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补 - 第 16 页/共 20 页
一时走进里边,就在南屋三间卸下后窗,一眼望见稻香村的远景,真有“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景象。凤姐道:“大嫂子为什么不早言语一声儿,瞧了你们穿的,我身上衣服很不配。”黛玉道:“你爱穿,现成多几套在这里。”凤姐连忙换了,鸳鸯、平儿几个人,见凤姐换上还有多余衣服,犹如属餍肥甘的见了蔬菜,反觉新鲜可口一般,也都换了。贾母对薛姨妈道:“姨太太也见识过多了,你们从小到如今,倒没有赴过这样席面,有趣呢。”薛姨妈道:“也亏他们,变出法儿来孝敬老太太乐一乐呢。”说着,贾母同薛姨妈先坐了,邢、王二夫人以下挨次就坐,李纨执壶递酒。
贾母满屋子里一瞧,问:“宝玉那里去了?”凤姐道:“刚才还看见他呢。”正要叫丫头们去找,只见宝玉穿戴了北静王送的玉针蓑金藤笠跳了进来,合坐都笑他。李纨道:“我们的田禾都要收割了,穿了这一套子求雨来了。”宝玉道:“他们都扮了老农,我也妆一个渔翁。”贾母道:“快脱了坐下来。”
麝月、秋纹连忙过去与宝玉除下箬笠,宽了蓑衣。宝玉随便坐下,与众姊妹说笑饮酒。
贾母问:“兰小子呢?”李纨答道:“他今儿去拜房师,怕留住吃了晚饭才回来呢。”贾母又问薛姨妈道:“琴丫头为什么不来?”薛姨妈道:“因是香菱胆小,拉住他在家里作伴没有过来。”贾母道:“正是,我听说蟠大奶奶不在了,还说许多捣鬼的话,传来不得明白,姨太太讲给我们听听。”
于是薛姨妈将夏金桂临终的话,从头至尾讲了一遍。贾母听到叫香菱扶正这一节,便点头道:“这样办倒也罢了。蟠哥儿几时能回家呢?”薛姨妈道:“前儿蝌儿有信回来,说赶年底总可到家。”王夫人道:“听他说到香菱扶正的话,竟像有什么附在他身上。他同香菱两个死冤家,天天乌眼鸡似的,死了肯便宜香菱吗?”李纨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者这位蟠大奶奶因他生前磨挫了香菱这几年,一时良心发现,抬一抬香菱也未可知。”宝钗道:“我想起来,还是太太的话不错。我们这位嫂子,别想他死来肯说句良心话,就到阴司里上起刀山来,还要嘴硬呢。”
贾母道:“咱们尽仔说闲话,姨太太酒也不喝。珠儿媳妇,今儿你是主人,也该想法儿多敬姨太太一杯酒。咱们还是行个令罢。大家想一个没有行过的新令才好。”宝玉道:“前儿一个同年请客,行的令倒好玩,我说了好,那主人连这付象牙筹码送了我。老祖宗高兴,今儿就行这个令。”贾母道:“什么样的?你先讲给我听听。”宝玉道:“每一根筹上刻的《西游记》上一个像,唐三藏、孙悟空、八戒、沙僧,共是四根,余外有二十多根,都是精怪。各人暗取一筹,都别言语,惟取了孙悟空,就要他出来寻师父。倘然错寻了八戒、沙僧,师弟兄见面,各人喝一杯。如寻着了妖精,两人拇战,必得战胜了妖精,许他去另寻。再寻不着,照旧搳拳。”贾母听了欢喜道:“这个令倒没有行过。”
宝玉便叫莺儿去取那副镌像的酒筹来。莺儿去问了小丫头,取到酒筹先送与贾母看过,交给鸳鸯抖乱,暗中分与众人。偏凤姐得了孙悟空,便不依鸳鸯道:“怎么你拣个孙猴子给我了。”
鸳鸯道:“谁见来呢?”贾母道:“我常叫他是个猴子,偏偏是他拿着了,你们瞧他跳去罢。”众人都笑了。凤姐手内拿着筹,向各人脸上相面的相去,那里相得出来?挨次看到湘云,湘云笑道:“唐僧在这里。”凤姐便指着他道:“只怕就是你。”
湘云撒开手,将筹递与凤姐看明,原来是个耗子精。二人搳起拳来,凤姐连输了三拳,挺着脖子喝了三杯,道:“无底洞的耗子精果然利害。”直到第四拳才赢了湘云。又寻着宝玉道:“宝兄弟也做过和尚,同和尚在一堆儿,一定是了。”众人都笑,独有黛玉脸上一红,因宝玉是红孩儿,已与凤姐交手,都看他们搳拳,并不理会。凤姐又输了两拳,然后胜了。再寻过去,不是沙僧、八戒,便是精怪。凤姐搳拳已喝了二十来杯酒。
鸳鸯看他有些支持不住,算算筹也剩得没多几根了,早瞧见贾母分的筹是唐僧,便向凤姐丢了个眼色。凤姐会意,便向贾母笑道:“猴儿今儿杀败,只得来寻老祖宗了,不知是不是?”
贾母一手将筹撒放桌上,道:“猴儿,猴儿,你师父在这里,何不早来寻着我呢。”当下奉敬了贾母一杯酒。
还是鸳鸯分筹,这会贾母得了个孙行者,恰恰凤姐得了个唐僧。贾母道:“如今该我去重整花果山了,不知找那一个才好,别也像凤丫头,碰见就是妖精。”贾母一面说,凤姐早已照会了鸳鸯,鸳鸯指点贾母去寻凤姐。贾母道:“我也不找别人,找凤丫头,鬼头鬼脑,定是他得了这一根筹子了。”鸳鸯笑道:“二奶奶拿出来看罢,躲也躲不过去的。”凤姐道:“老祖宗不是孙大圣,竟是活神仙,怎么一找就找着了唐僧的筹子,果然在这里呢。”凤姐便自己喝了一杯酒。
把这个令又转了两三转,李纨道:“刚只行令喝酒虽然雅致,终究冷静。梨香院女孩子闲着,叫他们来伺候唱几套昆曲罢。”贾母道:“在这个地方,瞧你们这样妆扮,不配打十番唱昆曲。他们会打莲花落,叫几个来打两套听才得呢。”薛姨妈道:“老太太果然想的到,打起莲花落来,不但地方相配,而且今儿统改了一个样儿,分外觉得新奇呢。”李纨便命老婆子到梨香院去,立刻传了四个女孩子来,也穿了布衣服,带了莲花落家伙。李纨叫他们把对景的莲花落唱起来,那四个女孩子就站在旁边唱道:
田家乐,春景天,瓮头春酒美香甜。
一朵莲花,乡村社火家家乐;
一朵莲花,绿杨影里耍秋千。
咦嘛哈哈哈,莲花霎拉拉,梅花落。
田家乐,夏景天,一沟新雨插秧田。
一朵莲花,空来闲话前朝事;
一朵莲花,轻摇蒲扇晚凉天。
咦嘛哈哈哈,莲花霎拉拉,梅花落。
田家乐,秋景天,中秋供月庆团圆。
一朵莲花,高粮稻黍般般熟;
一朵莲花,不欠官粮便是仙。
咦嘛哈哈哈,莲花霎拉拉,梅花落。
田家乐,冬景天,茆檐曝背笑声喧。
一朵莲花,迎神社鼓咚咚响;
一朵莲花,五谷丰登大有年。
咦嘛哈哈哈,莲花霎拉拉,梅花落。
贾母听了笑道,这一套田家乐莲花落,真配在这里稻香村唱的。咱们今儿这一天,也乐够了田家风味,也要吃一口饭点点景儿算数了。”李纨又送了一巡酒,然后用饭。漱盥毕,贾母又步出村外看看晚景。众人送贾母出了园,各自回去。
黛玉才到自己屋里,见那看公馆的媳妇等着回话,道:“太虚宫工程即日便可完竣。有件奇事,我男人叫进来回明姑娘。说开工以后,常有一个瘸腿道人在里头指点。这些做工的,有的日子不见道人,晚上点人数儿给他们的工钱,总比早上点工短少一个人。”黛玉笑道:“有人做工,没人领钱,不白便宜了咱们。”那媳妇道:“因为领钱的人短少了,不是他们闹鬼,也不去查察了。常听人家说,但凡工程大了,有鲁班仙隐在里头,谁认得出来呢!”说着在袖管里掏出一张纸送与黛玉看,道:“这上头写的,都是太虚宫里里外外的对联句子,也是那瘸道人,疯疯癫癫不知那里抄来的,叫照着在石柱子上镌的镌,殿门外挂的挂呢。”黛玉接过约略看了一看,知道有些来历,也不必斟酌,便递还那妇,命他男人照着去办就是了。
再讲宝玉从稻香村出来,转到栊翠庵前,焙茗上前回道:“正要去回爷的话,这阁子里连雕工漆工一应彩饰,件件完毕。今儿晚了,不能细瞧,请爷明儿来看罢。”宝玉道:“不过在外面大略看看,何必等明儿呢?”说着,抬头看那阁子,自下至上共三层,耸接云霄,比园内东叙两楼并大观楼还高。前后左右另有精致坐落,四面一色水磨砖墙,墙顶满砌嵌空花砖,下面都是五尺来高、二丈余长的白石筑脚,墙外平砌虎皮乱石。第二层、第三层,阁外俱有游廊通转。窗、栏杆,雕刻精细时新花样,上面铜瓦泥鳅脊背。焙茗问道:“爷瞧这阁子的工程何如?”宝玉点头。焙茗见宝玉看得乐意,便道:“二爷再进里边瞧瞧,越发好看多呢。”宝玉道:“外观已见一斑,等天下了雪,请老太太赏梅花再进去瞧罢。工头还该他多少银子,你到库上去领。”焙茗道:“还短他四万五千正项。他前儿说这工赔了钱,求二爷格外赏赏,那也不用理他,奴才自同他磨牙去。”又道:“屋子里还得上一张匾额,请爷拟定了什么字,叫他们做去。”二人一路行走说话,焙茗自出园去了。
宝玉来到潇湘馆坐定,黛玉道:“今儿大嫂子那里各色排场都相称,倒是一洗富贵气象。”宝玉摇头道:“老太太同你们都说好,只是不合我意。那一年有了娘娘省亲的信,布置园景,老爷同清客相公们都到这个地方,问我好不好,我对他们说,‘远无邻村,近不负郭,总是造作而成,欠天然二字’,老爷还嗔着我呢。”黛玉道:“怪不得老爷要嗔你,据你的意思,不过道咱们园子里头不该有这样地方。若讲造作而成,那一处不费人工的呢?即如你的怡红院,宝姊姊住的蘅芜苑,我这潇湘馆,天造地设就是这个样儿?不借些人力在里头的吗?”
宝玉笑道:“派我讲错了,不用再说。如今有一件事同你商量,赏梅的阁子已造起了,这也不算得多此一番造作。比如这里栽了竹子,就有这座潇湘馆;宝姊姊那里有这些香草,便有个蘅芜苑。类而推之,芦雪亭、藕香榭、蓼风轩、梨香院,凡有花木香草栽植之处,定起一楼阁亭榭以为观玩之所,独有那数十树红梅开放左近,并无一阁一堂。想是那时候赶紧办差,只顾得眼面前这几处地方,略幽僻的,他们也不暇旁顾了。因地制宜,此处必得起此一阁,不过补其缺漏,非漫事添设。”
黛玉道:“谁人说你多事了?”
宝玉道:“园子里各处的匾对,多半是我的,老爷也知道。如今寄到老爷任上,看了再定,来回要得几个月。我想这会儿先挂上,等老爷回来见了嫌不好,再换也使得。”黛玉道:“老爷回来,如今也不理会到这些事情上。你拟定了没有呢?”
宝玉道:“这阁子原为赏梅而起,高启《梅花》诗‘缟袂相逢半是仙’,就题名‘迎仙阁’何如?”黛玉道:“迎仙、望仙古来都有过的,不如竟用‘半仙’两个字倒现成,也别致些。”
于是宝玉就定了“半仙”两字,又念出对句道:“‘景借红霞侵玉照,人来紫府换冰绡。’还有一联,是‘风约暗香清酒政,月邀瘦影伴诗魂’。请教妹妹,你道好不好?”黛玉道:“也好。这是陆放翁的佳句。”宝玉道:“妹妹何不替我改好了,就发出去叫他们镌刻起来。”黛玉道:“各人的思路笔意,这就很好的了,何必又要改呢!”又笑道:“如今在老先生面前,也不敢捉刀。”宝玉听了一笑,也就罢了。
黛玉又问宝玉道:“前儿太太叫你去,问什么话?”宝玉道:“真是没要紧的,就为兰儿中了,要谢老师。凤姊姊查对上年的旧帐,说他们错记了。太太问我送了房师多少贽见礼,我那里知道这些呢。”当下宝玉在潇湘馆无事可记,话删絮繁。
一日,彩云去看了黛玉出来,紫鹃拉他到雪雁屋里去喝茶。
停一会走了,黛玉问紫鹃道:“彩云同你咕咕唧唧说些什么?”
紫鹃道:“彩云说起环三爷,如今竟绝脚不到外头去胡闹了。看兰哥儿中了,脸上也知道害臊,叔叔赶不上侄儿子。他一个人在屋子里看书巴结,就有人来给他提亲了。赵姨娘很感激,说都亏二爷给他捐了监,同兰哥儿下场,鼓舞他起来的。又说他先前自己糊涂,外四路进来这些师婆、媒婆,没有一个好的。底下再不许他们进来走动。”黛玉道:“为什么赵姨娘讲起这些话来?”紫鹃道:“我也问他呢。彩云说,赵姨娘想来是为赵媒婆干的事见不得人,赵姨娘同他也有些拉扯。如今自己悔过讲出来,想要做好人了。”黛玉听了点点头道:“我说天底下再没有不可感化的人。”说着带了雪雁出门,往紫菱洲看湘云、岫烟闲话去了,紫鹃也自回怡红院去。这里有什么情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辞水月伴居栊翠庵 照情天群瞻太虚像
话说黛玉带了雪雁往紫菱洲,去与湘云、岫烟闲话,紫鹃也自回去。五儿、春纤并小丫头们见黛玉走开,各人自去呼姊唤妹偷闲玩耍去了。只有袭人在自己屋里闷坐了一会,想起要描花样子,来找雪雁。因雪雁刚才正在做鞋帮子,黛玉叫他跟出门去,将未做完的活计随手撩在炕上走了。袭人进去不见雪雁,便在炕沿坐下。一手拿起瞧他的针线,比头里跟他姑娘在园子里住的时候好的多。因要等他回来找花样子,拿着鞋帮子呆呆坐着。又想到自己先前伺候宝玉何等有脸,如今进来,虽蒙林姑娘垂念旧情,另眼相看;晴雯亦不记前嫌,照常姊妹和好,但自己总得时时留心,让人一步。眼看怡红院旧地鹊巢鸠占,此身即终老大观园中,有何趣味?想了一会,两手便懒懒的将鞋帮放下来,一时神思困倦,倒身下去就枕朦胧睡去。
谁料宝玉进屋鸦鹊无声,不见一个人影儿。走到雪雁屋里,见炕上睡的是袭人,看他鬓云堕枕,星眼微饧,心上一动,便去推醒了他。正在情不自禁之时,雪雁因翠缕与他讨香饼子,回来找取,掀帘进屋瞧见,不敢做声,缩身退出,一盆的火,要去告诉紫鹃。正出潇湘馆门,来了个晴雯。见雪雁满脸气急的样儿,便问:“你做什么?”雪雁就把所见之事与晴雯说了。
晴雯笑道:“你管他们什么呢?”雪雁道:“你倒说的好!我原不该管他,各人有各人的屋子,凭他把二爷藏起来,黑夜白日去闹都使得,怎么闹到我屋子里来呢?我炕上是干干净净的。他倒也像姓蒋的,不问那个地方,就是戏台。”晴雯道:“他这一会上去开了台,应个好日子,你的台子现成,底下熟门熟路,叫你接一台不好吗?”雪雁红了脸,使劲啐道:“你是应过官戏的了,屋里有现成台子,为什么不招他到你台上去呢?”
晴雯道:“白同你说一句玩话,当真就生气了。好妹妹,是我的不是,我帮你去拿他们。”
晴雯往前就跑,雪雁跟着。走到潇湘馆门首,晴雯虽然与袭人不对,想起黛玉劝他的话,又见袭人近来诸事退缩,大不比从前光景,甚觉可怜,便煞住了脚,把雪雁拉住劝道:“罢呀!饶了他这一次罢。咱们也行些方便,就去撞破了,也怪没意思。”雪雁冷笑一声道:“我知道你是要护庇他的,我去告诉姑娘评评理。”晴雯忍不住要笑道:“这件事还有什么理可评,自然是袭人之错。我倒要问,你怎么好开口对姑娘说?姑娘听见了还要恼你呢。你再去想罢。”二人正在讲话,来了个侍书,问晴雯道:“我远远瞧见你们,像在这里拌嘴,到底为什么?”晴雯道:“没有的事,我们说闲话。你要往那里去?”
侍书道:“我来找我姑娘,可在里头吗?”雪雁道:“三姑娘同我姑娘都在邢大姑娘那里,咱们同走罢。”雪雁也不去拿香饼子,同了侍书自往紫菱洲去了。
一时宝玉出来,见了晴雯便道:“袭人一个在里头,你同他说话去。”晴雯瞧了宝玉,只是抿着嘴笑。宝玉问:“有什么好笑?”晴雯道:“房东不依你们呢!我在这里劝了好半天才走的。”宝玉听说,知刚才的事已被雪雁瞧见,晴雯也知道的了,便向晴雯摆手,转身回蘅芜苑去。
才到荇叶渚,远远瞧见一个小尼姑走来,便站住了。一时小姑子走近,向宝玉打了个稽首,细看认是芳官,想他向在怡红院,一旦被王夫人怒逐,恨气出家。今见丰韵依然,而妆束已非昔日,不禁愀然,半晌说不出话来。芳官道:“二爷不必伤心,你上年走了再不回来,这会儿也同我一样。各人愿干各人的罢了。”宝玉道:“可记得你同袭人姊姊派分子给我做生日,众人说你和我倒像双生弟兄,大家喝得烂醉的时候吗?”
芳官冷笑道:“记得便怎么样?叫你说这个,我倒感激太太催逼我跳出来了。一个人不早遇些惊风骇浪,那里就知道回头是岸。太太说唱戏的女孩子没有一个好的,若论享荣华受富贵,自然唱戏的没有这个福分。讲到立心看破红尘,要超拔情天孽海,到论不定是什么出身。我偏要替天下唱戏的争口气。”宝玉眼看着芳官不语,沉思道,他住的水月庵,就是我走的大荒山。近的住牢了,我远的倒跑了回来。不过各人自有了不了的尘缘,他倒先了我一步。于是转悲为喜,向芳官道:“我和柳五儿说过,你既坚心修行,何不随着妙师父住在栊翠庵,比外边到底清净些。五儿说你不愿进来,所以也没有来叫你。今儿难得你进来了,当面问你,可到栊翠庵去不去?”芳官道:“我这个身子,住在外边同里头一样,可以不进来,便可以进来。我要去看看妙师父,二爷可知道妙师父的事吗?”宝玉吃惊道:“妙师父有什么事?”芳官道:“我看你们园子里这几个人,四姑娘是已经参悟的了。我在外边听说,妙师父坐禅又走了魔,亏你家四姑娘,不知怎样与他捣鬼,妙师父变了一个奇丑的相貌。二爷不知道这件事吗?”宝玉道:“从没听见人说起,咱们同去看他。”一语未了,只见园门上的老婆子,同着蘅芜苑一个小丫头来找宝玉,道:“有一位本家老爷在书房里坐着,请二爷出去会呢。”宝玉便对芳官道:“你可知道晴雯姑娘没有死又进来了?还住在怡红院,你可瞧瞧他们去。”芳官道:“今儿同师兄来收月米,我师兄还在琏二奶奶屋里等着,我看了妙师父就同他回呢,过几天再来瞧他们。”芳官自往栊翠庵去了。宝玉回去换了衣服出外,见是雨村。谈了一会,送客后,径到潇湘馆,黛玉已经回来。宝玉道:“玉钏妹妹的姻事已成了,刚才你雨村先生来说,甄年兄接到家书,他南边没有定亲,竟就这里的亲事。因他宅子窄小,想要借妹妹进京来住这所公馆一个院子。我想横竖空着,已应许他了。”黛玉道:“我前儿借给姨妈家了,底下姨妈家挪进去也住不了这许多屋子,分一座院落给他们也使得。明儿去告诉太太,叫二嫂子吩咐林之孝家的这几个媳妇,赶紧办起来。”宝玉道:“忙什么?他们年里头也赶不上。你听见史大妹妹的婆家有什么话?今年可要娶过门去?”黛玉道:“前儿史大妹妹家里有两个老婆子来,老太太问起,他们说要到明年呢。邢大姊姊是要等薛大哥回了家,才与薛二哥办这件喜事的了。咱们三妹妹,周家也有信来,极迟总在明年冬间。”宝玉道:“迟些好。我早说过这句话,叫他们多做几个月清清白白的女孩儿,留在咱们园子里热闹些。”
黛玉道:“你别再讲这样不中听的话,依你讲起来,我倒有个主意,叫宝姊姊回了张家,我依旧到南边婶娘家里,连紫鹃带了去,叫晴雯到堡里他舅舅家住了,咱们各人自去做水做的女孩子,让你一个人住在园子里,省是混水搅和了,可好不好?”宝玉听了,竟无言可答,只得笑了一笑,又问黛玉道:“我听说妙师父变了相,是四妹妹坏了他,你可知道什么样的?那不是四妹妹胡闹吗!”黛玉道:“真的真的,这是他们讲参悟一道的元妙,你别去管他们。”宝玉因是日已晚,等至次日,一个人到栊翠庵,果见妙玉形容,已改昔日冰姿玉貌,忽变为牛鬼蛇神。幸早知这段缘由,相见之下留心审察,仿佛认是妙玉,禁不住长叹一声。放大了胆,故以戏言试探道:“妙师如今妙而不妙了。”妙玉怡然自得道:“你那里知道不妙而妙呢?”宝玉因听黛玉之言,信他禅门作用,也不究问其故,只得将无限感怀付之流水。当下款留宝玉奉茶,觉比从前酬应较为有礼,而一种旷达坦白光景,迥异昔时,真是可以意会难以言传。宝玉提起芳官道:“不料芳官抛却舞衣歌扇,相安暮鼓晨钟,虽则可怜,却也可敬。”妙玉道:“岂不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二爷瞧不出芳官已打破一关的了。”宝玉道:“妙师何不留他在庵,以衣钵付之?”妙玉道:“青出于蓝,冰寒于水,我如何能做他的师?他昨儿说起二爷叫他进园子里来,他亦如流水行云,身无定向。我留他在这里作伴,他说去辞了水月庵,这几天就来也不定。”宝玉此时,觉与往日到此意兴各别。并不久坐,辞了妙玉出庵。一路行来,心上总参不透他们的作为,只是与妙玉嗟叹不已,却喜芳官肯进园来,虽是已空色相,还得散而复聚。
停了几日,芳官果然进来了,并不到黛玉、宝钗屋里,径至栊翠庵住下。妙玉与他改了法名,叫莲贞,取乎出污泥而不染,又正而果也之义。晴雯知道,倒先拉了紫鹃到栊翠庵去看他。晴雯是与芳官同时被撵的人,紫鹃曾在庵中耐过凄凉况味,他们一见芳官,都有一种掉泪光景,芳官竟漠然无动,不过叙几句别后寒暄,问问奶奶、姑娘们的好。
晴雯、紫鹃坐了一会回来,五儿问:“姑娘们那里去?”
晴雯道:“芳官进来了,咱们到栊翠庵去看他呢。”五儿飞风赶到厨房里告诉了他妈。那柳家的因五儿进??伺候,还是芳官的来由,赶忙端整了一席精洁素菜,叫人挑了,自己带着五儿送到栊翠庵去。路上正撞见了宝玉,问明送菜给芳官的话,宝玉欢喜道:“难得这菜,算你妈送的,该多少钱我给你。”柳家的听了笑道:“这几样子素菜值得几个钱呢,二爷恩典,照顾我们的地方多着哩。”宝玉点头道:“我知道了。”当下柳家的自同了五儿到栊翠庵去。
宝玉来到潇湘馆,见宝钗、探春、湘云这几个人在里头,宝玉坐下笑道:“我听你们正说得高兴,要到那里去逛呢。”
湘云道:“二哥哥你还不知道吗?你们起造的什么太虚宫,连神像都塑好的了,后儿开光,来请拈香。还听说配殿上塑的像宝姊姊、林姊姊,咱们园子里的人,你道奇不奇?咱们打伙儿都要去呢。”宝玉听了欢喜道:“这样我也同你们去逛逛。”
宝钗接口道:“这还少得了你吗?”宝玉道:“宝姊姊你去不去呢?”宝钗道:“问你林妹妹,他去我也去。”探春道:“二哥哥,不用你多管闲事,咱们已经说停当的了。”宝玉忙起身,又到各处去邀那个,问这个。
这里正在讲话,见香菱急忙忙赶来向黛玉道:“姑娘们后儿去逛,琴姑娘也去的,为什么不来叫我?我也要去呢。”黛玉道:“你要到那里去?”香菱道:“姑娘们到那里,我跟着也去。”黛玉道:“你这个人,为什么这样憨?连自己关切的事都忘得了的?你想想后儿是几时了?”香菱发了怔道:“后儿是十月朝呢。”黛玉道:“可不是,你要逛太虚宫,底下那一天去不得?十月初一这个日子,你是错过不得的。在天齐庙有亲人见面的话,你忘了吗?”香菱想了想,笑道:“当真,不是姑娘提醒,我竟忘了呢。”宝钗道:“我们大嫂子虽然有这句话,也是没影响的。”探春道:“那也论不定,他还有叫香菱扶正的话。这件事倒有几分可信,就去白跑了一趟,也碍不了什么。”于是,众人怂恿他去回太太,到后儿赶早去守他一天,看这句话准不准。香菱又坐了一会,随众人走散,自回家去,告诉了薛姨妈到天齐庙去不提。
这里,黛玉等到了初一日,各人早起梳妆已毕,用了早膳。
一面林之孝家的和周瑞家的算定了人数,吩咐二门外小厮,叫预备车子。去的是黛玉、宝钗、探春、惜春、岫烟、湘云、宝琴、李纹、李绮,连李纨、凤姐,东府里的尤氏也高兴去逛逛,还有鸳鸯、平儿、晴雯、紫鹃,那莺儿、雪雁、五儿、麝月等各自随着伺候,小丫头同老婆子们不计其数。除了贾母、邢、王二夫人不去,其余的人,比那一年五月里元妃在清虚观设醮,荣府里奶奶、姑娘们去逛的还热闹。等周瑞家的来回车子早已齐备,各人行至垂花门,丫头们各自伺候上了车。宝玉骑上马,赶先行走。
这里一群车辆离了荣国府,径往太虚宫来,进了头门下车。
讲到起造这座太虚宫,原有仙人在内指点,所以殿宇房廊款式,并匾对上句语,“金陵十二钗”正、副册上的塑像,无一不仿照下来,如同水里面印出来的。太虚幻境,只有各柜的册子上不留墨迹,恐漏泄天机。至于费了几十万银子的工程,其雕刻精巧,铺设辉煌,自不必说。那时黛玉、宝钗先见牌坊上横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石柱上,并宫门外的对联,一路观看,心中思想,这座宫殿的规模气象,竟像是熟游之地,连匾对也还记得些影响。正要步进正殿,听见宝玉嚷说:“对联句语不好,怎么不到里头来请示?就胡乱刻上了。明儿叫匠人来敲毁,斟酌定了再镌。”那管工家人的媳妇连忙上来回道:“这些匾对字句抄了进去,回过姑娘的。姑娘说就是这样,所以叫匠人照样镌了。如今姑爷吩咐照着办就是了。”宝玉听他叫的是“姑爷”,知道是黛玉家里的人,说是回过黛玉的,也就没言语。
当下众人在正殿上拈过了香,仰视塑的警幻仙子,宛似平时熟识姊妹别后相逢的光景。又游到两旁配庑,也有“春感”、“秋悲”、“痴情”、“薄命”、“结怨”各司匾额。宝玉看了,怪不受用,便想逐一更换他。
黛玉诸人看各处塑的仙女,有像这个的,有像那个的。呼姊唤妹,攒三聚四,有看了塑的像,比着那一个人笑的;有瞧了这一个人,指着塑的像说的。宝钗道:“就是苏州山塘上捏作铺里,瞧了这个人捏出来的脸儿,也不过是这样罢了。难为这些匠人,从没见过我们一面,塑来这样活龙活现的,想起来他们并不知道咱们这班人,原不是有心塑来要像谁,难得在无心暗合,这里头果然有个缘故。”探春道:“今儿不是来游太虚宫,各人照镜子来了。”大家讲了一会,又去看见塑的一位仙女,背上插了两柄剑,圆长脸儿,妩媚中带一种肃杀之气。
有人见过尤三姐的,都指着向珍大奶奶道:“这不是你妹妹三姑娘吗?”尤氏笑道:“果然像。”又有人指道:“这活脱是死过的蓉哥儿媳妇,珍大嫂子快来瞧呢。”一句话引得这里的人又赶过去。
惟有凤姐见了,记起秦氏死后在园子里遇见他的光景,身上倒觉凛了一凛,因说道:“怎么死的和咱们活的同塑在里头?”宝钗道:“凤姐姐你别多心,世界上的人无生无死,无死无生,那一个是长生不老的?”那时湘云也厌恶塑的混杂,听了宝钗的话,便道:“宝姊姊,你是不怕死的,横竖死了有人替你活的。但不知这塑的是张家姑娘,还算是蘅芜君?”黛玉笑道:“‘替活’两个字出得新鲜,从来没有听见过的。”那湘云想起刚才的话,未免有些唐突宝钗,连忙寻话岔开,因向黛玉道:“可惜你这幅照没有带来,再把这一幅子挂起,竟是戏里唱的太上老君,一气化三清,化出三位潇湘妃子来了。”
探春道:“史大妹妹这句话,亏在如今讲了,林姊姊听了没生气,照像他先前的脾气,不知又要怎么样了。”湘云道:“可不是,那一年外头来了一个班子,在老太太院子里唱的正本《蕊珠记》,扮蕊珠夫人这个孩子,凤姊姊说他活像一个人,我口快说了出来,二哥哥瞧了一眼,连二哥哥拉扯在里头与他赌气的吗。”黛玉笑道:“亏你还记得这些没要紧的陈年旧话,如今凭你们爱把谁来比着我都使得。”湘云道:“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岁之非,你早早就改悟了,贤于蘧大夫远矣。”
众人一笑过去了。
宝钗道:“别讲古语了,我倒想起一件事来。这里该招募住持要紧。我瞧前后配殿,及两旁廊庑房屋不少,晨夕启闭,焚香洒扫,不是一两个人可以照料得来的,必得有个当家,便好督司其事。若讲到这里来住的僧道,固非所宜,须访得一个高雅清趣的女尼,怕一时没处找呢。”黛玉道:“只有妙师父配在这里住。”宝玉道:“我也正想着他,就是他在园子里住着,忽然要请他出来,似乎下逐客之令,又使不得。”
正在议论,那边“薄命司”里有像袭人的塑像,雪雁进去见了,触起前情,带玩不玩的道:“他算什么?也塑在这里。”
便伸手上去羞他的脸儿,紫鹃忙把雪雁喝祝晴雯四下里一瞧,想亏他今儿没来,当着众人被雪雁这样跼踏,脸上怎样下得来”这里晴雯一班人,牵裾联袂的转出回廊,逛到别处去了。
黛玉独自一个人,走到绛珠宫丹墀里站着,见墙脚下白石砌的花坛内长出一丛芝草,精神丰彩,摇曳多情,似系携来仙苑之物。正在出神,接着宝玉也来了。一眼瞧去,见了墙下的芝草,更觉旧雨重逢,十分亲热。与黛玉两个人相对半晌,并无一语。湘云远远望见他们两个人在那里,便笑着赶过来问:“你们在这里瞧什么好看的东西?不叫咱们也来瞧瞧!”黛玉回过脸来道:“没瞧什么呢。”湘云只道他们在这里看水磨砖上的雕工,也没理会到花坛内这茎草。三个人一路说笑,出了院门,众人也都回出来了。
见管工家人的媳妇陪笑上前,道:“后边还有小小一所花园,虽然这时候没有什么花儿可玩,请奶奶、姑娘们进去瞧瞧结构款式可好不好?”众人都道:“咱们逛了一天,时候也不早了,底下再来瞧罢。”于是一群人出了仪门,陆续上了车。
管工的家人媳妇送众人走了,自己也到大门外上车回了公馆,自有他男人到各处照看一会,然后把门关锁,贴上封条,也自回去。众人到了家,都到贾母、王夫人处请了晚安,问他们几句话,各回自己屋里。
讲到宝玉骑在马上,一路行走,正盘算匾对上该换的字句,要与黛玉商量,进门下了马,将到垂花门首,焙茗上前回道:“奴才有句话要回二爷。”宝玉道:“这会儿我心上不得闲,有什么话明儿再说罢。”说着,便进了垂花门,往贾母、王夫人屋里一转,径进园子里。
到潇湘馆见黛玉,道:“今儿听见管工的媳妇说,牌坊宫门上的对句写进来请过示,妹妹为什么不斟酌好了发出去?如今我改了几个字,来请教妹妹。牌坊石柱上的,该题‘假作真时真不假,无为有处有非无。’宫门上横书四个字该题‘恩海情天’。对句上联‘堪叹’两字该改‘惟有’,下联该改为‘到头风月债还酬’。两旁配庑上匾额‘朝啼’司,改为‘朝欢’;‘暮哭’司,改是‘暮乐’;‘薄命’司,改为‘造福’;‘春感’、‘秋悲’,改做‘春花’、‘秋月’,逐一改了他。也见得‘古今来有情的,都成就他美满前程’,岂不妙呢。”
黛玉摇头道:“我看这些句语都有来历,是要点醒世上这一种痴男怨女的。照你这样改了,不是显悖了建造太虚宫的意旨了?”宝玉道:“妹妹论的果然是,但我还有一个想头。比如你,一病竟归大梦;我走入大荒山再不回家,那里还有这一座太虚宫呢?如今凭咱们的血性归根儿,恨能填海,石可补天。可见债难酬者,终是情不尽到十分地步。原镌对句,岂不把古今之情同你我之情都抹煞了?”黛玉道:“你不知道,咱们这班子人,原是苍苍破格矜全,不可援以为例。若说合该是这样的,倒不足为奇,连这座太虚宫也可以不必建了。所以对上的句语,竟不用去动他,才可以点醒世人。”
宝玉道:“这个地方,不比别处庵观、寺院,许闲人进去走动,白摆着这些颓丧话,又去点醒谁呢?”黛玉道:“我也在这里筹画,这里头既有咱们的塑像,原不许男女混杂进去。
若一概禁止,难道警幻的意思,就只为点醒咱们园子里头这几个人?须得一年之内,择定几个日期大开宫院,许近京一带城乡妇女进去烧香游玩,只不许有男人跟随进去。内中有认识字句粗通文理的女人,看了匾额对联知所感悟,才晓得情天便是孽海之源,只可安于薄命,自甘暮哭朝啼而已。然话也不可说煞了,普天世界的人,或也有情到十分,痴到十分,到头酬得了风月债的,由他们去碰罢了。”
宝玉听到此处,又欢喜起来,道:“真是妹妹讲的透彻,咱们商量停当,请琏二哥到兵马司衙门里去给了示,悬挂大门,每逢朔望日期,许妇女们走动。要几名番役在门外巡逻查察,不放一个男人进去就是了。”
宝玉正与黛玉议论得高兴,雪雁上来说:“今儿有管园的老婆子来回,现在天气冷了,各处院子里摆的盆景都该下地窖了,请发出去叫他们标签记认,明年开春后再来送还,不知姑娘屋子里这盆草该发去下窖不下?”宝玉接口道:“正是,妹妹玩的这盆草,我几次盘问妹妹总不肯和我说明。我细细问了紫鹃,才知道来由。古来贯虹化碧,原是连山川草木都可感动的。这盆子草也不怕霜雪来侵,今儿咱们在太虚宫院子里瞧的这一茎,觉比蓬莱阆苑长的瑶树琪花,另有一种可人之处,何不把妹妹爱的这一盆携去并植了,也不致冷落了绛珠仙草。”
黛玉微笑道:“《山海经》并《本草纲目》诸书里头没见这种名色,何以知他是绛珠仙草呢?”宝玉道:“在绛珠宫里长出来的,自然是绛珠仙草了。”黛玉道:“原来是你胡诌的。这么着,盆子里草我也有个美名儿见赠他。”宝玉问道:“妹妹叫他什么草呢?”黛玉道:“湘妃洒泪染成斑竹,这泪染的草该名‘泪芝’。”宝玉笑道:“妹妹前哭的眼泪洒在院子里,竹枝上也该有斑点,‘斑竹’、‘泪芝’倒是个绝对。但我不敢与古贤妃媲美,只叫他做‘杜鹃红’也好。”二人又说笑了一会,当日无话。
到了次日饭后,黛玉记起一事,要往宝钗处探听。未知所为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朱砂痣甄母认娇儿 伏梁症袭人思旧院
话说黛玉上一天游了太虚宫回来,天已晚了。次日饭后,来到宝钗屋里便问:“香菱昨儿天齐庙去怎么样了?姊姊知道没有?”宝钗道:“我正要打发莺儿去问呢。”莺儿在旁接口道:“估量没有这件事,果然真的,太太早叫人过来通一个信了。”宝钗道:“白闲在这里叫你去走一趟,就说躲懒的话。”
说声未了,香菱笑嘻嘻的进来说道:“白到天齐庙去守了这一天,懊悔昨儿不跟姑娘们去逛逛。”黛玉道:“难道竟没碰见什么人吗?”香菱道:“来的人可不少,知道那一个是我的亲人?”宝钗道:“我说我们大嫂子的话是听不得的。”黛玉道:“可怜他家在那里?家里有几个人?一些都不知道,到底他亲人是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叫他去认谁!”宝钗道:“可不是,见了亲人,认不得是亲人,也算不得亲人了。”香菱道:“有一位太太,瞧我个仔细,淌了一会眼泪,后来各自走开了。”黛玉道:“这个人就古怪,该问问他的来历。”香菱道:“瞧他老人家,像有五十来岁,跟的老婆子、丫头势派不小,也像那一家宅子里出来的。”宝钗道:“这样说,香菱与他没有什么相干的了。”
正在议论,只见同贵喘气吁吁的跑来对香菱道:“太太叫你呢。你才走了,有一位太太来问咱们太太,说昨儿天齐庙去这位姑娘是亲生的,还是抱养的?太太对他说,这个人原是在路上买来做丫头的,为了他还吃一场人命官司。这孩儿的住处姓名,他自己一点也懂不得。那位太太说,既是买来的,多分是他的女儿无疑了,还得出一件真凭确据,他眉心里一点胭脂痣迎面便见的,犹恐冒认,还有右腰眼里照样那么大一点,那是说谎不来的。太太说同他过了这几年,倒没留心到这上头,等着你去瞧呢。”宝钗笑问香菱道:“到底你身上有这个没有?我也没瞧见过。”香菱摇头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黛玉和宝钗两个争着要揭起香菱衣服来瞧,见宝玉进来了,香菱便不肯叫他们瞧看,忙跟着同贵走了。
宝玉笑道:“真是香菱的母亲来了。”宝钗道:“又在这里瞎说了,你怎知是他的母亲呢?”宝玉道:“不是刚才同贵来讲,他母亲说香菱腰眼里有点胭脂痣吗?香菱果真有的。”
宝钗道:“越发乱话了。香菱就有,我和他同住了这几年没有瞧见,你又怎么知道?”宝玉道:“就是那一年我过生日,香菱和豆官这班人在园子里斗百草玩儿,拌起嘴来,泥水里溅污了香菱的石榴红裙子,我叫袭人拿一条来给他换上,他背着我换裙子,我蹲在地上偷眼瞧见的。”黛玉笑道:“说话留点子神,也不怕薛大哥回来知道不依你。”宝钗瞅着宝玉半嗔不笑的道:“真是下作脾气,人家女孩儿怎么好意思瞧他!”黛玉笑问宝玉道:“你瞧宝姊姊身上可有没有?”宝钗接口道:“先前倒有的,可惜瞧不着了。如今张家姑娘身上可是没有这个的。”又向宝玉道:“你林妹妹身上有一对鸳鸯痣,晚上点着灯细细瞧去。”
宝玉笑了一笑,站起身来便往怡红院去,要把香菱的话告诉晴雯、紫鹃。走进里边各处瞧了一瞧,静悄悄的,他们两个人都出去了。便转身往外,听得两个老婆子在屋子里讲话说:“这件事,先是女孩子自己不愿意,就按着他脖子干吗?”宝玉听了女孩子不愿意的话,越发放轻了脚步,走到窗户台边潜听。他们又讲道:“怕赵廷栋要他妈去求琏二奶奶,有几分拿手。不是头里来旺家的就求了琏二奶奶,办成的吗?”那一个老婆子道:“如今他也怕做恶人,未必再干这样强横霸道的事。只看他们的月钱,总是按着日子清清楚楚发给,再没个捏拉挪移。就是咱们园子里的人,经管这些花儿、果儿,尽咱们的规矩送他,也收了;设或有个来迟去慢,也不来挑剔咱们。他先前有这样好脾气吗?”这一个婆子道:“那是他明知潇湘馆二奶奶强似他,不能像先前这样由他闹鬼。有的是银子,索性打撒手,落得做个好好先生罢哩。”那一个婆子笑道:“这话也别委曲他,如今咱们府里的事,比头里多添了几倍,潇湘馆二奶奶不过拿个总,还是平姑娘帮他,按着定的规矩认真办的,不过不像先前的尖酸刻薄了。只就一件事就瞧出他的厚处来了。”
这个老婆子便问:“是什么事?”那老婆子道:“你不知道,我告诉你听。”
宝玉听了半晌,见他们把话岔到凤姐身上,把正经要听的话倒打断了,不耐烦再听他们,只得踱了进去。两个老婆子连忙站了起来,陪笑说道:“晴姑娘和鹃姑娘都逛去了,没有在家呢。”宝玉便根问他们女孩子不愿的话。这一个老婆子因和那一家子有些瓜葛,膀胱气不服,见宝玉盘问他们,便将计就计道:“我们本不敢在二爷跟前胡说乱道,二爷既是听见了问我们,也不敢瞒着二爷。就是先前在这屋子里当差的四儿,那时候因园子里闹事,太太撵了他出去,配了个小子,没过门女婿死了。他娘要拣一门子对头亲,还没合意的。那里晓得赵廷栋的女人死了,他们硬央了媒人要去定这头亲事。年纪大小了一半,四儿心里不愿,天天在家里寻死觅活。”宝玉道:“你们讲的就是四儿,我再不料他还在家里。你们又怎么知道他们要去求琏二奶奶?”老婆子笑道:“那也是瞎猜的话,因为赵廷栋的妈是奶过琏二爷的,琏二奶奶很看重他呢。”
宝玉站着出了神,半晌,想起太太性子本来好的,不知听了那一个的混帐话,一时发起火来,晴雯、芳官这一班子人,没有什么不是,就为没相干的事都撵的走了,闹的害病的几乎死,恨气的出了家。四儿现摆着要受人家的欺压,我不能叫“薄命司”里的女孩儿,一个个都归到他们院子里来,就只和他们多过几天快活日子,也是好的。便道:“我叫四儿依旧进来,他妈自在外面给他留心好亲事,赵家的话有我呢。不知四儿愿意不愿意,你们去问他一声。”那老婆子笑道:“问也不用问,得二爷多大的恩典,四儿同他妈还有什么不愿意?”宝玉道:“那么着,我就叫他进来。”
当下出了怡红院,可巧遇见林之孝家的走过。宝玉便叫住了他,说要叫四儿进来伺候的话。林家的笑道:“如今二爷住的地方多,叫四儿到那一个院子里去伺候?吩咐明白了好和他们说。”宝玉想了一想道:“叫到蘅芜苑去罢。”林家的就先去回了宝钗,又到凤姐处说了宝玉的话,凤姐心想:“晴雯撵了出去,太太还叫他进来,芳官出了家,如今也进园子里来了。太太已经把先前的事撩开,可不用去回。又因昨儿赵老妈子果然去见凤姐,提起这话,凤姐含糊答应,正在为难。今听见宝玉要叫四儿进来,正可借此推卸。便吩咐林家的叫了四儿,径送到蘅芜苑去。四儿喜出望外,难得又进园子里头当差,脸上也有了光彩,且不怕赵家再来缠扰,立刻跟了林之孝家的到蘅芜苑来,书且不提。
讲到香菱天齐庙亲人相会一事,原来贾雨村娶了甄士隐家的使女娇杏,扶正后甚是相得。当年贾雨村在林如海衙门里教读,一日闲步到乡间,见一座破寺院,门外挂的对句:“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有些意旨可味,牢牢记着。及至显荣后,记起那座智通寺,便捐助银两起造这寺,把门外旧对句做新悬挂,不曾更换句语。如今庙宇焕然,一方香火有求必应。那时雨村除了内任,从京里打发人到南边接家眷进京。先由水路坐船,尚未起岸,那日守风停泊,离这智通寺不过二三里路。贾夫人坐在官舱,听后面艄婆笑讲道:“不用说,人要走运气,就是佛菩萨也要讲交运的。几年前头一座破庙,白日里鬼也捉得出的。自从贾雨村大人布施了这宗银子,就有缘头出来募化,翻改了这寺院,菩萨重装了金,佛地应该兴旺起来,菩萨也灵了。左近一带去烧香许愿的人挨挤不开。”
贾夫人听见就是他老爷布施银子这座寺,也要去进香。因大船撑不进小港,便叫家人雇了一肩小轿,带了丫头、老婆子,请了香烛,到寺里拈了香回来,见一个五旬以外的贫妇,汲了一桶水走进小间子里去,宛像他旧主甄士隐的太太。贾夫人叫住了轿,命跟去的老婆子到这一家去,问明刚才进去的这个汲水妇人姓什么,从那里迁来的,有无子女?那婆子进去问了,出来回话道:“这妇人夫家姓甄,向在苏州阊门仁清巷居住,并无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幼年已被拐去的了。”
贾夫人听了,知是旧主无疑,便命轿子抬到他门首歇下,出轿走进门里。相见之下,甄太太一眼认出他是娇杏,起居服色大非昔比。说话之间,甄太太讲起别后连遭荒疫,阖家贫病流亡,迁移到此,度日艰难的话,各各垂泪。贾夫人拜认甄太太为母,邀同进京。甄太太乐从,并无箱只行李可带,只收拾了几件随身东西,包了个包袱,其余破烂家伙,俱留送院邻。
贾夫人叫老婆子拿了包袱下船,顺便取了一套衣服,赶忙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