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杰传 - 第 18 页/共 26 页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如是这般的苦劝无效,忽忽已过了九天。到了第十天,空气紧张,大家都替着他捏一把汗。但是崔美人毫不惊慌,和从前一般态度。娄妃为着规谏宁王无效反遭宁王厌弃难得会面,便是会面时宁王也不和他讲话。娄妃知道丈夫已中了萋斐之言。只好付之一叹,无法指示他的迷途。这一天得了侍婢报告,知道丈夫又掠取一名美女叫做崔素琼,限期十天须得屈伏。
现在已到了九天,崔美人还无顺从之意,人人都替他担惊,他却态度如常,全不管大祸便在来日。听说大王有旨,到了来日崔素琼依旧倔强,便要把他凌迟处死。说什么杀一可以儆百。
若不把他极刑处死,不能使其他的美人个个慑伏。娄妃大惊道:“他难道不知晓要受这酷刑么?”侍婢道:“他已预备受这酷刑,听说他第一次见了大王便是肆口大骂,说什么要杀尽杀,要剐便剐。”娄妃肃然起敬道:“原来目今世界还有这般的烈女子。桃李其貌,冰雪其心,真正难得啊!”娄妃敬佩崔素琼,很想和他会面。侍婢便要去传唤崔美人来见千岁娘娘。
娄妃道:“这般奇女子怎好去传唤他,还是我自去访问的好。”于是娄妃只带着两名侍婢卑躬屈节自去访问崔素琼美人。这时,崔素琼正坐在自己房中和柳美人并坐谈心。原来九美人中间只有柳春阳和崔素琼的感情最好,其他八名美人见崔素琼不听人言早已不高兴再来相劝。
彼此窃窃私议,都笑这女子不识世务,王爷给他一个转圜余地,他偏偏不肯转圜,宛比扑灯蛾自寻死地,真正愚不可及。又有美人说:“他一应允,便做了王爷宠姬总比着蓬门女子高过万倍。”又有美人说:“看来崔素琼没有这福命罢,我们这位王爷目前分王江右不日便可身登九五之尊,王爷登基,我们都有贵妃的希望,看来他没有这福命罢!”众美人对于崔素琼都不满意,所以到了第九天崔素琼房中除却柳春阳外,更无其他的美人前来走动。柳春阳知道崔素琼已拚着一死,却是异常的敬他爱他惜他。只为柳春阳顺从宁王,迫于一时无奈。
他也知道奸王的所作所为决不会得着善果,将来反谋破露难免有灭族之患。但是自己怯于一死只好忍辱偷生,得过且过,死活存亡待到将来再说。他见崔素琼不为利诱,不为威怵,死期便在来朝却是谈笑自若毫无畏惮之心。想不到这般娇怯怯的女郎却有那般铁铮铮的志愿,所以他今天只在崔素琼房中谈心,不舍得暂时离别。他说:“姊姊这般高尚志气,春阳见了如对天人,只恨自己慑于奸王的淫威玷辱了生平清白。”崔素琼道:“已往的事姊姊不须自怨自艾,将来的事姊姊须得注意。我看奸王这般行为,分明‘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待到大祸临头,奸王一人不足惜,只怕害及姊姊。”柳春阳道:“姊姊,这是金石之言,春阳看那王府中人大半行尸走肉,除却王妃谁也没有打破这从龙之梦。”崔素琼道:“王妃既然洞烛其微,为什么不向宁王规谏?”柳春阳道:“谁说不曾规谏?只是谏而不听罢了!”于是便把娄妃题的《樵人上山图》。背给崔素琼听。又说:“为着这一首诗,宁王反而冷待王妃,轻易不和他见面。”崔素琼听了嗟叹不已。在这当儿,忽报王妃千岁娘娘驾临,慌的柳春阳出房跪接。娄妃道:“美人平身,别闹这礼节。我是为着拜访一位桃李其貌冰雪其心的好女子来的,这位好女子可在这里?”柳春阳平身以后,回覆娄妃道:“他便在房里。”娄妃吩咐侍婢回避了,便挽着柳春阳的手同入里面。柳春阳道:“姊姊,可来见了王妃,这便是方才谈起贤德可风的千岁娘娘。”崔素琼在座上抬身。只说一声:“待死之人不谙礼数,请娘娘原谅。”说时只是略一敛衽,慌的娄妃放下挽着崔素琼的手回礼不迭,便和崔女并肩坐下。笑问道:“你真个拚着一死么?”崔素琼道:“素琼自入王府久已安排一死,明天便是最后的死期。”娄妃赞叹了几声,沈吟了片晌,却又轻轻的说道:“这里都是自己人,不虑走漏风声。崔素琼,你有这般的才貌,死在这里也是可惜。我便放一条生路,今夜三更我遣人把你领出龙潭虎穴,由着你自去逃生,你道如何?”崔素琼道:“娘娘不须怜惜素琼罢,救了素琼,岂非害了娘娘?况且素琼是—个弱女子,即使逃出龙潭虎穴,人地生疏,也没有地方可以走,即使逃得出王府,总逃不出南昌城,便是逃得出南昌城,也在宁王领土以内,逻骑四出依旧难逃毒手。那时自己仍不免一死,又累及了娘娘,这是素琼万万不敢从命的。
娘娘的美意,只好记在心中来世补报罢。”娄妃听了泪如雨下。崔素琼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儿女子贪生怕死的态度。娄妃又和崔素琼附耳数语,崔素琼点了点头儿方才作别。临走的时候娄妃几次回头,兀自恋恋不舍。崔素琼很洒脱的说道:“娘娘不须回头,来生会罢。”这一夜崔素琼态度如常。直到来朝房门久不开放,婢女们叫门不应,知道出了岔儿。破扉而入,却见崔素琼笑容可掬的睡在锦衾里面,推他不醒,摸摸他玉体早已和寒冰一般,才知他已气绝了多时。婢女大惊,飞报与宁王知晓,也是嗟叹不绝。九位美人中,惟有柳春阳最为伤心,抚着他的遗体放声大恸。娄妃也来临视,洒了许多凄惶的泪。检视他的遗墨,只有寥寥数语,央求娄妃便把他葬在附郭,立一石碣,上题“吴门薄命女子崔莹素琼之墓;”休将死耗传给他老父知晓,免得老人闻而肠断。又有一条罗巾,上题绝句一首道:
才子风流绝世人,无真非幻幻非真;
题诗只恐无红叶,写上罗巾当会真。
诗中自有本事,可惜崔素琼已死了,不知他诗中的风流才子指着何人。后来有人议论:“他所指的风流才子当然便是周文宾。”为着周文宾曾向崔翁乞婚,虽然没有成为事实,但是崔素琼心中或者已有文宾其人,所以书上罗巾逗露自己的心事。又有人说:“不对,诗尾有‘当会真’三字,《会真记》是张生与莺莺的佳话。素琼姓崔,恰是莺莺,他的意中人敢是姓张的罢。”毕竟他的情人是张是周,他既不曾说破,编书的也无从武断。好在无真非幻,无幻非真,他的诗中既是这般说,那么事在真幻之间,姓张也好,姓周也好,正不必轻下判断了。
且说娄妃悼惜崔素琼全贞而死,一切殡殓特别从丰,这幅题诗的罗巾大殓时也纳入棺中。
单把诗句钞出,刊在碑阴。这三尺孤坟便在南昌东郭。至于娄妃向他附耳数语,柳春阳在旁也没有听得清楚。以意度之,或者娄妃嘱他自裁,免到来朝身受凌迟的惨刑,崔素琼点了点头儿,便是赞成他的意思。后来崔素琼服毒而死,不知服的是什么毒?有人猜测,说是娄妃给他的鹤顶血。这是理想之谈,不能作为事实。崔素琼身死的消息如何瞒得过,不久便被他老父知晓。崔翁悼女不已,未几便即下世。待到宁王失败后,王府中的妾姬奉旨发还原籍,交付本人的父母领取回去。柳春阳是钱塘人,发还原籍,由着他父亲柳贡生领去。只为他已做了宁王的姬妾,所有绅富子弟都不愿与他结婚。其他门第平常的人争来乞婚,柳贡生又不愿把女儿嫁与穷小子。这个消息传入王天豹耳中,他是崇拜有才貌的女郎,至于处女与否在他却不成问题。为这分上他去访问柳贡生,也是天缘凑巧,恰和柳春阳见面,果然容光照人丰姿绝世。王天豹见了十分满意央媒说合,柳贡生那有不愿之理。从此柳春阳便嫁与了王天豹,伉俪之间异常恩爱。有时王秀英归宁父母,便和他嫂嫂柳春阳谈及当时宁王的事。柳春阳便把崔素琼一死全贞的事,细细的讲与秀英知晓。又讲到宁王为着崔素琼死后,十美之中失去了一个最美的人,将来献与正德皇帝未免减色,因此急于物色一位十全十美的佳人,以补崔素琼之缺。自有手下一辈谋士如李士实刘养正等,保举一位十全十美的佳人,比着崔美人有过之无不及。宁王忙问是谁?他们便说,现任兵部尚书王某之女王秀英。住居杭州,才貌冠世,尚没有和人家订婚,这便是一位十全十美的佳人,宁王听了奸臣之言,便写信与九王爷教他逼令王兵部立时允诺。后来不知怎么样,这件事料想妹妹定知其详。王秀英道:“嫂嫂提起这件事,妹子便险些儿做崔素琼第二。当时警报传来,妹子为着保全爹爹的官职和生命起见,已拚着一死。自愿进了宁王府从容自尽。后来第二个消息传来,说宁王反谋破露朝廷已下着讨伐令了,妹子方才得兔于难。”说时,又把当年寿康堂上先号咷而后笑的情形述了一遍。柳春阳道:“这是妹妹的福分,所以逢凶化吉。要是宁王的反谋稍迟—个月发觉,妹妹便不免身入龙潭虎穴,保全了贞操,便不能保全生命。再者,假使宁王当日觅不到崔素琼。李士实、刘养正一辈小人先把妹子的才貌双全告诉与奸王,那么奸王怎肯放过妹妹?这一场滔天大祸恐怕也不能避免了。现在先有崔素琼入选,奸王心愿已足无事他求,比及崔素琼死后,奸王才想把妹妹强迫入府,那便来不及了,这不是妹妹的福分么?看来吴中薄命女子崔素琼是妹妹的替死鬼罢!”王秀英听到这里猛然间想起当年闺楼一梦,迷离惝怳至今未忘,彷佛自己便是崔素琼,崔素琼便是自己。照这么说,崔素琼真个便是给自己替灾替晦的人了。要没有崔素琼,自己便是崔素琼,幸而有了崔素琼,自己才没有做崔素琼。想到这里益发怜念那崔素琼,感激那崔素琼。于是见了丈夫周解元便想亲赴南昌城外,在崔素琼坟上祭奠一番。周文宾听了异常赞成,自己也愿陪着秀英同去。后来夫妇俩果然亲赴南昌祭奠那吴中薄命女子崔素琼之灵,由周文宾撰着一篇哀感顽艳的祭文,对着三尺孤坟朗读一遍,夫妇俩泪如雨下。这不在《唐祝文周传》范围以内,编书的未来先说,表过不提。
且说宁王当日从了李士实,刘养正之计,想把王兵部的女儿秀英补那第十美人之缺。一面启奏京师请正德皇帝南巡,以便进呈美女,惑乱君心,密谋叛逆。把那十名美女效法荀息当年把马玉傀送虞公之计,所谓“取之中厩而置之外厩,取之中府而置之外府,”将来杀了正德皇帝,十名美女依旧可归宁王享用。李刘两人的计画何等刻毒。正德皇帝那里知道其中的黑幕,只当宸濠奏请巡幸出于一片至诚,果然颁下御旨,择日南巡。宁王的秘密奸谋瞒得过当今皇帝,瞒不过这位都察院佥部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的王守仁先生。所有种种叛逆证据已被王守仁侦察得实,一面飞章告变,一面特别戒严。宸濠知道事机破露了,只得宣言起义,连陷南康九江声势浩大。谁知王守仁早定了锦囊妙计,奇兵迭出。宸濠腹背受攻,造反不过数十日,遽遭大挫。自己连同世子郡王将军等数百人,都被王守仁捕获。昔日权威都成泡影。
惟有娄贤妃在宁王造反之先早已忧鬱而死,却不曾罹这浩劫。正德皇帝知道宸濠已反,他是个好大喜功之王,立时颁下玉旨御驾亲征。着令礼部尚书周上达缮呈大驾亲征祭告礼式,皇帝戴着皮弁,乘着革辂,备着六军,祭告天地大庙社稷以及军牙六耄之神,统领雄师一路南下。谁料御驾恰才启行,王守仁擒获叛王宸濠的奏章已呈上了。正德皇帝是喜出风头的,宸濠既已被擒,南征的名词便不能成立了。可笑这位昏君竟把告捷的奏章匿不宣布,依旧用着南征的名义。一路遨游,直到南直隶驻跸,在南京城中陶情作乐,这时候王守仁已把宁王宸濠槛送金陵,听候皇帝发落。可笑那昏君却要攘夺臣子的功勋,只算是御驾亲征以后才把宸濠捉到的,便显出自己是神武的天子。于是开辟广大的围场,把宸濠的槛车扛入场内。周围都是层层叠叠的御林军,中间搭了将台,皇帝高坐在将台上面。一时五光十色,旗帜飘扬,辕门外建着飞虎;旗营门口建着豹尾旗;中央黄绫五□旗,其神蛇,其色黄;东方青绫九□旗,其神青龙,其色蓝;南方丹绫三□旗,其神朱雀,其色红;西方皎绫五□旗,其神白虎,其色白;北方玄绫七□旗,其神玄武,其色皂;将台上面建着中军大□旗,杆高八尺,旗大丈二,珠玉饰边,备极华丽。待到两通鼓响,看守囚车的军士早把囚车打开,释去宁王的缧絏着令伪作逃奔,又是一通鼓响,皇帝着令侍卫将军奋步上前,把宸濠一把擒住上了缧絏纳入囚车算是御驾亲征以后才能够捉住叛王。御林军一齐高声呐喊道:“神武的皇帝,万岁万岁!”
这一幕趣剧,李一桂李典史恰逢差遣到南京,这是他躬逢其盛的,今天和女婿文徵明杯酒闲谈,所以把这件事说的有声有色。至于其他的事李典史不会知晓,须待柳春阳嫁了王天豹,宁王府中的黑幕才能够公布于世。编书的不过乘着李典史闲谈的机会附带交代一个明白罢了。徵明知道宁王失败的情形异常欣喜。草草表过不在话下。酒罢饭毕。李典史辞别而去。
文徵明又去探望杜颂尧,顺便与月芳会面。相见之下杜太史的感冒业已痊愈,和女婿讲了许多话。徵明便转述李典史报告的宁王失败情形。杜太史以手加额道:此乃当今天子之洪福也!”又吩咐女儿月芳道:“你的夫婿已回,我这里有你的姨娘服侍,况且病又好了,你跟夫婿回去罢。”月芳对于父命是惟命是听的。这一天,杜太史备着轿儿送着女儿回家。徵明坐了一会子也即告辞回家。自古道“新婚不如久别”,徵明和月芳别离虽不久,但得鸳鸯枕上已诉不尽的离怀了。过了一宵,来日起身梳洗才毕,又去访了亲友。午后反家恰才坐定,外面传进消息,说唐大娘娘遣着唐兴到来,邀请二爷去商量要事。徵明道:“这便奇了,唐家大嫂唤我去做甚,敢得他已得了子畏的消息么?”正是:
才郎踪迹仍无定,闺妇愁怀倍觉多。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河畔归舟欢腾内子庙前论字倒写良人 陆昭容派着唐兴来请文二爷到桃花坞去一走,徵明心中岂不突兀?忙唤唐兴入内。问他道:“大娘娘为着何事,唤我去会面?”唐兴道:“小的只是奉着大娘娘之命,请二爷赶紧去走一遭。若问为着何事,大娘娘没有向小的说明,委实不知晓。”徵明道:“你们大爷可有回来的消息?”唐兴道“消息全无,大娘娘心中十分忧煎。今天祝大爷上门来见大娘娘,大约早已访得我们大爷的消息了。”徵明道:“祝大爷可曾回去?”唐兴道:“没有回去,依旧坐在花厅上。大娘娘请二爷过去,或者和祝大爷有什么商议之处也未可知。”徵明道:“你请先回,少停我便登门来见大娘娘。”唐兴唯唯而去。徵明测度情形料想又是老祝的主见,他被陆昭容打出大门,逼他出门寻觅唐子畏,背乡离井,竟在杭州度岁。他以为偏任其劳,吃了许多苦楚,这一番续访子畏,他一定要拉着我同走一遭。唐兴前来相请,大概便是这层意思。
不提徵明准备到桃花坞去走一遭。且说枝山从杭州回来,出于祝大娘娘的意料之外,他以为唐家叔叔没有下落丈夫碍难回家,看来天生薙头的日子还不能见亲爷的面。却不料祝僮首先跑回家里,满面笑容的向着大娘娘磕头请安,说道:“大爷回来了!”祝大娘娘这一喜非同小可,忙问可是唐大爷有了消息不成?祝僮道:“消息是有了,只是我们大爷很秘密的不肯告诉他人。”说时丫环领着舟子进来,报告道:“大娘娘,我们大爷带着许多东西回来了。”祝大娘娘瞧见带来的东西,吃的也有,穿的也有,用的也有。差不多和搬场—般,扛的扛挑的挑,堆满在一起。他想丈夫动身时。只有—肩行李,回来时,却是满载而归,他敢是做了官儿不成?正在猜想间,已听得外面谈话的声音道:“见了大厅上的被打情形,真个是满目疮痍。痛定思痛,这母大虫好生厉害也。”祝大娘娘听出这是丈夫的声音,连忙离座相迎。编书的且来打个岔儿,以前有个灯谜,谜面是:“分明是我丈夫声。”打一句千字文。
是用谐音格,叫做“果珍李柰。”因为苏州女人称呼丈夫辄云俚耐,俚耐二字与李柰相谐,果珍李柰者,‘果真俚耐也。’他和丈夫阔别了四五月,这番相见真是悲喜交集。枝山见娘子身子健全,心头安慰。乳妈已抱着天生来见生身老子。枝山笑道:“待我来认认六个指头儿的小手。”祝大娘娘道:“大爷,这是谁告诉你的?我写家信时没有提起这句话啊。”枝山道:“我是顺风耳朵千里眼,身在杭州,苏州有事甚么都瞒不过我。”祝大娘娘微微一笑,暗想丈夫不脱狂奴故态。枝山向四下望了望道:“前言戏之耳,请问大娘,岳母可是回府去了?”祝大娘娘道:“母亲自从去年到来,替我守肚,直到生孩满月,他见我身子健全房间也出了,所以二月初八日满月,母亲便在初九回去。”夫妇俩谈话的时侯忙煞了祝僮,所有点查东西,开发船户,都是他一人照管。祝大娘娘问起杭州情形,枝山道:“一部廿四史教我何从说起?且待慢慢儿告诉大娘娘知晓。”祝大娘道:“可是唐家叔叔已有了存身的所在?”枝山奇怪道:“大娘怎么知晓?”祝大娘娘笑道:“我这里也有顺风耳朵千里眼。”枝山道:“不用说了,一定是祝僮说的。但是祝僮也不知小唐究竟藏在什么地方。”祝大娘娘道:“大爷可知晓么?”枝山道:“我不知晓怎肯贸然回家?不过事关秘密,天机不可泄漏,唐家这母大虫可曾前来闹过没有?”祝大娘娘道:“大爷,我们坐着细谈罢。”于是同到房中并肩坐定,笑向丈夫说道:“大爷,陆昭容那天来寻仇,一半是他冒昧,一半也是你言语冒犯了他,这叫做两有不是啊。待到你动身后,昭容曾到这里向我道歉,教把损失的东西开单与他,以便照样赔偿。”枝山忙道:“这是赔偿不得的!你可开单与他?”祝大娘娘道:“未得大爷允许怎敢开单索赔?奴家向陆昭容道:‘损失的东西为数有限,只求你们叔叔早早回来便是了。’”枝山点头道:“那么还好,我这些东西怎肯贱卖与他?古称‘利市三倍’,我还希望利市十倍呢!母大虫来过一次以后,可曾再来没有?”祝大娘娘道:“后来我身孕大了,他又来探望我一次,还送给我许多贵重东西,如人参、犀黄等类。人参备我生育时用,犀黄备小儿清理胎毒时用。”枝山笑道:“人参还有用处,他送犀黄做甚?未免多此一举。我离家四月,胎教二字不守而自守,料想小孩没有什么胎毒的。他送犀黄未免画蛇添足了。”说到这一句,触犯着自己的忌讳,不觉大笑道:“我真痴啊,人家骂我蛇还不够,又要自己骂自己么!”祝大娘娘问及路上情形,枝山便把周文宾备着大船送他回家,同船的还有沈达卿、文徵明二人,舟过嘉兴在达卿家中停留了一天,承他十分优待,又承他的姨太太送了许多东西,舟到阊门外码头,只为大船不能进水关,我和小文坐了小船进城,另用驳船运了东西跟在后面。我这番因祸得福赚得一二千金,满载而归。仔细想想也是母大虫玉成我的。他若不上门寻仇,我到杭州做甚?”祝大娘娘道:“陆昭容和我会面总是满口道歉,大概他也知悔了。听说唐家七美都怪昭容此举未免过火,你虽和他言语龃龉,毕竟是他丈夫的好友,打毁家伙已属非分,何况再要扭去你的半边胡子,他在先还疑你真个藏着他的丈夫和他开玩笑,后来他知道不对了。他见你抛着家室,久出不归,可见你也没有知晓小唐的藏身所在,为这分上他越觉自己非礼。到了我分娩后他又来探望我一次,只是没有进我的血房,为着他常往各庙烧香祷求他丈夫早早回来,所以不能走进产妇的血房。他又送我孩子许多赤金帽器。”枝山道:“看这分上我把小唐消息早一天告诉他。要是他依旧发这雌威,他要知晓小唐的消息须得在我面前长跪三天,我才肯告诉他咧!”这一天,枝山没有出去访友。一者才拂征尘有了些倦意;二者祝大娘也不放他出门,要他细细的报告杭州情形,不须赘叙。
且说陆昭容久盼丈夫不回,枝山去后也没有访得确实消息,心中闷闷不乐。这一天正在内堂和七美谈话,谈到丈夫消息杳然,八月失踪直至现在已是半载有余,觅不到一些消息。
以前失踪也是有的,总不过三五天便有消息。便是没有消息,一去探问老祝,总有线索可寻,惟有此次失踪连那老祝都不曾知晓,要是他知道了一定要回来报信,决不会避在外面久不回苏。我上次实在错怪了他。八娘娘春桃道:“现在只好将错就错了,除却老祝,旁人也访不到我们的大爷。”陆昭容道:“我也是这般想。不过忽忽数月信息杳然,老祝访不到我们的大爷谁能访到呢?我只疑大爷此去凶多吉少。”三娘娘九空道:“大姊,我想不会有这事罢,我在大士面前曾经求过三次签,不是上吉便是中平,不是说行人无恙,定是说行人将归。”陆昭容道:“论到我们大爷的为人不该有什么意外变端,他在女色上面虽然有些风流罪过,但是他借此韬隐并非出于本意,不知道他的,道他是个轻薄文人;知道他的,佩服他是个有气节的少年。他曾向我说:“宁王不倒,徐按院不去,决不能现出我的本来面目。’只可惜宁王倒了,徐按院已失败了,我那隐于好色的丈夫,还没有回来的消息。我昨天到关帝庙去进香,看见—个挂着‘一法通’招牌的测字先生,在庙门前设摊论字,我便拈了一个字卷,向他询问行人消息。他打开字卷,却是—个饮食的食字,他问我这出人是什么称呼,我说是丈夫。他便乱摇着头,在水牌上把食字拆写。先写人字,后写良字,他向我说:‘食字拆开是人良。人良者,倒写的良人也。照此看来,良人倒也。不是病倒招商,定是长眠不起,只怕立的出门,倒的回来。凶多吉少,不妙不妙。’我拈得了这个字异常不快。回来后夜间又得了—个不祥的梦,恍恍惚惚见丈夫身死在客店里面,不禁—恸而醒。直到现在兀自心跳不宁。”六娘娘李传红道:“大姊放心,梦是相反的,梦死得活。况且又是春梦颠倒。你大概听了测字先生的混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四娘娘谢天香道:“春梦果然无凭。但是测字先生说的良人倒也却不是个好口彩。”二娘娘罗秀英道:“四妹说不是好口彩,我却以为这是很好的口彩。”谢天香道:“二姊怎么讲?”罗秀英道:“这测字先生真是个饭桶,拈了这个很好口彩的食字,他只会说良人倒也,不会从倒字上想出一个到字来。但看人家招寻失踪的人,往往把招纸上寻人的人字颠倒写着,这是讨个好口彩,人倒了,便是人到了。
假使那个测字先生把风俗习惯作引证,那么良人倒也,分明便是良人到也。可见失踪的丈夫,便有回来的希望。”陆昭容听了。愁眉顿开,笑说道:“二妹真好心思,你的测字本领比着测字先生的本领还大。”正在闲谈时,丫环们争来禀报道:“启禀诸位娘娘,好了好了,我们大爷不日要回来了!”陆昭容道:“这是谁人说的?”一个丫环道:“这是唐兴阿哥说的。”又有一个丫环说道:“这是唐兴阿哥遇了祝僮,祝僮向他说的。”又有一个丫环道:“祝阿胡子昨天已从杭州回来了。”那时八位娘娘个个面有喜色,只为听说老祝回来,丈夫的踪迹一定被老祝知晓了,要是不然,老祝决不敢贸然回家。陆昭容吩咐丫环,传唤唐兴入内,问他这个消息可是真的?唐兴道:“启禀大娘娘,这是千真万确的消息。今天小的出外购物,路遇祝僮,但见他身穿了簇新的衣服,得意扬扬,竟是一个很体面的书僮。”陆昭容道:“休说这没关紧要的话,遇见了祝僮他怎样向你说?”唐兴道:“小人先问他从何处得意回来,他说:‘我是逃难出门,有什么得意之处?’小人知道他怀恨前事,便再三向他赔罪,又问他可是跟着祝大爷回来?他道:‘做奴才的自当跟着主人,免得一时疏忽失去了主人,反向人家寻仇。’”陆昭容道:“这小子语中有刺,口口声声不忘前仇,你怎样探出大爷将有回来的消息?”唐兴道:“小人肚里忖量,祝大爷出门时曾向大娘娘立下誓愿,要是不寻到我们大爷他决不敢回来的。小人见祝僮这般扬扬得意,而且跟着他的主人同来,料想大爷定有回来的消息。但是向他盘问,他决不会轻易告诉小人,只得冒他一冒,听听他的口风。便道:‘祝僮兄弟,何必记着前情,我们都是自家人,不日大爷回来和你们主人又是如兄若弟,同去登山临水。我和你也可常在一块儿游玩。’祝僮竟中了人小之计,便问小人。
‘你怎么也知道唐大爷回来的消息?’小人说:‘你也知道了,我怎会不知晓?老实向你说,大爷早已有信来告诉我们八位娘娘,说不日便须回来。我们大娘娘得了大爷的信,知道大爷出门祝大爷并不知情,去年冒犯了他,端的对他不起。因此写信给大爷告诉他一切情形,叫他动身以前通知一声祝大伯,免得祝大伯久避他乡。’小人把这一篇鬼话说的祝僮深信不疑。”陆昭容道:“你本是说鬼话的祖师,去年打上祝家门,也是听了你的鬼话。你这番又说鬼话了,好在这番的鬼话说的得当,准你将功赎罪。”唐兴道:“多谢大娘娘不咎既往,小人这番说鬼话骗信了祝僮,见他自言自语道:“原来唐大爷藏身的所在你们先知晓了,可笑我们大爷还要叮嘱我们,不要在外面放风咧。’小人见他道出真情不禁拍手大笑。祝僮才知上了小人的当懊悔不迭。小人道:‘你既自招口供也不必藏头露尾了,究竟我们大爷住在什么地方,快些告诉我们知晓,以便遣人前去迎接。’祝僮说:‘你们大爷的住址只在我们大爷的肚里,他只向我说唐大爷的藏身所在我已知晓了只不曾告诉我住在何处。’小人道:‘你不会问他么?’祝僮道:‘我问他,他怎肯说?休说我们做奴才的问不出唐大爷住在何处,便是文二爷再三在船中打听,我们大爷不露一些口风。回到家里,我们大娘娘也曾问及唐家叔叔的住处,我们大爷只是笑而不言。所以你要询问唐大爷的住址,除非亲去询问我们大爷才行。’小人说:‘你不要骗我,你是一定知晓的。’祝僮沈着脸儿,向小人赌咒,小人才知他不是说谎。只得跟着祝僮去见祝大爷,倒被祝大爷一顿申斥,说:‘你休听了谣言向我寻人,我要是知道了小唐的踪迹也不会出门避难,直到今日才回来了。’小人道:‘祝大爷既没有知道我们大爷消息,为什么忽然回府?’祝大爷道:‘我是记挂家中,方才回来一走,拚着你回去撺掇大娘娘再来寻仇。’小人见话不投机,只得告辞而出!”陆昭容得了消息又添了愁闷。他深知老祝为人最是刁钻不过的,要他说出丈夫的藏身所在,一定奇货可居。于是便和七位娘娘商议办法,春桃主张请大娘娘亲自上门询问,陆昭容道:“我和老祝破了脸,我去问他只怕他益发使刁不肯说出。”罗秀英道:“姊姊不去,待小妹前去央求,看他可肯说出大爷的藏身所在,自古道‘人有见面之情’,小妹和他不曾破过脸,他或者肯给小妹一个面子。”七美听了一致赞成。罗秀英借着探望祝大娘娘为名,备着八件礼物,还有送给小儿的帽器,坐着轿带着丫环前往护龙街祝宅。临上轿时陆昭容再三叮嘱,如得了大爷消息赶紧回来,免得愚姊盼望。罗秀英诺诺连声,不在话下。陆昭容和其他的娘娘都在家中盼望着二娘挈带好音回来。待到晌午才见罗秀英坐轿回来。下轿以后众美人已拥着他问大爷毕竟在那里?罗秀英微微摇头,到了里面坐定,罗秀英报告情由,说老祝刁不可言,向他询问大爷消息他总推托不知,幸而祝大嫂看不过向我说:‘唐家叔叔消息是有的,只是他秘而不宣。便在妻子面前,也没有道出实话。要不然,他不肯说我也说了。’我听得祝大嫂这般说,又再三向老祝恳求,他才道一句,要问消息,除非陆昭容亲来问我。祝大嫂便埋怨着老祝,太把顺风旗扯足了,强迫他到桃花坞一走。”陆昭容道:“他可曾允许?”罗秀英道:“他说,路远迢迢,我不惯步行。我说,只要祝大伯肯到舍间,我们可以备着轿儿前来相迎的。他说,除非陆昭容把自己所坐的轿儿接我去谈话,我才肯一行。”陆昭容道:“没奈何只得依着他的要求,污了我的轿儿,可以另换一乘。究竟大爷的消息要紧。”当下传唤提轿到护龙街去迎接祝大爷。这真是破天荒的事,陆昭容所坐的一乘红缎拦脚的蓝舆梅罗竹的轿杠,云白铜插销,豹皮坐褥,灰鼠当风,专供自己拜年进香之用,从来不曾借给人坐过,今天却去迎接这条洞里赤练蛇。待到午后,祝枝山左顾右盼扬扬得意的坐轿而来。比及下轿入内,八位美人一字平肩的都在滴水檐前迎接。一阵莺啼燕语,都唤着“祝大伯!祝大伯!”教枝山答应不迭。正是:
莺啼燕语声声慢,鬓影钗光个个娇。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必敬必恭佳人款客不伦不类村汉通文 祝枝山今天交运了,陆昭容的自用轿是苏州数一数二的华丽蓝舆,自从制备以后,本人只坐过三五次,他每逢出门,轿旁插瓶中总插着鲜花,轿里面又薰着异香,轿儿未到香味已来。左近的人家得了一种新经验,闻着这些异香便知道唐大娘娘烧香回来了,于是站在门旁踮着脚尖儿子细停睛,总见这位大娘娘春山含恨秋水凝愁,端坐轿内若有所思。轿子过后,旁人纷纷议论。都说自交新年这位大娘娘常到各庙烧香求签,唉,唐大爷太觉心狠了,抛着娇妻美妾不想回来,累他们早思夜想这般可怜!昨天陆昭容到关帝庙进香,也是坐着这乘轿儿。到了今天,坐褥上薰着的异香兀自未消,插瓶中的红杏花依旧娇艳可爱,只可惜坐轿的不是红妆少妇,变了一个络腮胡子祝枝山。从护龙街到桃花坞,路上行人引起了绝大的误会,先在空气中嗅着一阵异香,都道:“唐大娘娘来哉,拨—看拨俚搭搭。”说时都拭抹着眼睛站立两旁,引领候着轿子到来。所谓“拨一看拨里搭搭”,这是一句吴谚,即看他一看的意思。待到轿儿将近众人都探首向轿门窥望,不觉失望,一齐别转头来,连称奇怪奇怪,这是祝阿胡子怎么坐了唐大娘娘的轿呢?
枝山坐在轿中暗暗好笑。这时春寒料峭,他坐在这奇暖的轿中另换了一种天气,看这扶手板上雕着张生游殿的戏文,居中嵌一个指南针,坐在轿中可以不迷方向。两端还镶嵌着纹银小匣,一边装着豆蔻,一边装着口香茶膏。枝山借此消遣,居然甜津津香喷喷异常受用。
他想:“小唐家中是色色考究的,所有式样外面都唤做唐款,尤其考究的,便是陆昭容。他是陆翰林的爱女,嫁来时赠奁的东西号称巨万,所以他坐的轿儿这般的精美绝伦。”枝山又想:“这般轿儿确是生平第一次享用,多坐一刻好一刻。”他便吩咐轿夫在城内打了一个转,再往桃花坞不迟。轿夫道:“祝大爷,可是要远兜远转?”枝山道:“只为你们抬的平稳,我祝大爷坐的舒服,所以叫你们远兜远转。”轿夫道:“祝大爷不要生气,你要远兜远转是可以的,只是口彩不利。苏州俗语,叫做‘城头上出棺材,远兜远转。”枝山道:“臭贼放屁,不用远兜远转。迳向桃花坞去罢。”比及进了唐府墙门下轿入内,在这滴水檐前已有这八位美人排班出接,这又是破题儿第一遭。可惜雾里看花,目迷五色,又不好取出法宝把他们照这一照,而且燕语莺声,你也祝伯伯,我也祝伯伯,祝枝山自生耳朵以来又是第一回听得这般的柔声软语。忙即唱了一个总喏道:“诸位嫂嫂,恕我祝某不能一一作揖,只好唱一个总喏了!”又是一叠声的祝大伯难得光降!祝大伯请到里面!祝大爷请到花厅上坐!枝山答应不迭。自有唐兴、唐寿导着老祝到花厅上。面南坐定,八位美人分坐在两旁相陪。送茶以后献上八只高脚银盘,盘中装着许多糖果。先由陆昭容抓一把玫瑰水炒的瓜子奉敬,其他七美人依次敬客,每人敬一样。有敬松子仁的,有敬金橘糖的,敬一样,唤一声祝大伯。枝山到了这时只恨爷娘替他少生了几张嘴,又要敷衍他们,又要咀嚼糖果,如何来得及呢?陆昭容道:“昭容去年端的冒昧,回来和七位妹妹说起,大家都说昭容欠礼,早向祝大嫂面前再三陪罪。所有毁损的东西,大伯尽可开单前来,昭容自当一一照赔,万望祝大伯沧海之量不咎既往。”枝山笑道:“嫂嫂,你何前倨而后恭也!去年见了老祝奉敬十二根捣衣棒,今年见了老祝奉敬八只银盘,银盘里的东西虽然好吃,棒槌底下的滋味端的难熬。”陆昭容知道他今天总要发泄牢骚,只得撩着这口气一味软化。笑着说道:“祝大伯,不用提起前事罢。
棒槌打毁的东西昭容照赔便是了。”枝山道:“这些粗笨的家伙赔不赔还在其次,但有一件东西虽然一钱不值,却也无处寻觅。嫂嫂肯赔,先赔了这件东西再和你讲话。”陆昭容道:“祝大伯要赔什么东西?”枝山笑道:“去年借重尊腕把老祝左边的几根贱毛拔去,走向人前似乎不大雅观,请你照赔了罢!”陆昭容暗笑这阿胡子太觉放刁,旁的东西不索赔,索赔这几根马桶豁洗,分明有意和我为难。待要发作,又想硬干不得,还不如软化的好。便站立起来笑向枝山说道:“祝大伯的尊髯失去了多少?”枝山道:“多虽不多,少也不少,大概有十多茎罢。”陆昭容道:“祝大伯,昭容便向你福这十余福。”说时拉着袖儿向枝山福了又福,连这福了十余福,算是赔偿他的损失。枝山道:“不算不算,似般赔偿损失太便宜了罢!”其他七位娘娘一齐立起,由罗秀英发言道:“祝大伯,我们大姊福了不算,待我七姊妹也来福这十余福罢!祝颂你祝大伯后福无穷。”陆昭容道:“既这么说,我也来补这十余福,好教祝大伯福如东海。”于是八位娘娘都转到枝山面前挨肩站立,浑如锦屏风,很齐整的各各拉着袖儿,向祝技山福了十余福,方才归座。枝山的为人最恨人家和他客气,尤其怕人家的妇女和他客气。越是客气,他越不能说种种挖苦的话,只得说:“好了好了,诸位嫂嫂究竟为着何事唤我老祝到来?”陆昭容道:“无事不敢奉邀祝大伯,只为祝大伯已探悉拙夫的行踪,请祝大伯指示他的行踪,以便寻他回来。”枝山道:“尊夫有了消息,这是谁说的?”陆昭容道:“这是小厮唐兴听得贵价这般说的。后来二妹到府探问,祝大嫂也是这般说。”枝山笑道:“嫂嫂们切莫听信谣言。”陆昭容道:“这不是谣言,这是祝大伯自己宣露的消息。”枝山笑道:“实告嫂嫂,向来祝某的说话根牢果实,决不说谎。自从去岁避难以来,祝某的说话便有些靠不住了,十句之中总有一句是谣言。祝某说的尊夫有了消息恰是十句中的一句谣言,请弗相信,这是靠不住的。”陆昭容笑道:“祝大伯是一位忠厚长者,怎会造谣?”枝山道:“我本不愿造谣,这是嫂嫂教我造谣的啊!”陆昭容道:“这倒奇怪了,昭容何尝教祝大伯造谣?”枝山捋着胡须道:“嫂嫂,我还你一个凭据,俗语说:‘嘴上无毛,说话不牢。’我是嘴上有毛的,我说的话自然句句皆真,语语都确。叵耐嫂嫂在去年把贱毛连根拔去,多虽不多十分之—是有的。拔去贱毛不打紧,只是坏了祝某说话的风水。
所以十句中间总有一句是不生根的话,这都是嫂嫂害我的。”陆昭容道:“祝大伯休得取笑,拙夫行踪究在那里,请祝大伯早早指示。”枝山摇头道:“我不知晓啊。”陆昭容道:“祝大伯是不会不知晓的,要是不知晓,祝大伯断然不会回府的。”枝山道:“嫂嫂,我这番回来拚着嫂嫂又来拔去我的蛇须,拔去了一边再拔一边也不妨。”七位娘娘见大娘娘问不出老祝的话索性使一个苦肉计,说:“祝大伯再不说出我们大爷的行踪,我们八姊妹只好向你跪求了!”说时,忙着呼唤丫环快去取红毡毯来,枝山连忙摇手道:“诸位嫂嫂,你们真个要拜我死老祝么?休得这般,待我讲给你们知晓,不过说便说了,寻却不去寻的。”陆昭容道:“祝大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了西天。”枝山道:“你们要我去寻访,为着朋友分上也不敢辞。不过有两桩事声明在先,须得我们天生薙过了头才好去访问子畏。”陆昭容道:“这—桩可以遵命。”枝山道:“第二桩,我要拉着小文同去。只为他在家中享福太便宜了,我们唐、祝、文、周须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陆昭容道:“不知文叔叔可肯同去?”枝山道:“嫂嫂去请他到来,以便一同商议。”陆昭容忙唤唐兴去请二爷到来。唐兴领命自去,众美人又包围着老祝,细问丈夫的行踪。枝山看他们这般恳切便不好再放刁了。又想起娘子叮嘱他的话,顺风旗不要扯的太足了,忙道:“诸位嫂嫂,你们子畏兄倒也写意,为着遇见了一名美貌婢女,不惜解元身分一路追踪而去,宛如路入天台不想回里,忽忽已是半载有余。
累你们朝思暮想端的罪过。”陆昭容道:“祝大伯的消息是从何处得来?”枝山不慌不忙,从烟雨楼闻歌说起,直说到央托沈达卿探听唱歌人下落,只把秋香两字藏起不说。又道:“探听了两月有余,才知道这唱歌人唤做米田共,这个名字是尊夫替他取的。尊夫坐了他的小舟尾追着大舟上—名绝色丫环。据尊夫向米田共说:“你追得上这大舟重重有赏。’米田共问他何事追舟,尊夫说:‘只为大舟上有个绝色丫环,人间独一,世上无双。非得追上大舟,他看一回不可。’陆昭容绉了绉柳眉道:“这是拙夫太荒谬了。青衣队里的人,至多和我们八娘春桃一般,难道还有什么杰出的人才?”枝山道:“这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又叫做‘家花不及野花香’,又叫做‘隔墙果子分外甜。’尊夫虽然荒谬,却也要原谅他的。
吃饱了,山珍海味也觉腻烦;换一味,雪笋汤儿倒也有味。”说罢呵呵大笑。依着陆昭容平日的性子,听到这几句,便要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现在呢,丈夫的行踪还没有知晓,索性软化到底。道一句:“祝大伯又要取笑了,这只大舟是谁家的呢?舟上丫环叫什么名字?”枝山道:“嫂嫂休要炒虾等不及红,凡事总有个来源。盐从怎样咸起,醋从怎样酸起,话须一句一句的讲,饭须一碗一碗的吃。”陆昭容要听消息无法可施,便道:“祝大伯说的不错,请你一句一句的讲便是了!”枝山暗暗好笑,今天这只母大虫驯伏的和小猫一般。横竖眼前没有对证,我来加盐加酱,引起他们的醋波也好。便道:“摇船的米田共是认得尊夫的,听得尊夫这般称赞那丫环,他也有些不服气。他说:‘没有见过世面的人这般说法不打紧,你唐大爷不该这般说,谁都知道你唐大爷拥有八位美人,人人都是西子重生,个个都是王嫱再世。行的时候宛如一队花蝴蝶,立的时候好比一座锦屏风,大舟的丫环好虽好,总比不上你府上八位美人。谁料尊夫几声冷笑,向米田共说道:‘我们这几位配说美人么?象大舟上的丫环才算是美人呢!”米田共不信道:‘我听得唐家大娘娘花容绝世,二娘娘国色无双,三娘娘袅娜弄姿,四娘娘娉婷顾影,五娘娘翩若惊鸿,六娘娘朗如秋月,七娘娘宜嗔宜喜,八娘娘善舞善歌。有了这八位美人,人间的艳福都被你大爷占尽了,大舟上的丫环希什么罕?追他做甚?唐大爷不如回舟去罢!’八美听到这里,好象那摇船人替他们题小照,个个面有喜色。枝山道:“这个摇船人确是一片忠言,叵耐尊夫忠言逆耳。他说:‘米田共,你懂得什么?我唐寅没有遇见这美貌丫环,只道家中的八房娘子。确也不弱,一遇见这美貌丫环,便觉得家中的八房娘子都如尘羹土饭不屑一顾;这丫环才算是美人!我们的八房娘子美在那里?替他倒洗脚水都不配呢!”这句话才出口,气的陆昭容直站的站将起来,唤一声:“祝大伯,你快把他的行踪说出来,我们拚着和他反面问问他谁是尘羹?谁是土饭?”枝山暗暗得意,自思我把这小扇子扇得几下,竟扇出了他们炉中的妒火。谁知罗秀英拉着陆昭容坐下道:“大姊,你上当了,这是祝大伯和我们开顽笑咧!这摇船人既是不识字的,我们大爷替他取了米田共三字为名,把粪字拆开嘲笑于他,他都不省得,为什么米田共嘴里忽的通起文来?既知道西子王嫱的故典,又会把我们八姊妹各各下一句四字批评,句法又很老炼。他有了这般学问,他不做摇船人了,他也不叫做米田共了。这不是祝大伯和我们开顽笑么?”这几句话提醒了陆昭容,笑向枝山说道:“原来是祝大伯和我们开顽笑,名曰米田共的忠言,实则是祝大伯的戏语,原来祝大伯便是米田共,米田共便是祝大伯。”枝山自思破绽被他们捉住了,自己懊悔不迭,才信顺风旗不能扯得太足,说谎话也要有个分寸。米田共不是通文的人,怎会说这通文的话。最难堪的被陆昭容说祝大伯便是粪,粪便是祝大伯。枝山这时不觉恼羞成怒,便从座上抬身,道一句:“诸位嫂嫂再会了!”说罢便想动身。陆昭容忙道:“祝大伯那里去?”枝山道:“摇驳船去,嫂嫂说的米田共便是祝某,祝某便是米田共,我既做了米田共,只好摇驳船去。”陆娘娘连忙道歉,七位娘娘也陪着大娘娘道歉,枝山方才勉强坐下,但是谈了许多话还没有说出是谁家烧香的大船,大船上的丫环叫什么名字,陆昭容屡次动问,枝山总说且慢且慢,待到小文来了再行奉告,免得一番生活两番做,告诉了各位嫂嫂,又要告诉小文。陆昭容听了肠痒欲搔,明知老祝卖关子,越要他说他越不肯说,话在他的肚里,只得等候文徵明来了再作计较。今天的老祝须得佛一般的待他才是道理。于是八位娘娘陪着老祝闲谈。李传红马凤鸣的敷衍工夫最好,春桃是婢女出身,应酬尤其周到。
约莫申刻光景,文徵明方才坐轿到来。八位娘娘只在花厅上迎接文家叔叔。并不象方才迎接老祝时站在大厅下的滴水檐前恭恭敬敬的迎候。枝山暗暗的欢喜,我今天的面子比着小文大过数倍,于是徵明坐定,枝山老实不客气的坐在徵明上首。徵明问道:“诸位嫂嫂何事见召?”陆昭容道:“方才祝大伯说拙夫的消息他已知道了,曾把大略情形告诉我们八姊妹,只不曾说出拙夫尾追的那只大舟是谁家的大舟。祝大伯说起,须待你叔叔到来才肯宣布。现在叔叔到了。祝大伯大概可以宣布了。”文徵明道:“我也疑及是为着这桩事。此番我们从杭州回来,老祝也曾把子畏兄追舟的事约略告诉我知晓,只不曾说明追的是谁家的舟。我再三问他,他再三卖关子。总说且慢且慢,回到苏州见了唐家各位嫂嫂我再宣布这桩事,可以请你到场同听的,免得—番生活两番做,今天告诉了你,明天又要告诉唐家八位嫂嫂。”枝山笑道:“好了好了,宣布姓名此其时矣。但是事关秘密,须得屏退了仆妇丫环。”陆昭容忙令他们尽行退出,且把门儿关闭,免得有人窃听秘密。比及众人退出,枝山道:“论起这份人家,尽都知晓,并且和唐文两家都有些姻戚关系。子畏跟踪的丫环唤做秋香,是在华鸿山太师府中承值华太夫人的。子畏一路跟踪跟到东亭镇上。这是米田共摇他去的,以后如何,米田共也不知道了。据我看来,一定混迹在相府里面。不过怎样混入,祝某没有目击情形不肯武断。以意度之,他不是乔妆使女?定是假扮书僮,做了低三下四之人,才好和秋香接近。
现在半载有余不想回来,据我看来,子畏图谋的秋香一定没有到手,弄得进退两难,只好过一日是一日了。”文徵明听到这里忽然拍手道:“老祝猜的不错,子畏兄一定做了书僮,而且书僮的名字我已知晓,他唤做华安。在先,他是承值书房的,后来华老赏识他才思敏捷,便教他伴读书房,不把他当做家奴看待。听说华老曾有把他断作螟蛉之意,只为太夫人不许,所以把这事搁起了。”枝山道:“衡山,你怎么知道这许多底细?”徵明道:“这是内人杜月芳说的。月芳得之于他姊姊雪芳,雪芳是华老的冢媳,归宁时候谈起这聪明书僮,但是他不知道是唐寅的化身。后来月芳告诉我知晓,我暗暗奇怪,书僮中间决不会有这般的俊秀人物,敢是子畏罢?不过转念一想,华宅二娘娘冯玉英和子畏是中表兄妹,子畏倘在华府,一定要被二娘娘看破机关。看来这书僮不见得是子畏罢。为这分上,把我的方寸疑云吹散了。
现在听了老祝的话,可见所疑不虚,大概二娘娘假作痴聋,由着他在相府中胡闹罢!”徵明说到这里引起了陆昭容的无名之火,声言要往东亭镇去访华府二娘娘,问他为什么听凭他的表兄,做那低三下四的人。慌的七位娘娘都说使不得,使不得。正是:
顿使柳眉都倒竖,遂教杏眼尽生嗔。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祝希哲片言熄怒火冯太君千里归故乡 陆昭容得了丈夫的消息不怨儿夫,却怨着华府二娘娘冯玉英起来,恶狠狠的要到东亭镇上去寻仇。为什么不怨儿夫呢?他知唐寅毕竟有夫妇之情,明知唐寅隐于贪色,掩过宁王耳目,干出种种玩世不恭的事并非出于本意,在情理上是可以原谅的,因此便不怨儿夫了。为什么怨及冯玉英呢?为着冯玉英和唐寅是中表兄妹,唐寅在华府中做了半年书僮,冯玉英断无不知之理。他不敢在华老夫妇面前道破机关,但是不该瞒起着唐寅的家眷,要是他有一封信来略露端倪,陆昭容等八姊妹便可安心,一面还可以设法遣人和唐寅会面,劝他悄悄的逃归苏州。这分明是冯玉英暗暗使刁,累他们担惊受吓,不知丈夫的生死如何。陆昭容为着这一点,把许多毒气都化在他表小姑冯玉英身上,便要立时唤舟亲到东亭镇华相府中去见二娘娘,他问一个知情徇隐的罪名。慌的七位娘娘都说使不得,使不得!陆昭容道:“有什么使不得,我是说得到做得到的,人家惧怕华太师声势,我偏不怕他。华鸿山和我爹爹是同年的进士,我要叫他一声老年伯。我见过了二娘娘,还得请教这位老年伯,问他为什么侮辱斯文,把一榜解元当做青衣队里的人。侮辱斯文罪小,亵渎朝廷名器罪大。他若倚老卖老,不肯引咎自责,我便告到京师,也是我的理长他的理短。诸位妹妹不容相阻,事不宜迟,还是赶快动身的妙。”七位娘娘劝阻不得。正在没做理会处,座上的祝枝山忽的拈手大笑,笑的前仰后合。罗秀英很奇怪的问道:“祝大伯为什么好笑?”枝山笑道:“我笑你们七位嫂嫂都是不识时务,要劝阻大嫂动身。大嫂到东亭镇去和华鸿山、冯玉英寻仇,你们七位嫂嫂以为使不得,老祝以为使得使得。华鸿山端的可恶,把解元公屈作书僮,冯玉英尤其荒谬,把嫡表的哥哥当做低三下四之人。大嫂这番上门问罪一定可以得着胜利。理直气壮,怕着谁来?大嫂见了冯玉英,先给他—个下马威,打他一下很松脆的嘴巴,然后向他严词责问。我想冯玉英一定向大嫂负荆请罪。大嫂再接再厉,去见这个华老头儿,也给他一个下马威,不问情由,先揪住他一把胡须,至少也得拔去他十之七八。然后向他严词责问,华老头儿一定向大嫂连连道歉。大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到当今天子驾前告他一状,好在天子南巡,尚在金陵驻跸,大嫂的母家住在南京,倘去告御状是很便利的。当今天子一定龙颜大怒,把华鸿山削职为民,从此这老头儿只可销声匿迹,再也不能做那乡绅的领袖了。大嫂大嫂,很可去得。老祝在苏州听你得胜回来咧。”七位娘娘绉着眉儿,见老祝在那里放野火摺烂药,闸出事来他好袖手旁观,分明不怀着好意咧!陆昭容一经撺掇离座起身,待要到里面去检点行李,即日动身。
文徵明很冷静的说道:“嫂嫂且慢动身,还要三思。恰才老祝定下的计画,都非上策。他是撺掇人上竿拔了梯儿看。华鸿山果然罪在不赦,但是子畏兄未必便能逍遥法外,安然无事。
只为他在华府充当书僮出于自愿,并不是华老强迫他的。听得我们月芳说,相府书僮都须写一纸卖身文契为凭。子畏兄屈身作仆,当然也有一纸契约。契约上面决计有自愿卖身的话。
据我看来,此事通天不得,一经通天,只怕子畏兄身受的罪名要比华老加上几倍咧!”陆昭容听得这里未免存了投鼠忌器之惧。便向枝山道:“请教祝大伯,这事一经通天拙夫要犯着什么罪名?”枝山笑道:“你大嫂要出气,便顾不得许多了。只须华老头儿褫革功名,便遂了你的心愿了。至于尊夫的吉凶休得管他,他自不惜身分,玷辱科名,改名易姓,屈身作仆。
皇帝老子问他的罪有什么大不了事,轻则远处充军,重则也不过当众斩决,大嫂你又何必顾及他呢!”昭容听到这里,一腔怒火如被冷水打灭,便又坐了下来,心平气和的说道:“祝大伯一番指道,昭容如梦初醒,东亭镇上果然去不得。要是冒昧前去,便是害了拙夫,教他投入法网。祝大伯,念昭容是个女流之辈方寸已乱,那里有什么好计较若问万全方法,须得请教祝大伯,如何可使拙夫安然归家不生枝节?”枝山捋着胡须道:“方法是有的,只是痛定思痛。”昭容道:“这话怎讲?”枝山摸着面颊道:“自经大嫂拔去几茎贱毛,至今尚有余痛。”昭容道:“从前种种错误,日后在祝大伯面前一并伏地请罪便是了,只求祝大伯把万全方法指示则个。”枝山不慌不忙的说道:“据我老祝主张,这件事情须得从容布置,万万鲁莽不得。而且外面休得吐露一切风声。按着方才衡山的报告,华相府中的华安书僮十有八九分是子畏化名。但是未经探听切实,如何可以上门问罪?老祝为着友谊份上,偕同衡山免不得要到华相府中去一走。只道是慕着华安的才名,要和他谈谈学问。一经见面,使可水落石出。那时乘机忠告,便可悄悄通知子畏教他设法脱身,才是个安全之计。”昭容道:“祝大伯的方法何尝不是,不过拙夫经久在外不想回家,大概还不曾和秋香订定姻缘,所以有这恋恋不舍之意。要是祝大伯指道于他,他仍执迷不悟,这便如何?”枝山道:“大嫂放心,老祝劝子畏设法脱身,不是教他单独脱身,要教他和秋香一同脱身。不是在大嫂面前夸下海口,只消我老祝到东亭镇上去一走,管教子畏携着如花如玉的人双双回里。大嫂只须替他们早早布置新房,应了我老祝的两句口令,叫做‘再来一个八变九,九秋香满镜台前’。”八位娘娘听了都是面有喜色。昭容便问祝大伯何日动身,枝山道:“二月廿四日是小儿剃头的日期,亲友道贺自有一番忙碌。我们动身大概二月底三月初罢。”回头又向徵明说道:“衡山,你嫌太局促么?”徵明沉吟未答。祝枝山笑道:“老祝不肯强人所难。你新婚才经四月,左拥右抱其乐无涯。你如嫌着局促,缓一年去也好,缓十年去也好,老祝决不相逼。
只是言明在先,此番访唐老祝不再孑身独往,非得你同去不可。”昭容央告道:“文家叔叔,请看着拙夫分上,不要改期罢!”徵明没奈何,也只得应允了。祝文二人起身告别。徵明是坐轿来的,当然坐着原轿回去。昭容又把自用的轿送那祝阿胡子回家。
祝文二人去不多时,忽的看门人报将进来道:“北京姑太太回来了。”昭容益发欣喜,姑太太一来,这华府的书僮是不是丈夫化名一问便可知晓了。于是率同七位娘娘到外面去迎接这位北京回来的姑太太。
列位看官,这位姑太太是谁呢?便是冯铸九通政的夫人二娘娘冯玉英的母亲,唐寅的姑母。冯铸九通政服官皇都,姑太太随宦京师,经年没有返里。此番回来是带着儿子媳妇一同南下,先到东亭镇,在华相府中住过三五天,和女儿冯玉英畅谈别绪,旋又回到苏州山塘上通政府第。行装才卸,姑太太急于要到桃花坞唐家一走,只为“千年不断娘家路”,何况是阔别了多年?又听得唐家八美为着丈夫失踪举家惶骇,须得去安慰他们一番才是道理。姑太太的儿子媳妇都劝着他老人家歇息一天,明日再去探望亲戚。姑太太道:“伯虎这侄儿太会淘气,他一走以后,全不管八位娘子春花秋月鬱鬱不欢,我既已知道了正确的消息,早去一刻,他们便早一刻安心。”儿子媳妇听了当然不再劝阻。好在阀阅人家自有轿班常川伺候。
姑太太吩咐提轿,忙即带着秋纹丫环先后上轿。姑太太坐的是绿色大轿,秋纹坐的是玄色小轿。一路并无耽搁,直进城关,径往桃花坞而去。
陆昭容虽然知道姑太太业已动身南下,但是何时抵苏还没有得着正确消息。现在听得姑太太回来,这一喜非同小可,八美同时出接,家人们开放正门,两乘轿儿进了轿厅。秋纹的小轿先停,秋纹出了轿儿,大轿也就停了,打起轿帘,秋纹把这位老皇封搀扶出轿。八美敛衽上前,齐叫一声:“姑婆!”姑太太说:“诸位侄媳经年不见了!”又向陆昭容说道:“你的面庞比昔年清减了许多,想是记念我的伯虎侄儿。但是老身此来带得好消息,你们不用愁闷,且到里面去细谈。”昭容肚里明白,他一定到过了东亭镇,得知丈夫确实消息,所以有这口气。于是八位娘娘拥着这位老皇封同到房厅坐定。房厅上的匾额是唐寅自己题的,叫做“八谐堂”,含有八音克谐的意思。姑太太见了这题额便笑着说道:“现在要变做九谐堂了。”于是一宾八主捱次坐定,丫环送茶送果盘。姑太太带来的秋纹丫环,自有使女们殷勤招待,不须细表。姑太太和八美寒暄数语以后笑说道:“老身自从去岁得知伯虎侄儿失踪,这个心总是七上八下不得安宁。老身尚且如此,八位侄媳的记念行人不言可喻了。但是此番回来老身先到东亭镇,在玉英那边住过数天,无意中得知侄儿的下落。”说到这里稍作停顿,察看昭容等态度如常,并无喜出望外的模样,姑太太暗暗奇怪,敢是伯虎的消息他们已知晓了不成?不如冒他们一冒。便向昭容说道:“听说侄儿的下落你们已得了消息。”昭容道:“他撤着我们去后,直到今日消息杳然。昨天昭容还到关帝庙去烧香,默祷神明,保佑丈夫早早回家。姑婆在东亭镇怎样得来的消息倒要请道其详。”姑太太道:“亏得你们没有知晓,否则一定要抱怨我们的玉英了。其实这桩事玉英也是左右为难,俗语叫做‘打杀在夹墙里’。
幸亏老身在华相府里住了几天,才明白玉英的许多苦衷。要是不然,休说你们要埋怨玉英,便是老身也要痛责女儿。”昭容暗暗佩服姑太太的口才很好,他把女儿为难情形先说在前,好教我们不能责备玉英,便假作不知的说道:“姑婆的话简直莫名其妙,拙夫失踪和玉英妹妹毫不相干。昭容等即使无礼,也决不会怨及毫不相干的人。”九空道:“怨及无辜的人便是大大罪过,我们大姊是很讲道理的。”姑太太道:“你们原来真个不知伯虎的消息,伯虎何尝失踪,他住在东亭镇华相府中。”昭容假作欢喜道:“原来如此,拙夫已做了相府中的上客,这真是难得啊!从前华相府中的老太师曾经屡次恳求拙夫替他作画,延延不曾允诺,这番拙夫住在华相府中想已遂了老太师的心愿,一定礼贤下士格外优待。何况又有玉英妹妹在里面,拙夫益发有了照顾。上有老太师的虚左待宾,下有贤表妹的竭诚款客,昭容听了说不出的欢喜。”姑太太皱了皱眉儿道:“要是伯虎侄儿在华府中做上客,我们玉英便没有什么为难之处了。可惜不是!”罗秀英道:“不是相府上客定是相府中的中等宾客,和华老分庭抗礼,平等称呼!”姑太太摇头道:“做了中等宾客倒也罢了,我们玉英也不用担着心事。
可惜也不是!”谢天香道:“我猜着了,定是拙夫在相府中做一位下等宾客,和那门下清客一般看待。玉英妹妹是爱面子的人,眼见表哥哥不受华老的优待心中不乐。华老又是他的公公,做媳妇的又不能编派他公公的不是,因此左右为难了。”姑太太依旧摇着头道:“伯虎侄儿做了相府的门下清客,虽不十分体面却也不十分丢脸。玉英也不至十分为难,可惜也不是。”春桃道:“这倒奇怪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难道他也似我从前一般,做了低三下四之人么?”姑太太点了点头道:“倒有些意思了。”口中这么说眼光注射到八美面上,却见他们虽有几分惊讶之色,但是有些矫揉造作不大自然,这时的姑太太叫做“哑子吃馄饨,肚里有数”,料定他们已得了信息,却是假作不知。但见李传红笑道:“怕是姑太太和我们开顽笑罢?料想华老一代贤相,决不会把秋榜解首屈作低三下四之人吧!”马凤鸣道:“便算华老一时糊涂,误把秋榜解首做了低三下四之人,但是这位四德俱备的二姨娘决不会佯作不知的。我想他一定劝谏公公,切莫做这侮辱士林的事。”姑太太暗自忖量,果然所料非虚,他们决已知晓了伯虎的踪迹。听他们的语气很抱怨着玉英,便向李传红说道:“我们玉英是一个寻常女子,说什么四德俱备未免谬赞了。”蒋月琴道:“我想华老决不会侮辱士林的,他便不看拙夫分上,也得看他二媳妇分上,怎有把媳妇的表兄当做下人看待之理!”姑太太道:“诸位侄媳所说的话怕不有理,但是华老当时倘使认识伯虎,决不把他买做书僮,玉英早知上门投靠的便是自己表兄,也不肯使他公公把秋榜解首买做书僮。平心而论,这桩事怪不得华老,实在伯虎太会淘气了。更名易姓,叫做康宣,手写契约,愿作奴才,比及我们玉英知晓,他已顶了华安的名,在书房中伺候两位公子了。”昭容道:“原来有这般的事,这是意想所不到的啊!我想玉英妹妹明白事理,事前虽不曾知晓,事后知晓了合该向拙夫竭力劝道,好教他回头是岸。”姑太太道:“好教侄媳得知,玉英所居的地位实在为难,说破又不是,不说破又不是。说破了,伯虎毕竟是衣冠中人,教他置身何地?不说破呢,又对不起你们八位嫂子。他很费了多少心思,才把他表兄劝解一番。说到劝解也有诸多不便。当着丫环劝解,只怕走漏风声;背着丫环劝解,少主妇与书僮密语,瓜田李下易犯嫌疑。他用尽了心思,只得向着他表兄说隐语。起先向他说,你的来意无非为着‘叶下洞庭,荷开水殿’。
昭容点了点头道:“上一句是骆宾王诗,叫做“叶下洞庭秋”,下一句是徐陵诗,叫做“荷开水殿香”。这八字歇后语,只暗藏着“秋香”二字,但不知拙夫听了如何回答?”姑太太道:“伯虎坚称卖身投靠出于无奈,必须小主母始终成全。玉英见他不肯回头,又向他说:“堂堂相府礼法森严,桂子添香可望而不可即。你若知难而退,不失为识时豪杰,你若执迷不悟,苏州人的颜面一齐被你削尽了’。似这般的严词训斥玉英以为伯虎总该回头了,总该觑个机会回转家乡了。他若乘隙逃归,相府中不过走失一名书僮,谁也想不到此人便是伯虎化名。迷途未远,尽可知难而退。谁料他恋恋这个可望不可即的秋香不想回去。玉英心中异常懊恨,几番要禀明翁姑遣发伯虎回去,但是为着有种种妨碍到底不曾说破。”昭容道:“有什么妨碍呢?”姑太太道:“这事有两桩妨碍。第一桩已说过了,禀明以后只怕伯虎置身无地,第二桩,又恐受着翁姑的责备,既知是伯虎化名为什么迟迟不说,直到今日方才举发呢?”昭容点头道:“在这分上我很原谅玉英妹妹,但是他不能禀明翁姑,何妨先给我们一个消息,也免得我们朝思暮想,问卜求签。”姑太太道:“玉英向我说起,他好几回要写信给你们知晓,但恐怕事机不密,一经张扬出去,华老有失察之咎,伯虎也不免损失名誉。
所以写信以后重又焚去,如是者足有三五次。最后的一次他又决计要告诉你们了,写了一封盈篇累牍的信,把自己种种苦衷一齐写在上面,又叮嘱你们万万不可声张,只可暗暗遣人来劝伯虎回去。要是闹破机关,面子上很不好看。他写信完毕,待要派一名仆役送往苏州唐府。
其时正在去年十月中,恰值相府中大房媳妇杜雪芳,在苏州城内吃过了他妹妹月芳的喜酒回来,妯娌相逢,谈谈苏州情形,杜雪芳便说及祝枝山捱打的事。玉英听了猛吃一惊,他想幸而这封信没有送往苏州。要是送往苏州,万一唐家表嫂也用这种手段到相府中来寻仇,那么这件事便闹得大了。想到这里,他便把写就的书信悄悄付之丙丁。但是他的心中总觉得十分抱歉,直封我这番南下,在玉英那边停留了几天,他才把许多苦衷告我知晓。央求我到了苏州悄悄地把伯虎踪迹向你们说知,而且须得用着稳妥的方法,不露风声,悄悄地遣人到华相府中诱引伯虎回来。但有一层,伯虎不得秋香是决不肯回苏的。据玉英说,秋香虽是丫环,却有大家风范,面貌既好,品性尤佳,知道诸位表嫂大度宽容的,不妨早日替伯虎预备新房,以便他载美回来享受家庭之乐。”昭容沉吟了—会子。便道:“姑婆瞧见过秋香么?”姑太太笑道:“非但瞧见过秋香,而且这个假书僮真侄儿的唐寅唐伯虎,也曾和我会过一面。他不叫我姑母,竟跟着华府书僮唤我一声亲家太太。这不是很滑稽的一件事么?”昭容忙问姑侄相见以后说些什么话来?姑太太不慌不忙说出一番话来。正是:
忍使才人充贱役,漫将姑母唤亲家。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唐解元大除夕行令冯玉英上元夜张灯 姑太太不慌不忙说出一番甚么话来,不用姑太太报告罢,编书的自有一番插叙的必要。
只为编书的忙着编那杭州书,冷落了东亭镇上的唐伯虎。自从去年描写观音以后,直到现在,也有四个月了。这四个月中他在华相府里怎生消遣,编书的也得略叙梗概。当那祝枝山在杭州题无字封的一夜,唐寅在东亭镇上吃那度岁的酒,也曾小试才情一夜行三令。什么叫做一夜行三令呢?原来大除夕这一夜华老和两个儿子在书院中饮酒,他知道近来华文华武的学问大有进步,完全是华安指导之力,因此饮酒中间想出一个酒令,试试儿子的心思。大踱道:“爹,你你有令,尽尽管出,你你有屁……”说到这里他居然也知这“有屁尽管放”五字不便出口,所以说出“有屁”两字便缩住了。这也是受着唐寅数月的教育,所以气质上有了小小的变化。二刁道:“爹要行令,尽半(管)行令。”华老道:“我行的令一字中须含有三个同样的字,又要叶韵,又要应用俗语诗成句。我来举一个例,你们听着:
品字三个口,宁添一斗,莫添一口,
(俗语)口口口,劝君更尽一杯酒。(唐诗成句)
其时唐寅在旁侍酒,悄从华老背后指一指盆中的熏鱼。大踱经这一指,便会从鱼字上着想。想了片晌,他便道:“爹,儿儿子的令,有有了。”华老道:“你且道来。”大踱期期艾艾的说道:
(鱼鱼鱼)字三个鱼,水清方见两般鱼,
(俗语)鱼鱼鱼微禹吾其鱼乎! (左传成句)
华老点头道:“大郎茅塞已通,二郎何如?”唐寅又背着华老指指坐案上的水晶镇纸,二刁经这指点也知道从晶字上着想,便道:“爹,你要喜喜(试试)我的本忌(事),我已想就了。”华老道:“想就了,快快道来!”二刁连忙刁着嘴说道:
晶字三个日,常将有日思无日,
(俗语)日日日,百年三万六千日。(古诗成句)
华老道:“二郎应的令又比大郎得体,难为了你们,居然也有了这一日。”说罢,回过头去,吩咐华安也来应一个令。
唐寅道:“太师爷和两位公子行令,小人怎敢擅接。”华老掀髯大笑道:“你有这般大才,我们还要拘什么主仆形迹呢!”
唐寅道:“那么小人斗胆了,小人说的是:
鑫字三个金,父子同心土变金,
(俗语)金金金,一寸光阴一寸金。(成语)”华老大喜道:“华安,你接的令竟是善颂善祷,我们父子三人但愿应着你的令”。这一夜,父子三人欢然饮酒,竟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饭毕便到内堂去聚餐,父子婆媳同吃合家欢,不在话下。
且说平、安、吉、庆四书僮另有一桌酒菜,摆在金粟山房。开怀欢饮。华平道:“我们四人也来行一个令似乎有些趣味。”大家听了一齐赞成,便请华平起令。华平道:“我不比华安兄弟,满肚子都是书。我只会行一个叠句俗语令,须得引用叠句吴谚,形容一件事,每人各道两句,而且都要叶韵的。我来起令了:
豁绰豁绰走过来,扒吼扒吼三碗饭。
华安兄弟轮着你了,你是苏州人,一定接得入彀的。”唐寅笑道:“这个酒令倒也有趣,我来接两句:
阿祝阿祝挑粪担,刮辣刮辣断扁担。”
众人大笑道:“粪担打翻不免臭气薰天了。”第三轮着华吉了,他笑着说道:
其古其古拖地板,阿迷阿迷拌猫饭。”
唐寅笑道:“华吉兄弟,你这一接也很好,打翻了粪担,自然要拖地板了。拖了地板忽又拌起猫饭来了,真个匪夷所思。华庆兄弟轮到你收令了。”华庆想了片时,便道:“想便想着两句了,不知说的对不对。”众人道:“不用客气,请教请教。”华庆道:
乒乓乒乓两半爿,阿呀阿呀叫起来。”
唐寅笑道:“大概是猫饭碗打碎了,阿呀频呼,有什么用呢!”平、安、吉、庆四人行令完毕,恰才散席,忽听得月洞门后有女子声音。连唤着:“华安兄弟快到这里来,和你有话讲呢。”唐寅听得是石榴的声音,很不高兴,勉强迎上前去假作欢颜,问他有何话讲?石榴道:“你们四个人在外面行令,我们五个人也在里面行令。”唐寅道:“还有四个人是谁呢?”石榴道:“便是老太太身旁的四香。”唐寅道:“妙哉妙哉。”石榴道:“庵啊,庵啊。”唐寅道:“你可是叫我么。”石榴道:“你说庙哉,庙哉,我只好说庵啊庵啊了。华安兄弟,里面行令的是春香姐,他听见你们行那俗语令,他也要行起俗语令来了。他的酒令再要促狭也没有,轮到我说,我竟没有说了。好兄弟,看我份上,替我做一回抢手罢!”唐寅暗想:“为着石榴份上,我不高兴替他捉刀。为着秋香份上,我便借他的嘴接这个令,暗暗向秋香通一个消息,以便他日可以双双逃归吴门,岂不是好?”便问石榴是怎样一个酒令?石榴凑近唐寅耳朵,喃喃的一会子。唐寅道:“容易容易。”也凑着他的耳朵把这四句酒令告诉了他。石榴连声道谢,很欢喜的走了。列位看官,可知道五丫环行的什么令?叫做“一一道来令”。这五个丫环都是侍女们中的领袖,一席酒肴比着其他丫环格外优待。春香已得了小丫头的报告,说什么外面平、安、吉、庆四人畅怀饮酒,行一个俗语令。华平开端说的豁绰豁绰走过来,扒吼扒吼三碗饭。众丫环听了个个好笑。春香道:“他们行令,我们也来行个令罢。秋香妹妹,你是个女才子,请你起令罢。”秋香笑道:“女才子三字原璧奉赵,说到起令,外面平安吉庆既是按着次序公推华平先说,这里如法泡制,也得请春香姐起令了。”春香道:“若要引用诗句,我是一窍不通的。行一个俗语令,或者还可将就将就。现在行个‘一一道来令’。每人说四句,上一句须得现成俗语,含有两个一字;下一句要接得连贯,而且叶韵。我来先说了:
一搭一挡,两个朋友,
一高一低,手搀着手。
那么夏香妹接下去了。”夏香道:“这个酒令。看似容易,其实是很难的。你们不许催促,待我慢慢儿想。”春香道:“我们行令并不苛刻的由着你去搜肠索肚罢。”夏香搔头摸耳一会子,便道:“有了,有了。
一吹一唱,弗用鼓手,
一纵一跳,会扦筋斗。
那么秋香妹妹说了。”秋香脱口而出道:
“一粥一饭外加黄酒,
一荤一素蛮配胃口。”
这几句说得众人都笑了。轮到冬香,见他搜索枯肠,好容易的凑出四句道:
“一来一往,青青杨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