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补 - 第 15 页/共 20 页
凤姐道:“咱们向来传花的规矩,接连两次花在谁手,吃了酒还要唱一支小曲儿。”贾母明知凤姐顽他,便道:“让了刘亲家这杯酒,刚唱一个曲儿算数了。”刘姥姥道:“我不会唱别的曲儿,就这听见青儿在家里哼哼咀咀唱的:‘纱窗儿外,高底儿响叮当”,我也会哼两句,怕唱的不好听,老太太同奶奶、姑娘们别笑话。”凤姐道:“这支曲儿就好,咱们正要听你的妙音呢。”众人瞧刘姥姥这样儿唱的声口,可想而知,今听凤姐加以“妙音”两字,已先忍不住要笑,都瞪着眼瞧刘姥姥。他便拿腔做势,挤眼咂嘴的唱了几回嗓子,唱出来老猫声,而且牙齿掉了一大半,个个字儿不关风,扭扭捏捏妆出许多恶劣的形状来。哼一句,众人笑一句,直到哼完,满席的人都已笑得弯腰曲背,不可支持。贾母与刘姥姥近在一处,瞧着他这一副扭头额颈嘴脸,越发好笑,只得背转身子,把脸伏在翡翠肩上笑个不止。宝玉听了,想起那年同薛蟠在冯紫英家行令,比薛蟠唱的哼哼调更难听。
一时笑止,林之孝家的来回“梨香院戏班还伺候着”。凤姐问了贾母,贾母道:“晚上正要瞧月亮,两只眼睛那里还有空儿看戏,不如叫清音女孩子在山顶子上打两套丝弦锣鼓咱们听,横竖两个耳朵尽闲在这里。”当下一声吩咐,立刻传到。
清音班上了山坡,先打一套《闹龙舟》。只听一只一只的开了出去,又转回来,忽近忽远,随紧随慢,真似有许多龙船在凸碧山庄闹胜会一般。刘姥姥听出了神,伸着脖子只望山顶子上瞧。凤姐笑道:“姥姥隔着路远呢,停会儿他们自然要划到面前水里来的,你再仔细瞧罢。”贾母道:“这里近着水,听山上的声音越发幽雅好听。那年听吹笛子,虽然清裂,觉得太凄凉了,到底不比今夜的好。”又笑道:“就这中秋闹龙船,不配时景一点。”王夫人见贾母高兴,叫重换热酒奉敬贾母。
此时月到天心,银蟾光满,四面彩云微起,照耀池中,倒像水里头涌出一轮金镜来了。贾母十分乐,道:“林丫头说的果然不错,水边玩月比山上更有趣。”又对刘姥姥道:“刘亲家,多饮几杯,别辜负了今夜的好月。咱们都是八十以外的人了,能再过几个中秋。”刘姥姥道:“别说老祖宗正要享福,我还想年年到这园子里来,再陪老祖宗过一百回中秋,贪嘴吃好东西呢。”
宝玉听了刘姥姥的话,他是想要常聚不散的,便向黛玉、宝钗们发呆道:“咱们果然得能如刘姥姥说的,在这里过一百回中秋才乐呢。”黛玉悄悄的说道:“便再活一百年,我们这班人早成了刘姥姥了。”宝玉被黛玉一句提醒,愀然有感。
惜春道:“二哥哥别想到将来欢喜,也别想到将来烦恼。眼前过一天的日子,乐一天就是了。”
话未完,又听山上打起锣鼓,各席上弄盏传杯益添兴趣。
丫头、媳妇们各自随便在台阶上吃酒,轮替上来伺候。直到三更以后,夜气渐凉,各人的丫环送衣服来添了。贾母道:“今年这卷篷底下,到底不比在山子上,又多吃了几杯酒,倒不觉得凉呢。”一时用了饭,撤开席面,重又摆上圆月的果品,另送好茶,大家不过点景用了些。又坐了一会,贾母似有倦意。
王夫人便请贾母去歇息,说声“已备软轿伺候”。凤姐等扶贾母上了轿,众人簇拥着送出园门,各自回去。
黛玉拉了湘云、宝钗笑道:“我还舍不得凹晶馆前这两个月亮,咱们再去坐一会子。”湘云道:“怪不得你们成双作对了,连月亮都跑出两个来了。”黛玉道:“你不瞧水里比天上的月亮还有精华呢。”三个人一路说笑,回至凹晶馆前栏杆边坐下。见老婆子们还未散去,黛玉道:“尽管收拾你们的,叫小丫头看看茶炉子,留几个细茶杯在这时就是了。”
一语未了,宝玉赶来笑道:“我就知道你们还在这里,这个好地方,玩月不可无诗,咱们四个人在此联句罢。”湘云道:“不瞒二哥哥说,两年前倒先偏过你了。”湘云当把前事说明,宝玉道:“我没见过你们的诗,何不背给我听听?”宝钗道:“我也没见过。”黛玉道:“五言排律有三十多韵,那里记得清呢。我稿也没留,想香菱写在那里,姊姊几时家去,向香菱要来瞧就是了。”湘云又道:“二哥哥要瞧我们的诗,内中有两联好句,我念给你听。”宝玉道:“好妹妹,你就先把这两联念给我听。”湘云便念出“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这两句。宝玉拍手道:“真是仙句。”宝钗接口道:“凹晶馆中秋赏月联吟,得此一联,已如刘禹锡赋金陵怀古诗,探骊得珠,元白搁笔,你再别想在此联句了。”湘云道:“不做诗便步月,咱们再闹妙师父去。”
宝玉听了越发高兴,怂恿同行。当下吃了杯茶,一路步月来到栊翠庵,门犹未掩,走进里边,见妙玉供月才毕。妙玉一面款接待茶,先问宝钗借体回生一事,又与黛玉、湘云追叙联吟旧话,大家即景叙情。湘云问妙玉:“可曾出庵步月?”妙玉道:“才送邢大姑娘出去,在庵前站了一会,一个人也无处可走,就进来了。”湘云道:“园中月色虽佳,终有天上人间之别。妙师父功行已深,能如罗公远掷杖成桥,引挈咱们游清虚之府否?”妙玉笑道:“法便有,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耳。”宝玉便道:“自有绣襦并甲帐,琼台不怕雪霜寒。”
妙玉注目微笑道:“彩鸾已得其双,犹羡慕钟陵西山么?”
宝玉瞪了一眼,四目互睁,妙玉红云晕颊,自回过脸去与湘云们叙话。当时鸡声已唱,黛玉们犹清谈不倦,反是妙玉催促他们回去,因便告辞。妙玉送出庵门外,宝玉与宝钗新婚尚未满月,同回蘅芜苑去了。黛玉拉湘云到了萧湘馆,薛姨妈已经安歇。湘、黛二人亦各就寝不提。
讲到宝玉睡下,想着刘姥姥讲的女子,要设法救他,总睡不安稳。记起那口鸳鸯剑可以镇邪驱祟,主意已得,便朦胧合眼。醒来天已明了,忙起身下炕,麝月上来伺候。诸事完毕,便叫他到怡红院去取鸳鸯剑捧着跟他出了园门,到贾母房后穿堂内站着等他。麝月笑道:“像捧剑将军站在这里,走个人来见了算什么呢?”宝玉道:“我到老太太那里请了安就出来的,你别走开。”宝玉去不多时,找了刘姥姥来,对他说道:“我有一把宝剑能镇妖魔,姥姥你拿去叫他们挂在这女子屋里,那怪自然走避。倘或不验,咱们再想法儿。三日后拿剑来还我。”
说着,便把剑交付刘姥姥,一面叫二门小厮雇车送刘姥姥回家。刘姥姥把这话和平儿说明,出门坐车回去了。
这里潇湘馆薛姨妈起身梳洗才毕,只见他家里一个看屋子的老婆子慌张赶来问:“我们太太可在这里住吗?”同贵听见接应道:“太太在这里,你来做什么?”那老婆子走进屋里,见了薛姨妈开口便道:“太太不好了,大奶奶要回家去了呢。”
薛姨妈听了啐道:“他要家去,谁又拦他?他去了倒得安静几天,要你慌慌张张鬼赶来似的报什么?”那老婆子道:“不是呢。前儿太太过来了,到了晚上,大奶奶就喊不好过,头里头疼,一晚没有好睡。昨儿因是个大节下没去请大夫,谁知病的死险,到半夜里过去了又醒转来,叫就请太太家去,有几句话说明白了再回他老娘家呢。”薛姨妈听了又气又急。黛玉也过这屋子里来,问老婆子的话--认得他就是那年宝钗打发过来送花儿胡说乱道的这一个。因对薛姨妈笑道:“这婆子的话怕有些说不明白,妈妈倒得过去瞧瞧。”那老婆子因黛玉完婚后犹未见面,夹忙里又与黛玉磕头贺喜。他向来只听人家叫林姑娘惯的,一口还称林姑娘。黛玉笑笑,叫雪雁赏了他两匹绸子。薛姨妈带了同贵就走,回头又对黛玉道:“宝丫头那里我也不过去和他说,姑娘见他替我告诉一声,我家去看了怎么样,再打发人过来通知你们。”说着,走下台阶,黛玉送至馆门外,香菱来了,薛姨妈便同着香菱径走园里的角门回家去了。
黛玉到贾母、王夫人处请了早安,顺便告诉了姨妈家里的事。回至潇湘馆同湘云吃过早饭,宝钗到来,把宝玉取鸳鸯剑给刘姥姥拿去斩妖之事,当笑话讲了一遍。黛玉亦将夏金桂病凶缘由告诉宝钗。正说话间,宝玉进来,问知姨妈已回家去了,便道:“早知姨妈回家,我拉了邢大姊姊来了,他一个人在屋子里怪冷静的。”湘云在里间屋子里听见,忙出来道:“咱们同去瞧他。”
三个人正要起身到紫菱洲去,见贾兰来了,复又坐定。贾兰与各人请了安,宝玉命他坐下,问下场里头几句话。又问:“你环叔叔三场都完了没有?”贾兰答道:“三场都完了。”
一面在袖管里取出场内做的文章,站起身来送与宝玉观看。宝玉从头至尾大略看了一遍,便叫五儿取笔砚过来。五儿送过笔砚,磨好了墨,宝玉提起笔来正要加批,又问:“太爷看过了没有?”贾兰道:“还没到书房里去,先送来二叔叔看了再去呢。”宝玉道:“既是太爷没有看过,我不便动笔。”说着重又放下笔道:“你这起讲开门见山,骊珠在握,起比未见出色。
中二偶笔势夭轿,中权握要。所嫌后幅单薄了些,据我看起来,中是中的了,名次恐不能高。讲到时艺一道,原不过假他诓取功名之具,与圣贤立心行事竟是天然相反的。要知心平则无崄巇之思,心直则无邪曲之私。推之,路平则行人便,水平则放舟稳。凡一切裁料造作,古人于规矩之外,匡之以绳墨,皆取乎平与直也。独文章用笔,则大忌此两字。你将来持身立行,务要反乎作文之用笔,庶俯仰无所愧怍。”贾兰应了几声“是“。宝玉一面和贾兰说话,湘云笑道:“二哥哥深恶而痛嫉之者,是文章,见对联上有了这两个字,连这屋子里都不肯进去坐的,亏他场里头不知写些什么,公然乡会两试中式,点了词林,想是文曲星在天上也跟着红鸾星跑的。”宝钗、黛玉听了道:“这咬舌头的,又不知诌到那里去了。”宝玉也笑道:“难道我评的不是吗?”湘云道:“如今你是一位老前辈了,谁敢说你评的是不是呢!”宝钗道:“我听他,并不是老前辈的讲究,又谈到禅门里去了。”大家说笑了一会,贾兰告辞走了。
只见凤姐处打发人来道:“姨太太家大奶奶不在了。”宝钗因完姻尚未满月,黛玉虽已认在薛姨妈侍下,素日亦甚鄙夏金桂为人,不相浃洽,凤姐正值家中有事,分身不开,王夫人是长辈,都不过去,惟宝琴不能不回家帮着料理琐碎事务。宝玉亦不过的那边一吊,并不久坐就回来了。
却说栊翠庵妙玉,中秋那一夜送了黛玉诸人出庵,独自一人对天仰望,见彩云罗叠,回护团□,渐渐现出霞光万道,俗语所谓中秋月华是也。妙玉呆呆看了一会,但听秋虫唧唧,四无人声,不觉露冷衣单,回进禅房,见小环和老婆子们东倒西歪,鼾声盹睡。妙玉叫他们起来重添炉火,煮茗涤烦。打发他们去睡了,自己做起静摄功夫来。
才合眼朦胧,只见宝玉来拉他道:“妙师相许伴入仙坛,西山绝顶处不远矣。”妙玉道:“我是跳出火坑的人了,此时夜深人静,你来缠我则怎。”宝玉笑道:“非是我来缠你,你多次有情于我,我怎肯漠然。”妙玉厉色道:“这话奇了,我何曾留情于你?”宝玉道:“你可记得,耳房里把你自己常用的绿玉斗饮我梅花雪水;咱们在芦雪亭赏雪联吟,我独自一个人到你庵里,多情赠我红梅;槛外人飞帖贺我生辰。又一回你在四姑娘屋里下棋,我一句话问得你两颊生春,后来我们两个人同到潇湘馆窃听弹琴。这几桩事可都是有的吗?还有别人不知道的情节,也不须我讲出口来,请妙师自去心照。”妙玉着急道:“宝玉你莫非疯了,胆敢这样放肆,还不快走!我是要去告诉你家老太太呢。”宝玉道:“我非园子里的宝玉,你告诉谁去?”妙玉道:“你非园子里的宝玉,是那里来的呢?”宝玉道:“你不知我来的所在,但看我去的地方。”说声便向妙玉胸前一扑,霎时不见。妙玉惊喊一声,跌倒地上。
幸有一个老婆子尚在看管茶炉未睡,唤醒伙伴把妙玉扶起,服事他睡好,忙进姜汤灌治。至天将明渐渐平复,又睡了一会。
虽于气体尚无妨碍,而炼性功夫已间断了,心中焦急不得主意,便叫老婆子去请四姑娘。
不多时,惜春到来,妙玉一把拉住惜春的手,叹道:“我是枉费推移,方羡你中流自在行,竟漠视不作他山之助。”惜春道:“这是你的心病,何处求得友声!”说着,见妙玉脸上一红,无言可答。惜春便道:“只有一个推云净月之法,把你心上的渣滓移在脸上,这腔子里就干净了,包管你此后功夫再无阻滞。”妙玉道:“有法你且说来。”惜春道:“法虽有,你可别懊悔。”妙玉道:“你这话说得我奇,我只要把这一关打通了,即使刀锯在前,亦所不惧。有什么懊悔呢。”惜春道:“你如果心坚力果,立可奏效。叫个老婆子跟我去,给你一服药,只须用清水调了,临睡时涂于脸上,明日起来即在镜中见效。”妙玉道:“我要驱除心头魔障,怎在我脸上摆弄起来,这不是隔靴抓痒吗?”惜春道:“你试试瞧。”当下站起身来便去取药。老婆子跟去,带了药来交付妙玉。
妙玉总不解其故,且依言敷上,不知此药上脸怎样疼痛难受,岂知毫无痛痒。及至次日起身,将药洗去,对镜一照,只见脸上一片片青黑相间,洗擦不净,竟变了一个奇丑的形状,本来面目已归乌有。妙玉初照镜时,又嗔惜春将他戏耍,转念一想,知他定有作用,只叹了一口气,把菱花掷地,碎了几块,从此誓不对镜了。以后参禅打坐起来,果然如月到天心,风来水面,一关通彻一关,佩服惜春之至。
一日,惜春到来,见妙玉面庞已变,便裣衽称贺。妙玉感谢无已,又道:“我虽由之,尚未透彻所以然之理。”惜春道:“‘冶容诲淫’四个字,儒家浅言,是推到外边去讲的,如‘慢藏诲盗’一般。佛家元论则不然,须要收到腔子里来,由己及人。其中细微曲折,也不容我再说,你细细去想这四个字就明白了。”妙玉点头道:“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总因我的根基不如你。”惜春道:“并非根基不如我,不过我的心比你干净些罢了。”不说二人谈论,且将惜春作用代为表明。要知潘车过处,东村女自渐形秽,必不轻将果掷,则心中较为清净。今惜春即以此法针灸妙玉之病,确是对症发药,话休絮繁。
再讲宝玉记挂鸳鸯剑,时刻盼望回音。到了第三日,果见刘姥姥进园来了,宝玉忙向前问讯。未知能否除妖,且听刘姥姥如何答言,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还原璧疑破金锁案 嘲颦卿戏编竹枝词
话说宝玉正在记挂鸳鸯剑,见刘姥姥跟了一个老婆子来到蘅芜苑。刘姥姥送还鸳鸯剑,道:“前儿赶回家去,把剑交给他们,依二爷的话叫他们挂在女孩子屋里。妖怪走到屋门口不敢进去。到第二天晚上,妖怪自己寻死,不知怎样又去闹这女子,只听得响了一声,外面掇门进去,那怪跌倒地上,脖子里鲜血淋淋,现出原身,是一只蛤螅他们把死蛤蟆撩弃,夜里就安静了。就要备了礼物来孝敬二爷,磕头道谢。我对他们说,这府里不轻易进去,二爷也不希罕你们东西,等他女孩儿病好了,就带他进来当面谢二爷,还要见见奶奶们呢。”话未完,见贾母处来了一个小丫头找刘姥姥,道:“老太太知道姥姥来了,请过去说话。”刘姥姥道:“我正要过去呢,又累你小姑娘跑一趟。”说着连忙转身跟小丫头走了。
宝玉便叫麝月放下了鸳鸯剑。湘云、黛玉正和宝钗在里间闲坐,听刘姥姥去了都走了出来。宝玉笑道:“你们总说刘姥姥的话是撒谎,刚才你们可听见了。”黛玉道:“焉知刚才说的话是真的?你瞧见这个蛤蟆精了?”宝玉道:“底下这女子还来见你们呢,问他就是了。”
宝玉话未完,听得宝琴在帘外笑道:“二哥哥要问谁?”
一面掀帘进来,大家让坐。宝钗道:“怎么你不陪妈妈多住几天,就过来了?”宝琴道:“我还去呢,因听见一件奇事,里头还夹着可喜的情节,来告诉你们。”黛玉道:“你听见了什么事?快讲给我们听听。”宝琴道:“就是我们这一位死鬼大嫂子说的,他不是我家的媳妇,原来是讨债的。他前生是一个贩洋货的大客人,第一会到咱们行里交易有十来万银子的货,跟他的小伙计给他错上了帐,这个人回家就病故了。后来算帐短了几千两银子,是他的小伙计错给咱们了,也不是有心瞒昧他的。转世过来,这客人投了大嫂子,小伙计投了香菱,冤冤相报,碰在一堆儿,要了结这宗公案。香菱该遭大嫂子磨折死了,还要陷害咱们吃官司花用这项银子。幸亏香菱的父亲已得道成仙,亲到森罗殿问明案由,与阎王判断,咱们并非有意昧财,香菱亦系无心之过。这几年闹得举家不安,香菱受其殴詈不少,已足相抵。判大嫂子善终,另去投生。这不是一件奇事吗?”宝钗道:“这些话是谁说的呢?”宝琴道:“我听妈妈说,都是大嫂子死了去醒转来告诉了妈妈这些话才咽气的。”宝钗道:“这也算不得喜事,你说还有可喜的情节又怎么样呢?”
宝琴道:“大嫂子还说,他死后香菱合该扶正,等到十月初一,叫香菱到西门天齐庙烧香,有亲人相见。这不是可喜的事吗?”
宝钗听了,将信将疑。惟有宝玉听不得这些话,便替香菱连声叫好。黛玉道:“香菱的委曲也受够了,果然这样办法,已是应该的。”宝玉道:“等薛大哥回来,只要妈妈作主,不怕薛大哥不依。明儿请妈妈过来,你们就和妈妈说停当了也好。”
宝钗笑道:“我大哥还没回来,要你忙什么呢?你不知道,我头里在家见嫂子和香菱闹得利害,还叫香菱跟着我,如今嫂子死了,便没有他这些鬼话,也想同妈妈商量办这件事呢。就是天齐庙有亲人会面这句话,且等到十月初一看验不验。”于是大家又议论一番。
宝玉因鸳鸯剑又斩了妖,想起柳湘莲托他之事,便走出园来,叫了李贵来吩咐道:“你去打听东府里大奶奶的妹子三姑娘,他的棺木停在那里,可曾埋葬?看了来告诉我,还有话和你讲。”李贵道:“不用打听,那棺材就是琏二爷在外边置的新屋子里抬出去城外埋着,那时候因没人经理,由这些做工的胡弄局儿。今年多下了两场雨,奴才前儿出门去看个朋友,从那里走过,看见那冢上淋的泥都塌了。”宝玉道:“既这样,你去请阴阳选个日子,把磊的砖都拆了,定烧砖圹一副,叫他们工料都要认真,好好砌起一座圹来,就是你去监工。”李贵应了一声“是”,打了一个千道:“整万两银子工程都派别人去了,爷再想不出差使来,叫奴才去刨坟掘墓,也是爷的恩典。”
宝玉道:“底下有好差使派你去就是了,好好的办去,等到完工的日子回我知道,我亲自要去祭奠呢。”吩咐毕,回进园中。
到了潇湘馆,又提起香菱的话。黛玉道:“香菱眼摆着有个出头了,你倒替他性急,我托你的话到底什么样了?”宝玉笑道:“你和我说什么话?”黛玉道:“玉钏妹妹的事你就忘了。”宝玉道:“我有个同年是甄老伯家的远族,年纪还轻,现分在部曹,与你雨村先生也有世谊。前儿托雨村先生去说亲,甄年兄也愿意,怕家里又定下亲事,不便就允,等他家信出来才定局。我打听他是寒素出身,一时家里未必就对出亲来,总在成功这一边居多。”黛玉道:“你不该央雨村先生作媒,他是十说九不成的。”宝玉笑道:“那里的话,只要是姻缘,与媒人什么相干?”二人又说了些闲话,宝玉自到怡红院找晴雯、紫鹃玩笑去了。
一日,黛玉想起宝钗成亲后总没见他戴过从前常戴这盘金锁,有意把婶娘送他这一盘戴上来见宝钗。才进蘅芜苑,一股清香扑鼻,见两旁湖山石上上下下蔓的藤萝,时近重阳,犹苍翠欲滴,结的红豆累累,如珊瑚一般可爱,觉比潇湘馆另有一种雅趣。心中想道,屋子是要人住的,如今虽当秋令,阴气肃杀,倒不比夏初同他进来这一回的凄凉光景。一头思想,来至宝钗房内,见李纨、探春先在里边,各自随便坐下。
宝钗见黛玉挂的金锁,钉眼看了半晌,忍不住开口问道:“妹妹向来没有见你戴这盘金锁。”黛玉道:“姊姊这盘金锁为什么总没戴?我先要问姊姊的金锁那里去了?”宝钗犹未答话,探春先笑道:“就是这件事,我和大嫂子留心访察了一年,总不得底里。先前太太打发玉钏送还你,我见了原就要问的,因别的事打了岔去,后来没见你戴上,也就混忘了。今儿三对六面,连大嫂子也在这里,这疑案可该破了。”黛玉道:“疑案又是怎么样的?你们先把这疑案讲给我听听。”
李纨接口道:“上年宝妹妹病凶的时候,找他常戴的这盘金锁给他妆戴,许多人找个翻江没有踪影。凤丫头道,屋子里丢不了东西,疑心小丫头们偷了去,又要到底下人房里去搜检。
幸亏三妹妹周旋了这件事,说金锁去得奇怪,同他二哥哥这块玉一样。那时候也不用取什么吉庆话,别的拿一盘戴上,等他们慢慢的找,后来也总没有下落。今儿见了你戴的,可巧镌的字样相同的,像就是这一盘,或者其中有个来由,所以我也要问问妹妹。”
李纨话未说完,紫鹃在莺儿屋里听见,忙走出来就把金锁的缘由细细讲明。李纨听了默默会意,宝、黛二人合有金玉姻缘,天工布置巧妙,真难测度。探春道:“如今这件事已明白了,大半可知就是这盘金锁了。但好好在屋子里的东西怎么失去了?还得问宝姊姊。”
宝钗只是笑而不言。探春见宝钗不肯明言,知其中自有缘故,上紧问他根究。宝钗不能隐瞒,只得笑道:“原是我嗔恨他,瞒着莺儿这班人撩在火盆里的。后来怎样混出去,连我也不知道了。”李纨、探春都笑道:“这就是了。”于是,大家又谈论了一会夏金桂的事,李纨、探春先走了。
黛玉把金锁褪下送还宝钗,原璧归赵。宝钗再四推谢道:“这合该是你的东西,岂可还我!”黛玉道:“我已有了娘娘赏那一盘,这一盘送还了你,岂不是你我都有了!如今何必又分彼此?”说着,便将金锁递给莺儿,宝钗也只得受了。停了半晌,才开口道:“你病好回家这几时,咱们总没见面,听说你的脾气都改了,我还不信。此番相聚一个来月,真看出你来了。你待***情分我都知道,感激不荆难道你未卜先知我要附体回生,还到这蘅芜苑来住的?真所谓一死一生乃见交情。
讲到他为了你去做和尚,就我这一面看起来,未免忍心。其实早有这句话,也怪不得他。至于你的苦处也知道,但是我做女孩儿,我的妈妈做了主,叫我怎么样呢?你自然该原谅我。我说一句不怕你恼的话,你先前的存心行事,也太古怪,够欺压人的了。”黛玉笑道:“说我欺压人,上头是天。”宝钗道:“不说你如今,说的是从前,你自去想罢。”黛玉沉思半晌道:“咱们早知道可以像如今这样,在一堆儿过一辈子,你我都不至遭意外之事了。”宝钗道:“你说这句话一点也不错,早知今日,悔不当初。”黛玉道:“别的话也不用讲了,我怎样脾气古怪,你到底说一两件我听听。”宝钗道:“我也说不得这许多,编几首《竹枝词》给你听去。”说着一头想一头写,一首一首的递与黛玉看,道:
老妈因便送宫花,顺路分来礼未差。
情分一般皆姊妹,争先毕竟让谁家?
奇方海上制应难,荷蕊梅花共牡丹。
自是传来医热症,何须着意冷香丸?
偶然雪夜暖琼酥,酒自宜温话不诬。
何事旁敲来刺语?故嗔侍婢送铜炉。
诙谐谈吐欲生风,行动何曾一返躬。
罗帕轻抛因底事?天边呆雁笑怡红。
年来未展翠眉颦,蝶怨莺秋岂为春?
乞到微生邻院去,不容人戴赤麒麟。
自家多泪不为奇,反指旁人作解颐。
一自怡红承夏楚,满缸谁把棒疮医。
较量身材瘦与肥,如簧相诋不知非。
马嵬千载思芳躅,媲美难当杨贵妃。
杯弓蛇影古来闻,暗里难将黑白分。
试问身旁棕拂子,可曾罗帐逐饥蚊?
黛玉看道:“倒亏你好记性,拉拉扯扯,连人家和你取笑的话也编派在我身上了。算数了罢,不必再诌下去了。”宝钗道:“如今也不必说人家自己,从前之事概付东流。我同你两个人竟不算死后还阳,只当过投胞胎到大观园里来,了结前生的情缘蘖债就是了。”
正在说笑,宝玉进来。见了这几首《竹枝词》,有知道的事,也有不知道的事,不过他们追叙旧话,闺帏嘲笑之谈,看毕随手搓了个纸团儿撩了。宝钗道:“怎么把我写的毁了,又怕得罪你林妹妹?今儿当你林妹妹在跟前,我要问你一句话,可要抖出良心来说,不许口是心非。你待林妹妹和我两个人,到底和那一个好?”宝玉道:“都好。”宝钗摇头道:“只怕未必。为什么林妹妹死了你去做和尚?我死了你做了和尚倒还俗?”宝玉笑道:“别讲做和尚不做和尚,夫妇之情总是一样的。”宝钗冷笑道:“你说到夫妇之情,这会儿没有外人在跟前,我说一句话,我先前只当伴你做了几个月姊姊,算不得夫妇。只有……”宝钗说了“只有”两个字便住了口。黛玉道:“只有什么?怎么不讲下去了?”宝钗道:“讲下去怕你着恼。”
黛玉道:“你们的事与我何干?”宝钗笑道:“我们的事倒偏有你,这些话我也说不出口来,你私下悄悄去问他就是了。”
宝玉笑道:“如今呢?可不像姊妹了,还有什么话说呢?”
宝钗听了,笑脸微红,便默默无语。
宝玉又道:“别的事都算我的不是,为什么林妹妹回过来,好端端在潇湘馆,后来要回家去,你也听了人家瞒着我不说句真话呢?”宝玉诘到这里,宝钗竟无词可答,寂然半晌,只得勉强支饰道:“何尝不和你说过实话呢?”宝玉道:“屈天屈地的,你几时和我说过林妹妹病好的话?”宝钗笑道:“你做祭林妹妹祭文给我瞧,我说题目不切文章,明明对你说:人还活着,何为祭文?你自己解不透。”宝玉想了一想道:“果然有这句话的。这时候我心思瞀乱,那里想得到呢?”黛玉道:“你做的祭文在那里?给我瞧瞧。”宝玉道:“悖悖悔悔的事,还瞧他什么?”黛玉道:“古人如陶靖节之自祭,司空表圣自著墓铭,最为旷达。今及身而见祭我之文,更为千古美谈。”
说着立刻索龋宝钗道:“这稿纸不知撩在那里,还得去问袭人。”黛玉便令小丫头去叫袭人来,宝玉与他细细说明,叫去找寻。袭人道:“我也记起有这件东西,如今屋子都搬腾过了,怕一时没处找呢。”说着连忙回去叫了麝月,同去找这稿纸。
找了一会,在宝玉书箱里头找着了。麝月道:“不知可就是这不是?再没有别的了。”袭人道:“上年林姑娘回南上一天,我见二爷写的多分就是这个。”
袭人接过,便至蘅芜苑送与黛玉看,道:呜呼!三更雨夜,鹃啼泪以无声;二月花朝,蝶销魂而有梦。追忆仙游旧境,恨三生债自难酬;朗吟庄子遗编,悟一点灵应早毁。维我潇湘妃子,髫年失恃,内宾依舅氏之门;夙慧能文,进士竞关家之号。妆台弄粉,向无同栉之嫌;绣榻横经,不异联床之友。茜窗剪烛,共写龙华;苔径牵衣,同扶鸠杖。
戏解连环九九,消长日以怡情;闲寻曲径三三,饯残春而觅句。
词勒螭蟠碑上,兰室增荣;才传凤藻宫中,椒房志喜。绮阁悟参禅之谛,直胜谈经;绣闱拜问字之师,无须载酒。贾勇续金笺一五律,杏帘独冠群芳;补荒临玉版十三行,松墨真贻至宝。
吟诗结社,字疑香圃;搜来集艳,成图室贮。水仙作伴,敲枰落子,饶有余闲,击钵留音,何须索句?落红冢畔埋香,窃步芳踪;栊翠庵中试茗,叨陪韵事。折绛梅于雪里,温酒宜寒;抒彩线于风前,慧心格物。剪通灵之穗,规过增渐;收拭泪之巾,邀怜知感。讵意变声忽兆?惊听绿绮之音;无端谶语先成,谬改茜纱之句。鹧鸪春老,絮欲沾泥;鹦鹉诗传,花谁埋冢。
似曾相识,乍逢讶有前因;毕竟非凡,永诀难凭后果。聆歌榭霓裳雅韵,已传小像于登场;拈花枝晓露清愁,早逗元机于宣令。试认粉筠,个个泪点常斑;空余香屑,重重吐绒尚艳。蓼风轩里,堪摹入画之容;芦雪亭前,难觅联吟之侣。篱畔如来问菊,孰意悲秋?池边留得残荷,阿谁听雨?绿窗明月,尚留垂露之笺;青史古人,已渺骈云之驾。斗寒图在,寻踪许问霜娥;焦尾琴亡,遗响空悲月姊。乞借仙茎之粒,化丈六金身;拟浮宿海之槎,渡三千弱水。昔聆侍戏语,惊魂早渡江乡;今嗟仙佩遐升,浊魄难追碧落。看摄影花飞随去,问尽头天在何方?记前言于漏尽灯残,早惊尘梦;泐寸臆于天荒地老,聊慰泉台。云尔。
黛玉一头看,一头想:难为他把头里琐琐屑屑的事都记在肚子里,宝玉真是知己。我就当真死了没有回过来,留此一篇祭文,虽死犹生。宝玉坐在一旁察看黛玉神情,怕他见了祭文伤感,便在黛玉手里夺过去火烧化了。黛玉道:“这又何必?留他瞧瞧有什么使不得?”宝钗笑道:“你们两个人的古典,是那里张罗来凑成这一篇?将来林妹妹过八十岁生日,就把这篇前后改换几句,可以当得寿文的。”
黛玉道:“别要嚼舌了。姊姊你提起生日,咱们的生日上半年已经过的了,等到明年再讲。这九月初二是凤姊姊的生日,咱们倒要给他玩闹一天,老太太也是高兴的。”宝钗听了笑道:“就怕像头里闹出缘故,两口子又打起架来,怎么样呢?”黛玉也笑道:“咱们索性把凤丫头灌个醉,吃够了酒,自然不去吃醋了。”二人正在说笑,宝玉坐在一旁只是呆呆的出神,并不搭言就走开了。黛玉道:“这不又是一件奇事,他是无事要生出法儿来闹的,今儿为什么听替凤姊姊做生日的话,倒冷冷的走开?忽然发起什么心事来了?”宝钗道:“这个我也猜不透。”他二人商议已定,便同去和贾母说了,贾母果然高兴。
到了初二日,传梨香院内两班女孩子。早上吃面,午间酒席就摆在议事厅上,一贺生辰,二为酬劳的意思。开戏后,不约而同,座上走了宝玉和玉钏两个人。黛玉悄悄叫秋纹、碧痕分头去瞧他们。碧痕去不多时,来回道:“刚才出去碰见跟玉钏姑娘的小丫头说:‘他姑娘到园子里东南角那边拈了香回来,换衣服去了就出来的。’还说:‘二爷也在那里回来了。’”话未完,玉钏与宝玉先后进来。众人都没理会,惟黛玉心上已猜着他们几分。是日尽欢而散,书无可纪之事,不必细表。
过了几日,这天宝玉一早起来,走出园去到清客相公房里坐坐。见嵇好古与詹光早就拢局,程日兴、王尔调坐在一旁观看,见宝玉进去,便都站起来笑道:“世老先生久不到敝斋来赐光了,今儿难得移玉至此。”说着,程日兴让宝玉坐了,自己又拉了一把椅子过来,摆在旁边仍看下棋。他两个人各下了几子,詹光要另寻劫打。宝玉指道:“这一着不应他,不是这一大块黑棋都没有了吗?”詹光算了一算道:“幸亏世老先生提醒这一着,竟看不出来呢。”嵇好古道:“向来从没领教过,倒不知世老先生手谈亦甚精明。”程日兴道:“我闻说,世老先生这两位夫人都是高明的,自然是刑于之化了。”嵇好古笑道:“程兄的通文,好似赶老羊,叫了个倒通了呢。”宝玉忍不住地笑起来,程日兴脸上一红。
嵇好古连忙把话岔开道:“正是,我们求世老先生的单条字幅,好几年来还没见惠,如今的笔墨,可是越发难求了。”
宝玉道:“什么话!如不嫌弃,过两天涂几张奉送补壁就是了。”
程日兴道:“且慢说求字的话,世老先生的喜酒我们都扰过了。但詹、王二兄原是冰人,世老先生该替己端整几样好菜谢谢媒,牵带我与嵇兄做个陪客。”宝玉笑道:“一定要奉邀。”
王尔调道:“听说令侄的文章很得意,自然是恭喜的,咱们先扰了令侄的喜酒再讲。”宝玉道:“我正为此在这里打听。今儿放榜,早该有信了。这会儿鸦雀无声,怕没想头了。”一语未了,只听一棒锣声喧嚷进来,不知的是贾兰?是贾环?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听捷音稻香村设席 洗繁华莲花落侑觞
话说宝玉正在书房与清客相公嵇好古们叙谈,只听一棒锣声,喧嚷进来,忙出去查问,是贾兰中了。因有一名中式的磨勘雷同出来,重又抽换,所以放榜迟了两个时辰。宝玉便进内,先到贾母、王夫人两处告诉,贾母、王夫人自是欢喜。宝玉又忙跑往园子里来,径至稻香村与李纨道喜说:“兰儿中了。”
李纨更加乐意,不免又想起贾珠,几乎滴下泪来,勉强忍住,与宝玉说了几句。
此时,贾兰喜信合府传知,适平儿在黛玉处回话,便叫平儿“去对你二爷说,吩咐外边帐房,此番兰哥儿中了,一切应酬赏赐,查宝二爷上年的旧帐,总要加丰”。凤姐那边照黛玉之言回明王夫人,自去办理。
这里,黛玉约了宝钗、湘云、岫烟、探春到李纨处贺喜,见稻香村外秋禾成熟,匝地黄云,宛然田家风景。黛玉对李纨道:“我要替大嫂子这里挂一张匾。”宝钗道:“向来有人题过的,‘杏帘在望’最妙的了。”黛玉摇头道:“不切当。”
湘云道:“大嫂子教子成名,竟是‘画荻遗风’,何如?”黛玉道:“也脱了稻香村本色,不如老老实实题个‘耕读传家’,让他自成一国。”宝钗道:“我们在园子里住了几年,就是兴诗社的时候扰过大嫂子一会,并没摆酒请过咱们,今番兰哥儿中了,该掏个替己,请老太太、太太过来赏玩稻香风景,咱们大家热闹一天。”众人都道此论极是。黛玉道:“也不要大嫂子花费,我去封三十两银子送来,叫柳家的端整酒席。”李纨笑道:“当真我短少了这几两银子,还要你送来?只要你们去请老太太定准个日子,我好叫他们预备。”黛玉道:“你们定了,我还有个条陈,诸色要配这个地方,必得换个新鲜样儿才好。”众人问:“换什么新样儿呢?”黛玉道:“铺垫不必华丽,器皿都要古样,咱们穿戴切忌艳妆,伺候的丫头、媳妇更不用说,才衬得起大嫂子这里农家风味来。”湘云拍手道:“当真这样,果然别致有趣,老太太见了倒也耳目一新。”李纨道:“我是现成的,怕你们找不出这些衣服来。”黛玉道:“找是那里去找呢?各人开了长短尺寸,一色是洋蓝布青梭,叫外头成衣铺子里一两天就缝起来了。”当下约定,各自散去。
讲到李贵承办尤三姐葬事,诸色停当,择于是日封口,请宝玉前去祭奠。这几日因贾兰中举,亲朋道贺往来不绝,自有贾琏与贾珍过来应接。宝玉自去干他的事,带了鸳鸯剑,出了二门,命小厮备马,坐上径出大门,扬鞭往郊外而来。这一日正值重阳佳节,那里有一处胜境,仿照戏马台古迹,名金台戏马台,甚高峻,每逢重九,游人登高聚饮,最为热闹。宝玉在马上远远眺望,因少知己作伴,且心头有事,亦无意留恋。
一路行来,见林枫染醉,野菊堆金,一派潇疏秋色。不多时,到了尤三姐墓前下马,祭礼早已摆齐。宝玉恭肃行礼,想起尤三姐已许身柳湘莲,因湘莲误听谗言,退悔亲事,索还聘物鸳鸯宝剑,以致霎时间青锋殒命,血溅梨花,真可谓艳如桃李,凛若冰霜。今湘莲已登仙籍,犹有故情,将一剑寄回,归于尤三姐墓中,使鸳鸯两剑不致分飞,以示生离死合,亦可慰幽魂于冥冥。拜毕洒酒化纸,接过鸳鸯剑正要送入墓中,只见手中飞起一道白光,直冲墓门而没,那剑连鞘都不见了。宝玉竦然站立,暗叹此剑固非尘凡之物。又命李贵在此看工人担土堆冢,四周要种植树株。李贵道:“爷怎么吩咐,奴才总照着去办。要立石人石马,再起石牌坊也容易。”宝玉道:“不用你多讲,那尤家三姐节烈可嘉,我将来真要奏上一本,替他请旌建坊呢。”当下宝玉站着看了一会,上马回府。
一进园来,找黛玉、宝钗。袭人回道:“两位奶奶同姑娘们都在凸碧山庄登高去了。”宝玉连忙赶来,见一班姊妹都在山坡子上观玩。湘云见了宝玉,笑道:“二哥哥到那里去了?各处找你没见。”黛玉道:“他自然往城外别处地方登高去了。”
宝玉道:“城外是去的,就看了人家登高,我一个人有什么兴致,所以赶回来找着你们应个景儿,你们倒都在这里了。园子里要算这个地方最高,你瞧各处的秋色都在目前。山子底下这两株桂树虽然开败了,还有些余香。”湘云道:“安得道人殷七七,不论什么时候,爱看什么花,就遣他开了何等不妙?”
宝钗道:“不如登南山文峰清歌一曲更妙。”宝玉道:“我就羡慕孟参军,龙山落帽最为韵事。”于是各人随便起坐叙谈。
说起李纨明日请酒的话,宝玉道:“何不应今儿的佳节,要等明朝?”黛玉道:“‘只缘今日人心变,未必秋容一夜衰。‘这两句诗你就忘了?春秋多佳日,何必定要今朝!”宝玉道:“及时行乐,咱们今儿也该赏赏菊花。”宝钗道:“园子里的菊花,咱们来来去去那一天不看他几回,定要怎样赏他!况且,那一年赏菊做诗,也算玩得他淋漓尽致的了,如今凭你怎样,也再打不出新鲜稿子来。我想不如把菊花饶了他罢。”众人听了都笑起来。一时笑声未止,见一个小丫头走来道:“太太叫二爷去问话呢。”宝玉便下了山坡,往王夫人处去了。这里众人也各自走散。
到了次日,李纨亲到贾母处相邀,见薛姨妈、邢、王二夫人、尤氏、凤姐已先在那里。众人簇拥着贾母来到稻香村。贾母平日轻易不到此处,今值秋成时候,与别处另换一番景象,便欢喜道:“这不是到城外乡村里去了,可惜不留刘亲家在这里瞧瞧,到底与他们屯里光景一样不一样?”凤姐道:“这假的总比他们真的强呢。”一路说话。将近门首,一班姊妹都迎了出去。贾母见他们一色的荆布钗裙,田家打扮,便笑道:“又是谁调排你们妆这个样儿?觉得换了眼,比你们平日间穿的衣服还好看呢。”薛姨妈也笑道:“姑娘们真会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