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补 - 第 14 页/共 20 页
宝玉便向黛玉连连作揖道:“谢谢大贤大德的奶奶。”黛玉见宝玉当着丫头们在跟前这个样儿,脸上微红,带笑啐了一口,转身自去赏玩摆的兰花。宝玉记起袄子,忙回怡红院去查问,知晴雯已经收到,又将指甲交与他,自己藏好。
这里黛玉正要到王夫人处探听张家亲事,只听得廊下站的老婆子道:“姨太太、二奶奶来了。”一语未了,凤姐带笑一路嚷进来,道:“亏了林妹妹几句话,张家就满口应承了。”
当下坐定,把媒人回来,张家允亲的话说了一遍,又说:“他们的妆奁都备现成,倒叫咱们日子看早些。”黛玉问:“回过太太没有?”凤姐道:“老太太、太太处都已回过。姨妈也在老太太屋里听见的,老太太叫外头去选日子,要越早越好。这几天里头咱们先送聘过去,我已叫人收拾蘅芜苑屋子了。”凤姐坐了一坐,起身就走。薛姨妈与黛玉各各欢喜,过了一夜薛姨妈自回家去。刑岫烟知薛姨妈去了,不时与湘云、探春姊妹至潇湘馆闲坐,谈论宝钗之事,都称奇异,盼望过门迎娶相叙。
宝玉知道张家姻事已成,黛玉又许他叫袭人进来,件件遂心,十分乐意。
一日,黛玉瞒了宝玉,叫装了两提盒点心果子,就命前日送袄子这一个老婆子去看袭人,叫他好好调养,病好了,回明太太就叫他进去。又告诉他,宝姑娘已经借体还阳,张家许亲之事。老婆子到了袭人家里,说明是宝二奶奶叫送去的,又把黛玉吩咐的话一一说了。袭人呆呆的想了一会,感激黛玉,愧悔无地,老婆子临走时说不出一个“谢”字,惟有两眼流泪而已。老婆子回来,把这些形景回明紫鹃,紫鹃转把老婆子的话告诉了黛玉,道:“袭人这东西真不知好歹,姑娘这样待他,也不知道感激姑娘,叫老婆子回来谢谢,不知还哭他的什么?”
黛玉点头道:“你说他不知好歹,这就是我对晴雯说的话,你不知他心里正悔的怎么样不好过呢。”话未完,见宝玉进来,两个人便住了口。宝玉问道:“你们讲些什么?我是听不得的?”黛玉笑道:“偏不叫你听。”
一语未了,只听平儿在帘子外问道:“奶奶在家里吗?”
宝玉笑应道:“在家里呢,姊姊进来。”一面平儿走进里间,黛玉忙起身拉他坐下。平儿道:“我们奶奶要自己过来,因为太太那边不知有什么事过去了,叫我过来回奶奶的话。后儿放定,迎娶日子拣的八月初五。初三老太太生日过了,宝二爷喜事接下去。和奶奶商量还得请珍大奶奶过来帮帮呢。”黛玉道:“自然要请他过来的,还有咱们的大奶奶。”平儿道:“头里娶宝姑娘同今年奶奶的喜事,因大奶奶是个单身子人,不大上前。说起大奶奶也是可怜的,瞧他在老太太跟前一般有说有笑,我听素云说他奶奶陪兰哥儿念书,自己做些针黹,淌着眼泪,三更半夜的苦熬。我替他算起来,到那时候又要惦记兰哥儿下场的事了。”
宝玉听说下场的话,便记起赵姨娘之言,说:“幸亏姊姊提醒了我,今年是正科,环兄弟该同兰儿去走走。”便问平儿道:“你二爷在家没有?”平儿道:“才同媒人王尔调商量什么话,在屋里呢。”宝玉道:“我就托琏二哥给环兄弟捐监去。”
说着,赶忙出去了。平儿道:“宝二爷还想环三爷同兰哥儿下场,这几时环三爷在外边闹的越发不像样了。”黛玉问:“环兄弟在外边怎么样闹呢?”平儿悄悄的说道:“我对奶奶讲了,且别去告诉太太这话,也是二爷在外边察听回来和我奶奶说的。如今本家这一班子年轻的爷们领了银子去各自干正经营生,都习好了,不肯同环三爷混闹。他偏又结识不相干的人,日逐出外,非赌即嫖,勾引他的锦香院相与一个叫什么云儿,被堆子上知道了,要拿。锦香院里的人也怕吃官司,叫环三爷跳后墙逃跑了。还听说赵姨娘的东西,所有细软金银珠翠,多被环三爷拿去,鼓捣了好些出去。赵姨娘又不敢嚷破,私下与环三爷吵闹不依呢。”黛玉又问:“三姑娘知道没有?”平儿道:“谁告诉三姑娘这些话,若三姑娘晓得了,定要与赵姨娘淘气。我奶奶在太太跟前还瞒着呢。”
黛玉道:“环兄弟年纪也不小了,该早些给他定下一头亲才是。”平儿道:“我奶奶和二爷也提过,二爷道环三爷的亲事就难说,差不多的人家攀不上咱们,要是门户相当的,少不得打听打听哥儿,谁家愿意把女孩子许他呢?”黛玉道:“既然亲事一时难定,只好先寻一个妥当人给他放在屋子里,倒可以羁绊他些,不至于常出去混闹了。”平儿笑道:“讲到里头的人,怕愿意跟他的就少,除非是太太屋里的彩云。估量我们奶奶是不肯在太太跟前说这句话的。”黛玉道:“不用你奶奶管帐,我就和太太说去。”当下平儿回去,把黛玉的话对凤姐说了,凤姐说:“果然这样办成了也好,怕做了太太讨鸳鸯的故事,要碰太大的钉子。”又问平儿道:“林姑娘到太太那里去了没有?”平儿道:“就要去呀。”凤姐便借回别的事由头,过王夫人处探听这事。
这里黛玉来见王夫人,先回明宝玉要环兄弟同兰哥儿下场的话,又提到亲事上头。王夫人也是贾琏回过,说起宝玉要与环兄弟捐监,今科正场预备乡试的话,早已晓得。今黛玉慢慢说到本题上来了,指名直要彩云给贾环做屋里人。王夫人素日听的风言风语,也有几分知道贾环与彩云有些勾勾搭搭的事。今是黛玉来说,便欲将情卖与黛玉面上,沉吟了半晌道:“我不是舍不得一个丫头,环儿这个下流东西,总不肯往上爬,他娘又是一个湖涂虫。这会儿给他屋里人,虽然是个丫头,怕白糟蹋了人家女孩儿。”黛玉道:“太太虑的很是,但凡物因材成器,比如樗木坚铁,也要造作他一件器皿出来可以用得。环兄弟年纪轻,树枝子从小压,趁这时候他肯收收心,回头转来还不迟。老爷又不在家,太太那里照顾得到,所以我来求太太给他个人,正是羁禁他,并不是放纵他,请太太裁夺。”王夫人道:“我想宝玉屋里先前就有个袭人,如今又有晴雯、紫鹃,环儿不给他一个,显见得环儿不是我养的,人家说我有偏心。况又是姑娘来说,我也不好驳回,不知彩云愿意不愿意,你们也得去问他一声。”
此时黛玉正与王夫人讲话,凤姐也到了,听王夫人口风,便接口顺了黛玉的意思,怂恿了王夫人几句,见彩去不在跟前,便道:“我叫平儿去问彩云。”当下回到自己屋里,笑对平儿道:“这件事我竟料不着,刚才林姑娘的话太太倒应许了,还怕彩云不愿意,叫去问他。你快找彩云问去!”平儿道:“问也不用问得,我替彩云做主允了,奶奶尽管回太太去。”凤姐带笑骂道:“扯你娘的骚,你知道人家愿意,也要他自己牙缝里落出句话来。我去回了太太,彩云拿起腔来,叫你去跟环老三。”平儿便笑着去找彩云。彩云听了平儿的话,喜出望外。
平儿去与凤姐说了,凤姐就去回明王夫人。王夫人赏了彩云几件首饰衣服,叫老婆子送到赵姨娘处,说明此事。赵姨娘也感谢不已。一面凤姐叫林之孝家的进来,吩咐挑人补彩云的缺。
过了几日,这一天,贾环见了贾琏想要一溜过去,贾琏叫住他道:“环兄弟,别走,有话对你说。”贾环只得站住了,未知贾琏有何话说,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恩偿夙愿追忆画蔷 缘了前生重谐卜凤
话说贾环见了贾琏想要躲避,猛不防贾琏将他叫住,贾环只得回转身来站着。贾琏道:“环兄弟,你这几时趁着家里有事查察不到,你在外头闹的太不像样了。我要写禀帖到老爷任上去,老爷是已有了升转的信,等旨谕一下,就要回京请训,那时候看你死呢活。我听太太已给了你屋子里人,你宝哥哥叫你同兰儿下场,给你捐了监,照也有了。你肯听我一句话呢,书也念念,好歹巴结完了三场,再别出去胡闹。老爷回来,我也好替你遮饰过去了。你自去想罢。”贾环脸涨通红,不敢回答一句话。贾琏又瞪了他一眼,自走开了。
贾环因在锦香院被堆子上要拿,受了这一次惊吓,稍为敛迹;屋里有了彩云,私情已遂,不想再去问柳寻花;又被彩云随时劝阻,贾环倒肯受他几分管束;还怕贾政回来究责,从此摒除外务,竟将纨绔恶劣行为渐渐改了。
赵姨娘知道彩云一事全仗黛玉之力,又听说宝玉的主意与环儿捐监下场,顿时把他母子抬举起来。想起那一年薛大爷带了许多南边东西来,宝姑娘叫人送来分给环儿,我还夸宝姑娘为人,抱怨林姑娘尖刻,如今诸事有咱们娘儿在眼里,先前真是错怪他的。俗语道的,“日久见人心”,一点也不错。从此赵姨娘不但把怨毒宝玉之心冰消瓦解,而且追悔无及,亲到黛玉处说了无数感激的话。
接着彩云也来谢黛玉,黛玉往紫菱洲去了。晴雯、紫鹃都在那里,便拉彩云坐下。见彩云尚未开面,同自己一般,不过收在屋里留以有待。一面叫小丫头子倒茶,因小丫头都玩去了,五儿在外间屋子里泡了一盏茶,进来递与彩云。彩云接了茶对五儿笑道:“你几时进来的?也巴结上好地方了。”五儿想起茯苓霜,一时带累他母女两个人受了一夜苦,一向不敢发泄,如今到了这里,听他说巴结上好地方的话,由不得哼了一声,道:“幸亏先前没有撵出去,得到了好地方,也没别的话头,就是太太屋里再被人家偷了东西,去巴结相好的,可连累不着我受罪了。”彩云听了五儿的话触心,禁不住脸上一红,羞脸变怒,指着五儿骂道:“你这小蹄子,才上了台盘没几天,就要倚势欺压人家!你见我偷了太太的东西去给过谁?就算我偷了,害着你的筋疼!不是你们厨房里现搜出赃来,就硬派上你们个贼名儿了。”五儿道:“我没有指名说姑娘偷太太的东西,姑娘何必揽到自己身上去。姑娘说我们厨房里有赃,有赃要有贼,到底审出偷盗实迹了没有?”紫鹃喝住五儿道:“你要死呀?不怕奶奶回来听见了捶你。”又笑向晴雯道:“怪道五儿长来像你,听他这张利害嘴,和你差不多。晴雯也笑道:“五儿原该打,怎么就得罪新姨娘起来。”彩云见紫鹃吆喝住了五儿,也就不言语了。又听晴雯和他取笑,便不依,向晴雯道:“我是新姨娘,你算什么呢?你是新奶奶,新太太?怕一个样儿,还挣不到姨娘的分儿呢。不想想自己,混来取笑人家,唉呀呀,好不害臊。”晴雯一想,原是自己的话说莽撞了,便向彩云陪笑道:“好妹妹,是我的不是,别生气。”一语未了,麝月从外边进来,听见晴雯和彩云陪礼,便道:“我同他过了半辈子,凭他自己错了,总强到底,要他赔不是,可是今儿第一遭,还是彩云姊姊脸大。”说着大家一笑。紫鹃问麝月道:“姑娘在邢大姑娘那里做什么?”麝月道:“才开了棋局,和史大姑娘下棋呢,叫我回来取马褂。”麝月便往黛玉屋里取了一件夹纱马褂送往紫菱洲去了。彩云道:“奶奶回来还早,你们替我说声罢。”说着起身,彩云与紫鹃、晴雯三个人同出了潇湘馆。彩云道:“你们要往那里去?”晴雯道:“今儿好凉快天气,我们约着逛逛,还要转到梨香院去。有你来了又坐住了,咱们同走罢。”彩云道:“赵姨奶奶还等着我描花样子,你们自去。”一路说话,行至蜂腰桥分路,彩云自出园去了。
这里晴雯、紫鹃慢慢行走,听得宝玉叫着赶上来问:“你们到那里去?”晴雯道:“屋子里坐着闷得很,和他到梨香院去逛逛。”宝玉赶上前去道:“这里来,那边有起阁了的匠人,你们厮赶着我,盘出了栊翠庵多走几步,横竖闲逛。”说着穿林渡径而来。只见碧天云净,桐荫生凉,宝玉道:“立过了秋,竟是一派秋天的光景。原来节气是不错一点的。”紫鹃道:“记得去年这时候,正是避难的,躲在妙师父庵里呢。”晴雯道:“我比你强,在堡里住了两三年,春夏秋冬也一天一天的挨过了。”宝玉一路听他们讲话,不多时到了梨香院。
先进清音班的屋子里,只见那唱大净的女孩子在那里哭呢。
原来他们两班都住在梨香院,彼此往来,讲到唱曲,字面辨得真,板眼按得准,清音高似戏班,却不知道场步。清音的师父也要这些女孩子学几出戏,请戏班里教师过来教他们。今儿正在那里排大净的戏,师父因他脚步走得不是,打了他几下。宝玉见了,问起缘由,便生气把他师父吆喝道:“他们本来不是唱戏的,该慢慢教他学习,不可性急,底下再不许打他们,我知道了是不依的。”那教师只得应了一声“是”,各自走开。
宝玉拉了唱净这女孩子的手问:“学的什么戏?排了几天了?可会了没有?”一面又拉了庆龄说话。那遐龄虽然在怡红院走动,和晴雯时常见面,到底与紫鹃分外亲热,只挨着紫鹃身旁说说笑笑。晴雯和他玩道:“你瞧庆龄是有二爷欢喜他的,可恶遐龄也只认得鹃姑娘,理也不理我。”庆龄们听了,赶忙笑着走过晴雯身边。紫鹃道:“你喜欢他们亲热很好。”便叫:“庆龄、遐龄,你们两个都拜给晴姑娘做了干女儿可不好。”
一语未了,不由晴雯做主,两个人便跪下磕头,连叫“干妈”,臊得晴雯脸涨通红。宝玉见了笑道:“这有什么害臊的,比如芳官这几个,认那些混帐老婆子做干妈,不如认你们好多着呢。”
紫鹃便笑向庆龄道:“你们有了干妈,就该去认干爹。”说着呶嘴儿叫他们去认宝玉,和晴雯取笑。庆龄们也知道紫鹃要玩晴雯,便一眼瞅着晴雯摇头,笑道:“我们可不敢。”紫鹃道:“你们瞧,认了干女儿就回护干妈了。”
庆龄笑着叫唱大净的女孩子去拿了鼓板笛子来,把鼓板递与宝玉,自己拿起笛子道:“二爷的‘折柳阳关’还没很熟,再唱一回。”说着,把笛子亮好,宝玉尚未开口,只见戏班里的藕官笑嘻嘻的赶来,拉了宝玉过去。见藕官房里坐着他们一个同班女孩子笑脸相迎,赶忙站起来请安倒茶,亲手捧与宝玉。
宝玉仔细瞧他,便是在蔷薇花下画“蔷”字,要他唱曲不肯唱,反走了开去,冷落他的这个龄官。今儿为什么忽然殷勤起来?
再看他柳眉带蹙,杏靥含颦,妩媚中露出一种病态愁容。宝玉正思细探其故,藕官拉了宝玉至无人处道:“龄官有一件事要求二爷呢。”宝玉问:“有什么事?”藕官道:“他先前在里头唱戏就和蔷哥儿好,二爷也知道的。后来咱们出去仍旧唱了戏,蔷哥儿还常去瞧他。如今咱们又进来了,他们两下里干着急。蔷哥儿要买他出去,因在里头唱戏,师父不敢做主。蔷哥儿寄信进来叫龄官想法儿。龄官也知道我在杏树下烧化纸钱被春燕的姨妈看见不依,幸亏遇了你,倒替我遮掩过去,说你最肯怜念我们女孩子的,想要求你,当着面又臊的开不出口来,所以我替他来求二爷的情。只要二爷肯到上头去说一句话,准他出去,师父另去聘了一个脚色来顶了他。“宝玉问:“顶他的人有了没有呢?”藕官道:“那是现成”宝玉道:“龄官有了替身,也不用到里头去说话。只推龄官有病,到外边调养好了再进来。里头也不查察这些,叫了一辆车子,把龄官送到蔷哥儿家里去就是了。”又笑道:“你去对龄官说,今儿可要好好唱一支曲儿我听听。”藕官也笑道:“今儿就叫他唱十支曲也包管肯。”
说着,引宝玉到龄官房里。龄官跟了进来,藕官道:“二爷要听你的曲儿。”宝玉道:“我可不要听昆曲,要唱小曲呢。”
藕官道:“他就唱的好《马头调》,还会自己弹。”龄官便拿起琵琶,伸出尖尖玉指拨动弦槽,嗽了一声嗓子,轻启脂唇唱道:绣不完,细针密线的鸳鸯带;拭不干,泪珠滚滚滴下香腮。
想起我那可意人儿今何在,病恹恹香销锦帐,软咍咍梦醒阳台。
听梧桐叶落,雨滴空阶,剔银灯,苦把秋凉耐。叹命薄的红颜错转了胎,恨只恨,今生还不尽相思债。
宝玉听他唱完,怔怔的出了一会神,便向龄官道:“你放心,包管你不叫在蔷薇花底下白淋了一会雨就是了。”
一时又进来了蕊官、玉官,宝玉叫他们过清音班那边,去叫了晴雯、紫鹃来同走。玉官们去不多时回来,说他们走了好一会了。赶着庆龄、遐龄过来,同龄官、藕官这几个人送宝玉出了梨香院。宝玉一个人便走到栊翠庵前,看看匠人做工,回到潇湘馆,一概闲文不叙。
看看七月将尽,贾母不等去请示,便对王夫人道:“今年我的生日可不必举动,接着就是宝玉做亲,说不得再受亲友们一回贺礼。底下碰着人家有事,从厚答还他们也使得,总要像娶林丫头一样的,张亲家面上好看些,二来补了宝丫头的情。不可存宝丫头是已经做过亲的了这条心,这些话,我已对你说过的了,别的事我不管。”王夫人应了一声“是”出来,便把贾母的话和凤姐说了。此时银钱宽裕,办理从容,一切遵依贾母的吩咐。
八月初三日拜寿,并无外客,都是子侄辈,女眷们就是邢、王二夫人同孙子媳妇、孙女儿,并园里住的这几个姑娘们,还有尤氏领了佩凤、文花与蓉哥儿媳妇,又来了薛姨妈、香菱,闹了一天。贾母因宝玉喜事,这几天众人正要辛苦,不肯久坐,早早散了席,叫上下人等各自歇息。
过了一天,就是宝玉吉期。诸王妃、勋戚,命妇听说张观察府上出嫁这位千金,就是贾宝玉从前所娶的薛氏借体还阳,当一件新闻异事,都要来瞧瞧,因此今番来贺喜的女眷,比娶林黛玉这一会又多了几家。照前叫了几班好戏,内外唱戏宴客,还添了梨香院的两班,越发热闹。园内铺设了缀锦阁、嘉荫堂两处,只有省亲别墅的门不开,迎亲卤簿照样排常张家见了也甚欢喜,虽然素来俭啬,此处陪嫁妆奁极其丰美,也颇相称。
一时迎娶进门,在荣禧堂结亲。
这里晴雯、紫鹃两个人预先私下商量,把雪雁妆扮好了引他来见黛玉。黛玉不解其故,笑问道:“你又不要妆新,这样插戴好了做什么?”雪雁道:“紫鹃姊姊他们两个人替我这样妆扮的,问他们又不肯和我说明白。”晴雯在旁只是抿着嘴笑。
紫鹃道:“送他到琏二奶奶那里去。”黛玉道:“送他到琏二奶奶那里去干什么?”紫鹃道:“二爷头里这一会娶宝姑娘,不是雪雁去扶着宝姑娘拜堂的吗?怕今番还要用他,送去交给琏二奶奶,听他们去使唤呢。”黛玉听了,才会意过他们这番举动来,便带笑喝住道:“已经过去的事,还翻腾他什么?如今你们把雪雁送去,叫琏二奶奶脸上怎样下得来呢?不说你们闹的玩儿,还道是我故意揭他的短。况且,宝姑娘也是死去活来的人,叫他知道心里怪不受用,何苦来呢?”紫鹃听了黛玉的话,也就歇了。
再讲宝玉结亲后,自荣禧堂进园,直至蘅芜苑。一路满铺了红毡条,照样二十四名丫环提灯,清音细乐送入洞房。贾母与众人要看新人的模貌,等揭了盖头巾争先去看,宛然是一个宝钗。宝玉见了更乐得心花开放,竟忘了情,不顾众人在跟前,连声便叫“宝姊姊”,众人都笑起来。黛玉暗暗扯了他一把,宝玉回头见是黛玉,便笑着走开了。
再讲新人睁眼看时,满屋子都是熟人,想想我薛宝钗一个人与宝玉两番花烛,真是亘古奇闻,不禁悲喜交集,因不能不替张家小姐留些体统,勉强妆出一个新人的漠样,暂且缓待与众姊姊再诉死后衷肠。一时众人散去,莺儿与张家几个陪嫁丫头在屋里伴陪。见宝玉进来,莺儿想要数说他几句。一则因他姑娘已经还阳团聚,二来当着张家的丫头们在跟前,只得忍耐住了。宝玉等众人散去,便来亲近宝钗。??时宝钗亦将怨恨宝玉之意付之汪洋。宝玉还疑借尸之说事属模糊,将旧话几般探试,宝钗逐一对答,纤悉不忘。宝玉十分奇异,叙谈至四鼓后,宽衣同入销金帐,枕席欢娱,比从前合卺时似加几倍。惟是含葩初放,重点元红,不能不又试一番呻吟羞涩之态,话休絮表。
连日酬客演戏,忙乱过了几天,就是宝钗回九之期。同宝玉到了张家。张大老爷夫妇看见宝玉生得俊伟风流,而且侯门子弟,年少登科,真是乘龙佳婿。有女夭殇,幸得丝萝借附,居然坦腹承欢,比亲生更为难得。其款待殷勤之处,自不必说。
因按规矩不便留住,内外筵席散后,当日就回。
间了一天,便是中秋,凤姐向贾母处请示赏月酒席设于何处?贾母道:“上年为你宝兄弟不在家,林丫头又回南去了,冷冷落落这几个人,大家不高兴,就在我院子里坐了一会,也就算圆了月了。今年难得林丫头同宝丫头两个都是意想不到的与宝玉团聚了。我瞧这天气,明儿晚上的月一定好的。咱们兴兴头头做一个圆月‘团圆会’,别辜负了这一个中秋,还是园子里瞧月亮也宽阔些,你们商量去拣一个合式地方摆酒。”凤姐道:“前年八月十五,老太太在凸碧山庄平台上摆酒的,那个地方高敞,玩月最好。”
当下湘云、黛玉也来了,听凤姐说摆酒的话,黛玉便道:“近水楼台多得月,山上玩月还不如在有水的地方更妙呢。凸碧山庄底下就是凹晶馆,这个地方玩月又省得老祖宗走山坡子。”
凤姐道:“林妹妹说凹晶馆好,就摆在那里罢。”贾母点头道:“也使得。我记得那一年还有你大老爷、老爷都陪我喝酒,叫他们讲笑话我听的,姑娘们也有两桌,怎么不记得有你在里头呢?”鸳鸯在旁接口道:“那时候他正病着呢。”凤姐忙陪笑道:“不是躺着爬不起来,肯躲懒不跟老祖宗去吃好东西吗?”贾母道:“咱们先算算有多少人。”
凤姐便从大老爷那里算起,贾母道:“我说今年中秋喝的团圆酒,你老爷不在家,连你大老爷也不必过来,叫他自同大太太在家里圆月。珍哥儿也叫他爷儿们各自两口子团圆去。咱们去邀了姨妈来,娘儿们多乐一会。”鸳鸯指着凤姐笑道:“他呢?也该让他们团圆去。”贾母听了也笑道:“当真我倒忘了,他们两口子呢?”凤姐道:“老祖宗别听他的话,没有这个理。况且琏二爷也不在家,接环兄弟、兰哥儿的场去了。”贾母道:“环儿不肯念书,就去下场,不过应个名儿罢了。我倒望兰哥儿中一中,也叫他母亲喜欢喜欢,不枉他这几年的苦守。”
话未了,院子里老婆子们说:“姨太太来了。”凤姐忙起身相迎,薛姨妈早已进了堂屋,与贾母相见让坐。凤姐过去问了好,便道:“老祖宗才说要请姨妈过来,正要打发人过去,姨妈倒过来了。”薛姨妈道:“横竖后儿一早要过来与老太太拜节,今儿宝丫头回九到张家去来,不知怎样款待他们,我还要问问。今儿过来就在园子里歇了,后日起来近便些。”凤姐又问:“香菱呢?”薛姨妈道:“才从你太太那里出来,碰见紫鹃,拉他到园子里去了。”
当下薛姨妈在贾母处说了一会闲话,出来进园子里,先到蘅芜苑,见宝钗已经回来了。薛姨妈坐下正在说话,黛玉进来便叫“妈妈”道:“方才紫鹃说姨太太来了,我在屋子里等了好一会,知道妈妈在姊姊这里,我也赶来了。”薛姨妈笑道:“我也才来,正要问他张家的话呢。好笑这位张太太,今儿宝丫头回九,还当他亲生女儿看待,连女婿都成了他家的亲女婿了。”黛玉道:“这也难怪他们,姊姊不是他家亲骨血吗?总是姊姊命好,倒多了一个亲妈。”说着,由不得眼圈上一红,宝钗笑道:“你也不用伤心了,我有张家亲妈,也不认我的妈了,把妈给你做了亲妈,岂不是我和你两个人都有妈了。”说的连薛姨妈都笑起来。正在说笑,见一个小丫头子来请黛玉道:“不知那里来了一位奶奶,等姑娘回去。”黛玉问:“是谁?”
那小丫头道:“我来了几个月,没有见过这个人,认不得是谁。”
黛玉道:“雪雁这些人不知在那里干什么?讲不清的话,偏生叫这一点子小的来,估量是袭人进来了。”宝钗道:“他出去嫁了一家姓蒋的,又退了回来,这件事莺儿在张家早和我说过的了。如今为什么又进来呢?”黛玉道:“他停会儿总要到你这里来的,细细问他便知道了。”
说着,出了蘅芜苑,转弯走不多路,遇见香菱,黛玉问香菱那里来?香菱道:“我到紫菱洲去,邢大姑娘、史大姑娘叫我吃姑娘送去的百果桂花馅子的月饼,尝着味儿很好。”黛玉道:“你爱吃我那里还多着呢。”香菱又笑道:“宝二爷在那里商量明儿赏月的地方,邢大姑娘说不拘在那里总没有他的分,他要到栊翠庵同妙师父赏月去。”黛玉点头笑道:“你太太在你姑娘屋里,快去罢。”黛玉自回潇湘馆来,不知在屋里等的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庆团圆贾母赏中秋 博欢笑村妪陪戏宴
话说黛玉在蘅芜苑见小丫头来请,回到潇湘馆,走上台阶,听见雪雁屋里一片嘻笑之声,却不听得袭人说话。黛玉便问道:“小丫头说不明白,说来了一位奶奶,可是袭人姐姐吗?”袭人在里边听了“奶奶”两个字,脸先红了,赶忙迎了出来与黛玉磕头。黛玉把他拉住问道:“如今可大好了,我倒惦记你呢。”
说着,拉了袭人的手走进里间让坐。袭人不敢就坐,黛玉笑道:“这屋子里你头里常来惯的,咱们旧日在一堆儿犹如相好姊妹一样,别生分了我。”袭人只得在一张小杌子上就凳沿欠身坐了,低头无语。
黛玉看他一种拘谨羞愧之态,迥非旧时举动,便问:“见过老太太、太太没有?”袭人欠身答道:“刚才进来见过的了。”
又问:“晴雯、宝姑娘的事都知道了吗?”袭人道:“都知道的了。”黛玉道:“第一个先说晴雯,那时病着被太太撵出去,死了放在棺材里,抬到地头活了转来,悄悄的在他舅舅家里住了两三年,咱们都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个人。第二个宝姑娘,金玉姻缘不到头,灵柩现停在铁槛寺,有这位张小姐的遗体附魂还了阳,更是天下少有的事。说到我……”黛玉说出“我”字,瞅了袭人一眼,重又道:“我也是死去活来,上年回了家,都料定我再不能到这个屋子里来的了,那晓得后来的事竟是神仙也不能知道的。你和我们一个样儿,今儿进来也只当转世投胎,把头里的事再别挂在心上,大家过快活日子。晴雯不过嘴躁一点,其实心上也是坦白的。”
袭人听了黛玉的话,不能回答一句,惟有流涕,说道:“奶奶宽宏仁厚,我活一天戴奶奶一天的恩德。”说着又跪下去,黛玉忙拉住他道:“话都和你说明的了,还要这样算什么呢?”
又道:“宝姑娘仍旧住他的蘅芜苑做新房,晴雯、紫鹃叫他们住在怡红院了,你爱住那里凭你去拣罢。”晴雯听了忙过来叫道:“袭人姊姊照旧同咱们去住怡红院好。”袭人心思撩乱,话不留神说一句:“我不去住这屋子,也住腻的了。”晴雯听了心想,好意留他,他倒说出这句话来,由不得答他一句道:“你住腻了,再到蒋……”晴雯才吐出个“蒋”字,紫鹃正同晴雯站着,连忙在他衣巾上拉了一把。晴雯记起黛玉劝他的话,便缩住了口。袭人只做不理会,便接口道:“我到这里来伺候奶奶。”黛玉道:“你愿意在这里住也使得,快去看看宝姑娘再来。”袭人道:“我的铺盖还没拿进来呢。”紫鹃道:“雪雁就有几床被褥,怕短了你的铺盖吗!”
当下袭人出了潇湘馆,一路行走,细想林姑娘的话说得情理恳切,似没有恼我。他素日是有心眼的人,真假尚难揣度,只好留心再看底下。正走间,顶头来了彩屏,见面彼此问好。
彩屏便问:“姊姊那里去?”袭人道:“蘅芜苑去瞧宝姑娘。”
彩屏笑道:“姊姊怎么连园子里的路都认不得了?这是到栊翠庵去的路呢。”袭人因心里有事,不留意顺脚走去,被彩屏道破,抬头一看,自己醒道:“我当真发昏了。”便回身同了彩屏,一路叙话过了荇叶渚。彩屏自回蓼风轩去,袭人径往蘅芜苑。
他一进外间屋门,见了宝钗并不惊奇疑异,竟当了素常见惯的宝姑娘,把自己嫁到蒋家才回家时候要往铁槛寺哭诉的心肠就此发泄,满腔怨苦结为凄楚之声,抽抽噎噎的哭起来。宝钗一见袭人,也禁不住两行珠泪直滚下来。莺儿忙上前悄悄劝道:“今儿是姑娘回九的好日子,快别这样,你瞧引得姑娘也伤心起来了。”薛姨妈在里间屋子里听见,也出来把袭人劝说了几句,袭人才住了哭。
宝钗道:“刚才小丫头来请林姑娘,说来了一位不认识的奶奶,林姑娘就猜是你。我先要问你,是谁叫你进来的?”袭人答道:“是林姑娘呢。”宝钗道:“林姑娘叫你进来就很好,你见了林姑娘,他和你说些什么?”袭人就把黛玉说的话一一告诉了宝钗。宝钗道:“难得林姑娘同你讲这些话,你也不用伤心,就把林姑娘这番话细细领会去,我也再没别的话和你讲了。你在那里住呢?”袭人道:“我就住在潇湘馆里。”宝钗点点头。袭人又问了宝钗借体还阳的话。一时宝玉回来,见了袭人,因前日已与袭人见过面,知道他进来了,此时不过与他淡淡问答几句,等将来到无人处私与绸缪自不必说。是日,薛姨妈同袭人都在潇湘馆住下。
到了十五早上,贾赦率领子侄辈先在贾母处行礼已毕散出,邢、王二夫人及尤氏、李纨、凤姐、黛玉、宝钗众姊妹挨次与贾母叩节。然后李纨妯娌等又见过了邢、王二夫人,薛姨妈与贾母、邢、王二夫人互让一会坐定。宝玉先已随着贾赦一班行过礼了,只混在姊妹们里头,同那个扯扯,与这个讲讲。众人坐不多时,贾母便令邢夫人、尤氏婆媳各自回家去过团圆节,晚上不必过来。邢夫人先自走了,尤氏随后站定,回转头来笑道:“老祖宗赶我们,只好走了。”凤姐也笑道:“不知好歹的,老祖宗体谅你们,不磕个头谢谢,你们瞧他还要拿腔呢。别害躁,尽管走你的罢。”说着,把尤氏一推,蓉哥儿媳妇也带笑随着走了。
众人各自回去,凤姐到自己屋里脱了衣服,才吃完饭,平儿进来说道:“老婆子上来回,刘姥姥来了,在二门外站着呢。”
凤姐道:“为什么不叫他进来?老太太前几天还问起呢。”
平儿吩咐了老婆子,便站在月台基下等他。不多时,刘姥姥走进院子,赶着上前与平儿问好。见廊下放着一大堆西瓜,刘姥姥道:“我女婿家里种了十几亩瓜,地里头一箍脑儿起来还没这些呢。”平儿道:“这几个是挑出来赏丫头、婆子们晚上供月的,你去瞧咱们堆西瓜的屋子,比这里还多几十倍呢。”说着进了堂屋。
刘姥姥见了凤姐,彼此问好。凤姐道:“姥姥,算你有两三年没来,瞧你倒越发硬朗了。咱们都说姥姥为什么不来,连老太太也惦记你,别一会子得罪了你,恼了咱们了。”刘姥姥念了一声佛道:“我的好奶奶,说起这样话来。就为上会子,奶奶同老太太、太太、姑娘们都看顾我,拉了许多东西回去,我女婿家里添了好几亩地,屋子也盖了几间。一年四季,瞧他们闲的时候就少,看不过,帮他们动动手,那里走得开?所以没有来看奶奶。”凤姐笑道:“你又拿什么时新菜蔬来送咱们呢?”刘姥姥道:“今年雨水多,结的瓜果都不好。上会子来孝敬了这点点,硬的软的骗了一大车子东西回去。今番进城来,我女儿、女婿原叫我地头上搜寻搜寻,多少带一点子,再不然蝈蝈也捉两笼子来,送给哥儿们玩玩。我想哥儿们年纪也大了,不爱这些。说到别的,还有什么希罕东西?知道的呢,说我尽一点穷心;那一等刻簿嘴,一定说那讨人厌的刘姥姥,又拿了两篮子虫蛙扁豆、退倭瓜来打抽丰了,不如塌拉了两条胳膊进来看看奶奶倒干净。”凤姐道:“那是姥姥你多心,咱们倒想你们田里一点野味儿换换口,底下来再给我们罢。”刘姥姥又回过脸来向平儿道:“姑娘给我要的葫芦、茄子条儿,有了心也没孝敬,果然奶奶、姑娘不嫌弃那些东西,值什么钱呢。”
凤姐道:“你外孙、外孙女儿为什么不同你进来?”刘姥姥道:“他们如今也都大了,不许他们出来玩耍,在家里轻便活计也好替替力。我一个人搭了一辆屯车,赶天明就进了城。到门上不叫进来,盘诘个难,耽搁了有时候呢。”凤姐听他的口气,知还没有吃饭,便命平儿:“叫他们与姥姥端饭,他屯里上来走了十多里路了,先拿两个月饼来给姥姥先点点饥。老太太那里传过饭了,姥姥你吃了饭同他过去,太太也在老太太屋里呢。我到园子里去走走,看他们收拾圆月的地常当下便带了小丫头子进园来,先到凹晶馆前看了看,见已撑起五色彩帐,老婆子们搬抬桌椅,小丫头支架风炉,洗涤茶酒器具,正在忙乱。凤姐吩咐了几句话下来,要到潇湘馆去,见五儿正走来道:“姨太太同奶奶都到蘅芜苑奶奶那里去了。”
凤姐又回身来到宝钗处,见史湘云、李纹、李绮、探春、惜春、宝琴、香菱、玉钏都在宝钗房里说笑。薛姨妈与黛玉两个看宝钗做的针黹,因这些绣花东西都是张家姑娘的手迹,所以看了还议论针线好歹。
凤姐进去,大家让坐,讲不到两三句话,只见翡翠进来找琏二奶奶,道“老太太因为刘姥姥来了,留他听戏,叫就在赏月的地方,传梨香院戏班来唱戏,晚上再圆月呢。”凤姐道:“凹晶馆前唱戏就宽敝。”便叫小丫头去叫林之孝家的来,吩咐预备着,一面先打发人去告诉王夫人。黛玉笑问:“可就是‘大火烧了毛毛虫’这一个刘姥姥吗?”凤姐道:“可不是他呢。”宝钗、湘云都笑道:“今儿来了他,可有了玩意儿了。”
当下众人都拉翡翠坐下,翡翠道:“我要走了,你们去罢。老太太今儿高兴,也就来了。”凤姐忙同翡翠出了蘅芜苑。
这里薛姨妈一众人也都慢慢起身,齐至凹晶馆。紫鹃、莺儿、晴雯又去拉了袭人都来瞧戏。众人才至凹晶馆,李纨也来了。远远望见鸳鸯、琥珀搀扶了贾母颤巍巍的行来,王夫人同翡翠、玻璃随在后面,刘姥姥走得快,站着等贾母,一同到来相见。刘姥姥见了花团锦簇这一群人,已斜着眼瞧道:“奶奶、姑娘们可要恕我老糊涂,我见了奶奶、姑娘们都面熟,却认不真那一位姑娘,那一位奶奶,谁是谁?”凤姐笑道:“别位奶奶、姑娘都不用说,内中有两位奶奶姑娘,须得我来告诉你才明白。”因指黛玉道:“这一位是先前住在园子里你见过的林姑娘,如今是咱们宝二奶奶了。”又指宝钗道:“这一位也是见过的姨太太家的宝姑娘,做了咱们宝二奶奶,如今是张太太家宝姑娘,又是姨太太家宝姑娘,还是咱们宝二奶奶。”贾母听了笑道:“你们听这猴子,又故意闹他呢。”薛姨妈道:“这可真把姥姥糊涂住了。你越往明白里说,越不得明白呢。”
刘姥姥也不理会凤姐的话,便道:“老祖宗今儿叫我在这里赏月,月亮还没有上,我先跑到月宫里来了。这一个赛一个的都不是月里嫦娥吗?”凤姐道:“姥姥到了月宫里,那桂花树底下的石臼子可要你去捣两锤呢。”刘姥姥道:“奶奶又取笑我了,这不是叫我做老兔子吗?”众人又都大笑起来。
一时戏班伺候点戏,贾母道:“点什么戏呢?我同姨太太随便瞧他们两出,只拣好的唱就是了。”一时开场,先唱《浣纱记》,《采莲》因少脚色,连清音女孩子都拉在里头。接着又唱《解妓》、《赶车》。贾母问道:“姥姥你瞧,咱们的戏比你们屯里唱的好不好?”刘姥姥道:“我活了这么大年纪,戏也听过的多,那里有这样好戏!别的我不懂,只瞧扮的旦脚,活脱像个女孩儿。”众人都笑起来。
凤姐拉了蕊官,推到刘姥姥身旁叫他瞧,道:“姥姥你仔细瞧瞧,他是真女孩子假女孩子?”刘姥姥道:“那是我认得清的,他不过生来俊,妆扮得像,那里是女孩子呢。”说着,把蕊官的颈脖子抚摩了好一会。蕊官见刘姥姥认他做男孩子,瞅着他嘻嘻的笑,刘姥姥越舍不得放手。凤姐道:“姥姥你喜欢他,肯把你家孙女儿给他做个老婆,你也招了一个好孙女婿。”
刘姥姥道:“我倒愿意呢。”便问蕊官:“你定了小媳妇儿没有?”蕊官忍住了笑,说不出话来,只是摇摇头。刘姥姥道:“我回去问问青儿的妈,把青儿给了他罢。”凤姐又笑道:“到底要察访察访明白,别把青儿送到他家,两口子配不上,退回家来,人家说你孙女儿配给戏子都不要,底下就不好攀亲了。”
一句话,说得袭人脸上红了又红。凤姐偶然睃眼到廊檐下,见了袭人,才想起这句话无意中伤触了他,悔已无及,连忙把别的话岔开了去。
一时贾母要散步,出来看看园景,便叫煞了场,同薛姨妈先走,众人都随在后面。一阵风来,满鼻子闻的桂花香。刘姥姥道:“别说别的花卉,就这桂花香,比屯里桂花香的不得一样。”凤姐瞧着山子底下两株桂树道:“果然今年分外开的茂盛,园子外就闻着香呢。”说话间,早走了一节多路,凤姐回头叫老婆子们,“快到前面沁芳亭铺设好了”。一面随贾母进去坐歇,便道:“老祖宗看看河里种的菱角子,早就密层层结的多呢。”刘姥姥接口道:“这些瓜果、蔬菜,轮着年分,那一年种的那一样有收成,就是咱们庄家人也再拿不准。照像这园子里,谁还计较到收成不收成,不过玩意儿种上些点点景罢了。”凤姐说:“姥姥你不知,他们园子里这些瓜儿、果儿,各有地段分给管园的老婆子经理。比如河里的莲藕、菱角,都是驾娘们的出息。他们比你们乡里种庄家的还用心盘算呢。”
正说着,宝玉拜客回家,换了衣服赶来,道:“我知道老祖宗今儿要逛园子,赶早回来了。”说着见过贾母、薛姨妈,自与黛玉、宝钗诸姊妹随意说笑。一面贾母道:“荷花早开败了,这些残败荷叶子也该叫驾娘们坐船下去收拾干净。”凤姐道:“这是宝兄弟头里听林妹妹说什么‘丢脱柴胡剩葛根’,所以叫留着的。”贾母不懂这句话,黛玉、宝钗、史湘云这几个人已笑得腰都弯了。宝玉笑向贾母道:“老祖宗,别听凤姊姊的话。林妹妹说的是一句唐诗,‘留得残荷听雨声”,不知他缠到那里去了。”宝钗住了笑,才对平儿道:“你奶奶这几天想是伤了风,请王太医在那里吃发散药,一闹就闹到药铺子里去了。”众人听了又笑起来。
这里宝玉见了刘姥姥便道:“姥姥多时不来了,这几时那里有什么新闻,讲与咱们老太太听听。”黛玉悄向众人笑道:“你们听他讲新闻,又有个穿绿的女子要作怪了。”那时晴雯正穿着一件兰花绿的夹纱袄子站在葡萄棚下摘葡萄,湘云指着他取笑道:“你瞧晴雯姑娘就是穿绿的,他作起怪来,还要奶奶镇治他呢。”晴雯悄悄道:“我本来是狐狸精,也不用奶奶镇治,请太太再撵了我出去就是了。”黛玉钉了他一眼。
大家无话,听刘姥姥道:“二爷问我这话可真有呢。就是我们间壁邻居有一个女儿,因是属鸡的,小名就叫金鸡儿,怪好的模样,今年十七岁了。两个月前头,忽然面黄肌瘦起来,请了几个大夫来看治,都不识这种玻夜间关上屋门,像有男人在里头说话。他娘老子留心瞧他,见有一个穿绿衫子戴秀才巾的后生,天天夜儿来呢。”众人听到这里,都指着黛玉笑道:“怎么,颦儿的话,说的能准。”一面又听到刘姥姥道:“他老子娘只有这个女儿,镇天哭哭啼啼。有人叫他到天齐庙请了王道士镇治,画了几张符贴在家里,也不中用。到底猜不透他是个什么妖怪。”凤姐正色道:“这个妖怪我倒猜着,他是个黄狼精。”刘姥姥道:“奶奶为什么知道他是黄狼精呢?”凤姐道:“那姑娘叫金鸡儿,黄狼想拖金鸡,可不是黄狼精吗?”
贾母听了笑骂道:“这猴儿又要胡诌了。”宝玉听见这些话,便代他们着急道:“这女子被妖精迷住了还了得,该叫他们再想法儿才好。”刘姥姥道:“正是他们要请张天师,不知几时进京,叫我里头来打听打听。”宝玉道:“天师三年进京一回,上年才来过了。再等两年,那女子还有命吗?”
李纨见宝玉这样着急,他也是诚实仁慈的人,便笑道:“咱们园子里有张天师呢。”说着便叫刘姥姥去求惜春,道:“咱们四姑娘能驱邪除祟,画的符灵验。”刘姥姥见了不管是真是假,便向惜春求符,惜春那里理他。贾母因李纨的话,不比凤姐随口取笑,听了有几分相信,便叫:“四丫头,我知道你常和妙师父来去,果然有什么驱邪符咒就给他两张,这也算行好事,灵不灵没有什么要紧。”惜春道:“老祖宗不要听大嫂子的话,他又何曾见过我书符画咒呢!”李纨笑道:“我从来不肯说谎,不是林妹妹回了家,那看屋子的老婆子闹的晚上不敢进去睡觉,你画了一张符给他们,贴上就安静了,不是你镇治的吗?”惜春听见李纨道破这事,难以分证,只得叫潇湘馆上夜的老婆子来,命他去取上年给他们这一封字条儿。那老婆子已换了班,忙去查看,只见那封字帖儿还高高的粘在门上头,便揭下拿在手中,忙忙的赶来送还惜春。
这里贾母和众人已先向李纨问明了上年的事,第一个黛玉要紧开看,便在惜春手里接过拆开,里面并无符咒,只有“林黛玉在此”五个字。黛玉灵机透彻,事关切己,一时看了便知潇湘馆并无邪祟,定是看守藏银的护从神往来走动,欺压这些运退命穷的老婆子,以致失惊打怪。四妹妹早觉未来,写我的姓名贴上,镇之即宁,只是不肯说破。众人见了都嘲笑惜春戏弄老婆子们,并李纨亦为其所愚。惜春便借此向贾母掩饰道:“但凡一个人,疑心生暗鬼,这原是上夜的老婆子见屋子里没人,觉着冷静了,心里害怕,倒像有什么作耗似的。我原要哄骗他们没的写上,就写上林姊姊姓名封严了给他们,说拿去贴上就不怕了。他们从此放大了胆,夜里也没听见响动了。可见我并不知道画什么符。如今刘姥姥听了大嫂子的话来缠我,就照样再写一百张给他拿去,也撵不了妖怪。”惜春几句话把众人都哄瞒了过去。
贾母道:“他们不会拿捉妖怪,也别管人家的事,且去逛我们的罢。”说着,站起身来,行行歇歇往各处逛了一会。来到蘅芜苑看宝钗的新屋子,贾母坐下道:“我先前说你屋子里太素静,如今还像新屋里的摆设,也就看得过去。”一面宝钗捧茶送与贾母、王夫人、薛姨妈,众姊妹随便散坐吃茶。宝玉又去应酬湘云、宝琴、李纹、李绮一众人。莺儿先拉了刘姥姥到他屋里吃茶去了。
坐不多时,天色已晚,林之孝家的上来回:“凹晶馆的圆月酒席已预备多时。”凤姐因贾母今日多走了几步路,怕贾母身子倦乏,便叫把软轿抬来请贾母坐轿。众人随着,只见皓月一轮,已从树梢影里推上来了,秋色澄鲜,碧天如洗。一时到了凹晶馆,席面已摆现成。贾母与薛姨妈坐了居中一席,拉刘姥姥同坐了,道:“咱们在一堆儿说话近便些,别去闹他们年轻的。”
原来荣府规矩:有喜庆事宴客,贾母坐了主位,邢、王二夫人皆不能坐,就是寻常家宴,媳妇、孙媳妇亦皆侍立捧觞,贾母命坐,然后退下,不比孙女儿们可随着贾母共坐不拘。今夕虽无外客,而中秋庆宴不比寻常,王夫人要按规矩,李纨、凤姐自然随着。至于黛玉、宝钗两个人,与从前在园中作客之时不同,亦在纨、凤之列。贾母见他们各人要按礼节,便笑道:“我有一句话,你们大家听着,别说我偏心。”未知贾母说出什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击鼓传花预征佳兆 推云净月立毁冶容
话说贾母在凹晶馆赏月坐席,王夫人等欲按规矩伺候,贾母便道:“宝丫头、林丫头都做了我的孙媳妇,自然该随着他两个嫂子行事,但是他们不比人家做媳妇儿,都受过一番委曲的。我的意思要叫他们如今且不必按做媳妇的规矩,照像先前在园子里做女孩儿时候,陪着我喝吃玩笑,等我抱了重孙子再叫他们尽起媳妇的礼来。”王夫人笑道:“老太太的话原是疼爱他们,讲到‘孝顺’两字,只要老太太欢喜,也就是行孝的道理,何必拘定什么样!遵老太太的吩咐就是了。”王夫人说着,又笑道:“可是太便宜了他们了。”贾母也笑道:“刚便宜了宝丫头、林丫头,他两个嫂子同你做婆婆的,不叫你们占些便宜,你们心里也不输服,连你们一概都蠲免了。”
说着,便叫王夫人在贾母这一席上旁首坐下,东边一席坐的湘云、宝琴、李纹、李绮,西边坐的探春、惜春、喜鸾、四姐、玉钏,东边下一席便是李纨、凤姐、宝钗、黛玉,宝玉并无定位,随便往来。又在西首摆了一架小围屏,围屏之外另设两席,坐的是香菱、鸳鸯、琥珀、平儿、晴雯、紫鹃这班人。
平儿又去拉了袭人,紫鹃拉了莺儿一同坐下。宝玉因听了贾母的话,喜得手舞足蹈,道:“老太太不叫宝姊姊、林妹妹按规矩,咱们还照先前姊妹们玩儿取笑才有趣呢。”凤姐对宝钗、黛玉笑道:“你们两个人听听,老太太的话,要图舒服别赶早养儿子。”黛玉、宝钗都来拧嘴,凤姐难以招架两边,只得讨饶。
一时坐定,酒肴齐备,刘姥姥因这酒上口甚醇,不等相劝便接连吃了几杯酒。贾母道:“今儿刘老亲家来,可巧碰着这中秋节,咱们别吃闷酒,想行个什么令才好。”刘姥姥摇手道:“头里行令灌得大醉了,不知丢了多少丑,可再不敢闹这个了。
老太太高兴行令,我听着学个乖,没有我的。”鸳鸯在那边听贾母说要行令,忙走过来向刘姥姥笑道:“你头里行的令好,今儿可脱不了你。姥姥你不和兴,瞧地上现摆着两大坛子绍兴酒,要你一个人吃的。”刘姥姥笑道:“我就是弥勒佛肚子也盛不下这些。”贾母道:“刘亲家,你别听他们,不相干,有人再来闹你我不依。咱们玩儿取乐,你吃不得酒,见个杯儿也算了。”说着,凤姐也过来伺候,问道:“老祖宗行什么令呢?”贾母道:“刘亲家在这里,再别噜噜嗦嗦说什么,今儿赏月,花月相连,月中有桂,折一枝桂花来传花饮酒。”阖席都道:“老祖宗行这个令很好。”
贾母又想了一想,向王夫人道:“我恍惚记得前年赏月也弄这个,你老爷还讲了一个笑话,是怎么说的,我记不起头尾了。”王夫人与众人听了贾母的话,都记起贾政讲这个笑话儿,大家只是好笑,却没言语。贾母瞧着众人也笑道:“你道都这样好笑,何不再讲一遍给我听听。阖席的人都面面相觑。那凤姐儿明知这笑话带些村俗在里头,便带顽向宝玉、姊妹们说道:“前年赏中秋偏偏没有我,你们谁记得,为什么不讲给老祖宗听听呢?”那众人有碍口说不出来的,也有要说不敢说的。鸳鸯便笑着把这个笑话讲与贾母听了,倒臊得自己脸都红了。于是大家哄然一笑。
贾母道:“今儿再别想听笑话。桂花枝有了没有?”当下值席的媳妇早去折了一枝桂花来,凤姐接过送与王夫人转送贾母。一面叫丫头们隔着围屏打起花腔令鼓来。那一枝桂花在四桌席上转遍,恰恰又转到贾母手中鼓才住了。众人都道:“花儿第一回落在老祖宗手里,先该老祖宗添寿增福。”凤姐便斟了一杯酒,王夫人接过送与贾母。凤姐又道:“合席同有福,都该陪老祖宗吃一杯。”于是,贾母、众人都饮了。重又起鼓传花,递到李纨手内住了鼓。贾母欢喜道:“这枝桂花偏落在他手里,兰儿今年有想头呢。”薛姨妈道:“老太太说的是,蟾宫折桂,这佳兆应在他母亲身上,兰哥儿一定恭喜。”王夫人接口道:“但愿托老太太的福。”李纨此时听了也乐,宝玉忙过来斟酒敬贺,李纨接杯饮了。花在李纨之手,吩咐起鼓。
晴雯因要戏耍刘姥姥,便在小丫头手内接过鼓来敲打,一面在围屏缝里觑看,那花递到刘姥姥,忙住了鼓。刘姥姥只得吃了一杯。重又起鼓,花枝将到刘姥姥之手,他听出鼓音将绝,推着不肯去接。晴雯在外面瞧准,忙又急打几下。刘姥姥只得接了,鼓声截然而止。众人都笑道:“又该姥姥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