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补 - 第 9 页/共 20 页

黛玉见这班女孩子在面前黑鸦鸦的站了一堆,年纪统不过十三四岁上下。一个唱小生的叫庆龄,唱小旦的叫遐龄,更觉灵动可爱。紫鹃笑指庆龄道:“姑娘瞧他,不像芳官吗?可惜芳官出去了,不然到那里叫他们拜姊妹才好呢。”当下摆开场面,先唱了《八仙庆寿》,就拿脚本送来点曲。黛玉点了《扫花》、《三醉》、《游园》、《惊梦》,唱起来果然歌喉清脆,逸韵飞扬。这坐船宽大,添了许多人并不见挨挤。一面吹唱,几号船只随帮照常行走。黛玉正在静听怡情,望见玻璃槅扇外波光云影,一时耳目俱清,比上年回来时候别有一番光景。欢娱日短,又早是泊船时候,那女孩子还上来点曲,黛玉道:“难为你们唱了一天,回船去歇歇罢。庆龄、遐龄在这里陪我吃饭。”   那管班女人自领孩子们过了船,陆续二十余号船一排停下。   这里河面宽阔,两岸垂杨似系住了一轮落日,反照迷离。   远近望见村墟里炊烟起来,一时随风飘灭。黛玉想起香菱讲的诗句,配这一会的晚景,真是诗中有画。他说见了诗倒像又到了那个地方,我如今到了这个地方,触景又想起他讲的诗来了。   黛玉正在出神,媳妇们早已端上酒席,各人敬了酒,叫庆龄、遐龄多敬姑娘几杯,又唱了两支曲子。黛玉问他们:“住在苏州那个地方?”庆龄道:“我家住在虎阜。”黛玉道:“虎阜我也到过呢。”庆龄问道:“姑娘为什么到那里去?”黛玉道:“那一年从京里回到南边送老爷的灵枢,到苏州厝在虎阜山背后,还记得耽搁了两天才走的。”庆龄瞪着眼看了黛玉一会,笑道:“这样说,姑娘我还见过。老爷、太太的灵枢都厝在山后,就是我家看管的。到上年迁回扬州安葬,我妈妈还说起姑娘的。”黛玉听了因是乡亲,又念他家里照看了父母灵柩多年,恍惚那年也曾见过那女孩子,他年纪还小,如今离乡背井出来,因怜生爱,便从头上拔了一根翡翠簪子给了庆龄。   又叫紫鹃拿两件金玉插戴分给他两个,紫鹃也给了他们些东西。   这里送酒,各船上都有席面,大家高兴,猜枚行令,点起灯烛,照耀辉煌。标杆上扯起红灯,只见岸上来了两个人,提了一盏小小灯笼,投进一个四页的大红手本,上写某路某营守汛兵丁某某等叩贺鸿禧。当下赏了他们喜钱,汛兵谢赏,便说:“前面一里多路就是卡房,我们自然在这里支更守夜,还要爷们各船上留心一点才好。”众人因二十多号船堂堂标着旗号,虽然地方僻野,还怕什么?都喝得酩酊大醉,各自睡了。   这里黛玉因庆龄们殷勤,多劝了几杯酒,点景用了些饭,爱着月色步出舱来。见风已转了,四野里云头推起,遮得月色朦胧,觉身上微凉,便回进舱来叫春纤取过清水,自己灌溉那盆泪草。沉思默默,相对忘言。紫鹃站在旁边道:“姑娘你瞧他发了宝光,果然比别的草不同,怪不得眼泪叫他泪珠,原是珍贵东西。可惜姑娘那块手帕子撩在火盆里烧了,留着他还要变花蝴蝶飞出来呢。”黛玉微笑,啐了一口,暗想:“宝玉是荀令、黄涉一流人物,不是情到海枯石烂不磨的地步,如何能感应草木?从小这几年来,他也陪着我淌了无数眼泪,点点滴滴,都和那些落花片儿拌和了送在埋香冢上,当真不知发出怎样的奇花来呢。”黛玉想了一会,紫鹃因春天夜短,便催黛玉安歇。再说这夜各船上酒醉熟睡,竟闹出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来。   因王熙凤下江南的时候,张华错认凤姐作尤家二姐,跟了三天,闹了一回,被荣府家人喝打开了。他心还不死,不敢明随,只是暗跟,一直跟到扬州。打听得琏二奶奶与林府说媒,姻事成了,就要送亲进京,妆奁丰盛,颇有赀财。他本是一个无赖之徒,向在京中结识几个朋友都是鼠窃狗偷,也有剪径为生的。   今在扬州遇见,各道来由,便勾通了山东一伙巨盗,尾随林府送亲的船走了几天,不敢动手。这一天见泊船的地方荒野,虽离前面营汛不远,料这四五个汛兵济得恁事,打听船上的人都因庆寿开筵喝得大醉,那为首的两臂有千斤之力,武艺高强,敢来觊觎这二十余号官船的行李。   时交二鼓以后,便齐集数十人,坐了划船隼飞荡桨而来,各持器械先扑那有重载的船上。首盗飞踪上船,打开舱门。这船内正是包勇同林府总管在里头,也因多饮了几杯酒,睡梦中听得舱门响动,包勇惊醒。灯光中见强盗一拥而入,一时未备兵器,难以空拳架格。正在筹思无计,才坐起身,那为首的提起扑刀砍来。包勇闪避,自分性命难保,只听飕的一声,见后舱木板上飞下一道白光射到强盗面前,那强盗登时跌倒。包勇便夺取盗手扑刀,格杀众盗,大声嚷喊,惊起本船水手并各船上的人应声拿贼,岸上巡逻的汛兵也拿着挠钩立在船边和声呐喊,也有在远处施放鸟枪吓贼的。贼人见势头不好,各自逃散,受伤的几个强盗都被捆缚。一面点灯照看这盗首,已经气绝身死。包勇见林府总管还蒙着头缩做一团,便笑着叫他起来。回视挂的鸳鸯剑,已出鞘一尺有余,才晓得这道白光所由来,包勇重把鸳鸯剑入鞘。   当下林府管家一齐起来,议论报官,就把带伤的几个人交给汛兵,汛兵不敢接手。包勇楞着眼道:“你们平日一天三分三六分六支的皇上家钱粮吃了,派你们在这里守汛,不说你们不能擒拿贼盗,连这几个半死不活的人交给你们还要推三阻四。你没有眼珠子?瞧着标杆上,我们是奉旨进京,克期要到,那有闲工夫在这里打劫盗官司?”那汛兵陪笑道:“大太爷不用生气,不是这话。我们武营里原有捕盗之责,拿住了要送有司官衙门里审办的。这死的死了,那几个带伤的小心经由着也不怕他跑到那里去。大太爷你没瞧见来头,我们在岸上看得清,来的船不少,他们怕拿住的人到堂上供出伙伴来,打听在城里解的时候,截在路上劫夺了去,寡不敌众,如何抵挡得住?我们这几个穷兵,没身家有性命,委实耽不住,求大太爷方便多派几个人,我们跟着,把拿住的强盗往县里一送,等太爷来验了尸,府上的事,只消问了几句话,立刻标签去拿逃犯,这案就完结了,也没有多耽搁的工夫。”众人听他说话近理,等到天明,派了人带同汛兵解送盗犯。一面吩咐众水手先自开船,等他们随后坐了小船赶上。那地方官见拿住盗贼是抢劫荣国府迎亲船只的,立刻坐堂讯供,把拿住的带伤伙盗收禁,会同营汛到失事地方踏勘验尸录供,令荣府家人自回。后来又缉获了十余人,张华亦在其内,把上船行劫的几个人,按强盗不分首从律,即行正法,其余都问了外遣。此是后事,表过不提。   这里黛玉到辰牌时分才睡醒起来,知道昨夜有上盗的事。   接着众家人媳妇都过船请安压惊,说起“昨夜三更天,听见嚷喊,推开吊窗,望见姑娘坐的那一号船头上明明有个穿白衣服的女人,手里像拿着树枝子。这些强盗上船去,一个个都打下水来。头里吓昏了,只说姑娘船上那里有这一个大胆的女人,穿的衣服颜色也不对,后来才明白,这定是一位菩萨来护佑姑娘的。到了京,还要替姑娘烧香去呢。”黛玉听说,知道是白衣大士慈悲感应,由平日虔心礼拜所致,便道:“怎么我夜里一些儿不听见什么响动?”那媳妇道:“姑娘睡得夜深了,春天困倦好睡。倒是没听见的好,省得耽惊吓。”紫鹃道:“我们也到今儿起来才知道的。”众人又陪黛玉讲了一会话,仍过船去了。   黛玉因在舟中无事,时叫庆龄们过来唱曲消遣。一日庆龄唱了一套《琴心》,黛玉想剧本戏曲都被改坏,我从前看过的《西厢》,原因词曲艳丽,真可为才子之书。读《西厢》者,须略其事而咀味其词。谓《西厢》为淫书,是不会读《西厢》者。记得我行令说了一句,宝姊姊劝我说:“闺阁中不宜看此等闲书”,未免有买椟还珠之见。不表黛玉心中思想,再讲紫鹃不懂文义,但觉悠扬入耳可听,高兴起来,叫遐龄教曲。遐龄便与他拍了一套《规奴》,又拍一套《扫花》,紫鹃心灵,不到十来天便能上笛。黛玉在旁静听,也顺口熟了,叫遐龄吹笛,自己按板也唱了一套。庆龄笑道:“听姑娘同紫鹃姑娘比我们唱的好呢。”于是藉此消闲,不觉篷窗寂寞。   那船上受了这番虚惊,沿途分外小心,催赶水手人等赶紧行程。一路闸口,先有溜子下去,随到随放,不敢留难。一直到了张家湾起旱,黛玉坐轿,紫鹃等坐两肩小轿随身伺候,其余人等同行李分别上了驮轿车辆。因一时雇不出许多车子,添了一百余头骡驮装运。荣府早已得信,即忙派了家人媳妇远远出来迎接。轿子进了公馆,见房屋已修葺得焕然一新,请黛玉在东院花厅套间内住下。两府家人时常往来请安道喜。黛玉命紫鹃坐了车进荣国府来,先到贾母、王夫人处请了安,又往李纨、凤姐、姑娘们处逐一走到。紫鹃不敢停留,各处拉拉扯扯,问了这件又问那件,此时紫鹃一个人倒像在海外出使封王回来似的。早饭后进去,直至傍晚才得脱身回来,便把与各人问答的话约略回了黛玉一遍。黛玉便问:“可见晴雯,袭人两个?”   紫鹃笑道:“从上头老太太起,一直到底下这些姊妹们,拉住我说话的,像我出去了几年回来的光景,一天没有住嘴。晴雯、袭人都没见,我问晴雯,人家说他出去了没有进来。”黛玉点点头,又问:“还见什么人没有?”紫鹃答道:“听说宝二爷出门拜同年去了,也没见他。”黛玉脸泛微红道:“谁又问他呢!”便回过头去调弄鹦哥。这里并无可记之事,书且按下。   讲到贾母听见黛玉到了,比从前黛玉幼时打发人去接的光景更加悬切,恨不得立时见面,又不便自己出去看他。想起湘云这班小姊妹应该来了,便叫琥珀到凤姐那里去“问问史大姑娘这些人去请过了没有?为什么还不来?”琥珀便到凤姐屋里,只见那几个管事的媳妇往来不绝回话,凤姐与尤氏两个人正在忙乱。一时林之孝家的来回:“临昌伯府里、景乡侯府里都来送礼。”先呈了礼单上去,因贾母嫌烦,预先吩咐各处送礼的,只看咱们先前送去怎样收受璧还,照着行事,不必呈与贾母过目。就是王夫人也说过不用件件去请示,只叫同着珍大嫂子酌量办理。当下凤姐与尤氏作主,该收的收,该璧的就璧了。接着吴新登家的来回,荣禧堂、荣庆堂同各处该换的铺垫、桌靠,并请客酒席上用的茶酒杯箸器皿,各色灯彩,都要领出去,交给各项管事的人接收登帐。凤姐便叫平儿取出各处钥匙,同吴新登家的引着众人领龋这事没有发放完毕,赖升家的早又等着回皇亲、郡主、王妃、福晋、太君各位诰命的请酒,应该请那几处,等里头定了,发出单子去,帐房里好照着发帖。   凤姐道:“这倒不用忙,那些客气的女眷,总要等宝玉完姻之后再请。等查了老太太八十岁生日的请酒单,再看这会子送礼簿子上该要添补几家子就是了。你说起请酒,倒有一件为难的事,还得与太太商量呢。”   说着,见琥珀站了好一会,便笑着问道:“我倒忘了,你有什么话吗?”琥珀道:“我瞧着二奶奶正忙呢,老太太叫问问,这些姑娘们都去请了没有?”凤姐道:“前儿老太太吩咐了就去请的,他们都说今儿来呢。”话未完,只听得院子里老婆子们回道:“大奶奶家两位姑娘同史大姑娘、二姑娘都来了。”   一时进来见礼让坐,凤姐笑道:“你们倒像约会了来的。”   说着便指琥珀道:“你们瞧,不是老太太惦记,赶着叫他来问呢。我也不留你们喝茶了,快同他去见老太太罢,我这里再打发人去请四姐、喜鸾呢。”琥珀道:“我这一趟算跑得有功,身还没转,姑娘们倒都来了。”   说着引了湘云们一路说笑去见贾母。探春、惜春也在屋里,大家相见坐定。贾母道:“林丫头到了,大后儿就是宝玉完婚的好日子,你们该早些过来,大家热闹几天。向来和林丫头都在一搭儿玩惯的,林丫头自然惦记你们,该出去瞧瞧他,照旧的玩玩笑笑,有什么使不得?林丫头一个人在那里也怪冷静呢。”   湘云道:“昨儿听说林姊姊到了,就是老祖宗不打发人去叫,我们也急的什么样似的要来的。这会儿就去瞧林姊姊。”说着,见屋子里没有岫烟,便叫翠缕:“去拉了邢大姑娘来,说姑娘们都在老太太屋里等着,请邢大姑娘换了衣服同去瞧林姑娘呢。”   翠缕去不多时,同岫烟来了。先与贾母请了安,见过众人,便问:“林妹妹几时来的?在那里住呢?”湘云道:“我们外边都知道了,你倒不像在里头住的人。”   说着,便辞了贾母,各带自己的丫头走出院外。鸳鸯叫小丫头连忙去告诉了凤姐,派几个媳妇跟着。到垂花门上了车,径往黛玉公馆里来,到仪门内下车。早有林府家人媳妇出来接应,引了湘云、岫烟、李纹、李绮、迎春、探春、惜春一众人走进黛玉住的院子里。湘云先开口笑道:“我们道喜来了。”   黛玉听见,忙起身迎至翻轩下,让进里边,都与黛玉贺喜问好,然后就坐送茶。各人先谢了黛玉上年送的土仪,又问问南边的风景,路上平安,黛玉亦不提及船中遇盗一事。探春道:“林姊姊回南后,咱们家里遭的事可不少,想来紫鹃讲过,姊姊都知道的了。可喜的老太太安康,咱们姊妹又得相聚,老太太自然乐极的了。”黛玉微微一笑。这几个人里头,第一个史湘云与黛玉分外亲热,难得别后重逢,出于意外,可讲几句倾肝剖胆的话。只因众人在座,且有宝玉出家、宝钗病故这两节事夹在里头,措词终有些关碍,难免黛玉多心,只好把浮文套语应酬几句。至黛玉此番见了湘云这班姊妹,自然亲爱欢喜,亦不便流露出来,彼此转觉得生疏了。浮谈不耐久坐,倒是李纹想起上年饯别一事,提头说道:“咱们如今又该与林姊姊做接风诗了。”湘云道:“接风不如贺新婚的诗好。”众人都凑趣道:“咱们和新婚诗开了场,底下重新整顿诗社起来。”黛玉听了,只是微笑不语。大家又叙谈一会起身,黛玉移步相送,众人阻止。紫鹃、雪雁送至仪门,看上了车才回。   这里湘云一众人回去,仍到贾母屋里。凤姐同宝玉都在里头,大家和宝玉道喜。贾母问:“你们怎么就回来了?不和林丫头多坐一会。”湘云道:“林姊姊家去走了一趟,和我们倒像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了,也不请老祖宗的安,也不给二哥哥问好。”贾母听了倒好笑起来。湘云原是取笑宝玉的话,大家瞧着宝玉,听湘云说到黛玉身上竟不来搭问。凤姐忍不住笑道:“宝兄弟,如今为什么不赶着问林妹妹几时过来呢?”宝玉道:“凤姊姊,亏你还提先前的话来取笑人家,我如今可不疯呢。”   凤姐听了宝玉的话,会过意来,心中一动,脸上泛红,只得寻别的话岔了开去。   贾母道:“史丫头,你们到园子里去瞧各人爱住那一个屋子,回来都到这里来吃饭。”宝玉听了便跟姊妹们到园子里来,一路说笑道:“纹妹妹、绮妹妹是要到大嫂子屋里住的,二姊姊同史大妹妹住在那里呢?”湘云道:“怪道你像久不到园子里来的了,我和二姊姊来了,那一会不去闹邢大姊姊呢?如今还去闹他。”岫烟笑道:“如今可说得的了,我们与林妹妹饯行联句的事,只怕宝兄弟还没有知道呢。”宝玉道:“不要说这些事怕我不知道,就是邢大姊姊、史大妹妹的面那时候也没有见,做的饯行诗我那里知道?如今可快拿出来给我瞧瞧。”   湘云道:“我是要来看你的,别怪我……”探春忙拦住他道:“别提旧话了,如今咱们商量贺新婚诗。”湘云道:“二哥哥高兴,等我做了给你瞧,你也和他两首。”宝玉笑道:“我不爱瞧,由你们去闹罢。”说着,惜春自回蓼风轩,李纹姊姊自到稻香村去了。   宝玉同了湘、岫、迎、探来到紫菱洲,宝玉向满屋子里瞧了一瞧,道:“窗槅子上的纱也太旧了,门帘也没换,我告诉凤姊姊去,叫人来换过。”邢岫烟道:“统是好好的换他做什么?”探春道:“史大妹妹同二姊姊不过暂住几天,邢大姊姊也不讲究这些。这几时凤姊姊忙的吃饭工夫也没有,二哥哥倒不必去噜嗦他。”宝玉看见桌子上磁瓶里插着两朵芍药花,便道:“芍药都开了?这就是咱们园子里的吗?”岫烟道:“是妙师父院子里的。”宝玉走近桌旁端详了一会道:“到底是出家人会培植花儿,你看开的这样精神饱绽。姊姊还常到妙师父那里去走吗?”岫烟道:“他庵里做‘三界神仙会’,昨儿早上还同四妹妹在那里扰他的素面呢。”宝玉又与众人谈了一会,忽然想着一件事,站起身来说:“再来看你们。”不知宝玉记起何事,要找谁说话,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金殿传胪荣膺旷典 香闺制锦集贺新婚   话说宝玉在紫菱洲与众姊妹叙谈,想起一事,径出门来要唤包勇。才吩咐二门上传话出去,包勇正捧着鸳鸯剑进来。见了宝玉打千请安毕,便指着剑道:“这是二爷那里得来的?怪不得这样珍重,他可不是尘凡之物,奴才的性命还仗着这柄剑救下的。”当下就把路上遇盗,幸亏此剑飞斩盗首,船上并无失物缘由细细讲明。宝玉听了放心,一面接过鸳鸯剑出鞘细玩,见光芒四射,如秋夜银河匹练。其贵不在切玉断金,真夜行不畏魑魅也。看了一会,暗暗感激湘莲不已,便携了鸳鸯剑到自己屋里藏好。麝月等连忙赶过问道:“这又是那里来的?”宝玉道:“这可又是一件宝贝,瞧也瞧不得,别去闹乱儿。”麝月道:“二爷把那古古董董这些东西拿回来,我们可不曾经由,过几天再不见了又和我们闹不明白。刚才太太打发人来问呢,说这一两天里头,正经该静坐养养神,别各处去乱跑。”正说着,见翡翠来叫宝玉道:“姑娘们都在老太太屋里,叫二爷去同吃饭呢。”宝玉便跟着往贾母处去了。   讲到荣府家人以及家人媳妇,平日各有职司,如今有了宝玉完姻这件事,凤姐早按着花名册子重又分派一番,某人管某处的陈设灯彩铺垫,某人管某处的茶酒器具,某人在某处伺应宾客值帮送茶,至王亲、郡侯、国公、驸马等到来另派体面家人伺候,管厨买办都添了人。宝玉迎亲这天的卤簿、轿散旗锣各项人役,预先派定某某人等经理,众家人媳妇亦按职司分派。常在上头走动的人如林之孝、赖升、吴新登这几个同他媳妇们内外各处照应,总理其事。焙茗等专管跟随宝玉,别的事一概不派着他们。早几天前头都已派定,回了王夫人。   这一日趁着里头事情稍闲,凤姐抽空儿便坐车往黛玉公馆走了一趟,回来见王夫人道:“今儿我也去瞧瞧林妹妹,当面没有说什么话,刚到家就有两个媳妇子跟着来,说他姑娘的屋子不要别处,就只要他头里住的潇湘馆。不是太太吩咐赶紧收拾屋子,如今可用不着了。这也不费什么事,已经叫人去把潇湘馆裱糊出来。林妹妹走的时候收进来的东西,照旧发了出去,这些帐幔、门帘、铺垫,都已制备在宝兄弟新屋子里,这会儿要另制起来也赶不上,暂时挪了过去总是一样的。还听见林妹妹那里有一班小清音陪送过来,也是十二个女孩子,横竖梨香院白空着,就叫他们去住罢。”王夫人听了点点头。凤姐道:“还有一件事要回太太,林妹妹知道晴雯还在,就要叫他进来,听那来的两个女人口气,将来要把晴雯留在宝兄弟屋子里呢。”王夫人道:“晴雯这孩子,我先前错看了他,如今林姑娘有这个意思,也很好的了,你打发人去叫他进来就是了。”凤姐道:“还不知晴雯在那里住呢?”玉钏笑道:“上年周大娘不是到过晴雯舅舅家里?后来太太要叫他进来,还是周大娘叫人去同来的。”凤姐道:“那时候我正病着,全个儿没有知道这些事,他舅舅家住在那里呢?”王夫人道:“那么着还叫周瑞家的去走一趟。”当下打发小丫头子叫了周瑞家的来,凤姐告诉他缘故,周瑞家的笑道:“晴雯的脾气,听见大奶奶说起,他知道宝二爷回来的信,正逼着要坐车出去,太太不是留过他,他一定要走吗?这会子去叫他,拿不准他来不来呢?”凤姐想了一想道:“周大娘,我教你一个法儿,包管他肯来。”周瑞家的道:“二奶奶的示下依着去办就是了。”凤姐便向王夫人道:“叫周大娘去见了晴雯,竟说是林姑娘叫他,也不必到这里来,一径送到林姑娘公馆里去,有什么话等林姑娘和他去讲就是了。”王夫人道:“倒是这样好。”当下周瑞家的回到家里,带了小丫头子坐上车径往紫檀堡去,见了晴雯说明林姑娘叫他的话,晴雯知道林姑娘已到便高兴,同了周瑞家的径到公馆。   黛玉晴雯见面,各人想起旧事转喜生悲,彼此眼圈儿一红几乎掉下泪来,当着周瑞家的在跟前,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晴雯拉了紫鹃到他屋里坐了一会,讲不多几句话,听说周瑞家的走了,晴雯便出来见黛玉道:“我出去后姑娘的光景紫鹃妹妹都和我说的了,我听了也替姑娘恨得牙齿扎扎的,如今恭喜姑娘了。”黛玉低头不语,到被晴雯几句话触起前情,用手帕子擦了擦眼,拉晴雯坐了,细细问他离了大观园以后的??事。想到他遭谗被逐,与我被人病中播弄,死而复生,两个人都如隔世重逢,把自己身子对照晴雯出来,如同一辙,便觉与晴雯倍加亲热,话更投机。如今那边把晴雯送了过来,知所议已谐,暗令紫鹃在他面前微露其意,晴雯十分感激。所以进了荣府只算是黛玉的人,总叫姑娘不肯改口,后话表明不提。   这里凤姐还在王夫人处回话,道:“今番宝兄弟完姻,各处请了酒,把姨妈撩开没有这个理。倘因咱们去请了,姨妈勉强过来,他老人家看见了难免不伤心,倒是一件为难的事。”   王夫人沉吟了半晌道:“你看怎么样呢?”凤姐道:“侄儿媳妇想起来,横竖要去请琴妹妹、香菱的,在姨妈跟前淡淡的邀一声,来不来由他老人家。就使姨妈不来,总叫琴妹妹、香菱来的。”王夫人道:“不是你的大嫂子的妹妹同史大姑娘都来了吗?没见了琴丫头来呢。”凤姐道:“那是老太太叫打发人去叫他们来玩的。”正说着,见周瑞家的来回覆了晴雯的话,王夫人同凤姐又放开一件事。   此时荣府内琐屑的事一天不知有几百十件,概不细述。单讲宝玉迎娶,正在殿试这一天。是日天喜、月德、金马、玉堂诸吉星集照,择于亥时拜堂。荣府正门洞开,自穿堂及两边超手游廊,直到正房大院一色悬挂五彩绣纱挂珠玻璃灯,颜色配搭得宜,越显得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宝玉一早出门,随着同年诸进士等候殿试去了。北静王上朝后便坐轿来到荣府,贾赦穿了公服接至大门外,陪到荣庆堂款留。各官贺喜络绎盈门,另有知宾分别让至各厅陪坐。四班名戏酌量地方安设,荣庆堂是蒋琪官的班子,候北静王一到立刻开台。里边王夫人院内,也有不安庆班预备是日伺候至亲近族来贺喜的女眷们。酒席少停,客都陆续到了。凤姐实在不能分身陪坐,王夫人只得推尤氏留心照应,自己也到各处让让。李纨因是孀居,要些避忌,所以从前宝钗过门时新屋子里并没有他,今日自然也不过来。   讲到荣庆堂正在唱戏热闹,贾琏骑着马赶回来,跑得满头大汗,径到荣庆堂,见了王爷回了几句话,便来找着凤姐道:“快叫人去收拾省亲别墅来。”凤姐听了这句话,摸不着头路,便怔了一怔道:“这又是怎么?”贾琏道:“我为宝兄弟殿试的事正在礼部里,听得传出旨谕来,赐宝兄弟在省亲别墅完姻,拜了天地,花烛迎归洞房。想来是皇上思念故妃,宝兄弟是娘娘的胞弟,一则推恩以及,二来宝兄弟圣眷优隆的缘故。”凤姐笑道:“今番宝兄弟做亲,连屋子都由不得太太当家。一个林姑娘要住他潇湘馆,已经翻腾了一遍。这会子旨谕都下来了,那省亲别墅是镇年关锁的,铺垫灯彩统要重新安设起来呢。”   贾琏道:“那个说不得,你看着叫人赶紧去收拾。外边的客都来了,我也得去点个卯儿支应着些,还有要紧办的事。”说着,又到王夫人处回了几句话就走了。凤姐听了贾琏的话,便去回了王夫人,吩咐了林之孝、赖升家的,叫多带几个人,先到省亲别墅去打扫出来,一面平儿取了钥匙交给林之孝家的去开省亲别墅的门。凤姐又吩咐道:“既在那里结亲,离这里远了,还得就近在嘉荫堂、缀景阁这两处预备众人坐落。”赖升家的同林之孝家的答应着就走。少停,凤姐还亲自跑去看他们收拾一回,又到自己屋里办别的事去了。   这里史湘云为头,同了岫烟、迎春到稻香村拉了李纨姊妹们来找探春,要做诗贺黛玉新婚。探春道:“我才到那边见太太屋子里的人都挤满了,委实懒怠应酬他们,就跑回来了。你们又要做诗,倒也雅得很。新婚诗自然脱不了香奁体,只要贴切便佳。”湘云道:“我们还是联句,还是各人做各人的?”   探春道:“随各人的便最好。”李纨道:“你们大家高兴要贺林妹妹,我也诌一首。”岫烟、迎春都道:“自然要推大嫂子首唱。”那湘云要想新奇意思,一个人走出院子里出神,看缸里的金鱼,口内又道:“那边好几个班子唱戏,为什么一些锣鼓响也没听见?”探春在屋子里隔着纱窗道:“路隔得远,那里就听见锣鼓响呢,快来做你的诗罢。要听戏,完了你的卷尽管请到那边去。刚才太太还问姑娘们,爱听戏的为什么不过去呢。”李纨道:“你们尽仔讲话,我的倒有了。”李纹道:“姊姊念来,我写。”众人一面听李纨念他的诗,一面看李纹写道:   钟郝徽堪仰,清江娣姒缘。   捧匜循我职,联袂羡卿贤。   自鼓瑶琴乐,同磨铁砚穿。   兰馨征吉兆,椒颂制佳篇。   月盎芙蓉帐,花明玳瑁筵。   稻香村酒熟,双醉玉堂仙。   众人都道:“逼真是大嫂子口气,再不能挪到别一个的。   为什么起海棠诗社不肯助兴,这样吝教呢?”说着探春的也有了,湘云看他写道:   自出于归舅氏门,潘杨世愿两谐婚。   碧桃旧识仙源种,红杏新栽月窟根。   席夺鸾坡夸婿贵,扇开雉尾荷君恩。   探春才写了六句,湘云把手按着纸不叫写下去,问是几韵?探春道:“刚掉两句了,快让我写完了再讲罢。”湘云把探春手内的笔夺过道:“末两句我替你续了。”便提笔写道:   祥占早赐投怀燕,稽首慈云礼世尊。   惜春笑道:“这两句是史大姊姊看了林姊姊小照上悟出来的,难道叫他天天拜菩萨求子吗?你们瞧我的罢。”一面笑道:   花又重开月又圆,今生许结再生缘。   远辞蓬岛三千里,许驻尘寰五十年。   瑶草琪花栽别苑,元霜琼液谛真诠。   秦台自有神仙路,漏泄箫声上九天。   湘云道:“四妹妹讲玄门的话,又是一路,咱们不懂。”   迎春道:“我诌的也怕史大妹妹笑话,你们高兴,又不敢不附骥,只得集了几句《诗经》,你们要笑,孔夫子已经删订过的了,由你们去笑罢。”众人听了先好笑起来,便催迎春,写道:二月初吉,文定厥祥,天作之合,金玉其相。宁适不来,相怨一方。亦既见止,怀允不忘。   菉竹猗猗,佩玉将将,琴瑟在御,鸳鸯在梁。绥我眉寿,载弄之璋,孝孙有庆,俾尔炽尔昌。   众人看道:“这就很好,末后连老太太都祝颂在里头了。”   邢岫烟笑道:“我集了四首七绝,内中虽带些戏谑,也只可委咎于古人。”随写道:   芙蓉粉上玩新妆,海燕双栖玳瑁梁。   今夜月明人尽望,溪头仙子遇裴航。   生来占断紫宫春,倾国倾城总绝伦。   云鬓半偏新睡觉,不逢京兆为谁颦?   心持半偈万缘空,会向瑶台月下逢。   百艳再来生倩女,桃花依旧笑春风。   漏声透入碧窗纱,旧是娇龙小凤家。   三扣玉扉人未起,觉来红日又西斜。   接着李纹、李绮各人做了两首七绝,姊妹两个联名写了四首。道:   流水人间一叶红,花开今许问东风。   莫嫌往岁春迟信,春在潇湘旧院中。   合是文箫驾彩鸾,天香有意护团□。   蕊珠已改升仙剧,绣得宫袍下广寒。   咏菊词坛句自仙,笔花许放并头莲。   通灵毕竟迷才思,早续南华秋水篇。   日上纱窗竹影重,侍妆张敞对芙蓉。   试描淡淡春山样,记取芳名春未浓。   众人看了都道:“本地风光,细腻熨贴。”探春道:“怎么大嫂子两个妹妹做的诗倒也像在园子里头住了多年似的,头里的事情都明白?”话未完,见宝琴、香菱进来,道:“要我们好找,谁知你们都在这里!”众人都道:“估量你们也该来了。”于是就把贺黛玉新婚诗的话说了,要他们也做两首。宝琴道:“那边凤姊姊忙得什么样似的,你们倒闲情逸致在这里做诗。”湘云道:“你看我们在这里又要磨墨,又是弄笔,肚子里又要想,手里又要写,还不忙似他们吗?”又道:“算算看,如今与林姊姊饯行的人都全了没有?”岫烟道:“只少一个妙师父。”探春道:“今儿这一局自然没有他的。”香菱道:“也没有我。别的诗都可以跟着姑娘们学学,贺林姑娘新婚取笑,我可不敢。”探春笑道:“看不出他倒是一个道学先生。”   宝琴道:“香菱不做,我是免不了的。”便一头想一头写:   面壁深山万里遥,仙源才认旧蓝桥。   调螺香借生花管,引凤春藏弄玉箫。   璧种蓝田今夜合,诗题桐叶几时飘?   通灵即是温郎镜,月下红丝系一条。   写完,众人看道:“只一起便起得有趣,对面文章也贴切。”   湘云道:“末后两句也收得祝那大荒山拾回来的这块玉,真是林姑娘一条月下红丝。”正评论着,只见素云跑进来告诉李纨道:“二奶奶叫人收拾娘娘省亲的屋子,说宝二爷今天要在那里拜堂呢。”李纨道:“那是没有的事,这屋子里如何敢去开动呢?”探春道:“大嫂子你不知道,我才在那边听说是奉了谕旨,赐二哥哥在省亲别墅结亲,还赏锡宫扇雉尾拜堂时候用呢。”湘云笑道:“怪道皇上家的锡典都供了你们的诗料了。”宝琴便把各人做的诗看过道:“为什么没有史大姊姊的呢?”探春道:“他尽着评论,自己的倒不写出来。”湘云道:“我的诗早已有了,就怕送去给林姊姊看了不依我呢。”   说着便写出来,给众人看道:   赋罢催妆夜已深,鸳绡惹梦醉香林。   汗融乍试芳脂滑,腕怯生憎宝钏沉。   画里素娥空耐冷,月中仙子有知音。   茜纱窗外春迷晓,红日三竿护竹阴。   探春道:“怎么,连画上的人你都取笑他起来了。”众人看了只赞他词句艳丽,也不理会。   一时凤姐处打发小丫头过来道:“二奶奶请姑娘们去瞧戏呢,今儿戏文好看,差不多唱了半本了。”探春站起身来道:“我们过去罢,停会儿太太又打发人来叫。”李纨也叫李纹、李绮跟着姊妹们都过去,晚上再到园子里来瞧热闹。迎春问:“香菱,你太太过来没有?”香菱摇摇头。迎春便拉了岫烟都过那边去,各自跟了丫头,一群人出了秋爽斋去了。独有香菱因那边客多,随了李纨回到稻香村去。   到了傍晚,省亲别墅已安排停妥,嘉荫堂、缀景阁两处亦皆灯彩鲜明,陈设灿烂。自园门首起至省亲别墅,走嘉荫堂、缀景阁到潇湘馆,经由的路上随着水岸山拗弯弯曲曲,两边竖起矗灯,望去如盘旋两条火龙一般。各处的戏文煞了台,不多时重又排场,真是筵开玳瑁,屏列芙蓉,笙箫鼓乐之声内外迭奏。贾赦等陪侍北静王饮宴,家人一起一起的赴午朝门外探听宝玉殿试的消息。等到上了万言策后,肃听胪传,宝玉中了鼎甲第三名探花,加恩即授翰林院编修之职。游街已毕,命赐金莲灯一对,送归省亲别墅完姻,赏假一年。宝玉于午门外尚未起身,探信家人飞马赶回,一叠连声的传话进来说:“宝二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