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补 - 第 13 页/共 20 页

五儿低了头,半晌道:“有什么不愿意呢?就可惜芳官倒出去了。”宝玉道:“底下我还要叫芳官进来。”五儿道:“还叫他进来唱戏吗?”宝玉道:“不是唱戏。他坚心出了家,不必定要在水月庵里,叫他进园子来跟着妙师父住在栊翠庵,不比在外头清静吗?”五儿道:“我跟着妈去瞧过他,见他身上穿的烂布衫子。我妈问他道:‘你师兄师弟们已常进里头来的,你为什么不进去走走?死熬着在这里。’他道:‘你们瞧我在这里受苦,我倒乐呢。目下的地狱翻转来便是日后的天堂。已经撵出来的人,还到里头去混什么?如今想起先前的受用,倒很没味儿。’我听他对我妈说这番话,怕叫他也未必进来呢。”   正说着,雪雁来请宝玉,宝玉便同雪雁来到嘉荫堂。席已坐定,王府戏班又开了常宝玉上前,先与薛姨妈敬了酒,然后自贾母、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纨、凤姐各处以次而及,随便入座。少停席散,湘云拉了香菱同去,黛玉仍留薛姨妈至潇湘馆。   说起明日宴客之事,黛玉道:“照样今儿的戏班、酒席代妈妈作东,不用妈妈费一点心,已吩咐他们去办了。”薛姨妈感谢不荆说着,紫鹃来回:“管公馆的嫂子有话回姑娘。”   黛玉叫他上来。呈出太虚宫图纸,回明清虚观道人说的,照这样起造才合式。黛玉看了点点头,那媳妇退出。黛玉与薛姨妈叙话至二更后,各自就寝。   次日黛玉起身梳洗毕,雪雁说:“姨太太今儿不知为什么一早就起来了。”黛玉忙过去请安,见薛姨妈眼圈儿红红的,便问:“妈妈不再睡一会儿,就起来了。”薛姨妈道:“昨儿晚上做了一梦,甚是奇怪。明明见你宝姊姊站在炕前,他说赶不上给我拜寿,他也就好回来了。林妹妹仍旧住了潇湘馆,晴雯、紫鹃住了怡红院,没有人占他的屋子,将来还住他的蘅芜苑,打伙儿同在园子里来去近便些。还叫莺儿等着他,不用去跟四姑娘。正要问他话,他道怕天明快了,还要去见他太太呢。   说着就回身走了。我醒来听听你屋里的自鸣钟,已交子正的光景,再也睡不着,等天明就起来了。”黛玉道:“那是***心记。”   一语未了,只听外边老婆子们说道:“太太来了。”王夫人便到薛姨妈屋里坐下。黛玉问道:“太太有什么事早过来了?我正要去请安呢。”王夫人笑道:“有一件奇事来问姨妈。”   说着,便对薛姨妈道:“昨儿晚上梦见宝丫头,说要回来了。   还说到园子里见了妈妈才到我那边去的,妹妹可真梦见他没有?”薛姨妈诧异道:“刚才和姑娘讲起,果然姊姊也有梦,这事奇极了。”于是便把对黛玉说的话,一一告诉了王夫人。王夫人道:“中间的话字字相同,就没提起莺儿的事,还叫我在老太太跟前说一声,他怕天明赶紧要走了。我起来心上疑惑,所以来问妹妹,果然两梦相同,莫非宝丫头真个要还阳?算他死过半年多了,肉身已坏,那有这件事呢?”姊妹二人同黛玉谈论了一会,王夫人因早起未到贾母处请安,不敢久坐,黛玉也随至贾母房中。讲起这话,贾母将信将疑,半晌道:“姨太太得了这个梦,倒叫他心上越发不定了。今儿早些请他去瞧戏散散心罢。”   当下黛玉起身,往王夫人处请了安,回进园中,一路思想。   此事未必不由姨妈日有所思之故,就这莺儿要跟四姑娘的话,姨妈并未知道,何以梦中有此一节,又与太太梦的一样,委实叫人不得明白。大约宝姊姊这样人夙有根基,死后一灵不散,来去自由,偶然御风而行,晚上到此看看妈妈,尽他一点孝心也是应该的。你又何必说要回来的话哄骗他老人家呢?再者既然到了我屋子里,多年好姊妹,何不也来会会,在梦里头说几句话,莫非怪了我了。宝姊姊你若果然怪了我,恐蓬莱阆苑容不下你这一个不公道的神仙。   正在思想,只见莺儿慌慌张张的赶来,黛玉问他:“那里去?”莺儿道:“太太说我们姑娘要还阳了,我想棺柩停在铁槛寺,姑娘还阳转来,在棺木里喊叫没人听见,怎么样走出来呢?我要去瞧瞧,听见有什么响动就好叫人开棺。我到琏二奶奶那里套车子去。”黛玉道:“你也成了一个傻丫头了,你姑娘果然还阳,须得的的确确定准了一个日子时辰,才好商量这件事。如今太太不过在梦里头得了一句没影响的话,倒惹你发起呆来。你去便怎么样呢?到底你要铁槛寺去,太太知道没有呢?”莺儿道:“我没有告诉太太,那里承望姑娘就能活转来!我去走了一趟看看光景,也就死了我这条心了。”说着,掉下泪来。黛玉见他可怜,便道:“这也难为你一片热心,不走这一趟想是过不去的。”回头便叫跟的老婆子道:“你同莺姑娘到琏二奶奶那里去,说我的话,叫外头套一辆车子,再派一个有年纪的稳当家人,到铁槛寺,你也同了去。”又对莺儿道:“早些回来,别去发呆胡闹。”说着,自回潇湘馆,吩咐道:“姑娘们的早饭摆在嘉荫堂。”   一时湘云等众姊妹都到黛玉处,随了薛姨妈至嘉荫堂用过早饭,贾母、王夫人也到了。一面点戏开台,黛玉趁宝玉走开,便和湘云们讲起薛姨妈与王夫人梦见宝钗一事,众人称奇。湘云便问:“二哥哥知道了没有?”黛玉道:“已经疯了一个莺儿,到铁槛寺瞧他姑娘去了,再对这一个讲了,不知越发要傻出什么故事来呢。”因此众议纷纷道:“《搜神记》如朔方女子赵春,《幽明录》如琅琊王生,都是还魂的。”有的说:“汉末有人发前汉宫人冢,宫女犹活,谈昔年宫中事了了。这都是渺茫的话。”也有说:“宁信其有。两梦相同,必非无因。”   惟有惜春默无一语。湘云道:“你们瞧四妹妹只装听不见,偏是他有些讲究,不言语一声儿,听咱们在这里胡说乱道。”   惜春道:“将来自然明白。”湘云道:“好一个将来明白!咱们想你说句话,原是不到将来先要明白,若定要将来明白,等到三十年五十年,宝姊姊还阳不还阳自然知道了。但恐将来等得太迟,宝姊姊就便还阳,咱们这班人又要还阴了呢。”众人听了湘云的话,连惜春都笑起来。   不说嘉荫堂叙话,讲到莺儿与老婆子同坐了一辆车,叫赶车的买了些银锭纸钱带在车上,老家人将马几鞭子赶出了城,径往铁槛寺。下了车,莺儿是前次随送灵柩来的,知道停柩之处,一径进去,走近棺旁。只见棺盖上积厚的灰尘,连叫几声“姑娘”,周围抚摩个遍,棺内寂然,全无一点还阳的影响,便抽抽噎噎哭个不祝老婆子在旁边化了纸钱,便劝住莺儿的哭,催着回去。莺儿还不肯起身,又延挨了一会,老家人也来催促。莺儿只得叫老家人嘱托寺内的和尚,叫他们随时留心,到这里来看看,倘听见棺内有什么响动,立刻进城通信。老家人自去依言嘱咐了色空。莺儿同老婆子上了车,老家人跟着回来,嘉荫堂犹未散席,便在潇湘馆等候。   那边薛姨妈因不见莺儿上来伺候,便问黛玉,黛玉恐被宝玉听见,支吾过去。心上记挂莺儿,想起惜春前叫莺儿且慢去跟他,与薛姨妈所述梦中宝钗之言相合,今日又听惜春言语隐约,宝钗还阳之说似有几分可信。原来黛玉心中以为宝钗还阳有三桩可喜:第一,慰了姨妈痛女之心,第二,夫妇三人可共承欢堂上,第三,宝钗病故由于宝玉出家,我庆团圆不使人留缺陷。两番镜月重圆,先悲后喜,岂不是人间难得之事。只恐未必是真,转令罔念牵肠,痴心难释,又恐闹得宝玉知道,也像莺儿一样,认真要去开棺胡闹起来,这还了得。于是黛玉倒添了一种心事,勉强陪着众人坐在那里,还有什么心绪瞧戏?   急欲等莺儿回来细问铁槛寺之事。不多时散了席,薛姨妈定要回去,黛玉叫老婆子们掌灯,薛姨妈带了香菱也不回潇湘馆,从嘉荫堂出来,径走便门回家去了。这里黛玉回到自己屋里,悄悄问了莺儿,不禁怃然。到底心里总牵挂这件事,随时探问铁槛寺有无消息。   光阴如驶,瞬交三伏炎天。迎春回了孙家,宝琴时来时去,湘云还留住在园。李纹、李绮亦在稻香村并未回家。诸姊妹各自在屋里看书下棋,或随便做些针黹,消遣长日。   一日午后,夕照初斜,凉风微至,宝玉闲步到紫菱洲。听里边有人唱曲,侧耳细听,唱的是“花繁,秾艳想容颜。云想衣裳光灿,新妆谁似,可怜飞燕娇懒。”这声音很熟,却不是庆龄、遐龄,也不像藕官、蕊官,满肚猜摸,踱了进去,想不到唱的竟是晴雯。宝玉笑道:“怪不得时常不见你们在屋里,原来悄默声儿在这里乐呢。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一声儿?”庆龄道:“史大姑娘也有了两套。”宝玉便要湘云唱一支,湘云道:“林姊姊同紫鹃姑娘都会唱呢,叫你林妹妹先来唱一支,我就唱给你听。”宝玉道:“你们玩这个,比怄人的弹琴下棋有趣多着呢。”宝玉因芳官出了家,心上未免怅怅,难得庆龄貌似芳官,心里头有了芳官,经别人眼里瞧出来,觉像的分外逼真,便叫庆龄拍《小宴惊变》,不到两三天也会了。又叫藕官、蕊官同庆龄、遐龄到怡红院教身段脚步,命庆龄改妆旦脚,还逼着晴雯与自己同串。晴雯不肯,宝玉再三央告他。蕊官便把班里的彩衣翠翘带来给晴雯扎扮出常黛玉和姊妹们常到怡红院来瞧热闹,谁高兴也拍一两支。湘云也想串戏,到底为身分拘祝宝玉玩出了神,连热都忘了。觉此中颇有佳趣,并起社一事竟不提及。   那一天湘云邀了岫烟,到怡红院一转,不见黛玉,便往潇湘馆找他。路上遇着探春,三个人同到黛玉处,问小丫头们:“奶奶呢?”雪雁在里头听见,忙迎出来道:“姑娘在后面佛堂里。”湘云问道:“供的可是观音菩萨?”雪雁笑答道:“正是。”湘云道:“林姊姊又在那里稽首慈云礼世尊了,咱们瞧瞧他去。”一路说笑进来,湘云叫道:“林姊姊为什么不瞧他们去?晴雯姑娘的戏竟串熟了,看他妆扮起来,当真有些像杨娘娘呢。”探春摇头道:“不像杨太真,还该富泰一点。你不记得那一年瞧戏,二哥哥说了宝姊姊一句话,宝姊姊恼了。倏忽间已是好几年的事了。”湘云道:“正是。我瞧他戏目上写的《惊变》、《埋玉》,叫他们改做埋环才是。”黛玉道:“你怕犯了一个玉字吗?这又何必呢!”一面探春又道:“今儿瞧见你挂的大士像,记起一件事来了。林姊姊,把你这幅小照拿出来,咱们还要瞧瞧。”说着,同到前头屋子里坐下,黛玉便问雪雁:“你可记得我这幅‘行乐图’在第几号箱子里?要翻腾他出来呢。”雪雁道:“前儿同观音佛像取出来的,在这里呢。”说着,便拿出来。湘云接过展开,大家端详了一会,又看到惜春题的诗句。正在议论,来了宝玉,便问:“你们在这里瞧什么?”湘云就把这幅照交与宝玉,看了笑道:“也把我画在上头,林妹妹算是龙女,该配一尊善才。”   正说着,只见平儿引了小红、柳五儿,后面还跟几个老婆子,背着箱子、衣包进来。众人都不明白,探春笑向平儿道:“你们这一群人拿了行李包裹,倒像投歇店似的做什么?”一面小红、五儿与众人都磕了头。平儿道:“小红是先前在宝二爷屋子里,我们奶奶要了去,原说挑进人来补还二爷,因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过了好几年还没补上。如今挑五儿来补小红这个缺的。”黛玉道:“既是这样,为什么连小红也来了?”   平儿笑道:“小红的话停会儿再说。”宝玉道:“凤姊姊别因我前儿去要人,他头里要了小红去没有补还我,如今赌气连小红都还了,我可是不要的。留五儿在这里,把小红领了去。”   小红站在平儿背后,听见宝玉的话,忙把平儿衣服拉了一把,平儿理会,便道:“那是没有的事,别多心。”说着,便同了小红、五儿进雪雁屋里,见紫鹃也在里头,便道:“姑娘们都在外边,我不好说得,和你讲了,停会儿告诉你姑娘一句就是了。”当下与紫鹃说明缘故,平儿转身,小红又有话求了紫鹃。   外面黛玉向众人道:“我早瞧着五儿是有出息的人,也生来干净。”说着,便叫一声“五儿”,五儿连忙走了出来,站在黛玉跟前。黛玉笑问五儿道:“我倒盼你进来呢,愿意住在这里伺候我,还愿意伺候二爷?”五儿微微一笑道:“奶奶的话,在这里服事奶奶,一般就是伺候爷,有什么分别呢?”黛玉一时倒无言可答。湘云接口道:“五儿你还不知道,这里潇湘馆是你奶奶住的,你二爷住的又不在这里潇湘馆一处。怪不得你奶奶在这里夸你,我听你答对奶奶这两句话,再没那么说的好,竟把你奶奶对住了。”一面向黛玉道:“这也不必问五儿,自然二爷知道你欢喜他,仰体奶奶的意思叫上来伺候的。”大家听了一笑,不觉笑的黛玉脸也红了。紫鹃在旁也笑道:“当真五儿与姑娘有缘,也没有进来的时候,倒先已伺候过姑娘的了。”   探春道:“紫鹃姑娘的话不知说到那里去了,怎么人没进来就伺候你姑娘呢?”紫鹃道:“我告诉姑娘听,先前我姑娘叫厨房里弄长弄短,熬这个煮那个,柳嫂子嫌厨房里腌臢,都拿回家去叫五儿做的,不是早伺候姑娘的吗?”湘云道:“这么说起来,五儿倒有先见之明,早早巴结上奶奶了。”   宝玉一面听,一面自看这幅“行乐图”,不肯释手。湘云又过来瞧着黛玉道:“给你写照这个人,如今可还在扬州?他肯进京来,刚是咱们园子里头的人画起来,也得画一两年呢。”   宝玉听了欢喜,一时就要请他进京。黛玉道:“你别高兴,这个人就住在咱们园子里头,也不肯画你的照。”湘云问道:“这个人有多大年纪了?”黛玉道:“年纪不过二十多岁。说起这个人,叫人起敬。他男人本是个穷秀才,专靠他笔上生涯,资助家中薪水。后来他男人亡故,上有孀姑,下遗幼子,仰事俯育之责都在他一个人身上,总在扬州一带官宦、富商家里画女眷们的行乐。若要他与男子写照,不论许他多少谢金,他总不肯动笔。”湘云听了黛玉的话便道:“二哥哥果然要画,咱们想法儿把你女扮了混在咱们姊妹队里,他就瞧得出来吗?哄也哄他画了。”黛玉道:“真是你们哥哥妹妹,还怕你二哥哥耍不到家?代他想出这些刁钻古怪的想头来玩呢。”探春道:“当真去请了他来,把园子里的人都写一写,各人爱布什么景由他自己打稿儿。林姊姊再画过一幅。”湘云道:“林姊姊爱竹子,该画一幅,‘幽篁涤暑图’,再不然画一幅‘葬花图’也对景儿。”宝玉道:“‘葬花图’果然别致,但这一个葬字未免颓丧,不如把葬花改作扫花更好。”探春道:“我要画‘蕉窗玩月图’。”湘云道:“我画什么好呢?一时倒想不起来。”   黛玉道:“你画一幅‘醉眠芍药图’极妙的了。”探春又问道:“这个人到底肯来不肯来呢?”黛玉道:“有什么不肯。他想同我进京,为的是要拉了他婆婆同来。他婆婆病了,没有起身,过了年打发人去接他就来。他倒是妙师父一个知己,那一种清洁自爱的脾气竟像妙师父,却也有不同之处。”宝玉道:“说起妙师父,我又记起一件事来。”便对邢岫烟道:“过几天怕就要动工了,姊姊多早晚到妙师父那里去,就烦姊姊转致一声。”岫烟笑道:“动工有十来天了,宝兄弟还不知道吗?这几天我也没去走动,妙师父昨儿打发老婆子来,叫我从稻香村盘转走他东首后边小角门,没有人瞧见的。”   宝玉听了,便起身道:“我瞧瞧去。”当下离了潇湘馆,一路由树阴遮处望栊翠庵来,只听蝉噪夕阳与溪涧中涓涓流水之声,不觉心神怡旷,暑溽顿消。手拿芭蕉扇,单穿了一件熟罗长衫,撒了裤脚管,穿着网线凉鞋,慢慢的一步一步到了做工的地方。见四面都围着蓝布帽子,但闻登登削凿之声,但不见一个人影儿。宝玉挨入帐慢,见焙茗在一块青石子上铺了马褥子坐着,看那些匠人手忙脚乱的做工,见宝玉进去,忙站起来先回了工程上几句话,一手在靴统里拿出一封书子递与宝玉道:“候了二爷好几天,再没见面。我妈倒天天摆弄花儿草儿,他老人家胆子小,守着规矩不敢乱递东西。今儿难得爷到这里来,当面交明了更好。这是花自芳给我送二爷的。”宝玉接过,想书子上总有提起袭人的话,拆开看道:沐恩贱妾花袭人叩请二爷恩主万福金安。妾蒙豢养多年,恩深如海,上年恩主看破红尘忽然走失,寄回发衣作证,并无还乡之意。妾遵太太、奶奶之命,出府改嫁蒋门,拜完花烛尚未同房,将妾送回。今闻荣归,自恨琵琶再抱,泼水难收,气苦成疾,一命恹恹。今生料无见面之日,来世投生犬马再图报效。呈禀不胜依恋惶愧之至。   宝玉看罢,皱眉道:“好不通的书子,不知叫谁写的?”   焙茗道:“听见说花自芳倒能写写,怕就是他自己写的罢。”   宝玉道:“果然花自芳写的,倒很亏他。”说着,把书子撕碎,叫焙茗取火来烧了。无心观看工作,也不嘱咐焙茗一句话,转身就走,心想这件事林妹妹如今倒不计论,这些先前的事都撩开的了,没有什么作难,就是晴雯难说话,也怨不得他,头里实在受了委曲,如今要叫袭人进来,搁不住这一个冷一句热一句的,把他排楦个难受,不是拉他到活路上来,竟叫他进来送死了。一路思想,回到怡红院,心里发了躁,满头是汗珠子,连罗衫罗裤汗透的如雨淋一般。紫鹃连忙叫小丫头子提了水来,服侍宝玉洗了澡,换下衫裤。因刚才在潇湘馆欢欢喜喜出去的,忽然这个样儿回来,不知是什么缘故。当下黛玉处打发小丫头来请吃饭,宝玉便问紫鹃:“你们吃了没有?”紫鹃道:“晴雯是在老太太屋里看抹牌,牌局散了琏二奶奶因琏二爷不在家,拉了他去不回来吃饭的了,就是我一个人还没叫他们摆饭呢。”   宝玉便叫小丫头子回去说:“请奶奶自己用饭,我就在这里吃了。”   一时便传摆饭,宝玉点景儿吃了些,问紫鹃道:“平姑娘送了五儿、小红过来,那五儿是我指名要的,琏二奶奶把小红也送了来,他和你说什么没有?”紫鹃笑道:“讲起小红这一件事,就有两三件事牵扯在里头呢。”宝玉问:“有些什么事牵扯?”紫鹃把宝玉拉到自己屋里坐下,悄悄说道:“你前儿叫林大娘留心,有大丫头打发出去要赏给蒋琪官,琏二奶奶正想打发小红出去,一听了咱们这里的话,琏二奶奶道:‘小红本和二爷要去的,如今送到这里来,凭二爷作主去赏人。’”宝玉道:“既然是这个缘故,咱们就把小红赏了蒋琪官,他们两口子很配得上呢。”紫鹃摇手道:“你听下去还有缘故,不是刚才你见咱们同在雪雁屋里说话吗?小红等平儿走了,他再三央我求你不要把他赏别人,他是死活要去跟西廊下五奶奶家芸哥儿的。”宝玉笑道:“他多早晚与芸儿有这些钩儿麻藤的事?”紫鹃道:“他也不瞒我说,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在园子里掉了一块手帕子,被芸哥儿拾去,因此两个人就有了心。小红说在琏二奶奶那里从没敢告诉过一个人,守到如今,好容易把他送了回来,要求你开恩,遂了他的心愿。”宝玉听了紫鹃的话,不但不肯跟究私情密约,而且欢喜成就了他们各人愿意的姻缘,便满口应许。   紫鹃忙去覆了小红,又把细情回明黛玉,小红十分感激。   他本是林之孝的女儿,听说凤姐忽然退还小红,叫赏给蒋琪官,林之孝家的心里很有些不愿,后来知道要给贾芸,喜出望外,也来谢了宝玉。宝玉叫小红不必回家,一面打发人去对五奶奶说了,择定吉日就坐了里头的轿车送到西廊下五房里。这里贾芸正领了二十万银子开张当铺,手头宽裕,房屋器具早已置备一新。小红过去甚得其所,而且名为侧室,芸哥并不再娶,与正配无异,完结了一段手帕姻缘。宝玉另与蒋琪官留心,仍是荣府里的丫头,赏了他一个,又赏了一千两银子,此是后话,表过不提。   讲到宝玉为了花袭人闷闷不乐,黛玉与紫鹃都猜不透他的心事,盘问晴雯,亦无头绪。适值这一天有一个管园门的老婆子,拿了一个衣包送在雪雁手里,说:“二爷叫他送来的。”   雪雁不知来由,拿进黛玉屋里,偶被紫鹃看见,问是什么东西,雪雁告诉了管园门老婆子的话,紫鹃打开包袱,见是一件半旧的女袄子,便送与黛玉看道:“二爷的心事有些踪影了。”一面把老婆子送来的缘由回明黛玉。黛玉沉思半晌道:“这件袄子别无来路,也不犯着为他发心事,除非是袭人的衣服。”紫鹃道:“叫那送衣服的老婆子来,问他就明白了。”黛玉道:“且不用去叫老婆子,先叫晴雯来给他看看。果然是袭人的东西,晴雯或者认识也不定。”说着,即叫小丫头子去找晴姑娘,来瞧一件好东西。不知这件衣服究系何人之物,老婆子在何处拿来,晴雯看了是否认识,下回自有分解。   第三十七回 送旧衣嗔查红绫袄 证回生录寄柳絮词   话说黛玉叫小丫头去找晴雯,来认老婆子送来的衣服。不多时晴雯到来,掀帘走进,笑道:“姑娘得了什么好东西,叫我来瞧?”黛玉道:“二爷的心事怪道咱们大家猜不透,如今倒寻出些踪影来了,你瞧这件衣服可认得是谁的?”晴雯接过一看,脱口嚷出来道:“这是我的袄子,那里来的?”黛玉听说是晴雯的衣服,一时倒弄得糊涂了,便问道:“既是你的衣服,老婆子在那里拿来的呢?这里头的缘故又奇了。”那晴雯一时嘴快说破了,及被黛玉问住,回想从前私情,不觉脸上一红,露出羞涩的光景。   黛玉察言观色,知其中又有别情,便逼住了晴雯,问他道:“这又有什么说不得的事?”晴雯暗想,这件事亦不必在黛玉跟前隐瞒,便讲明宝玉出去看他的病,穿了衣服回来,留作死生永诀的情由,如今问起,这件衣服总无下落,忽然送到这里,来自何处?反寻根到底的追问起来。紫鹃说明缘故,晴雯立刻打发人去叫了送衣服的老婆子来查问,说是二爷叫他到袭人处,家里去拿来的。晴雯火冒冲烟,不顾黛玉在跟前,便骂道:“这不要脸的东西,把我的衣服藏在他家里算什么?”赌气要撕那件衣服,紫鹃连忙赶过夺祝晴雯没处出气,便移怒在老婆子身上道:“头里就为你们递东递西,闹到姑娘们房里也抄检了,把我们都撵出去,如今还不守规矩。这样混闹起来还了得!奶奶发他外边去打了四十再讲。”那老婆子只管磕头求饶,说:“是二爷叫去拿进来,饶过这一次,以后再不敢了。”黛玉便叫老婆子起来,吩咐道:“若讲二爷的差使,自有二门外小厮承办,或者二爷要送二姑娘、史大姑娘的东西,打发小子去不便,就近叫你们走园子后门出去也是正经。再要到别处地方去走动,就是二爷吩咐也得进来回一声,叫咱们知道。”老婆子听一句,应一声“是”。   黛玉又道:“还要问你,袭人家去是二爷同去的,还是你一个人去的?”老婆子道:“二爷没有同去,叫我去见了花大姑娘,他把衣服给我,说是二爷叫拿回去交给雪雁姑娘的。花大姑娘还病着躺在炕上呢。”晴雯道:“竟叫他一声蒋奶奶就是了,什么花大姑娘,叶大姑娘!”黛玉道:“明白了,想是二爷到那里走了一趟来的。”   那老婆子还站在门外发战。紫鹃道:“还不谢了奶奶等什么?”老婆子听了,忙向黛玉并紫鹃、晴雯都磕了头,然后退了几步,转身走了。紫鹃笑向晴雯道:“你这个人也太不公道,好意把袄子送还了你,不谢谢人家,倒要把送衣服的人出气,这算什么!”晴雯道:“我的衣服为什么要他拿去做陪嫁呢?”   说着,叫自己的小丫头拿了衣包,自要收拾他的衣服去了。   原来那一天宝玉瞒了众人,趁着早凉出了怡红院,走园子后门,想去看着袭人。宝玉是到过花自芳家的,依稀认得路径,一个人找到他家门首,四下寂静无人,便溜了进去。花自芳并不在家,宝玉站定嗽了一声,不见有人出来,一径走进里边,正到了袭人的卧室。见炕上一人面向里睡,头上挽的慵梳髻,枕的半新不旧大红顶绣花枕,盖着一条豆绿西纱夹被,像是袭人的旧物。炕边桌上灯台茗具俱全,比从前去见晴雯睡在芦席上的光景虽大不相同,而心中已如沁梅泼醋一般,又恐不是袭人,不便造次,只得轻轻唤了一声。   那人在睡梦里直声叫了两声“宝玉”,宝玉知是袭人尚在梦中,便连推他两推。袭人惊醒,回过脸来见了宝玉,把两眼乱揉,坐起身来。宝玉就炕沿坐下,拉了他的手,可怜花枝瘦损,非比旧日丰姿。袭人瞪着眼,怔怔的看了宝玉半晌,哽噎不出半句话来。宝玉忙把袭人抚慰一番,道:“等你病好了,总要叫你进去的。”袭人听见要叫他进去这句话,又感激又惭愧,越发泪如泉涌,放声大哭起来。宝玉道:“你的事我都已明白,不用提他。你只把咱们头里的话想去就是了,调养你的病要紧。”袭人叹口气道:“你的话我也记得,你的心我也知道,只恨我自己发昏,一时错了主意,抱怨得谁呢?偏又死不了活在世上,现人家的眼。”宝玉道:“过去的事都撩开,再别放在心上。”   袭人道:“你今儿来瞧我,我又想起一件事来了。不是那一年晴雯出去了,你去瞧他,换了一件袄子穿了回来,还撩在我箱子里。这是你们两个人的恩情在上头,比别的衣服不同,别说我有心掯他的。”宝玉道:“正是,晴雯要过几次,我问麝月,说你收着,如今还了他很好。”袭人便叫一声“嫂子”,那花自芳家的听见袭人和人说话,过来看是宝玉,便站在门外窃听。袭人叫他,连忙进去与宝玉请安。袭人叫他在一只箱子里取了一件旧银红袄子出来,花自芳家的便去开箱寻取,交给袭人,自出去了。袭人抖开衣服,掉下一个纸包,宝玉拾起开看,就是晴雯的指甲,重又包好藏在身边。袭人把那件袄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一会,追想晴雯当年,又想自己今日,比晴雯与宝玉换穿衣服的时候一样伤心,禁不住扑簌簌泪珠滚下,倒将晴雯的袄子溅湿了一大片衣襟。袭人落了一回泪,见宝玉还呆呆的站着,便向宝玉道:“你出来有时候了,快回去罢。有谁同你来没有?”宝玉竟似没有听见,一手接过袄子,便要穿在身上。袭人道:“这样热天还穿得上棉袄子吗?你回去悄悄打发一个老婆子来拿罢。”   宝玉只得把袄子撩在炕上,又安慰了袭人几句话,出了花自芳家,仍来园子后门回来,并无人知道。叫管园门的老婆子到袭人家去拿了一件衣服回来,交给麝月。那园子里自从傻大姐拾了香囊,闹事以后,严禁私自传递物件,因宝玉吩咐,不敢不听,那老婆子偷空儿到袭人家去取了袄子回来,又错记了宝玉的话,把袄子递在雪雁手里,被紫鹃瞧见,回了黛玉,闹起这件事来。   那时晴雯说的拿去做陪嫁的话,正值平儿拿了支销总簿送与黛玉过目,进来听见,便笑问道:“又是那一位姑娘要办嫁妆,我们好端整送添箱。”紫鹃把话岔开道:“小红去做芸二奶奶,又是好几天了。”黛玉道:“前儿你送他过来,早知道要配芸哥儿的,不该受他这个头。”平儿道:“芸哥儿也是下一辈子,听说宝二爷认过他做儿子,奶奶还是他婆婆呢。”说着,都笑起来。平儿又道:“我送他来,为是我们奶奶送还二爷赏蒋琪官的,谁料到后来这节事,真是姻缘前定。”黛玉道:“小红正是你一个帮手,得用的时候,你奶奶为什么急巴巴打发他出去?”平儿笑道:“恁也不妨,就为二爷多看了他两眼。”   黛玉道:“你们奶奶这个醋罐子总丢不了。”   一语未了,凤姐处又打发小丫头来找平儿问:“莺儿姐姐为什么不过去?姨太??那里又打发人来催,说等着他去瞧宝姑娘呢。”黛玉惊问:“那一个宝姑娘?”平儿也瞪了眼,说:“刚才姨太太那里打发人来叫莺儿过去,我也只道是没要紧的事,这里拉着说话兜搭住了,我还不知道是那一个宝姑娘,打量就是宝琴姑娘也不定。”黛玉摇头道:“向来人家都叫惯琴姑娘的,况且琴姑娘好好在太太那里,姨太太叫莺儿去看他什么呢?莫非铁槛寺有了些消息?但这里并没知道,断没有姨太太那边先得信的。这句话倒把人糊涂住了。”平儿笑道:“那有这件事,想是他们错听了话。这簿子留着,奶奶看过了,我再来取。”说着连忙走了。   黛玉便叫雪雁过去打听,一时宝玉进来问:“平姑娘来说什么?”黛玉道:“他有什么说?就送支销簿子来。我问起小红的事,好笑凤姊姊还是那么爱吃醋,他把这条子也改了过来,岂不变了一个好人了。”宝玉道:“我如今想起来,妒也是女子的好处,不是女子的坏处。”黛玉怔了一怔道:“这话又是那里来的?《周南》咏‘后妃之德’多半在不妒处称其贤,你反说妒是女人的好处,后妃不妒倒是不贤的了。”宝玉笑道:“妒有两种,有悍妒,有情妒。女子貌劣才庸,惟恐宠移爱夺,比如庸臣窃位,不得不忌贤嫉能以自保其爵禄,甚至诡谲凶残,正人罹害。此与妇人悍妒无异。若情妒则不然,即如妹妹所言后妃风诗,咏‘君子好□,求之不得’,至于‘寤寐反侧’。君子用情既如此,以情感情,淑女人非木石,其间时势常变不同,人事遭逢不一,忧愁思虑悲恐惊忧无所不至,不免酿出一个‘妒’字来了。妒由情生,情到十二分,便妒到十二分,此与勃谿悍厉之妒大相径庭。”黛玉听到这里,竟如把他自己从前的光景道破,体贴入微,无可辩驳,不觉脸上一红,微笑道:“谁来听你这些胡诌。”   正说着,见雪雁手里拿了一纸字帖儿来,道:“请姑娘看了再讲。”宝玉问:“是什么字帖儿?”忙向雪雁手里接过一瞧,连叫“奇异”,便递给黛玉看道:“这不是宝姊姊的笔迹吗?”黛玉此时分外留神,一面与宝玉观看。宝玉看到“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这两句,便记起这一阕词来,因说道“这是宝姊姊填的《柳絮词》,他们抄来做什么?”又看到末后写的一行,“薛宝钗录前生于大观园填《临江仙》词”。   宝玉还不明白,黛玉道:“是了,一定是宝姊姊借体还了阳了,如今在那一家呢?”雪雁才笑答道:“听说那家姓张,张家姑娘死去又活了,这个帖儿是张家姑娘写的。张家打发人到姨太太那里,香菱看了叫老婆子送来的。”黛玉笑向宝玉道:“这件事还没有告诉你。就是姨妈生日这一天,他老人家晚上梦见宝姊姊说要回来了。咱们都盼望他还阳,那里想到是这样还阳的!”宝玉道:“我还不信有这件事。”黛玉道:“漳郡苏宗尸为朱进马所借,汝阳张宏义附李简之体而活,古来借尸还阳原是有的。”宝玉道:“宝姊姊回生,不该借体才好。这节事好叫我悬心。”黛玉瞅着宝玉道:“这一件天大的喜事,倒还有什么悬心?”宝玉道:“你知道张家是什么样人家?这位姑娘多少年纪?才貌怎样?倘是一个粗陋不堪的女孩子,叫我还去认和不认呢?”几句话,把一个黛玉也听得踌躇起来,只得把宝玉劝说道:“你别性急,等莺儿回来,底细都知道了。”   宝玉一时有了这件心事,坐立难安,只盼莺儿回来问个明白。   讲到宝钗的真魂,留住太虚幻境数月,算准还阳日期,因肉身已坏,凑巧有个做过南韶道张家大老爷的女儿暴病夭殇。   那一日仍是尤家姊妹和秦氏送宝钗真魂到张家,附在那小姐身上借体回生。   宝钗如同梦醒,看了衾帐房屋并上下人等,心已了然。那张家只有这个女儿,爱如掌上明珠,忽患暴病身亡,他父母哀恸无已。今见死而复苏,张太太便心肝乖肉叫不绝口。宝钗睁眼细看,开口便称太太道:“我不是你的女儿,快送我回家。”   张太太只道是病人的谵语,急请名医诊治,肝气和平,已全然无玻两三日后,起身梳洗,步近妆台,启奁一照,竟与前生所见镜里的容颜无异,暗暗称奇道:“天下那有这样相像的?”房中也有三四个丫头伺候,都叫不出他们的名儿,只得一一问明,连生身的父亲张大老爷进来,也要回避。便对张太太道:“我姓薛,哥子薛文起,母舅王子腾”,家住什么地方,要坐车回去见见母亲。张太太如何肯放,便说:“既有这些缘故,不如请薛太太过来,大家说说话倒可以使得。”   附身的薛宝钗听了欢喜,巴不得立刻即见母亲。又恐他不信,要等寻一件东西带去作凭证。睁眼首饰衣服都是张家之物,因想起前生在大观园与诸姊妹填的《柳絮词》,词义巧与如今附体还阳之事有些映合,便要纸笔写了出来,送去为证。张太太接在手中,走出来将词递与张老爷观看,并说明去接薛太太的话。张老爷看了《柳絮词》大为夸美,知他女儿不过识得几个字,那里填得上这首词来,方信躯壳空留,性灵已易,自是伤感。本来知道薛家是荣府的亲戚,住居离荣府不远,便叫一个老婆子,细细告诉了他的话来请薛姨妈。薛姨妈听了以为奇事,所以来叫莺儿同去的。   是日,薛姨妈带了莺儿坐车来到张宅,张太太忙出来迎接。   薛姨妈进去,见了这位张家小姐倒吃了一惊。看来竟不像附体还阳的,如同宝钗活了转来一样,莺儿在旁也看得呆了。薛姨妈没有开口,母女二人便抱头大哭。张太太忍住一腔的凄楚,倒把他们劝慰,然后让坐道叙寒温。张小姐开口便叫“莺儿”,拉着手又哽噎了一会。   这里薛姨妈细问缘由,张太太将他女儿病亡,苏醒转来便不是原魂的话一一说明。薛姨妈又问他年纪生日,取何闺名,张太太逐件告诉了。薛姨妈笑道:“天下那有这样奇事!不但同岁同生,闺名也叫宝钗,而且长来竟是一个模样儿。我刚才进来见了太太的令嫒面貌,竟是我的亡故女儿。若这两个人好好的都还活着,叫站在一堆儿,我和太太见了,真认不出谁是谁的女儿来呢。”   正说笑着,薛姨妈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来,便问:“令嫒在日定过亲事没有?”张太太道:“因是没有合意的人家,将这件事耽误了。现在倒有一头姻事在这里,说是贾雨村贾大人作媒,说的南京甄家。”薛姨妈着急,问道:“占定了没有呢?”张太太道:“看光景两亲家都愿意的了,还没过聘。”薛姨妈道:“太太快不要应许了,我的女儿宝钗是已经出嫁配与贾宝玉的了。”张太太呆了半晌道:“且再商量。”一面吩咐厨房备席款待,要留薛姨妈在那里多住几天。薛姨妈定要回家,席散后谢了张太太,就叫套车。   宝钗想跟他母亲同回,张太太不允。薛姨妈心上踌躇,想宝钗借了他家的女儿的身体生转来,到底是张家的人,反将宝钗劝住,叫他不用性急。宝钗也是个明白人,斟酌其事,未便造次,只得叮咛他母亲速到荣府议出个万全之策,接他回去。   现在此间,人家看他犹如亲人,他看人家竟同陌路,要留莺儿陪伴,莺儿即便住下。张太太送薛姨妈上了车,回到里边自与张老爷议论这件事。   这里薛姨妈回到家中,天色已晚,一宵易过,次日起身便往荣府。先到王夫人处细细说明此事,凤姐正过来探问,贾母处已打发琥珀到王夫人屋里来请薛姨妈过去。王夫人道:“老太太也惦记这件事,咱们一同过去,先回明了,就在老太太那里商量怎么样个办法。”   说着,便请了薛姨妈带着凤姐来到贾母屋里。贾母满脸笑容,先向薛姨妈恭喜,道:“难得又闹出这件新奇事来。我活了八十多岁,从没听见过呢。昨儿只听说宝丫头借体还阳了,姨太太去看,到底是怎么样的,要姨太太细细讲给我们听听。”   薛姨妈陪笑道:“托老太太、太太的福,宝丫头有造化该来侍奉老祖宗一辈子。”贾母道:“我先要问问这位姑娘长来相貌怎样?别碰着一个丑陋的,白糟蹋了宝丫头了。”薛姨妈道:“不讲俊丑,第一件奇事,叫那位姑娘站在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再不说是别人家的姑娘,竟要吓老祖宗一跳,认是宝丫头又活了。”贾母道:“听姨太太说来,竟同宝丫头一个样儿的了。这是越发难得。”   于是薛姨妈又向贾母细细讲了一遍,贾母听到贾雨村现在与甄家说媒一事,便不乐道:“宝丫头是我家的人了,怎么又与甄家说媒?那雨村荒唐,我不依他呢!”凤姐笑道:“雨村本家还是去说张家小姐,知道后来的事,自然也不去说了。”   贾母道:“宝丫头已经与宝玉圆房的了,如今咱们只当他是宝丫头,不知道什么张小姐、李小姐。”说的大笑起来。薛姨妈道:“老太太讲的真不错,但昨儿宝丫头要跟我回来,张太太还不肯放。我想宝丫头这个身子终是张家的人,宝丫头也没法儿,只得把莺儿留在那里。我今儿过来,一则报老太太个信,二来就要商量这件事。”王夫人道:“我倒想出个主意,回老太太看使得使不得?”贾母道:“你有什么主意?说出来同姨太太大家计较。”王夫人道:“我想张家的意思,终不肯把这个没性灵的空壳子女孩儿推了出来。既是雨村替甄家提过亲,没有放定,咱们就央雨村去说媒,如同与张家再结了一门子亲,仍旧行聘迎娶,宝玉又算做了他家的女婿。这样办法,谅来张家再没有不允的。”贾母笑道:“这样也好,宝玉又多了一个丈母娘。”便问:“琏儿在家没有?”凤姐道:“刚才听说冯大爷来拜,出去会他,不知这回儿客走了没有?”说着,叫小丫头子去对兴儿说:“等客去了,老太太叫二爷呢。”   小丫头去不多时,便同了贾琏进来。贾母便问贾琏道:“你知道宝妹妹还阳的事情吗?”贾琏答道:“昨儿孙子媳妇说还不知底细,刚才听见姨妈过来了,正要问姨妈呢。”贾母道:“叫你媳妇讲罢。”于是凤姐就把此事一一说明,并要央雨村说媒的话也讲了。贾琏道:“咱们去央他,谅雨村也不好推辞。就是事情碰得太凑巧了,怕雨村作难。老太太、太太不记得上年老爷写信来,雨村替甄家提林妹妹的亲,如今又替甄家作媒,求张家的亲,翻转来又说到宝兄弟身上,虽然有这些情节在里头,觉得朝秦暮楚,不但到张家去不好开口,而且甄老伯面上也难为情。想起来倒有两个现成原媒在这里,何不央他们去,包管一说便成。”王夫人道:“宝玉几时提过他家的亲?”贾琏道:“不就是做过南韶道的这一家张家吗?太太忘记了,与邢大舅舅家也有些瓜葛亲谊。那位姑娘长得很俊,也还识字,因是独养女儿,要招赘女婿到他家去,老祖宗不愿意,回报他们的。”王夫人同凤姐听说,都记起这件事来,笑道:“原来就是那一家!”凤姐又道:“如今还要入赘女婿,叫宝兄弟入赘到姨妈家去。”王夫人又问贾琏:“头里说媒的是谁呢?”   贾琏道:“就是咱们家里的清客相公王尔调、詹光两个人。”   贾母听了道:“这更好,又不用到外边去央人,琏儿快去办妥。”   贾琏应了一声“是”,退了两步,转身出外走了。   这里贾母又与薛姨妈提起旧话道:“头里娶宝丫头,因宝玉有病,又碰在国孝里头,胡弄局的完了姻,太委曲了宝丫头。如今聘娶了张家的亲,总要成个局面,也算补还了宝丫头先前的亏缺。”又向王夫人道:“你们要依我的话。”王夫人应道:“老太太想的到,遵着老太太吩咐去办就是了。”贾母又问道:“宝玉做亲的屋子现在空着,不用替另收拾罢。就是林丫头这班姊妹都住在园子里,又隔远了。”王夫人道:“这件事告诉过老太太,不是同姨妈那夜儿梦见宝丫头,说他若进来还住他的蘅芜苑。”贾母道:“我倒忘了。那么着很好,就依了他罢。”   当下薛姨妈在贾母屋里,又说了一会闲话,然后进园,来到潇湘馆。   黛玉因等莺儿不见回来,无处打听信息,正在焦急,今听说姨太太在老太太处正要过去。薛姨妈来了,黛玉忙问宝钗还阳的事。薛姨妈重又讲了一遍,黛玉才替宝玉放了心。薛姨妈又把贾琏去央王尔调、詹光到张家说亲一节也讲与黛玉听了。   叙话至晚,黛玉款留薛姨妈,薛姨妈也因要听媒人的覆信,即便住下。大丫头同贵留在家里照应,只带同喜过来。黛玉便叫柳五儿过去服事。   再讲贾琏从贾母处出去,便到书房里见王、詹二位,先将宝钗附体还阳之事说明,然后托他们作伐。王、詹二位听了,大家惊异,道:“这是府上的喜事,算得世上的奇事,当得效劳。”王尔调站起身来,取通书一看,道:“今儿就是黄道吉日。”便同詹光换了衣服。各人命小子备了马,至仪门外上马,出大门离了荣府大街,扬鞭来到张宅求亲。未知允与不允,再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以情感袭婉语劝晴 设法制环正言索彩   话说贾琏托了王尔调、詹光到张家与宝玉说媒回来,贾琏忙至书房,先陪笑致谢道:“劳驾了。张大老爷可允了没有?”   王尔调摇首道:“难说,难说。这头姻事先前原与令叔大人提过。因张大老爷要招赘过去,所以没有说成。后来人家求亲的却也不少,老世台想,都是富贵门第,谁愿意把哥儿送到别人家去做女婿呢!蹉跎下来,张大老爷也渐渐冷了这个赘婿的念头。前月贵本家雨村先生转了内任进京,就与南京甄大人的公郎乳名也叫宝玉说媒,要迎娶过去的,张大老爷口允,还未出帖放定。如今这位小姐病故,可巧有薛府上令表妹借体还了阳,知道薛府这位小姐已于归尊府,雨村先生的话只可中止。   今儿小弟同詹兄去说府上求亲的话,揣度张大老爷的光景,也愿结这门亲事,就听他口气,似乎有一件作难。因现在宝二爷已有正配,他家又与府上联了姻,这位小姐性灵虽失,体质尚存,终算张家嫁出来的女儿,到府上做个二房,这名分上难免旁人诽谤。小弟回他说,两家都是阀阅门第,再没有人议到这上头的。况且,形质是块然无知之物,不能不随性灵为转移,幸喜令媛千金生前不曾受聘,舍身归于荣府,两全其美。即或已受甄府之聘,也只可弃彼就此,难道竟当作尊府千金嫁到甄府去吗?张大老爷听了小弟们的话,终是踌躇,倒叫小弟与詹兄到府上商酌停妥了再去回覆他。小弟想出个法儿,不如请宝二爷奏上一本,恭候圣裁何如?”贾琏笑道:“使不得,皇上一日万几,怎好为宝兄弟的婚姻琐事上渎宸聪!再者,借尸一节,未免涉于荒诞,岂可登之章疏。”詹光道:“可不是,老世台的高见,借尸还阳,原是有此事无此理的,所以律例婚姻门内,并不载此条应作何判断之处。比如赵家的闺女已嫁钱家死了,有孙家的媳妇借他的尸身还了阳,赵家的女儿该断归那一家才是?这些事只可私下酌经行权,随机应变办去。如今妙在张府千金未曾受聘,总无不可商办的了。”   贾琏道:“二公不知,林氏舍弟妇胸中颇有经纬,可算个巾帼丈夫,与亡故的薛氏弟妇,他们从幼在一处相聚的好姊妹,我就把张家这一番话叫内人去告诉了弟妇,他们自然有个公正堂皇的议论出来。我来告知,再劳二位的驾去走一趟就是了。”   当下贾琏回到自己屋里,见了凤姐,把媒人的话细细讲明,叫风姐过去与林妹妹商量。风姐道:“姨妈也在潇湘馆里,要听张家的信,今儿晚了,明儿早上过去,当着姨妈的面和林妹妹说,看他出什么主意。你不用去见老太太,明儿得了林妹妹的话再讲罢。”   一宵易过,到了次日,凤姐一早便至潇湘馆,薛姨妈同黛玉都已起来,在一处叙谈,凤姐将贾琏的话照样讲了一遍,又道:“姨妈家的宝妹妹倒要姓张的做起主来,你们听听好笑不好笑?”薛姨妈道:“听这样说起来,他们还不允呢。叫琏哥儿到张家说去,再要作难讲出这样不中听的话来,我把这条老命拚了他。”黛玉道:“妈妈也不必生气,这件事有什么难处的,就是张家太过虑了。若讲娶他家的女儿来做二房,不必姓张的不依,名正言顺还有妈妈在这里该说几句话呢。我盼也盼不到宝姊姊有了这件喜事,咱们多年的好姊妹,难道还争这些?不要说张家的姑娘与宝姊姊同庚的比我大,就比我小,我还要叫他姊姊呢。咱们照前姊妹称呼,分得出什么大房二房来!”   薛姨妈听了甚是欢喜。   凤姐暗想,宝玉聘娶林姑娘是在宝妹妹亡故之后,况且又是钦赐完姻,北静王为媒,名分已定,谁敢哼出别的话来?这口角春凤,落得做个面子上人情,也难得他自己肯讲出这几句话来。只要哄得张家过,把他女儿娶了过来就完了这件事了。   惟有晴雯在旁听出一肚子火来,道:“张家的人也太糊涂了,不想自己的女儿没寿,咽出了这口气,不是宝姑娘借他还阳,那副身体臭皮囊早就埋在土里头了,还有这个人在世上吗?这会儿现成有了女婿,也不用讲到行聘迎亲,简简截截把宝姑娘送了来就完结了。”黛玉道:“晴雯的说话也是情理。”   凤姐笑道:“再不用噜嗦央媒作伐,他可以冲得苏州南濠街上打巷夺埠的孙娘娘,坐了一辆车子到张家去,把宝姑娘拉了回来罢。”   黛玉道:“别再瞎说了,正经凤姊姊去告诉琏二哥,快央媒人去说,吉期选近些,省得宝姊姊在人家难过日子。”凤姐道:“宝妹妹在张家,他们也似亲生女儿疼爱他的,倒没有什么难过。”黛玉道:“你那里知道,倒要不像亲生女儿疼他,犹如作客一般也过去了,越像亲生女儿这样待他,这个日子,等宝姊姊来问他就知道这个味儿了。”   凤姐听说,就出了潇湘馆,把黛玉的话先去告诉了王夫人,便与贾琏说知,仍托王尔调、詹光再到张家去说。这里黛玉留住薛姨妈。宝玉也知张小姐容貌与宝钗无二,十分欢慰。这一天,因同年相好送到知单醵分,只得换了衣服出去应酬。薛姨妈往王夫人处闲话去了。   黛玉一个人在自己屋里与紫鹃谈论宝钗之事。清音班里女孩子送了两盘苹果来,黛玉叫收了,雪雁包了赏封打发了来的人。晴雯过来见了喜欢道:“咱们园子里的没有这样大,可是外头买的吗?”黛玉道:“我又不爱吃这些东西,那里还去买他!是清音班里送来的,又是个抽丰局,不知看相我什么东西呢!你爱吃分一盘子过去,湃在凉水里,你慢慢吃罢。”雪雁便随手拿了那个纽丝玛瑙盆子,满满的装了一盆,递给老婆子送到怡红院去。晴雯见了道:“姑娘赏我苹果,不拘装在那里就好,可惜这个盆子。他们不小心,失手打碎了可惜。”黛玉道:“孤零零这一个也不成件器皿。”晴雯道:“本来一样的两个,因是二爷送史大姑娘东西,连这盆子留在那里了,掉这一个,到如今还没有碰。”说着又笑道:“提起二爷送东西,又记起那年碧痕一件故事来了。二爷折了园子里才开的桂花,插在联珠瓶里,打发碧痕送到太太屋里去,太太正在开箱子收拾衣服,赏了他一件,乐得什么样似的。我笑他说:‘人家得了多少好的,剩下来给你这一件,也算不得有脸。’”紫鹃问道:“给了谁剩下来的?”晴雯冷笑道:“那时候的红人儿还有谁呢?”紫鹃便知道他说的是袭人,便道:“他出去,太太还把宝姑娘的衣服给了他好几十件呢。”晴雯道:“那是太太给他陪嫁的,更不希罕。”   黛玉听了便向晴雯道:“提起袭人,有一件事要劝你。前儿这几天,二爷的心事你也瞧出来了,接着有了宝姑娘的信,才又分了心去。底下宝姑娘来了,二爷不称心的事再没别的,就只在袭人身上,咱们何不越发成全了他。”晴雯半晌不语,道:“这蹄子使坏心摆布人家不用说,就是他欺压二爷的语也太过分了。”黛玉问:“说什么话?”晴雯道:“姑娘不知道,我明明听见他妆妖作媚说‘要出去’,二爷好意留他,倒说‘强盗贼也跟他一辈子吗?’谁料,二爷不过出门了两个月,还没为匪,他不愿意跟强盗贼,倒去做唱戏的老婆,果然比做强盗贼的高贵些。如今二爷回来了,做了官,他又想进来做现成的姨奶奶,敢仔体面呢。”黛玉笑道:“我的说话,不过是为二爷总不肯撩开这个人,何苦看他们熬着!至于袭人的身分,进来不进来已是这样定的了,将来你瞧他可还是先前这样有脸吗?”晴雯道:“姑娘既然开恩不计较他的坏处,难道我倒不容他进来!”   黛玉道:“不是说你不容,我有几句话告诉你,你不懂史鉴上的事,古来惟真英雄、真才子才有人杀他。咱们虽不敢高比,总是一个样儿的情理。你想,麝月、秋纹这班人都是你们一个屋子里住的,他偏要算计你,可见他心眼里瞧得起的没有第三个。还有一说,当日太太没有撵你,后来他即便想走,怕你笑话他,或是你把他激劝一番,袭人不走也论不定。到如今,他还是他,你还是你,那里显得出你们两个的好歹来?偏偏撵了你,就走了他,再没那么报应昭彰的了。劝你消释了头里的气,等他进来,再没提起前事,也断不可刻薄他一言半语。咱们待他到十二分好,正叫他愧悔到二十四分,比奚落他还难受呢。”正说着,见鸳鸯掀帘进来,黛玉起身让坐。鸳鸯坐下不住的扇,道:“大伏天已经过了,还是那么热,到底姑娘这屋子里……”鸳鸯才叫了姑娘,忙改口叫奶奶,道:“我们向来叫姑娘惯了,一时竟拗不过口来。”笑着又说道:“奶奶这屋子里外面有这些竹子,遮得窗上阴阴的,比别处凉快的多。”黛玉道:“这毒日头地下,有什么事这会儿跑来?”鸳鸯道:“老太太性急,那一家子还没允出口来,赶紧要收拾新屋子,叫我到蘅芜苑去看,有要修葺的地方,和琏二奶奶说快叫人收拾。我各处看了看,都是好好的屋子,只要裱糊出来就是了。咱们倒等着要瞧瞧,这一位张家的姑娘像宝姑娘不像?真是一件希奇事。”紫鹃道:“碰着咱们二爷的事,再没有不希奇的。先前娶宝姑娘,说娶的是林姑娘,如今娶的明明是张家姑娘,又是宝姑娘,越发连旁人都要搅昏了。”黛玉向鸳鸯笑道:“你别听他的话,正经我问你要件东西,不知老太太那里还有没有?那一年老太太给我的软烟罗,糊在窗子上,映着外面竹子的颜色,果然好看,如今再找不出这样纱来。”鸳鸯道:“那是琏二奶奶在库上找出来的,怕没有了。我再到老太太箱子里找去,如有,便叫人送过来。”说着起身要走,黛玉道:“忙什么?你瞧太阳还没下去,坐在这里凉快凉快不好?”鸳鸯道:“老太太还等着我问话呢。”一时鸳鸯出了潇湘馆。   接着宝玉回来,一叠连声的叫热。紫鹃、晴雯两个人连忙过去与他脱了衣服靴子,换上凉鞋,叫小丫头去取了凉水湃的西瓜来剖开,筌了一碗,插上银叉子。晴雯托在手里,一块一块的叉与宝玉吃了几块,说:“够了。”黛玉便问:“那一家有什么喜事,派了多少分子?”宝玉道:“有个同年,因路远没有去接家眷,有几个朋友怂恿他买了一个人,派公分贺喜唱戏。那买的人我也见来了,好模样儿。”随指着晴雯道:“同他不争什么。”晴雯红了脸:“二爷如今越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知道了买的什么人,混比起来!”一扭头便回怡红院去了。   黛玉笑道:“要去看了别人家的人,一句话倒惹恼了自己屋里的人了。”宝玉道:“我说过的,就是他难说话,要恼由他恼去罢了。”   黛玉道:“咱们如今讲正经话,你的心上人早些弄了他进来才好。”宝玉怔了一怔道:“你说的可是宝姊姊吗?”黛玉叹口气道:“你讲的话好没忖量,难道是宝姊姊我好讲这句话?别怪晴雯恼你。”宝玉道:“我还有什么心上人?”黛玉道:“别假装糊涂,你第二回要做和尚的人,难道就忘了?”宝玉记起前言,黛玉所说的明是袭人,想前儿去看他,林妹妹已知道的了,便乘机进言道:“我也不是要瞒妹妹,因他现在病着不能进来,知道妹妹是肯宽恕他的,就是晴雯这张嘴,肯让人家一句吗?那一个进来了,不是揭他的短,便压派他头里许多不是。袭人是失时退运的人了,搁不住晴雯的磨折,怕倒把妹妹的好意辜负了。”黛玉道:“论理,晴雯说他几句也是该的。如今我已苦苦劝过晴雯,包管袭人进来再不欺压他,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