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补 - 第 6 页/共 20 页
待至次日,吴贵将首饰衣服连花去几吊钱也拼凑齐了,包了一包袱送到他叔子家里。看见晴雯果然活着,面庞比旧时肥胖了许多。一面认了好些不是,然后把东西逐一交代清楚。晴雯因那时宋妈送出来的包袱,自己在病危之际不能检点。今儿吴贵一总送还了他,也是意想不到的事,因此把从前待他这些不好之处都撩开了。
说话间,问起荣府近日事情,吴贵自然把宝玉中举出家一事先告诉了,晴雯已吓得胆战心惊,怔了半晌,尚未盘问细情。
吴贵因记挂他女人的病,急忙回身便走。
正值周瑞家的从蒋玉函家出来,到着那一家门首,像是刚才这老婆子讲的,便叫住了车。事有凑巧,一眼瞧见吴贵走出门来,便叫过车边盘问。吴贵道:“难得你老人家到这里来逛逛,这就是我叔子家里。有一件奇事告诉你老人家,我家姑舅妹子还在呢。”周瑞家的笑道:“我省不起你家姑舅妹子是谁?”吴贵道:“在宝二爷屋里伺候的,叫什么连我也忘了。请你老人家到里头去坐坐,横竖见了面总认识的。”周瑞家的下了车,吴贵引着先走,推进大门便嚷道:“荣府里的周奶奶来了,妹子快出来。”又道:“我有些小事少陪你老人家。”说着飞跑的走了。
晴雯在里面听说荣府里来的周奶奶,不知因何事故,赶忙迎了出来。周瑞家的一见,认是晴雯,记起他被太太撵,已经死过的了,陡然一惊,便忘了吴贵的话。一时浑身打战,倒退几步喊道:“晴雯姑娘,我在太太跟前没有说过你坏话呢。冤有头,债有主,你快去缠别人罢。”晴雯笑道:“周婶子,你别害怕,我不是鬼呢。”连忙细细的把话说明。周瑞家的啐道:“刚才原听见你姑舅表兄吴贵说你还在的话,我也没理会,见了你到先吓昏了。”
晴雯等不得周瑞家的话讲完,便问宝玉出家的根由。周瑞家的便从晴雯出去后,宝玉怎样失了玉,疯傻起来,怎么哄他娶林姑娘,反娶了宝姑娘,哭的死去了;林姑娘死去了又活了转来,如今已回南去了。宝二爷进场中了举,就去做了和尚,害宝姑娘也苦死了这些话,约略讲了一遍,连袭人出嫁的事都说了。晴雯听说,浑如做梦一般。不料我出来不多时,竟翻腾变幻出许多事来。又想到袭人身上,便触动他的旧恨,止不住夹枪带棒的说道:“他是宝玉屋子里第一个靠得住的人,太太早把宝玉交给他的了。如今宝玉就走到外国里去,也该跟着去找回来交还太太,才算他有能为。为什么宝玉一出门,这蹄子就要去嫁老公呢?”周瑞家的笑道:“晴姑娘这张嘴还是那么着,真是同刀子一样的。”晴雯道:“我倒不管怎么生硬的,太太知道了撵我到阴司地狱里去,敲牙割舌,我有命还活转来呢。”周瑞家的道:“太太如今也再不计较你这些,就是花姑娘也不是他自己愿意走这条路,太太主意打发他出去的。”晴雯听说,把眼一楞道:“周大娘,你倒别说这句话。别的事情自然一定要遵上头的示下,这件事全凭自己主意拿得定,拚着一个死,什么事不了?”周瑞家的又笑道:“那里都像晴姑娘你这样执性呢?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正是我听说娶花姑娘这一家,先前还定过姑娘的,又为的是什么不愿意,上了吊?”晴雯笑道:“原来就是那一家!”
话未完,见周瑞家的小丫头进来说道:“赶车的请奶奶上车呢。”周瑞家的往院子里看了看天,道:“果然时候不早了,怕赶不进城呢。”一面又向晴雯道:“我进去告诉了太太,只怕还要叫你到里头去住几天,大家还要瞧瞧你呢。”说着,赶车的又来催促。晴雯便送周瑞家的至门外上了车。回到自己屋里,算后思前,整整的想了一夜,书且不表。
再讲周瑞家的坐上车,急忙赶进城来,也不及到袭人家里,径回荣府,已近黄昏时候。先到平儿屋里,平儿道:“奶奶身上不爽快躺着呢。咱们等了你好半天,大家猜你被袭人留住了,在那里看新人喝喜酒呢。”琥珀、玉钏、麝月、秋纹等都在里面,大家让坐。周瑞家的未说先笑道:“送去的盘盒原物带了回来。我到太太屋里去,再来讲新奇故事给你们听。”玉钏便把周瑞家的一把拉住道:“太太和大奶奶都在老太太屋里陪着打牌,你且把新奇故事讲给我们听了,再去不迟。”鸳鸯接口笑道:“凭是什么新奇故事,我都不爱听。我就不信袭人这蹄子才嫁了男人,把咱们这班姊妹都不认了,连送去的盘盒也不希罕,竟退了回来,是什么意思?”周瑞家的笑道:“那再别冤屈他,可断没有这件事。姑娘们听我讲出来就明白了。”于是把蒋家老婆子说的这番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麝月不等说完,便道:“这一家姓蒋的,多分就是唱小旦的叫什么蒋琪官。二爷挨了老爷一顿板子,就是为他呢。他算什么东西,袭人嫁给他还玷辱了他不成?怎么没缘没故把袭人休回了娘家?周婶子,你为什么不当面见一见姓蒋的,与他评评这个理。”玉钏道:“要你着什么急,你怕袭人受委曲气不愤,明儿许你同了周婶子到蒋家去评理呢。”平儿笑道:“他到蒋家去,倘然蒋琪官倒看上了他,把他留住抵兑袭人,这个窝儿怎么样呢?”大家都笑起来,笑得麝月红了脸,正要不依平儿,只见一个小丫头子跑来说道:“老太太屋里已经散了场,太太下来了,叫玉钏姊姊呢。”
周瑞家的忙站起身来道:“我见太太吃饭去,还有一件奇事明儿来讲给你们听罢。”说着,只听得凤姐在屋子里乱嚷。
平儿连忙摆手叫别言语,悄悄的,听得凤姐嚷热,叫小红把盖的绵被揭去一条。平儿过去帮着伺候,琥珀听说老太太屋里牌局已散,早先走了。周瑞家的走后,麝月等亦各自散去。
再讲周瑞家的来到王夫人处,提起袭人、晴雯这两件事来。
王夫人自然记挂袭人,吩咐周瑞家的:“明儿叫人到花自芳家去问个底细。”又想到晴雯当日并无确实劣迹,不过听了几句闲话,正碰着园子里闹的不干不净,一时生气把他撵逐出去,已撩在一边。如今听说他死而复生,辞婚自缢种种可异,不觉有几分悔意。想唤他进来盘问细情,只当听讲新闻故事,借此散闷也好,便问周瑞家的道:“不用叫人到花自芳家去问了,停一天叫袭人、晴雯两个都进来,我问他们。可笑宝玉一个人作精作怪的去出了家,连他屋子里的丫头出去,一个个闹出这样没有经见过的事来,真真活话靶。”说着,又叹息了几声。
周瑞家的见王夫人无话,站了一会自回去了。要知袭人、晴雯何时进府,王夫人怎样看待,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酆都府冤魂缠熙凤 大观园冷院感晴雯
前回书中讲到王夫人要唤袭人、晴雯两个人进来,话且慢表。再说凤姐自宝玉走失,宝钗病亡,操心过度,兼之听了些闲话,胸怀郁结,卧病不起。这一天鸳鸯来到平儿屋里,问起凤姐病缘,道:“我瞧他脸上很不好看,别由他的性儿,要上紧医治才好。如今又近年下了,事情越发琐碎。也怪可怜,他这病全是操劳受乏累出来的。”平儿眼圈儿一红,道:“你不知,操劳受乏他是惯常的,都没要紧。他近来有一种心病,真是说不出来的苦。”说着把身子凑一凑近,悄悄说道:“就为宝玉同宝姑娘两个人,如今八下里都抱怨到他身上来。太太虽然当着面没有说出什么,背地里的话,也有几句传到他耳朵里。姨太太也是有话说不出来。你没听见宝二奶奶病重时候的怨言怨语,当着他面竟明嚷出来。他懊悔的什么样似的,一个人在屋子里哭了好几回。你想走的走,死的死,有什么法儿呢?”
鸳鸯道:“岂全是太太抱怨他,我对你说了,再别叫他知道,就是老太太也悔的了不得,总说凤丫头误了事。不是我说句公道话,这件事委实办的不贴理。捏神弄鬼的,闹些什么?”
话未完,只听凤姐在那屋里乱嚷着讨车,道:“有人告了他,要去听审呢。”又一叠连声的叫唤平儿。平儿赶忙过去,见凤姐已跳下炕来,披头散发,两眼直竖瞧着平儿,道:“你为什么跑进我屋子里来,有的是银子,什么天大的官司结不了。平儿这蹄子,为什么躲开了?叫平儿快张罗我的银子去。”平儿见了,又急又怕。鸳鸯吓得跑了出来,忙叫年壮有力的女人多进去几个,把凤姐连推带扶的睡到炕上。一面回去告诉了贾母,连王夫人也知道了,一同来到凤姐处。见几个家人媳妇和平儿等,都在炕前看守,凤姐只是把两手乱抓乱打,口中不住的嚷骂。
贾母叹口气道:“我也不知作了些什么罪孽,看他们一个个都这样闹起来,不如先叫我闭了两只眼倒安静。”王夫人无奈,只得先把贾母劝慰,忙传林之孝家的进来,立刻打发人去求医问卜。贾母又问王夫人道:“我记得凤丫头先前也有那么一回,像还闹得厉害,后来怎样好的呢?”王夫人答道:“那时同宝玉一时起的病,都搬到上房屋子里,亏来了一个和尚给他们念了一会经咒才好起来的。”贾母想了一想道:“那么着,我回去叫他们把人家替我念的金刚经,同没有散完的佛豆儿盛一小布口袋来给他压压邪。叫屋子里站几个人,小心看守着。”
说罢,贾母自回房去。王夫人又吩咐了平儿几句话,也送贾母出去了。
接着贾琏回来,陪大夫诊脉,又叫人到玉真观和张道士讨朱砂镇宅符,同贾母处送来的经卷、佛豆,各各布置起来。果然,凤姐安静了些。贾琏趁空儿拉了平儿来到那边屋里,涎着脸儿向平儿附耳说了两句话,平儿带笑轻轻的啐了一口,道:“你不见奶奶闹的这个样儿,我心里还是晃晃的,你倒像个没事人儿,趁着他这会儿查察不到,便来撮巧宗儿,我偏不呢。”
说着摔脱贾琏的手,一扭头跑出屋门??仍往凤姐屋里来了。
这里凤姐外面虽似安静,还是不省人事,昏昏没沉的挨到三更时分,见本宅土地引他出了屋门,后面两个狰狞鬼卒赶着行走。睁眼看时,见面前两道旗子,一扇红旗上写的“百善孝为先”五个金字,一扇黑旗上写的“万恶淫为首”。红旗下一道金光,黑旗下一股黑气激射过来,凤姐只向着那道金光行走。
约有半个时辰,那股黑气渐渐消灭,红旗仍在眼前。
不多时,见前面一座牌坊,鬼卒站住,凤姐过了牌坊,有一个人笑脸迎上来,叫声:“婶子。”凤姐认是蓉哥媳妇秦氏,喜出望外,一把将他拉住,也不及叙谈,便道:“你这里有什么地方引我躲一躲才好。”秦氏道:“婶子幸亏了一个人,这里还不是婶子来的时候,那一个地方也不能不去走一趟,咱们这里自与你调排。婶子此去,虽然要受些虚惊,可保无事。这会儿也不便相留,恐怕耽误时刻。”说着,便摔脱衣袖,霎时不见秦氏。牌坊左边现出金甲神,押送凤姐过了牌坊,仍交与鬼卒。
凤姐只得随着向前,有苦难叫。一路阴风凄惨,扑面黄沙,不辨走的什么去处,只顾挨步前行,不敢抬头。听得有人叫道:“二嫂子,你来了吗!”凤姐一看,认得那人就是贾瑞。手里拿着一面镜子,正照反照了几回,放声大哭道:“算你是个正经人,也不该这样摆布我,今儿可给你算帐的日子了。”说着,把镜子劈面打来。凤姐慌忙躲避,身后闪出鬼卒接住镜子,向凤姐一照,见镜子里面现出贾蓉、贾蔷两个人来。又见贾瑞蹲在台基上,贾蓉、贾蔷在上面揭开溺桶盖子冲了贾瑞满头的光景,羞得凤姐满面通红,低着头只顾走路。
远远望着香花幡盖拥着仙童仙女冉冉行来,一见凤姐,仙童忽然变了一个披头散发鲜血淋漓的年轻男鬼,仙女变了女鬼,脖子里还系着绳子,舌头伸出五六寸长,揪住一个老尼姑乱打。
老尼姑口内嚷叫:“二奶奶,快替我分证分证。”凤姐听了,越发心惊胆裂,死命躲脱。行不到几步,又有许多冤魂扑近身来,被鬼卒喝开,免遭荼毒。
一时进了城关,约行里许,见一殿宇巍峨雄壮,门外无数披枷带锁的罪囚,往来不绝。凤姐随了鬼卒进入角门,来至号房销禀挂号。见有头戴软翅纱帽,身穿蓝袍,手里拿着一本簿子,揭开数页指着说道:“王熙凤,你本来是太虚幻境,不应堕落酆都,缘在生起灭词讼,张口舌,敛财苛刻种种罪孽过于男子,合该削除仙籍,故勾摄至此。明日倒到森罗殿上判决罪案。”说毕,仍令鬼卒押去。来到一所房间,将他推入里面,黑魆魆并无灯火,冷风刺骨,阴气侵肌,举目不见一个亲人,惟有悲号痛苦而已。
正在伤心,见有一个人打进门来,觉眼前忽然明亮,看他头戴武士巾,身穿箭杆衣,腰束丝鸾带,手持令箭一枝,口称:“琏二奶奶快走罢。”凤姐认得他是焦大,便如遇见至亲骨肉一般,问道:“你是焦大爷,怎么也在这里,又是这样打扮?”
那人答道:“奴才因为当年跟随老主出征,也算得忠心报主,立些汗血功劳,虽然为人粗鲁,倒还心直口快,到这里赏了一名旗牌。”凤姐听说,便笑道:“今儿难得遇见你老人家,怎么样想个法儿搭救我才好呢。”焦大道:“二奶奶的罪名不小,明儿到堂免不得一件件要质审发落。如今恭喜了,因有什么太虚幻境知照到来,说要归结他们那里的公案。二奶奶虽然劣迹多端,独平日间侍奉太君尚能承欢尽职,一善可以盖百愆,因此免了轮回之劫,叫焦大来送二奶奶回府。”
于是凤姐如鱼漏网,也无暇细问,便出了那间屋子,望路便走。那押解王熙凤的鬼卒知是奉公而来,不敢拦阻,只得向焦大好言相告说:“我们辛辛苦苦跑了一趟,不敢争多论少,求你老人家方便一声儿。”焦大楞着眼喝道:“再没有你们这种不开眼的东西,不知道这是荣国府来的人?金的、银的早就扛了几箱来了,刚就短少你们的吗?停会儿都来找我焦大太爷。”
当下焦大喝开鬼卒,凤姐随在后缓缓行走,一路月白风清,大不比来的时候一派阴霾愁惨气象。心想此番幸亏了焦大,倒不记我的恨,很来巴结出力。一路把焦大奖励了几句,话且少表。
再讲平儿见凤姐昏晕过去,便记起日里吩咐的话,叫多买金银纸锞烧化。一面要去回王夫人,又叫去园子里通知李宫裁等,并过那边去回贾赦夫妇。贾琏听了听自鸣钟点数,道:“这会儿才交子正初刻,大惊小怪的叼噔人家算什么?你别尽仔瞎闹,我瞧着他还没有断气呢,等到天明再看光景去通信不迟。”
于是平儿也没言语,又不敢高声啼哭,便哄着巧姐儿去安歇,自己过来同老婆子们守着,只是呜呜咽咽伤悲而已。直至鸡叫的时候,天还未明,忽听凤姐喊了一声“嗳哟”,平儿才住了哭,连忙叫小红去取参汤。贾琏也放了心,等到天明,就请大夫到来诊脉开方,服药调治不提。
且说王夫人,因上一天凤姐狂症忽发,心里牵挂,一早打发彩云过去瞧他。彩云回来撞着赵姨娘,四顾无人,一手拉着彩云到自己屋里坐下,把两个指头一伸说:“昨儿听见那一个忽然又病的着起紧来吗?”彩云道:“同那一年一个样儿,也是那么胡说乱道,只没有动刀子杀人。”赵姨娘听了又是触心,又是欢喜。想如今并没人暗算他,可是禄命该绝,自己作死呢。
又问彩云道:“听说袭人出去了,太太把宝二奶奶的东西给了他一半,现在又把箱柜上的钥匙交给这一个了。他死了又叫谁收管呢?难道环儿就算不得太太的儿子?留一点子底下给环儿可使不得?”彩云道:“前儿给袭人几件衣服是有的,你别听老婆子们传来的瞎话。说起袭人,倒有一件稀奇事告诉你。”
一语未了,见贾环进来道:“刚才我到太太那里去请安,太太赏了我一个玉扳指,一个鼻烟壶儿,可是从来没有的事。你瞧好不好?”彩云扭过头去道:“不用瞧,那是前儿太太叫我收拾橱子,屉里找出来的。太太叫把这两件子留在外头,如今你二哥哥去做了和尚,太太比先前自然要疼你些,诸凡留一点子心讨他老人家个好,底下好……”彩云说到这里,脸上一红,便缩住了口。贾环接口道:“我倒忘了,听见太太叫小丫头到凤姊姊屋里去找你呢。”彩云抽身便走,到王夫人跟前,回明了琏二奶奶后半夜睡的安稳,早上大夫来诊过脉,可以放心的话,书且少表。
讲到袭人自蒋家退回,又气又恨,又羞又悔,种种恶劣塞臆填胸。想到蒋家既把我这样,好马不吃回头草,断无再去俯就之理。欲另寻门当户对亲事,谅我这样苦命,也再找不出什么好人家来。就在娘家过一辈子,更非了局。想宝姑娘劝我的话,原无歹意。如今看起来,琏二奶奶竭力弄成了宝姑娘的姻缘,到害了宝姑娘。宝姑娘苦口劝我走这条路,又害了我。真是宝姑娘抱怨琏二奶奶的话,可不是为好成歹,倒像宝姑娘受了琏二奶奶的胡弄没处翻冤拿我来还报似的。倘然宝姑娘还活着,我也好到他跟前诉诉委曲,如今只好到铁槛寺他停灵的所在痛哭一场罢了。袭人因此郁结成玻那日王夫人命人去叫袭人、晴雯两个进府,袭人自觉无脸,推病不肯进去。惟有晴雯高兴,同着老婆子坐车进来。先见过王夫人,晴雯淡淡妆饰,仍不改旧日丰姿。因王夫人心中既不憎恶这个人,即不显出他狐媚妖精模样,一时旧怒全消。细问在外这几时景况,晴雯便将染病出府,死而复苏,寄住母舅家缘由一一回明。王夫人听到此处,不觉触动黛玉光景,心有所感,又问了些乡村风景闲话,命晴雯在此多住几时。晴雯又去见了贾母,随到旧日相好各姊妹屋里一走。因凤姐正在病中,只到平儿处说了几句话。麝月、秋纹留他在屋里住歇,晴雯说要往园子里逛逛,便一个人进了园。
因时届寒冬,木叶尽脱,景物萧条,无心观玩,惟不忘怡红院旧地,想到那里看看。因一个人觉得冷静,刚才听说紫鹃尚在园子里,且到稻香村,见过了大奶奶,拉了紫鹃一同逛逛,便径往李纨处来。他们都已知道晴雯未死,王夫人叫他进来,见面时自有一番叙谈。晴雯知道黛玉死后回生,与自己一样,紫鹃不同回南,尚住园中。彼此见面,觉比从前分外亲热,一手拉住紫鹃要去逛园子。李纨笑道:“嗳哟哟!这样数九天刮的西北风,脸上还受得吗?真像好几时没有进园子里来的人了。”
晴雯道:“横竖要到各处姑娘们屋里走走呢。”李纨道:“二姑娘已经出了阁,只有三姑娘、四姑娘同邢大姑娘还在园子里头,等过了年再收拾屋子出来,咱们这几个人都要往里头搬呢。”紫鹃道:“我这几时也住得闷闷的,就同他逛逛去。”李纨道:“没有像你们的两个傻子,去去就回来。”又问晴雯:“你今儿晚上在那里歇呢?”晴雯道:“我如今倒像做了游方和尚,那里肯留就在那里挂单。”李纨笑道:“咱们家里才出去了一个和尚还没着落,你要做游方僧,快铰了头发游去,把那一个和尚引了回来可不好。”说的大家都笑起来。
当下晴坟同紫鹃同出了稻香村,一路行走。紫鹃想起那一晚做的梦,再不料他还没有死,既有这个人在,那个梦像有些兆头,或者姑娘同宝玉还有完聚之日也未可定。一头思想,不觉到潇湘馆门前。紫鹃便要进去,和晴雯同至里边,见满院竹枝青葱如旧,一阵风敲,败叶淅淅沥沥连冻雪都飘下来,声韵凄清,荒凉满目。独有紫鹃到了这里,想起黛玉便无精打采的呆站了一会。晴雯猜着他的心事,便道:“我舅舅家后园子里也有几丛竹子,我瞧着就想起这里的光景来,再料不到林姑娘已经回南去了。有多大时候,园子里头就通变了样儿。”紫鹃道:“你出去两年,这里的事情变迁不一,真像有几十年似的。”
晴雯道:“我住在外头,路隔的不远,里头的事全彀儿没有得知,说是活着,比死过的阴阳隔绝一般,只算我是前儿见周大娘那一天才回生的。”紫鹃道:“你为什么不打听打听里头的事?”晴雯道:“我舅舅是一个庄家老儿古板头,自种自吃,轻易不和人家来往,连他侄儿、侄媳妇都不上门的,叫我那里去打听呢?”紫鹃道:“也怪不得你,城里乡间到底隔着好几里路,我住在园子里,和那边也像隔远了几千里路。袭人嫁了一家姓蒋的,说退了回去,我昨儿才知道。到底不知他家为什么退了袭人回去?”晴雯道:“姓蒋的不要袭人自然有个缘故,你要查察他什么?”二人说着,走进屋子里,惟有空空一室,触目伤心。紫鹃先退了出来,晴雯跟在后面。又到厢房里,见炕火微红,桌上摆着酒壶、茶盏,烛台上未尽半枝残烛,像还有人在此上夜的光景。
晴雯拉着紫鹃道:“走罢!咱们去瞧瞧我先前住的屋子,如今也不知糟蹋的什么样了!”紫鹃道:“你们那院子里还是宝主做亲那一天去走了一趟,到如今再没去过。”晴雯道:“宝玉在怡红院做亲的吗?”紫鹃道:“你不知,宝玉做亲时怪事多着呢。在里头多住几天,自然一件件都明白了,那时候瞒的鼓也似的紧。因我要去瞧热闹,到怡红院瞎跑了一趟,那知他们已挪了地场。”晴雯一面听说,想到宝、黛二人心事,后来竟娶了宝姑娘,虽闻大略,究未深悉其故,意欲探问紫鹃,又恐他碍着黛玉不肯细说,便笑问紫鹃道:“妹妹,你可知道宝玉到底为什么去做了和尚呢?”紫鹃沉下脸来道:“你问的奇,宝玉去做和尚怎么问起我来?”晴雯道:“好妹妹,别生气。因我出去了不知里头的事,白问问你。”紫鹃道:“袭人走了还有麝月、秋纹这一班人都没死,为什么不去问他们?”晴雯道:“他们就明白吗?”紫鹃笑道:“你真发了昏了,他们不明白我倒明白这些事?
据我猜起来,只怕为的是晴雯姑娘死了,宝玉才去做和尚呢。”
晴雯红了脸啐道:“我算什么呢,只怕还为是……”晴雯讲到这里,又缩住了口。紫鹃接口道:“正经宝玉有一天回来,又添出你这一个死去活来的人,真也梦想不到的。你知道宝玉还回来不回来?”晴雯道:“好紫鹃姑娘,刚才我白问一句宝玉为什么去做和尚,你就说我问得奇,你问我宝玉回来不回来,叫我怎么样对答你呢?或者丢不下紫鹃姑娘就回来也不定。”
紫鹃听说,要来撕晴雯的嘴。
二人一路耍笑来到怡红院。晴雯一看,恍如隔世重生。又到前后自己屋子里细瞧一会,想起戏撕纨扇、病补雀裘,往事如在目前,止不住滴下泪来,比紫鹃进潇湘馆更添悲感。紫鹃道:“咱们别尽仔跑到这几处空院子里来发呆,天也不早了,你今儿进来,各处姑娘们屋里该顺便去走走,我也厮赶着。”
于是二人出了怡红院,紫鹃道:“先前这几年,到这院子里来回的跑足有上千趟,今儿同你来走了这一回,以后就没有什么事跑到这里来了。”晴雯道:“我呢?”紫鹃道:“你丢不下这屋子,爱住由你一个住着,晚上有妖精出来要吃了你去,再别抱怨人家。”晴雯道:“我单不怕是妖精,他敢来试试么?”
紫鹃道:“好冷天气,快走罢。”二人抄近路往秋爽斋等处都遍了。
回到稻香村,李纨也才从王夫人处回来。见林之孝家的急忙忙的赶来道:“有一件事,平姑娘叫我来回大奶奶。正是年近岁逼,照常的事还闹不开,搁得住接二连三的有这些事出来?也真没法儿了。潇湘馆上夜的老婆子来回,那个地方近来很不安静,夜夜听的屋前屋后有整百人不住的跑动。昨儿晚上他们睡到半夜里,竟像有人进去把炕上睡的人都拖了下来,说潇湘馆出了妖精了。”李纨道:“林姑娘走后,里头东西都收拾出来的了,刚是几间空屋,他们还在那里上什么夜?”林家的道:“因为这几个人派的专管那里花息,左近也没住处,就一搭两便歇着看看屋子的。”李纨便向紫鹃问道:“这屋子你是住惯的,头里见过什么没有?”紫鹃道:“那里有这些事?就是姑娘病凶的时候,也是安安静静的。”李纨道:“如今怎么忽然闹出这些话来?想他们赌的赌,喝的喝,自己搅昏挺到炕上,便是那么乱梦颠倒起来。既然那里有妖怪,叫他们另找睡的地场去,等二奶奶好了,你再回一声,这会儿叫我有什么法儿呢?”晴雯听了便指着紫鹃道:“都是你刚才说起妖精,妖精来了。”紫鹃便指着晴雯道:“大奶奶,道他是不怕妖精的,今夜推他到那里歇去。”未知李纨可叫晴雯到潇湘馆去睡歇,晴雯去也不去,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夜守空房老妪疑怪 心无宿愤方物将情
话说林之孝家的来回潇湘馆出了妖怪,紫鹃戏说推晴雯去睡歇,李纨尚未开口。那晴雯一听紫鹃的话,一则因上夜老婆子捣鬼,未必实有其事;二则他为人胆壮心直,被紫鹃一激,竟勇往直前;三则因投缳时见土地情形,自知定有个好结局,命不该绝,何惧这些!便向紫鹃道:“那倒不用来拗逼我,今夜就去,看当真有什么精怪出来拖了我去不成?”便要打发人到紫檀堡去取他铺盖。林之孝家的笑道:“晴雯姑娘还是那么性急,你看天也黑了,二三十里路来回还赶得进城吗?”李纨道:“听他的话,就要取东西,也不便打发一个小子去。听见太太说起要留他在里头多住几天,少不得打发个老婆子出去走一趟,连要用的东西叫他拾掇了进来。这里还少了他铺盖的不成了?”紫鹃道:“我就有现干净被褥,姑娘走的时候给了我五六床都没用过呢。”李纨又向晴雯道:“罢哟,你才进里头来,他们既是见神见鬼说那里不干净,何必定要去充好汉呢?我劝你不如安安静静在这里歇罢。”林家的笑道:“那是晴雯姑娘说的玩话,大奶奶又当真劝他起来。如今且讨奶奶的示下,只好先叫他们挪个地方,底下再瞧罢。”晴雯听了这话,越发执意要去,道:“林婶子,你倒别说我的是玩话,叫他们给我把炕烧得热热的,我吃了饭就过去。”林家的笑着走了。
不多时,果见潇湘馆上夜的老婆子提了灯笼来接晴雯,道:“刚才林大娘来说,姑娘有胆气肯到那里去住,这是极好的了。我们两个萎蕤不堪的老婆子,仗着姑娘的威风,胆子也大起来了。”一面晴雯便催紫鹃拿出被窝褥枕等物,交付来的老婆子。
晴雯又要了几枝安息香,同了两个老婆子出了屋门。紫鹃赶上来叫道:“晴雯姊姊,你到那里害怕就叫他们送了你回来,别脸上下不来,小性命要紧。”晴雯回头笑道:“你明儿早些起来听信罢。”说着,出了稻香村,来到潇湘馆。
老婆子引着晴雯,径到自己睡的屋里道:“把我们的被窝挪出去,让姑娘在里间屋子里歇。”晴雯道:“我今儿倒先来逛过一趟呢,怪道没见你们一个,白日里就远远的躲开了。我受不得你们这屋子里一股腌臢味儿,倒让我在外间屋子里歇罢。把火盆给我生得旺旺的,尽管睡你们的觉,有妖精来让他先吃我。”那老婆子道:“姑娘又来讲笑话了。”一面就在外间炕上把被褥摊好,添上火盆内的炭,炷上安息香,关了屋门,一切收拾停当。一个老婆子又灌了一小壶白酒,一手拿了一包花生,一包盐炒杏仁儿送到晴雯面前,道:“姑娘喝一杯赶赶寒气。”晴雯摇头道:“我不喝,你们也少喝些,别灌得大醉了,停会妖精来把你们连骨头都吃了去还不醒呢。”那老婆子道:“姑娘别再讲这些话来吓我们了。”当下老婆子们自去喝酒,晴雯因不带针线过来,无可消遣,独自一个人坐在炕上,因地思人,未免想起林姑娘来,发了一会心事。
寒天夜漏正长,屋内并无钟表,远远听得谯楼正交二鼓,窗外忽起一阵风来,吹得竹枝簌簌有声。里间屋里两个老婆子早已睡熟,打的鼾声不绝。晴雯此时也觉有些胆怯,站起身来把蜡花剪了剪,静听院子里毫无响动。且去就枕,直挨到三更,有些倦意,朦胧合眼,一觉睡至天明。醒来见两个老婆子都已起身,说:“夜儿真睡的安静,托姑娘的福,把那邪祟都压住了。如今可天天要求姑娘在这里住着呢。”一个老婆子早舀了脸水进来,晴雯便起身穿好衣服,道:“我不在这里洗面。”
当下出了院门,望稻香村来,径到紫鹃屋里。紫鹃道:“我正要来瞧你,夜里可见些什么?”晴雯道:“来的一群妖精,都是青面獠牙,要来找紫鹃姑娘的。说他先前住在这里,为什么躲开了,我和他们说:‘如今在稻香村住着’,仔细今夜来找你呢。”紫鹃笑道:“你本是狐狸精,如今可和外四路的妖精认了朋友来欺侮人家,我也不怕。”一面取出梳具借给晴雯。
晴雯赶忙梳洗了来见李纨,回明夜间无事的话。李纨道:“我早知是他们造的谣言。”便叫林之孝家的来说明。林家的将信将疑,嗔怪上夜的婆子胡说。
晴雯一连三夜在潇湘馆住歇,照常安静。到了第四日,因在那边诸色不便,便不肯过去。老婆子们料不能相强,只得把晴雯的被褥送了稻香村来。
晴雯自与紫鹃同炕睡歇。夜长话多,晴雯自然要将自己出去后园内的情节细细盘问。前日周瑞家的所讲不到的情事,紫鹃与他痛快直谈,听得晴雯忽而眉竖,忽而泪垂,忽而骂那个,忽而怨这个,竟似听了一本有悲无欢,有离无合,没团圆的新戏。紫鹃亦如琴遇知音,流水高山弹的不厌不倦,直至五鼓始睡。
过了两日,晴雯不在,潇湘馆便又作怪起来,闹的两个老婆子一夜没敢睡觉,等到天明才打了个盹。没法儿,又来找晴雯。晴雯生气嚷道:“我是太太的恩典叫进来在里头玩几天,不是替你们上夜的。真是活见鬼,我在里头住了几夜,何尝听见娘的什么响动?偏偏我走了,又闹起什么妖怪来了!我又不在龙虎山学过法的,妖怪就怕我了!谁耐烦憋在你们这屋子里住呢?任凭妖怪出来把潇湘馆的屋子都踩平了,也不关我事。”
晴雯正在这里吵嚷,那边惜春偶然来到李宫裁处坐坐。李纨说起宝玉至今尚无下落,惜春道:“算起来不久该有消息了。”
正说着,听得晴雯的声音在那里喧嚷。李纨便叫素云过去查问,素云转得身,王夫人处打发小丫头来请李纨。李纨就把此事撩开,一径走了。惜春素来不管闲事,随后也起身要走。素云回来,因此事奇怪,便将晴雯吵嚷缘由告诉了惜春。惜春叫素云去叫那两个老婆子来,那老婆子素知惜春在园不理家务,今听他叫唤,只得过来,要把前后情节回明。惜春道:“不用你们讲,我都明白。咱们园子里正要兴旺的时候,那里有什么妖孽!你们既然害怕,我给你们镇治镇治就好了。”便叫老婆子跟到自己屋里,命彩屏取了笔砚,裁了半张红纸,提起笔来写了几个字,当时封好,又在封面顶头画了一圈,递给老婆子道:“你记清楚了,有圈儿的为上,别颠倒过来。拿去高高的粘在屋门上边,包管你不听见什么响动就是了。可不许拆开封来,倘给人家瞧了一瞧就不灵了。”老婆子虽然不信,只得谢了惜春,先将纸封儿拿去粘贴。不道果然灵验,书且少表。
再讲李纨来到王夫人处,见从前送黛玉到南边的人回来了,炕上堆着许多东西都是黛玉给他带来送人的。自贾母起以及邢、王二夫人,东府珍大奶奶婆媳,薛姨妈,凡素日相好各姊妹,连赵、周二姨娘都每件上粘签记认。另开总单一纸,无非江南土物、绸绫、香粉、巾帕、笔墨、笺纸,配搭得宜,轻重不等。
外送妙玉伽南镶嵌珊瑚佛头念珠一串,海南香四束,龙井茶二瓶,尖笋尖两篓。又敬献佛前鹅黄哆罗呢顾绣龛门一挂,绢地锦裱白描“达摩渡江”一幅,系名人手笔。王夫人因见内有送宝玉、宝钗二人的物件,不觉触目伤心,垂泪不已。
讲到黛玉,焚巾时已将自己所送宝玉之物,一一索回毁弃,以示决绝,因何又送宝玉的东西?不知黛玉近来心地将皈于一尘不染境界,胸中何有宝玉?既无宝玉,而众姊妹皆有投赠,独宝玉无之,则未免尚有芥蒂,即非菩提无树明镜无台之本意矣。今不知宝玉已经出家,只作泛常应酬,聊尽多年兄妹一处相聚旧情。亲之正以疏之,从前临行时必欲与宝玉晤面辞别,即此意也。
此时,王夫人因凤姐正在病中,叫李纨来先把送贾母的东西理出,自己引着送黛玉的老婆子并家人媳妇,同到贾母屋里,预备老太太要问林姑娘家里的事。留下一个老婆子,叫李纨照单打发,逐一分送各处。除开了宝玉、宝钗这两分,李纨恐王夫人见了又要伤心,便叫麝月、莺儿两个来吩咐道:“这是林姑娘叫送他去的人从南边带来的东西送你姑娘的,你拿去收着罢。送二爷这一分,麝月拿去搁着,等二爷回来再给他。”麝月等各自拿回东西,独有莺儿气苦交加,把东西瞧也不瞧,随后一摔。麝月自与秋纹议论一番,将物件好好收藏起来。
这里李纨料理停当,王夫人才从贾母处回来,见贾琏手中拿了一封信来回王夫人,道:“老爷任上打发人回来,另有与老太太请安禀帖,这是给侄儿的书子。随念道:两月以来不接家书,殊深系念。前阅北闱乡试《题名录》,知宝玉已徼幸一第,欣甚慰甚。但须嘱其用心攻书,努力春闱,勿稍自满为要。昨接雨村来书,为甄宝玉与林家甥女求庚,此子曾经面见,比我家宝玉学问大有进益。禀过老太太如肯许亲,我当覆允。
再我抵任后,因地方偏灾碍难奏办,已挪库贮兵饷银二万两发赈济民。现届散饷日期不远,别无设法,可速措办银两,赶紧送到,万勿迟误!余言嘱家人面陈不赘。琏侄寓目。
存周手书
贾琏念毕,说道:“侄儿问过来的人,说老爷到任后,清廉声名颂扬载道,果然是好。但如今家里正要打过年的饥荒,又添出一宗银子来,说不得尽力去张罗。至于林妹妹回了家,这里没有禀过老爷。甄家央雨村作媒,也没提及此话,这是极容易禀覆的。讲到宝妹妹,死生有命,也可不必隐瞒。独有宝兄弟这件事,便怎么样呢?前儿工部里查出江西南昌郡属有一座大荒山,同双角山、博白山相连,已经打发人寻去,叫不必到老爷衙门里头,恐怕担柴老头儿说的是一句没影响的话,宝兄弟未必在这个地方。如今回覆老爷信里要提不提,还得请太太的示下。”王夫人沉吟半晌,道:“据我看起来,竟不必藏头露尾,叫老爷知道了,那里也好留心察访。横竖这会儿银子也没现成,临时再商量罢。”
贾琏答应出去,回到自己屋里,跌足连声叹道:“这个日子怎么过!人瞧着人家放了外任,整几万银子拿回家来,那里有家里倒搬银子出去的?果然金库、银库堆着也罢了,难道不知一个空架子还支不起来,怎么样容易打发人来立逼着就有两万银子了?况且,江西一省的官多着哩,单要老爷去管这些闲事,放起什么不准支销的赈来!我也没处打算,喝醉了睡我的觉罢。”说着叫平儿去烫了酒来,垂着头一声儿没言语,只顾喝完了酒,跛离着脚步到西屋里炕上躺下。
凤姐那边不听见贾琏声响,便问平儿道:“二爷呢?你请他过来,我有话问他呢。”平儿掀帘进来,走近炕沿回说:“二爷已喝的烂醉,到那屋里睡着呢。”凤姐微笑道:“刚才听见他嚷的,像是说老爷任上打发人回来要银子,果然是饥荒,但就是这样瞎生气,灌一泡子黄汤就灌出银子来了?他既然醉了,明儿再和他说话罢。”
到了次日,贾琏一早出门,各处去张罗了半天回来,只听门房里几个人都是愁穷叹苦,道:“这样日子怎么熬得下去!要帐的才走了一班,又来了一班,咱们二爷近来倒像去赖债祖宗那里学了口诀来似的,也不肯约人家一个准日子,总是停停歇歇打瓜皮酱的话,赔茶赔酒是咱们的名分,如今没法儿可带挈兄弟到老爷任上沾个光儿吗。”那一个人答道:“老爷是要做清官,将来升调起来,想地方上竖满德政牌的,各州县的馈送,连本衙门的陋规一概革除。你们想,官儿不要钱,咱们弟兄还有什么法儿去弄吗?现在跟老爷的人都站不住,告假的告假,求荐书的求荐书,十停倒走了五六停。咱衙门里荐出去的人,漕务里是有拿手的就想沾光,他们一千八百也不为稀罕,那里知道老爷又不肯掐住人家脖子,干写的书子,是王胖子的裤带,--稀松。一个个都送了几十两银子,碰了转来。如今漕粮都收足快了,弟兄们再跑到那里去,保不定老爷一定肯荐。单靠着弟兄们拉拢,自然不肯叫出去跑海丢脸,也未必一丢一中,站个拿事的门印,好不过派上一分干股子,人家吃了肉去,我们去喝汤,还不够添补衣服靴帽。讲到本衙门里的出息,只瞧着老爷到任以来这几个月,正正好时候还打发人家里来拿银子,就是做兄弟的,明知各位在这里苦苦的不能尽一点敬意,真抱愧的了不得。”
贾琏心里正在发烦,听见这番话越发垂头丧气,闷闷的走了进来。才到屋里,平儿便道:“二爷今儿起的好早,奶奶请爷说话,早跑的没影响了。”一面小红在旁打起帘子,贾琏走进凤姐屋里,便问:“今儿吃了药没有?”凤姐道:“这两天我的身子硬朗了好些,今儿叫他们不用煎药。大后儿已是三十了,没的薰得满屋子里都是药气,赶这年里头还要挣起来给老太太、太太辞岁拜年呢。我瞧你这两天忙得什么似的,老爷的银子可张罗出来没有?”贾琏道:“我明知指着我的脸白去给人家开口,估量着老爷现任的缺,人家都知道是好的,就借上他银三四万并不是还不出来,问了好几处,那知银局子里这些老西儿,耳朵更长,都说老爷是不要钱的,缺虽好,有名无实,还起银子来保不定。许他们九扣二分钱都不肯借,这有什么法儿?因此我想起先前鸳鸯经手借老太太的当头,已经赎还的了,如今还得和他商量。不是老太太叫我写的赏单,找着宝玉送回来赏银一万两,老太太自然有现成银子搁着。老太太既然疼爱孙子,难道不疼爱儿子?老爷现亏空着兵饷银两,虽然以公济公,免不了丢官问罪。如今宝玉还没有找着,何不就把这宗银子先应了老爷的急?有了一半,好再去打算。”凤姐“扑嗤”一笑道:“倒亏你实在想的到,老太太为着宝玉使碎了心,所以不惜重赏,叫你们去贴招子。如今宝玉还没影儿,倒看相老太太这宗银子起来,就不疑心你们安心不去找宝玉,也叫他老人家听了伤心,这是何苦来呢?罢哟,我积攒的几两银子,再拿东西去质当,只怕凑得上这个数儿来。”贾琏道:“那么很好,只算替我转一个肩,将来仍算还你三分利钱何如?”凤姐欠起身来,轻轻啐了一口,道:“我要盘剥利钱盘剥到自己家里来,还成了一个人吗?到底来的人几时动身?”贾琏道:“过了新年,到灯节前打发他走,也赶上了。还有一句话和你商量,这两天有几注要紧帐必得开发,这里头我先挪三千两去打个饥荒,可使得吗?”凤姐道:“我说你就见不得银子,我的东西横竖交给你的了,过了年填不上这个窝儿,我可再没有了。”
贾琏道:“谁再来打算你的,过了年,底下就好移挪,你尽管放心,总误不了老爷的事。”凤姐就叫平儿道:“前儿恒舒当这张三千两的银票,你拿出来先给二爷。”贾琏便欢天喜地的出来,等平儿取出银票,接过看有字号银数,忙插在靴掖子里头,自往外边清理帐项。一路暗想:凤姐的银钱总是有进无出,莫非因这场病都看破了?可是从来没有的事。
不说贾琏心中思想,再讲送黛玉回来的人在贾母处问了好半天的话才退出来。一个老婆子又提了一个包袱进园来找紫鹃,紫鹃正同晴雯听素云讲起林姑娘南边送了许多东西来,开着单子一分一分送人的话。老婆子进去见了晴雯,已忘了他从前的事,照常一个个问好,一面打开包袱道:“这些东西林姑娘替另给我,里头也有一张单儿开明,因我认不得字,叫紫鹃姑娘瞧着捡出,那几件子是送姨太太和香菱姑娘的,交给我送去,余外都是给姑娘的了。”
紫鹃也顾不得看东西,便问:“姑娘身子近来是大好的了,路上平安,到家怎么样光景?”老婆子笑道:“林姑娘身子也很好,一到家就有人家来提亲,要恭喜呢。”紫鹃听到提亲便呆了一呆,问:“是那一家呢?”老婆子答道:“听说是什么甄家宝玉。”紫鹃一听“宝玉”二字,越发神思瞀乱,便道:“怎么说是宝玉去求亲?如今宝玉在那里呢?”老婆子道:“宝玉自然在家里。”紫鹃急的变了脸道:“你怎么这样糊涂?”
素云在旁笑道:“他倒不糊涂,是你糊涂呢。他明明讲的是甄家宝玉,不知你听到那里去了?”紫鹃被素云一证,倒觉不好意思,便又问道:“甄家宝玉说亲,你可知道放定了没有呢?”老婆子道:“多分放定了罢。”素云道:“那是没有的事,今儿老爷任上有书子来,还提起林姑娘的亲事,说是雨村本家替甄家作媒,老爷不肯做主,请老太太的示下呢。”紫鹃道:“原来还有这一节事,怪道你肚子里明白。”一面又问老婆子道:“宝二爷出去做了和尚,林姑娘家里可知道没有?”老婆子道:“我才回家来,他们和我说的。隔了两三千里的路,怎么就知道呢?”晴雯道:“你也问的太唠叨了,把送人家的东西理出来给了他,叫他快去送罢。”
于是紫鹃就把送薛妻太太同香菱这两分,交付老婆子道:“今儿天也不早了,你拿去搁着,明儿再送也不迟。”老婆子答应着,转身出了屋门,又回来道:“林姑娘还吩咐我的话,才记起来,说里头还有一幅画,是林姑娘寄来给姑娘瞧的,别落在旁人手里,看过了交给大奶奶收好,底下有人到南边去,包好了寄还林姑娘呢!”紫鹃心想,不知一幅什么画儿,说的这样郑重。便一件件打开纸包,不过是些新样花朵,精制宫粉,杭州的绒线,常州的篦箕之类,紫鹃都无心观玩,连晴雯、素云二人都争先要看那幅画儿。当下紫鹃找出了这幅画,展开观看。不知画的什么故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宝玉还家混淆真假 惜春题画点破机关
话说紫鹃把黛玉寄来的画幅展开,与晴雯、素云一同观看,见上面画的一尊观音大士,底下摆着蒲团,一旁画的架上鹦哥,又有一个身穿素澹衣裳的女子,手内捧着净瓶,瓶中插的柳枝,那女子面宠竟似黛玉小像一般。晴雯看了又看,笑道:“活脱是林姑娘,就比先前胖了好些。”素云道:“你不见林姑娘回去的时候,就是那么个样儿。”说着,看了一会先走开了。紫鹃和晴雯两个还瞧着不放,晴雯道:“那明明是你姑娘的一幅小照,到底南边人巧,画来再没那么像呢。可知道你姑娘寄来给你瞧的意思吗?你刚才白问甄家去说亲允不允,如今瞧这幅小像,可猜透你姑娘的心事了?”紫鹃道:“我也是那么想,怪道姑娘临走的时候和妙师父很亲热,原来他拿定主意竟走到妙师父那条路上去了。任凭你宝珠宝金,真的假的,总没相干。”
睛雯道:“只要咱们家宝玉回来,老太太作主,太太央人到林姑娘家去求亲,别管林姑娘允不允,就当真上了南海修到五十三参的地步,也要拉他回来呢。”紫鹃笑道:“再没有你这张贫嘴,谁听你话呢!”于是将黛玉给的东西送了些与晴雯,又留几件送给素云、碧月。一面留心访问甄家说亲一事,老太太如何作主。
当下已届岁除,只因荣府连遭逆境,园中姊妹也如晨星疏落。第一个贾母心中怀闷,毫无意兴,凤姐还在病中,未免诸事阑珊,虽免不了开祠堂挂影像,以及亲族往来宴会,不过循照刻板旧例,有减无增。就是东府过年,因贾母这里没有兴致,也热闹不起来。所以宁荣两府过年,再没冷淡如这年了。既无可记事故,一概无庸细述。
且讲宝玉留住甄府,专候好音。一日,见甄宝玉来笑道:“打发到令表妹府上去的女人已经回来了,他们传述的话也不得十分明白,大概这里人去,因有前番兄弟这一节事,未免动疑。尊府去求亲,何必从舍下这一转?又以二哥已与薛府姨表联姻,早完花烛,礼无两大并尊之伉俪,林氏千金岂肯让居人下?还有一说,那去的人私下打听得令表妹已安置佛堂一所,晨夕焚香供奉,杜兰香不肯轻下阆风之苑,与二哥避世逃禅,颇有异地同心的光景。据兄弟看起这件事来,未必不可挽回。
但须尊府另恳蹇修,先议明名分上可以酌经行权,两无屈抑,再将二哥一片苦衷细细诉明,令表妹凭是铁炼钢肠,亦化为绕指柔矣。”宝玉道:“我此时不愿先回家里,不如就近自己去走一趟,看怎么样?”甄宝玉笑道:“论至亲,本非不应上门,但既欲到他们下乘龙,岂有坦腹东床者,自任冰上人的理?况二哥未换缁衣,亦觉外观不雅。请勿焦急,兄弟本拟新正北上,如今为二哥的事,当即禀明家祖母,赶紧束装进京,到府上告知此事。想太君自然着急,一定设法料理此事。二哥且屈在舍下耽搁几时何如?”宝玉听了十分感激。
当下时交腊月初旬,甄宝玉定了长行吉日,来辞宝玉。宝玉自有一番叮嘱,便将通灵宝玉解下递与甄宝玉道:“此物前因无端失去,便闹出许多不遂心的事来。今物还故我,想得失皆关定数,带去交与家母,禀明家祖慈,见这玉如见宝玉,不孝远违膝下,死有余辜,惟望将此通灵作温家玉镜台,这玉一日不使南来,即宝玉一日不能北往。”言讫泪如泉涌,甄宝玉满口允许道:“此事可无他虑。”又劝慰了宝玉几句,一揖而别。
慢表宝玉在甄府之事,且讲甄宝玉带了童仆数名,水陆行程,在路无话。到京中正过新年,自然先至自己宅内见了父母,禀过祖母康健,又说了几句家务话,便提起宝玉事情。甄老爷早知贾母着急,世交关切,也暗暗着人各处寻访,那知留在自己家中,反抱怨甄宝玉为什么不同他进京?甄宝玉又说明宝玉不肯回家缘故。甄老爷立刻命儿子到荣府告诉明白。
甄宝玉便带了两个家人,跨上马径望荣府而来。将至荣府大门前,因跟来的家人遇见了一个朋友拉住说话,这条街上那些游手好闲的人一见甄宝玉,都是交头接耳不知讲了些什么话,十几个人一窝蜂拥上前来,将甄宝玉瞧个仔细,便拉马的拉马,在后面趂的趂,不由马夫作主,把甄宝玉骑的一匹马竟似腾云驾雾的拥进荣国府来。那两个家人有一瞬眼不见了哥儿,随后赶来,已赶不上,只听众人高声嚷叫:“找着宝二爷回来了。”
门房里跑出几个人来,迎面一看,飞风的嚷了进去。早有二门上小厮应声接嚷传到里头。
贾母、王夫人听见,好似云空里掉了一个活宝下来。贾母一手搭上鸳鸯,一手搭上琥珀,颤巍巍的往外直走。旁边鸳鸯忍不住笑道:“老祖宗这样走的快,不是我们来扶老祖宗,倒是老祖宗在这里拉了我们走呢。”王夫人也在后面随着,又有快嘴的六百里加紧的赶进园里报知李纨。
这日史湘云来拜贾母的年,见贾母处冷冷淡淡的,不似往年热闹,便到园里来找着邢岫烟和探春姊妹,都在李纨处闲谈。
湘云道:“咱们多少寻些年兴出来应了景才好。林姊姊带了些南边东西来给我,还有一副象牙围筹,虎、豹、獐、鹿刻的很精细,那是我上年叫他买的。我带在这里,咱们来打围罢。”
探春道:“他还记得你喜欢闹幺爱三呢。”大家都笑起来。岫烟道:“林妹妹真是个信人,他和我们饯行诗内说着‘南枝传信早,好寄陇头春’,果然点景儿寄了许多土仪来。想来上年给他饯行这几个人都有的。”湘云道:“正经我要叫回来的老婆子,问问他林姑娘的光景。”李纨道:“不必问老婆子,他有一件东西在这里,你瞧着就明白了。”湘云问:“是什么?”
李纨便命素云把紫鹃前儿送过来这幅画取出来,当下摊开与众人一看,各各领会黛玉苦心,未免黯然,湘云又赞道:“好手笔,真是神添颊上。此时恍与潇湘妃子觌面,一慰阔衷。大嫂子何不早打发人送来给我瞧瞧。”李纨道:“紫鹃说他姑娘嘱咐来人,别给外人瞧,将来有便要寄还他呢。”湘云道:“既要还他,咱们给他一题何如?”探春道:“枕霞旧友技痒,你瞧着大嫂子屋里拱的‘天竺腊梅岁朝图’,很对时景,随意诌两句解馋也好,再别题这幅画。”湘云道:“这又是蕉下客什么讲究呢?”探春道:“凡写小照布景,或吟风,或弄月,或揪枰敲子,或绮阁挥弦,皆取平日所爱的景物点缀怡情。今林颦卿迫于气苦,不得意的构思,关系终身结局。你们题跋起来,若仅顺题敷衍,未免有乖情理;一经翻驳,则又忤其意旨,不如善刀而藏为妙。”湘云点头道:“蕉下客所见极是。”惜春道:“三姊姊自发他的议论,我本来不会做诗,如今见了这幅照,倒要诌两句在上面,叫你们瞧着。”岫烟道:“四妹妹既肯挥毫、自有妙论,咱们也好领教。”惜春便命彩屏展开画幅,提笔写道:
慈云海上忽飞来,露滴杨枝着意栽。
尚隔红尘迟永久,此身终许近莲台。
湘云等看了正要议论,只见一个小丫头飞跑进来嚷道:“宝二爷回来了。”
李纨闻言,抽身便走,湘云、岫烟、探春亦喜出望外,嘻嘻哈哈的跟着出来。独有惜春,早料宝玉交春后必有音耗,不为奇喜,便自回蓼风轩去了。紫鹃和晴雯两个人正在屋里做明儿人日的彩胜银幡玩意儿,听见嚷着宝玉回来,各人心内一动,大家怔怔的把活计丢下。紫鹃此时也忘了李纨嘱咐他不要出去走动的话,便道:“咱们也去瞧瞧。”睛雯摇头道:“我是懒怠走动,你要瞧只管瞧去。”紫鹃会过晴雯不肯出去的意思,便道:“你不去也罢,我瞧宝二爷还是和尚不是和尚,进来告诉你。”紫鹃赶出园来,只见老婆子、丫头们跑的跑、嚷的嚷,络绎不绝,都要出去瞧宝二爷的。府中大小男女、上下人等,已到齐十分之七八,书且少表。
再讲众人把甄宝玉拥到垂花门外,被荣府众家人赶上来喝住,便都退到门屋前齐齐站着,七张八嘴道:“府上的赏单可揭在此,如今有了宝二爷,快把银子照数兑给咱们。”那门上的人也不敢吆喝他们,只说:“银子上了万,那有这样现成的?该是你们发财也少不了。这会儿且到照墙边去站一站,等正经主儿回来,再给你们兑银子。”当下内中有两个人说道:“大太爷吩咐的是,但是咱们这几个人太爷未必都认清楚,停会儿越闹越多,兑起银子来给谁的是?不如先把咱们各人的姓名开了一张单纸,留在大太爷这里,别叫没相干的人鬼混了去。咱们就多等一会儿也没什么要紧。”那门上的人道:“这话倒说的中听。”于是查照现在人数,记了姓名,一面去请贾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