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补 - 第 11 页/共 20 页

宝玉问:“为什么你关门,他不关门呢?”紫鹃笑了一笑,又道:“还有麝月在那里说话呢。”   宝玉回身便走,道:“你不开门,少不得和你姑娘算帐。”   当下径往晴雯处,先在窗户外听了一听,果然是麝月的声音,道:“那也没有什么要紧,蒋家去住了两天,姓蒋的又不在家,第三天就把他送了回去,还是原封不动一个袭人。”晴雯冷笑道:“你这句话就是真的,还亏蒋琪官倒有一点良心保全了他,不然这会儿袭人要做妈呢。”麝月道:“话别说尽了,一个房子里多年的姊妹,三天不好,也有两天好的。他嫂子好容易巴结进来了一趟,摸不着一点门路,可是要你看开一点,在奶奶跟前帮衬一半句话,回了太太叫他进来,也占不去的什么,别要太狠心了。”晴雯直声嚷道:“我的麝月姑娘,你和他本来交厚,他是该进来的,我便是什么狐狸精,宝玉是我诱坏了该撵的。”麝月道:“这又奇了,那些话是他在太太面前挑唆的吗?”晴雯道:“没有他暗地里拨火儿,太太就能编出这些话来?你知道不是他到底是谁呢?可还出一个人来。”麝月半晌又说道:“那我也不敢凭空指谁。”晴雯道:“可又来,我正病得四五天水米不沾牙,生巴巴炕上拉下来,退送到那一辈子没有见过这样肮脏屋子里,偏又撞着这些黑心肠的人,凭你嚷破喉咙要口水喝也没人来理。”麝月笑道:“没人理,那窗户台上的茶吊子就飞到你嘴边来了。”晴雯听说,估量那一天宝玉出去看他的情节,麝月已经知道,不与分证这话,又接下去说道:“把我装在棺材里抬出去,要不是天有眼,连这几块骨头也不知那里去了。如今我倒进来了,他气不服,有脸儿只管进来,太太还有替己月钱分给他呢。难道我敢撵他出去吗?”   麝月道:“别的事都不用提,就是你出去了,他也整整的哭了几常你没有亲眼瞧见,信不信由你。太太吩咐除你贴身穿的衣服外,不许拿一点东西出去。他私下瞒了太太,把你所有的银钱、穿戴细细拾掇了半天,不少一件包了包袱,还把他自己几吊钱打发宋妈送到你家里,可是有的吗?便这上头,也该见人家一点子情。”   宝玉在外面听了讲论袭人这一番话,便不高兴进去,一个人回到潇湘馆。想起莺儿这几时再不和我说话,不如去问问莺儿,不知袭人的嫂子进来说了些什么,借此也可去搭讪搭讪。   慢慢的走到莺儿那边,见门已关了。纸窗上照着灯亮未息,又听莺儿在里面叹了一口气。宝玉便悄悄的叫道:“莺儿姐姐开一开门。”莺儿不应。宝玉又连叫几声,里面才应道:“可是二爷吗?为什么三更半夜跑到这里来,奇不奇。”宝玉道:“我来问你一句话。”莺儿哭丧着声气答道:“二爷如今是心满意足的了,怄死的已经怄死,活着的不过在这里现世,还有什么话来问我呢?”宝玉道:“你可听见袭人姐姐的嫂子今儿进来,说了他些什么?”莺儿道:“二爷问袭人吗?左右不过也是熬煎着死,各人怨各人的命罢哩。”宝玉又问道:“你到底知道袭人姐姐有什么话没有呢?”莺儿再不答应,“扑”的一声把灯吹灭了。   宝玉站在廊檐底下呆呆想着:大凡一个人在性情脾气,都因遭际而异的。莺儿从前出言吐语何等样柔顺,如今大变了。   于是因莺儿想到宝钗,又因宝钗想到袭人,死别生离,缠绵寸抱,不禁掉下泪来。呆了一会,仍回黛玉处,叫开门进去歇了。   到了次日,贾琏传齐赖升、林之孝、吴新登等一众管事家人,雇备人夫。凤姐命吴新登家的来到萧湘馆,回明黛玉道:“琏二奶奶打发来领缀锦阁的钥匙,琏二爷亲自在那里照应起运宝银上库,入了收帐再送来过目。”黛玉便命雪雁取钥匙交给吴新登家的道:“今儿一天不能运完,钥匙存在那边不必再送过来。”吴新登家的答应出院,来到凤姐处回明这话。贾琏先到帐房里嘱咐管帐相公们几句话,带了隆儿、兴儿两个小厮进了园门,一径来到缀景阁,早有吴新登带领人夫,备了担子伺候。贾琏便命开锁揭封,进内搬动挑运上库。点齐了十担,派一个人轮流押送,掣回筹码,两边记了数目。贾琏在门外照看,隆儿悄悄拉了兴儿一把道:“横竖这银子没数的,咱们何不撮巧宗儿进去拿几个使用。”兴儿摇头道:“不想发这宗财,你没听见大太太那里的王老妈,他瞧得眼红了,起了贪心,财没有发得成,白耽了个坏名儿,还吓得七死八活,如今病着要疯呢。那是林姑娘的福分镇治的,别人敢动他一个边儿?”隆儿笑道:“我当真猪油蒙了心,白说着玩罢哩。”这里事且按下不表。   再说贾琏出去了,凤姐便向平儿道:“我昨儿晚上对你说的话,就去走一趟,讨个准信,好回报人家。”平儿忙应道:“我正要去呢。”说着,便到王夫人处找玉钏儿,彩云说:“他到大奶奶那里去了。”平儿转身就走,一径进了园门往稻香村来。知道今儿缀景阁那里起运银子有脚夫来往,绕了远路兜转。   走过山坡,相离不到十余步,前面有两个老婆子一路行走讲话。一个就是玉钏的娘白妈,一个是管园子的祝妈。白妈指着地上道:“你瞧树上的果子刮了许多下来,虽然没有很熟,白槽蹋了。今年春里雨水多,外边这些东西见新的都没味儿。”   祝妈道:“可不是,这园子里的比外边买的强,因没派定人,没人来照管,过几天就好了。婶子你不知道,底下去又另换一个势派了。昨儿宝二奶奶请了大奶奶、二奶奶到议事厅上讲了半天家务,琏二奶奶就插不下一句话。说起那位宝二奶奶,再没那么仁慈宽厚,比琏二奶奶一个竟在天上呢。”平儿听了便煞住了脚,让他们走远几步才高声叫道:“白妈,你多早晚进来的?”二人回过头来见是平儿,祝妈先吃了一惊,心想幸亏相离还远,估量着刚才说的话他未必听清。两个人便回身迎了上来。祝妈先开口道:“白婶子到太太那里请了安,进园子来瞧瞧我,偏我走了开去,回来碰着他,拉到我屋里去歇歇。姑娘到那里去?我瞧着许多人在那边扛银子呢。”白妈忙接口道:“才到奶奶那里去请安,瞧瞧姑娘,红姑娘说奶奶正忙着也没得进去。”平儿笑道:“难为你,今儿你自己进来,还是太太叫你进来呢?”白妈道:“我自己进来的。”平儿又问道:“见过玉钏妹妹没有?”白妈道:“我在太太屋里没瞧见他,也没什么话和他说,就这孩子年纪也大了,尽仔跑开去玩。姑娘见了他,替我管教管教。”平儿道:“那是你过虑了。如今太太很看重他呢。”白妈眼圈儿一红,道:“我底下也只靠着他呢,但愿依得姑娘的话,就是这孩子的造化。”平儿又和他说了几句闲话,各自分路走开。   且说玉钏因听了凤姐的话,心上怪不受用,闷坐不过,想到稻香村来看看园景。一路到了李纨院子里,听见湘云、探春许多姑娘们在里头说笑,玉钏原是到此闲逛,没有正经说话可回,便到碧月屋里说了一会闲话。起身出了稻香村,顺路要到紫菱洲去走走,顶头撞着了平儿。   平儿和玉钏本是素日相好的姊妹,一见面便笑脸相迎的。   不料今儿玉钏见了平儿没言语一声儿,登时沉下脸来,一扭头回身便走。平儿心里想道:“奇哟。我口还没开,怎么恼到我身上来了。”欲待不理他各自走开,怎样去回覆奶奶,且伤了姊妹相好的情分,只得赶走几步,上前陪笑脸向玉钏道:“妹妹慢些走,我来和你说话呢。”玉钏回转身来答道:“你那一个见风使帆飞高枝儿的主子,我那一只眼睛里瞧得进去。”一面平儿把他拉着手,两个人在一块石子上坐下。平儿又陪笑道:“你别生气,并不是奶奶叫我来的,因我昨儿听见一句话,猜不透你心上的盘算,咱们好姊妹,自来问问你。我想起来先前大太太去讨鸳鸯,不是我在背地里敢说这句话,怨不得鸳鸯不愿意。讲到你,如今林姑娘也瞧出他的行事来了。晴雯不过嘴上头躁一点,其实也没有掉三窝四的坏心肠。紫鹃更不用说了,比鸳鸯,可不把你抬到云端里去了,到底还有什么不如意呢?”   玉钏只是拿着块手帕子擦眼。平儿一瞧,手搭在他肩上,堆着笑道:“这有什么害臊说不出的话,你还不知道,这都是林姑娘的好意,为着你家姊姊,所以要照应你,倒不是宝玉有什么私意。”玉钏才说道:“我也知是林姑娘的好意,就这宝玉闹的我家姊姊死得那么伤心,又落了一个不干不净的名儿,我因此反去做他屋里人,心上怎么过得去?再者,晴雯、紫鹃两个已经过了明路,底下去,莺儿只算未必,麝月、秋纹这一窝子总要留一两个,袭人现在他家里,保不定不弄他进来。难道咱们这一班人都要跟宝玉的吗?林姑娘我感他的情,少不得过一天去磕头。我对你说这些话,你奶奶跟前说得的,说了两句,说不得的,别去多嘴,放在你肚子里就是了。”   平儿点头,又问道:“你妈今儿进来,别太太和他说了什么。”玉钏忙问道:“你见我妈么?”平儿道:“才进园子里来瞧见他,这会儿在老祝妈那里,估量还没走呢。”说着两个人站起身来。平儿一抬头,见在一株枫树底下,四面瞧了一瞧,笑道:“怨不得事没成就,原来一个地方风水不吉利。”玉钏问:“什么风水?”平儿道:“不和你讲罢。”玉钏道:“我也不爱听你嚼舌,我要找我妈去呢。”当下平儿又瞧瞧这地方,自己不觉发笑道:“我还要到山子背后瞧去。”一头笑着,当真往里边瞧了一瞧,出来道:“今儿可没有人躲在里头了。”   平儿这番言动,倒把玉钏怔住,因笑向平儿道:“做什么?青天白日你见了鬼了。”当下各自走散。玉钏自找他妈去,平儿回到凤姐屋里,告诉了玉钏的话。   凤姐因黛玉要他管理家务,重新提起精神办事,这第一件就不得成功,似乎扫兴丢脸,便生气道:“太太已经应许,怕他不依?”立刻要传赖升家的叫玉钏的娘进来,当面吩咐,以势凌压。平儿在旁再三解劝道:“这原是宝二奶奶的好意,奶奶这样翻腾起来,玉钏的妈有什么不愿意呢?保不定玉钏执性,再闹出点缘故来,叫宝二奶奶怎样过得去呢?奶奶倒落了个抱怨,也不犯着。明儿我去和宝二奶奶说,包管他没有什么芥蒂,还要想法儿提挈玉钏呢。”凤姐听了平儿一番话,细想也似有理。且因他这场病后,诸事留神,不敢任性逞强,便丢开了手,任凭平儿自去回报黛玉。果然黛玉瞧起玉钏,说他立志存心令人敬服,反悔自己唐突了他。心上盘算了一会,定了主意,去见王夫人。   讲到宝玉,从贾母处回来不见黛玉,便问:“奶奶呢?”   晴雯正在里头,听见宝玉回来,忙赶出来笑向宝玉道:“有一件奇事告诉你,别听见了尽仔唠叨起来,人家又嫌我多嘴呢。”   宝玉便拉晴雯挨着身子坐下,问道:“好姐姐,你和我讲了,我再不告诉别人。”晴雯道:“那倒不是要瞒人家的事,就怕招惹你的呆性出来。我先问你,玉钏儿这个人好不好?”宝玉怔了一怔道:“你为什么忽然提起他来?你问我,我瞧女孩子那一个是不好的呢?”晴雯嗤的一笑道:“依你这样说,老太太屋里的傻大姐,他也是个女孩子,你瞧着他也是好的了?”   宝玉忍住了笑,向晴雯道:“咱们讲正经,你到底为什么问我这句话?难道为他姊姊的事,他不理着我,就硬派他一个不是?”晴雯摇头道:“不为这些,我和你说了罢,姑娘托琏二奶奶和太太讨他来给你做屋里人,他反不愿意,你说奇不奇?”宝玉听了晴雯的话,又想起当日梨香院龄官的故事,便对晴雯道:“这也算不得奇事,我早说过,你们的眼泪不能葬我一个,袭人尚然有意外之变,何况别人?”晴雯听说到袭人,便沉下脸来道:“你想袭人何不去叫了他进来?”说着,一扭头站起身来要走。   宝玉正去拉他,只听见黛玉走进来,笑嘻嘻的问道:“二爷在家吗?请到太太那里去道喜呢。”当下小丫环打起帘子,黛玉含笑进来。宝玉问道:“我早上在太太屋里没听见说什么,这会儿叫我去道什么喜?”   说着,又向雪雁道:“可是你姑娘哄我呢?”黛玉道:“我说给你听,为的有个缘故,我要认玉钏做干妹子,太太也知道我的意思,很欢喜,就说你要认他做干妹子,不如我认他做干女儿。刚才已经拜过的了。太太要拣个好日子请客,叫他到老太太那里去磕头呢。”宝玉欢喜道:“妹妹真是我的知心,那么着,我心里也过得去了。横竖太太要拣日子摆酒,我到那一天与太太叩喜未迟。”   黛玉道:“也使得。还有一件事统告诉了你,叫你越发乐一乐。咱们先前梨香院这班女孩子都散开了,后来因为芳官在你屋里淘气,太太连各处派给使唤的打伙儿撵了。”晴雯在旁,不等说完触起旧事伤心,便默默的自回怡红院去了,众人都没理会。又听黛玉道:“太太因为摆酒要叫班子,想起园子里头向来有一班小戏子,不如把撵的女孩子叫他们回来,同清音班住在梨香院。多早晚老太太高兴瞧戏,他们伺候着现成。已经告诉凤姐姐,吩咐外边叫去呢。”宝玉听说要叫芳官这班人回来,园中越发热闹,又得与芳官亲近,正是离而复合,事事称心。   再讲荣府族中风闻有上千万银子发给房族中营运,各人画策门路,或想嘱托贾琏,或想贿通凤姐,以图捷足先登。不知此事出于黛玉调度,无所用其夤缘。外边如何明白?先是贾芸心上盘算去走凤姐门路,又怕如前一回谋干工部事件,白槽蹋了些绣货,凤姐推辞不管。先要他母亲进府去走一趟,到小红处探听些消息。又恐凤姐生疑,事不成功反累小红受毒。左思右想,不得主意。直至那一日贾琏邀齐族众,照依黛玉开单所议,宣明一番,各人照着派定的章程自去干办。远处先行,制备行装,聘请伙计,银子都已现成,照数支领。众人自有一番议论,有的说近处便于照应,有的说远地方去见识苏、扬风景,??的说从陆路走克期可到,有的说走水路省了脚价,有的说银子多了要请保镖的,有的说搭帮同行也不怕什么。分头打点,各自经心。这许多承领银本之家,都仗着财福星镇住,到处贸易获利。内中有几个不务正业刁钻游荡的人,皆化而为善,不敢营私舞弊,激发天良以图报效。此是后话,表过不提。   当下因亲及亲,因友及友,来荐帮伙的,来求投靠的,不计其数。闹得贾府族中纷纷攘攘。书中先叙出一个人来,不知是谁,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领白镪陡成新富户 制霓裳重集旧伶人   话说贾氏族中领了荣府银两出去,热闹非凡。先讲贾芸承领二十万就在京都开设当铺,好不兴头。心想先前瞎奉承了凤姐到那么个分儿,花上本钱,买了许多香货讨得个种树差使,想多大沾光,和花儿匠磨牙。如今不费一点子力,领了二十万银子开了当铺,我便是个大掌柜,每年少算些一个七厘钱,不派到我名下有几千银子进路。因向他母亲道:“妈前儿夜里梦见走水,连房子都烧塌了,妈惊的嚷醒来道,‘这梦不吉利’。不是儿子告诉妈说,梦见走水,怕咱们要发财呢。妈还不信,如今可应了这梦了。”他母亲道:“这也再想不到,琏二婶子那么大出手起来,整十万银子往外头推倒放心。”贾芸道:“什么整十万,咱们房族中远远近近几十家门子,都有一二十万银子领,短了那一门子吗?你不知道,这是琏二婶子有那么作为吗?都因宝二婶子在园子里得了一宗横财,他老人家疼顾族里,出了个意思才散给咱们营干的呢。”他母亲道:“这宝二婶子就是先前在园子里住的林姑娘,那一天宝玉圆房我进去瞧着,他原像个有福气的人。咱们底下不都依靠他吃饭吗?你钱在手头别瞧得太容易了,尽仔瞎花,短少人家的帐目就去清了他们。你娘舅家这宗会钱,你舅母三头五天捎信来,说等凑着要去干办端午节的香料呢。”贾芸道:“你老人家别信他们的话,那是怕我拖散了他,尽仔来催逼。他两老人家心上才有盘算,如今知道他外甥平空里承领了这宗本钱,保不住还要眼红。若说短他这几吊钱,就到下半年不送去,再不来开口。”他母亲道:“可不是,人都势利,知道咱们有了,你看昨儿就有人来给你提亲。”贾芸听了“提亲”两字,倒怔了一怔问:“是那一家呢?”他母亲道:“就是东街里,璜大婶子娘家嫂子家里胡老娘的内侄孙女儿,说模样也长的好,陪送也体面。璜大婶子坐了车子自己来说,我便含糊应他,你留心打听打听倒是一件正经事。”贾芸摇头道:“不论那一家来说亲,妈别应许他。”他母亲正要问的是什么缘故,听得外面有人叫道:“芸二爷可在家里吗?”   贾芸听是邻居倪二的声音,赶忙走出。见倪二带着一个年轻小子,头面长的干净,贾芸估量他不是正经来路,便指着那一个笑问倪二道:“这一位是贵相知了,为什么很面生呢?”   倪二正色道:“二爷什么话。”这里贾芸一面让坐--此时已新买了小厮--便叫“看茶”。三个人坐下,早端上茶来。倪二开口道:“这几天就沸沸扬扬,荣府里头发了整千万银子出来,交给贵族中营运。我就估量着二爷常在里头跑动,这件事总脱不了二爷。后来细细打听,果然是有的。今儿一来道喜,二来有一件小事相求,要二爷赏个脸。”贾芸因从前借过他银子,虽已清还,也领过他的情,便道:“老二有什么话,效力得来的,一定遵教。”倪二道:“咱们多年老邻居,干的事什么瞒得过二爷。我如今也看破了,到底不是一件正经事情。二爷你不见街坊上贴起大张的告示,禁止赌博,重则充发,轻则发落,便是枷杖抽头,赢钱还要追缴入官,我已剁指头戒赌了。”   说着把右手伸给贾芸瞧,道:“二爷不信,瞧那指头还包着呢。”贾芸笑道:“你刚剁了这一个,那几个指头就抓不动色子了吗?”说着,大家笑起来。倪二又道:“我和马贩子王短腿搭了伙计,也要去做他这个买卖,家里只丢他们娘儿两个,没有男人在家照应。”说着便指那年轻的道:“那就是上年冬里给我女孩子定的女婿,女儿年纪还小,别管他生熟,叫我这女婿到家里,年轻的人浪荡坏了,底下求二爷赏赐他碗饭吃。在铺子里跑动跑动,教训他学出一点本事来,一家门都是感激的。倪二没有别的孝敬,将来骑出一匹又会颠又会走的马来送你老人家。”贾芸因刚才语言冒失,未免跼蹐。听倪二要把他女婿荐到当铺里学习生意。本是一桩小事,又见这个人青年美秀,并非粗笨之人,便满口应许道:“这一点小事算什么,老二尽管放心干你的去,等这里的事定了大局就去相邀令婿。正经你往口外去给我捎两匹好马回来,毛片身材都要看得过去,将来奉价,说送是断不敢领。”   正说着,又见有两个人来找贾芸,都跑的汗流满面气喘吁吁的。倪二估量他们有话,便起身告辞。贾芸送了倪二翁婿出去,回身进内。那两个人便开口道:“我们又去瞧了好几处,都不及前儿看的鼓楼西大街那一所,又紧密又宽敞。我们去打通原业主,得了个底里。照前儿讲的数目,再添不到一千两银子就可下台。二爷总别开口,让我们去打擂台,总不叫二爷吃亏。”贾芸道:“就是弄到薛大爷恒舒当对门去了。”一个人道:“店多成市,那怕什么?”说着催贾芸就走。贾芸便进内安顿他母亲几句话,又道:“银号里有人来找,回报他们晚上到号里去说话。”一面说完赶忙同那两个人出门走了。   再说林之孝家的,得了里头的话,要去访旧日梨园,急得一时无处查觅,想起梨香院教习一事,向派贾蔷专管,便来贾蔷处探问消息。贾蔷正在承领本银经管铺面,无暇他顾,惟心坎上止有龄官一人,虽彼此留情,苦无买玉之资。此时正可重价许购,偏值荣府招集旧伶,难以下手。目下正靠着他们提拔,不敢弄鬼。还喜这班人不比到了别处消息难通,有从此萧郎是路人之叹。当下把知道这几个人的下落告诉了林之孝,余外凭他自去找寻。   林之孝只得上紧察访,因那些人声气相通,访着了一两个都有着落。可巧他们并未远去,查明药官早已死了,小生藕官、小旦蕊官,先跟了地藏庵姑子圆信出家,未曾落发,仍被教习中人贿买出去,复了旧业。大花面葵官、老外艾官、八净豆官、老旦茄官,同先前打发教习时早出去这几个脚色,现俱卖歌为活。一共十来个人,虽各有班主,或惧怕荣府声势,或贪得重价,两三日内都已停当。又在原班之外,另买了几个人,雇觅女教习一齐送进府来,回明凤姐,仍安置梨香院,与清音分开居祝一应器用什物,照旧发出,派人照管,并添制舞衣、彩服及一切刀枪旗帜,以备演习新戏。   一日,史湘云、薛宝琴、李纹、李绮、探春、王夫人都在贾母屋里陪着闲话,贾母道:“咱们如今又热闹起来了,园子里有了清音,又有戏班,你们姊妹们高兴瞧戏,在我院子里搭起台来,说声就唱。”王夫人道:“他们才进来,听说还要排一排再出常正经又不请客,就是咱们娘儿们这几个,叫孩子们带演带习,先唱一天给老太太散散心。”贾母道:“听见你们要摆酒请客,定下日子没有?”王夫人道:“我想叫迎丫头回来也高兴两天。昨儿打发人去接,说他家里有事要后儿才来呢。”贾母叹了一口气,满屋子里一瞧,才说道:“迎丫头这样在人家受苦,好笑大太太一点子也不在心上,还是你惦记着。”   王夫人陪笑道:“正是这句话还没回老太太,昨儿打发去的老婆子回来说,这一会子去见二姑娘,不像先前愁眉泪眼的样儿,想是孙姑爷的性子改了些了。”贾母摇头道:“那是天生成的牛性,怎么改得来呢?迎丫头当着他家的人在跟前,也不好向咱们家打发去的人诉委曲。”那时宝琴正站在贾母身旁,贾母便把他搂在怀里,用手抚摩道:“我的儿,你如今有了干姊姊,别太太又不疼你了。”王夫人叫了一声琴丫头道:“那是老太太给你取笑。”说着,又向贾母笑道:“老鸹子比起凤凰来,这一个那一样赶得上。他因为林姑娘的好意,我瞧这孩子也还安顿,当一件玩意儿事的办了。又借这个名儿摆摆酒,孝敬老太太瞧一天戏。”贾母道:“那倒论不得。”说着对了李纹们众姊妹道:“不是我当着你们姑娘跟前说句话,古来丫头出身的戴凤冠,做夫人,比姑娘小姐福气还大些呢。我就会看相,先前我也没理会这孩子,过一天仔细瞧瞧他,是那么个模样儿?”王夫人道:“拣了好日子过来给老太太磕头。”   正说着,只听得嘻嘻哈哈,凤姐的声音,一路笑进来道:“我来给老祖宗要人呢。”贾母道:“你也学了你婆婆,又来要想我屋里那个丫头,你说了要的谁?只要我愿意就给你领了去。”凤姐带笑道:“这会儿老祖宗高兴,又舍得了。我有那么大面吗?老祖宗这里来要人!是真的,为的那小班子里头短了一脚正生,当下聘不出来,文官是他们原班脚色,道他腔口身段都好,先前留在老祖宗屋里,就只他没有出去。如今打伙儿进来了,要求老祖宗叫文官出去配一配脚色,不知老祖宗叫他出去不出去?”贾母道:“不是你来说起,我也没理会文官在我屋子里,正是先前为什么单留住他呢?”凤姐道:“那是太太为芳官淘气,把派给各房里的人都撵了,太太不敢叫老祖宗屋里的人也走,便留下文官。如今想起来,他们出去的依旧进来了,也像老祖宗屋里的人,不叫出去,岂不省事呢。”贾母听了欢喜道:“文官在这里也尽闲着,叫他用心唱几出戏给咱们听也好。”一面便命琥珀去叫文官。王夫人问凤姐道:“这些孩子们进来你都见过了?”凤姐道:“前儿进来请安,打听老太太歇午觉,太太事情忙,就回报了他们,我也没见呢。听得平儿说原班脚色蕊官、藕官这些人都在里头。”王夫人道:“我记得头里把他们撵了,有几个孩子去出了家,想不到依旧他们唱了戏。”贾母听了叹道:“他们学了这个,抛撇家乡父母出来,原是命苦的小孩子家,看得破修修后世也难得的,不该又叫他们进来。”   凤姐答道:“听说他们在庵里住不多时,早就出去唱戏的。”   贾母点点头道:“既是这样,也罢了。”说话时文官早已叫到,贾母便问文官:“你在屋里做什么?”文官应道:“琥珀姑娘教我扎花呢。”贾母道:“你们一班子师弟、师兄又到咱们园子里来了,叫你去排戏呢。”一面又叫凤姐道:“凤哥儿,你来要的人,给你领了去。”凤姐笑道:“老祖宗倒推到我身上来了,我算当一名内领班伺候老太太,就只放起赏来,我是要加二扣头的。”湘云在旁笑道:“凤姊姊还是那么爱钱。”   探春瞧了湘云一眼。凤姐正向贾母说话,并没理会。一面拉了文官的手道:“你如今做了还笼的雀儿了,快理你的戏本子去,仔细再别像头里,秦琼没带上胡须,就杀出潼关去了。”说着,叫两个老婆子到文官屋里收拾东西,领着送到梨香院去。这里贾母叫琥珀摆开双陆场子,与李纨打双陆消遣。王夫人、凤姐各自回去。   湘云和众人出了园门,行至蜂腰桥,李纹姊妹要转过山坡子自回稻香村去,被湘云拉住道:“咱们闹林姊姊去。”说着同到潇酒馆。湘云一进院门便笑着嚷道:“我们约了一群人来闹你们呢。”黛玉一个人坐在窗前调弄鹦哥儿,听见湘云声音忙站起身,早有丫头们打起帘子。黛玉含笑让进里边坐下,湘云不见宝玉,一口嚷道:“二哥哥躲避我们了。”便向各间屋子里里外外找寻。又到丫头们房里掀起炕幔一瞧,雪雁早跟了进去,见湘云揭他睡的炕幔,便涨红了脸道:“史大姑娘这算什么?找二爷找到我们炕上来了。”湘云笑道:“二爷躲在那里了呢?”雪雁道:“二爷在老太太那里。”湘云道:“你别扯谎,刚才我们就在老太太屋里出来。”春纤在外边接口道:“二爷听说藕官这班人都进来了,估量着到梨香院去瞧他们呢。”   湘云道:“你打发个人去叫他,咱们要商量正经事。”宝琴叫道:“史大姊姊你出来罢,告诉了林姊姊也是一样的。”一面向黛玉道:“他又要起诗社呢。”   黛玉道:“我瞧云丫头发了疯了,你们可瞧见他前儿的诗胡话乱道,讲些什么?照像他这一位诗翁,底下再结起社来,便要鸣鼓而攻,麾之门外的了。”湘云道:“文章以不切题者为陈言,贺新婚诗总得艳丽贴切为佳。这不是到省亲别墅献诗,都要像你‘借得山川秀,添来气象新’的庄重句语吗?”黛玉道:“你瞧琴妹妹他们这几首,何尝不艳丽?大嫂子这一首,何尝不贴切?定要像你那么样诌才算得切题?我单问你‘汗融乍试芳脂滑’这两句,亏你一个做女孩子的,把嘴里说不出的话,笔下公然写了出来,臊不臊?”湘云道:“这两句也算不得村俗。”黛玉道:“离开了题目约略看去,原甚平淡,你细细推敲起来,成了什么话?云丫头,你到底怎么知道的,你讲呀!”湘云道:“皋陶曰‘杀之三’,舜曰‘宥之三’。”众人听湘云说了这两句,底下便煞住了,都怔怔的听他语不以伦。   半晌黛玉接口道:“自然是想当然耳。亏你也肯想,也会想,也想的到家。”湘云又辩道:“后人评阅前人之书,往往有作者心思未必想到之处,阅者竟批得出来。我本无心,你偏现身说法领会,硬赖派着我,我总不服。”黛玉道:“子非我,焉知我之现身说法领会?”湘云被黛玉层层驳诘,理屈词穷。宝琴、探春都笑道:“今儿枕霞旧友,潇湘妃子舌战大北了。”   湘云红上脸来,要撕子上贴的那首诗。黛玉道:“你这一撕,又是蛇足了。贴在这上头,除了你二哥哥就咱们姊妹这几个,有什么忌讳!底下留心一点就是了,别尽你的高兴。”湘云低点无语。李绮笑道:“史大姊姊和林姊姊讲了半日话,我总不得明白。”黛玉笑推李绮道:“史大姊姊肚子里很明白,你尽管悄悄问他去。”湘云站起身来,道:“颦儿你再说,我来拧你的嘴。”说着,就赶拢来,黛玉只得陪笑求饶。   一时宝玉进来了,宝琴忙走过把湘云拉开了,道:“二哥哥来帮林姊姊了,你别闹罢。”当下湘云放了黛玉,问宝玉道:“二哥哥,你到梨香院去瞧见我的葵官没有?”宝玉道:“我何曾到梨香院去?他们还没进来呢。”   话未说完,丫头们报道:“琏二奶奶来了。”众人起身让坐,凤姐道:“邢大妹妹身上不好,去瞧瞧他,顺路进来坐坐。恰好你们都在这里。”宝玉忙问道:“唱戏的女孩子都进来了吗?我还不知道,史大妹妹赖我去瞧他们呢。”探春道:“二哥哥不在梨香院,到底那里去了呢?”宝玉道:“我在四妹妹屋里,瞧他和妙师父下棋。”黛玉道:“我前儿到庵里去拈香,妙师父感冒着,没有见他,如今想是好了。”湘云接口道:“你还该再去走一趟。上年他给你起的课,我也知道你听了不输服,如今看起来竟判得准极的了。”众人问:“起的什么课?”湘云便将上年的事告诉他们,众人都说:“好灵课。”   凤姐暗想:宝、黛二人委系姻缘前定,何不早为撮合,省却多少烦恼惊忧。又转念自为宽解,想出谑词向宝玉道:“宝兄弟,何不再到妙师父那里去起一课,看太太几时抱孙子呢。”   众人听了都瞧着黛玉笑,黛玉便沉下脸来瞪凤姐一眼。湘云道:“且慢讲起课的事,咱们讲起社的事罢。趁这几天都齐全,二哥哥高兴就鼓舞起来,倘因别的事忙顾不上,刚才二嫂子的话,等做汤饼会再说罢。”宝玉笑了一笑,便道:“这件事先前有大嫂子,还得拉他在里头。这会子大嫂子不在,咱们定了日期打发人去告诉他一声也使得。”凤姐一听忙站起身来道:“我听你们讲到这些,只好干我的事去了。”回头一笑道:“少陪。”   黛玉送凤姐走了。这里湘云一众人重又坐下,探春道:“你们别忙,这几天里头太太就要摆酒唱戏,不如闹过这几天,二姊姊也回来了,邢大姊姊的病也好了,多几个人越发热闹些不好吗?”湘云又坐了一会,各自走散。   次日,宝玉起身到贾母、王夫人处请安,回来吃过早饭,就要叫芳官这班人来。又想屋里人多,不便问话,何不自己到那里顺路瞧瞧园景也好。于是出了潇湘馆,径往梨香院来。心想芳官与晴雯同时被逐,不料死者复生,离者重聚。一路行走,但见红雨尘花,绿阴镂日。到了山石旁边,有几株杏树遮得密叶重重,住步抬头,见树上已垂垂子结。又想起当日在园情景,遇见藕官在此烧化纸钱,也是清和时节,风景宛然。他们虽年岁渐长,还不至像那子结枝头,落尽深红的时候。   一头思想,已到了梨香院戏班里。班子里的人见了宝玉,忙去通知领班的唤齐全班迎出请安。宝玉仔细一瞧,偏不见有芳官在内。宝玉便问:“芳官呢?”藕官见宝玉问起芳官,顿时掉下泪来。宝玉忙问根由,藕官道:“二爷还不晓得芳官的事吗?此事说起话长,请二爷里边去坐了细细讲给你听。”宝玉道:“你在那一个屋子里,咱们进去瞧瞧。”藕官引路,领班的退出,有几个女孩子各自走开。藕官同五六个旧人,随了宝玉来到藕官的屋里。藕官忙去泡茶,用五彩盖闭,放在描金洋漆盘中捧与宝玉。宝玉接过放在桌上,一手拉了藕官挨身坐下,追问芳官之事。藕官道:“要讲芳官,还是我和蕊官两个人说起,有半本戏文的情节。二爷只当听戏一般。”毕竟芳官作何下落,再看下回藕官替他叙明分解。   第三十一回 讯芳踪香院惜闲花 还诗集絮词盘侍婢   话说宝玉到梨香院不见芳官,问藕官根由。藕官道:“头里芳官、蕊官和我三个人,太太叫各人的干妈领出去。我们想,好容易派了房头,没福分住得常,到别地方去还有什么好处?大家看破,求太太许我们出了家。我和蕊官都拜给圆信做了徒弟,要等个好日子才落发。谁知狠不过是这些出家人心肠,哄了我们到庵里,后来见了银子又眼红了,贪图一百两银子到手,翻转舌头来说我们是穿好吃好惯的,熬不得苦日子。又道我们是唱过戏的人,住在庵里,难免地方上这些混帐人造谣言,他也担不起,依旧把我们送去干那行次。可怜我们又没一个亲人在跟前,没法儿,凭着他摆弄。不承望我们又进来了,底下保不定还有些好处,各人再看唱下半台的戏罢了。你的芳官比我们心坚,苦也受得起,现在水月庵里死守着这个破蒲团不肯放,看来倒是他一出团圆戏了。”宝玉听了怔了一会,便道:“何不去叫他进来,同你们唱戏玩儿可不好?”藕官笑道:“他已经光着头做了姑子,怎么唱戏呢?难道叫他常唱《潘必正偷书》、《小尼姑下山》不成?”宝玉道:“那怕什么?我上年要做和尚,也把头发剃了,如今留得齐齐的,就添上髢发了。”说着将身子扭过,把头一低叫他们都来瞧着。一时五六个人赶拢争瞧着道:“和尚养了头发,自然姑子该还俗了。”说的众人都笑起来。   藕官向桌上端起茶盘,一手揭开盖子递给宝玉。宝玉接上手来不喝,藕官因在黛玉屋里住久,深知宝玉脾气,便道:“这碗是我一个人认定了喝的,二爷别嫌腌臢。”宝玉便喝了几口,藕官接过放下。宝玉道:“姑娘们都在园子里,你们可想去瞧瞧?”藕官道:“昨儿文官出来,我们问了半夜的话。里头事情他都和我们说过,不料宝姑娘竟不在了。他做人怪好,我们听了也是怔怔的,怨不得蕊官哭的那么伤心。二爷瞧他眼还肿着呢。”宝玉看了,也禁不住淌了几点泪。藕官自悔出言莽撞,忙忙把话岔开道:“我们这几天赶的排戏,里头没有人叫不敢走动。难得二爷到这里来,咱们跟着走罢。”宝玉便站起身来,带了藕官这几个人出院。文官送至门外,自回里边排他的戏。   众人随了宝玉穿林渡水,一路观玩园景,道:“我们离了这园子两三年,你瞧这路径都生疏了。不是跟了二爷来,防走迷了呢。”宝玉笑道:“别说你们这条路轻易走不到,如今又被这些树叶子遮得严严的,连我也模糊了呢。”说着便煞住了脚。藕官转过宝玉面前,赶紧的跑了一箭多路,绕出山子,站在一块太湖石上招手道:“二爷这里来。”宝玉同蕊官们行至藕官站立之处,藕官指与他们瞧道:“走过了这一条曲折朱栏板桥,沿堤绕东行去,再转过荇叶渚前,不是那院子里一丛翠青青的竹子,都瞧见了吗?”宝玉笑道:“绕了远路了,好久不进来,引你们多逛一会子也好。”   一路说话行走,蕊官指着堤上的柳枝子道:“到了这里可再迷不了路了。藕官你可记得,莺儿姊姊编花篮子,被芳官干妈的姑妈看见,闹了一场没趣,篮子也掠在河里了。”宝玉问道:“前儿进来,你们这些干妈去瞧过你们没有?”藕官道:“谁愿意他们来瞧,就这园子里管厨房的柳大娘要算疼顾我们的。说起这几个干妈,不如没有倒干净。”宝玉道:“谁叫你们认这些混帐东西做干妈?我吩咐你们先前的话都拉倒,如今就是他们来认你们做干妈,也别理她。”藕官们都笑道:“先前我们年纪小,也有些淘气。如今大是大,小是小,尽他们一个面子上的规矩,不怕他再来盘算咱们了。”   说着已到潇湘馆门前。宝玉赶在前头跑进里边,见湘云、探春和黛玉坐着说话,宝玉站在廊檐下招手道:“你们姑娘们都在这里,快进来罢。”几个人一齐拥进,先到黛玉、湘云、探春面前请了安,又向屋子里的人都问过好。黛玉的藕官、湘云的葵官、探春的艾官,各人走近各人身旁,自有一番亲热光景,问长问短,说些出去后的情事。独有蕊官一人远远站着,似失所依。黛玉一眼看见,记起他是派在宝钗屋里的人,虽不比主婢恩深义重,如今他进来不见了宝姑娘,却有一种伶仃形状。又想到自己,设使去年一病不起,或回南后永别潇湘,今日他们到此,将藕官易地而观,也不免有此情状,触景追思,默然神动,于是唤过蕊官道:“怎么你就像失了群似的,想是见你同伴的都去找着姑娘亲热,只不见你宝姑娘伤心吗?”蕊官勉强笑了一笑。黛玉便问:“这些时学了些什么戏?”蕊官道:“现在那里排《蜃中楼》呢。”黛玉又问了他几句话,便命雪雁去装些果子来给他们吃。雪雁装了四盘精细点心,叫两个小丫头端了出去,放在小桌子上。各人过去随意吃了些。蕊官便问雪雁道:“莺儿姑娘在那里?”黛玉道:“正是,藕官们都住在这里,蕊官叫他到莺儿那边去逛逛。”宝玉道:“别叫他去罢。他两个人见了面就大家淌眼抹泪闹一泡子。”黛玉道:“他们哭也是应该的,由他去罢。你管住人家不哭吗?”   说着,就叫小丫头引了蕊官到莺儿的屋里。   这里湘云便笑道:“林姊姊是一个公道人,州官放了火,就许小百姓点灯。他自己爱哭,再不厌恶人家这个。”宝玉忙接口道:“你林姊姊如今又何尝哭呢?”湘云道:“二哥哥再怄他,林姊姊就会哭。”宝玉道:“咱们小时候我也并没去怄他,你林姊姊多心和我怄气,只是哭。我见他一哭,心里头就不知怎么样才好。后来他便哭总瞒着我,我也知道。如今要再瞧他先前淘气的样儿,正经怄他还怄不上来呢。”湘云抿着嘴,一面推着黛玉笑道:“林姊姊听听,你们先前的故事,可都是二哥哥自己说出来的。”黛玉道:“你们好哥哥、好妹妹,一递一句去嚼舌,我没听见。”   话未完,只见晴雯急忙忙的掀帘进来,一叠连声的问芳官。   宝玉叹了一口气道:“你要问芳官的事情,蕊官都知道,他在莺儿屋里,你找着他问去。”晴雯抽身便走,湘云道:“但凡一个人,总有个交情故旧,你看蕊官进来便问莺儿,晴雯又急巴巴的来找芳官。”黛玉接口道:“正是,为什么不见芳官?”   宝玉正要讲芳官的事,只见香菱的小丫头臻儿手内拿了两套书进来,先与众人问了好,便走近黛玉身边道:“我们姑娘给奶奶请安。”臻儿才开口,湘云便悄悄的向探春夸他道:“你看臻儿年纪小,嘴头上倒很灵变,不是向来声声口口林姑娘叫惯的,这会儿忽然改口叫起奶奶来了。”黛玉道:“云丫头又是鬼鬼祟祟,什么姑娘奶奶?”湘云道:“二奶奶别听我们的话。”臻儿又接口道:“我们姑娘说奶奶的诗稿子在那里,赶着写完了就给奶奶送过来。这两套子是叫什么?”臻儿想了一想道:“叫里开裤、包毡裙,上年留在那里,先拿来送还奶奶的。倘然奶奶用不着的了,等着我姑娘要看再来取罢。”臻儿话未说完,湘云和探春听见书名儿说的古怪,赶忙走拢同黛玉看时,见书套标签上写的一册是《庾开府遗稿》,一册《鲍参军全集》,大家笑得弯腰曲背,湘云只指着臻儿说不出话来。宝玉忍住了笑道:“他小孩子家那里记得清这些话。”   说着,也忍不住大笑起来。探春笑的一面擦泪,对湘云道:“你才夸他嘴乖,就闹出缘故来了。”臻儿瞪着眼,估量他们这些人笑的是他,便红了脸道:“我说错了话吗?听见我姑娘吩咐是那么样的呢。”湘云道:“你说的不错,我们是笑你姑娘。”黛玉道:“当真是香菱说的累坠呢。简简截截叫他拿了两套书来就完结了,要那么提得清,怨不得闹出裤也开,裙也要包了。”说的大家又笑起来。探春道:“想他又天天在那里‘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的念溜了嘴了。我们不知道这两册书你几时借给他的。”黛玉道:“因是那一年香菱要我教他做诗,我先借给他《王摩诘全集》这几部去看了,末后来又借给他这两套。不是上年来给我饯行这一天他还提起,我叫他留着看就是了,这会儿不知为什么又打发臻儿送了来。”   黛玉正欲向臻儿问话,臻儿已走开了。雪雁忙找出院子里,见他同藕官们在假山石子边刨那新出土的竹笋儿玩呢。雪雁便叫臻儿道:“姑娘有话问你呢。怨不得你姑娘不肯打发你出来,正经话没有讲完,脱滑儿就玩去了。”臻儿把手上的泥搓了搓,自回屋子里来。雪雁又嚷藕官们道:“你们如今又不比在里头住的时候了,玩了这半天,仔细回去师父要捶。”藕官道:“蕊官还没有出来呢。”又各人拿起刨的笋株子给雪雁瞧道:“我们拿回去和厨房里讨些火腿片儿放起汤来才新鲜有味儿呢。”   雪雁道:“你们也太淘气了,这都是些嫩梢子。祝妈瞧见和你师父算帐呢。”说着,蕊官已从莺儿屋里出来,大家重又回进里边,说要走了。黛玉便命雪雁去各人给他们两个锞子,又叫老婆子把他们吃剩的满满四盘点心包起给他送去。探春对湘云道:“咱们也该走了。”宝玉便问:“你们到那里去呢?”   探春道:“瞧邢大姊姊去。”宝玉道:“咱们同走。”又叫藕官们跟着,一齐下了台阶。藕官们各自去取刨的嫩笋,宝玉见了喝道:“不怕脏了手,什么希罕东西?”便叫一个老婆子替他拿了。宝玉、湘云、探春带了藕官们,又跟了许多老婆子、丫头,一群人出了潇湘馆。   这里黛玉才问臻儿道:“这两套书,你姑娘爱瞧只管放着,为什么拿了过来?”臻儿道:“听见我姑娘说,住在这里,要来园子里和奶奶、姑娘们说个话儿也方便,如今把走熟的一个地场生巴巴要离开了,我姑娘还一个人在屋里淌泪呢。太太叫我姑娘收拾东西要挪屋子,所以把这两套书叫送还奶奶的。”   黛玉道:“挪到那个地场去住呢?”臻儿道:“不知到那里去住,只听得我们二爷在外城找新屋子。”黛玉道:“姑娘打发你来,太太知道没有?”臻儿道:“太太知道的。”黛玉道:“我这几天就要到你太太那边去,先替我请安,姑娘跟前问好。”   臻儿答应着要走,黛玉道:“不去瞧瞧你莺儿姊姊吗?”臻儿道:“要去呢。”一面臻儿自往莺儿处去。   黛玉走进里间屋子,见紫鹃一个人靠着窗户,在那里做盘珊瑚的扇络子。黛玉道:“我倒没见你带了活计来的。外边那么说笑,你也不出去听听,赶紧弄这个做什么?”紫鹃站起身来,把针线放下笑道:“我到姑娘这里来,带这个来消消闲。奶奶们外边说的话我都听见呢。”黛玉道:“你可听见臻儿的话吗?”紫鹃道:“那是姨太太要办邢大姑娘的事,嫌这屋子不宽展,所以要换新屋子呢。”黛玉道:“那里是为这些,我们没有去见过吗?屋子虽然整齐的没有几院,除他大奶奶占了一个院子,丫头、老婆子们都住的干干净净屋子,当真就让不出一院来?我倒猜着有八九。”紫鹃笑问道:“姑娘猜的是什么?”黛玉道:“宝姑娘不在了,他老姊妹两个虽说是和气,到底少了一个亲人。二则咱们这园里的人,先前都和宝姑娘在一堆儿耳鬓厮磨的姊妹,姨太太住在这里,保不定在园子里来多走几趟,瞧着难免不伤心。况且,咱们的事,莺儿见了尚然如此,姨太太就看破到十二分,心里头就没有一点芥蒂吗?不如离开这里的好。但是姨妈没有想到挪了开去,听得那位大奶奶很不贤慧,邢大姑娘还没过门,琴姑娘年纪也小,在这里住的日子多,就同香菱两个人越发孤伶了。再讲到我们这里,不要说太太面上的体统情分上不好看,就是我心上也过不去。想起先前姨妈待我也好,后来就为宝姑娘的事存了点私心,那是亲疏厚薄,谁没有一点半分别?”紫鹃笑道:“姨太太别的上头也再没的说,就是那一天说起姑娘的事,他老人家既没真心,就不该当玩话说。既讲出口来,也该认真办去,为什么我多说了一句话,还把我来取笑。后来就撩在九霄云外了。”黛玉微笑道:“你怎么这些话还都记得?”紫鹃道:“如今姑娘算没有委曲到底,先前的不论什么话原可不必提起,但是我在睡梦里想起寸寸节节的事来,还心惊胆战。除了他,没有一个人不叫人寒心呢。”黛玉沉思半晌道:“罢哟!就如你在南边和我说的话,头里的事都撂开,再别提他了。我先到太太那里去探听姨太太那边的事,太太知道了没有?”便命雪雁、春纤跟着出了院门。   走不多路,见小红同着刚才送藕官们回去这两个老婆子一路说笑走来,见了黛玉,老婆子便站在一旁,回过了话,自回潇湘馆去。小红含笑问道:“奶奶那里去呢?我们奶奶打发我来请奶奶,明儿吃了早饭,奶奶这里没有事,请到议事厅去,倘定下了诗社,别搅闹奶奶、姑娘们的雅兴,改日再来请罢。”   黛玉道:“没有的事,明儿我准过去的,你去请了大奶奶、三姑娘没有?”小红道:“我们奶奶没有叫去请三姑娘,我先到了奶奶这里,再去请大奶奶,奶奶要请三姑娘,我带便就替奶奶去请了,回去告诉我们奶奶一声就是了。”黛玉道:“你奶奶没有吩咐,你别去请罢。横竖请了三姑娘也未必来,你回去对奶奶说,前儿送来的册子都看过了,明儿带到议事厅上,还有话和你奶奶当面说呢。”   小红答应了一声“是”,道:“不到奶奶屋里去了。”站着等黛玉走了,才往稻香村去。   再说黛玉来到王夫人处,正值王夫人睡午觉未起,便至玉钏屋里。见玉钏头上金珠璀璨,服饰鲜妍,已改了妆饰。王夫人又派了两个小丫头服事他。炕上铺陈帐幔及屋内帘栊器具等件,虽不精雅,却也富丽一新。玉钏面庞丰满,态度从容,正是移体移气润星润身。黛玉上前相见,叫了一声“姊姊”,玉钏脸泛微红,似形跼蹐。二人自有一番套言絮语,不必琐述。   黛玉坐不多时,只见一个小丫头来请道:“太太起来了。”   黛玉辞了玉钏,便过王夫人处。王夫人叫黛玉坐了道:“这样长天,你不歇个中觉吗?”黛玉道:“刚才史大妹妹和三妹妹在那里说了一会子话,混了过去,倒也不觉的倦了。”王夫人又向院子里瞧了一瞧道:“这时候晌午才热呢,虽然四月里天气,这太阳晒着地上,热气蒸上来就利害,你这会儿又赶来有什么话吗?”黛玉道:“没有别的,我听说姨妈在家里赶着拾掇东西,在外边找屋子,太太知道这件事没有?”王夫人道:“姨妈这些时也没过来,我恍惚也听过这句话,你又听见谁说呢?”黛玉道:“刚才听臻儿讲起,小孩子家也说的不明白,所以赶着来问太太。果然是真的,咱们过去留住他老人家,才是个正理。”王夫人道:“姨妈瞒了咱们背地里在那边办这些事,估量他已打定主意,要留也留不住。”黛玉笑道:“太太尽仔放心,包管把姨妈留住就是了。”王夫人欢喜道:“果然能把姨妈留住,头一种,老太太那里得时常有个人来闲话解解闷儿;再者,我心里也过得去,就是大概体统上也不落旁人褒贬。”   黛玉道:“明儿就过去。”王夫人道:“据我想起来,你倒不必过去,横竖这几天里头要请酒,前儿打发人到孙家去说,你二姊姊明儿一准回来的。停会儿对你凤姊姊说,戏又现成,一搭两便,请了姨妈过来听戏。那时候你留姨妈,自然有你的一番情意。趁着老太太和我们都在跟前人多,理会说的姨妈下不脸来,便把他留住了。”黛玉应了一声“是”,又说了几句闲话出来,由穿堂经过凤姐后院,见小红已从李纨处回来。黛玉道:“才和你说的话可记明白了?”小红笑应道:“说下了,奶奶不到我们奶奶屋里歇歇去吗?”黛玉道:“不进去了,明儿见面再说话罢。”黛玉自回园去。   小红便到凤姐处回了李纨的话,又道:“才在穿堂背后碰见宝二奶奶,想是太太屋里出来。”凤姐点头,便叫过平儿悄悄的吩咐道:“你到太太那里打听,林姑娘刚才说些什么话。”   平儿笑道:“我去见了太太,没有什么话可回,便怎么样呢?”凤姐想了一想道:“你只说锦香伯府里的添妆同南安郡王府里的寿礼和宝二奶奶商量过,比往常加丰,已办好缴进来的了,等打发人送去的时候再请太太过目。回了这几句话,可不就唐塞过去了。太太没有提什么,你悄悄叫一个小丫头子问他,别叫玉钏知道。”   平儿答应走出房门,见贾琏正掀外屋门帘子进来,悄问:“奶奶睡中觉起来没有?”平儿扭了一嘴。贾琏就在堂屋里坐下嚷热,叫平儿打水洗脸。平儿笑道:“你叫小红去,我有事呢。”说着出了院子。小红只得上来伺候,凤姐便从里间走出,坐下瞧贾琏洗脸。贾琏问道:“你可知道姨妈那里的事吗?薛老二赶紧在外边找屋子要挪出去住呢。”凤姐道:“不是姨妈自己也有几所住得的房子,为什么又要去找呢?”贾琏道:“你不知姨妈家的房子都赁给人家住着,一时腾不出来,所以要另寻。这件事不知太太知道没有?”凤姐道:“太太却没在我跟前提起这件事,估量琴姑娘常在这里,难道不吐露一半句话出来吗?”贾琏道:“我们就大家不言语一声儿,但凭姨妈挪出去住?”凤姐道:“唉呀呀,太太不用说,上头还有老太太呢。且姨妈要离开这里,自然有个缘故。如今的事比不得先前,再怪不到咱们身上来,倒不用你操心。你想姨妈这样性急,就等不得薛老大回来?你到底打听他的官事了结没有?”贾琏道:“有什么不了结,不过瞎花钱罢。前儿他老二回来,说起衙门里头的事,都是胡打胡撞。先在县里已经花了几千,办了一个误伤人命。上司衙门也照转的了,刑部里驳了下来,据照册上供情,为烫酒口角起衅憎嫌,跑堂的不就去烫,把酒泼地,失手连碗掷去,碰在跑堂的头上,受伤身死。明系是斗殴,怎么算得误伤。就是误伤身死,律应绞抵,也不能收赎。委员发审,提了一干人证上去,又拉出蒋琪官这些人来。蒋琪官来了王爷一封书子,也没到案,就只难为薛老二东钻西跑,花的是姨妈的钱。现今案是定了,捏改了姨妈守节年分,等秋审后办孤子留养。幸遇海疆奏凯,一应罪囚减等,薛老大的案还算斗殴情轻,准减流三千里,只等部覆一转,就可办留养回家了。”凤姐道:“部里还得去安顿才好。”贾琏道:“那是汇奏事件,又是照例办的,倒不用去照应。就是薛老大回来,要改改他的脾气才好。两场人命官司,归根儿外边也不去走走,就这样麻花蹋煞,别把他的性子越发纵起来。”凤姐道:“姨妈如今也苦了,只盼薛老大回来,叫他老人家宽宽心,底下的事情,那里料得这些。”贾琏道:“别尽仔讲姨妈家的事了。上兑银子的总数,你瞧见了吗?”凤姐道:“正是这句话,整千万的银子,可巧没有一点畸零。”贾琏道:“我也那么想,不是末后这几天我也在那里瞧着,要猜疑他们把尾数截去了。正经还有一件事,我前儿和你说芹儿的话,向林妹妹提过了没有?”凤姐道:“明儿到议事厅上再说。”贾琏又问了几件事,书不繁叙,再接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委任得人因奴托主 传家存厚薄利轻财   话说凤姐与贾琏议论兑银上库之事,讲起贾芹,凤姐说到议事厅再提的话,暂且按下。讲到次日,宝玉因同年的太翁寿辰,早起来,先到贾母、王夫人处请了安,一径出门。   这里黛玉起身,早有凤姐处打发平儿带着老婆子一同到来。   平儿走进潇湘馆,才上台阶,便接过包袱命老婆子在外候着。   平儿走进屋门,便问:“奶奶起来了吗?”雪雁在里间屋子里应声,一面出来见了平儿,笑道:“好早阿,姑娘梳头哩。”   黛玉听是平儿的声音,便叫:“雪雁,请平姑娘里头说话。”   平儿放下包袱同雪雁进内,见黛玉正在对镜理妆,春纤站在旁边,手内捧着珠钏钗环等物。雪雁进去接过,一件件与黛玉妆饰。小丫头子忙端了一张杌子过去,黛玉叫平儿坐下,平儿欠身就凳沿坐了。黛玉叫小丫头子端茶,平儿道:“奶奶赏我的桂圆建莲,我天天起来叫他们预备着,才吃了来的,早上不喝茶呢,小姑娘别去倒。奶奶今天起的早,我们奶奶才起来呢。昨儿银库上送了几本子支发滚存帐簿进来,我们奶奶看过的了,请奶奶过目,打上图记再发出去。我们奶奶叫先打发人来看奶奶起来了才叫我送过来。因是小丫头说见宝二爷从太太屋里出来,穿了出门衣服,像是外边去拜什么客。我估量奶奶也起来的了,所以赶着送了来,现放在外间屋里桌子上。”黛玉道:“那又是你奶奶多心了,你就是你奶奶一个好帮手。不是我背地里说一句不怕你奶奶见怪的话,我先前冷眼瞧着你,有时听旁人说起,果然存心宽厚,办事周到,又知轻识重,凭着人厮抬厮敬,自家再不肯作一点威福,正经比着你奶奶强远呢。”   平儿站起身来道:“我又知道些什么,不过我们奶奶事情忙些,小事件可以传言送语的替我们奶奶分一点劳,那里当得起奶奶这样抬举,可不要臊死了人。”黛玉道:“那是我的真心实话,何犯着面腴你。前儿重托你奶奶掌管家务,也为的是有你在那里帮着你奶奶,靠得祝你才说起银库上的簿子,这会子既送了来,且搁着我瞧一下子,以后可不必送来。”   说话时梳妆已毕,黛玉命雪雁在四宝箱头一屉内取出蟠螭汉玉图章两方来,黛玉接过揭开匣盖,取了一方,那一方仍叫连匣收好,便将取出这一方递与平儿道:“这方图章是我和婶娘要的,玉色也好,我又爱他上面镌的这几个字,簿子上就打上这个,如今只当交给你了,回去告诉你奶奶一声,就是还得去另配一个匣子搁着。”平儿接过图章道:“蒙奶奶作养,尽心帮着我奶奶办事,总不敢辜负奶奶。”当下又说了几句闲话,顺便提起明儿摆酒,并去请姨太太的话,道:“昨儿打发人来回过奶奶的了。”平儿一面取出手帕包好图章,辞了黛玉,一径出潇湘馆走了。   这里黛玉吃了早饭,且不看平儿拿来的簿子,命雪雁把前儿送来的册子一同叫小丫头捧了,带了雪雁、春纤步出潇湘馆,径往议事厅来。顶头碰着小红来请道:“我们奶奶和大奶奶都在议事厅候着奶奶呢。”说着,便转身跟了黛玉来到议事厅前,见院子里许多管事的媳妇,都垂手站立两旁。   黛玉进内与李纨、凤姐相见让坐,雪雁接过小丫头捧的簿册搁在一旁。妯娌们先说了几句闲话,黛玉先叫翻开地亩册子,指着说道:“我看册子上有地几千顷,庄子几十座,还怕一半是虚的。大嫂子未必明白,二嫂子自然知道些大概缘由。”凤姐忙答道:“那是外边闹的鬼,恐怕老爷、太太知道,连我都瞒着也不定。当真摸不着他们偷天换日头的事,就瞧着手头一年窄似一年,保不住不在这上头挪个窝儿。”黛玉道:“不是饥荒紧没地方抓挖,谁愿意把祖遗的血产向别人手里送呢?但是,咱们的田产未必敢卖绝,也没人敢承买,只要告诉琏二哥一声,把私下质当出去的统赎了回来,在库上开了一笔支帐就是了。再查家人花名旧册,男女共有二百余名,核对新册,因近年散去的,短少好几十名口。除开家生子这些人,来投靠的若不为有了过犯撵逐,是他们自己告退,或因无所职司,或因出息微细,迫于衣食,也须格外原谅。但凡去而复回者,一概收用,量材位置。现在的都按着旧派职事,照常经管。赖升、林之孝不用说,如吴新登仍总管银库房,再派妥人帮办,戴良仍总管仓务,周瑞仍管春秋两季地租子,买办头儿仍派钱华,各寺庙庵观,月钱月米仍派余信,一应职司,及赖大娘、林大娘等都不必更动。不论何人查出弊端,即行重究。再园子里头老祝妈,仍叫他修理竹子,老田妈管稻香村一带禾稼、菜蔬,怡红、蘅芜两处的花朵儿、香草儿,依旧交给叶妈去摆弄。”   黛玉便问:“这些人都在么?”   一语未了,早有赖升、林之孝、吴新登家的,这几个有头脸的管事媳妇走进帘子里头,应声道:“他们都在院了里伺候着呢。”平儿站在凤姐背后,挪了几步向着帘子外说道:“三位奶奶都在这里,刚才吩咐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吗?”众人在院子里齐声答应。   黛玉又向凤姐、李纨道:“今儿三妹妹不在这里,我不是要驳他回,先前他讲的话也是因时制宜。比如我与闻其事,未必不有他这番调度。如今我想园子里头原是个玩意儿的所在,有人专司葺理那花卉,自然开得分外精神,足供游赏。即田禾、畦菜,亦是园中点缀。讲到出息上头,叫他们多沾个光儿,只要每时每节自老太太起,至各位奶奶、姑娘们屋里孝敬些时新花朵果品,就算尽了他们的心了。至于我们用的头油、脂粉及禽鸟鹿兔的粮食,并各处簸箕、笤帚等类,一概不用他们置备,归于帐房内支领开销。倒是园里头单做粗重活计没有出息的这些老婆子,多分些余利给他们是应该的。”黛玉讲到这里,那管园的老婆子们在外边听了,早已感激不尽,面面相觑,自有一番欢喜。   又听黛玉道:“若说到赏项上头,各房里姨娘家里有了白事,向来赏二十两,再加一倍,向来赏四十两,再加二十两,红事仿此。各房丫头,到十八岁即行许配,如外边买的人赏给娘家领回,或情愿配给里头小子,各听其便,或本人感念主儿恩典,愿在里头多伺候一两年,亦听其便。小厮到二十岁便令成家,或里头一时没有丫头发出,令其自行定配,格外赏银五十两。此外若有出力得用之人,以及哥儿、姐儿的奶哥们家里遇了红白事件,随各人的情分恩典,不拘定额。至于各房大小丫头月银、月钱,再别去刻省他。算起来一年费得多少,必得把后来减下的数目补上,再加一倍赏给。丫头们既添了,没有太太、奶奶、姑娘们倒照旧的理,自然也加一倍。还有哥儿在学里纸笔银八两,本来不多,及各位姑娘房里,每月所用头油、脂粉这些东西,不必就在月费里头拿钱去买,仍叫买办按月到帐房里领钱买了,交给老婆子们分送各处。只不许买办拿了使不得东西进来胡乱搪塞。月例一项,到了初一日便按数开发,再别迟他们的日子。”凤姐听到这里,触动他的心病,脸上一红,正要开口,想和黛玉分证两句,又听黛玉道:“先前来迟去慢,有时也为库上不便,并非故意压搁他们。如今自然虑不到这上头了,就是我诸事要从丰厚一边行去,并不是有意揭人家的短,自己沽名吊誉。要知撙节用度,原是量入为出的道理。如今通盘核算起来,任凭怎么样挥霍一点,也不至于后手不应。这‘敛财聚怨’四个字,咱们也要虑到的。”   凤姐此时敬畏黛玉已到十分,且听他议论宏通,层层周匝,本无懈可击,要因风吹火儿奉承他几句,当着众人面前,防他们要笑话,又怕越发招认了头里自己尖酸刻薄的行为,只是默默不发一语。惟有李纨开口道:“妹妹所见极是,刚才说的因时制宜,何必拘定与奢宁俭,况又重在恩宽下人居多,也不失咱们祖上厚道传家的根本。正经照那么办去,很好的了。”那时众人在院子里鸦雀无声,听黛玉的话,也有挤眼的,也有吐舌的,也有伸了两个指头做手势握脸的,也有悄默声儿念佛的。   再讲黛玉命雪雁取过人口册,拣出使婢花名一本,揭开翻了几页指与凤姐、李纨看了,因笑道:“这可不是他们糊涂,太太已经认了干女儿,怎么册子上还有他呢?”林之孝家的忙上前回道:“这是因册子造在前,太太认在后,所以没有开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