。周上达不及回杭州做主婚人,便由他的族兄周上发代做主婚人。王朝锦正在调兵遣将讨伐叛王宸濠,也不能主持婚事,便央托他的叔父代做公相。女宅忙的是待新娘,杭州规矩吉期先一日的傍晚,新娘装扮已毕,由着伴娘扶往家堂宗庙前面行参拜礼。参拜完毕,设着盛筵款待,其名叫做待新娘。新娘坐着首席,还有四陪桌,都是亲友人家的闺眷。须得妙龄女郎,丰姿少妇,才够得上这陪新娘的资格。设宴便在中间以内的寿康堂上,一是钗光鬓影,脂香粉气,还加着清歌妙曲,更奏着乐府新声,宛比广寒宫里许多霓裳仙子,赴着日里嫦娥的宴会一般。两旁的使女人等,站的和锦屏风似的。有两名丫环在那里窃窃私议,小莺向春燕说道:“你看吃喜酒的太太们奶奶们小姐们,花团锦簇的何等热闹!凡是和王兵部府有些关系、有些交情的,谁都要来凑热闹了。”   春燕道:“小莺姐,你看吃喜酒的里面,单单缺少了一位女宾。”小莺道:“凡是住在杭州城中的女宾都已到来,除非远地的亲友不及赶到。但是今天不来,明天也许要赶到的。”春燕道:“这不是远地的女宾,却是—个近在城内的女宾,而且和小姐虽只会面得一次,彼此都是很莫逆的。小姐大喜,他却不来道贺,好不令人诧异。”小莺点头道:“知道了,不是许大姑娘么?唉,这个乡下姑娘,太没有良心了!小姐为着他富有才华,真个另眼看待于他。小姐吃参汤,他也吃参汤;小姐吃莲子羹,他也吃莲子羹。和他亲亲热热谈了一夜的话,自从正月十六日备着轿儿送他回去以后,他一直没有来过,难道他不知道小姐要出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