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补 - 第 7 页/共 20 页
这里甄宝玉明知他们错认了,暗暗好笑,心想且等见了贾府主人再讲明真假。那知才到厅上,贾母、王夫人不等他开口,便一把拉住叫的心肝宝贝,号啕痛哭,一时也不想到和尚为什么还是这样装束。甄宝玉急欲诉明情由,怎奈哭声鼎沸,话不入耳,把自己也怔住了,一旁闪出麝月、秋纹,因他们两个人素常伺候宝玉惯的,所以不避嫌疑,也是匆匆忙忙地走近身来,瞧着襟子上露出一段金线络子,麝月忙和他解开扣子一看,二人喜极,便情不自禁道:“如今可连那玉也回来了,才脱了我们的干系呢。”和秋纹争着褪下这块通灵宝玉,递与王夫人瞧了瞧,又送在贾母手中,说:“正是先前失去的东西,如今连人带玉都有了。”贾母、王夫人才止了哭,只见凤姐亦带病扶着丰儿出来,走近跟前,两手拉着甄宝玉的手数说道:“嗳哟哟,宝兄弟,你怎么就傻到这步地位,也不想老太太、太太那么样疼你,就是宝姊姊也和你好,你看如今连宝姊姊也怄死了。”
贾母道:“凤丫头,你宝兄弟才回来,再别给他多说话,叫他伤心。”凤姐道:“老祖宗怕宝兄弟伤心,我瞧老祖宗和太太哭得泪人似的,宝兄弟还只是在那里笑呢。”贾母道:“要那么好,他到了家,自然该欢喜。”
甄宝玉见贾母、王夫人都止了哭,才得进言,一面打千请安道:“我不是贾宝玉,是甄宝玉呢。”凤姐道:“宝兄弟,你又讲糊涂话了,谁说你是假的呢?”甄宝玉道:“我不是你家的宝玉,是江南甄家的宝玉。”凤姐听说,也不问青红皂白,便着急道:“宝兄弟,你还闹的我们不够,这会儿才回来了,何苦又变出法儿来混我们呢?”那时麝月、秋纹贴近身旁一听甄宝玉声音,再细认面庞,未免略有些不同之处,又想起宝玉已绞下头发寄回,怎样好戴束发金冠?才信果非自家宝玉,羞的满脸涨红,连忙退开,向王夫人回明。王夫人曾见过甄家宝玉,今被麝月、秋纹道破,便道:“你既是甄家哥儿,那块玉从何处得来?还是真是假?”甄宝玉道:“老伯母且请宽心,府上宝玉现在舍下,其中情节待小侄细细禀闻。”王夫人才叫甄宝玉坐了,听他讲宝玉怎样走入深山,回到江南留住他家,现在尚未改换衲衣,今寄回通灵之宝,必得聘定林府千金始肯回来,及自己进京到此送信,被人误认,拥进府来,不由分辨缘由,逐一叙明。此时贾母等虽未见宝玉,而宝玉已有下落,自可略慰悬心,又与甄宝玉叙话家常。凤姐亦深悔卤莽,与麝月等各自含羞躲避。
那跟甄宝玉的人赶到荣府门上问明,始知众人妄想发财,混甄为贾。那时贾琏亦得信回家,见照墙边站着许多人,门上回明此事,贾琏命叫进众人一泡子嚷骂道:“不要脸的东西,大新年混要想发财,也瞧瞧脸儿着!我就不信,你们这么变法儿总想混咱们府里的银子,那怎样容易?先前拿了假玉来混也罢,如今连人都弄出假的来了。幸亏还有真凭确据,甄老爷宅上的人在这里,你们自去问罢,刚才承你们费心送来,到底是荣府里的宝二爷不是?混拉扯着的,甄老爷知道了,你们可吃不了。”又叫一声:“来,拿我的片子把这班人都送到马司衙门里去,问他个图财拐骗,一个个都发他们出去。”众人一听,才知道错认,不但银子指望着空,还防??官司吃亏,便一哄而散,互相抱怨。这一个说那一个认得不真,那一个道这一个没有问明。大家心还不死,都远远站着。这里贾琏进内,自去应酬甄宝玉一会话。甄宝玉告辞,送至二门外上马。
不说甄宝玉出了荣国府众人远远跟着看他回到自己宅里才死了心,各自走开。再讲贾琏送了甄宝玉回进,忙到王夫人屋里,知道王夫人在贾母处,便来与贾母、王夫人道喜,一面提及要接宝玉回来的话。贾母道:“年底下老爷写书回来,提起雨村本家给你林妹妹说媒,你太太来问过我,我因是林丫头已经回他家里,好不好凭他婶娘去作主,我也再不管这些事,省的落抱怨。现在宝玉虽有着落,还不肯回来,我懊悔先前错了点主意,如今宝丫头又死了,叫我怎么样呢?琏儿且别性急,等咱们商量停当,再叫你写老爷的回书。”王夫人接口道:“问老爷那里来的人几时走呢?”贾琏答道:“怕老爷悬望,这几天就要打发他起身。”
说着,见王夫人手中拿着这块玉,贾琏惊问道:“这不是宝兄弟先前失掉的那块通灵宝玉吗?怎样又打着了?”王夫人告以宝玉寄回缘故,贾琏接过手来端详了一会,笑道:“我到底认不明白,瞧着倒像头里人家送来这块假的一模一样。既是宝兄弟寄回来的,多分是真的了。难道他自己还哄骗自己不成?我记得找玉的时候也写了一万银的赏单,总没人找着,如今还是宝兄弟自己去找了回来,可省了老祖宗一万银子。”王夫人道:“正是,如今宝玉既在甄老爷家里,可把贴的赏单都揭了进来,别叫人知道了宝玉的下落,瞧着赏单又变出法儿来哄银子呢。”贾琏道:“可不是,刚才就有许多人拥进甄宝玉来,说是咱家的宝玉,揭了单的来领赏。我要把他们送到兵马司里去,都跑散了。太太吩咐的是,侄儿就赶紧叫人去把赏单都揭了回来,免得再有人混闹。”贾母道:“刚才甄宝玉来,连咱们自己的人都认不清,别怪旁人。他们原贪图银子,留心咱们的宝玉,也并没安设着坏心,故意来鬼混,多少该赏他们几两银子。”贾琏随口答应了一声“是”,一面交还了通灵玉,便回身出去。
王夫人接过玉来,又看了看。因听贾琏说起假玉的话,转疑惑起来。虽然甄宝玉不致捏造虚言,而宝玉自己不肯回来,或者变法儿照样造出通灵寄回,安慰家中盼望,并哄他林妹妹作为聘物也未可定。当时与贾母说完了话,回到自己屋里,便命小丫头去叫了麝月、秋纹来细认此玉真假。麝月等因人且错认,玉更难辨真假,一时想起金钱络子是莺儿结的,便回明王夫人去叫。莺儿听说宝玉回来,并未随了众人出去一瞧,惟在自己屋里垂泪。此时王夫人唤他,只得勉强过来。麝月将通灵递与莺儿道:“你可记得这络子,还是宝二爷挨了老爷的打,养棒疮的时候叫你来给他打的,既是你经手的东西,自然认得准,可是那块玉吗?”莺儿正苦的宝钗已死不得复生,如今便有一千块通灵宝玉也不放在他心上。欲待不理麝月将玉摔弃,因当着王夫人面前不敢使性,便哭丧着脸答道:“络子是我打的,那块玉真不真,人家常见的还认不清,我就认准了吗?”
王夫人反陪笑道:“这孩子倒说的好笑,我叫你来,原只要认这络子是不是原物,既是络子还在,这玉自然也就是胎里衔出来这一块了。玉可以做得假的,这络子倒假不来呢。”于是将玉珍藏起来。
不表王夫人这里的事,且讲凤姐回到房中,先骂门上“这一班混帐瞎眼的,怎么一个个都睡昏了,糊里糊涂送了一个人进来,就算了咱们家的宝玉。问问他们,外头去撞见了像他老子的人,也去混叫人家老子不成?亏的甄宝玉与咱们都有世谊瓜葛,太太们都见过他,岁数也同宝玉差不多,算我的小兄弟、小叔子,没有什么使不得。”
话未完,见小丫头打起帘子说:“太太来了。”凤姐站起身来让王夫人坐在炕上。王夫人道:“我来和你商量宝玉的事,这会儿怎么样办法?刚才听老太太的口气,是要依着甄宝玉传来的话去定林姑娘,这件事也很办得。就是林姑娘近来大变了脾气,听回来的老婆子讲起,只像要做超脱红尘的人了。他性子又本来执拗,倘一时劝不转来,我们这一个淘气的,依旧不知要闹出什么故事。这会儿先没有一个内外能说话靠得住的媒人,我想起老爷信来是雨村本家来托咱们,如今转去托他,叫琏儿结结实实写一封书去,谅他也不好意思推辞。”凤姐踌躇了半晌道:“太太想的也是,雨村和咱家拉拢的事情不少,先前在那边又教过林妹妹学的,男、女家拿得几分主,原可借重他。但这头亲事很要磨牙呢。太太说的非内外可以说话的人断下不去。林妹妹虽从过雨村念书,到底是个女学生,如今年纪大了,就见面也在客气一边。况且,还有这些钩儿麻藤的事,雨村如何得知?就便叫他知道,也讲不出口来。说起宝兄弟和林妹妹他们心里的事,我不能推干净说全彀儿不知道,也难说我能钻到他们肚子里去做蛔虫,林妹妹忽而病,忽而好,老太太也有些明白。因是老太太说的‘林丫头虚弱,不是有寿的,又是什么性子乖僻,只有宝丫头最妥’,太太也听见过的,所以我们不过顺着老太太的意办了宝妹妹的事。那知宝妹妹不是姻缘,这凭谁也料不到的。提起这件事……”凤姐说到这里,眼圈儿一红,道:“第一个,林妹妹心里不知怨毒我到怎么样似的。”王夫人道:“你病的才好,自己调养要紧,过去的事别放在心上。今如商量现在的话,据你便怎么样好呢?”未知凤姐计将安出,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下广陵凤姐愿为媒 过栖霞焙茗欣遇主
话说王夫人和凤姐商量要聘黛玉的事,凤姐先诉了一番委曲,然后道:“要替太太想出一条万稳万妥的路,把宝兄弟同林妹妹两个弄他们拢来,请老太太、太太看他们完了花烛才算数呢。”原来凤姐意中,并无别人可以为媒,惟有从前想出接木移花瞒天过海妙计,足智多谋伶牙俐齿的王熙凤可以去得,便道:“此事任凭叫谁去,只算得隔靴搔痒,都没相干。先前干错的事只可全彀儿兜揽到我身上来,仗着脸皮子厚,没死赖活地缠住了林妹妹,我估量起来倒还有几分拿手。太太只要回明老太太,愿意叫我去走一趟,我也万分不敢推辞。”王夫人道:“你去果然妥当,老太太有什么不愿?我瞧你的病才好,还没十分硬朗,为了宝玉的事,要你大远的去跑这一趟,我心里也不安。”凤姐道:“太太不用管这些,先前宝兄弟走失了,大海茫茫不知在那块所在,委实没法儿,如今别说在咱们老家地方,就在西洋外国也要去哄他回来。倒还得指名要一个人同去做帮手才好呢。”王夫人问是谁,凤姐道:“就是紫鹃。”
王夫人点头。凤姐道:“就怕紫鹃推托,必得太太奖劝他几句。”
一面就命小红去叫紫鹃。
且说紫鹃正与晴雯在房内讲起凤姐这些人都错认甄宝玉的笑话,晴雯便骂:“麝月、秋纹这两个蹄子,怎么当着众人走到跟前去亲热,还动手给他解东西呢?可问他臊不臊?不是袭人嫁了汉子,今儿定要把别人家的宝玉拉到屋里去,不知怎么样才好呢。”
话未完,只见小红进来说:“奶奶叫紫鹃姊姊去说话。”
紫鹃道:“奇哟,这几时你们奶奶从没来叫我,先前宝二爷做亲,要我去扶宝姑娘,可离不了我,如今你奶奶又是什么地方要使唤我?”晴雯笑道:“先前叫你伺候假林姑娘,如今想是叫你去伺候假宝玉呢。”紫鹃啐道:“那是要叫你们向来伺候宝玉这班人去的。”小红向紫鹃笑道:“我见平姑娘抹的雀舌粉,说是林姑娘寄来给他的,不知姊姊这里还有没有,也给我两匣子。”紫鹃道:“我也不爱这些,都分给人家了,记得还剩四匣子在这里,你要都拿了去。”
说着,便去拿了粉匣儿递给小红,小红一面道谢,催着紫鹃同出稻香村,来到凤姐处。王夫人尚未回去,凤姐便将刚才的话与紫鹃说明。紫鹃听了甚慰私愿,惟口中却不肯允许,故意推辞道:“我虽是老太太屋里人,自从老太太派我服事林姑娘这几年,倒像是跟林姑娘的人了。如今二奶奶要到南边去,算把我带去送还林姑娘使得,若叫我帮着二奶奶说什么话,断乎没有这个理。况且,林姑娘的心事我也猜不透,奴才主子怎么好轻嘴薄舌,不守一点子规矩。”王夫人道:“谁叫你在林姑娘跟前说什么话,不过看我分上陪二奶奶去走一趟。因为宝玉闹的不像样儿,宝姑娘又死了,先前的事再别提他。如今一边叠墙,两边要好。我知道林姑娘和你对脾气,保不定林姑娘心里没有点芥蒂,倘然执意起来,也好劝劝你姑娘。”王夫人又叫了几声“好孩子”,把紫鹃灌了一泡米汤,然后紫鹃才允。
王夫人便到贾母处,将凤姐带了紫鹃亲到黛玉家里去求亲的话回明。贾母十分欢喜,又道:“凤哥儿也是咱家媳妇,那有自己妯娌作媒的?”王夫人道:“等琏儿媳妇先去求允了,自然还得再请冰媒。”贾母又问:“凤丫头的病怎么样呢?”
王夫人道:“他说不相干,因为宝玉的事很着急呢。”贾母点头道:“这也难为他。”当下便摧王夫人选定长行吉日。
一面贾琏端整家信,通知宝钗病故,现奉贾母之命,欲为宝玉续聘黛玉,可回覆雨村。并与王夫人商明瞒住宝玉出家一事,以免贾政生气,随往甄老爷处嘱勿泄漏。一面赶紧备齐银两,打发家人起身。
邢夫人、尤氏知道宝玉有了下落,过来与贾母、王夫人道喜谈心。王夫人因宝玉留住南京甄府,甄太太现在京中,又亲往道谢。
此时,凤姐欲下江南为宝玉求亲一事,阖府皆知。众人自有一番议论。紫鹃知道行期不远,便收拾行李及随身应带物件,记起黛玉小像一幅尚在李纨处,便取来自己带去送还。湘云见众人忙乱,园中亦无兴趣,先回家去了。
讲到凤姐,病已大愈,回明王夫人,与宝玉检点行箧带去。
王夫人将通灵宝玉取出,见络子已旧,要重打新络以为聘物。
那时探春亦在王夫人处,便道:“据我意思竟不用换,那旧的倒是林妹妹向来见惯,离而复合,睹物思人,可以感动。”王夫人点头,当下将通灵玉递给玉钏,叫他去送交凤姐。
凤姐这里正在点派跟去的人,因周瑞上京来算缴租籽,顺便带着回南,并带周瑞家的,又派了旺儿、包勇,还有两房家人。凤姐随身服事的丫环是丰儿、小红,又命送黛玉回去的一个老婆子路上伺候紫鹃。平儿道:“我也跟去服事奶奶。”凤姐道:“都走了,这屋子里的事情交给谁呢?”平儿道:“奶奶出了门,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像什么呢?”凤姐听出平儿话中有话,鼻孔里出了一口气道:“你这句话,我倒正经嘱咐你,二爷是个馋嘴猫儿,里里外外你要留一点子神,我回来知道了,只是问你。”平儿道:“奶奶在家还管不了,叫我把二爷怎么样呢?我说不如跟了奶奶走的好。”话未完,见玉钏送了玉来,大家把话掩祝凤姐接了自去收拾,晚上凤姐又安顿平儿一番话。
到了次日,轿马车辆俱已停当,随行仆妇各自忙乱照应凤姐行装。凤姐先到贾母处告辞,自有一番嘱咐。然后到王夫人屋里,先有李纨、探春、邢岫烟并尤氏带了蓉哥媳妇都在王夫人处与凤姐送行。尤氏笑道:“我们不知道你今儿就走,赶不上给大媒饯行。你们瞧,凤丫头真是太太麾下一员勇将,为了宝兄弟的亲事,不辞劳苦,独马单枪的直下江南,连他脚跟上的泥,我们还赶不上呢。”话未完,见鸳鸯进来说:“老太太叫二奶奶到了南边,得了林姑娘那里的准信,二奶奶先打发一个人回来,老太太在这里盼望呢。”凤姐道:“有我这张涎脸缠住林姑娘,总要叫老太太做了外孙女儿的婆婆才歇手呢。求允了林姑娘,自然到甄家去拉了宝玉,先同他回来。请老太太尽管放心。”说着,辞了王夫人并众人。尤氏、李纨等都送至二门口才回。凤姐与紫鹃、丰儿、小红四个人坐了两乘二马车,家人媳妇们坐车,家人骑马,离了荣国府。
出城走了两程,到第三日,正走之时,只见一个人走上来,拉住凤姐坐的二马车杆子要求看顾,前面家人见了,赶忙跳下马来,拿着马鞭子乱抽,那人只是不理。这里家人楞着眼骂道:“那里来这个野东西?这是荣府里来的,你没有问问明白。”
瞧那一个人道:“我就知道是荣府里来的。”那家人又道:“这里头坐的是荣府琏二爷的二奶奶呢,还不远远的滚开。”那人道:“正为是的琏二奶奶,所以敢来找他。大太爷,你问问里头坐的奶奶,我先前和他到底有些瓜葛没有?这会儿公然装奶奶样儿,眼珠子就瞧不见人了。”那家人听他说的混帐,越发生气,就把这个人打了七八个耳刮子。那人一手按着脸,一手仍拉住杆子赖着不走。旺儿在前面听见嚷闹,勒住了马,回头一瞧,见那个人有些面熟,忙跳下牲口将他细认,便知来因,劝住了这一个家人道:“别动手。”又向那一个人道:“这位琏二奶奶是做过九边总制王子腾王夫人的亲侄女,我知道你是错认了人,得放手时且放手,别再没眼色,马上叫了地保村头,送到衙门里可是有便宜到你没有?”那个人把旺儿钉了一眼,连忙跪倒在地上,碰了十几个头跑开了。两个家人都上了牲口,一路谈论那人胡闹的缘由。
不多时,进店打尖,凤姐便叫旺儿上来问道:“刚才放肆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旺头问道:“此人就叫张华,本来不习上,想是把这宗银子花完了,回到京里,没有打听尤家二姨已死,听说二爷的奶奶回南,一定错认了人,做梦的跟了两天,想讹诈几两银子。奴才告诉他明白,就不敢撒谎了。”凤姐想了一想道:“我记得你们回过,说这个人已经被截路打的死的了,怎么又跑出他来呢?”旺儿猛一下子被凤姐诘住,记起先前扯谎,一时圆不过来,忙扒倒地上碰头道:“先前错听了人家的瞎话,没有打听确实,是奴才该死。”凤姐喝道:“去罢,我如今也不追究这些事了。”旺儿又碰了两个头,起身退出。不多时连忙上车,傍晚住店,连日夜宿晓行,到了清江浦换船水路行程。
闲话少叙,且讲宝玉在甄府度年,桃符换岁,柏酒迎新,江南风景一般热闹,而现在客居,又因黛玉亲事尚未定准,回忆大观园中与诸姊妹猜谜行令,玩灯剪彩,何等兴趣,今只身落寞,虚度良辰,真自出母胎从未经过此凄凉岁月。又转念道:“我离却繁华不享,非由旁人逼迫,乃是自己寻出来的凄凉,总为林妹妹分上,大荒山尚且愿去,何论于……”他想到此处,又将眼前寂寞境界安之如故。一过新年,便禀知甄老太太欲往扬州游玩。甄母叫多派童仆几人伺候宝玉前去。恐去船走水路耽险,命备鞍马至镇江岸口,对渡瓜州行走。
原来南京到镇江只有两站路程,一条平坦大道。宝玉骑的一匹小青马,手挽丝缰正走时,见一衣衫褴褛的小和尚,肩挂饭桶向马前冲面迎来,四目互睁。小和尚忙上前抱住了宝玉的腿,叫道:“可是二爷在这里了。”甄家跟来的人见小和尚无礼,忙勒马近前,用马鞭子向他身上乱抽。那小和尚拖住宝玉死命不放,口里乱叫“二爷”,道:“我是焙茗呢。”宝玉听出声音,果然焙茗,惊喜非常,喝开甄家家人,说:“这是跟我的小子,我出门后,不知他为什么也出了家?”当下勒住了马,向焙茗细问缘由。焙茗道:“说起奴才的苦处,半天也讲不完,怕耽误了程途,等晚上住了店再细细讲罢。这件东西可要告别他了。”说着,把饭桶撇在地上。甄家的人忙让焙茗骑上坐马,自己命马夫把引马带过骑了,一同行走。
不多时,住了宿,连甄府家人都要听焙茗讲他出家的情节。
焙茗便从头至尾说起,道:“就是那一天,轮着奴才同锄药该班,大家正喝二爷的喜酒高兴,里头又没吩咐伺候二爷出门,二爷趁热闹跑出了府,连大门上都没瞧见,奴才们那里知道呢?不知谁在里头使了促狭,只说奴才是该班头儿,不分皂白把奴才一个人发到外边,鞭责一百不算,后来知道二爷做和尚去了,还着奴才身上找回二爷,将功折罪。奴才没法儿,带了盘缠银两,一个人跑出府来,打听南边有大丛林,料定二爷必到南边。奴才沿路寻来,那知路上遇着了拐子,向奴才告诉说:‘这里栖霞岭有一个才落发的小和尚’,听他讲的小和尚相貌,竟是二爷。这一个人就住在南京,叫奴才厮赶着,他还肯引奴才到栖霞岭去找寻二爷。谁料到了半路,把奴才的行李拿的精光逃跑了。奴才只得剥下身上穿的衣服,当的几两银子做了盘缠,心还没肯死。沿途短雇脚驴,跑到栖霞岭来找个遍,见的老和尚、小和尚可不少,那里有二爷个影儿!比那一天二爷听了刘姥姥的混话没头没脑叫奴才跑到乡村里去瞎找还难受呢。
身边盘费没有半文,进退无路,只得就在栖霞岭出了家。他们寺里的规矩,新收徒弟落了发,先要担三年水,不就是背了饭桶出去化三年斋饭。奴才当了化斋的差使。爷想想,奴才是伺候爷惯的,那里吃过这些苦?如今天天背了饭桶,来回要走几十里路。今儿碰见二爷,奴才可也不想活了。”宝玉瞧了瞧焙茗,倒好笑起来,道:“再不料你也出了家。”焙茗道:“咱们爷儿两个,和尚伺候和尚,可不亲热些吗?”焙茗一夕话,说的甄府家人听了也道:“他访主出力,颇有忠心。”大家赞叹,便取出衣服铺盖,送给焙茗。焙茗说:“二爷还是和尚打扮,要还俗等着二爷一齐还俗。”止留了一副铺盖。甄家的人又向焙茗说明宝玉来踪去迹,当晚话至三更安睡。
次日渡江,宝玉坐在舟中观玩。吴头楚尾,烟景沧茫。焙茗手指金山寺道:“这山上一座大寺院内,也去找过的。”宝玉纵目远观,知是名山胜地。霎时扬帆飞渡,已收了瓜州口。
住宿一宵,往扬州城内。宝玉叫甄家的人问明林府住址,要去探望。那甄家的人都知求亲不允一事,婉言劝阻。宝玉心想,咱们本是老亲,只不提别的话,难道姑母家里不该去走劝?我先去看看林妹妹在他家里怎么样?见了我,他自然要生气,我也甘心顺受,由他痛痛快快骂我一场,消消他一年来的积愤,我心里也过得去。一时执定主意,那里肯听人劝说!甄家的人怕跟着荣府哥儿出来失了体统,回去难免老太太责罚,又因客边不便重言得罪宝玉,便拉了焙茗,背地里叫他劝阻,说:“你爷这会儿要到林府,论旧亲有什么使不得,但现在要结新亲,况这样一身衣服,岂不惹人笑话,说招上一个和尚姑爷来了。你爷儿们到底向来在一处,知道脾气的,劝劝这位小爷,别再淘气才好。”焙茗听了甄家家人的话,便到宝玉跟前依般直说劝了一会。宝玉想道:他们那里知道我的心事。若论林妹妹,不但不怕他笑话,就正要他见我穿的一领袈裟,比腰金衣紫还能歆动他呢。但只他家里还有当家的人,照焙茗说的话,果然当一个疯和尚瞧我,因我这一走,等到家里有人去提亲,他们不给林妹妹知道,倒先回绝了,便怎么样呢!于是,又把要见林黛玉之念中止。不得已想到紫鹃身上,自己盘算道:“林妹妹既不便相见,紫鹃这丫头也还实心,但得一见紫鹃,告诉我的苦衷,叫他转达林妹妹,犹如见林妹妹一般。想起先前对我说他姑娘将来要回南边,原是哄的我话,如今弄假成真,不知紫鹃心里又怎么样?”呆呆的想了一会,便叫焙茗道:“我听了你的话,不到林老爷家里也罢。咱们同到门首,只要你进去叫紫鹃出来说几句话就是了。”焙茗笑道:“爷出了几个月门,怎么园子里的人都记不清了?奴才听说紫鹃姑娘还在咱们园子里住着,没有同林姑娘回南呢。”宝玉生气骂道:“放屁,我病好后从没见他一面,怎么说还在园子里呢?”焙茗道:“爷别生气,原是奴才打听的不明白。就算紫鹃同林姑娘回来了,爷想,奴才在自己府里头可曾走进二门叫那一位姑娘说过话没有?如今林府里就许奴才进去叫,紫鹃姑娘他就肯同着奴才走到大门外来和二爷说话吗?爷讲的话可都是有理的,劝爷不用尽着这样发呆了,明儿去逛平山堂是正经。”宝玉听了也没言语。
当晚无话。连日同了甄家的人,焙茗跟了各处去游赏胜迹。
时交春初,虽草才萌绿,柳乍舒青,而江南早暖,已是日丽风暄,游人不绝。众人都瞧着宝玉纳罕,背地里纷纷谈论,有话传入宝玉耳中,亦恬不为怪,只顾游玩。
一日,闻得旁人传说林府新造坟墓壮观,离平山堂不远。
宝玉触动心事,命甄家人置备祭礼,亲诣吊奠。一因姑爹、姑妈逝世后远隔程途未曾顾问,今既如此,本应稍尽晚亲絮酒瓣香之敬。二则,求婚心愿须默通于二大人之灵,使冥冥中护佑主持。三则,欲供墓前盈尺之地,一泻滂沱,宣舒积郁。不多时,祭品办齐,雇夫挑在林老爷坟上,众家人随了宝玉策骑行来。
是日,正值雇人添种坟上树株,工人出进络绎。宝玉约离坟墓百余步便跳下马来,走近墓前,无心观看坟茔仪制,只见石碑上镌着“敕授资政大夫原任两淮盐政探花林讳如海公之墓“,坐西南两穴。宝玉知是林公夫妇合葬在内,便命焙茗令挑夫担上祭品,先自动手摆列。焙茗忙去马上揭了一条马褥铺在地上,宝玉焚香叩首,默默祷告已毕,又想到姑爹、姑母只生林妹妹一人,天既畀以超凡灵慧,绝世姿容,不幸怙恃无依,髫年寄往舅家;虽遇了我这一个知己,奈事遭磨折,棒打分飞,致使我大荒山一行,正为不肯负林妹妹,几乎又误了他。此时胸中愁绪万千,连一句话也无处告诉。想到伤心,止不住大放悲声,泪如瀑布泉涌,哭的几乎晕了去,连那种树的人都看的呆了。宝玉从前在家,为了黛玉虽也伤心痛哭过几次,有袭人辈百般劝慰。焙茗自跟宝玉以来,未经见过,吓的满头是汗,便叫:“我的爷,别再这样闹了。好容易碰着二爷,同回家里还算奴才的运气,可以赎罪了。照这样闹起来,奴才的胆子小,惊吓不起,情愿去做化斋饭和尚,受些磨难也说不得了。”甄家人也都来劝说,宝玉才住了哭,焚帛撤奠,将祭物赏了看坟的人。焙茗忙催宝玉上马,离了林茔。未知宝玉在此祭奠一事,有无传闻到黛玉处,宝玉究竟能否得见黛玉,书且慢表。
所有宝、黛二人未了情缘,警幻仙子既欲破格玉成其事,早已移花接木,斡旋金玉姻缘,翻出一段新奇故事。下回书中,再为分解。
第十九回 当金锁巧合证良缘 梦宝玉因疑生幻相
话说宝、黛二人新翻金玉姻缘,却值林府里宝聚当铺第一天开张,大小伙计到四鼓时分一齐起身,敬过财神利市,挂出黑漆金字招牌,上面披了大红彩绸,早有许多人拥挤进来。先是本县坐捕巡役并地方甲长等当的千钧蚊帐等件,都取个吉利话头,来打抽丰。上柜伙计酌量各人身分,自二十四两起至四两止,无论当物价值,一概接收,将银两按号开发,仍给当票。
等那些在官人役当过,便有正经来当首饰衣服的人挤上柜来。
那一天因是新开铺面,该当八钱的便当一两,该当十两的便当十二两,所以当当的人挨挤不开。自黎明起,直闹到已牌时分,众伙计才得替换吃饭。
见一个人拿了一件绢帕包的当物在柜上放下,便有一个年轻的伙计赶忙过来解开绢帕,把那一件东西仔细端详了一会,问:“要当多少银子?”当当的答道:“整整要当一千两。”
那伙计向着当当的笑道:“可惜,这一件东西上镶嵌的珠宝已经过火,就当的是金子,成色还是多算些,总值不到五百两,怎么当出一千两银来?还是要当一百两罢?”当当的道:“一百两银那里当不出,要大远的赶到这里来?我不管东西值多少,总要当一千两银。”那伙计已有些生气,便道:“值多当少,大例如此。虽是我们第一天开门,就要通融多当些,那有值不到五百银的东西要当一千两的!”那当当的听了发急道:“你们这里不当,叫咱几千里路跑到这里,来回盘缠要花几十两,叫与谁去算帐呢?”那伙计便高声嚷道:“到底谁叫你来当的?”当当的道:“是咱老子叫到你们这里来当的。”那伙计道:“快回去叫你老子自己去当罢。”当当的又道:“咱老子已经死过,没处去找,是他老人家托梦的。”那伙计听他说话,这个人像有些疯傻,将当物丢还不去理他,自去接别人手内的东西。当当的又赶过来拦住缠个不了,那伙计按不住心头火发,登时涨红了脸骂道:“那里来的野杂种,原来不是当当,竟是来闹当的。这个地方容你外路人闹事,当铺都不用开了。”便叫:“头儿们同本图地保呢?快把这一个闹当的拴起来,连东西一同送到县里,再究问他东西的来历。你们看他贼头贼恼的样子,那东西不是偷来的,就是拐来的。”说声未绝,早有坐捕地保人等--因林府新开当铺恐有闹事的人,一半为公,一半为私都在当铺前照应,听见有人闹当,巴不得生事--直拥上前,向胸前掏出链子。正要动手擒锁,被一个年老的伙计走过喝道:“且慢动手。”便向那当当的好言相劝道:“老客,我对你说,你的东西我虽不见,听他们说值不到五百两银子,你怎么要当一千?我们当铺里的成规,凡是足色赤金,值十当七,衣服绸缎,值十当五。当进来的物件,各人经手,都有记号,将来期满落架,如不够本利,要经手人认赔。我们做伙计的人,若说一票当就要赔五六百,那里有这些家产来赔!我劝老客拿了东西快走是正经,休讨没趣。”当当的道:“那么着,老掌柜何不把咱的东西来瞧瞧呢?”老伙计笑道:“不用再瞧,老客疑心我们铺子里人不识货,敝处城里城外有几十座当铺,何不去多走几家?”当当的听了这番好话,无言可答,只得把东西揣在怀里,垂着头慢慢的走出铺门。
原来这个当当的就是石呆子,因贾琏出了一百两银子一把要买他的古扇,还不肯卖,闹了一场官司,古扇仍归乌有,越发穷得支持不下。他有一个表兄,闻说现在江都县里跟官,从前曾借给他家几十两银子,石呆子想到扬州讨这一项旧欠。这一夜梦见他死过的父亲说,欠项竟没相干,咱们有一宗意外财香可得,叫石呆子明日见有换糖担子里头放什么异样东西买得到手,趁便带到扬州,见第一天新开当铺招牌上有宝字的便进去当,只该发一千两银子的财,不可多当,切记。石呆子穷思极想,次日一早起身站在门首呆等,等到早饭后,果有一副换糖担子走过,石呆子便过去搭讪着说话,见他一头挑的是糖,一头都是换来的破铜烂铁,别无罕物,内中有一件东西,似铜非铜,似铁非铁,黑暗无光。细瞧着制工精巧,心想梦兆或应在此,拿在手内一提竟是沉甸甸的,心中暗暗惊喜,便与换糖的讲价。此物合该为石呆子所得,只要得京钱二千文,石呆子还价便卖。自京中带到扬州,可巧遇见一座当铺新开,招牌上有写宝字。石呆子原想应梦发一注大财,那知当铺还价不对,险些闹出事来,便垂头丧气出了铺门,还恐走错了当铺,又对着招牌细看,分明有一个宝字在上。
石呆子正在狐疑,有一个人汗雨淋身,跑进铺道:“柜上伙计,可有人拿了金器问要当一千两银子的吗?”众伙计忙答道:“有的,因他说话悬虚,没有当成,才出门走还不远。”
话未完,惊动了地方坐捕人等,见来人言动慌张,银两对数,便疑方才进当的东西一定来历不明。一窝蜂拥上前要拿贼赃,见那个人尚呆呆站着,不由分说,即套上锁链带进铺来,搜起赃物,交与方才跑来的人。那人在身旁取出一张纸条来与那金器上镌的字样一对,便叫开了锁,道:“我在西街上铺里听他们讲起有一个外路人来当过这件东西,连上面字样都记在那里,我所以写了来对明,要留他的东西。你们不要错疑别的缘故,冒冒失失把他锁了。现在并没失主,如何起赃,列位都是随官人役,可知诬良不是当耍的。”地方人等认得此人是林府总管,不敢不唯唯听命,便开了锁,各自走开。林府家人让石呆子进柜房坐了,略叙了几句闲话,并不根究当物的来历,令铺伙如数兑银子一千两,写了当票一张,交付当当的人。石呆子甚为感激,想当内伙计都不识货,幸遇此人到来,一千两始得到手,正是马逢伯乐,玉遇卞和,便将当票留存以酬赏识,并明不来取赎之意,一拱而别。铺内众伙计俱不识此物值价如许之多,复接过细看,向问缘由。林府总管亦笑而不答,令出了一千两支帐,将当票销号,袖了当物,回府交进里边。
这因黛玉婶母林老太太因甄府求亲,黛玉执意不允,又看出他近日行为,劝之无益,心甚纳闷。是夜忽得一兆,见一老人,告以次日新开当铺内有人持金锁一盘,要当银一千两,两面刻的什么样几个字,必须留下,可定尔侄女黛玉姻缘。醒来记得清楚,便把几个字写在纸上,正值是日新开宝聚当铺,已信梦中之事非全无影响,即命总管家人遵照办理。如果有人来当金锁,但看上面所镌字句相符,无论价值多寡,凭他要当一千两,也如数当与他,不可有误。那知梦兆有因,果得此物,见锁上字句不错一字,林老太太如获珍宝。
再讲黛玉自从供奉大士,晨夕至诚礼拜,心中已是万虑皆空,一尘不染,闲时连题咏一事也撩开了,惟以抚琴、临帖、玩月、赏花,有时调弄鹦鹉,或教雪雁下棋为消遣。一日雪雁偶开书箧,捡出黛玉所写字迹。黛玉接过逐一翻阅,想到写经时候曾对雪雁讲过留此手笔,将来他们见了如见我一般的话。
如今紫鹃远隔数千里,不知作何归结,自己反把这些东西带回南来,犹及检点入目,恍如丁令威化鹤归来,有隔世重逢,是耶非耶之景象。又将近日写的字来比较,觉先前运腕软弱,指下乏力,亦如诗犯郊寒岛瘦之病,今则丰腴润泽,比前大不相同。观玩之下,益觉心旷神怡,又悔病中何必将诗稿焚毁,留在这里看看,亦可觉悟今是昨非。黛玉想了一会,忽听架上鹦哥“念的念烦恼,不念烦恼,念不念烦恼,我烦恼,我所烦恼“。黛玉笑道:“真是淮南得道,鸡犬同升。你听鹦哥也忘了昔日这些诗句了。”黛玉命春纤添了水罐内的水,自己坐过调弄一会,站起身来随手在书架上取了一本《庄子》,看到“至人无梦”一句,又有所悟。想庸人爱憎喜怒纷扰于中,神不守舍,则梦多。即如我恶梦惊人,皆由心境不宁之故。如今回到家来,于七情一无粘滞,便寂静黑甜。
黛玉正在展卷凝思,见婶母处打发丫头过来,手持一盘项圈,说:“太太出一千两银子得了这件东西,金锁上面刻的吉庆话,叫我拿来与姑娘看了,太太还要把这上头经过火的珠宝换下,重新镶嵌好了再送姑娘。”黛玉接到手中,十分惊异道:“这件东西从何处得来?怎么出了许多银子?”那丫头回说不知。黛玉随叫他先自回去,将金锁递与雪雁道:“你可记得见过这件东西?”雪雁瞧着笑道:“这不是宝姑娘身上长挂的吗?怎么到了这里?”黛宝听说益信而无疑,随命雪雁前去细问来因,自己又将金锁翻覆再看。
缘黛玉自见宝钗后,只因宝玉有玉,宝钗有金,一闻金玉姻缘之说,刻刻关心,过目时看得十分真切。今见锁上镌的“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个字,不但字句相同,而且笔画模样丝亳无异,决非另有一盘金锁。他们正团聚金玉姻缘,何得分飞至此?此时黛玉心中一块疑团万难解释,专待雪雁回来再问分明。
及至雪雁来时,将黛玉婶母昨晚得梦,及今日当铺中之事一一回明。黛玉听了,不但不能消释疑团,且因牵涉自己婚姻,反觉入耳厌听,便欲叫送来的人立刻拿了开去。又转一念道:“我主见已定,岂有因物游移?才悟从前认理未明,此时既承婶娘好意送来,我看刻不容缓弃之如遗,又蹈焚巾毁稿的故辙了。”于是,心上随将金锁一事撩开,不复置念。
是夜就枕合眼,朦胧觉有人在耳畔悄唤“妹妹”,道:“咱们同来睡觉,再听我讲灵洞里耗子偷香芋的古典。”黛玉听是宝玉声音,便举手一推,叫道:“宝玉你别再来闹我,咱们如今厮抬厮敬,怎么又是这样涎脸没规矩呢?”说着欠身起来,见了宝玉,吃惊问道:“你怎么做了和尚了?”宝玉叹道:“我做和尚正为的是妹妹,怎么妹妹倒问起我来?我亏的去做和尚,到一个地方走了一趟,把失去那块玉拾了回来,如今交给妹妹替收着。”说罢,将通灵递与黛玉道:“这玉失去多时,连那络子都旧了,还得烦妹妹给我重打一个。”黛玉道:“我打的也不稀罕,可央你宝姊姊叫莺儿打的好。”宝玉笑道:“宝姊姊已经回了家,我也不和他好,‘凭他弱水三千丈,我只取一瓢饮’的禅语,难道妹妹就忘了吗?”黛玉嗔道:“你说不和宝姊姊好,我给你一件东西瞧瞧。”说着取了桌上的金锁,撩在宝玉手中。宝玉道:“这东西可不是宝姊姊的了。好妹妹,暂且赏我,换了我的宝玉罢。”黛玉不肯,宝玉笑嘻嘻把金锁拿了,转身就跑。黛玉赶上拉他,一交跌倒地上惊醒,却是一梦。听鼓楼正打三更,房内残灯未灭。
黛玉起身将灯剔亮,见桌上放的金锁依然无恙,便唤醒雪雁倒了暖壶里一盏温茶喝了,复又睡下。心想自回生以后,一切私念破除净尽,因何旧事复扰胸怀?更怪宝玉做和尚一语本系莫须有戏谈,竟相因生幻起来,甚为不解。于是辗转反侧,竟难成寐。黛玉只得勉强操持,摒除思虑,然后又入睡乡。天明起身,梳洗已毕,仍到佛堂照常功课。他婶母处命人来取金锁去换嵌珠宝。黛玉这里的事,且按下不提。
再讲凤姐带了紫鹃从清江浦上船,一路无话。到了扬州,心中早已盘算停当。先与紫鹃说明,教他将从前办事欠妥,并宝玉出家心事,及此番诚心求婚细细回明,探了林姑娘的口气,再酌量自去面求的话。紫鹃道:“照二奶奶先前所办的事,听说姑娘如今的光景,别说一位二奶奶,就有十位二奶奶去也没相干。据我的意思,现在有三件事靠得住,紫鹃还可替二奶奶出几分力。”凤姐笑道:“那三件事?你且讲给我听。”紫鹃道:“第一件,宝姑娘已死,我姑娘不做二房,名分上头并无关碍;第二件,老太太还康健,宝玉出家不肯回来,老太太怎样舍得他,姑娘也要体谅老太太疼宝玉的心;第三件,看二奶奶如今的行事,似难执意。若说单靠紫鹃这个人去说话,我虽然伺候姑娘多年,怎敢在他跟前胡讲一言半句呢?”凤姐听紫鹃侃侃而谈,又情理又透彻,便用手在紫鹃肩上一拍道:“好孩子,我只道你本本分分跟了林姑娘这几年,再不知道你有这样见识口才,正是强将帐前无弱兵。原像在林姑娘跟前调教出来的,将来你姑娘过了门,真是一个好帮手。我总教林姑娘别放你出去就是了。”紫鹃脸上一红道:“在这里讲正经,二奶奶又和我取笑算什么呢?”当下船泊码头,先叫周瑞上岸通知林府。一面预备轿子,带了紫鹃一众人等来到林府。
是日,黛玉在房内临帖消闲,梦见宝玉之事又陡上心来,便搁笔步向窗前赏玩几树杏花。因早上才飘了几点细雨,枝头分外精神,一缕清香随风送过,觉目前尘氛俱涤。黛玉正在凝神领赏,见雪雁捧上茗碗,叫声:“姑娘喝茶。”黛玉回过头来,一手接了茶杯,道:“炉内香灭了好半天,你们也不来添添。”雪雁道:“太太那边听他们讲起,前儿不知那里来了一个小和尚到老爷坟上祭奠,哭的十分伤心。问他跟来的人,又不肯说明。管坟的看了怪异,不敢隐瞒,到里头来通报的。”
黛玉听说,便触起宝玉做和尚一梦,怔怔的呆了半晌,反嗔雪雁传话不清,叫去问个明白。
雪雁尚未动身,只见一个老婆子来报黛玉,道:“荣府里有一位琏二奶奶,同了什么紫鹃姑娘先到太太那里,太太请姑娘过去。”说着,便回身走了。黛玉一时摸不着头路,连日奇梦异事接踵而至,登时心旌摇曳起来,翻疑身在梦中,连叫几声雪雁,问:“我可在这里做梦不是?”雪雁笑道:“姑娘瞧,满窗户太阳照得红红的,怎么说做梦起来?要说姑娘做梦,难道雪雁也陪着姑娘在这里做梦不成?”黛玉将身坐定,又问雪雁道:“刚才老婆子说琏二奶奶同紫鹃来了的话,你可听见吗?”雪雁道:“怎么不听见呢?我去瞧瞧紫鹃姊姊,问他们为什么事到这里来?”黛玉心上已猜着凤姐来意几分,还拿不准,等见了紫鹃自然明白,便属咐雪雁道:“你去见了琏二奶奶,先替我请安,说姑娘感冒着,这会儿不能过去呢。”此时雪雁也满心疑惑,巴不得见了紫鹃好问来因,答应着飞跑。走到那边,林老太太正与凤姐叙话寒温,一面叫管家婆子上去吩咐厨房备酒接风,指点房间安歇上下人等。雪雁过去,先把黛玉的话致意凤姐。这里凤姐亦巴不得不先见黛玉,恐致偾事。自己且在林老太太处延挨,等紫鹃过去讲通了再听消息。
且说雪雁一见紫鹃,两个人如有万语千言,一时无从诉起,呆呆的对看了一会。雪雁拉了紫鹃到僻静地方盘问来意,紫鹃道:“我的话一夜也说不完,横竖见了姑娘要说,你总听见呢。我先要问你,姑娘近来的主意怎么样?听见有人家来提亲没有?”雪雁道:“姑娘依旧是先前回来时候的光景,倒像观音菩萨面前的龙女是要做定的了。那老婆子回去自然和你说过。就可笑姑娘,前世不知欠了‘宝玉’两个字什么债,头里的话不用说,回到家来,姑娘恨的是宝玉,偏有什么甄宝玉来求亲,回绝了他去。后来又混说贾宝玉现在甄宝玉家里,甄宝玉家又替贾宝玉来作媒,知道他甄的是假,贾的是真?姑娘的主意拿得定定儿,总没理他。”紫鹃笑道:“贾宝玉在甄宝玉家的话倒是真,不是假呢。”
雪雁性急,要听紫鹃的话,便引紫鹃来到黛玉屋里。猛然闻听唤了一声“紫鹃来了”,紫鹃抬头一看,见架上鹦哥似有亲近之意。紫鹃把手逗他道:“隔了好多时倒还认的人。”说着掀帘进内,见黛玉面容丰泽,气度安娴,真与小像上描的无二,心上已十分宽慰。紫鹃与黛玉请了安,黛玉站起身来先问老太太身体康宁,次及王夫人并园中诸姊妹,紫鹃一一应答。
黛玉拉紫鹃坐了,情谈款叙一番,说:“咱们临别时,自分南北分飞,此生难图后会,谁料隔不上一年又得见面,真是意想不到的事。你来也罢,又跟着琏二奶奶同来,更不可解。到底所为何事?”紫鹃道:“说起来有极可恼的事,又有极可怜的事,不知姑娘先要听那一种?”黛玉笑道:“你问雪雁,我如今可大改先前的脾气了。便说可恼的事,我听了也未必生嗔;你讲可怜的事,我听了也不为酸鼻,随你爱讲什么,只如《汉书》之下浊酒而已。”不知紫鹃说出何话,黛玉听了如何光景,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痴绛珠感情洒旧泪 莽紫鹃认物发嗔言
话说紫鹃听了黛玉的话,便将可恼之事从头讲起,道:“先前宝玉娶宝姑娘,叫雪雁去伺候拜堂,大家不得明白。后来听素云告诉我这个缘故,就是哄宝玉娶的是姑娘。宝玉正病着,说他明白却不明白,说他糊涂又不糊涂,拜了堂,揭开罩头巾见是宝姑娘,人家又哄他说姑娘已不在了,不叫他知道姑娘回南的事。怕我在宝玉跟前透漏他们的诡计,不许我见宝玉的面,又哄住宝玉不进园子里来,我还躲在妙师父庵里住了几时。”
紫鹃话到其间,不觉怒形于色,连雪雁站在一旁静听,听得说,他咕哚着嘴生气道:“我那里知道他们弄鬼!早知这样,别说宝姑娘,就是贝姑娘我也不去扶他呢。”引的黛玉“扑嗤”的一笑,紫鹃留心黛玉神气,打量听了他的话,未免有些愤愤,谁料黛玉毫无介意,只是点头微笑。紫鹃心中暗忖,他姑娘已经看破尘缘,立志坚定,恐讲到后面宝玉的事,凭你说到铁人下泪的地步,亦漠然无动,不觉其可怜。这件事保不定又变了捏沙成团,大费厮罗了。紫鹃忽然呆呆的不语,黛玉道:“怎么不说下去了?”紫鹃才又将宝玉知道错娶宝姑娘,怎样悔恨,怎样到潇湘馆去痛哭,怎样中举过了几天就出去做和尚了,剃下头发交人送了回来,老太太、太太怎样着急,宝姑娘也哭死了,又不知怎样到那里去找着了通灵宝玉,现住在甄宝玉家,刚寄了那块玉到家去,要老太太作主,求姑娘允了才肯还俗,如今琏二奶奶的病才好,怎样懊悔先前的事办错了,回明了太太亲自来求姑娘的话,细细告诉。
黛玉不等紫鹃说完,听到宝玉去做和尚一语,多时一尘不染的方寸,顿将从前缠绵宝玉之私念勾逗起来,旧时还不尽的眼泪重又滴了无数,恨不得宝玉立刻站在跟前,好将婉言劝慰。
才悟到梦中所见,幻出有因,直欲仿《牡丹亭》上杜丽娘去寻那不远的梦儿。又想到爹妈坟上痛哭祭奠之和尚,非宝玉是谁?他果真牢牢记住做和尚一语,回忆时常向我宽慰之言,全从肺腑上镂刻出来,也不枉我苦苦用心这几年。我早疑宝玉决不负心至此,因回生而后,已斩绝情根,种种可疑之处不暇追求,如今看起来,我自谓独清独醒,这几个月正是做梦。前日梦中之梦,乃醒梦之梦。从此堕落红尘,我无悔矣。黛玉想了半晌,只是怔怔的支颐无语。
紫鹃早已瞧出黛玉光景,心上气不服凤姐,因说道:“二奶奶今夜还等我去回话,我今儿偏不过去,还要拗逼一回,别叫他瞧得容易了。”黛玉微笑不语,一面叫自己屋里的人那边去把紫鹃姑娘铺盖包袱这些都搬了过来,与自己同房安歇。是夜,叙话正长,所有黛玉回南后荣府日常事情,凡紫鹃知道的,逐一告诉了。说到袭人出嫁、晴雯未死的话,黛玉不胜惊异感叹。直谈至五鼓,各人就寝。
次日,紫鹃去见凤姐,道:“姑娘跟前已经替二奶奶讲了许多好话,前儿商量的拿住三件事,那知姑娘也有几件事来对答。”凤姐问:“什么事呢?”紫鹃道:“听姑娘的口气,似乎道姑娘体弱,本不是有寿的,也没这样福分去承受,怕也像宝姑娘这样。再姑娘原蒙老太太的疼爱,太太的照看,但只已经应过名儿,园子里外的人都知道的,也可算报答老太太过了。至于姑娘的身子,别人都知道回了家没有死,怕瞒住的人不得明白,疑神疑鬼起来,也不成一件事。姑娘的意思虽是这样,明儿二奶奶当面见了再说罢。二奶奶口才本来好的,说一句话到底比我们丫头说十句还担斤两呢。”
凤姐听了紫鹃的话句句触心,就是嫌黛玉体弱没寿的话不是他说的,其余都是主谋。这两件事委实对不住林姑娘,说起来竟无可置辩。欲待不去求他,此来所为何事?前日又在王夫人面前满担肩任了来的,甚是为难。还要教紫鹃几句话再去陪礼黛玉,紫鹃只推凤姐自己去说,没奈何,硬了头皮来见黛玉。
叙过浮谈,凤姐满腹踌躇不知提那一句话讲起才是,左右怕唐突了黛玉。黛玉察看凤姐嗫嚅踌躇情形,倒先提件旧事道:“头里我回家累琏二哥哥远远的跑了一趟,上年走的时候,再不想和凤姊姊见面那么快,这会儿凤姊姊到南边来,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昨儿我向紫鹃,知道老太太同太太都好,就不料宝姊姊那样一个敦厚有福泽的人,也没享寿年。”凤姐听出黛玉词锋隐刺,只得满脸堆笑道:“总是年来家运不好,暗里使人干的事颠颠倒倒。千不该万不该,上年不该放妹妹回家,就是老太太也后悔的什么似的,妹妹问紫鹃就知道了。我也才病得死去又活来的,没法儿不自己走一趟,臊着脸来求妹妹。妹妹看老太太分上,把过去的事再别放在心上,就是妹妹的大贤大德处了,我给妹妹磕头陪礼。”说着便当真要屈膝下去。黛玉忙把凤姐搀住,说些闲话岔了开去。雪雁在旁端茶伺应,凤姐瞧着雪雁夸奖道:“几个月不见,出挑的身子??长了。你们园子里这班姊姊都惦记着你呢。”
凤姐又说了一会话,然后来见黛玉的婶母,重又提及亲事。
因从前甄家来说,林老太太知道黛玉的脾气古怪,如今虽然亲上议亲,那宝玉又与黛玉自幼在一处长大,现在奶奶亲来,打量有几分成局,到底不肯专主,便自己来问黛玉。黛玉心上已是千肯万肯,只推婶母作主。林老太太心已明白,喜侄女终身有托,大大放下一桩心事,便到凤姐处允定了。凤姐大喜,命小红取出带来宝玉,亲手送交林老太太作为聘物,要回一黛玉身上佩戴的珍重东西,以订百年姻好。又说回京后另央冰人执柯,择吉完婚。
林老太太接过通灵宝玉瞧个仔细,便递给跟去的丫头送到黛玉处去。凤姐笑道:“瞒不得太亲母,为了这一点东西,闹出许多希奇古怪的事来。瞧不起这块玉,真是我宝兄弟的命根呢。”林老太太道:“原来是罕物,普天世界那里听见有胎里头带出来的金玉?想我侄女儿佩戴之物,那里有配得上这玉的可以回聘?就是前日得了一盘金锁,虽比不上这玉的珍奇,因是梦中老人指示可作红丝,除了他也再无别物。”随命侍儿取来,当将梦兆说明,把金锁送与凤姐瞧,凤姐因这些东西系闺阁中多有,岂无式样相同的,惟闻应梦而得,非比寻常,又与宝钗病中所失之锁相似,一得一失,事非无因。不觉看的呆了,便极口称赞道:“这件东西就很好,一个是胎里带出来的,一个是因吉兆赐他得的,可见宝兄弟和林妹妹合该配就姻缘。我远远的来跑这一趟,也有些功劳。咱们本来在一块儿玩惯的姊妹,如今做了妯娌,等林妹妹过了门还要重重讨他的谢媒礼呢。”
林老太太笑道:“那个不消二奶奶说得,又是嫂子,又是大媒,别的东西也不希罕,自然要他好好做几样针黹活计去谢媒。”
说着,凤姐便要辞行,林老太太再四款留。
紫鹃过来,凤姐将林太太已经面许的话告诉了他。紫鹃一眼瞧见凤姐手里的金锁,心中便不自在,道:“二奶奶是有斟酌的,有了这块宝玉做聘物就好,这会儿定亲先要取个吉利,怎么就把宝姑娘挂的东西拿了来呢?”凤姐道:“算你这孩子眼尖,我就糊涂到十二分,也不肯把宝姑娘的东西拿来定你姑娘。你只知道项圈、手钏姑娘们戴这些,男家送到女家去的是常事,那里知道,我做了和尚的嫂子,来给和尚定媳妇,已翻了新花样。那男女定亲回礼的东西也拘不得常例了。”说着,把金锁递给紫鹃看,道:“你瞧瞧这是宝姑娘的金锁不是?”
原来那边失去,并这里当得金锁之事,紫鹃都不知道,认准是宝钗之物,递还凤姐,道:“这不是宝姑娘的难道是我姑娘的不成?若说我姑娘有了这金的,早就该配了有玉的了。”凤姐叹口气道:“我得罪了一个林姑娘已经搁不住,这会儿玩笑玩笑又玩上紫鹃姑娘的气来了。我对你说罢,你只知道你姑娘没有金的,还不知道你姑娘如今该配有玉的,就有了金的了。”
话未完,只见雪雁走来叫道:“紫鹃姊姊在这里吗?”凤姐便把金锁给雪雁瞧,道:“你可认得这金锁是你姑娘的不是?同你紫鹃的姊姊去问姑娘罢。”雪雁笑了一笑,便拉着紫鹃走了。
接着周瑞家的来回凤姐道:“刚才听见外边说起,宝二爷也在这里,前儿还到林姑老爷坟上哭了一会,我男人赶忙同着这里的人出去打听,说昨儿已经走了,是南京甄家有人同来的,有两个小和尚呢。”凤姐啐道:“别混咇他娘,一个和尚已经闹得我脑门都昏了,那里又跑出什么两个小和尚来?既听见有这个话,到底问问明白,那一个小和尚又是谁呢?”周瑞家的忍住了笑,回道:“他们连宝二爷都没认识,那里知道这一个是谁?”凤姐皱着眉道:“这句话听我的不放心,这里太太留我多住几天,还要同去逛平山堂,我也委实的没心绪。不知宝玉又在那里傻出什么事来了,叫你周大爷去把送甄家的礼收拾出来,包勇是甄家旧人,他去熟识,明儿叫包勇先走,我也不过耽搁一两天就要动身。回明他家老太太,说我要去请安道谢。再告诉宝玉一声,先叫他放了心要紧。”周瑞家的自去传话。
雪雁拉了紫鹃出来,不等到黛玉屋里,便将金锁的话说明。
紫鹃方知金锁来因,暗暗称奇,深悔方才出言莽撞。一同来到黛玉处,见黛玉一手拿着这块通灵宝玉,正看的呆呆出神。抬头见了紫鹃,便把玉递给他。紫鹃笑道:“归根儿是这样,先前何不早早办了,也不至颠颠倒倒,闹出这些缘故来了。”说着,自替黛玉收藏。
到了次日,凤姐决意告辞,说:“老太太同太太在家盼望,不敢耽延。”林老夫人不好强留,只得备酒饯行。凤姐起身到黛玉处一走,顺便交还了紫鹃。黛玉因结亲之后不便与凤姐照常款接,不过交谈一两句,连贾母、王夫人处请安的话一概删减。外面船只早已齐备,林老夫人送凤姐至正厅前,上了轿。
紫鹃、雪雁直送至大门,其余管家媳妇、丫头送至船上,然后转回。凤姐这里,周瑞先已赶至码头上预备轿马人夫伺候。一时船只出口渡江,换了轿马陆路两程,第二日已到南京。包勇先在码头打探候接,回明见过宝二爷话,凤姐才得放心。包勇坐骑引路进了甄府大门,众家人先下了马,管家媳妇们早在仪门外迎接。轿子抬进,小红等先下了轿,至大厅穿堂内伺候凤姐下轿,径进甄老太太住的正房院内。将近台阶,见两旁站的七八个丫头打起软帘,管家媳妇回明:“荣府二奶奶进来了。”
甄老太太似欲款步出迎,凤姐赶忙上前走几步进堂屋,先代贾母、王夫人请了安,然后自行晚辈礼相见。甄老太太命丫环扶住,让凤姐客座,凤姐再三谦逊。甄老太太笑道:“可是没这个礼,别教二奶奶跟来的管家大娘、姑娘们笑话,我老的连礼数都糊涂了。”凤姐然后告坐,甄老太太问贾母、王夫人的安,凤姐站起身来回答个“好”。当下送茶已毕,甄老太太道:“我记得二奶奶就是做过九边总制王大人的令侄女不是?”
凤姐答应一个“是”。甄老太太道:“怪道有些面熟,二奶奶没有出阁的时候,记得见过两次,就是荣府里,我们也有亲谊,又是世交,因我老的不爱动弹,只想躲在屋子里躺躺吃吃,有时抹个牌儿,好几年没有进京,连亲戚们都生疏了。”凤姐道:“那正是老太太的享福,咱家老太太也是那么着,就欢喜和这些孙女儿们玩玩笑笑过日子的。”甄母道:“我们的姑娘们呢?才听说二奶奶到了,叫他们出来迎接,不知正在那里玩得高兴了。”说着,便命丫环去告诉姑娘们知道,客人已进来了。旁边几个丫头齐声答应出去。甄母又向凤姐道:“听京里回来的老婆子说起,见过府上有好几位姑娘,都长的俊,比我们这几个孙女儿还强。政老爷的大小姐已做了娘娘可是知道的,可惜短了些寿。还有的姑娘,都定了亲没有?”凤姐道:“二姑娘已经出阁的了,三姑娘上年许给周总兵周大人家哥儿。家里只有东府里敬大老爷一个姑娘,不瞒老太太说,天生成的古怪脾气,也像要做超凡绝世的人了。别的都是亲戚人家来的姑娘。”甄母笑道:“我的孙子宝玉正想同府上结一门子亲,听二奶奶说起来,又白提了这句话了。如今且讲你们这位衔玉而生的哥儿,怎么也是那么样淘气?前儿包勇到这里,知道二奶奶去林府求亲已经允定,哥儿总不肯信,穿的僧衣还没换下。”
凤姐忙又站起道:“宝玉蒙府上留住,咱家老太太真是感激,叫我亲到老太太府上磕头道谢。”甄母道:“这是老太太见了外了。本来早该送哥儿回去,因为这里给哥儿到林府去求过亲,那边不允,哥儿一定要等这门亲事成了才肯回家,所以耽迟了这几个月。”凤姐笑道:“府上的宝兄弟进京,外边的人都认做咱家的宝玉回来,连老太太、太太也错认了。”甄母道:“这也难怪他们,别说见了一个要错认,上年哥儿进来,同我们的宝玉站在跟前,还认不清谁是谁?”话未完,听丫头们说:“姑娘们来了。”一时花团锦簇共有五六个年岁相同的姊妹进来,与凤姐相见,俱同大观园迎、探、云、岫辈仿佛,各自坐定,略叙寒暄。
管家婆子上来回道:“荣府哥儿知道这位二奶奶到了,要进来见见呢。”甄母点头,姑娘们各自回避碧纱橱后。宝玉进来,先与甄母请了安,然后与凤姐相见。凤姐瞧着宝玉,宛然是一个小和尚,又伤心又发笑,叫声“宝兄弟,这会儿我也不和你提别的话,前儿打发包勇先到这里,想来都和你讲明白的了。快与这里老太太磕头谢谢,换了衣服,可安心乐意的回去了。照那个样儿,你别想同着我走,这不像馒头庵里的小姑子吗?”甄母听了,忍不住笑道:“我不敢和二奶奶取笑,哥儿不换衣服,倒说荣府里的奶奶拐着小和尚跑了。”甄母一句话,引的碧纱橱背后这些姑娘们,都止不住要笑出声来。这里宝玉问道:“我的玉呢?”凤姐道:“那块玉,不是你寄回去叫聘林妹妹的吗?如今已换金的来了,我真当宝贝一样,不敢叫别人沾手,自己替你挂着呢。”宝玉此时已忘身在甄府,便叫“好姊姊,是什么东西?给我瞧瞧。”凤姐知道宝玉脾气,涎皮赖脸惯的,便一手松扣,褪下金锁,递与宝玉。宝玉一看,生气将锁摔在地上道:“先前哄的我不够,如今还要来哄我,这是宝姊姊的东西,怎么说是林妹妹家的回礼呢?”说着跺足哭道:“原来包勇来说的话都是假的,我一辈子做和尚定了。”
凤姐心想,为了他们金的玉的不知受了多少闲气,先前过去的事不用说,偏偏如今又跑出一个金的来了,事情也委实奇怪,意欲数说宝玉几句,当着甄老太太面前,还有他家许多姑娘们在里头,惹他呆出那些不中听的话来,脸上越发下不来,只得忍住了气。小红一面把金锁拾起,凤姐正要与宝玉分证,说明家中失落金锁,及至林府求亲,黛玉婶母说起得梦,当里金锁等事。只见甄府管家媳妇慌慌张张的进来回道:“外边打听的,不知为什么又有旨谕下来,地方官都出城接去了。”甄母听说,登时吓得战兢兢的,口内只是念佛。凤姐更不知来由,只得从旁劝慰道:“老太太别着急,论老太太的福分,这里老爷居官的声名,先前虽然吃过一次虚惊,后来平安无事。这里老爷在京没有打发人回来,恐怕是外面讹传,或者下的恩旨,是府上恭喜的事。老太太可吩咐他们再去打听。”甄母道:“但愿托二奶奶的福,没有什么事就好。不瞒二奶奶说,我有了几岁年纪,胆也小了,真正经不起这些风浪。”当下命管家媳妇传话出去。一语末了,又听说京里打发人下来,在外面听候传唤。甄母便命来人进见,暂请凤姐避入碧纱橱,自与甄府众姊妹叙话。
一时来人进内,先向甄母磕了头,道:“老爷、太太请老太太的安,老爷在京纳福,前见军机处传出信来,知道有钦使谕旨到咱家来,却不是咱家的事,是为贾宝玉下的旨谕。老爷恐家里听见旨谕下来不知为什么,叫奴才骑了包程骡子赶回,禀老太太得知。”甄家的人话未完,凤姐在里面听说为宝玉下旨,吃惊不小,心想有何旨谕到宝玉身上?莫非老爷在任上挪用库银一事发觉,银子去得迟了,弥补不上?如今连宝玉都有不是,不知家里闹的怎么样了?又不便自己去问甄家的人,一面心里着急,只瞧着宝玉如何光景。那知宝玉心上只盘算金锁一事,听了甄府家人的话,竟像无事人一般,也不去盘问,只是呆呆坐着。凤姐十分焦躁,因有姑娘们同在一处,不便叫宝玉进去教他的话。不知下的旨谕所为何事,毕竟与宝玉有无关系,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赐联秦晋诏下南京 赏赐奇珍恩颁北阙
话说甄府家人回明了甄母的话,见荣府宝玉正在上房,便向宝玉打了一个千道:“恭喜二爷,快请换了冠带预备接旨。”
宝玉茫然不知来由,道:“为的什么事要我接旨?”甄家的人道:“说起话长,请到书房讲给二爷听。”甄母道:“何必请哥儿到书房去,就在这里讲了,也叫大家听听。”那家人向甄母回道:“咱家哥儿进京,老爷知道荣府哥儿这件事,告诉北静王。北静王面奏当今,因念贾娘娘已故,这位哥儿就是娘娘的胞弟。当今推念戚旧,调哥儿中式的文章,瞧了大喜,道好的了不得。又因林府小姐的父亲就是做过盐政的林如海老爷,当今念他清官无后,上年已有赏赐。他家这位姐儿自幼寄住舅家,那一年娘娘回府省亲见过林府姐儿,极口夸他的才学,凤藻宫已曾镌选诗章,合该与荣府衔玉而生这一位哥儿订配良缘。
就传谕旨,命北静王为媒,钦天监选定吉日。听说就在殿试这一天完婚,所以差老公公下来召哥儿进京,定有什么恩典。老公公先到这里,还要到扬州林老爷家去呢。奴才见码头上已有许多官员在那里候接,这会儿差使约好到快,奴才出去叫他们预备。”说着连忙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