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补 - 第 12 页/共 20 页

又陪笑道:“奴才正要请示这件事,向来各房里的姑娘们发出去配了人,或有了不是撵出去,就把这个人开除了,底下注明某年月日配人或撵逐的话,如今该怎么样注呢?”李纨也笑道:“这倒是一件创事,不便不开除他。”黛玉便命雪雁取一张红纸条儿贴了这一行,道:“也不用注什么字样的,只叫他们把后面总数改了一笔就是了。”林之孝家的应了一声“是”。   黛玉一手又取家人册子翻开,提笔圈出了王荣和张若锦、赵亦华、钱启四个人,道:“这四个奶哥儿,既不在正经行挡上,我的意思要叫他们出来,或在本地,或到南边,四个人分开了,不拘跟那一位爷们当铺、绸缎局里去,分上一分子厘头,告诉琏二哥哥,对外边说一句就是了。还有爷们、哥儿、姐儿的奶哥子,两位嫂子再去查一查。”李纨道:“兰儿的奶哥都还小呢。”凤姐笑道:“我们奶的只没有,就是你琏二哥哥的赵妈妈有两个奶哥儿,叫什么凉呢冻呢。”平儿在旁接口笑道:“一个叫赵廷梁,一个叫赵廷栋。”凤姐道:“正是这两个,赵妈到里头来求过,还没允他,如今妹妹想的到,原是应该的。   咱们就先把这几个人安顿了再查去。还有一件事要告诉妹妹,不是妹妹查家人册花名册,照旧派周瑞经管租籽,如今要到南边去多置田产,周瑞一个管不过来,且到那时候再开出几个妥当的,请妹妹斟酌。”   黛玉口里应着,一面又命将平儿早上送来的簿子翻开一看,面上一本系旬结,总簿上写某年月日结存旧管贮库银一千二百八十四两,某日至某日兑进上库银一千三百万两。先提出月例,动用银三千两,另开日清簿,长短再算,除支发项下,某日芸哥儿领银二十万两,某日蔷哥儿领银二十万两,挨次而及,共一十八家,照依前定发本,已如数领讫。惟有贾珩、贾珖只各领银五千两,又领办西宁郡王之孙完姻送礼银五百四十四两,锦乡伯府孙女挑选添妆礼银四百六十八两,南安郡王寿礼银一千两,世袭陈也俊家生子满月礼银一百二十四两,各项下注明另有备礼用银,清帐结存贮库银一千零零八万六千一百四十八两。黛玉命取算盘,早有赖升家的捧了二十七柱一面大算盘送到黛玉面前。黛玉便轻举纤指拨动盘珠,如落珠迸豆之声。李纨先听黛玉口内报了数目,便向簿子上一瞧,总结并无参错,因笑道:“这又奇了,向来从没见你弄过这些,怎么回家去了几个月,倒像钱铺子里做了掌柜来了。”黛玉道:“古人背听唱筹尚能记数,这算什么?就是堆积丈量费事一点,也只要心眼手相应,并非难事。”   一面查对发领银本底帐,便问凤姐道:“后街三房芹哥儿为什么不来领银?还有两家,每家只领银五千两呢?”风姐道:“那两家先支几千银子出去做聘伙计的安家费用,并置办行李物件等,定了长行日子,就打总儿来领的。至于芹儿这一宗银子,正要告诉妹妹,你琏二哥哥说起芹儿很不安分,已把钱粮档子革除的了。他倒进来跑了几趟,想要领出这宗银子去,就怕他干不正经,所以还压着没有发呢。”黛玉道:“琏二哥虑的也是,但只阖族中都应酬到了,他还算是近支,又在里头跑动的,因他行事不大诚实,预料他干不了,单把他这宗银子扣住,人家心里也不输服。咱们先以不肖之心待人,更使不得。等到盘查时候亏短了本银,果有对不住里头的缘故,然后收回他银子,可怨不着咱们了。”   一面说便叫平儿打簿子上的图记,又对凤姐道:“早上和平姑娘说过的,以后这些簿子就留在二嫂子那边,叫平姑娘帮着看看,别再送到我那里去,我的图章已交给平姑娘的了。”   又向平儿道:“平姑娘,你帮着奶奶又算帮我一样。”话未完,平儿都打了图记。李纨接过图章看道:“好精致。”黛玉道:“我爱这几个字镌得秀稳精工,捉刀有力,句语也好。我还留着一方,上面刻的‘处世无奇,但率真’,咱们虽不处世,这‘率真’两个字都可去得?这一方上是‘传家有道惟存厚’七个字,恰配印在这上头。”李纨又在素纸上印了一方细玩,称赞不已。   黛玉又问林之孝家的道:“甄家荐来一个人叫包勇,为什么册子上没有他的名?”林家的回道:“那是甄家荐来的时候,就说在这里暂住几时,底下要讨回去的,所以老爷也没有派他职事,并没上册子。”黛玉道:“荐来的人既然收了,也同自己家人一般。老爷那里留心到这上头,况且这个人很有肝胆,膂力也好。不是进京的时候船上被了盗,全亏他出力抵退的。二嫂子告诉琏二哥,等他们起标把这个人带着,路上有多少照应。”一面便命众人各自散去,都要循职安分,任劳报主。众人齐声应了一个“是”,鱼贯而出。   这里人还未散,见宝玉忙忙的赶到,未进屋内先笑道:“你们瞒着我,倒在这里兴起这件事来了。”一头走进,满屋子里一瞧道:“史大妹妹、三妹妹这些人为什么不来?”凤姐道:“宝兄弟,你说我们在这里干什么?”宝玉道:“我问小丫头子,说你们带了许多书本在这里起诗社呢。”黛玉听了忍不住一笑,道:“头里也起过好几回诗社,你见那一个带了书本子来?如果做诗要带着书本子走,请来的医生要挑几担药书来,好现翻汤头开方呢。”李纨笑道:“你瞧这个所在是起诗社的不是?你们翰林院衙门里有设兵马钱粮的事吗?”宝玉便在桌子上随手挈起一本簿子,翻了一翻便撂下,笑道:“原来是这些,怪道凤姊姊也在这里。”凤姐道:“你别笑话我不会做诗,我拚出半年闲工夫,也像香菱那么拜了你林妹妹为师,怕你们底下要起诗社还得拉我呢。”黛玉道:“我也当不起你拜师,你也不用再学,芦雪亭就有你的佳句。”凤姐道:“你们爷同奶奶别再取笑我了。咱们且讲正经,姨妈是请定的了,明儿请大家听戏。”宝玉道:“偏偏镇国公牛府里头新弄了一班戏,邀我明儿去听,我又允了他们了。”凤姐道:“那也没有什么作难,只管听你的戏去,家里的戏,老太太高兴多唱几天也不定。”宝玉道:“我今儿买了两件东西,你们瞧着好不好?”凤姐问:“买的什么?”宝玉道:“我在牛府里碰见了冯紫英,说起有人托他销的四件东西,老爷也见过的,销脱了母珠、鲛绡帐,还剩自鸣钟,同那‘汉宫春晓图’围屏。我倒爱他这幅鲛绡帐,夏天张在屋子里,说是一个蚊虫也飞不进去。倘被人家买去了,岂不可惜。围屏、自鸣钟因卖主急等钱使,让了一千银子买下了,明儿他们叫人抬来。围屏摆在缀景阁,时辰钟就搁在我屋子里。”凤姐道:“记得那颗母珠原拿来与老太太看过,因是没有钱,同那一幅帐子原封儿没打开还了他们。如今到底是多少银子买的呢?”宝玉道:“五千让了一千不是四千吗?”李纨笑道:“你肚子里的算盘原不错,人家没有听见要五千两的话,知道让了一千还得多少呢?”凤姐又故意怄他道:“明儿人家送了东西来,看你银子在那里?”宝玉道:“姊姊给他们一面对牌,到库上领呢。”凤姐笑道:“我不管,如今我的对牌也不灵了。还是和你林妹妹说去,他不借给你,明儿他们抬来还得叫他们抬回去。”   宝玉听说,便走近凤姐身旁,涎皮赖脸的猴上身来叫道:“好姐姐,你别臊我的脸”凤姐一时把宝玉推又推不开,揉搓得他红上脸来,口内嚷道:“林妹妹,看你宝哥哥那么个样儿也不管教管教他。”黛玉道:“我知道你们姊姊兄弟向来那么胡闹惯的,倒来拉扯人家。”一头说,便扭过脸去把日清支销各簿翻开看了一看,叫雪雁包好,同那些册子一总交付平儿。   又与李纨说些闲话,正要起身,只见贾母处一个小丫头喘气吁吁跑进来道:“二姑娘回来了,在老太太屋里说了好些话,老太太叫奶奶们去听新闻。我白到园子里跑了一趟,谁知奶奶们都在这里呢。”众人听了小丫头的话,连忙起身出了议事厅,径往贾母处来。未知听何新闻,再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话梦新闻敦伦迁善 葬花旧地聆曲怡情   话说李纨妯娌在议事厅听了小丫头的话,独有宝玉更加高兴,都哄至贾母处。只见迎春打扮得服饰鲜艳,面庞丰润,气度舒徐,迥非向来愁病萎蕤的光景。各人相见问好,湘云、宝琴、探春先在那里,一面叙话,宝玉忍不住向贾母问道:“老祖宗叫我们来听的是什么新闻?”湘云道:“谁叫你们来迟,我们是已经听过的了。”贾母道:“正是,迎丫头,你把这些话再讲给他们听听,刚才我还有些听不明白,细细的再听一遍,倒比女先儿说的书还好听呢,也叫大家听了欢喜欢喜。”迎春先红了脸笑而不言,湘云道:“二姊姊还有什么害躁的,二哥哥第一个热心肠,先前知道你在那里受委曲,还要求老太太把你接回家来,留住在这里,一辈子不放你到孙家去。这会儿不快快告诉他!”凤姐笑道:“再没有他的那张嘴,留不住一句话的。”迎春见人多了,又听湘云的话,越发碍口难言。倒急得湘云不等迎春开口便道:“我是已经听你讲过的了,若像你们才来的要听,生巴巴要把一个人急死了。老祖宗,我替二姊姊讲,横竖他刚才讲的话我都记得周全呢。”贾母欢喜道:“到底史丫头好,代二姊姊说了,比他自己讲的我还得听清朗些。”   便叫琥珀道:“你把二姑娘送来的百果糕同早上的桂花酥油饼装了拿出来,叫他们泡好茶去让奶奶、姑娘们吃些点心。”   一时茶果俱到,湘云先喝了口茶,故意咳嗽一声,道:“开书了。二姑娘半月头里睡到三更时分,想起姊夫不和他好,委实难过日子,就要来告诉老太太替他出气。可恶孙家这些婆子、丫头们一个个都不肯引他,二姊姊气得没法儿,就瞒着他家里,一个人从后门跑了出来。偏认不得路,一走竟走迷了,不往宁、荣两府大街,反跑了别处去,越走越远。到了一个旷野地方,四围一片白茫茫连路都没有了,他心里正着急呢……“宝玉听到这里,吓的脸上变了色道:“这还了得吗?二姊姊你好糊涂,怎么等不到天明打发个人告诉一声,套车子去接你?半夜里一个人跑了出来,到底后来怎么样呢?”湘云看了宝玉发急形状,自己倒不讲了,只是笑。   探春道:“史大妹妹讲的话先没提清,故意藏头露尾的怄人。我们没有听见二姊姊讲过,这会儿听他说的话,也要听迷糊了。二哥哥别着急,那是讲二姊姊做梦呢。”凤姐笑道:“怪道我也听去有些不像话了。老祖宗听史大妹妹的话,果然比女先儿说书还会哄弄人家呢。史大妹妹你快些接下去讲罢。”   湘云道:“正有好听的在后面呢,你们不知道,二姊姊迷路着急的时候,来了一个穿破烂衲裰的和尚,口内朗念南无孽海情天救苦光明佛,说‘有缘的善男子、善女人要想脱离苦难,快跟着我来。’二姊姊心里不得主意,便跟了那和尚尽管走,走到一座牌坊前,和尚忽然不见。前面显出许多房屋,分明像是宫殿式样,便定了心只往前走,见宫门前有个年轻女子站着,远远向二姊姊招手,走到跟前认是东府里蓉小大奶奶。他碰见了家里亲人,心上欢喜,就忘了这个人是死过的了。蓉小大奶奶挽着二姊姊的手,到旁边一个屋子里说,二姊姊本该就要到这屋子里去的,因为一桩公案未了,把几个人一生结果注定的册子改了,连二姊姊也在里头。二姊姊不信他的话,他便开了屋子里头的柜子,拿一本册子翻开指给他瞧。还和二姊姊道喜呢。”宝玉便向迎春问道:“二姊姊,你可记得册子上写的什么?念给我们听听。”迎春道:“我在梦里看得清楚,到醒来还记下数句,及至起来,连一个字都想不起了。”凤姐道:“宝兄弟,你别打诨,快听史大妹妹讲完了,我还要去看他们找出戏台上的陈设来呢。”湘云道:“二哥哥到底要听他自讲呢怎么样?”宝玉忙央告湘云道:“册子上写的什么?二姊姊忘了,你替他讲给我听。”湘云道:“二姊姊梦里的事,他自己早都忘了,我知道册子上写的是天地元黄,叫我替他讲什么呢?”   说的连宝玉自己也笑起来了。贾母道:“我听了宝玉的呆话,比听凤丫头说的笑话还惹笑呢。”众人瞧着宝玉只是暗暗的笑,一面又催着湘云道:“老祖宗要听呢,你快讲罢。”   湘云道:“蓉小大奶奶送了二姊姊出来,二姊姊要拉他厮赶着回来。蓉小大奶奶道:‘我是再不得回去的了,家里也没有什么牵挂,先前对二婶娘说要立永远基业的话,如今祭田、义产眼见就可办成了。’”凤姐先听湘云的话,一半还疑心他们是捣鬼,及听到这里,不禁毛骨悚然,怔怔的又听他讲道:“二姊姊还拉住他要问话,蓉小大奶奶叫一声,‘二姑姑,到孙家去过好日子罢。’就把二姊姊一推,只听得耳边一声霹雳惊醒,原来是二姊夫也在梦里喊叫。醒来道:‘好怕梦,吓死我了。’那时大家睡不着,等到天明起身,二姊姊没敢说起梦里的事,倒是二姊夫把做的梦一一从头告诉二姊姊道,他梦见一个青面獠牙的把他抓在一座殿上,上面坐的不知那一位菩萨,不敢抬头,只听得上面坐的菩萨开口道:‘你祖上靠着荣府提拔,恩德未报,后来结这一门亲戚,原是注定的恶姻缘。但如今公案已翻,你就不能照前这样磨折懦弱、欺凌伉俪了,倘再不知悛改,黄巾力士何在?’唤声未绝,只见黄巾力士手起刀落‘拍尺’一声,霎时身躯分为两段,睡梦里就嚷醒了。二姊夫便千姑娘万姑娘,左作揖右作揖央告二姊姊一个,总叫别记他先前许多不好。”   湘云话未住口,李纨、凤姐都笑问迎春道:“二妹妹这话果是真的吗?”迎春低头微笑道:“我就知道他要替我讲的意思,定要编派这些话出来取个笑。”湘云道:“我编派些什么,那都是二姊姊你自己讲出来的话,老太太也听见的。”探春道:“前头都是真的,末后来未免有些装点。”贾母道:“云丫头讲的不错,要是那么才好呢。”众人知道贾母喜欢的是湘云说孙绍祖给迎春陪礼的话,大家又笑了一笑。贾母道:“那和尚定是菩萨的化身。迎丫头做人忠厚,菩萨也怪可怜他。你们年轻的多听着记在心上,一个人总要吃斋念佛做些善事。菩萨自然来保佑的。”凤姐道:“那是老祖宗敬神信佛修行了一辈子,积德荫在儿孙。二妹妹还全靠老祖宗的福庇呢。”李纨道:“这句话是千真万确的。”贾母又笑道:“但愿迎丫头的女婿常常记着这个梦,再别发旧脾气出来,就是迎丫头的造化了。”   宝玉道:“老祖宗放心,孙姊夫再像先前那么欺侮二姊姊,叫二姊姊再做起梦来找蓉儿媳妇,告诉他就是了。”湘云道:“只找蓉儿媳妇没相干,那黄巾力士又叫谁去找呢?”贾母道:“宝玉这孩子心肠太热,说的又是呆话了。梦里头的人那里有处找的呢?”凤姐道:“正经宝兄弟在家里那么讲惯了,别里头去见了大人们也是这么随口乱话起来,可不失了体统。”宝琴道:“二哥哥不过在老太太屋里、姊妹们跟前说话不大留神是有的,若是上朝奏对,应酬会客,他自然据今证古,按部就班,不肯错一点子的了。”贾母欢喜道:“琴丫头是知他二哥哥的,果然宝玉到外头说话原成个规矩体统的,只在家里这样自说自道。我正爱听他说的呆话。比斑衣戏采味儿呢。迎丫头,你还没有见过你大太太,趁早过去走了一趟,到我这里来吃饭。琴丫头、三丫头、史丫头也在这里陪你二姊姊。”凤姐笑道:“老祖宗只叫他们几个人吃饭,我们没分的,别赖住在这里了。”   说着起身。   众人都到院子里瞧着戏台,见结构得绣围锦簇,耀目争辉。   凤姐道:“这栏杆结的花样不配,还得从新收拾。戏房门帘颜色不好,去换新鲜的来。台子上挂的玻璃灯要系高些,紧防他们使刀枪碰着呢。”又吩咐了管台婆子们几句话,先自走了。   李纨、迎春、黛玉、宝玉四个人随后走散。   才出门来,只见晴雯、紫鹃、麝月、秋纹、素云、彩屏,还有许多小丫头子,连莺儿这几时常守在屋子里的也赶了来。   李纨问道:“你们约齐了这一群人干什么去的?”众人只围绕着迎春不转眼的瞧,还有几个小丫头远远站着笑。黛玉便唤紫鹃道:“你们这班人还是不认得二姑娘怎么?”紫鹃道:“才听人说二姑娘回来变了一个人了,大家争着来瞧,原来二姑娘就是脸上发了福了。”黛玉道:“当真二姑娘长出三头六臂来不成?”迎春只是微笑。   一路行来,要与黛玉们分路,宝玉道:“史大妹妹还和邢大姊姊住着,二姊姊原到那里同他们一搭儿,咱们去瞧你也近便。”迎春应道:“就是这样很好。”黛玉道:“不知二嫂子把二姊姊的东西,叫送到那一个屋子里去了,还得打发人去问一声。”便叫小丫头:“到琏二奶奶那里去和平姑娘说,把二姑娘的东西依旧送到紫菱洲去。”小丫头答应着走了。迎春分路到垂花门,早有小厮们套车伺候,跟了丫头、老婆子往邢夫人处,自有一番叙话,按下不提。   且说黛玉几个人同进园门,李纨带了素云径回稻香村去。   宝玉向黛玉道:“妹妹你瞧,今儿微云遮日,树影摇动,咱们何不从梨香院前面绕转看看园景?”黛玉因离大观园一载,今复进园,与宝玉完姻之后,只匆匆到栊翠庵走了一次拈香,尚无暇玩景寻芳。今听宝玉之言,正合其意,又想顺路到妙玉处一谈,便循崖傍岸渡桥穿径而来。莺儿先要回去,被紫鹃拖住,只得与众人同行在后。才转太湖石,见一块平地上面芳草芊芊,宝玉道:“这不是和妹妹葬花的所在吗?”你看春红落尽,连地下的零瓣残香都不知那里去了,可惜今年忙忙混过,没有再弄这个。”黛玉道:“葬花原是韵事,可谱无双,若一年一度按板的行起来,有何新奇趣味?”   正说着,忽听梨香院送出一派歌声,黛玉侧耳细听,因风不顺听不清演的何曲,不知是清音,还是戏班里的,但觉音调悠扬,神怡心旷。因想起当日在此葬花的时候听他们演的“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两句,已禁不住缠绵感叹。   如今细味眼前光景,好把这两句底下“奈何天”、“谁家院”这六个字截去,同一春去难留花残可惜的时节,而心境迥与旧日不同,即再听《牡丹亭·寻梦》曲文,又何必伤心“似水流年”呢?黛玉正在出神,宝玉笑问道:“你又想的是什么了?难道因地生感,还要想随花飞到天尽头吗?”黛玉笑了一笑道:“咱们走罢。”   行不多时,已到栊翠庵。黛玉道:“我前儿来这一趟没见妙师父,今儿你先回去,我进去和他说说话就来。”宝玉道:“咱们同进去扰他的茶。”黛玉道:“这像什么,如今不比头里,你要见他你明儿一个人来倒使得,今儿你要拉扯我,让你一个进去,我自走了。”宝玉道:“这有什么要紧?我就不进去,在外边等着你。”黛玉道:“说话要准的呢,别停会儿又跑了进来。”说着,带了紫鹃、雪雁进庵去了。   宝玉在庵外瞻顾徘徊,见那些梅树绿叶重重,想到上年开花时候不曾赏玩,假如我做成了和尚,那有再见他开花的日子。   一面向晴雯道:“这里年年开的好红梅,我就上年没在家,你不见这花开了有两三年了,咱们今年要兴兴头头赏梅做些玩意儿。”晴雯道:“我不爱这些。”宝玉道:“你爱什么呢?”   麝月在旁笑道:“他就爱坐在薰笼上暖和,也配着梅花呢。”   宝玉道:“瞧这里左近没有个坐落,离芦雪亭又远,妙师父那里不便常去搅扰他,不如盖起一座院宇来,到冬天请老太太到这里来赏梅,和姑娘们结社做诗。但只看梅赏雪,必得起一座高阁。怕逼近庵旁,阁上开了窗瞧见妙师父院子里,还得要和他去商量。”晴雯道:“咱们的园盖咱们的阁子,有那么些功夫和他商量去。”宝玉道:“我怕不知道是咱们的园子,他比不得别一个,别冒失。”宝玉和晴雯一面说话,各自随便在假山石子上坐下。   那小丫头们因晴雯近来性气不比从前,又为他们是伺候奶奶的人,诸事看开一点,不去严行弹压他们。宝玉是向来没人怕他的,这里一带花果树木归于庵中经理,与管园老婆子们无涉,没人拦阻,越发任性的玩起来。有的蹲在墙下挖那嫩竹笋儿,也有攀拉篱笆摘那蔷薇花朵,甚至有猴上树枝打才结的梅子吃的。莺儿也站在树底下瞧着他们。宝玉见了怕他们栽下树来,便招手道:“快下来罢,这些不是玩的。才结的小子儿有什么味儿?”麝月道:“二爷去嚷他们呢,少不得栽下来跌个希糊脑子烂才免淘气呢。”小丫头听宝玉吆喝,都笑嘻嘻的下来,走拢宝玉身旁,独莺儿一个人远远站着。宝玉叫道:“莺儿姐姐,他也来这里坐坐。”莺儿只是不理。宝玉在石上坐了一会,黛玉还不出来,便向小丫头手里接过一朵花儿,插在晴雯鬓边,晴雯带嗔不嗔的扭回身去,伸手把花摘下撩在地上,引得莺儿也“扑嗤”的一笑。麝月道:“难得莺儿姑娘也有笑脸儿给二爷瞧了。”   一语未了,妙玉已送黛玉至庵门首。宝玉连忙站起,妙玉早已看见,把宝玉钉了一眼,和黛玉取笑道:“有人来接你呢。”   宝玉忙趋步上前道:“瞻谒不诚,故尔止步,正不啻有浮槎已入蓬莱境,门障莲花无路通之憾。”妙玉并不答言,只顾与黛玉笑道:“恕不过虎溪了。”宝玉走了十余步,回头见妙玉还站在门首。妙玉见宝玉回过脸来,便抽身进庵去了。   宝玉一路问黛玉道:“妹妹坐了好一会,与妙师父讲些什么话?”黛玉道:“我进去先拈了香,和他话的也不久,不过讲讲路上风景、南边古迹。”宝玉道:“可惜我在南边住了这些时,先前心上有事顾不得,后来到了扬州,只逛得平山堂两回,别的地方没有都去逛。”黛玉道:“有的地方不过徒有其名,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景致。还有附会其说的,我今番回家不过到爹妈坟上走了几回,顺路瞧瞧野景。记得小时候出去逛的地方不少,那里逛得遍呢?即如妙师父刚才讲起的露筋祠,我就不知道在那里。”宝玉道:“露筋两个字,什么出典呢?”   黛玉道:“旧说传有女伴夜行,至此因天雨泥泞不能前进,此地蚊虫最多,难以露处,旁有耕夫草舍,其嫂止宿,伊姑宁死不进田家,遂被蚊虫咬死,致露其筋,后来立祠嘉其贞洁。我不信有这样利害的蚊虫。”宝玉道:“可怜这一个女子,自然姿色不是平庸的了。如此捐躯守洁,还不该建祠表扬他吗?”   一路讲话,行过朱栏板桥,已到蘅芜苑。宝玉道:“咱们进去瞧瞧。”黛玉恐宝玉伤心,待要不进去,又想既到这里,必执意径过,又似显露形迹。且宝姊姊并非病故在此,不过是他旧日寄居之所,何必避忌。岂料一进院内,但见室缠蛛网,梁落燕泥,苔斑柱础之痕,尘积窗纱之格。旧时陈设的石头盆景、纱照屏这些古玩都已收去,止留椅桌帘栊,壁间尚挂着水墨字画。虽有管屋的老婆子在内住歇,连洒扫启闭之事并不留心,以致满目荒凉。不但宝玉凄然欲恸,即黛玉,此时亦不禁室在人亡之感。又想到自己身上,倘去年一病不起,此日潇湘馆凄凉景况,同此一般,未知入我室者又何以为情。晴雯、紫鹃在旁,看出宝、黛二人各有伤感之意,便道:“你们瞧,东墙上的太阳止剩下三四尺,天天正是传饭的时候了。”黛玉也恐宝玉在此发呆,便抽身出外,宝玉亦随了出来,一同回到潇湘馆。   黛玉因家里来的人已经住了两个月,要回南边,几天前已将公馆内所有的陈设器具开了一扣清折送进,派接手人经管。   黛玉便酌留了两三房家人媳妇,其余都打发回南。专派一房就住在公馆内,经管一切。连夜写了请安禀帖,凤姐处自料理送黛玉婶母的礼物,并给家人们赏封盘费,黛玉另有盛礼附送。   宝玉次日一早起来,出门去了,黛玉吃过早饭正要往王夫人处,只见平儿过来说:“姨太太请来了,已见过老太太、太太,姨太太要到奶奶这里来,老太太留住姨太太在屋里,说奶奶就过那边去的。我们奶奶叫我来请奶奶呢。”黛玉道:“我正要过去,又要你来跑这一趟。”说着,便同平儿来到贾母处。   未知见了薛姨妈怎样光景,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义认螟蛉周旋往事 锦添富贵成就家童   话说黛玉听见薛姨妈到了,同了平儿径往贾母处来。见王夫人、凤姐、李纨、宝琴都在那边,便上前欲与薛姨妈行礼。   薛姨妈再三阻止,并道谢黛玉两次送的礼物。黛玉站住开口便叫“妈妈”,道:“早要到妈妈那里请安,因是妈妈不叫过去,到了如今。今儿妈妈又不叫行礼,做女孩儿的有几句话总要妈妈赏脸。先前这几年,妈妈疼爱着我比众不同,也不过看我是没有亲妈的人,早有这句话要认在妈妈跟前做个干女儿,妈妈也应承过的,就没有与妈妈磕头,今儿定要妈妈受了礼,算还了旧日的心愿。”薛姨妈眼圈一红,半晌说道:“先前原有这句话,也出于我的本心,因恐人家议论,没有当一件事办成就撩开了。如今可越发使不得。”黛玉道:“妈妈说的什么话!那是我自己愿意,妈妈今番认了我这个女孩儿,越显得先前疼爱我的心肠是千真万确的了。我是可怜没有亲妈的,妈妈认了我就是我的亲妈,也算是***亲女儿了。”黛玉讲到这里,虽没有提及宝钗一个字,薛姨妈心中已转到宝钗身上,并贾母听了黛玉说到没有亲妈的话,各人暗自伤感,连王夫人、凤姐都掉下泪来。当下丫头们已把绣毯铺上,黛玉跪下去,薛姨妈要拉也拉不住,身不由主只好由黛玉自去行礼,磕了头,然后起来与众人让坐。贾母欢喜道:“原该是这样的,姨太太再别多心,瞧咱们院子里搭起台子,请姨太太过来瞧戏,就算是会亲喜酒。明儿叫林丫头再孝敬干妈一天戏,姨太太嫌烦,林丫头家里带了一班清音女孩子来,咱们陪姨太太再听一天清音,还叫林丫头备席。”鸳鸯笑道:“老祖宗如今该改口了,还像头里这样叫。”贾母道:“那是我向来叫顺了口,就是我底下抱了重孙子,还是这样叫呢。”说得众人都笑起来,黛玉登时红了脸。因是贾母讲的话不敢顶嘴,反悄向鸳鸯抱怨道:“但凭老太太去叫就是了,要你多什么嘴,惹出老太太这些话来。”   鸳鸯道:“大家评评这个理,我可说错了什么?宝二奶奶倒不依我呢。”   凤姐接口道:“咱们且讲正经,老太太同太太都留姨妈不叫挪屋子,姨妈不听,如今只看干女儿的脸了。”黛玉道:“我也不过顺着老太太、太太的意来留姨妈,妈妈要挪屋子,我猜着没有别的意思,不过为娶邢大姊姊过门,嫌这屋子不宽敞。现今还没定下日子,到那时候再挪也不迟。我听见妈妈寻的新屋子在外城,离的太远,就要挪开去,一时在这左近地方找不出来,咱们那一所公馆翻新修理过的,可以住得。如今白闲空着,请妈妈挪进去住岂不近便些。”凤姐道:“正是,这所房子是林妹妹家里买着预备送亲来住的,我进去见过,又齐整又宽大,别说要娶一房媳妇,姨妈将来要娶十房孙子媳妇也住不了,劝姨妈竟听了林妹妹的话,再别三心两意了。”于是薛姨妈思前想后,见黛玉这番情分,懊悔从前不该存了一点私心。   两情相感,由不得认真疼爱黛玉起来,并不怨旁人错把姻缘撮合,以致葬送宝钗性命,也不怪宝玉忍心抛弃室家云游出外,只恨自己同女儿命苦,禁不住伤心落泪。王夫人又殷勤劝慰一番。接着史湘云、迎、探、惜、纹、绮一班姊妹进来,都与薛姨妈道喜请安。   此时邢岫烟病已痊愈,因有薛姨妈在此,推病不来。薛姨妈见了众人都是从前在园子里和宝钗亲热的一班姊妹,又不觉心上一酸,便勉强忍住,与众人问了几句话。因不见邢岫烟,便道:“你们姊妹为什么不拉了邢大姊姊同来?”湘云们笑笑。   薛姨妈道:“先前常见面的,有什么避忌呢。”凤姐接口道:“邢大妹妹头里这几天身上不爽快,想来还不大好,并不是没过门的丑媳妇怕见婆婆呢。”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当下坐定,蕊官们上来点戏,贾母与薛姨妈推让一会,凤姐道:“老太太同姨太太也不用尽让了,叫他们拣新排的好戏唱起来,唱的不好,告诉他们师父要捶的。”蕊官道:“《后雷峰塔》前儿已排出来了,又热闹又新鲜。”薛姨妈道:“这本戏我们记得也瞧过,可是许仙的儿子中了状元,祭塔团圆的吗?”蕊官道:“不是这样的,那一本戏是许状元已经拜了相,黑鱼精下凡做了靠海大王的军师造反起来,许丞相挂帅出征,小青逃下七宝池来帮助许元帅成功,王母娘娘启奏玉皇大帝,遣了天神天将打开雷峰塔,放出白娘娘,重又与许仙成为夫妇团圆的。”薛姨妈听了向贾母道:“听他讲的关目很好,老太太爱听就叫他们唱这一本罢。”贾母道:“我听来也是好的,快叫他们妆扮起来。”一声吩咐,戏房内早已伺候齐集。冲场便是王母娘娘赴了蟠桃会驾返瑶池,众仙女舞云奏乐,脚色齐整,服采鲜明,果然好看。及至看到白素贞出了雷峰塔,许仙已在金山寺披剃五十年,仍是小生扮的,容颜如旧,重与白素贞夫妇团圆。薛姨妈看了又触到宝玉出家一节。想起宝钗,死者不能复生,那得如白娘娘再有团圆之日?情动于中,止不住泪珠直滚。看到正本戏完,又点了几出耍笑杂戏混了过去。然后摆开席面,照常坐定,重又点戏开常席还未散,宝玉回来与薛姨妈请了安坐下。薛姨妈见了宝玉,虽然伤心,只得耐住,只管看戏。这里史湘云向宝玉道:“二哥哥,你不早回来瞧新戏。《后雷峰塔》,许仙是藕官小生扮的,许仙的儿子许梦蛟倒是艾官老外扮的,公然一位老丞相胡须已苍白的了。这本戏妙在两个脚色先翻新得奇。”宝玉道:“那也在旧本子里脱胎来的,你见《长生禄》小生扮刘晨,入天台遇了仙子回家,已阅数十年,刘晨的夫人已老的龙钟了。”探春问道:“二哥哥,今儿在外面瞧的什么好戏?也讲给我们听听。”宝玉道:“也不过常唱的这几出熟戏,我就很不愿意瞧,没法儿不应酬人家多坐一会。”这里宝玉自与探春讲话,黛玉一面向凤姐道:“过几天就是端午了,我上年回家正赶上了看龙船,多年不在南边看,这一回觉得新鲜。咱们园子里蓼溆、紫菱洲一带的河道也还宽展,吩咐他们赶忙置备起来龙船,外再用木排扎几座水台阁玩儿,咱们留姨妈在这里看了龙船回去。”宝玉听了更加高兴道:“咱们这几年来从没有弄过这玩意儿,老太太同太太一定欢喜看的,怕日子近了赶不上,凤姊姊叫他们赶紧置造起来才好呢。”凤姐道:“宝兄弟你听不得一句话的,林妹妹才讲出口来,这会儿就有龙船划到你面前才称你的意呢。老太太同太太未必定要瞧这个,第一个数你高兴。”贾母便问:“你们讲些什么?”凤姐把黛玉的话对贾母说了,贾母道:“我记得小时候看过,很有意思。咱们园子里玩耍应个景儿也好。凤哥儿你就叫他们办去。”宝玉拍手道:“你们听老太太的话,可是欢喜不欢喜。”当下凤姐就向林之孝家的说了,立刻传到巧手扎采匠,并各项匠人赶办。这里席散后,黛玉便邀薛姨妈到潇湘馆住下,莺儿上前伺候。黛玉免不得提起宝钗一番,薛姨妈又落了一会泪,各自安歇。宝玉自到怡红院住了。次日起来,记起一件事,便写了一封书子藏在袖里,先到贾母、王夫人处请了安,又回进园中往邢岫烟处。见迎春、岫烟都起身梳洗已毕,宝玉进去,大家让坐。宝玉便问岫烟身体可大好了,又道:“史大妹妹还没起来吗?”一面取出书子送与岫烟道:“这一件事与姊姊商量,不知可用得吗?”岫烟不知是何事,接书展开看道:昨访蓬瀛,遥瞻仙范,不啻远隔洪涛万丈,弱水九重。惟于墙外巡檐摸索,见红梅几树,绿叶成阴,不禁怃然追往忆来。拟于左侧隙地开玉照堂,仿铁脚道人嚼雪沁香,诵《南华·秋水》,但恐百尺齐云,逼近阆风之苑。望仙、迎仙引度天花贝叶耳。用肃芜□奉商,如蒙俯允,庶便鸠工。怡红浊主稽首上槛外上人莲座。岫烟念毕笑道:“这也太周到了,本是极雅的事,妙师父断没有不乐从的。这封书可不用打发人送去,就留在这里,我好几天没有出门,明儿想到庵里去走走,我带了去给他瞧一瞧就是了。”宝玉连忙作揖道:“姊姊带去,还可借重美言,那是极妙的了。”宝玉又和迎春说了一会闲话,起身出来,径到潇湘馆。秋纹道:“二爷又往那里去?琏二奶奶打发人来请呢。姨太太同奶奶都到老太太那里去了。”宝玉便往凤姐处来。凤姐问道:“宝兄弟,你多早晚儿布施清虚观里三十六万银子?要造什么太虚宫,还要设局济众,可是有的吗?”宝玉道:“就是头里在他观里拜忏的时候,话是提过一句的,我也并没回绝他。如今他们来领这项银子吗?”   凤姐道:“既然有这句话,就该当一件事办起来。况且来的人也说得明白,并不是要这许多银子交给他们经手,原请咱们派了人去经理,不过估计工程费用须得这个数目。如今银子现成,只要宝兄弟说准了好办。”宝玉道:“姊姊自去问林妹妹。”   凤姐道:“你们听听这是宝二爷自己说出来的,总得要求奶奶,爷们可当不得家呢。”宝玉被凤姐说得脸红,回身就走。   凤姐又把宝玉叫住道:“别脸上下不来,正经还有话和你商量。你林妹妹跟前,我见他提一句就是了,谅来没有什么作难的。这件事工程也不小,管工的自然有些沾光,我替你想起一个人来。那焙茗出去找你很吃了一番苦,赏罚要公道,不如叫焙茗去管了这件事,明叫他沾个光儿。”宝玉道:“栊翠庵外边也就要兴工,我想叫焙茗去经营,那里另派人罢。”凤姐道:“栊翠庵又兴什么工?我不知道。”宝玉道:“那是我才起的想头,姊姊如何得知呢!”于是宝玉就把缘由说明,并托邢岫烟去与妙玉商量的话也讲了。凤姐道:“宝兄弟,你也太鬼祟了,这个地方起了阁子,上去玩的不过是咱们家里太太、奶奶、姑娘们,还有什么外四路不相干的人瞧见他庵子里什么东西吗?既是焙茗有你的差使,林妹妹留住他的家里人,有一房看他公馆,尽闲着。我去和林妹妹说了,把起造太虚宫的工程交给他,拿了一个总。余外设局施舍的事,再另派人。”话未完,见贾母处小丫头来叫宝玉吃饭,宝玉便往贾母处,见薛姨妈同黛玉众姊妹都在,宝玉随他们吃了饭。是日,黛玉孝敬干妈一天戏。   次日是湘云、迎春、探春这一班姊妹的公东贺喜。薛姨妈顺便与黛玉还席。黛玉向薛姨妈道:“大嫂子总没来过,妈妈何不叫他过来,也瞧瞧戏,逛一逛咱们的园子,把他胸襟开展开展,省的闷在家里寻事生非。叫香菱也同了来。”王夫人接口道:“当真姨妈听林姑娘的话,叫蟠哥儿媳妇过来散荡两天,或者他心里头有什么说不出的郁结闷气,也可消释消释。还有一说,他们这一班姑嫂,我不敢说一定是大贤大德的,到底规矩体统都不错。俗语说的‘近朱者赤’,叫来瞧瞧他们的样儿,或者能把脾气改过些也料不定的。香菱待他奶奶,自然知道有个尽让,但蟠哥儿媳妇平日厌恶了他,总看不出这个人的好处,镇天在家里,免不了鸡争鹅斗的。”说着,叫老婆子“去请了姨太太家里大奶奶同香菱姑娘来”。薛姨妈忙止住道:“罢!姊姊不知道我这一个媳妇,是见不得人的,所以总没叫他过来给老太太、姨妈请安。姨妈跟前不用说了,也不怕老太太同姑娘们笑话,就被这里老婆子、丫头们见了也不好看。若讲要他改改这种好样儿,就请孟母来也教化不过来的。这是前世的冤孽,拚着我这条苦命,尽着和他熬一天算一天的事,看谁熬过谁。倒是我走了出来,怕香菱在家里越发难受,不如去叫了香菱来也好。”当下王夫人吩咐老婆子去,不多时同了香菱过来。这里戏文早开了场,无事可记,不必碎繁。晚上散了戏,次日照旧又相叙一天。黛玉款留薛姨妈赏玩龙舟,薛姨妈因黛玉恳挚缠绵,情不可却,只得同香菱住下。这里宝玉便把清虚观之事告诉了黛玉,黛玉听说“太虚”两字,虽记得不十分清楚,恍惚死后游魂曾历于此,并模糊与太虚宫仙子叙话一番,犹如梦境。今听宝玉说到清虚观云游道人要化布施,知有来历,甚为合意。又道:“那设局济世这几件,本是应该办的。前儿在议事厅与大嫂子、凤姊姊没有议及,不过先亲后疏,由近及远,留待日后再办,不知在清虚观已先有此议,这是极好的了。”   宝玉又将造阁赏梅一事说明,黛玉亦以为可。到了明日,便打发人去关照凤姐说:“清虚观布施只管开工办理。”凤姐又将所派看公馆的家人去承办告知黛玉,即时择定吉日破了土。管工家人领银,赶紧督办赶办去了。这里宝玉回到怡红院,紫鹃便道:“邢大姑娘来找二爷,说妙师父见了书子很乐。完工之后,冬天下起雪来,妙师父还要请邢大姑娘同四姑娘到阁子上赏雪看梅花。妙师父没有回书,叫邢大姑娘覆二爷呢。”宝玉听了,连忙走出园来,叫传焙茗。二门上的小厮回道:“不用传得,焙茗一早在这里候二爷呢。”话未完,焙茗过来请了安,见二门上小厮走了开去,便道:“有一件事来求二爷。”宝玉便问:“何事?”焙茗笑道:“二爷可记得万儿吗?”宝玉道:“我那里知道什么万儿千儿呢?”焙茗道:“怪不得,爷出去做了和尚,回来都停当了,奴才也陪着爷出了一会家,回家就不看顾奴才一点子。”宝玉道:“有话要说个明白,知道你肚子里什么万儿呢?”焙茗便引宝玉到书厅内讲道:“这事说起来年代原久了,那年新年头,奴才跟了二爷到东府里瞧戏,奴才偷空儿出来撞着珍大奶奶的丫头,叫万儿,拉他到小书房间里按倒他正要上手,被二爷踢开了门进来,赶散了这件事,爷可记得?”宝玉道:“我记起来了,可是万儿的娘梦里头得了一匹什么万字锦才生他的?”焙茗拍手道:“正是他。”宝玉又问:“万儿怎么样?”焙茗道:“万儿是外头买的人,如今珍大爷叫他娘老子领回许配,奴才央媒去说亲,万儿同他娘都愿意的了,谁知他这个混帐老子赌极了,寻着惯放京债的老西儿,九扣三分吃利钱,两个月一转票,利上起利,如今滚到三百多两银子。那老西儿明知他有个女儿,所以安心放给他,就要把万儿准折做两头大,因为万儿不肯,在家里寻死觅活的闹,人还没有抬去。他娘转托媒人来寻奴才,叫商量寻个办法。”   宝玉道:“婚姻事先要问女孩儿愿意,老西儿就能霸占他吗?”   焙茗道:“搁不住老西儿天天逼着他老子要银子,怎样得开交呢?”宝玉道:“这会儿有银子还了他,老西儿可还要人不要呢。”焙茗道:“有银子清了,他就要人也由不得他了。”   宝玉道:“那有什么难处,要多少银子我给你,叫他们还了老西儿,你把万儿抬了过来就完了这件事了。”焙茗忙爬下磕头道:“谢爷的赏。”宝玉又将起造阁子要他监工的话对焙茗说了,焙茗道:“奴才的表兄就是个有名的工匠头儿,内里起造花园的工程就是他揽的。二爷要怎样造法,怎样的工料,奴才对他说了,叫他递上一张揽状,讲定多少银子,限他几时完工,奴才自然天天来照看,不费二爷一点子心。”宝玉道:“我知道要什么样造法?你只和他说阁子要起得高,材料要精细,完工要快速,该多少银子随他估价就是了。”焙茗答应。宝玉叫焙茗先领了五百银速去办他的亲事。焙茗知道库上新定章程,先具领纸由帐房送验,再给对牌赴库领银。因是宝玉所赏,不比别项支销,各处并无批驳。焙茗领了银子,便去找着媒人,原来媒人就是冷子兴,知焙茗有了银子,不难玉成其事,立逼万儿的老子邀了老西儿来,本利算清,当面抽还欠约。那老西儿知道荣府的来头,又有冷子兴说话,现在借欠已清,并无挪借,只得死了心,垂头丧气的走了。冷子兴讨了万儿的庚帖,送与焙茗之母叶妈,一面择日完婚。焙茗自去与他表兄工匠头儿说了,当下绘了图纸来回宝玉,讲定工料银九万两,都包在内。先领银一半,限四个月完工,再找银两。宝玉看见图纸,又限的完工迅速,恰到寒梅开放的时候阁子盖成,十分欢喜,便叫焙茗赴库上支领银两。这宗银子领出不用开去,公道加一扣头,除库上、门上花销外,焙茗大大沾光,便兴头排场娶亲,了却数年前书房一叙之缘,也应了其母梦得富贵万字锦的吉兆。   再说午节的龙舟、台阁到初四日制备都已齐全,那时迎春、香菱俱被黛玉留住,贾母又叫打发人去请了喜鸾、四姐到来。第一宝玉高兴,早已到蓼花汀一带看驾娘们演习,因来说与黛玉道:“果然好看。”黛玉想起每逢佳节良辰,游戏赏玩,总少见赵、周二姨娘,赵姨娘做人虽然器量窄狭,行为鄙陋,未免人家也太奚落了他,激之使然。我想天下无不可感化的人,何不甄陶他同归于善?书上讲的和气致祥,俗语流传一家和气值千金。我先尽我的道理,明儿的龙舟定要去邀他们来瞧瞧。当下便叫紫鹃“去请赵姨娘、周姨娘,明儿到园子里来看龙船”。   未知赵、周二姨娘来不来,明日的龙舟怎样有兴,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庆蒲觞芳洲观竞渡 开寿筵舞榭发悲歌   话说黛玉叫紫鹃到赵、周二姨娘处请看龙舟,紫鹃去不多时回来,黛玉问:“他们说什么话?”紫鹃道:“我先到赵姨娘那里说了,赵姨娘欢喜得什么样似的,道:‘你姑娘赏脸,不拘打发一个小丫头、老婆子来叫一声就是了,怎么又劳动你来。’他又说:‘早听见今年园子里有龙船,很想过去瞧瞧,怕老太太、太太见了憎厌,还怕三姑娘说话,怪没意思的。如今你姑娘有咱们这些人在眼里,真真当不起。明儿定要去瞧的,见面再谢你姑娘。’随即又到周姨娘那边,他也说来的。回来碰见三姑娘,问我那里来,我就说姑娘叫我去请赵姨奶奶明儿看龙舟。三姑娘并没言语就走了。”黛玉点头暗想:探春为人诸凡可敬,就只在名分上头太看得认真。岂不思属毛离里,顾公义而废私恩也使不得。他非不明白这个理,盖过犹不及耳,底下须得陶熔他一番。   不说黛玉心头暗自议论,讲到次日早饭后,邢、王二夫人并尤氏都聚在贾母处同进园来。史湘云一班姊妹也陆续来到,李纨、凤姐两个先在沁芳亭指点安设坐位铺垫,并茶几茗具一切伺候需用物件。黛玉同薛姨妈径往沁芳亭来,与贾母众人相见,坐在一处。   看那龙船已从紫菱洲那边一只一只的鸣锣荡桨的开放出来??按青黄赤白黑共有五只。先是黄龙,次青龙衔尾而上,龙头龙尾并周身鳞甲装的玲珑活泼,彩色鲜明。黄龙船上旗帜招展,两旁共一十六个驾娘,并船头上站的龙宫太子,一色穿的黄衣。青、赤、白、黑四号各分颜色,驾娘们手携划桨在水面上掀波逐浪盘旋飞舞,各献技能。贾母看得乐意,便叫放赏。   凤姐早已预备小船贴岸停着,一声吩咐,每船赏钱二十千文,船上众人磕头谢赏。驾娘们因贾母与众人都在沁芳亭,过去了又折转来,几回盘绕以供赏玩,足足闹了一个多时候。   龙舟过去了,才见水台阁过来,底下都把木头扎成筏子,用石坠下沉离水面一尺余,并不露出木筏。上面用五彩丝绸结成树木亭台,照依所扮故事,位置得宜。如扮的《八仙过海》、《水漫金山》都选十四五岁的清秀女孩子,下用精巧钢条贯串,或站在渔鼓简板上的,或立在棕篮荷叶上的。白蛇、小青站在渔虾背上者,法海和尚斗法真像悬空在水面挂,取河水从山上泼下,白茫茫一片,宛然自下漫起。一座过去,又接着一座,扮的台阁十二座,制胜出奇,各尽其妙。贾母、薛姨妈皆赞美不绝。宝玉看得高兴,便要下船去随着游玩。黛玉道:“这要坐在岸上看他们从水里过去,由近而远才看得齐全。你下了船,不过看见前后两处,余外的都瞧不见了,有何趣味呢?”宝玉总不肯听,一个人走到蓼溆边下船,上了一座台阁,扮的是刘晨、阮肇入天台,见一派仙景,白石青苔、琪花瑶草,桥畔一湾流水,即是活波,便叫扮阮肇的女子脱下衣服与自己穿了,扮作阮肇去访仙女,真是心旷神怡。先从沁芳亭岸边经过,向湘云众姊妹笑着招手。贾母眯齐了眼看不清楚,问道:“这向你们招手的是谁?”凤姐笑道:“老祖宗认不清?是宝兄弟在那里淘气呢。”贾母道:“那可不是玩的,快叫他起来罢。”   凤姐道:“请老祖宗放心,这个地方还稳当,由他高兴玩罢。”   湘云笑道:“二哥哥上年到了大荒山,如今又想入天台了,仙子已在这里,还要去访谁呢?”黛玉瞅了湘云道:“偏是你会说话。”一面湘云同黛玉取笑,贾母向薛姨妈道:“咱们坐了一会,也该到别处去散散,怕要吃午饭的时候了。”凤姐接口道:“今儿的酒席就摆在缀景阁底下,请老祖宗同姨妈、太太、姑娘们到那边去坐罢。”这里贾母一众人起身自到缀景阁去。   再讲宝玉,一路沿堤顺水荡来,见岸上那些老婆子、丫头们攒三聚四的,都在绿树阴浓之处,坐着的,也有蹲着的。过去又见赵姨娘、周姨娘带着丫头们,另在傍水凉亭里坐着观看。   将近藕香榭,望见一群红粉,轻摇纨扇坐着说笑,渐渐近来,乃是邢岫烟、晴雯、紫鹃这几个人。原来紫鹃知道沁芳亭有姨太太在那里,所以同着晴雯去邀了邢大姑娘悄悄的到此瞧热闹。   先是晴雯认出宝玉来了,便指手点戳的与邢岫烟说话。宝玉看见他们,也就笑笑过去。由萝港之下盘旋而出,到了蘅芜苑前。   回想起数年以来,每逢端节总有宝钗在一堆儿聚乐。今年有此龙舟胜会,旧时众姊妹都在,独不见了宝钗,不禁触景伤怀,兴致索然,便换了衣服,坐小船拢岸。上了云步石梯,转出蘅芜苑,缓步行来,正遇见琥珀道:“老太太同太太、姑娘们都在缀锦阁过午,等你去喝雄黄酒呢。”又瞧着宝玉身上笑道:“这会儿倒换了衣服了,为什么不照前扮的故事去给老太太大家瞧瞧呢?”宝玉也不言语,便随了琥珀到缀锦阁坐下,一同庆赏端阳。   贾母说起,今儿装的台阁、龙舟很有意思,既然费了许多工夫置造出来,咱们再玩两天也好。薛姨妈道:“他们竭诚想出来应景的玩意儿孝敬老太太,自然老太太该多乐两天。我家里还有些事情,走出来好几天了,可先要回去,叫香菱在这里多住一两天罢。”贾母笑道:“姨太太既然来了,那可由不得姨太太做主呢。”   薛姨妈正要推辞,黛玉接口道:“老太太留妈妈,做女儿的有句话,这会儿也就告诉了妈妈。不是***生日已经过的了,没有尽女儿一点孝心,如今妈妈听了老太太的话,住在这里,再看两天龙船,接着补祝妈妈寿辰,就是园子里这一班姊妹、两位嫂子同珍大嫂子拜寿吃面,外头叫一班好戏,打伙儿热闹一天。”话未说完,凤姐接口道:“唉呀呀!不是林妹妹提起,连姨妈的生日我们都混忘了。到底是干女儿的孝心诚,记得清楚呢。”贾母笑道:“姨太太可再没的说了,干女儿孝敬干妈庆寿唱戏,不用派咱们的公分,落得吃喝听戏,那有这样相应的事。姨太太再不赏脸,不是心疼干女儿花钱,就不肯叫白便宜了咱们。”说得在座众人都笑起来。大家顺着贾母的话留薛姨妈,薛姨妈道:“一来家里有事,二则蟠儿还不知怎么样,看了这个不贤慧的媳妇,老太太想,有什么好心绪?到老太太这里高兴,做起生日来,也被人家笑话。我领姑娘的情就是了。”黛玉道:“本该到妈妈家去庆祝才是正理。因姨妈那里诸色不大便易,咱们姊妹都去了倒累姨妈张罗费事,所以想个权宜之法,不如在这里办了,总是一个样儿的。妈妈既然撩不下家里的事,看罢龙舟回去,到那一天再请妈妈过来就是了。”说着,各席上又点景用了几杯蒲酒,饭毕盥手送茶,等贾母起身,各自散去。薛姨妈回至潇湘馆,黛玉又肫肫订邀,薛姨妈顺口含糊应许。次日,又陪贾母坐船玩了一天,至晚决意要回,众人不能挽留。第三日,贾母众人又到藕香榭坐落玩赏。   是日,黛玉便叫人去请了邢岫烟,同着看了一天台阁。又打听赵、周二姨娘连日都到,他两个十分感谢黛玉为人细心周到。   讲到黛玉要与薛姨妈庆寿,宝玉知道喜之不胜,对黛玉道:“你认姨妈做干妈这件事办得很好,可怜姨妈,如今眼前没个亲人也苦了。咱们这一番举动,听见旁人都夸你呢。”黛玉道:“我那里管旁人的议论,不过各人尽各人的心罢了。姨妈向来待我也好,我是没娘叫的,姨妈如今也是没女孩儿。世上四种穷民,内无父曰孤、无子曰独,却不提及无母无女之人。想失恃与失怙无异,无女与无子一般,可由孤独类推。况我双亲俱丧,姨妈痛失掌珠,有子若无,两相依傍,彼此有情,兼可把你弃家披剃一节借为补盖,我心始安。你也以为然,可见咱们两个人的设心并非有己无人。总要由忠而恕,如今也不必讲这些了,且商量与姨妈做生日的事,在园子里那一个地方唱戏好呢?宝玉道:“你不听见姨妈的口气,怕未必过来。”黛玉道:“咱们只管排场起来,到那一天多走几个人去拉也拉他老人家过来了。”宝玉道:“园子里就是缀景阁同嘉荫堂两处宽展,我想缀景阁还不如嘉荫堂好。现在天气热了,嘉荫堂前靠山腰,这二十来株大树遮得阴阴的,又看那流出来的一股泉水清心爽目。北静王府里上年新弄一班戏,脚色也多,行头也全,比咱们家里的戏好。老太太同姨妈都爱看热闹戏,瞧了一定喜欢。   我去要了来,就在嘉荫堂翻轩外宽宽阔阔搭一座台子。本来无外客可请,就是咱们家里这几个人听戏。”当下说定了,黛玉叫人去关照凤姐。   那边凤姐早已预备与薛姨妈庆寿的事,专等黛玉这里定了地方,便吩咐林之孝家的传老婆子们把应该添设的灯彩铺垫都挪到嘉荫堂去,一齐动手搭台。宝玉亲自去指点道:“戏班里脚色有一百多人,台子小了挤不下。”又叫人去开了缀景阁,要抬新置的十二扇围屏。凤姐知道,忙来对宝玉道:“前年老太太生日,甄家送的一架大屏,是大红缎子刻丝满床笏,一面泥金百寿图,论起价钱来,虽然不及这一架,正是配做生日摆的。老太太说要送人还没送出去,不如搬那一架去摆好。”宝玉不听,定要抬他买的那一架,凤姐也就由他。当时抬了过去,诸色安设停当。   黛玉上一天就约定了人,天明起来梳妆已毕,知道宝琴上一天已过去了,便同湘云、迎、探、惜、纹、绮、李纨、凤姐、玉钏、喜鸾、四姐,连平儿、晴雯、紫鹃也高兴跟在里头,带了一群丫头、老婆子。宝玉见了花枝招展,这一班人真是群玉山头,瑶台月下,便要同去。黛玉道:“等我们过去了,你随后来也使得,跟着我们像什么样呢?妈妈横竖就要过来的,快去换了衣服在这里等着拜寿也是一样的。”凤姐笑道:“你要同我们去,也该把衣服早换上了,你瞧这个样儿,不像伺候宝二奶奶的小子吗!”众人听了都笑起来。宝玉连忙回去,找麝月要衣服更换。   这里,众人走园子里便门,拥到薛姨妈家里,挨次拜了寿,略坐一会,便拉姨妈过这边来吃面听戏。薛姨妈情不可却,便同宝琴、香菱随着众人过来。刚进园门,早有丫头们迎上去道:“老太太、太太都在嘉荫堂候姨太太呢。”   薛姨妈便径至嘉荫堂,贾母先迎出来与薛姨妈道喜,薛姨妈回让了贾母。接着邢夫人、尤氏也到了,同王夫人都与薛姨妈道喜拜寿,大家逊让了一会,随后宝玉上前跪下磕了四个头,薛姨妈忙把他拉起。贾母便与薛姨妈让坐,各依次坐下。见中间供设西池王母,两旁烛台上点起“寿同山岳永,福共海天长“的描金大蜡烛,文王鼎内焚烧西域进贡的麟瑞名香,上面摆开玛瑙翡翠缀嵌的“汉宫春晓图”围屏,耀目争辉,果然是富贵气象。贾母笑道:“今儿王母娘娘可被众仙女拉下瑶池来了。”   薛姨妈逊谢道:“老太太才算得一尊无量寿佛,托老太太的福,要赶上老太太的岁数还差一半呢。承老太太抬爱,就是姑娘高兴,何必这么样费心,我也不配呢。”凤姐道:“姨妈说老太太是无量寿佛,今儿可算得个群仙会,请了佛菩萨来陪王母娘娘,林妹妹向来人家都称他是潇湘仙子,今日老王母下了凡,须得这位仙子那里去采一枚仙桃来,献献才好呢。”   说着戏文已开了场,先唱《八仙庆寿》,台上站了八十多个人都是绣蟒彩衣。舞袖蹁跹,歌喉宛转。第一出冲场戏已看得贾母乐了,接着坐席吃面,共摆六席。因是外面来的班子,翻轩底下满挂虾须帘子。宝玉走出帘外,被领班的蒋琪官看见,便到戏房里叫齐了二十四个小旦--都是十五六的年纪,生来似粉团玉琢一般--在帘子外齐齐站着,与宝玉打千请安。宝玉在北静王府里都见过认识的,便笑着同他们说了几句话,叫人取了二十五副宁绸袍褂来,连蒋琪官各人赏了一副。当下有两个年纪最小的托了戏目上来点戏,在帘子外站住,林之孝家的接了戏目进来,送到薛姨妈面前点戏。薛姨妈与贾母互让,大家商量点了正本《火云洞》。这本戏文本来热闹,内中又多添了些彩玩,神出鬼没,果然好看,引得文官这些孩子同了十二个女清音都来看戏。凤姐见贾母不住的喝彩,便悄悄问了黛玉,吩咐放赏。林之孝家的叫了二十名小厮,用炕桌抬了十桌子共二百串满钱赏了他们。   贾母见帘子外站着藕官、蕊官,便叫他们进来道:“今儿不叫你们唱戏,倒在这里玩耍,瞧唱的戏好不好?”藕官笑道:“他们的戏不过仗着人手多行头齐全,讲到唱起戏来,也唱得过他们。”凤姐道:“老祖宗,听藕官的话好不可恶,饶由他们在这里瞧了现成的戏,还要夸嘴。论起理来,今儿他们也该来孝敬姨太太两出戏的。”贾母道:“咱们瞧了这半天热闹,再叫他们来唱一两出清戏瞧瞧也好。”凤姐听了贾母的话,赶忙叫林之孝家的来吩咐了。一面薛姨妈道:“老太太坐了半天也乏了,该请歇歇去。”贾母道:“今儿姨太太的大庆,我很高兴,不觉得乏呢。咱们到后院子外边走走,再来瞧他们的戏。”   说着鸳鸯、琥珀扶了贾母,众人都随着散步,一会仍走后院子回到嘉荫堂,梨香院的戏班早来伺候点戏。贾母道:“今儿有外头的班子瞧,你们只拣好的戏唱,别丢脸。”蕊官便指藕官道:“《王十朋祭江》是他的拿手戏,唱得好。”薛姨妈听了,便叫藕官唱《祭江》。藕官下去,扮了王十朋上场,唱了第一支“一从科第凤鸾飞”,抑扬顿挫,意致缠绵,出场便好。   原来钱玉莲一脚向来是小旦药官扮的,他们两个人戏场上的夫妻以假作真,十分亲热。药官死后,藕官犹忘不了他,时时追念前情,偷向没人处掉泪。从前芳官还把他的心事告诉过宝玉,今点了这戏,便借戏中关目发泄自己私情,曲曲摹神,竟忘了是唱戏,倒像场上的身子就是王十朋了,哭得来哀猿断肠,铁人下泪。看戏的人个个伤心,连王府戏班里都围着要看,无不叫绝。宝玉在座,其触目伤怀之处自不必说,又见薛姨妈拿着手帕子不住的拭泪。宝玉坐不住了,便站起身来往帘子外一走,拉住林之孝家的问道:“今儿姨太太的寿辰要取个吉庆,谁点这些戏,你瞧闹得满屋子里的人都是淌泪抹眼的,像个什么样儿?”林家的道:“因是藕官的拿手戏,姨太太叫他唱的呢。”   宝玉听是薛姨妈所点,便没言语,转身走到王府班戏房里。   蒋琪官拉住宝玉的手悄问:“二爷给我察听的事可怎么样了?”   宝玉道:“还没访问出来,你别性急,总在我身上,还你个下落就是了。”又与他说了几句闲话,出了戏房转过嘉荫堂。   一路行走,盘算蒋琪官之事,又因蒋琪官想到袭人,心头纳闷。回至怡红院,径进紫鹃屋里,躺在炕上唉声叹气。那紫鹃同晴雯在嘉荫堂廓房内看了正本戏完回来,正在屋里换衣服,紫鹃问宝玉道:“为什么不陪老太太瞧戏,也回来了?好好的又发什么的心事呢?”宝玉道:“各人有各人的心事。”紫鹃坐下炕来,笑拉着宝玉道:“有什么心事和我说。”宝玉道:“叫你也摸不着这件事的踪影,对你说也自不中用。”紫鹃道:“虽然不中用,到底说出来大家知道,闷在你一个人肚子里做什么呢?”宝玉道:“蒋琪官娶袭人这件事,你自然知道的了,说起来也奇,他头里还聘定过一个人,也是咱们这两府里不知那一房出去的,因为那一家悔了亲,才又娶袭人的。难得蒋琪官有义气,我已许他访出头里这个人来给他,如今竟没处访呢。”   紫鹃忍住了笑,问道:“如访出了这个人,二爷还肯把他配蒋琪官不肯呢?”宝玉道:“访了出来,为什么不把他配蒋琪官?”紫鹃道:“这个人我倒知道,还有处找。”说着,站起身来便拉了晴雯来见宝玉,笑道:“这个人有了,快叫他去跟蒋琪官罢。”宝玉、晴雯两个一时都摸不着头脑,怔怔的四眼互睁。晴雯因听见跟蒋琪官的话,便笑骂紫鹃道:“混咇你的什么?想是你刚才瞧戏倒瞧上了蒋琪官了。”于是紫鹃细将前事说明,又把宝玉的话对晴雯说了,晴雯才知紫鹃和他取笑的缘由。宝玉亦恍然,悔亲不肯嫁蒋琪官的就是晴雯,还上了一吊,才得把亲事退成的细情,暗叹晴雯贞烈,果与袭人不同,而蒋玉函两次定亲,无心凑合,皆系自己房中宠爱之婢,又虚名空挂,卒归水月镜花,奇也奇极,巧也巧极的了。当下经紫鹃一番取笑,闷怀顿释。晴雯、紫鹃便催宝玉仍到嘉荫堂去。   宝玉只得出了怡红院,走到蓼溆一带栏杆边--就是从前李纹、李绮们四个人在那里钓鱼的所在--见一个女孩子靠着栏杆,手里拿了半个馒头,一点点摘下来撩在河里,引那鱼儿泳游吞吐玩儿。宝玉暗想那女子倒也玩得幽雅清趣,走近身旁,见他回过脸来,眼如秋水含情,眉若春山带蹙,见了宝玉微微一笑,转身要走。宝玉把他叫住,端详一会道:“你不是柳五儿吗?”那女子点点头。宝玉道:“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玩儿?”五儿道:“我妈到嘉荫堂找林大娘回话去,叫我站在这里等他同回去。”宝玉道:“嘉荫堂唱戏,为什么不跟着你妈妈去瞧瞧?”五儿答道:“我妈叫我定定的站在这里,不许到别处去乱走呢。”宝玉道:“我记起来了,有句话要问你。”未知宝玉记起何事要问五儿,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慈姨妈三更梦爱女 呆公子一诺恕私情   话说宝玉在蓼溆栏杆边遇见柳五儿,记起旧事,问道:“头里芳官说你要到咱们屋子里来,我已经应许他的了。后来因太太把芳官这些人撵了,接着我就害了病,闹出许多不遂心的事来,把你也耽搁了。如今叫你进来,不知你可愿意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