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杰传 - 第 24 页/共 26 页

第八十九回杜太史停舟迎远客祝解元开帐索吟髭  华鸿山对于唐、祝、文、周四才子,最惧的便是这条洞里赤练蛇。自从昨天登门参相,被他小试伎俩,把华相府中闹得七颠八倒,笑啼皆有。华老益信祝枝山的诨名,真个名不虚传了。此番船到苏州,却不料已被祝枝山知晓,敢是他袖里阴阳,有这神机妙算,因此站在船头惊奇不已。杜颂尧却请华老过了小船,以便谈论。于是华平华吉把主人扶上邻舟,一切随带的东西都运了过来。这只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着华老的坐船,确乎比不上,比着城中的游艇,这便是一只双开门的大船了。只为进了城关,河道浅狭,相府中的大船,不便驶行,所以华老每到苏州,总把坐船停在城外码头,自己或坐轿,或换小舟,进城关访候亲朋。 有时在动身以前,写信通知亲朋,何日方可抵苏,那么亲朋雇了船只,先在河埠迎候。这是常有的事,不过今日动身,出于仓卒,亲朋都不曾知晓。杜颂尧怎会听了老祝之言,前来迎候。这便值得华老惊异不置。宾主进了中舱,华平华吉自和杜升在船头讲话。舟子已解了缆绳,橹声欸乃,直进水关。华老不及和杜颂尧叙那寒暄套语,便问他怎么会得着老祝的通知,预料华某有姑苏之行?杜颂尧笑道:“老太师如何倒问起兄弟来,这是你昨天亲向老祝说的,来日傍晚一定抵苏,代达敝亲家,雇着扁舟在河埠相候。”华老笑道:“奇哉怪哉,这是老祝撒谎,老夫何尝说过这句话来。”杜颂尧道:“请问老太师,既没有向老祝道过这句话,如何不先不后,老太师恰在今天傍晚,舟抵吴门?”华老道:“这件事一言难尽,少顷和你细谈。”当下嗟叹了一会子,又问颂尧道:“亲翁,你见了老祝,他可曾向你谈起什么事来?”杜颂尧笑道:“老祝怎有好话说出,老太师不用问罢”,华老听了奇怪,定要盘问根由。杜颂尧道。“总而言之,‘狗嘴不出象牙’罢了,老太师听他做甚。”华老见他吞吞吐吐,便道:“亲翁,我们既是至戚,又是好友,老祝无理之言,但说何妨?老夫姑妄听之,只算老祝放屁便了。”杜颂尧道:“老祝提起老太师,说听得东亭镇上,又开了一家当铺,规模是很大的。老太师不惜屈尊降贵,天天到当铺子里去察看帐目。”华老道:“老祝完全造谣,可谓毫无根据。华姓的当铺,除却隆兴当铺,更无别家。况且经营当铺,都由当铺里的总经理全权掌管,东家并不前去查帐。只不过到了年底,开一份红帐,给老夫过目便是了。 所以隆兴当铺里的事,全由宋悦峰管理,老夫未当顾问。岂有新开了一家铺子,老夫不惮跋涉,天天去上铺子的道理?”杜颂尧道:“不但老太师这般说,兄弟向老祝也是这般说。只为府上开设当铺,兄弟谊属葭莩,断无不知之理。多分老祝轻信了人言,以致有这误会。谁知老祝大笑道:‘东亭镇上新开的大当铺,不是老太师开的,却是小唐开的。这当铺子的牌号,唤做“康宣当铺,”老太师确乎天天去上康宣的大当。”华老皱眉答道:“上了康宣的大当,确有其事。”说时便把去年八月十三日康宣投靠情形,略述一遍。杜颂尧道:“记得这一天,兄弟恰恰造府奉访老太师。”华老点头道:“便在这一天,恰才写过文契,适逢亲翁光降。老夫知道亲翁怜才心切,曾唤他出去叩见亲翁。他却花言巧语推托不去。当时瞒过了老夫,事后思量,分明他恐怕破露机关,所以不敢出面。后来冯良材姻侄到来,他和冯良材是中表兄弟,也是恐怕破露机关,自称有病,不敢出头露面。老祝说老夫上当,这倒不错。 他又说些甚么?”杜颂尧道:“他的说话总是哑谜似的,他又说,老太师贪了一块糖,赔了一个房。多了一张床,贴了一副装。”华老道:“第一句还有些意思,糖者唐也。这是说老夫赏识那乔妆书僮的小唐,以下三句是什么解呢?”杜颂尧道:“兄弟那时也只猜出一句,以下三句,便要请问老祝。他说,老太师恋着小唐,不惜把青衣中的翘楚,唤做秋香的赏给他做妻子。听说秋香才貌无双,老太师很有把他纳作偏房的意思。现在为着小唐,只得忍痛让去这个偏房。将来贪着这门亲戚,或者把小唐认作东床,倒贴一副丰厚的嫁妆,也未可知。 这便叫做贪了一块糖,赔了一个房。多了一张床,贴了一副装。房者偏房也,床者东床也,装者嫁装也。”华老道:“这是老祝胡言乱语,不值一笑。老夫自从告归林下,研究关闽濂洛之学,久把风情月意付诸东流。况且两儿都已成室,向平之愿完全都了。决不会自寻烦恼,图娶什么偏房。要是唐寅久居相府,没有夤夜逃奔的事,那么把秋香认作女儿,把唐寅认作东床,将来补送一份装奁,也是意想以内的事。现在却不能了,这一对男女,都是忘恩负义之徒,老夫特来问罪,不是认亲。老祝号称智囊,在这分上他却猜错了。”说罢,—阵冷笑。 杜颂尧见他盛气难侵,只好唯唯诺诺,不赘一词。又问及公子的功课情形,华老道:“论及功课,却不能不归功于唐寅了。两儿宛比石田,任凭什么春风化雨,石田中不见萌芽。惟有唐寅伴读了几个月,居然生气蓬勃,大有欣欣向荣之象。今年出应童子试,或者可以博得一领青衿,这却不能不感谢唐寅的。只可惜他有才无行,他要入相府,也不用做这低三下四的人,有了他的声名和才学,老夫礼聘他做西宾,也是应该的。只须宾主相投,便赠他一名俊婢,算做谢师,他便可以正大光明把秋香娶去。可惜他舍正路而不由,行这不可告人的事。 卖身投靠,还落了一纸亲笔的文契。老夫此番上门问罪,看他有何颜面和老夫相见? ‘凭君汲尽西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杜颂尧道:“老太师暂息雷霆,此事还当三思。唐子畏不惜名誉,甘作青衣,又干了这载艳潜逃的勾当,老太师登门问罪,他便百喙难解。但是兄弟的意思,老太师不妨网开一面,遣人向他开导,教他挈着秋香,亲到东亭镇去负荆请罪。 他若不依,然后上门问罪,也不为迟。”   华老道:“他若自认前非,老夫也不为已甚。况且两儿的文字,正待名师提携。他便不肯在老夫那里坐拥皋比,也得教两儿遥从他做改笔先生。若得他点铁成金,使两儿有所成就,一切前嫌自可不计。”杜颂尧道:“那么有了一个办法了。今夜便请老太师在舍间住宿,子畏那边,最好有一个和他关切的人,先在今夜向子畏竭力开导一番,以免明日登门问罪,使他当众丢脸。”华老道:“唐寅的表兄冯良材是二小媳的哥哥,他和唐寅很是关切,不如遣人请他到来,托他做一个调停的人。”杜颂尧道:“他是冯通政的公子,和子畏谊关至戚。 托他调停,再好也没有。”舟中宾主闲谈,不觉船抵河岸。杜颂尧吩咐杜升上岸,备轿相迎。 华老道:“这里离太史第不远,我们上岸步行便是了,何用坐轿。”于是宾主登岸,同到城隍庙前杜颂尧的宅中。   正待进门,忽的来了一个少年,向华老深深一揖道:“姻伯果然光降吴门,小侄侯久了。”华老抬眼看时,便是方才说起的冯良材,不禁大喜道:“老夫正欲奉访足下,却不料‘邂逅相逢,适我愿兮。’”冯良材又招呼了杜翰林,堆着笑颜向华老说道:“姻伯今天降苏,小侄已预得消息,是枝山向小侄说的。他教小侄在杜老伯府上相候。但是候了良久,不见二位到来。因此在太史第左近徘徊瞻眺,果然得和二位相逢。”华老道:“老祝的袖里阴阳,无一不中,这胡子又是可爱,又是可畏。”杜颂尧便请华老和冯良材同到里面谈话。好在唐寅在华府经过的情形,不须华老报告,冯良材已在老祝那边得知详细。他口口声声也说唐寅的不是,又问华老为什么要访他?华老道:“一者,上次大驾光临,尚没奉答,老夫专诚前来答拜。二者,为着足下和唐寅谊关至戚,要借重大驾,今夜便到桃花坞,总得劝醒了唐寅,教他明天先到这里向老夫赔罪,然后挈着秋香,即日便到东亭镇上,向老主母负荆请罪。唐寅依着足下的劝告,老夫便可大度宽容,不念旧恶,要是不然,他的卖身文契还在老夫身边,一经当众宣布,唐寅那有面目住在姑苏?只怕不齿于士林,被绝于名教了。”冯良材道:“姻伯吩咐的话,可谓义正词严,小侄自当向子畏竭力开导。时候不早,小侄失陪了。 得了消息,再到这里禀复。”   杜颂尧道:“今夜替华太师接风,席间缺少陪宾,恭候足下同来一叙。”冯良材道:“心领了,冯某此去,须把子畏说的回心转意,这不是三言两语之力,须有好一回功夫。大约便在子畏处晚餐了。”杜颂尧道:“这里是专候足下前来报告消息的啊!”冯良材笑道:“太史公不须着急,无论如何,冯某总得前来禀覆。”说罢,便即告辞。华老是客,良材也是客,客不送客,自有杜颂尧离座送客。送罢入内,这时候杜姓家人,忙着接待贵宾。厨房中整备筵席,杜颂尧开出的陪客单,无非城中的几位老乡绅。华老道:“衡山是不是到镇江去了?昨天他和枝山曾来访问老夫。”   杜颂尧道:“老太师,这又是老祝的说谎。老祝受着陆昭容的威逼,扯去半边胡子,又把他家中打的落花流水,强迫他交还唐寅。”华老道:“这是去年十月中的事。记得其时老夫恰在苏州吃令爱的喜酒,后来怎么样呢?”杜翰林道:“后来老祝被逼不过,只得到杭州去住了几个月。顺便访问唐寅的踪迹,居然竟被他访问得实,知道唐寅为着扁舟追美,在东亭镇上停留。枝山得了消息,才敢回苏,见了昭容以后报告情由。枝山为着小婿和唐寅一般都是好友,便拖着小婿同到相府访问唐寅。”华老道:“东亭镇上的地方很大,他们怎么一寻便寻到老夫家里来呢?”杜颂尧道:“这有两种原由。一者,老祝从一个摇船人那边得到消息,知道子畏去年追随的官舫,是华相府中的烧香船只。二者,老太师在苏州亲朋面前,曾经道及相府中的伴读书僮,怎样的人才出众。老祝知道了,便认定这书僮便是唐寅的化身,所以才拉着小婿登门谒相,借此和唐寅相会。便在船中传授秘计,教他成亲以后,便即脱逃。 他和小婿却在昨夜返苏。至于镇江游览的事,完全托词,并非真相。”华老道:“原来老祝也回了苏州。老夫正自奇怪:他既到镇江去了他怎会通知亲翁到河埠来迎候老夫。原来老祝镇江之行,也是子虚乌有。唉,他的诡计太多了。亲翁,自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令坦文衡山品学兼优,不该和这奸滑之徒结为至友。今天盛宴,何妨邀请令坦同来饮酒,老夫也好向他进那药石之言,教他和老祝割席断交,免得将来受他的累。”杜颂尧道:“小婿理当恭陪末席,饱听老太师的训言。但是今日来了他的好友周文宾。”华老道:“原来周文宾也在苏州,他的文名也是很好的啊。”杜颂尧道:“他不但文名好,他的艳福也好。他在杭州,有一段风流佳话传播人间。少顷饮酒时,可以详细讲与老太师知晓。今天上午,周文宾带着新夫人到苏州来上花坟,小婿被他唤去了。大约陪着他去游山玩水,所以今夜不能奉陪老太师饮酒。好在老太师须有多天停留,过了一天,便可唤小婿趋候起居,面聆钧诲。今夜陪座,只有几个老友。”隔了片晌,又道:“老太师倘嫌寂寞,老祝便近在咫尺,可以吩咐杜升去请他前来陪饮。他是贪吃的,闻道一声请,似得了将军令,一定便来奉陪。”只这几句话,慌的华老摇手不迭,忙道:“亲翁,你怎么要叫老祝来陪饮,那么你便比着下逐客令还凶了。华平、华吉快来收拾东西,依旧搬下船去。”平、吉两人齐声应诺。   杜颂尧忙道:“老太师何用动怒,不唤老祝来陪饮便是了。”   华老道:“亲翁,这才是留客之道咧。自从昨天老祝来见老夫,被他鼓唇弄舌,平地生波,老夫吃了他多少的亏?从此对于这个狗头,存着戒心,听着他的声,便在厌恶。见着他的影,便起恐怖。避他不暇,怎好同席?所以听得亲翁说要唤老祝来,老夫觉得比着下逐客令还凶。”杜颂尧听了,呵呵大笑。无多时刻,杜颂尧所请的陪客一一都到了。杜翰林家中夜饮开始的时候,正是祝枝山闯入唐解元的园中,一路喊将进来道:“小唐休得起劲,华鸿山已到苏州,要向你起问罪之师了。”众人听了一齐愕然,尤其惊惶的,便是九娘娘秋香。 听到这个消息,不免玉容失色。便道:“大爷,如何是好?”唐寅道:“九娘,你怕什么?有了这足智多谋的老祝到来,甚么事都不怕了。”于是向九美说道:“你们宽饮几杯,我去和老祝商量机密。”陆昭容道:“大爷你陪着他在咏歌斋谈话。好在有现成酒肴,搬一席在斋中和他对饮,你道可好?”唐寅笑道:“大娘这般的优待老祝,只怕他痛定思痛。”说罢,便离座出外,欢迓老友。同到对面咏歌斋中坐定,问及华老到苏情形,仆人们张灯设席,不待细表。枝山笑道:“‘走得着,谢双脚。’原来一到便有酒饮。小唐,我的妙计如何?”唐寅笑道:“你的妙计虽好,但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若没有你老祝,我不会有这意外之喜,也不会有这意外之惊。”枝山笑道:“你有意外之喜,是我之功也。你有意外之惊,非我之咎也。这都是嫂夫人的主张,我不过参赞其间罢了。”唐寅道:“好一个参赞其间,这都是你使的诡谋毒计。”枝山笑道:“‘一把砂糖一把屎,不记砂糖只记屎。’这便是替你写照。我玉成你的姻缘,你不记恩。我向嫂夫人参赞密谋,你便记起我的仇来。我既然使着诡谋毒计,那么我这番登门也是多事。横竖华鸿山是向你问罪,不是向我问罪,干我甚事。 你也‘不须假惺惺留我饮酒,我便要告辞了。”说时假作离座起身,但是不曾放下手头的杯子。慌的唐寅拖他坐下道:“老祝,小坐为佳,前言戏之耳。”枝山道:“我也知你是游戏,所以也来戏你一戏。要是真个要和你破脸,为什么不放下这只酒杯呢?这叫做‘万事不如杯在手。’小唐你且敬我三杯,浇了我的渴吻,我才和你定计。”唐寅真个连敬了三杯酒,便道:“华老既然问罪而来,我们合该商量一个对付之策。要是他上门来,还是见他的好,还是避他的好?”枝山道:“小唐,你要我定计画,我便给你看一件东西。”说时,从袖子里摸出一纸横单。唐寅接着笑道:“原来你把锦囊密计写在纸张上面。你以手代口,我以目代耳,这才叫做秘计啊。”比及接在手中,就着烛光观看,便道:“枝山,你拿错了,这是装摺帐啊。什么门几扇,窗几扇,挂落几个,唉,益发好了。琉璃灯几盏,红木挂屏几方,古铜瓶几件,名人书画几幅,这算什么,可是你送给我的礼单?”枝山笑道:“‘明人不消细说。’这是去年大娘娘率领着一十二名手持木棒的江北奶奶,前来攻打祝家庄,寒舍许多什物器具门窗户闼,都断送在捣衣木棒之下,大娘娘曾经面许祝某,这一篇损失帐,待你回来,一并清偿。你现在回来了,先请你承认了这篇帐,再作计较。”唐寅笑道:“承认便是了。”于是一行行的看去,下面都标着计银几两几钱的价值,一共计银八百六十五两七钱三分。最可笑的,损失单里面,有祖传夜壶一柄,计银二十四两八钱五分。唐寅大笑道:“这柄夜壶太名贵了,怎么要这许多银子?”枝山道:“你别小觑了这柄夜壶。这是先曾祖荣禄公传给先祖太常公,先祖太常公传给先父处士公,先父处士公传给我祝某。已经传了四代,竟被江北奶奶捣毁了。小唐,你想七八十年的古董夜壶,一时那里有觅处?休说这白地青花的磁质还是开国时代的洪武窑,世上已不经见,便是夜壶里面年深月久的积垢,卖给药铺子里,也是一种名贵的药品。这件东西的损失,照实论价,足值三十五两五钱。我为知己分上,打了一个七折,只算你二十四两八钱五分的银子,已是特别克己了。”唐寅道:“好一个特别克己,我一切遵命便是了。到了来朝,赔给你纹银八百六十五两七钱三分便是了。”枝山道:“你把清单翻过来看,还有特别项下的损失呢。”唐寅翻过清单来看,只见上面还有一项损失单,写的是:“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江南第二风流才子颔下髭须七十五茎半。”下面还注着,每茎应值银若干,随时面议。唐寅看罢,益发大笑起来。正是:   奇贷可居惟溺器,兼金不换是吟髭。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欲壑难填尽情敲竹杠良宵易误何处觅桃源   唐寅大笑道:“老祝,你太无赖了。这几茎蛇须,也要开单索赔。”枝山道:“你别看轻了这七十五茎半的吟髭,旁的东西,都可论价索赔,惟有这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一皮一发,却是无价之宝。”唐寅道:“你是祝解元,不是周灵王。你要向我索赔,须得做了周灵王才行。”枝山道:“这是什么缘故?”唐寅道:“你在损失单上写着‘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八个字,这几茎蛇须,便不该向我索赔了。枝山,要是拙荆一时失手,剥去了你的蛇皮,抓碎了你的蛇肤,那么还可说是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只为蛇皮蛇肤,确是父母的遗体,这几茎蛇须,不是先天带来,是后天生出的,假使你做了生而有髭的周灵王,我还承认你的蛇须确是受之父母。我试问你,这几茎蛇须确是从母胎中带出来的么?”枝山道:“你别和我咬文嚼字。是周灵王也好,不是周灵王也好,总而言之,这几茎吟髭,断送在尊阃之手,非得向你索赔不可。”唐寅道:“赔偿也容易,拉一条黄狗,拔几茎狗毛。狗毛抵偿蛇须,那便五雀六燕,铢两悉称了。”枝山道:“小唐,你不愿赔也好,我吃干了这壶酒,便要谢扰回家。 横竖华老上门问罪,你自有应付之计,干我甚事。真叫做‘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说时,连干了几杯酒,准备尽了壶便即起身。唐寅道:“老祝别忙,我已准备着千两纹银赔偿你的损失,除却家用物件八百多两以外,尚有一百数十两,作为赔偿你的蛇须之用。这价值不算菲薄了,大概一茎蛇须,赔偿二两有余。”枝山笑道:“瞧着朋友分上,我便贱卖了罢。但是还有一种要求,曾在东亭镇舟中向你说过,今天便须实行。你可记得么?”唐寅道:“什么要求?我可不记得了。”枝山道:“你怎么这般健忘。昨天授计与你的时候,我不是向你说的么,事成以后,你要吩咐这位九娘娘,在我老祝面前也要笑这三笑,和你说的三笑留情一般。你已应允的了,今夜便请九娘娘出来,在这里笑这三笑。”唐寅听了,觉得应允不是,拒绝也不是。这个那个支吾了一会子,枝山频频催促,一定要摩挲老眼,试验那三笑留情的美人。唐寅道:“老祝,休得逼人太甚,我已应允过了,决不抵赖。但是今夜不能,至少须过三朝,待到有了日子,再来约你相见。”枝山道:“今夜相见,不是一般的么?”唐寅道:“今夜相见,有三不可。我虽允许,还没有得到我们九娘娘的允许。强他相见,未免不情。此一不可也。昨天所定的约,须在事成以后,才好教我们九娘娘笑这三笑。 现在虽已成亲,还没有同衾同枕,而且华老跟踪前来,夜长梦多,不免有种种阻折。全功还没有告成,如何便可践约。此二不可也。新娘见客,宜昼不宜夜,你的目光又短,在那灯光迷离之下,便是做尽眉眼,也不过俏眉眼做给瞎子看。此三不可也。老祝,你要他笑这三笑,不如换个日子罢。 ”枝山拈着短髭道:“你也说的有理,我便准许你过了三朝,拣个天朗气清的日子,教这位娇娇滴滴新娘子向着我一团茅草乱莲蓬的祝大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也和我做一个三笑留情。”唐寅道:“依你便是了。请问你到了来日,我们怎样的应付华老。”枝山道:“且慢,假使你便在今夜教那新娘子和我三笑留情,我的要求已遂,便可和你商量一个应付华老的计画。现在你要展期三天才肯实行,那末我的锦囊妙计也是展期三天再行告诉你罢。”唐寅道:“枝山,你又要为难了。过了三天,这件事已闹的糟了,如何可以展缓得?”枝山道:“那么我还有一个要求,你的丹青是名闻四海的。我们夫妇俩都要请你绘一幅肖像。你若应允,我便传授你的秘计。”   唐寅道:“要替祝大嫂描容,这是区区的拿手好戏。去年在相府曾替华太夫人绘过观音大士,祝大嫂别号云里观音,替观音描容,定可胜任愉快。惟有替你祝大哥描容,那便把我难倒了。”枝山道:“同是一幅画,你可替内人描容,难道不可替我老祝描容?”唐寅道:“若要替你老哥描容,须得向肉铺子里告借斧头一用。”枝山道:“胡说,描容何须斧头?”唐寅道:“借得斧头,便把你的两只尊脚剁去,那么描写尊容不致贻人笑柄。要是不然,误把尊足也绘在里面,这不是成了画蛇添足了么?”说到这里,博得宾主都是笑不可仰。   笑声未毕,唐兴来禀告道:“冯家表少爷来了。”唐寅喜道:“原来良材表兄来了。”连忙起身相迎,又令家人添着一幅杯箸,好教良材在一起儿饮酒。唐寅见过了良材,问了姑母大人的起居,便道:“枝山也在里面,请到那边去把酒谈心。”于是三人对饮。唐寅和良材略叙契阔以后,便道:“小弟今天匆匆返里,尚没有到过姑母那边请安,不知老表兄甚风吹得到此?”冯良材指着枝山道:“愚兄今天听得枝山兄说起,知道你已接受了他的锦囊妙计,可以载艳还乡了。愚兄大喜,待要到府来奉候,枝山兄却教愚兄别忙,且在傍晚时候,在杜颂尧太史那边探听华鸿山可曾到来,要是华老已到了杜府,你便去拜访他,借此可以探听他的来意,连夜便到这里来报告。”唐寅道:“华鸿山可在杜府?”冯良材道:“果然不出枝山兄之料,他今天果然跟踪到来,便在社太史那边住宿。他见了愚兄,便央托愚兄来向你劝导,看你可肯向他老人家负荆请罪。”说时,便把华鸿山央托的话一一说了。唐寅听了,面上很有难色。冯良材道:“华老在杜府守侯消息,事不宜迟,总得想个应付之策。”唐寅道:“单是小弟去向华老负荆,明天不妨一行。好在有杜颂尧在旁缓颊,料想华老总可相谅。 若要小弟挈着新娘子。去向太夫人请罪,这是万万不能的,好容易夤夜脱逃,还我本来面目。 要是到了东亭镇,他们把新娘子扣住了,却迫令小弟依旧伴读书房,这便自投樊笼,永无脱身之日了。”枝山笑道:“小唐,偷香窃玉,祝不如唐。设画行谋,唐不如祝。据我老祝看来,华老该向你赔财,你不该向华老赔罪。”唐寅道:“枝山错了,我在相府中,虽然风流放诞,逢场作戏。但是扪心自问,毕竟对不住这位老人家。我向他赔罪是应该的,他怎会向我赔罪呢?”枝山笑道:“小唐,你没有听准字音,你向他赔罪,是罪过的罪。他向你赔财,是财帛的财。只消我祝某略施小技,管教他赔了佳人又折财。”唐寅大喜,便问计将安出?枝山道:“这件事非得有三四人在旁帮忙不可。也是你的机会好,今天周文宾夫妇,以及他的如君素琴,特地到苏州来上花坟,须有多天的勾留。”唐寅道:“文宾到苏,好极了,明天一定请他过来。”枝山道:“非但周老二到来,嘉兴沈达卿挈着他的如夫人芙蓉,也到苏州来游春了。你明天也可以请他到来。再加我和徵明,一共四人。他若不来问罪便罢,他若到来,我们四个人去招待他。他是相国,我们是士人。明天准备着唇枪舌剑,演一出‘四士伴相’,非得教他大大的赔贴一副妆奁不可。”唐寅道:“太夫人本有约言,过了几天,要把我们九娘娘当着亲朋,认为义女,又须备着五千两纹银置办嫁妆,三千两纹银作为居家日用之费。当下便把那天秋香以退为进,向着太夫人曾有种种要求的话,述了一遍。枝山笑道:“照这么说,我的锦囊妙计益发十拿九稳了。”又向冯良材说道:“你去回覆华老,只说见了唐寅,他已自悔自尤,很对不起你老人家,要他赔罪,他也办得到的,不过‘羞恶之心,人皆有之。’他不肯到杜府来赔罪,防着传布出去,作为笑话。倘蒙你老人家亲自光临。他愿设着筵席,替贵客洗尘。那时挈着秋香,向你老人家伏地请罪,听凭你老人家怎样发落。 这么一说,华鸿山明天一定到来。只须他一进了大门,那么入我彀中,便不怕他不把一副盛妆送将来也。”又凑在唐寅耳朵上,把明天的计划如是这般的说了些大略。唐寅听了,心花大放。于是一主二宾开怀欢饮,饮到半酣,冯良材亟于要去覆命,唐寅也不强留,请他先吃了饭,用着轿儿,送他到城隍庙前杜太史第去。临走时,枝山再三叮嘱良材,不要说起我在这里,防着华老心存疑忌,不肯光临。良材道:“不须重言申明,我自理会得。”良材去后,枝山贪杯,又是左一杯右一杯的饮个不停。唐寅隔宿在舟中一夜无眠,今夕何夕,正是千金一刻的春宵。挣扎着精神,准备和秋香勾销这一笔相思帐。偏是老祝喝酒喝的起劲,不想动身。唐寅正要仰仗他的神机妙算,又不敢下逐客令,只得勉强奉他。他的身子陪着老祝,他的一颗心早飞越在秋香那边。他知大娘娘已在堂楼上替秋香铺设新房,而且他们八个人,对于这位新人都是怜怜惜惜,亲亲热热,没有一丝半毫的醋意。大娘娘尤其豪爽,他曾向唐寅说:“你这半年来,飘泊在外和家中信息不通,难怪我们要怨你薄幸。自从见了这位九妹妹,我们的恨意全消,休说你见了他,不免神魂颠倒,便是我们八姊妹见了他,也有一种难绘难描的恋恋不舍。记得去年你受了我的奚落,便即口出大言,要觅一个顶儿尖儿的人物,成就那九级浮图的最上一层。那时我笑你肄口夸张,断不会在钗裙队里,选出一位高出我们之上的妙人儿。自从见了这位九妹妹,我们应了两句成语,叫做‘见夷光之貌,归而自憎其容。’他真算得顶儿尖儿,他确是后来居上,可以当得九级浮图最上的一级。”这些话都是方才在园中谈的。唐寅听了,乐不可支。他准备今夜要上九级浮图最上的一层,度此春宵。谁料老祝不识趣,干了一壶酒,又添一壶。他喝酒不打紧,这陪客的主人却难以为情了。在先枝山和他讲话,他还唯唯诺诺,随口敷衍。后来由着老祝讲他的话,他的一颗心早在九级浮图最高的一级上盘旋,他摩擦着鼻尖,自得其乐的描摹着未来的兴趣。他想妙啊,昨夜在舟中虽然相偎相傍,但是新娘子躲躲闪闪。左一声大爷稳重,右一声大爷使不得,还加着一叶扁舟,晃晃荡荡,防着舟子惊怪。只落得巫山咫尺,依旧天涯。现在你逃到那里去呢?你说大爷稳重,大爷是不稳重的了。你说大爷使不得,我说这是周公之礼,有什么使不得。一定使得,一定使得。唐寅正在忘形之际,却不料事有凑巧,枝山正多喝了几杯酒,笑说道:“小唐,你若没有我老祝,依旧在相府中充当低三下四之人,怎有一朵鲜花入你怀抱?”说到这里,又涎着脸道:“究竟这朵鲜花,怎样的异香扑鼻,耳闻不如目见,目见不如鼻嗅,小唐,你肯给我嗅这一嗅么?只怕你要说‘朋友妻,不可欺,’这是使不得的。”唐寅却没有听得上文,只是乐极忘形的说道:“有什么使不得呢?一定使得,一定使得。”枝山听了大喜,这真不愧是好朋友了。竟肯把新夫人给我嗅这一嗅,忙即摸着一团茅草乱莲蓬的髭须迷花着两只色眼,笑说道:“既是使得,来这一下子‘鼻之于臭也,有同嗜焉。’说时,唾沫乱溅,极态横生。唐寅才怔了一怔,便道:“枝山,你说什么?”枝山道:“小唐,你说什么?”唐寅道:“我没有说什么啊?”枝山道:“你休抵赖,你已应许我了。连说道,有什么使不得,一定使得,一定使得。”唐寅笑道:“老祝,你知道我的一定使得,使得的是什么?”枝山道:“那便不须重言申明了。你的使得,便是我的使得。”唐寅道:“你的使得,又是什么?”枝山道:“你又假作痴呆了。我以为使得,只怕你以为使不得,你既应允我有什么使不得,那么我既使得,你也使得。便是他说使不得,有你在旁坚说着一定使得,一定使得,那么使不得的也变成使得了。来来来,你唤他来,横竖你说使得的,我便和他使得一下子。 阿胡子刺痛了嫩皮肤,他怨不得我。只好怨你连称一定使得的夫婿。”唐寅才知道枝山不说着好话,便道:“狗头无礼,我不请你喝酒了,免得狗嘴里不出象牙。”于是便唤书僮替祝大爷上饭。幸而枝山说了几句醉话,唐寅才好假作恼怒不再添酒。枝山也觉得喝的够了,草草吃了一碗饭,便即起身。走路时已走着经摺路,护龙街和桃花坞相距也有数里之遥,又是唐寅预备着轿儿,送他回去。临走时,枝山又是再三要求,须得坐着那天坐过的这顶大娘娘新置的大轿才肯回去。唐寅唯唯答应,欺他是近视眼,又在夜间,又是多喝了几杯酒,办得出什么新轿旧轿,便随意雇了一顶轿,派着唐寿跟轿招呼,送他回去,不须细表。   唐寅送客以后,觉得骨节轻松,这才是自家身体了。一口气跑到八谐堂,以为八美陪着秋香,一定在堂中谈话,准料八谐堂上阒无其人。又到堂楼下面,询问婢女,据说九位娘娘一齐上楼安眠去了。唐寅道:“你别弄错了,八位娘娘自去安睡,这位九娘娘一定在新房里坐候,决不会安睡的。”那婢女道:“恰才丫头在楼上眼见大娘娘亲送九娘娘到新房中去,又怕他独居冷静,拨一名银菊姐陪伴九娘娘。大娘娘去后,新房已闭上门了,又落了闩。大爷要进房,须得早走一步,稍迟只怕新娘娘要入梦了。”唐寅笑道:“蠢丫头懂得甚么,新娘子怎会入梦?他一定悄倚银灯,等候我上楼的。”口中这么说,早已举步上楼,上楼也没有好相,这十八级的转湾扶梯恨不得一步便即跨上。比及到了楼上,这是前后五大开间的转楼,九房美妇,列屋而居,每人各占一房。每房都分前后两间。好在团团都是走廊,环绕着冰雪花样的碧油栏干,向来前后楼的居中一间,作为唐寅的休息之所。唐寅虽爱风流,但是好色不淫,懂得动静相养的道理。动极思静,静极也思动,动的日子,当然挨着次序,进那八位娘娘的房。静的日子,他便独睡在居中的一间,好比现在的军事家鏖战已久,须得停止作战,调在后方休养一般。大娘娘至四娘娘住在前楼,五娘娘至八娘娘住在后楼,遇着动而后能静的日子,或者“霞飞鸟道,月满鸿沟,行不得也哥哥”,唐寅总住在这两间静室里面。 自从秋香到来,大娘娘便把后楼的居中的一间静室,布置九娘娘的新房。因此前楼有静室,后楼没有静室。后楼的静室变成新辟的运动场了。好在休战的场所,得一已足,在事实上并无什么妨碍。唐寅上了堂楼,从前楼转到后楼,当然要向新辟的运动场进行。但是奇怪,经过的房间,都是闭得紧腾腾的,而且里面又都寂静无声。转念一想。他们都睡了也好,免得闯将进来,大闹新房,辜负了合欢时刻,但是到了新房门外,果然双扉紧闭,才知楼下婢女的禀报,并不撒谎。忙在房门上轻轻的弹指几下,但是里面不闻答应之声。唐寅道:“娘子开门,卑人来了。”说了两三遍,才有一名丫环名唤银菊的,隔着门儿,轻唤一声:“大爷,不用在这里敲门了,九娘娘路上辛苦,业已安睡,大爷明天来罢。”唐寅怒道:“我在自己家中,你怎敢闭门不纳。”银菊道:“这是大娘娘吩咐的,大爷若要开门,须去通知大娘娘,再由大娘娘亲来叩门,才可开放。”这几句话便把唐寅吓退了。他想既有命令,谁敢不依。 看来今夜不能在塔顶上住宿,好在九级浮图都在堂楼上面。自来新不问旧,我还是去陪大娘娘罢。想到这里,只得去敲陆昭容的门。他便转到前楼,在陆昭容的房门上敲了三下。昭容道:“是谁?”唐寅道:“是卑人。”昭容道:“我已安睡,恕不开门了,你到那边去罢。”所说那边是一句含混语,不知指导唐寅到那一位的房中去。没奈何,离却这里,挨着次序去敲二娘娘的门。罗秀英道:“是谁”唐寅道:“是卑人。”秀英道:“我已睡了。对不起,那边去罢。”说也奇怪,八位娘娘都是一般口吻。都是隔着房门道,我已睡了,对不起,那边去罢。十叩闺门九不开,唐寅明知又是大娘娘的恶作剧,他们既是同盟罢工,没奈何只得自到那间静室中去独睡了。正是:   不曾真个来圆梦,无可如何又独眠。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一回鸳梦未圆冷落唐才子鹦哥如意推举女状元  十叩闺门九不开,所开的只有前楼居中的一间静室,好在里面也上了灯火。房分内外,外面陈设着书案画桌,以便唐寅挥洒翰墨,描写丹青,内房设着一张单人床,以便他独居休养。上面三字题额,却是昭容手笔,叫做能静楼。他毕竟是才女,在这题额上面,含有深意。 《大学》上说的,“动而后能静。”可见能静二字,是动作后的一种休养。试想唐寅以一身周旋于八美之间,便是金刚不坏身,也不免告了消乏。幸而有了这位专权阃内的大娘娘,幸而有了这所后方休养的能静楼,才能够维持精神于不敝。只为动静之权完全操之于大娘娘,宛比现代的大总统,讲和媾战,非经大总统发号施令不可。唐寅虽有动的工具,却没有动的主权。必须大娘娘体察情形,认为可以动了,唐寅才敢待时而动。既动以后,大娘娘一定请大爷到能静楼去休养。而且休养的日子可多可少,大娘娘自有全权处理此事。休养日子的久暂,当然以唐寅的精神为前提。大娘娘的父亲陆翰林,博学多能,兼通医理。大娘娘得了家学渊源,对于望问闻切,色色精明。唐寅受了这种种拘束,妻房虽多,却没有色欲过度的弊病。这都是大娘娘一人之功。治家之道,通于治国。用兵之道,也须有个节制。要是仗着战品盼丰富,战具的犀利,到处挑锋,逢人讨战。战胜了也要战,战败了也要战。唉,人身既无金刚不坏之身,国度也无金刚不坏之国。苏东坡说的好,叫做“好色者必死,好战者必亡”。可见贪欢人和浪战者,都不能得着善果。陆昭容等八姊妹,仿佛是八国联盟,虽不曾订着非战条约,却都抱定着节战主义。现在添了一位九娘娘,国际联盟之中又添着—个签字国。他们虽没有经着签字的手续,却能履行着签字的精神,只须盟主提议全场通过以后。这议案宛比铁铸,任何人不得反对。方才唐寅陪着枝山饮酒的当儿,陆昭容在八谐堂下和八位娘娘谈话。大娘娘笑说道:“恰才把大爷戏弄一番,并非愚姊故意的恶作剧,干这不近人情的举动。愚姊的意思,要教大爷的放诞风流,在今天告一段落。从此以后,不再萌发的狂奴故态。要他悔悟,不得不给他受些惊恐。”罗秀英道:“大姊的一片好意,我们众姊妹都是深知其细。亏得大姊有这一激,才激出大爷的良心话来。”陆昭容道:“亏得众姊妹相见以诚,愚姊的一举一动大家都肯降心相从。但是仔细思量,我们的大爷未免劳乏了。昨夜在船中通宵没有安睡,今天到苏又饱受着虚惊。恰才听得枝山报告,说什么华太师将来问罪,不免又担着心事。枝山又不识趣,强拉着大爷和他对饮,也不管人家身子疲乏。他这一席酒,不知要喝到何时才休。”又笑向秋香说道:“这恶客不去,未免辜负了新房中的千金一刻。”秋香听得大娘娘这几句话调笑之中含有骨子,便道:“大姊,休得取笑,小妹的意思但愿枝山不去的好。”大娘娘道:“恶客不去,九妹不嫌寂寞么?洞房花烛夜,这是人生难得的良宵。”秋香忽的起立道:“列位姊姊,小妹有个下情,趁着大爷没有进来时向众报告。大姊说的洞房花烛夜,小妹以为现在尚谈不到此。一者大爷惊魂才定,须得请他休养精神。二者大爷在昨天忙了竟日,晚间扁舟旋里,一夜没有合眼。大姊说他未免疲劳,确是疲劳之至,须得请他在安静的地方酣畅睡眠,不到日上三竿休得起身。三者华相爷已到苏州,来日大难。 今夕何夕,并非苟且宴安的日子。与其贪图着洞房花烛夜,还不如和枝山尽夜长谈,想出一个对付相爷万稳万妥的方法才是道理。”陆昭容听罢,不觉肃然起敬。连赞着九妹的见识,能见其大。我们八姊妹中。又添了一位志同道合的九妹。今夜我们各各上楼安睡,早闭房门。 大爷的卧宿地方已安置在能静楼上,所有被褥等件应有尽有,一律完备。乘着大爷没有进来,我们早早上楼去罢。”大娘娘首先发起,其他八位娘娘各各点头,都签了方寸间的诺约。这是桃花坞中九国条约,九位娘娘都是委员国。一经协定以后,都要履行条约上的义务,既不能临时悔约,退出他们的国联,也不怕任何人的反对,希图蹂躏这神圣不可侵犯的九国条约。 唐寅上楼的当儿,分明要向秋香搦战,自从饱受了九处的闭门羹,英雄无用武之地,只好长叹一声,便在能静楼上继续尝那六个月来孤眠独宿的况味。自古道,“不见可欲,使心不乱。”他今夜却住在众雌粥粥的堂楼上面,教他如何不怨。他睡在床上,咬着牙齿,轻轻的道一声妒妇,我认识你了。他虽没有明言妒妇是谁,然而不问可知。除却那发号施令的陆昭容,更无别个了。列位看官,我替妇女们说一句公道话。妒非妇人的恶德,却是妇人的美德。 做妻的有了妒意,男子便存了三分忌惮。纵有娇妾美婢,也不敢肆意贪欢。做妻的出了一个妒的名声,做丈夫的却因此可以爱惜精神,节省劳力。将来到了老年,也不至于弯腰曲背,动不动便做阎罗大王的点心。所以有一句老话,叫做“到老方知妒妇贤。”这是颠扑不破的阅历之谈。无论陆昭容并非怀着妒意,便算他是妒,也是有益于唐寅的。可惜唐寅在那春情冲动的时候把好意当做了恶意。分明大贤大德的娘子,竟轻轻加他一个妒的名声。他道了一声妒妇,欲念都消,睡魔便乘隙而入。无多时刻竟栩栩然梦做蝴蝶去了。他博得这一觉美睡,也是受着妒妇之赐。要是不然,似他这般精神疲乏的人,还要在新辟的运动场中卖力,干一番剧烈运动,这便不是养生之道了。   话休絮聒,且说能静楼上的唐寅。梦腾春睡。直睡到红日满窗。方才睁眼,推枕而起。 已回复了饱满的精神。外面丫环听得里面有声息,才来轻叩朱扉,接着递脸水,送参汤,进朝点。唐寅问道:“诸位娘娘都已起身了么?”丫环笑道:“大爷可知道什么时候了?量那日规,恰是已正光景。九位娘娘不但梳洗完毕,而且尽都下楼去迎接贵宾了。”唐寅猛吃一惊道:“可是东亭镇上的华相爷来了么?”丫环道:“华相爷还没有来,恰才冯府表少爷遣人来通信,说华相爷须得交了午刻才能到来。”唐寅道:“华相爷既没有来,九位娘娘去迎接什么贵宾呢?”那丫环道:“好教大爷知晓,今天的贵宾来了好几起,都是女宾,不是男宾。”   唐寅忙问女宾是谁?那丫环道:“周二爷的大娘娘王秀英,二娘娘素琴,第一起到来。 大娘娘是兵部千金,生的花容月貌,还加着珠围翠绕,益发觉得富丽了。二娘娘是大娘娘的赠嫁丫环,面貌很秀美,只可惜裙下露出一双鳊鱼脚,有些美中不足。”唐寅道:“你懂得甚么?西子王嫱都是大脚,只要面貌好,脚大些有什么妨碍。还有第二起呢?”那丫环道:“第二起便是祝大娘娘和沈二娘娘。”唐寅道:“沈二娘娘是谁?”那丫环道:“听说是嘉兴沈大爷的二娘娘,相貌很好,人也很和气的。”唐寅道:“再有谁呢?”那丫环道:“第三起便是文二爷的家眷了。大娘娘杜月芳,二娘娘李寿姑,三娘娘柳儿。三位中间,自然是大娘娘生的最美,二娘娘也不弱,三娘娘是大娘娘的侍婢,人是很玲珑的,眼睛里也会说出话来。我们九位娘娘都伴着他们在八谐堂上讲话,单是这几位娘娘,已是花蝴蝶的一般,看的人眼花撩乱,还有带来的丫环,个个穿绸着缎,插花带朵。说时掐着指头算道:“周府的丫环八名,祝府的丫环三名,沈府的丫环二名,文府的丫环六名,还加着我们家中的姊妹,可以排得丫环阵了。”唐寅道:“你可知道,这许多女宾,为什么不先不后,都是今天到来?”那丫环道:“只为我们的九娘娘名望太大了。他们到来,一是贺喜,二是看看我们这位九娘娘怎样的千娇百媚,比众不同。”唐寅道:“他们见了九娘娘,可有什么批评?”那丫环道:“眼睛是人人都有的。见了我们九娘娘,个个称赞不置。周府大娘娘王秀英,文府大娘娘杜月芳,尤其和我们九娘娘一见如故。彼此拉着九娘娘的一只手,都说好像和我们九娘娘认识过的一般。”唐寅道:“九娘娘怎么说呢?”那丫环道:“九娘娘说‘小妹和二位嫂嫂也像在什么地方遇见过的一般。’我们大娘娘在旁笑道:‘看来你们三人彼此都有缘分,首次相逢,便似曾相识起来。’周府大娘娘忽的提起一件事,却使我们九娘娘谦让不迭。”唐寅惊问道:“提起的是什么事?”那丫环道:“提起的便是拜把子。他们三个人要想结为异姓姊妹,文府大娘娘听了。也很愿意。只有我们的九娘娘却谦让起来,他说周家嫂嫂是兵部千金,文家嫂嫂是翰林爱女,都似天上神仙一般。小妹只是一个泥中婢子,相去天远地隔。 二位嫂嫂这般说,岂不折煞了小妹。但是九娘娘越是谦让,两位少夫人越是要和九娘娘结为异姓姊妹。他们都说,天上神仙,怎及你泥中婢子?你若不肯,便是瞧我们不起了。九娘娘情不可却,方才应允。听说要拣了好日在我们家中演一出‘桃坞三结义’呢。”唐寅摩着鼻尖道:“好一个‘桃坞三结义’。”这个名目题的很好啊。是谁题的?”那丫环道:“大娘娘说的,你们既是一见如故,拣个好日便在我们那边演一出‘桃坞三结义’罢。”唐寅道:“妙也,有了‘桃园三结义’。”便有‘桃坞三结义’,‘桃园三结义’是英雄结义,‘桃坞三结义’是美人结义。”丫环见他不痴不癫,只把鼻儿乱擦,笑说道:“大爷不用擦鼻尖了,擦的皮肤都红成了一个赤鼻子便不好看,唐寅道:“休得胡说,我且问你,今天来的众美人中间,那个最好?”那丫环道:“好是个个都好的,不过人怕人比人,货怕货比货。沈府的芙蓉二娘娘,单独看时倒也不恶,一比便比掉了。他的面貌虽好,身段不佳,怎及文府的柳儿三娘娘,身材飘逸,走路时如惊鸿飞燕一般。但是面貌清瘦,怎及周府的素琴二娘娘,面庞圆满,一笑两个酒窝。只是裙下太不入时,生了西子王嫱的大脚。怎及祝大娘娘这般金莲窄窄,走路很有大家风范,端的不愧是云里观音。可惜年龄稍长,又加着新添官官,他的面貌不免憔悴一些。怎及文府的李寿姑二娘娘,年纪又轻,面貌又美。只可惜说话时略带一分鼻音。自不及文府杜月芳大娘娘。他是翰林的爱女,才学又好,面貌又佳。难怪文二爷为着他梦魂颠倒,非要得他做夫人不可。杜月芳大娘娘果然很好,但是和周府的王秀英大娘娘站在一起,王秀英大娘娘益发好了。但是怎样的益发好了,教丫环也难以形容。只觉得杜月芳大娘娘考中探花,那王秀英大娘娘便得比他高上一级,考中榜眼。”唐寅道:“有了榜眼探花,还有状元是谁?”那丫环道:“状元是谁?便是我们的九娘娘。不瞒大爷说,杜月芳大娘娘单独站着,杜月芳便是状元。王秀英大娘娘单独站着。王秀英便是状元,惟有和我们九娘娘并站一起,那么状元属于我们九娘娘。他们两位只好一个是榜眼,一个是探花了。”唐寅爷听到这里,乐极忘形,竟把猫耳朵塞入老虎鼻孔里去。这句话须容著者注解了,怎么叫做猫耳朵塞入老虎鼻孔里去?只为唐寅一面和丫环讲话,一面洗脸刷牙,吃参汤,进点心,今天所进的点心,是一种面制点心,形似猫耳,用着鸡汤同煮,俗名唤做猫耳朵。唐寅且吃且听他品评这女界三鼎甲,他说的金殿抡元,果然是当日扁舟追纵的秋香。这一喜非同小可,一时自忘形骸,竟把送入人口中的猫耳朵,送到鼻孔里去。猫耳朵送入虎鼻,不但丫环好笑,唐寅自己也觉好笑起来。待到点膳完毕,丫环便替他理发整冠。唐寅道:“时候不早,要忙着去安排筵席,款待嘉宾。”那丫环笑道:“若待大爷去安排一切,扁担粗的面也被你弄糊涂了,大爷昨夜一觉睡到这时候才想起身。你睡的正熟时,大娘娘已按部就班,一桩桩一般般替你安排好了。”唐寅好生感激家有贤妻,做丈夫的便省却多少心力。却把昨夜骂他是妒妇这一句话,在良心上自行取消了。   正在说话时,却听得楼头呼道:“鹦哥姐,可是和大爷讲话,大爷可曾舒齐么?舒齐了,下楼陪客。”鹦哥道:“大爷正待要下楼了。银菊妹子,外面来的谁人?”银菊道:“嘉兴沈大爷,杭州周二爷,本城文大爷,以及昨夜饮酒的祝大爷都来了。”唐寅便唤鹦哥收拾房间,自己却整着衣巾,自去招待来宾。文、祝、周三人都是熟不拘礼,惟有沈达卿难得到来,须得殷勤晋接,才不失主人之礼。他打从备弄中经过八谐堂,略揭门帘,窥一窥里面的女宾,银菊跟着下楼来,悄悄的告诉主人,和九娘娘并坐的两位美人,便是周文两家的大娘娘。那穿银红镂金衫的便是周大娘娘王秀英,那穿葱绿蝴蝶衫的便是文大娘娘杜月芳。唐寅见了,暗暗称妙。若没有这位女状元陪坐在旁边,王秀英和杜月芳端的可以唤做闺媛领袖,仕女班头。可见小周小文的艳福虽通,但是区区总比他们稍胜一筹。他又微揭门帘向那边窥这一窥,除却云里观音识面以外,其他不识面的美人料想便是王寿姑和柳儿、素琴、芙蓉一辈闺眷了。 加着自己的九位娘子和他们错综的坐着,真叫做桃腮和杏靥争辉,玉貌与雪姿比色。这座八谐堂竟变做美人堂了。正待细细的赏鉴秀色,却见唐兴在备弄中叫唤道:“大爷快到园中去,祝大爷、沈大爷、文二爷、周二爷都在宴白亭中等候大爷去谈话。”唐寅怎敢怠慢,便到园中去和好友相会。这宴白亭是引用李白春夜宴桃李园的故典,为着亭子四周偏种桃花,这时候又是上已初过,春光未去,李白说的“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恰恰的替他们写照。唐寅到了园中,未见人面先闻笑语,艳艳的桃花开放正盛,这笑语声音都从桃花林中透出,唐寅闯入林中,连称诸位光降,恕小弟不曾倒屣。沈、文、周三人都说不敢不敢。于是各各整衣上前,向唐寅连连拱手,口称恭喜恭喜。唐寅笑道:“小弟也要向诸位恭喜。一贺达卿兄纳宠之喜,二贺徵明兄箱中之喜,三贺文宾兄看灯之喜。”文周二人听得语中有因,都向老祝说道:“你好你好,托你守秘密,你却告诉了小唐。”老祝笑道:“说说何妨,风流佳话。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小唐是我们知己,不在隐瞒之例。”文宾也向唐寅取笑道:“子畏兄,我有一个笑话在此:   苏州城中有三位书生并坐谈古,大家都是羡慕古代的忠臣义士,竭力的替古人捧场。第一个书生道,精忠报国,痛饮黄龙,我捧岳飞。又一个书生道,麻衣草诏,十族全诛,我捧本朝方孝孺。又一个书生,搜索枯肠,才想着晋朝血染帝衣的卞壸。但是他读了别字,不把壸字读作壸教之壸,却把壸字少看了一画,误认是个壶字。他道,小弟不捧别人,小弟只捧着便壶。”(卞壸之误)说罢,拍手大笑。   沈达卿道:“文宾兄太开顽笑了,不怕子畏兄脸上难堪。这叫做‘王胖子投井下不过去’。”唐寅道:“什么便壸不便壸,我不明白?”文徵明道:“这是老祝造的谣言。他向文宾兄说,昨天到东亭镇上,眼见你捧著华老的夜壶在河滨洗涤。文宾兄信以为真,才编个笑话把你取笑。”于是彼此一笑,分宾坐定,便商议对待华老的方法。枝山道:“今天冯良材来看我,他说华老今天一定到来。但是华老曾向冯良材再三探听,明日陪座可有祝枝山在内。听着华老的口气,他似乎已知道我祝某的厉害。若有祝某在座,他一定不敢到来。”周文宾道:“华老在少年时和王本立齐名,一时有华龙王虎之称。怎么到了晚年,却这般畏首畏尾,辜负了华龙的佳誉。”唐寅道:“这便叫做‘恶龙难斗地头蛇’啊。”枝山道:“‘六月债,还得快。’你便要报那便壸之耻了。”文宾道:“冯良材怎样回答华老?”枝山道:“小冯也是玲珑剔透的人。他说,明日陪宾,不过沈达卿、周文宾、文徵明三人,祝某是不在其内的。华老听了,方才概然允诺今天午刻到这里来赴宴,以便子畏向他负荆请罪。 我又通知杜老,要是华老预备动身时,先遣仆人到来通个消息,以便我们有个准备。”宴白亭中正在谈论华老,忽的杜翰林府中的杜升前来通报消息,说太师爷已在整理衣冠,预备上轿出门了。正是:   扫径最难佳客至,迎门端赖主人贤。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二回宴白亭祝枝山设计轮香堂华相国坐茶  杜升报告消息,说华太师已准备出门,将到这里来赴宴。又说,太师爷曾有宣言,名曰赴宴,实则来受唐大爷的负荆请罪。要是唐大爷不向他老人家叩头乞恕,他老人家便要取出卖身文契,把唐大爷当做逃奴看待,捉回东亭镇,用家法板处治。我们老爷在旁苦苦相劝,请他老人家不须动怒。到了桃花坞,唐大爷自会向老人家道歉。太师爷又有宣言,到了这里,不是寻常道歉便可了事。须得当着大庭广众,唐大爷依旧做那家奴打扮,头上顶着家法,板膝行上前,听凭太师爷处责。他老人家才肯大发慈悲,宽恕唐大爷的既往,勉励唐大爷的将来。我们老爷派遣小人来预先通知,待到太师爷到来,须得顺他的意旨,休把这事弄僵了。”枝山道:“知道了,你回便是了。”杜升去后,唐解元的面上,大有一种为难的情形。频搓双掌,在那里呆呆不语。枝山笑道:“你呆什么,快去更衣,顶着家法板,在我们面前演习一回,和礼部堂上演习仪注一般。”唐寅道:“老祝,这不是说笑话的当儿,倘使华老真个要我弄这顽意儿,万万不能。”枝山道:“你不能,便怎样?”唐寅喃喃的套着《孟子》道:“我视弃家室,犹弃敝屣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欣然,乐而忘家室。”枝山道:“好好,你便窃负而逃。你的背上也负不得许多人,只好负着你所心爱的秋香。其他八位美人作何办法?还是教他们各逃生命呢,还是教他们择其善者而从之?”文徵明忙道:“老祝留心着,跋扈将军来了?”枝山一怔道:“谁是跋扈将军?”   徵明道:“跋扈者,拔胡也。你这半边胡子已经拔胡将军拔去,你若胡言乱语,只怕那一边的胡子也要变做牛山濯濯。”枝山瞪了一眼道:“小文,你是老实人,今日里也会‘乾狗屎发松’,区区的半边胡子,但拔何妨。好在有了定价,也不过在损失单上加上了一笔银子。”沈达卿道:“不要说笑话了,华老行将到来,快快按着枝山兄的锦囊妙计,次第施行。”于是笑声停止,准备着欢迎华老入门。当时议定步骤,沈达卿出门迎宾,文徵明、周文宾二人陪着坐茶用点。大门洞洞开放,从门口直至大厅,两傍站立着许多罗帽直身的俊仆。 这一辈俊仆,有的是唐府家奴,有的是临时向亲友人家雇用的,其名唤做拆管。都是齐齐整整的站班相候。另遣两名伶俐仆人,便是徵明所带的文祥,枝山所带的祝僮,在遮堂门后听取消息。一往一来的轮流报告。提及祝僮,须得附带声明几句话。他到了杭州,便在三月初一日和周府的丫环锦葵成婚。为着周文宾挈带家眷,要到苏州来上花坟,所以祝僮结婚以后便带着锦葵一同赴苏。唐伯虎在苏州成就了三笑姻缘,祝僮在杭州也成就了荷包姻缘。今天祝僮夫妇都在唐宅,祝僮奉着主人差遣,和文祥同在遮堂门后打听消息。锦葵跟随着周府少夫人在内堂听候使唤。好在唐府的大厅轮香堂,经着陆昭容大娘娘指派家奴,整理得富丽堂皇,真叫做昨日今朝大不同。昨天摆设的佛堂痕迹,完全收拾净尽。黄纸匾额已扯去了,慈光普照四个字已不知去向了。只有输香堂三字匾额拭抹一新,写的鲁公笔法,落款的名字便是守溪王鏊书。唐寅所题的西贝佛堂平头诗早已刮去。所有屏条字画重行张挂,而且张灯结彩。厅堂上所有的器具都已焕然一新,堂中一席排设着三十二只水晶盆子,都是高高的装着水果和细点。居中设着太师椅,铺着红缎椅靠,款待这位其尊无比的华鸿山华老太师。门前先派着迎候的人,非但对于华老待若神明,便是华老带来的家丁,也有唐兴唐寿做招待员,另在一处备着八色茶盆,竭诚款待。   无多时刻,华平、华吉跟随着华老的大轿,已从城隍庙前径向桃花坞唐府而来。坐在轿中的华老,怀抱着一腔怒意。准备见了唐寅,大大的把他训斥一顿,好在卖身文契随带在身。 他若不服,见了这纸文契,也只有俯首受骂,做声不得。比及将近唐府,却听得道旁的人三三五五的议论,说今天唐解元府中接待贵宾,从昨夜到今日,忙个不停。大门洞开,僮仆们从门口直达大厅两旁站立足有五十多人,华老听了,已觉奇怪,为什么有如许的排场。谁知苏州人说话无非“杀半价”,说有五十多人,实则不过二十多人罢了。那时华老的十成怒气已消去了一成,以为唐寅既然这般的款待老夫,那么老夫对付他,也须少留余地。轿儿进了解元府第,乐工们奏动音乐,侍立的家丁们个个垂手低头,必恭必敬,专迎贵宾的沈达卿已恭候在轿厅上面,待到华老出轿,早已抢步上前一拱到地,口称晚生沈达卿恭迎老太师。华老和沈达卿也曾会过数面,知道他是嘉郡名士,在江浙文坛中,也是一位□轮老手,连忙答礼不迭。口称老夫来到这里,探听一个失踪人消息,何劳足下出迎。逃……”说到逃字,华老的意思是要说逃奴何在,转念一想,不要太过分罢,唐子畏虽然可恶,毕竟有些亲戚关系,不好直呼他逃奴。想到这里,便把逃字转到唐字。好在逃字和唐字,只大过一声之转罢了。 当下捋着胡须问道:“唐子畏何在?”沈达卿笑道:“敝友唐子畏冒犯虎威,端的罪在不赦。 今天本待出迎,但是出迎以后,便亵渎了老太师的尊严。”华老道:“这倒奇怪,怎么一经出迎,便会亵渎了老夫?”沈达卿道:“敝友出迎以后,便是自居主人,却把宾礼款待老太师,这不是亵渎了老太师的尊严么?因此央求晚生代为出接。待到少顷坐席以后,便请老太师朝南坐着,敝友用着很隆重的典礼,向老太师伏地请罪。”华老听得隆重典礼四个字,知道少顷唐寅出见,一定参酌着面缚衔璧的成规,负荆请罪的先例,顶着家法板膝行上前。他或者已承认了,想到这里,又把十成怒气消去了一成。那时沈达卿陪着华老,先在旁边花厅上少坐。华平、华吉两书僮,自有唐兴唐寿领着款待,送茶送点,格外殷勤。却教平吉二人心中不安,但愿自己的主人不要和这里的主人为难,才是道理。   且说沈达卿陪着华老略叙寒暄,伺候的仆役献茶的献茶,献汤的献汤,先上了富贵汤,是枣脯和桂圆拼合而成。后献的莲贵汤,是莲子和桂花拼合而成。沈达卿道:“这是敝友的一些敬意。富贵汤,是祝颂老太师大富大贵。连贵汤,是希望两位公子同步青云。”华老捋着长髯道:“他倒还记得书房中的公子。”说时,怒意又消去了一成。只为提及儿子,便想到开通茅塞,唐寅确有指道之功。十成怒气,只剩了七成。便向沈达卿说道:“足下既和子畏深交,子畏的一切行为料想深知其细,从来名士风流,未尝无人,不过似子畏这般风流放诞,未免太过分了。”沈达卿道:“不但老太师责他放诞,便是晚生等见了子畏,也曾极言忠告。不瞒老太师说,昨天子畏回来内外交谪,备受窘迫。外则受谪于朋友,内则受谪于室人。他一时自怨自艾,闭着门户,悬梁自尽。幸而众人觉察,破扉入内,才把他解救下来。 悠悠苏醒,今天敝友困惫已甚,头目晕眩。日高三丈,兀自睡在床上。但是敝友说起,待到老太师坐席的时候,敝友无论如何,总得匍匐堂前,向老太师泥首请罪。”华老点头道:“子畏的为人又是可恨,又是可怜。但愿他从此忏悔了罢。做了念书人,心术不正,便辜负了自己的锦绣文章。”说这话时,颜色渐霁,十成怒意,只剩六成。沈达卿又道:“今天敝友邀了文衡山、周文宾两解元奉陪老太师在大厅上用茶点。”华老道:“这又何必呢?茶点已在这里用过了。”沈达卿道:“今天老太师光降此间,敝友认为无上的荣宠。现在只算暂作休憩,还没有上堂坐茶,稍尽敝友的敬礼。老太师请在大厅上坐,文、周两解元候久了。”华老忆及昨天要和衡山闲谈,偏是他没有工夫陪着周解元踏青去了。今天文周两解元同作陪宾,总算有幸之至。便即离坐,由着沈达卿做引道员引至大厅上面。阶下乐工,一齐奏乐。 在那笙歌声中,文徵明、周文宾抢步上前,请华老在轮香堂上堂皇高坐。华老奇怪起来,自己是来做宾客,又不是来做他的老子,那有厅堂上面,居中设席,自己面南而坐的道理。当下辞让起来,不肯就坐。周文宾不比文徵明忠厚,他的心思,有时不在老祝之下。但看在杭州乔扮乡姬,赚取老祝书扇,他的口才便可想而知了。他见华老逊让,便即语里藏机的说道:“老太师德望巍巍,是此间的泰山北斗。倘不朝南而坐,教敝友唐子畏怎能心安?”华老笑道:“周孝廉太把老夫抬举了,恭敬不如从命,只好有僭了。”说罢,向南坐下。文、周两解元便在左右相陪。华老心中十成怒意已消释了一半。谁知周文宾的说话异常狡狯,他说泰山北斗,着眼在泰山二字。他既声称华老是此间的泰山,分明说华老是唐寅的丈人峰。还加一句倘不朝南而坐,教唐子畏怎能心安,表面上是恭维之言,实则这朝南二字很不好听。苏州人有一句刻薄话,把“朝南乌龟”四字,当做岳丈的代名词。华老吃了盐块,还没有知晓,派在遮堂后面窃听消息的祝僮,早已听出其中的骨子,一溜烟跑到花园中,在唐祝面前详细报告。枝山点了点头,教他再去探听。祝僮去后,枝山笑向唐寅说道:“华老已承认做朝南乌龟了,停一会子,你去拜见你的丈人峰罢。抛下园中,再说轮香堂上高坐的华老太师,见他们款待的礼式异常隆崇,仆人献茶,都是趋步上前,手托着茶盘,在席前跪献,然后由旁侍的家人,接取在手,分送宾主。三十二只高脚水晶盆,满满的盛着时鲜果品,神巧乾点,文周二人把来一一敬客。华老道:“文孝廉,那天光降敝庐,老夫很觉接待不周。当时匆匆便去,不肯稍作句留。听说要往镇江一带游玩,怎么又不曾去却已早返吴门。”徵明沈吟了片晌,便道:“那天趋府参相,在吉甫堂上面聆教训,非常荣幸。临行时又蒙老太师厚赐赆仪,更深感激。本待往游金焦二山,只为祝枝山临时变计,惮于远行,以致不克远游。折回苏郡。”华老笑道:“文孝廉啊,不是老夫倚老卖老,有几句逆耳忠言,请你详察。”徵明欠身答道:“老太师肯施教训,小子自当洗耳恭听。”华老道:“这位临时变计的祝孝廉,端的诡计太多了。那天他在老夫家里,信口胡言,那有一句真实的话。似这般的言而无信,大非端人正士所为。老夫接谈之下,便不愿和他再见。听说文孝廉和枝山很是莫逆,可知道‘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习与俱化。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也是习与俱化。’枝山有毒蛇之称,更比鲍鱼可怖。文孝廉合该早与绝交,免受其累。老夫是一片好意,昨天曾经和令岳谈起这件事,今天又向足下面进忠告。‘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身’。 足下切勿当做老生常谈,才是道理。”徵明诺诺连声,不敢替老祝剖白。周文宾忽的连连念着“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身。”点头播脑,好像有什么感想一般。华老道:“周孝廉连声念这两句格言,敢是效法‘子路终身诵之’么?”文宾道:“晚生偶尔想起昨天枝山也曾道过这两句格言。他说:“那天祝某见了老太师,也是一片好意,面进忠告。“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身。”可惜老太师不曾俯纳忠言,以致上了唐寅的大当,发生男女夤夜私逃的事。要是听了祝某的忠告,便没有这般事发生了’。”华老道:“枝山那天在吉甫堂上,只是无中生有,架起空中楼阁,何曾有一句忠实之言?老夫素来谦恭下士。他有忠言,断无不受之理。诗云:‘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刍荛之言,尚且可以采纳,何况一榜解元乎?只是他没有忠言相告罢了。”文宾道:“可惜枝山没有在座,否则请他把所进的忠言,申说一遍,老太师听了便可豁然。”华老笑道:“周孝廉,你休相信他的言语,他怎有忠言告人。总是一片胡言。”文宾道:“老太师听禀,不是晚生袒护着枝山,论到他的为人,确是很有热心的。对于年高德劭的元老,尤其不敢放肆,一定开诚布公,说几句忠实的话。人家只道他存心欺诈,却不知道他的欺诈,分明因人而施。遇着欺诈之徒,他便以欺诈待之。至于老太师这般盛德巍巍,名闻朝野,他非但不敢欺,而且不忍欺。他告诉晚生,说那天在吉甫堂上,确有几句苦口忠言,只可惜老太师听而不闻,以致辜负了枝山的一片好意。”华老听了半信半疑,便闻文宾道:“他端的道些什么来?”文宾道:“那天晚生没有和枝山同上华堂,他的说话,晚生但据传闻,并未目击情形。好在衡山兄和他同日参相,他说的什么忠言,老太师只问衡山兄便是了。”   华老果然回转头来,笑问道:“文孝廉,那天吉甫堂上你也在座,枝山有没有忠言相告,只怕没有罢?”徵明吞吞吐吐的说道:“有是有的,但是小子受了老太师的教训,枝山便有忠言,小子也疑他是作伪,所以不敢告禀。”华老道:“是真是伪,老夫自会知晓。文孝廉尽把他的忠言申说一遍。”徵明道:“老太师听禀,那天登堂谒相,一者问问老太师的起居,二者为着子畏兄失踪半载,曾有人秘密相告,说他在相府中充当书僮。此来也好物色子畏,劝他早日回去。小子曾和枝山秘密商议,要是遇见子畏,是说破的好,是含糊的好?枝山道:‘这是两难的事。说破呢,教子畏当场出丑,似乎对不住好友。含糊呢,好友分上对得住了,但是帮着子畏欺骗你这位盛德巍巍的老太师,未免于心不安’。”华老点头道:“这也虑得很是,后来可曾商定什么方法?”徵明道:“后来枝山想定了一个计划,他说宁负好友,莫欺贤相。老太师天上星辰,人间吉甫,我们后生小子,理宜开诚布公。说破相府中的华安,便是唐寅变相,好教老太师预为之计,莫把他当做真个书僮。”华老道:“既这么说,为什么不道破机关。”徵明道:“那天吉甫堂上,枝山见了子畏曾经两度点破机关。第一次枝山问了子畏的姓名,知道他改称康宣,康和唐相似,宣和寅相似,枝山劈口便说很像很像。他分明在说,这不是康宣,是唐寅啊。唐寅和康宣,很像很像。他以为老太师听了这蹊跷的话,一定可以从康宣相像的字,悟出康宣便是唐寅。可惜老太师不曾注意及此。”华老点头道:“那天老祝确有这句话。但是老夫素性爽直,怎会猜这哑谜儿。他既要道破机关,何不直捷爽快的向老夫进言,为什么隐隐约约,弄这玄虚?”徵明道:“枝山为着老太师不曾注意及此他第二次点破机关,便直捷爽快的向老太师进言了。那时子畏站立在老太师背后,老太师问及子畏,枝山便指着老太师的背后说道,唐寅在这里。说了两遍,老太师回头两次,可惜都被子畏躲去,依旧不曾看破机关。”华老点头道:“枝山果然这般说,但是老夫为着他胡言乱语,不说真话,因此疑他和老夫大开顽笑。他既然自称直捷爽快,为什么老夫问他唐寅在那里,他又说是扇面上落款的唐寅呢?”徵明道:“老太师只管和枝山觌面谈话,谁知站在老太师背后的唐寅,向枝山扮着鬼脸,一会儿努起眼睛,一会儿捏着拳头。枝山虽是短视,不过那般磨拳擦掌的情形,他也有些觉察。因此他才不敢直言,只说是扇面上落款的唐寅,把这事支吾过去。这是枝山不得已的苦衷,老太师须得格外原宥。”华老沈吟了片晌道:“那么老夫错怪着枝山也,他既经两番通知老夫,那么这次上了唐寅的当,老夫之咎,非枝山之罪也。”正在谈论时,忽的里面传出消息道:“请太师爷到八谐堂上坐席,以便新郎新娘向太师爷谢罪。”华老正待谦让,文、周两解元却已离座相陪,一定要请太师爷到八谐堂上去用午膳。华老觉得却之不恭,只得请文周两解元引路,同到内堂赴宴。正是:   两部管弦三月饮,一般裙屐六朝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三回   平头文契签押六如  捧腹文章清空一空   运筹帷幄的祝枝山,和沈达卿唐寅同坐在宴白亭中,一面探听消息,一面静待时机。唐寅道:“老祝,须得你和华老会面以后,仗着你的滔滔雄辩,才好使华老返嗔作喜,不和区区为难。”枝山笑道:“小唐,‘火到猪头烂,’何用性急?华鸿山对于我老祝,恨得牙痒痒的。要是遇见了我,便要拂袖而去,不交一语。那么这件事便弄糟了。现在用着釜底抽薪之计,借重达卿、徵明、文宾三人,和他敷衍,解解他的火气。”达卿道:“鸿山下轿的时候,满面都是怒容。我把他迎了进来,说了几句恭维的话,他的怒容已消释了一半。看来这位老太师,却是好好先生。依着枝山兄的锦囊行事,他一定入我彀中。”枝山笑道:“若不是好好先生,怎么小唐会在他相府中,住了半载有余,却没有认出这色鬼的本来面目。要是我做了华鸿山,休说半年,便是半天也瞒不过我,立时把那假书僮按倒在地,剥去裤儿。他想发我丫环的魇,我便‘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沈达卿摇手道:“这不是取笑的时候,你看文祥又来报信了。”枝山道:“这里便是中军帐,探子快快报来。”文祥忍笑道。“华相爷正和我们二爷谈话,谈起你祝大爷。”枝山道:“谈些什么?料想没有好话说出。”文祥道:“他说你大爷不是好人,他劝我们二爷不要和你往来。”枝山道:“为什么不要和我往来呢?”文祥道:“华相爷还喃喃的背着几句诗,小人听不明白,大约把你当做一种臭鱼看待。但是鱼的名目小人有些模糊,好像把你比做爆鱼,不过小人想起爆鱼,是用油爆的,不会臭的啊,敢怕不是罢。”枝山道:“你听不明白,他说的‘入鲍鱼之肆,久雨不闻其臭。’”文祥伸了伸舌头道:“祝大爷,你的耳朵真长,华相爷确是念这几句诗。他还有一句不好听的话,他说你的死蛇臭,比着鲍鱼还臭。”枝山道:“放屁。”文祥道:“这是华相爷放的屁,和小人无干。”枝山道:“我不罪你,再去探听,随时来报告。”文祥去后,唐寅笑道:“你要取笑我,却被华老取笑了。”枝山道:“由他取笑,我自有报复之道。”停了一会子,祝僮又来报告道:“亏得文二爷竭力替大爷申辩,华相爷不怪大爷,却怪自己了。他说上了唐大爷的大当,咎在自己,不在你大爷。你大爷本是很热心的,曾经两度点破机关。华相爷自己粗心,不曾留意及此,他现在已自知懊悔了。”枝山笑道:“那么老祝出场的机会不远了。”便令祝僮通知内堂,快去请这位老太师在八谐堂上赴宴。又向沈唐二人说道:“我们也须按着锦囊行事了。”   按下运筹帷幄的祝枝山,且说文、周两解元陪着华鸿山直入内堂。其时八谐堂上已铺设得金碧辉煌,居中设着一桌山珍海昧的丰盛筵席,定的位次,华老南面而坐,两旁四人恭陪。所有椅靠桌帏,都是大红绉纱洒金大枝牡丹,很有富贵堂皇的气象。恰才聚会的唐家九美、文家三美、周家二美、以及祝家一美、沈家一美,一共一十六位美人都暂避在丹桂轩中。这丹桂轩便是第一回书中唐解元和文祝周三人饮酒行令的所在。丹桂轩便是八谐堂前进的旁落房屋,距离是不远的。按下慢题,且说华老到了内堂,由陪宾的请他上坐。他坐在居中,上首坐的是沈达卿,下首坐的是文徵明、周文宾。每首坐两人,上首却空着一张坐位。沈达卿道:“老太师原谅,今天恭陪钧坐,本定着祝沈文周四人,只为老太师对于枝山稍有芥蒂,因此他恐怕老太师见了不欢,预先避席。陪坐之中少了一人,实在不恭之至。”华老笑道:“便是祝孝廉一同饮酒,这又何妨。老夫听了文孝廉的话,所有芥蒂完全消释了。”徵明道:“既是老太师海量宽容,枝山便不须避面了。听说他怕着老太师谴责,今天到了这里,只是躲在园中,不敢出面。”华老笑道:“出面何妨,谁与他计较往事。”文宾道:“老太师既然不咎既往,我们不如遣人去请他入席。”于是吩咐家人到花园中去请祝大爷入席。   无多时刻,祝枝山早已进了八谐堂,向着华老深深一揖,谢了那天馈赠川资,方才入座。家僮们两旁敬酒,不须细表。酒过三巡,枝山假作惊讶道:“老太师当朝柱石,如何下顾吴门,倒要请教。”华老道:“老夫此来,为着寻觅唐寅。”枝山拈着短须道:“老太师要觅唐寅,为什么近处不觅,先到远处来呢?那天唐寅便站在老太师后面,晚生几回指点,老太师却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华老道:“已往的事,现在不必说了。那里知今日的逃奴,便是昔年的才子。唉,一作逃奴,便失却了才子的声价。祝孝廉,老夫为这分上,很替你们吴中才子可惜。”枝山道:“恰才听得子畏说起,去年卖身作奴,不过游戏三昧,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华老怫然道;“祝孝廉,休得听那逃奴的妄言,卖身投靠,须立文契。文契现在,怎说没有凭据?”枝山道:“子畏又曾向晚生说起,他虽然做了低三下四的人,却抱着一种光明磊落的态度。进门的时候,便把来意说明。出门的时候,又把姓名说破。中间还有题的小词,做的对仗,他又处处把自己的来意说明,不知老太师可曾处处理会。”华老道:“他临走时的题壁诗,平头写着‘六如去也’,这是有的。不过发现在他既逃以后。要是他早题了这首平头诗,老夫便可以看破机关,不容他这般猖狂无礼。至于他在题词中表明来意,是在去年描写观音时题的一首平头《西江月》嵌着‘我为秋香屈居僮仆’八个字,不过题画时,老夫不在家中,这幅图画,也在唐寅出走以后,方才看见。要是早见了这首平头《西江月》老夫便算糊涂,毕竟也会看破机关。可惜发现得太迟了。”枝山道:“听得子畏说起,每逢老太师出了上联,他对的下联,总把他的来意说明。可是有的?”华老听了,很有些不好意思。只为‘赏风赏月赏秋香’七字,明明是唐寅道破心事,可笑自己被他瞒过,翻被二郎一言道破。他想到这里,便沉吟了片晌。枝山又催促道:“老太师这对仗可是有的?”华老是注重不欺工夫的,对于濂洛关闽四道学家的学说,都下一番深切的研究。便道:“祝孝廉,说也笑话,这是八月中秋所出的对仗。他把‘赏风赏月赏秋香’七个字,对那老夫的上联‘思国思民思社稷’,其时老夫却被他瞒过。二小儿素性愚鲁倒被他猜破机关。惜乎老夫固执己见,以为秋香二字,并不指着上房婢子,反而斥责二郎,道他是徒读死书。”枝山道:“子畏表明来意,不仅在中秋夜的对仗中间,微露端倪,据他向我说,八月十三日,他进了相府,老太师便出对句,试试他的才情,其时相府中来了贵宾,老太师偶然触机,便出了一个上联,叫做‘太史多情,快意人来千里外。’可是有的?”华老点头道:“确有其事。”又向徵明说道:“这一天便是令岳到来。”徵明道:“子畏兄对的什么对句?怎样的自己表明着来意?”华老道:“对句是很工的。”说时又搔了搔霜鬓,便道:“老夫毕竟年迈了,这个对仗三天前曾经想着,怎么便在口边,一时又想不起来。祝孝廉,他可曾说起是怎样对的。”枝山道:“他对的‘姮娥有约。’以下的句子老太师记得么?”华老道:“你提起这四个字,老夫便想着了。他对的是‘姮娥有约,访秋香满一轮中。’其时正近中秋,他对的是应时对仗,并没有表明来意啊。”枝山道:“老太师试诵一遍,便可以知道他的用意了。”华老道:“他对的上四下七,上句是‘姮娥有约’,下句是‘访秋香满一轮中’他只说些中秋故典,何曾表明来意?”枝山大笑道;“老太师高才博学,怎么把子畏的对仗读了破句。”这句奚落语,又激怒了华老,连即正色说道:“祝孝廉休得胡言,老夫早登甲第,久掌文衡,便是周诰殷盘,也不能把老夫难倒。何况这浅近对仗,不是上四下七的读法,怎样读法?”枝山道:“老太师你读作上四下七,唐寅的来意容易瞒过。你读作上七下四,唐寅的志愿便可瞭如指掌了。老太师如不相信,且照着上七下四重读一遍。”华老道:“重读何妨,上句七字便是‘姮娥有约访秋香’”。沈达卿和文周两解元听了,也都大笑起来。都说这七个字,便是子畏的供状。他的用意,早已如见肺肝。枝山道:“老太师读了这七个字,感想如何?”华老拈眉道:“老夫上了唐寅的当了。当时读作访秋香满一轮中。访秋两字略停,香字和满字相连。因此他藏着婢女的名字,老夫可以被他骗过。”枝山道:“这便是老太师一时失察了。”华老听了失察二字,好生难受,便道:“祝孝廉且慢相讥,老夫忠厚待人,怎识人心险恶。‘君子可欺以其方。’他便把这对句来尝试,其实呢,上七下四的读法,也叫做一时强辩。上句‘姮娥有约访秋香’七字,便算成立,下句‘满一轮中’四字,如何解法?欠佳啊欠佳,不通啊不通。”枝山笑道:“老太师,这四个字也有用意。子畏志在娶了秋香,在那轮香堂上圆满姻缘。老太师方才坐茶的地方。便是子畏的轮香堂,轮香二字,便运用‘香满一轮中’的故典。”华老摇头道:“老夫又不是神仙,怎会知晓唐寅七曲八绕的心思。况且他家中的大厅唤做轮香堂,直到今日才见,老夫又不会未卜先知。”枝山道:“子畏又向晚生说起,不但对仗上面表明来意,便是他亲写的一纸卖身文契,也曾表明来意。这不是他的卖身文契,这是他的志愿书啊。老太师如不相信,尽可遣发贵管家到相府中去检出这张文契,子畏的志愿不难一目了然。”华老笑道:“不须遣发家奴,这纸文契便在老夫身边,文契的格式,虽有未合,但是写的明明白白。为着家况清贫,鬻身作奴,这便是唐寅的来意。并没有其他的志愿啊!”枝山道:“老太师既把文契带在身边,便用请一观,究属真相如何,不难水落石出。”华老便在袍袖摸出这纸文契,传给众人观看,确是唐寅亲笔,除却年月日和署名以外,分着四行缮写。每行二十二字。   我康宣今年一十八岁,姑苏人氏,身家清白,素无过犯。只 为家况清贫,鬻身华相府中,充当书僮。身价银五十两,自 秋节起,暂存帐房,俟三年后支取。从此承值书房,每日焚   香扫地,洗砚磨墨等事,听凭使唤。从头做起,立契为凭。   枝山大笑道:“老太师,你怎么‘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子畏题的平头诗平头《西江月》都逃不过你老人家的法眼,惟有这纸平头文契,却没有看出破绽。”华老听到平头文契四个字,才注意到平头四个字,却是我为秋香。不觉又羞又愤道:“这小子戏弄老夫,今天决不和他干休。‘君子可欺以其方,’看文契时,总是直行看起,谁知他在横行里面弄这蹊跷。”枝山道:“老太师且慢责备小唐。他不但在平头四字表明来意,而且他在最关紧要的地方,也曾把来历说明,只是老太师没有留意罢了。”华老道:“这又奇了,他在什么所在说明来历?”枝山道:“请问老太师,这纸文契的紧要所在却在何处?”华老道:“紧要所在,便在署名。他署的是康宣二字,谁知他是唐寅化名?”枝山道:“署名不算紧要,更有比着署名还得紧要。”华老道:“那便是签押了。”枝山道:“子畏曾向晚生说起,署的名是康宣,签的押却是唐寅六如四字,不过写得花了一些。老太师你曾注意么?”沈文周三人听了,彼此细认签押,确是一笔所出狂草。写着唐寅六如四字。不过笔画细如飞丝,须得子细观看,才能认识。华老听了不信,重把这纸文契细细观看,不觉恼羞成怒道:“可恶的小子,今天老夫到来,决不和他干休。”说时把文契纳入袖中,依旧藏好了。枝山道:“请问老太师怎样的不和子畏干休?”华老道:“他不该欺侮老夫,卖身投靠,而且老夫待他不薄,更不该骗了婢女,夤夜逃走。”枝山大笑道:“老太师善做反逼文章。明明是老太师欺了子畏,子畏并没有欺你老太师。明明是子畏待老太师不薄,怎说是老太师待子畏不薄?呵呵的这真叫做‘反装着门印子’了。”华老听了,茫然不解,便要请道其详。陪宾的四人见华老停杯不举,急于解释这疑问,都说晚生们各敬老太师一杯,再行解释这疑问不迟。于是沈、祝、文、周各各敬了华老一满杯。华老饮干以后,再向枝山讨论方才的问题。枝山道:“老太师怪着子畏相欺,道他不该更姓换名,前来哄骗你老人家?”华老捋着长髯逍:“诚哉是言也。”枝山道:“但是据子畏说,并没有欺侮你老太师,所写的一纸卖身文契,既已表明来意,收处‘从头做起,’他已点明从这平头四个字上做起。他又把唐寅六如四字签在契尾,算得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你老太师把他收作家奴,填补华安的名字,罗帽直身。屈居皂隶,他又不曾接受你老人家的身价银。所有卖身银两,完全存在相府中的帐房,不曾支取分毫。便是逢时逢节,你老人家赏给他的东西,他一一封里完密,并没有带回家中。论理呢,卖身为奴,须得受了身价银,才好把他当做奴才看待。子畏不曾据受身价银,却肯低头屈膝,受你老人家的呼来喝去。请问老太师,这是你欺侮了子畏,还是子畏欺侮了你?”华老默然片晌道:“老夫早知道他是唐解元,决不会把他充当家奴。”枝山道:“老太师又来了,卖身以文契为凭,文契以签押为凭。他既已签着唐寅六如的花押;又平头写着‘我为秋香’四字,又在收句写着‘从头做起’四字的字样,老太师便该看出他是唐解元为着秋香而来了。”华老道:“这算是老夫的疏忽,不过老夫虽把他充当书僮却没有薄待了他。自从他进了大门,便把他另眼看待。王本立老夫辞馆以后,又把他拔升伴读书僮,百般笼络,惟恐不至。谁料那天足下光降以后。他便存了异心,种种诡计,层出不穷。骗得秋香到手,便即去如黄鹤。全不想六个月来,老夫怎样的把他夸奖,把他赏拔,把他亲如子侄,把他爱若天骄。唉,祝孝廉,天下无情之人,无有逾于此者。老夫待他不薄,他却薄待老夫,怎说是反逼文章呢?”枝山道:“既蒙老太师下问,晚生自当申明一切。不过老太师又是停杯不饮,却教晚生等不敢贪杯。”华老道:“好好,老夫且来浮个大白。”当下又干了一杯酒,便道:“祝孝廉请道其详?”枝山道:“晚生斗胆,先要动问老太师,儿子和婢女,究竟谁亲谁疏?”华老道:“这有什么怀疑呢?自然儿子亲,婢女疏。”枝山道:“否否,不然,祝某以为老太师待婢女甚亲,待令郎甚疏。”华老道:“祝孝廉熟读《国策》,又套袭着‘触龙见赵威后’的语气来和老夫问难,但是老夫不是赵威后,秋香又不是燕后,两个小儿也不是长安君,祝孝廉拟不于伦了。”枝山道:“老太师且听晚生细道其详。晚生为什么说老太师厚待婢女,薄待令郎呢?据子畏说起,自从老太师把他拔充伴读以后,他便感恩知己,对于两位令郎的文学,百般开导,百般诱掖,从前延请老夫子时,公子们读书多年,进益甚少。一经子畏伴读以后,公子们的文思便即滔滔不竭,和昔日大不相同。”华老点头道:“诚然诚然,唐寅之功,未可抹煞。他既向足下道及小儿,他可曾说儿辈的文字怎样的和昔日大不相同?”华老说到这一句,笑容可掬。原来父母有爱子之心,听得人家称赞他的儿子,当然笑容满面了。   沈、文、周三人都敬了一杯酒,枝山慢慢的说道:“据着子畏说起,公子们在六个月前所做的文字,恰是清空一气。自经子畏指导以后,现在公子们的大作,也是清空一气。”华老笑说道:“祝孝廉弄错了,只怕儿辈现在的文字,或者清空一气。昔日的文字决不会清空一气。倘如祝孝廉说,六个月前是清空一气,六个月后依旧是清空一气,那么儿辈的文字进步何在?”枝山道:“同是清空—气,却分两般解释。六个月前的清空一气,是文字荒谬的清空一气。六个月后的清空一气,是文字进步的清空一气。六个月前的清空一气。是在清早空肚的时候,读了公子们的文字,不觉胸头一气。现在的清空一气,便是笔笔清顺,句句凌空,前后一气,和昔日大不相同。”说到这里,博得在座的都笑,华老尤其快活,掀髯大笑不置。只这一笑,把胸头剩余的五分怒意,完全抛为乌有了。正是:   三杯权作扭愁帚,四座咸开含笑花。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四回   红粉两行恍入女儿国  金尊三献欢饮寿星杯   同是清空一气的四字评语,半年以前的清空一气,和半年以后的清空一气,相去何啻霄壤。一经枝山解释,喜的华老霁色顿开,喜的华老心花怒放,喜的华老口中爬出许多活蟹来。华老口中那里有活蟹爬出,只不过嗬哈嗬哈的一片笑声。嗬哈二字和江南人说的活蟹相似,周文宾趁这机会,又来敬酒,口称老太师持螯饮酒,何妨多用几杯。华老笑道:“周解元弄错了,这是三春,不是九秋,饮酒则有之,持螯则未也。”文宾道:“活蟹便在老太师口头,怎说没有?”华老又是几声活蟹,酒落欢肠,一饮而尽。论到华老素性方严,后生小子和他戏笑,他便要板起面孔,连称岂有此理,但是现在则不然,一者听得人家夸奖他的儿子,万不料两个踱头也有清空一气的日子。二者酒到半酣,兴致正好,便有谑词,他也不会和人家认真起来。周文宾敬酒以后,达卿、征明、枝山又须各贺一杯,都说恭贺两位公子文运亨通,指日飞黄腾达,直上青云。华老口称承蒙谬赞,又连干了三杯。所有对于唐寅的愤怒,完全付诸九霄云外了。停杯以后,又问枝山道:“祝解元,你说老夫厚于待婢,薄于待子,还不曾申说明白,倒要请教。”枝山道:“老太师听禀,晚生说老太师薄于待子,为着爱其子必敬其师。子畏虽不是府上所延的西宾,但是半载以来,和令郎切磋琢磨,竟能脱胎换骨,造就到这般地步。他的功劳,竟和良师一般。老太师既有爱子之心,便该优待子畏,如孟尝君之于冯煖,平原君之于毛遂,尊为上客,不以家奴相待,所有贱役完全豁除。老太师厚待子畏,便是厚待令郎,才不失却‘爱其子必敬其师’的道理。”华老道:“祝孝廉错怪老夫了。自从唐寅伴读以来,老夫早已把他特别相待。除却伴读以外,所有贱役完全豁除。”枝山大笑道:“老太师,你竟老当益壮了,你的说话竟似年轻人的口吻。”华老听了,又是茫然不解。枝山道:“老太师有所未知,苏州人的俗老话,叫做‘嘴上无毛,说话不牢’。今天在座诸人,沈、文、周三人都是嘴上无毛。他们的说话,偶尔脱节,这是不足为奇。至于老太师长髯过腹,一言一语,自然都成信史。便是晚生年龄尚轻,却已于思于思。晚生的话,也不敢凭空撒谎。”华老捋着长髯道:“难道老夫说谎了么?”枝山道:“老太师啊,你说把小唐的贱役完全豁除,为什么那天晚生和衡山登堂参相,老太师却唤小唐出来送茶呢?”这一句话,堵住了华老的嘴,只好向枝山呆看。肚里寻思,真叫做‘一点水滴在油瓶里’,平日不遣伴读书僮捧茶敬客,偏生那天要卖弄书僮的本领难倒他们吴中名士,却强迫书僮出外捧茶献客,以致被老祝捉住了破绽,饱受奚落,做声不得。枝山见华老这般窘迫模样,便道:“晚生妄谈,老太师无须顶真。晚生也知道老太师唤令小唐送茶献客,并非真个侮辱他,只是要教他卖弄才华,足见得相府家僮不输吴中才子。”华老笑道:“老夫那天确有这般的用意,难得祝孝廉竟会体贴入微。”枝山道:“老太师虽然别有用意,但是小唐心中殊觉难堪。他在半年内用尽心思,使两位公子的文学大有进步,老太师依旧不肯相谅,却教他捧茶献客,做那低三下四的行为。薄待小唐,便是薄待了令郎,老太师以为然否?”华老没话可说,只好点头默认。周文宾接着说道:“听得老太师今天到来,要向子畏问罪,且要他顶着家法板向老太师长跪待责,晚生以为这是传言之讹,未必是真。无论子畏没有大罪,便是罪在不赦,也得看着两位文郎的分上网开一面;要是传闻不误,那么子畏伴读半年,老太师不以为德反以为怨,今日里定要使子畏下不过去。未免用着泰山压卵之势了。”枝山暗暗好笑道:“阿二语中有骨,又是一个泰山嵌在里面了。”华老道:“上门问罪要他顶着家法板出见,老夫在先确有此意。现在听了祝孝廉的种种譬解,早把问罪之心付之烟消云散。唐解元伴读半年,毕竟功大罪小。将功抵罪,尚有余功。”枝山道:“老太师说他有罪,罪在那里?”华老道:“他骗得秋香到手,连夜逃奔。在这分上,自有相当罪名。”枝山笑道:“老太师,不是晚生阿其所好,小唐确是有功无罪之人。他的功,老太师既已明白了。他的罪,却无一桩成立。道他是卖身为奴,背主私奔,他既没有接受身价银,他便不是老太师的家奴。既不是家奴,或留或去,他便可以自己作主。合则留,不合则去,何罪之有?道他是骗取婢女,居心不正,但是府上的秋香,是老太师夫妇赏给小唐做妻房的,又不是偷偷摸摸得来的,又不是大闹元宵把美人拦缓抢去的。”说到这里,向文宾瞧了一眼。文宾暗暗的骂一声狗头无礼,但是华老毫不觉察,只静听着老祝的辩护。老祝又道:“况且子畏临行的时候不曾携带金银,他是来去分明的。来的时候表明着来意,去的时候留诗作别,自露真名。至于府上的秋香,虽然承蒙老夫人认作义女,但是还没有举行承认的礼数,依旧脱不了是个婢女身分。老太师为着婢女的事,太觉小题大做了。气吁吁的远道而来,兴这问罪之师,不是把婢女看的太重了么?为着婢女而要把公子们曾沾教益的伴读先生顶着家法板当众出丑,不是厚于待婢而薄于待子么?”华老听罢这一席话,认为义正词严,无可辩驳。便道:“祝孝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老夫也认为唐寅有功无过。从此以后,便不再把他当做书僮看待,尽可名正言顺,教儿辈从他为师。但不知这位解元公,可要把儿辈拒之于门墙之外?”枝山道:“老太师既有此意,少顷见了子畏自然容易商量。但有一层,公子既从小唐为师,那么见了秋香作何称呼?难道依旧把他当做婢子看待?”华老笑道:“妻以夫贵,当然不能以婢子相待了。”沈达卿接口道:“老太师既无问罪之心,那么子畏不用疑惧,便可出来参相了。”周文宾道:“子畏再不出见不免慢客了,要被人家批评一句‘有眼不识泰山。’这便如何?”枝山又向他瞟了一眼,暗暗好笑,又是一个泰山了。   这时候,席面初上大菜,照例须得主人敬酒。忽的外西传来消息,说道:“九娘娘准备在筵前祝献三杯寿星酒。”   华老忙问道:“这是什么道理?”枝山道:“老太师不用盘问,见了自会知晓,晚生等须得避席片时,且待九娘娘献过了寿星酒,再来奉陪老太师。”说罢,沈、祝、文、周四人同时告退。华老也想离席,却听得外面奏动细乐,一对对乐工分班站立筵前,还有头插金花的掌礼,也在两旁站立。   华老到了这时,欲走不得,只好高坐在上面,看他们作何办法。他默念唐寅拥有八美,九娘娘便是秋香。筵前跪献寿星杯,宛如儿辈跪献孝顺杯。但是见了秋香,老夫怎样的呼唤他呢?老皇封虽曾认他作女,但是认女的礼节还没有实行。他虽强,总是一名婢女。他唤我一声相爷,我便答他一声秋香,也不好算轻待了他。华老满腹狐疑的时候,外面一对对的丫环,打扮的花花绿绿,都在庭院中站立两旁。一对一对又一对,约莫总有十五六对,捱捱挤挤的站着。华老益发奇了。那天在东西鸳鸯厅上排的丫环阵,怎么这里八谐堂的庭院中也排起一个丫环阵来?鸳鸯厅上的丫环阵,是专供那伴读书僮挑选妻房。八谐堂下的丫环阵,这是什么用意呢?敢是唐寅和老夫比赛阵图么?敢是老夫教唐寅点中一名丫环,唐寅也教老夫点中一名丫环么?唉,唐寅错了。老夫是研究濂洛关闽之学的,对于女色上面,此心已如稿木死灰一般,岂似你们这辈自命风流的人物,见了美色魂灵儿便飞往九霄!在这当儿,忽听得乐工们又奏动细乐,在那奏乐声中,外面娉娉婷婷走进一位盛妆的美人,华老以为是秋香到了,比及走近,却是个半老徐娘。值席的僮儿禀报华老,这是祝解元的祝大娘娘。那时祝大娘娘上了八谐堂,并不上前招呼,只在一旁站立。华老很替祝大娘娘可惜,好一个品貌端庄的妇人,却在毒蛇窠里生活,这也算得遇人不淑了。祝大娘娘上了八谐堂,乐工们不住奏乐,进来的盛妆少妇益发多了。值席僮儿又是一一的屈膝禀报。这是嘉兴的沈二娘娘,这是周二爷的大娘娘二娘娘,这是文二爷的大娘娘、二娘娘、三娘娘。华老见了,好生疑讶,不信世间佳丽,都会聚于一堂。老夫年迈了,要是轻了三四十岁的年纪,见了这般的粉白黛绿难保不目迷五色,心羡群芳。但是现在读了关闽濂洛诸道学家的语录,收束此心,便可以漠然不动。华老虽然这般设想,但是被那钗光鬓影的眩耀,自己这颗心也有些摇摇不定。乐工们又是不绝的奏乐,唐家八美依次上堂,在那香风拂拂的中间,值席僮儿一一禀告道,进来的便是我们八位娘娘。这是陆昭容大娘娘,罗秀英二娘娘,九空三娘娘,谢天香四娘娘,马凤鸣五娘娘,李传红六娘娘,蒋月琴七娘娘,春桃八娘娘。这时候,八谐堂上一共站立着一十五位娘娘。   沈、祝、文、周等七位娘娘是宾,站在东边。唐家八位娘娘是主,站在西边。却把坐在中央的华老,弄得方寸地恍恍惚惚,不知道闹的是甚么一回把戏。自笑此身宛比到了女儿国中,除却值席书僮乐工掌礼以外。竟寻不到一个男子。便问书僮道:“诸位娘娘到来做甚?”僮儿屈着一膝禀告道:“启禀相爷,只为今天九娘娘亲到筵前,向相爷跪献三杯寿星酒,所以众位娘娘都来观礼。”华老道:“诸位娘娘对于这位新娘子是否互相投契?”僮儿又屈膝禀告道:“好教相爷听了欢喜,新入门的这位九娘娘确和天上神仙一般,诸位娘娘没有一位不是爱他敬他。尤其周文两家的大娘娘他们和九娘娘一见如故,便要拜为义姊妹。周大娘娘是王兵部的千金王秀英,文大娘娘是杜翰林的闺秀杜月芳。”华老点头自念:“秋香交着好运,一交跌到青云里来了。王兵部曾和我同站朝班,杜翰林是我的儿女亲家。阀阅人家的女儿都和秋香认姊妹了,秋香的身分便不低了。少顷出见,他唤我一声相爷,我若回答他一声秋香,未免太不客气罢。但是除了唤他一声秋香,唤他什么是好呢?唉,这便难于应付了。”华老正在踌躇不决的当儿,悠悠扬扬的细乐奏了三遍,两旁掌礼已高喝着奉请九娘娘上堂行献酒礼。那时先有两名婢女捧着红氍毹和红拜垫在筵前铺设端正,掌礼的早在金添盘内放着三个银杯,满满的斟着琥珀也似的酒。但听环佩丁冬声中,又有两名艳婢捧着打扮和天仙一般的九娘娘轻移莲步,徐徐的走上华堂。掌礼的喝着跪见相爷,敬献寿星杯。那扶新娘的丫环把秋香扶到红氍毹上,方才退下。华老已离了座位,偏立一边。冷不防秋香到了红氍毹上,口称着爹爹在上,女儿秋香拜见爹爹,愿爹爹福寿绵绵。说罢,盈盈的拜将下去。列位看官,华老做梦也想不到今天会得在八谐堂上见起女儿来。他这女儿两个字,是不曾预备在口头的,他正苦着没有一个相当的称呼,却被秋香乘其不备,下跪的时候,向着他三呼爹爹。华老不由自己做主的道了一声女儿罢了。这都是祝枝山的锦囊妙计,用着许多旁敲侧击的方法,直使那华老不曾预备的女儿两个字,会得从牙缝中迸出。秋香听得华老唤出女儿两个字,益发把爹爹两字叫得热闹起来。跪着说道:“女儿身受爹爹妈妈抚育之恩,才有今天的日子。饮水思源,恩深义重,先向爹爹跪献寿星酒三杯,补尽孝道,请爹爹不要推却,请爹爹领受女孩儿的孝心。”这爹爹的呼声,出于秋姑娘莺声燕语之中,何等轻灵,何等圆熟。华老生了耳朵,却没有听过女孩儿家这般亲热柔媚的唤他爹爹。向他唤爹爹的只有一吃一刁的两个踱头,听了不大悦耳。而且偶不注意,便把老生活做代名词。相形之下,益见得秋香的可爱。便道:“女儿请起,为父的领受你的好意便是了。”说罢,亲到秋香身边,领受他的三杯寿星酒,都是一饮而尽。秋香道:“多谢爹爹赏脸,女孩儿还得拜这四拜,答谢大恩,请爹爹上坐了,爹爹不坐,女孩儿便长跪不起了。”说也希奇,父女虽然是假的,一经承认,却也会发生着天性关系。华老怎样舍得娇滴滴的女孩儿长跪筵前,一时情不可却,便即高坐在太师椅中。两旁插金花的掌礼,轮流喝礼,互说吉语,乐工们笙簧并奏,这一幕认女的喜剧方才实现。比及秋香拜罢起立,东面的七位女宾,西面的八位娘娘又依次的来到筵前,齐向老太师万福,慌的华老离座答礼不迭。众美人贺喜完毕,纷纷退出,却剩这位九娘娘站立筵前。华老道:“女儿不用相陪,且去休息休息罢。”秋香道:“告禀爹爹,恰才是女儿拜见爹爹,行的是认父礼节。女婿还没有出见岳父,女孩儿还得偕同女婿,在筵前双拜你老人家。”华老尚未答言,乐工们又奏起乐来了,掌礼的又喝起礼节来了。在那奏乐喝礼声中,唐伯虎打扮的焕然一新,头戴解元巾,身穿绣花海青,足登粉底皂靴。居移气养移体,竟和罗帽直身时候的华安大不相同了。口称岳父在上,小婿唐寅拜见。慌的华老连唤贤婿少礼。夫妇俩同在红氍毹上拜了四拜。说也可笑,华老意想中顶着家法板的逃奴,却变成了射中孔雀屏的快婿。拜罢起立,彼此都不提前事。略道了几句客套,乐工掌礼,以及排班的众丫环都簇拥着一双新贵人同到丹桂轩中去了。华老越想越觉好笑,独坐在椅子上,又是笑出一串活蟹来。方才避席的沈达卿、祝枝山、文徵明、周文宾四人,都到筵前深深作揖。口称晚生等恭贺老太师新添雏凤,喜得乘龙。华老离座答揖,笑说着老夫梦想不到会得在这里认女认婿。说罢一同入席,活蟹活蟹的笑个不休。祝枝山道:“今天这一席筵宴,确是人生难逢的好机会。老太师失却了一僮一婢,多了一婿一女。”沈达卿道:“恰才晚生向老太师禀告子畏拜见老太师,须得用着隆重的礼节,便是预料有这一番婿女双拜的佳话。”周文宾道:“恰才晚生曾经三上祝词,先说老太师是此间的泰山北斗,又说子畏有眼不识泰山,又说老太师休得泰山压卵。三呼泰山,含有深意,果然不出晚生所料,老太师便做子畏的泰山。”文徵明道:“好教老太师知晓,今天一切的经过,都是枝山预定的计划。他向晚生说,今天老太师进了八谐堂,一定可以和子畏认为翁婿。”华老笑向枝山道:“这都是仗着祝孝廉的妙计,老夫才收得这么一位好女婿,承情之至。”说罢,又是几声活蟹活蟹。文宾笑道:“老太师在这里出上联了,活蟹活蟹,可对毒蛇毒蛇。”枝山看了文宾一眼道:“小周,你休逞口,且留心着。”华老今天很感激着枝山,笑说道:“人人都把祝孝廉比做毒蛇其实不然,祝孝廉是成人之美,一些是不毒。”枝山道:“承蒙老太师谬赞,毒是不毒的了,不知究竟臭不臭呢?”   华老笑道:“那里会臭,祝孝廉说笑话了。”枝山道:“只怕比着鲍鱼更臭咧!”华老猛想到方才确有这句话,不知怎样的会得传入枝山耳中,当下付之一笑,不说甚么。又饮了一巡酒,枝山忽的想起行酒令来,却要老太师做令官。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