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补 - 第 10 页/共 20 页
等到一盏茶时候,宝玉回来,先谢了北静王并见过贾赦等,又进内见了贾母、王夫人。即刻出来,外面鸣锣开道,贾赦先让北静王上了轿,随后宝玉坐轿来到林府公馆亲迎。一切奠雁催妆诸礼仪完毕,细乐三奏,候新人上轿,排开执事:先是原任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公爵的头牌,次是提督学院,又江西督粮兵备道,末后是钦赐完姻探花及第,两对朱红销金行牌,龙头月斧、笔揸冲天棍、金银爪锤等件二十四对摆列齐全。马上吹鼓手,赖升、林之孝等共二十余对家人并林府管家,都披红骑马。宝玉坐的绿呢玻璃大轿,轿前两对提炉,焙茗、锄药、扫红、墨雨、双瑞、寿儿等八个小厮,一色披了红坐马随在轿后。荣府去的十二对丫头都坐小轿,提了宫灯。林府陪嫁的十二个女清音一路奏乐,黛玉坐的双凤盘顶络珠八宝七香彩舆,林、荣两府家人媳妇、丫头坐小轿随后,约有二三里路长的灯火,照耀如同白昼。此番比元妃省亲,也算第二桩兴头体面的事。因不用围幔在两旁遮挡,看的人拥塞,当街好比看胜会一般,从青龙头上盘到荣府大门。北静王自带护从人等回府去了。
这里花轿进了大门,往仪门向东一座院落内将花轿暂停,等候吉时。这就是从前元妃归省更衣之所。上房看对钟表,说要等亥初二刻,这会子还是戌正三刻。宝玉先到王夫人屋里坐下,早有丫头们预备参汤伺候,送与宝玉喝了几口。湘云们过去和他斗耍,宝玉也与众人说说笑笑。
先是林之孝家的来回凤姐道:“刚才打发到那边公馆里去的人来说,迎亲的已在那里起身了,晴雯、紫鹃两个也坐了大轿,跟林姑娘好不风光。”凤姐听了林家的话,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向林家的道:“你快去找着麝月、秋纹两个人,叫立刻就来,我有要紧话问他们呢。”林家的应了一声,即转身便走,凤姐又叫他回来道:“倘他两个人不在一处,不论见那一个,先叫他来。”凤姐性急,等了没半盏茶时,便接二连三的打发几起人去催他们。林之孝家的赶到潇湘馆,连麝月、秋纹的影儿也不见。原来他们两个因这会儿没事,叫碧痕住着,他们先往省亲别墅瞧热闹去了。林家的正找得发急,有人和他说了,便气喘吁吁的跑到省亲别墅门外,迎面撞着一个家人媳妇把他拉住道:“正要找你老人家呢,这里地毯有两条颜色不配,还得要换呢。”林家的听了,把他啐了一口道:“为什么不找管铺垫的人去?我还有闲工夫管这些事吗?”一撒手往里就跑,果见麝月、秋纹都在,林家的喘气说道:“跑得我浑身是汗,你们不在新屋里照看着,脱滑儿都到这里来干什么?琏二奶奶有要紧话问你们,快走罢。”麝月道:“琏二奶奶从来没叫过我们,有什么话说呢?”林家的道:“你们不知道琏二奶奶的脾气,向来没有说明白的,只叫你们去问话,我也不知道为的是什么?”麝月、秋纹摸不着头路,只得跟了林之孝家的出园子来,正遇着凤姐打发一起一起的人到来催他们。麝月、秋纹想,我们没有干下什么亏心事,倒像拿强盗似的赶这许多人来叫,心上转疑惑起来,连林之孝家的也有些发怔,便同着来到凤姐处。才进院子,又见平儿站着等他们。麝月悄向平儿问道:“你奶奶倒底叫我们做什么?”平儿笑道:“实在连我也不明白,快去见了他自然知道的。”麝月、秋纹只得进去,见了凤姐,怔怔的站着。
凤姐先开口道:“原是一句没要紧的话,这会儿倒必得先问问你们,就为晴雯他还没死,宝二爷回家来到底知道这件事没有?”麝月、秋纹听问是晴雯的话,才都放了心,便笑道:“我们都没提过这话,估量别的人也没有讲起。若说二爷知道,早向我们追根到底的问过几次了。”凤姐听说,便抱怨他们道:“你们早该告诉二爷一声才是,这会儿不是我想着,他不提防见了晴雯,免不了失惊打怪,也不像一件事。这便怎么好呢?”
林之孝家的站在旁边,见凤姐着了急,便上前陪笑道:“幸亏奶奶想的到,宝二爷见了晴雯,真要吓着他呢。奴才的意思,不如叫晴雯暂且躲开,底下慢慢再和宝二爷说明,不知可使得吗?”凤姐摇头道:“林姑娘的脾气,如今才进门来的新人,把跟他来的人忽然支使开了,一时又不便叫人去告诉他,兼之晴雯的性子也是难缠的,他正兴兴头头的伺候林姑娘进来,这里打发人去叫他走开,不说是咱们的好意,反疑心有人又要摆布他,怕免不了是一闹。”麝月接口道:“二奶奶惦记这件事,我就去给二爷告诉明白了。”凤姐道:“且慢着,宝二爷现在太太屋里等吉时拜堂,许多人在那里,你着忙的赶去和他讲这些话,太太听见了也不便。”麝月道:“请二奶奶放心,这也算得一件喜事,二爷听了更开心。我悄悄和二爷说去,包管没乱儿。”凤姐因想不出法儿,只得由着麝月去了。
那麝月走到王夫人屋里,见宝玉正与姑娘们说笑,麝月也不避忌众人,走近宝玉身旁道:“有一件事告诉二爷,听了不知怎样乐呢。二爷可知道晴雯还活着,跟林姑娘来呢。”那知宝玉一听麝月的话,不及细想,猛然触动平日伤痛晴雯之心,欲信反疑,悲中带恼,登时变色跺足道:“别再哄我了,一个林姑娘好端端的先前都瞒着我,这会儿倒说晴雯还活着,我如今又不傻又不疯,哄我做什么呢?”麝月这句话拿定宝玉听了欢喜,谁料他反着恼,脸色都变了,怕王夫人听见责罚,一时着急,禁不住涨红了脸,欲待把晴雯还阳之事细细讲明,又碍着里头夹些不吉利的话,不便讲出口来,只得笼统说了几句道:“上年年底下,太太还叫他进来,住在大奶奶那里。过了年,听见二爷有信回来,他就要出去,太太留他不住,依旧回去了,可是变得出来的谎话吗?因二爷回来事情忙,我们也混忘了,没告诉二爷,现在姑娘们在这里可以问得的。”探春、湘云们众口一词道:“麝月的话是真的,晴雯果然还在呢。”宝玉才信以为真,又如得了一件活宝,向麝月问道:“太太既然不恼了,他为什么听见我回来他倒走了呢?”麝月冷笑道:“那是各人肚子里的盘算,我那里知道呢!”
正说着,林之孝家的来回吉时已到。女眷们族拥着宝玉来到省亲别墅,有先在缀景阁、嘉荫堂两处坐的,此时也都来了。
室中灯影缤纷,香烟缭绕,地上铺满了猩红绣毯。众丫头扶持黛玉出轿,与宝玉并肩站立参拜天地后,望北阙谢恩,便行夫妇交拜之礼。黛玉背后掌了雉尾宫扇,二十四个丫环掌灯雁翅排开,十二个清音女孩子奏乐,音声嘹亮。宝玉此时几如身在广寒,一眼睃去,见扶新人的果有晴雯在内,喜极而惊,又想起黛玉从前故事,犹如看放榜的举子,见榜上有了自己姓名,身上又打起战来的光景。一时情不自禁呆呆的向着黛玉,口里说道:“如今是林妹妹不是?我不放心,还要瞧瞧呢。”说着,便把黛玉的盖头巾揭下,对面瞧了一瞧,黛玉把头低下,晴雯、紫鹃在旁急得没法,又不便过去拦他,引得满屋子里的人都笑起来。凤姐此时,明知宝玉的话不是有意指破他们前番的胡弄,听了未免触心,不觉脸上一红,跼蹐难安,又不好躲避,只得硬装出一个不理会的模样,连忙赶过来带笑把宝玉拉开,重新替黛玉罩了盖头巾道:“宝兄弟,你好不害臊,怎么还像小孩子似的。”宝玉见了黛玉的面,心已放宽,听凤姐说他,脸上也红红的,站着不敢抬起头来。当下请贾母过来受礼,因在元妃省亲之所,不敢正坐,便向西南坐了,受宝玉夫妇行礼。贾母满心欢喜,将已往之事一概丢开,惟想起黛玉之母,不免心上一动,只得含笑忍祝接着王夫人也照样见了礼,邢夫人、尤氏、凤姐并族中诸长辈俱推另日再见,众姊妹都随着贾母看宝玉拜堂,大家高兴。不料王夫人那边闹出一件事来,未知闹的何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不忘旧莺姐欲捐躯 因忌才凤姑思退位
话说宝玉正在园中拜堂之时,那边闹出一件事来。只因黛玉仍要住潇湘馆,宝玉先前做亲的屋子已腾空出来,麝月、秋纹、碧痕同小丫头们都挪在潇湘馆伺候,连文杏也过去了,独有莺儿不肯出来。这一天宝玉做亲,莺儿看见益增凄楚,也不出去瞧戏,闷坐在自己屋里。到晚上孤灯相对,只听内外鼓乐之声不绝,想起他姑娘,心中伤感,走出外间设灵之所,连穗帐都已除去,一室空空,棺枢又远停铁槛寺,呆呆站了一会,仍回房内。听见外边迎娶到门,戏文煞了台,这里贾母、王夫人、凤姐同女眷们一齐拥进大观园里,连丫头、媳妇们都走个空,只留几个看屋子的老婆子不敢走开,在炕上打磕睡。此时莺儿住的屋子冷静,犹如从前宝玉同宝钗做亲的时候,那边潇湘馆里没有一个人去走动的光景。讲到宝玉娶的宝钗,哄宝玉说是林姑娘,莺儿是知道的,想林姑娘也受过委曲。宝玉出去做了和尚,一辈子不回来倒也罢了,那知把我姑娘怄死,他和尚做不成回来,仍旧娶了林姑娘。虽然是各人的缘分,但我姑娘不能死而复生,这冤苦好比沉于海底。我在这里住一天,看了他们,增一天的怨气。就便离了这地方,也活得无趣味,不如寻个自尽,找着姑娘同在阴司里过日子,倒比阳间还自在些。
莺儿这个念头不是此刻才动,所以日间早向一个老婆子屋里要了一包铅粉,只说有个用处。预备停当,一时主意已定,哭了一会,便取铅粉包子抖开吞下。不多时毒发肚疼,倒在炕上乱爬乱滚。
正在危急,可巧一个看屋子的老婆子进去要蜡烛,见莺儿在炕上喊滚,不知为什么缘由,回身见地上雪白的洒了许多,连忙取灯照看,知是铅粉,连包的纸还在。那老婆子一面叫人,自己赶到园内叫林之孝家的。才进园门,见了老田婆便问:“嫂子见林奶奶吗?”田妈答道:“他在省亲别墅伺候,这会儿正忙呢。”这一个老婆子又道:“我不知省亲的别墅在那里呢?”田妈笑着指道:“你寻上有矗灯的路左手转弯,望见那向南的屋子门前有牌坊,灯儿点得红红的就是了。”这老婆子依着田妈告诉他的话找寻,到省亲别墅,见林之孝家的拉着王善保家的说道:“嫂子你是大太太那边的人,难道就不懂这府里的规矩?大太太同老太太在里头瞧宝二爷做亲,一定短了你进去伺候?你不想想自己是个半边人儿,只看咱们的大奶奶为什么不过来呢。”
林之孝家的话未完,那老婆子便上前告诉道:“林奶奶,不好了,莺儿姑娘服了毒了,你老人家快瞧瞧去。”林之孝家的听了,便向他兜脸啐道:“我瞧你年纪有了一把,竟是到三不着两,你看我还离得开这个地方吗?不赶早叫几个人去灌活,失惊打怪的跑到这里来,好没眼色.”说着便走了开去。那老婆子不敢回答一句,只得忍着气跑转来,见已来了两三个人。
有一个老婆子道:“救是有救的,要用黑铅五斤,打一把壶,壶里灌了酒,泡上土茯苓、乳香煮他一天一夜,埋在土里,半个月拿出来喝了就好。”众人笑道:“依你这样泡煮了起来,土里埋的酒没刨出来,人倒已经埋了。”说着,听见莺儿还在炕上哼哼,又有一个老婆子道:“看来毒还轻,快去取些小磨香油来灌下去,只要吐了就有命。”当下便去寻了香油灌治,也是莺儿命不该绝,少停呕出了许多毒来,喝了几口米汤。那老婆子就在莺儿屋里歇了,随时送些汤水。睡至天明,渐渐平复。那老婆子再三嘱咐莺儿,不要说出在他屋里取用铅粉的话,莺儿理会。
再讲省亲别墅拜堂见礼已毕,花烛引道,众侍女张灯奏乐送至潇湘馆。贾母众人各自回去,惟有湘云这一班姊妹一同跟了来看。坐床撒帐已毕,又闹了一会才各散去。
此时黛玉已挑去盖头巾,紫鹃、雪雁几个人簇拥着坐在炕上。宝玉等不到紫鹃们散开,便笑嘻嘻走近黛玉身旁叫道:“咱们到今儿也得见面了,我为了妹妹……”宝玉才说出这几个字,又缩住了,转口道:“妹妹统知道了没有?”黛玉低头不语。晴雯在外听见,怕宝玉傻出什么故事来。林姑娘才过门第一天,妆新搁不住他这样歪缠,隔着帘子叫一声:“请二爷呢。”
宝玉听是晴雯的声音叫他,便转身跑了出来,拉住晴雯的手不知从那一句话说起。对面看了一回,便问道:“你穿的什么衣服?”说着,就来掀晴雯的衣袖,见有陪房媳妇们走来,晴雯慌忙脱身走了开去。陪房女人看表已交丑初三刻,便请宝玉安寝。是时与黛玉二人虽无为云为雨之欢,都有相亲相爱之乐,觉比从前款洽绸缪,意味判分泾渭,实有难以言语形容之处。
香梦酣浓,因各矜持早起,黎明已醒。黛玉起身梳妆,外边已经伺候多时,同宝玉先往宗祠行礼,回来到贾母房中请安。贾母亦已起身,因昨日未曾瞧见黛玉的脸,今儿来了,便一手拉住,叫琥珀打起窗子,把黛玉脸儿细瞧一会,真欢喜到十二分。
不知怎样心上一酸,几乎掉下泪来,连忙忍祝黛玉看见贾母光景,亦不免眼圈儿一红。贾母吩咐跟来的陪房女人道:“园子里过来路远,姑娘路上辛苦了,以后不必按着规矩早来请安。再消停几天,随姑娘的便,随着姊妹们高兴,人家到这里来逛逛。”众人齐应了一声“是”,拥了黛玉到王夫人屋里见过。
王夫人亦如贾母吩咐。再至凤姐处,顺路走东角门回园。正要往稻香村,只见素云、碧月两个赶来阻步,黛玉便回了潇湘馆。
是日正请永昌宫主、北静王妃、南安王太妃、锦乡侯诰命、临昌伯诰命这几位同众勋戚命妇,贾母、王夫人俱按品大妆迎接。贾母吩咐林之孝家的:“请新人到来见礼。”北静王妃道:“听说新人洞房就在大观园潇湘馆,咱们都要去逛逛园子呢,就一路逛到新人屋里见了岂不是两便。”贾母笑道:“这太觉不恭了。”于是众人都进了园,一路赏玩园景,穿花渡柳而来。
将近潇湘馆,林之孝家的先抄径路去通知了,黛玉便盛妆迎出,接至里边,序次欲行大礼。南安王太妃与众人阻止,对贾母笑道:“这位就是令外孙女!记得太君大庆这一年,咱们也到园子里来见过的,如今越显得丰腴富泰了,真可谓丹山之种玉胜绵祥,总是太君的福分所招。”贾母连忙逊谢,众人略坐一会,起身出来。
见园子里高高下下千百竿翠竹遮映着一带朱栏,绿荫浓浓,苔痕点点,两旁回廊亦造得曲折精致,沿墙引进一股清泉,往复潆回浸灌,都道:“好幽雅所在,也只配太君这位令外孙女,如今是孙媳妇住的。”一路说笑出院,黛玉送至门外才回。
那一群人,又转过沁芳亭,绕出浣葛山庄,见省亲别墅的灯彩未收。众人问及,贾母告以钦赐宝玉在此间拜堂的缘故。
说着行至嘉荫堂,让进坐下。只见花木深处青溪泻玉,石窟飞云,两边画楼绣槛,隐约于山拗树杪之间,都道:“这里很好,咱们何不就在此坐坐呢。”王夫人听了,连忙叫赖升家的把戏班子传了来。一时铺设齐全,呈上戏目,各人点了吉庆戏,开台便是《张仙送子》。贾母陪席恭肃尽礼,邢、王二夫人与尤氏、凤姐俱站立值筵,按着荣府规矩,说不尽席上山珍海错,场前檀板金樽。少停客散,各自回房安歇。
次日女眷们仍在王夫人院内坐席听戏,内外宴客六天。外面系贾赦、贾珍应酬。花宴一天,亦在嘉荫堂内。黛玉首席是凤姐妯娌,探、惜姊妹作陪,并湘云、岫烟、宝琴、李纹、李绮、迎春、香菱,还有喜鸾、喜凤,连巧姐亦在其内,书不细表。
三朝后,黛玉命紫鹃理出送贾母、王夫人以及众人的礼物,按照单开样数各处分送,连赵、周姨娘处都有。湘云们各人做的新婚诗送到黛玉处,正在事忙大概看了一看便贴于屋内。因见宝琴诗中有“通灵即是温郎镜”之句,便叫紫鹃取出那块玉来,送还宝玉佩带。一时宝玉进来,正要看湘云们做的诗,见紫鹃手内拿着通灵玉,便接过笑对黛玉道:“这碰不烂的牢什子,不是为了妹妹,如何能到大荒山青埂峰下找他回来。如今这件东西,要算妹妹赏我的了。”说着,麝月上去与他系好,道:“你系上也该去告诉太太看看。”宝玉就往王夫人处去了。
黛玉看见那金线络子,想起莺儿,向麝月查问。原来莺儿服毒一事众人都已知道,因是黛玉吉期,不敢在他跟前提及,今见黛玉问起,难以隐瞒。麝月还怕黛玉见怪莺儿,支吾着不敢一直讲出口来。紫鹃已明白这件事,便细细告诉了黛玉。黛玉沉凝半晌,不但不怪莺儿,而且重他有义气,就叫麝月去同了他来。麝月才掀帘出去,笑道:“史大姑娘同三姑娘来了。”
两个人进内坐下,探春看见黛玉挂的金锁,走近去细瞧了一会。探春早已听见内里赏赐金锁一事,今见一面镌的字样,便问:“那一面又镌的什么字呢?”黛玉伸手把金锁叠转给探春看了,探春称异。黛玉怕他们取笑趋步仿照镌刻,便说明这就是娘娘赏下来的。湘云也看与宝玉这块玉上字字相同,笑道:“林姊姊,你不表明来历,免不了人家说你是抄袭旧文呢。”正说笑间,见玉钏捧了一盘金锁--就是凤姐带来回聘之物,王夫人见宝玉带了玉去,记起金锁,叫玉钏拿来送还黛玉。黛玉见玉钏,细瞧他行动举止,又想起他姊姊的话,便动了个垂青之意,叫紫鹃陪到那边屋里坐坐。雪雁自去接了金锁收拾,探春见了正想探问来由,麝月已同莺儿来了,探春、湘云各自走散。
莺儿自向黛玉磕头道喜。黛玉见他面容惨淡眼带泪痕,心上甚是可怜他,把好言劝慰一番,叫他挪了过来,别孤孤凄凄的一个人在那里尽管伤心。那莺儿并不是个糊涂人,虽然痛他姑娘,却不能怨恨到黛玉身上,今见黛玉如此待他,也甚感激,便改口叫奶奶道:“我来服事奶奶愿意,就不愿伺候别人。奶奶这里难道短了我这个丫头,也不过可怜着我。我求奶奶说个情,送我到一个地方去就感戴不尽。”黛玉道:“你想到那里去呢?”莺儿道:“我要去跟四姑娘。”黛玉已明白莺儿心事,便道:“你要跟四姑娘不难,且到这里来住几天,等我和四姑娘说了,叫你过去就是。”当下叫老婆子跟莺儿去把他的东西搬了来,说:“不要你伺候别人,闲着到园子里去逛逛,再撅些柳枝子来编几个花篮给我瞧瞧。”莺儿笑笑,引着老婆子去搬他的东西,只得权在潇湘馆住下。
讲到凤姐这里,忙过了几天,便趁空儿把黛玉的妆奁簿细细查对,因一应器具箱只物件潇湘馆安置不下,什么物件该归什么地方的,逐一注明号数登记准。奁银十万两,五万寄在库上,吩咐且不用去支动,其余是银楼上汇的银票,共有十几张,要去照一照票的。一千亩奁田的契纸都已税过,田在南边,连各租户的租券,并看庄子的家人花名册亦在其内,等回明王夫人再送到黛玉处自行经理。
正在忙乱,宝玉由王夫人处转到凤姐屋里,笑嘻嘻的在衣襟上摸出这块通灵宝玉,叫道:“姊姊你送去的东西又带在我身上了。”凤姐瞧着笑道:“这可该谢媒了呢。”宝玉道:“自然该谢姊姊,就是有一件事不得明白,言明了再谢。”凤姐听了,不知又要牵扯他头里干错的什么事,便胆忒忒的问道:“还有什么事你不明白?”宝玉道:“宝姊姊同林妹妹两个人都是从小和我玩笑惯的,先前娶了宝姊姊来就不会说话了,如今林妹妹也是这样,难道做了一个女孩子总要过这一个不会说话的关吗?”凤姐“扑嗤”的笑道:“林妹妹还妆新呢.”宝玉道:“见了熟人也要妆新吗?为什么和史大妹妹、三妹妹这一班人又不妆新呢?我倒还要问姊姊一句话,姊姊在家里时候和我们琏二哥哥是不大见面的,姊姊到这里来越发该妆新了,到底几时才和琏二哥哥说话呢?”凤姐脸上一红道:“宝兄弟,你问出这样话来,叫我怎样对答你呢?你还去问你林妹妹罢。”
平儿在里间屋子里听了走出来,也和宝玉耍笑了两句,宝玉自觉没意思,讪讪的走开,自回园子里去。
凤姐向平儿道:“你看官也做了,还是这么傻,怨不得傻出奇奇怪怪这些故事来。我想起先前的事,原白使的心计太重了,就一个人兜揽起来,都算我的错,如今把石沉海底似的一个林姑娘,原是我去捞了起来交还了宝玉,没有对不住林姑娘,老太太跟前也可以赎罪了。我的罪名,就只死的苦了一个宝姑娘,活的苦了一个姨太太,也都是前世的一劫,不用讲他。看咱们这个地方,将来也难站了。宝玉的喜事,算有了老太太这一宗支撑过来了,搁不住后手不应。上年年底下老爷在任打发人来要银子,二爷急的什么样似的,我看不过,没法儿把我的垫了下去。二爷说暂挪个窝儿,如今丢到爪洼国里去了。再蹦出什么事来,我还有吗?难得林姑娘来了,这里的事怕他还办不了?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不如回到那边受大太太的熬煎罢。”平儿道:“林姑娘家拿来的不少,可以有个通挪。”
凤姐道:“你说出好话来了,林姑娘的陪嫁肯放在公中使用吗?就便有个挪移,也等到三年两载,林姑娘实在自己看不过去,凭他发心。这会子还是簇新新的媳妇,咱们现站在这个地方,掉了牙去和他开口?”平儿道:“这几天我没有见林姑娘的面,瞧不出他光景。上年要回家的时候,看他这一场病回了过来,全个儿不是头里的脾气了。”凤姐摇头道:“未必,林姑娘是有心机的人,你们那里瞧得出他来呢。”
话未完,只见王夫人屋里的小丫头进来道:“太太在老太太那里请二奶奶过去,看林姑娘送老太太的礼呢。”凤姐便把炕上料理未清的东西交给平儿,忙到贾母处,一路笑了进来道:“太太叫我来看林妹妹孝敬老祖宗的什么好东西?”说着,便看见摆的西藏赤金无量寿佛一尊,八宝嵌镶盘螭寿星拐杖一根,东珠佛头珊瑚念珠一串,金玉如意四支,三蓝顾绣西池蟠桃赴会福色哆啰呢炕幔一挂,刻金五彩妆蟒朝服一袭,朝裙一条,七襄天孙锦四端,鹅黄湖绉四联,紫绛羽绉四板,内造佛青宁绸八端。凤姐笑道:“这是林妹妹的孝心,也难为他婶娘配搭这些好东西出来,有了钱一时也没处找呢。”贾母道:“我也不希罕这些东西,就这林丫头家去了又来,做了我的孙子媳妇孝敬我的,我看了很欢喜。自然他婆婆那里也有的了。”王夫人道:“林亲家太太也多礼了,送的金钟玉磬两架,七尺珊瑚一枝,羊脂玉连环供璧两对,百福盘金猩红大呢炕围一条,余外同老太太一样的。”贾母道:“林丫头先前住在这里,你做舅母的也疼了他几年,如今做了他的婆婆,该尽他一点子孝心。我算他后儿该回九了,怎么办法呢?”王夫人道:“这件事同琏儿媳妇商量过,正要回明老太太。林姑娘家里远,新宅子里又空空的没有他一个亲人住着,不如叫班戏子摆几桌酒就在咱们家里热闹一天,老太太看好不好?”贾母道:“也使得。接连听了好几天戏,人也乏了,我听说林丫头家里带来一班小清音,叫他们就在林丫头屋子里,宝玉同他姊妹们玩一天就是了。”
话未完,小红走来悄向凤姐道:“宝二奶奶打发人来送礼,平姑娘请奶奶回去呢。”贾母问他:“说什么?”凤姐道:“这是当不起,怎么连我们那里都送起礼来?”贾母笑道:“你是个大媒,送的礼越发比咱们该丰盛些才是。”凤姐道:“老祖宗说起谢媒,倒有一个笑话讲给老祖宗同太太听呢。”于是把宝玉讲的女孩儿家总要过不会说话的一关这些话,前前后后统学说与贾母、王夫人,听了都笑起来。因见小红还站着不走,贾母便叫:“凤哥儿回去把林丫头送的礼收了,打发来的人走罢。”凤姐同了小红回去,王夫人自陪贾母说话。再讲宝玉,自凤姐处回到园中,正要往紫菱洲找湘云说话,顶头碰见紫鹃带了两个老妈子走来,宝玉便问:“那里去?”
紫鹃答道:“姑娘叫我去送礼呢。”宝玉道:“送礼为什么叫你去呢?”紫鹃道:“那是送妙师父的。”宝玉道:“你姑娘又几时与妙师父交往起来?”紫鹃笑道:“怪道头里的事你一些儿也不得知道,上年姑娘回家,妙师父还同史大姑娘们替姑娘饯行。送姑娘的人回来,姑娘送过妙师父好些东西,史大姑娘们统有的。还有送你的,你见了没有?”宝玉叹口气道:“你姑娘家去送我的东西,人家肯给我瞧吗?”紫鹃道:“这倒不是人家不给你瞧,那时候你已经走了。我问的是你回来见了没有?”宝玉道:“也没见呢。你姑娘送我的是些什么东西呢?”紫鹃道:“我没有瞧见,也不过南边的土仪,不是麝月与秋纹替你收拾着?去问他们就知道了。”宝玉道:“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你。”说着就来拉紫鹃的手,不知紫鹃怎样光景,宝玉有何话要问紫鹃,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贮金屋娇婢会幺弦 兴宝藏财星临福地
话说紫鹃往栊翠庵去,遇见宝玉拉住他说话,怕宝玉有什么私语说出来,被跟来的老妈子听见不雅,便洒脱了手径自走了。紫鹃到了栊翠庵,先在菩萨面前磕了头,然后见了妙玉,把黛玉送的礼物交点明白。妙玉道射,问了些南边的话。紫鹃又到他从前住的屋子里看了一会,自己带了些扬州的土仪送给老佛婆们。想起上年在此何等孤凄,如今主婢皆有依归。那夜梦见宝玉拜堂并自己与晴雯之事,果应其兆,全仗菩萨护佑,底下还要来完愿心。老婆子见了紫鹃,觉得分外亲热殷勤。紫鹃坐了一会,带了同去的老妈子径回潇湘馆来。因王夫人在黛玉屋里,紫鹃便找莺儿去了。
一时宝玉回到潇湘馆,问麝月道:“上年林姑娘南边送来的东西为什么不给我瞧瞧?”麝月笑道:“当真我们竟忘了这件事,亏得多是送爷们的东西,我们一点子也用不着的,不然还疑心我们瞒昧起来。偏偏前儿又翻腾了一遍,过几天再找出来给你罢。”宝玉听说,也就罢了。
这里黛玉因向来宁、荣两府规矩,做姨娘的不但正经酒席上面没他们的分,就平常摆酒聚饮也不能上场,反不如有体面的大丫头,碰着老太太高兴时候,倒许同姑娘们在一堆儿吃喝玩笑。所以黛玉要替宝玉收晴雯、紫鹃两个人,不叫开了面明当纳妾,丫头、婆子不许他们叫一声姨娘,也像先前袭人一样,月钱等项,情愿在自己名下捐给他两个人,等过两三年再正名分。因王夫人在此,顺便回明,就趁后儿好日子,把他两个人收在屋里,伺候宝玉方便些。王夫人因晴雯的话已经提过,紫鹃是黛玉的人,出自黛玉之意,想来他们和气,所以说这些话就一口许了。
到了后日,凤姐听贾母吩咐,便令十二个清音女孩子在潇湘馆清唱设席。是日,迎春已被孙绍祖打发人来接了家去,喜鸾、四姐因家里有事都回去了,只有宝琴、香菱、李纹、李绮、湘云、岫烟、探春、惜春,来到潇湘馆,都已知晴雯、紫鹃的事,先与他们道喜。接着庆龄、遐龄等十二个女孩子都来了。
宝玉见他们个个体态轻盈口齿清脆,便欢喜,同他们问长问短,把庆龄的脸儿细瞧一会,宛然是芳官,因此尤爱庆龄。一时摆开场面,各人伸出笋芽儿的纤指,动起锣鼓鱼板,打出《锦上花》、《大富贵》、《蝴蝶探》这些牌儿名来,比听戏倒觉清趣雅静,少停坐起席来,并排两桌,第一个湘云豪爽高兴,首倡搳拳猜枚,竖旗扬鼓的与合席对垒。黛玉还守新人体统,静默陪坐。宝琴道:“史大姊姊,你再像先前说的古文、唐诗、骨牌名、曲牌名、时宪书一连串这个,这会子你一口气能讲出三个来,我满满的喝三杯酒。”湘云问:“酒底呢?”宝琴道:“酒底说一花名,又要是鸟名或虫名,亦可再说一句古诗映合。”湘云道:“这也难不倒我,讲了出来你是要喝的呢,赖酒的就是个哈叭狗儿。”
便道:“我张我三军,电闪旌旗日月高。好一个将军挂印,回去朝天子,宜上表章。
酒底是‘杜鹃花,声声啼血向花枝’。”众人听了都道:“有意思”。宝琴催他说第二个,湘云又道:“扬眉吐气,华堂今日绮筵开,摆列了锦屏风,与那好姐姐,宜结婚姻。
酒底是‘蝴蝶花,等闲飞上别枝花’。”众人都笑道:“好对景儿,越发有趣。”晴雯站在旁边,虽听去不懂文义,那“好姐姐”、“结婚姻”的话明是打趣他们,便道:“史大姑娘行令,再要取笑我们,先前的桂花油还没有给,如今是要定的了。”湘云道:“桂花油倒端整着,等你们上了头好来送贺礼。”香菱对晴雯笑道:“那可你自己招出来的,连别人都拉在里头了。”黛玉带笑瞅湘云一眼道:“偏是他咬舌头的会诌出这些来。”宝琴对湘云道:“算你好的,不用再说了,我喝了两杯罢。”探春道:“二哥哥你瞧,史大妹妹太猖獗,和他搳三拳。”
宝玉犹未开口,湘云便卷起衣袖,轻抒玉腕,伸过手去与宝玉搳了三拳,连输了。晴雯忙过去在湘云面前满满斟了三杯酒,湘云哼了一声道:“承照顾。”便连喝了两杯,见宝玉面前有半杯剩酒,一时趁晴雯不留心,便把宝玉的酒杯拿在手内,站起身来向晴雯道:“好姐姐,替我喝了这杯酒,再不敢和你取笑了。”晴雯只道是湘云输的拳酒,接过了酒未咽下喉去,湘云大笑道:“喝过交杯酒了。”晴雯会意,也忍不住要笑,一口酒都喷在紫鹃脸上身上了。宝玉忙用手帕子与紫鹃擦衣服,湘云看见又笑道:“这杯酒连紫鹃姑娘也交在里头了。”引得阖座哄然。晴雯、紫鹃都红了脸,避进里间屋子里去了。
探春道:“别尽你的兴这样闹了,咱们静静的喝两杯,听他们唱几套曲子。”黛玉便叫:“庆龄,你们看这疯子闹得高兴,连曲子也顾不上唱了。”庆龄们听了,笑着连忙开场,先唱了一套《闯宴》、《争花》,那唱大净的年纪不过十三四岁,声音宏亮,真有响遏行云之妙。宝琴道:“难为他腔口、道白色色到家,我们如在隔壁听了,谁说不在这里唱戏呢?”李纹接口道:“请到他们的曲子,比戏班子里还认真呢。”说着,听他《争花》完了,又接唱了生旦曲子两套,屋子里早点上灯了。宝琴道:“这样长日子,咱们在这里闹了一天还不够?别喝得大醉了,也惹的人来斗席打架起来。”
话未完,只听得一片喧嚷之声渐近潇湘馆门前,众人都吃了一惊。宝玉便命老婆子们出去打听什么事情?不多时,林之孝家的来回道:“刚才那边听见嚷说园子里走了火,像在潇湘馆左近,吓得我们慌了手脚,连忙叫齐了人赶来,进了园门还瞧见冲天的火光,谁知走到这里静悄悄的,恁什么儿也没有,倒惊动奶奶、姑娘们了。我们再往别处去瞧瞧,好回报太太、琏二奶奶放了心。”说着转身走了。探春道:“咱们都在这里,没听见什么,真是瞎见鬼混来造谣言。”惜春道:“那倒不是谣言呢。”黛玉听惜春话里藏机,便着急问道:“这可是什么兆头?莫非要防防火灾?”惜春笑道:“请放宽心,这是姊姊的福分所招,非凶兆也。”探春接口问道:“林姊姊福分所招,该怎么样?”惜春道:“过几天便见,这会子连我也不明白。”
探春知道惜春不肯泄漏,不便再问。众人终席后各自散去。
黛玉独留惜春,背了宝玉悄向说道:“莺儿要寻死觅活的事,四妹妹自然也知道的了。我叫他过来,总不肯安心住在这里。怪可怜,这丫头他说情愿去伺候四姑娘,四妹妹可收留他去了,了他的心愿也好。”惜春道:“这又同你的紫鹃住到栊翠庵去,前后印板文章。其间不同之处,一个是发于自己心愿,一个是为他人逼迫。若论莺儿要跟我,又是不了的事。这会子也不用和我讲什么,叫他暂在这里住着,等到下半年我收留他就是了。”黛玉听惜春讲的话,虽然不得明白,也不便根问下去。惜春走了,黛玉要到贾母、王夫人处请晚安,带了晴雯、紫鹃见贾母请安毕,便叫晴雯、紫鹃磕头。贾母忙问缘由,两个人羞得说不出话来。鸳鸯已知此事,笑着回明。贾母点点头道:“该是这样办法。”又到王夫人处也磕了头,然后到潇湘馆。晴雯、紫鹃也要与黛玉行礼,黛下把他们拉祝那时怡红院的屋子早已收拾停当,晴雯、紫鹃分屋住开。
黛玉又把自己的小丫头与他每人派了两个去伺候,催他们都到怡红院去。此时宝玉直从心眼里欢喜出来,不知今夜该到那一个屋里去住歇才好。紫鹃、晴雯又互相推让。晴雯拉了宝玉要送到紫鹃屋里去,紫鹃连忙把门关上。宝玉知道他是不开门定的了,只得到晴雯屋里。晴雯再不便推却,想起从前在此被撵带病出去,冤苦无伸,今日公然得与宝玉成其好事,真是梦想不到,便同宝玉坐下。宝玉扯了晴雯的手道:“咱们天天见面,总不能畅畅快快说一会子话,把个人急得什么样似的,倒比不见面还不好过。你在外头的光景,我听见紫鹃说起,多一半我知道的了。我单要问你一句话,后来你的病好了,为什么不带个信进来给我知道?”晴雯道:“不要说我住在堡里没处寄信,就寄进信来便怎么样呢?”宝玉道:“你竟不想进来吗?”晴雯道:“亏我不想进来,这会子还有我,倒得进来了。假如巴巴结结要想进来,你知道了,保不住又闹出什么故??来,太太一定要摆布我,就死不了,还有我这个人在吗?”说着,揭起衫子,露出贴身的旧袄指给宝玉瞧,道:“你看这件袄子,我总天天穿又舍不得穿,脱下了又想穿他,两三年来,倒弄烂了。”
宝玉细瞧,襟子上斑斑点点的都是泪痕,便道:“你如今也可把他撩弃了,还留他做什么呢?”晴雯道:“为什么?这是我一辈子也不撩的。”宝玉道:“如今你比人家有脸了,先前的委曲也可以消释了。”晴雯道:“我只感激林姑娘。”宝玉道:“说起林姑娘的苦楚,比你还加几倍。我娶的宝姑娘,都哄着我说是林姑娘,我虽然病着,模模糊糊也省得些。后来林姑娘病好了家去,又哄我说林姑娘已经不在了,我还到潇湘馆去哭了一会,烧了些纸钱,这不是活活的咒诅他吗!可怜再没一个人告诉我一句真话,连紫鹃也不叫见我一面,我被他们瞒得来倒像不在世界上活着的一般。到如今还似云天雾地里过日子,心里终究不大明白。林姑娘虽然来了,不肯和我多说话,头里的事他并没提起一个字。”晴雯道:“我是个丫头,那里敢比林姑娘?讲到受人家算计,几乎把命也送了。这样说不出的苦,真同我差不多呢。你不知道,我告诉你罢。”
于是晴雯就把前前后后的情节,并人家哄他说林姑娘不在了的意思,要他再不起别的念头,好一心一意同宝姑娘过日子的话,说得来竟似晴雯在跟前亲眼看见的一般。宝玉道:“你住在外头为什么倒知道这些呢?”晴雯道:“那都是人家告诉我的。里头那一件事情我不知道?”宝玉道:“人家告诉的你,自然紫鹃也知道的了,难道不告诉他姑娘,到底林姑娘知道我的心没有?怕他还怪着我呢。”晴雯道:“这可是没你的说了,林姑娘怪你还到你家来吗?如今你们两个人的心好比新磨出来的镜子,对照得通明透亮的了,有什么不知道呢.”这里正在说话,那紫鹃悄悄的开门出来,走到窗户底下,早已听了多时,又听得晴雯说道:“咱们讲的高兴不觉的,你听鸡都叫了。我见大奶奶那里喂了许多鸡子,这远远的声音,一定是稻香村里的。”宝玉道:“你瞧瞧我的表,什么时候了?”晴雯道:“我懒怠动弹,左不过交寅时候了。”宝玉笑道:“正经今儿晚上别叫你再担个虚名。”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嘻笑之声,两个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听不清说些什么话了。
紫鹃听到这里,也就转身回去睡歇。次日起来,梳洗已毕,便到潇湘馆将上一夜所听的话一句句都告诉了黛玉,黛玉听了心头暗想:这个人为什么痴到这步地位?连晴雯的见识都不如,这会儿还有什么要说的话,还有什么要说的我不知道的话?细细追想起来,他这条心,一天十二个时辰,除开睡觉工夫,十分之中只有三分在别人身上。其实这三分还是容易使出来的,没有什么隐微委曲之处,归根儿分出去这三分时候,也要并到这七分里头来的,难为他怎么挨过了这几年.头里只道我这个心是撩在连柏水里泡透,再没第二个心比我苦的了,谁知他到如今还是这样,倘我死后回不过来,倘就去做了和尚,这一腔怨气也历劫不能消化的。黛玉呆呆想出了神,紫鹃见了暗吃一惊,将黛玉脸色神气打量了一会想:姑娘病后,除了几个月我不在跟前,从没见他发过心事,瞧他这会儿,活脱是旧时形景,莫非我刚才说错了什么话?一句句想去,并没有,也不犯着为他发闷,满腹猜疑,倒把一个紫鹃糊涂住了。且出去叫小丫头搧了茶来,假以送茶为由,留心察看。紫鹃端了茶送到黛玉跟前,站了半晌,叫一声“姑娘喝茶”。
黛玉才见是紫鹃,心上一动,也觉得自己的神情已被紫鹃瞧破,微微笑道:“有他们在这里呢。”紫鹃也是一笑走开。以后宝玉提起前情,黛玉便笑脸听诉苦衷,故意寻话问答,宝玉才得把受人胡弄,并从前几次三番要宽慰黛玉说不出的话,都倾肝剖胆逐一分证明白了。
一日,黛玉向晴雯道:“我听紫鹃说起,你还有些东西在你舅舅家里,也该打发一个老婆子出去取了进来。”晴雯沉思半晌道:“想我病了撵出去,半死不活,撩在一个薄皮棺材里头,抬到野地里,不是我舅舅、舅母救了我这条性命,养活了两三年,在我姑表哥子家里还住得的吗?这一点子东西就留在那里算谢了我舅舅家,也不想去拿回来了。”黛玉道:“不是这样的,既然你舅舅家待你好,要补补他们的情,我打发人去叫你舅母把你东西带了进来,也好说说话,瞧瞧你的光景,叫你舅母欢喜欢喜。我这里有个道理,叫他们过得去就是了。”
晴雯道:“姑娘的恩典,那么着敢仔好。”于是黛玉就叫周瑞家的坐了车子出去,引着晴雯的舅母进来,在晴雯屋里讲了半天的话。临走时给他五百两银。书删繁冗。
却说袭人在家先闻宝玉有了下落,又听凤姐亲往求亲回来,接着林姑娘已到,不多几日宝玉完姻,林姑娘的主意收了晴雯、紫鹃,叫他两个人同住怡红院。一报一报似提塘报的传到他家,别人得意之事,袭人听了,件件触心。不料林姑娘竟是一个大方宽厚的好人,从前看不透他的深沉,错会了东风压西风,西风压东风的话,枉费心机,提防过甚,顺看一帆风,以致颠颠倒倒,连遭不得意之事,自己又没主意,错跨了这一步路,真是后悔无及。一日开看梳头匣子,捡出两截断玉簪,想起劝说宝玉的时候,拿准了要与他过一辈子的,谁知自己反落了一个没下梢。
正在伤心,见他嫂子走来道:“这几时里头府里的喜事,接二连三的出来,姑娘何不借着叩喜的由头进去走走?刚在家里给我们脸子瞧也不中用,自己该拿个主意才是”袭人听了,越发没好没气的发作起来,道:“嫂子叫我拿主意,我的主意早就拿定的了。”花自芳家的道:“姑娘定了什么主意,别放在自己肚子里,说出来我们商量好办。”袭人道:“求嫂子和我哥哥说一声,要他看同胞情分,好好的买一副棺材备着,这是我的主意。”花自芳家的见袭人气得脸都黄了,只得陪笑道:“姑娘的气也太旺了,叫姑娘往里头走走,我没有使什么坏心。认真你哥子想靠着妹子拉扯他吗?也不过为姑娘自己一辈子的事。太太的恩典不用说了,那年年头上,姑娘回了家,宝二爷找到我们家里来,留他吃饭,只是那两个人的光景也瞧出来了。俗语说的好,人有见面之情,姑娘你自己去再想想。”袭人半言不语道:“要我自己进去,就死也不进府去的了。”花自芳家的听出袭人的话头,一心想进去,自己不肯舍脸,便道:“怨不得,姑娘的脸重,说不得我去跑一趟。”
当下换了衣服出门,想起从前叫他姑娘出来,原是走周大娘这条门路的。解铃还得系铃人,不如再去找他,一路思想径往周瑞家来。见了周妈便讲起袭人之事,托他想个法儿。周瑞家的沉凝了一会道:“上年太太原叫过一回,他自己不肯进去。如今里头没人提起,我们怎样说话呢?嫂子既然托了我,再没有不放在心上,只好碰机会,在旁边替他帮衬一两句话也容易。嫂子你回去对你姑娘说,叫他不用性急,且等我的信罢。或是过几天你自己进去走一趟,探探里头的光景怎么样也好。”花自芳家的坐了一会,就回家去了。
却说宝玉这里,一日麝月把上年黛玉送与宝玉的东西找了出来,宝玉看见便都捧在手内,走去与黛玉瞧,道:“林妹妹家去还送我这些,可见妹妹始终没有恼我,心上终有我的。”
黛玉微笑道:“你也是参悟过来的人,全不想我送你的东西与送别人不同,正是心上没有你呢。”宝玉也不理会,只当黛玉故意怄他的话,便拿去仍给麝月收拾好了。走出院子里,喝道:“你也来做什么?”黛玉与紫鹃、莺儿在屋子里听见,不知宝玉吆喝的是谁?只见傻大姐掀帘进来,黛玉看见了,记起蜂腰桥撞见他哭诉被打的故事来,此时另换一番心境,反笑自己当日过分一点。惟紫鹃与莺儿两个见了他,各人想起前事,都因他而起,恼得傻大姐如眼中钉一般。紫鹃愣着眼瞅他道:“没好样儿,各处地方傻够了,又傻到这里来。我去告诉鸳鸯姊姊,仔细揭你的皮。”黛玉因是贾母屋里的人,便叫住紫鹃,反叫去揸些果子给他。傻大姐嘻嘻的笑道:“我听见人家说林姑娘屋子里有女孩子唱戏,我来瞧热闹呢。”说着撩起衣服兜了果子出去,到潇湘馆外,一路玩耍,吃完了果子,又到墙根底下刨竹鞭儿,刨出一件东西,认不得是什么。恰值王善保家的因邢夫人叫他往黛玉处道谢出来,看见傻大姐问道:“你手里拿的东西是那里来的?”傻大姐道:“我在这地里刨出来的。”
王善保家的便站住了脚,估量是潇湘馆里人偷出来的东西,埋在土里的,便起了贪心,哄傻大姐道:“这不是一件好东西,你可记得头里你拾的被太太瞧见,满园子的人都闹的不安静,你给我罢。”傻大姐吓得呆了,忙递给王善保家的道:“奶奶拿去,别告诉大太太。”王善保家的道:“是了,你快回去,别在这里玩了。”当下王善保家的、傻大姐各自走开。
到第二日早上,邢夫人来到王夫人处,凤姐也在那里。邢夫人道:“咱们园子里又闹出一件希奇事来了。昨儿王善保家的从林姑娘那里好好回去,睡到半夜里翻天覆地的闹起来,像有什么附在他身上,道:“潇湘馆墙外一带地里藏着一千三百万银子,看守了多时,等他们起了去,好回去销差,你敢瞒昧了一个元宝,缺了数叫谁补上,还不快拿出来.一头说,伸手到炕头边摸了一个元宝出来,就撩在地上,闹到这会儿还昏迷不醒。你们道奇不奇?”说着便向跟来的老婆子手里接过手帕子解开,给王夫人瞧看,见元宝面上錾着“林黛玉收”四个字。
凤姐看了笑道:“这也奇了,怪道前儿瞧见那里有火光呢,原来林妹妹是个财星。既然有这件事,咱们商量去起罢。”王夫人道:“王善保家的见神见鬼的话,那里就信得准。”凤姐道:“这元宝是假不来的,太太不必多心,咱们拿了这个元宝告诉林妹妹,大家同去看看就明白了。”于是传了赖升、林之孝家的,哄动一众老婆子、丫头们随着都往潇湘馆来。邢夫人自回去了。王夫人见了黛玉,说明此事,同往院外墙边查看。有几个献勤高兴的老婆子,已带了锄头、铁锹,不由吩咐向地里扒不上一尺来深,就是元宝,潇湘馆前后左右铺得满满的。王夫人、凤姐惊喜非常,黛玉见了虽觉得奇异,不过是身外之物,不足以炫目动心。王夫人心上盘算了一会道:“且不用上库,开了缀景阁就近运放在里头。”传齐做粗活的女人,带了器具随起随运,吩咐赖升、林之孝家的轮替小心照看,又叫紫鹃、晴雯们大家留心。林之孝家的笑道:“奴才们自然不敢离开,太太也不用操心,现有榜样,那一个起了黑心,他们不怕做王善保家的,丢了脸还要受罪。一两黄金四两福,有他们的分吗?”黛玉请王夫人、凤姐到他屋里坐了一会,各自散去。
起的藏银自往缀景阁堆放,接连运了两天,已经堆满。回了王夫人,王夫人道:“这宗银子原是林姑娘的,去回明林姑娘,请了封条封锁了缀景阁的门,再开嘉荫堂运放。以后怎样存贮运用,到潇湘馆回话,凭林姑娘主张。”黛玉闻知,等起运完后,暂时把嘉荫堂与缀景阁一同封锁,所有开掘藏银,地面随掘随平,不消吩咐。黛玉定了主意,择定日期,请了李宫裁、王熙凤,并邀探春同到议事厅叙话。不知所议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置产营财葛藟谊重 因金恤玉樛木恩深
话说黛玉请了李纨、凤姐、探春三个人在议事厅叙话,各带丫头先后到来。原来这议事厅便是从前因凤姐有病,李纨同探春帮着凤姐到此办事的所在。大家坐定,黛玉先开口道:“请两位嫂子同三妹妹来,不但要把家务琐碎事件整理个头绪出来,还带着几件正经大事大家商议。瞧匾额上‘补仁谕德’这四个字,想咱们祖宗勋烈,世代簪缨,圣经上讲的‘治国必先齐家’,家字所包者,广睦姻任恤,都是齐家里头的事。同宗一脉,痛痒相关,必须有个照应。咱们族中寒素者多,未必各房丰衣足食。前儿回过太太,自爷爷这一辈起,至兰哥儿一辈止,凡在五服以内,及出服不远的,开了一纸清单进来。算二十年来,族人之间品行贤劣,材具短长,虽有不同,然亦不可预存爱憎之见,不过由近支推及远族,分别个差等。咱们既得了这宗,白放在家也不能滋生,不如到南京、苏、扬地方,或人参局、珠宝铺、绸缎行,或典当开设几座,也不为多。开在南京、苏、扬,从京里起到南边,沿途热闹码头,一处开设一座。咱们来往的人也便易,凡起标运货,路上更有照应。里头支发本银,先发三等,二十万两一等,十五万一等,十万一等。
族之最近一辈,各领银二十万,以次递减。某人在某处开什么铺面,这里议定了,叫他们各自去干办。一年之后,开造管收,除四柱清册送核每年滋生利息等簿,扣银股之外,管事人分得一半,听其支用。其余收在本银上,源源子母相生。三年之后,打发人出去查盘一次,比较各处生息,调管大铺买卖。倘有亏折,许他声明缘由,或因置货、脱货时价值长落不一,或因搅缠重大,利息微细,不够开销伙计劳金饭食费用,或有意外事故,此乃亏本有因,尚可原谅,许管事人仍旧,责成下次比较时,将盈补绌。如查有挪移侵蚀等弊,只好撤回另派接管,也不能抱怨了。再发银五十万置买上则田亩,派妥当家人去经理,每年所收租息,除春秋祭扫,及修葺坟茔添种松柏树株外,凡本宗外姻,按服图内至无服之亲,遇有红白事件无力办事之家,最近者帮银一百两,嫁女减半;白事,尊长帮银一百两,卑幼减半,以及疏远,减至二十四两为止。至乡会试年,无论亲疏远近,送乡试盘费三十两,会试盘费一百两,以资鼓励。再造义学一所,延请名师课读,凡已开笔,有志向上,无论是否亲族,许来附学,每年资助纸笔银二十两,经费统归于租息内支销。支剩之数,仍就近归入当铺内生息。再除祭产外,如有良田,尽着置买,立契投税后,按四季连四尾送验,先于当铺存项内挪款给价领标归款。讲到家里的事,大嫂子同三妹妹代管过的,樽节了几件事,没听见有人在背地里哼了一声儿。不是如今要议论久远的话,除开三妹妹,咱们三个人,论理那一个不该操心?但家务事必须有个专责,况且咱们事件又繁,各行当的人也杂,如不责成一个人总理,叫底下人摸不着,这件事该回那一位奶奶。那一位奶奶吩咐了话,没有关照这一位奶奶,这一位奶奶又那么样吩咐了,他们依着办去,又怕那位奶奶说话;回了那位奶奶说,又怕这位奶奶见怪。诸如此类,倒弄得散漫而无头绪了。”
说着便向探春道:“三妹妹,你道怎么样?”探春正听黛玉说得井井有条,暗想,先前瞧看,不过吟风弄月,在闺阁笔墨上用工,何曾历练家务世情?如今听他这番议论,竟是洞明世务,练达人情,还高出宝姊姊之上。但不知他说管理家务一层,结穴在何处,惟笑而不答。李纨本来忠厚,诸事退缩一步。
凤姐先听黛玉引经据典,说得正大光明,已经畏服,后来议论家务,更近情帖理,又见黛玉只问探春,便不好插入一句话来。
黛玉见他三个人默默,又道:“二位嫂子别多心,不如趁早把这句话讲明了。前儿起出来这宗银子,虽是錾我的姓名,但我的身子已到了这里,这身外之物自然也是这里的东西,可公而不可私的了。前儿起出来就该放在外边库上,何必堆在园子里头?后来说是太太的主意,过两天搬出去也是一样的。讲到东府里,自然远了一点不用说,至于环兄弟、兰哥儿,再二嫂子恭喜有了侄儿,总是一样的。前儿听说二嫂子要辞了太太回那边去,不知存的什么意见?我也早知道咱们这几年支的空架子搁不住,如今手头不用说是纾展的了,不过多操一点心。二嫂子算熟手,还得借重二嫂子一个人把持,碰着事情忙的时候,还有大嫂子,我也帮着是应该的。这会儿别说我敢来烦二嫂子呢,现在有老太太这里的事情,分得出个彼此来吗?”
凤姐未及开口,探春先笑道:“我今儿服了林姐姐了。”
黛玉道:“莫非先前你不服我吗?”探春道:“二哥哥早就夸你会说话,据我看起来,不过是诙谐斗口之间,词锋锐利压人,从来没听见你议论过正经大事。今儿才显出你的经纬学问来,怎么不叫人敬服呢?”
不说探春和黛玉的话,讲到风姐,素来好强。前在王夫人跟前告辞,原非本意,今听了黛玉这番话,又感激又愧悔,满心欲允,又未便允出口来,欲待推逊一番,一时想不出几句对得住人,又不丢了自己身份的话来。把一个伶牙利齿的王熙凤急得汗流浃背,不免将近来身子不能耐劳,要妹妹疼顾的话支吾了两句。还是探春替他满口兜揽起来,道:“林姊姊的话已说到尽情的了,竟是那么着,二嫂子勿再推辞。”李纨在旁也顺着探春说了几句,凤姐当下应承。
黛玉又道:“先前领对牌支银,还不免有些参错,据我想来,对牌之外须得加具领纸。比如外边要支领那一宗银子,先把款项银数填写领纸,送到帐房查核,倘或款项不清,或银数浮开,先由帐房驳回另开,再送核正用戳,然后带了领纸来请对牌,里头留下领纸,登了内帐,再发对牌。倘如帐房徇情,还许里头批驳。”探春接口道:“这样办法自然越发有个稽察了。”凤姐也道:“妹妹细心,想的周到,那么好。就定了章程,以后照着行去就是了。”黛玉又道:“咱们家往来王亲公侯以及绅士,自宗族以至交游,既有高下亲疏之别,自有等数厚薄之分,及日常饮食动用,年节祭祀宴会,总照旧章办理,不过再加丰厚些,内中有该斟酌之处,不妨大家商量。还有些话,等外边送了册子进来再讲。”
当下议事已定,各自闲坐说话。见平儿拿了一纸药方来回凤姐,李纨问道:“巧姐儿又是怎么了?”凤姐道:“正是呢,昨夜发了一夜烧,直到天明才睡着。”黛玉道:“昨儿下半天,小红引了姐儿在我院子里和小丫头们扑蝴蝶儿玩,我把小丫头子吆喝着,别同姑娘玩。”凤姐道:“就是那会儿回到家里来嚷着热,把衫子都脱了,想是着了些凉,真淘气呢。”
黛玉笑问道:“昨儿小红回去,那句话可提了没有?”凤姐道:“正是这句话,我要打发平儿去告诉妹妹,偏生姐儿要接大夫,姨妈那里又打发人来兜搭住了。这会儿告诉你,头里大太太惹老太太生了一场气,那是该的。前儿妹妹和我说的话,我是十拿九稳去和太太说了,也没有碰钉子,再不料那一个倒拿起腔来,天底下竟有这种糊涂虫。”李纨笑道:“你们的话我还听不出点踪影,又是什么老太太碰钉子生气。”凤姐道:“那是陈年的话,拉扯上时新话在里头,怨不得大嫂子糊涂住了。”黛玉接口道:“大嫂子听我们再讲下去就明白了。”又问凤姐:“你去回了太太,太太怎么样说呢?”凤姐道:“我见了太太,简截说是有一件事来求太太,并不是宝兄弟有什么私心,就把你的话细细告诉了太太,太太道:‘也使得,就怕宝玉屋里的人太多了,老爷知道要说话。’我又回道:‘宝兄弟如今已成了家,又发了鼎甲,点了翰林,也要替皇上家办事的人了,难道还像先前小孩子脾气,尽仔在丫头淘里胡闹?就是屋里多放几个人也没相干。’太太便道:‘既是林姑娘的好意,听你讲起来还有这些缘故在里头,拣一个好日子叫他过来就是了。’那时候他在里间屋子里,听见就哭起来。我叫他出来,当着太太面前问他,又不哼一声儿。妹妹,你说,这不是癞蛤蟆吃着了天鹅肉还嫌腥呢。若说宝兄弟,别说要太太屋里一个丫头,谁借给我一张上天梯,跑到月宫里头告诉了他们,怕月里嫦娥不跟着我走呢!”李纨、黛玉听了都笑起来。李纨又道:“到底宝兄弟要不要,别你们在这里两头忙。”凤姐笑道:“大嫂子说的好明白话,宝兄弟这个人还怕贪多嚼不烂的吗?”黛玉正要回答凤姐的话,见秋纹急忙走进回黛玉道:“刚才二爷换了衣服,说暹罗国进了什么贡物,里头赐宴,今儿回来未必早,请奶奶先吃晚饭,别等二爷。还有一张未完的诗稿压在书槅子上头,请奶奶回去瞧瞧,高兴就续了下去。”黛玉道:“这是什么要紧事,也值得赶来当一件事回呢。”李纨道:“你们看,宝兄弟有了这样正经事,还有闲工夫留心到这些上头。先前叫他‘无事忙’,如今竟‘有事闲’呢。”凤姐瞧着黛玉笑道:“那是记挂他二奶奶,生怕耽误了晚饭,才不忙呢。”
说得黛玉脸上一红。李纨把话岔开道:“三妹妹没言语一声儿,不知什么时候走了?”黛玉道:“二嫂子怕碰钉子的时候就走的。”凤姐道:“正是,咱们也该散了。”一面又向黛玉道:“我叫平儿再去探他一个准信回报你。”说着,大家站起身来,外面伺候的媳妇们争先上前打起帘子。三个人出了议事厅,李纨与黛玉自回园去。
风姐立刻到王夫人处,回明了黛玉这番话,并仍要他管理家务一节。王夫人听了欢喜,不免又抹刷了凤姐几句。王夫人又去告诉了贾母,贾母深悔从前不早把黛玉配给宝玉,可笑并没一个人在我跟前提起,未免又抱怨一会。再想到黛玉洞明大义,颇有作为,仍托凤姐管理家务,妯娌和好,财喜重重,这荣府里越发该兴旺起来,便把已过之事都撩开了。
不说贾母心上的事,再讲黛玉回到潇湘馆,麝月便在书槅子上取下一张笺纸送与黛玉,见题是《咏白虞美人》,宝玉写得七言两句在纸上,黛玉便命雪雁研墨,提起笔来续成一首搁在旁边。叫雪雁取出前儿太太那里送来这一张单子,看那上头,按照宗图开写支派远近,一目瞭然。除了代儒、代修、贾敕已上了岁数,各有子孙接手家务不算外,其余贾芸、贾蔷、贾芹、贾菖、贾菱五个人,论支派虽亲疏不等,向来常在府中走动,比别的宗族不同,就定了贾芸等五个人,各领银二十万两,近在京城内外开设典当、金珠、人参局五座。贾琮、贾瑸也各领银二十万,到南京开当铺、绸缎局。贾珩、贾珖各领银二十万,到苏州开银楼、绸庄。贾琛领银二十万,到扬州运贩福建、安徽等省发商茶叶。贾琼、贾璘各领银二十万,到天津会置运洋货。贾蓁、贾萍、贾藻、贾蘅各领银十五万,贾芬、贾芳、贾蓝、贾菌、贾芝各领银十万,在于山东泰安、沂州、江南王家营子、清江浦等处码头,或当铺,或六陈,或杂货,因地制宜,懋迁营运。统共二十一人,该支发本银三百五十万两。黛玉便用笔批定,叫丫头把单子送交凤姐处,请贾琏回明王夫人,再邀族中到府议定,然后支发银两。又催凤姐派人,将园内所放银两搬运贮库。凤姐自与贾琏商量,大家用心料理。
贾琏因意外得了这宗藏银,自然手头宽裕,心上先已盘算该还那几宗欠项,赎回那几处房屋地亩,已兴头到十分,便唤小红烫酒。平儿在西屋里哄骗巧姐儿才吃了药,听得贾琏叫小红烫酒,便走出来端正杯箸伺候,贾琏喝了几杯,仰着脖子好笑道:“可恶这一班势利小人,如今可不受他们的气了。不过约的日子迟了几天,狠巴巴的就叫倒票九扣三分,利上还要盘利。打量我是穷一辈子的了,明儿就叫这班亡八羔子来,一如一二如二的清了,他们还敢来咬我琏二爷的鸡巴?”凤姐听了好笑道:“这也犯不着生气骂他们,放债原是图利,有银子还了他们,自然不来叨噔你了。”贾琏道:“敢仔你也是个爱剥人皮的人,自然说这句话呢。”凤姐叹道:“咳,我盘剥来这些银钱,自己使着了一厘咬嘴吗?如今我也看破,再不干这些事了。今儿听了林妹妹的话,越发悔得我置身无地。”贾琏问:“林妹妹又说些什么?”凤姐道:“就是园子里起了这宗银子,明明是他的东西,他要置买祭田义产,发给族中营运也罢了,还说是咱们家公共的物,并没分个彼此,要我接管家务下去。
以后咱们存了一点私心,还算个人吗?”贾琏笑道:“黄鹞子难免不偷鸡。”凤姐啐了一口道:“这会儿也不用与你分证,底下你瞧着罢。”这里贾琏与凤姐的话,暂且按下。
近日宝玉娶黛玉之后,又收了晴雯、紫鹃,黛玉看待紫鹃,竟似姊妹一般,与晴雯亦极其和蔼亲密。这一天宝玉应召出门去了,紫鹃、晴雯两个在怡红院吃了晚饭,仍到黛玉处坐着闲话。紫鹃问道:“二爷今儿回来怕不早呢。”黛玉道:“那也论不定,倘宴毕还有献诗赋的事就有时候了。”晴雯笑道:“头里老爷只是抱怨二爷不肯念书,不知生了多少气。宝姑娘也时常劝二爷用功,就只姑娘没有说过二爷,所以我们常听见二爷说起,惟有林姑娘是我的知己。如今说句公道话,到底二爷何曾好好的念过几年书?可见一个人要做官,也不在乎念书。还是姑娘见的透。”黛玉道:“人与人不同,你不知二爷这个人是有夙缘的。若讲平等,一个人不用念书就有官做,那是没有的事。”晴雯道:“别说老爷管教二爷的严,便是袭人也时刻咕唧着,倒像将来这顶凤冠是他头上有分的。如今二爷做了官,他倒先走了,这也想不到的事。正要告诉姑娘,今儿袭人的嫂子进来,在老婆子们屋里坐了好半天,说袭人这几时越发哭的人都脱了形了。”
晴雯话未完,只听见院子里老婆子说:“二爷回来了。”
旋闻靴声橐橐,晴雯、紫鹃连忙上前打起帘子,见有两个小丫头打了一对五彩玻璃灯,后面老婆子拿了东西,紫鹃接过,认得那老婆子、小丫头是老太太屋里的人,便让他到厢房里去喝茶。这里黛玉起身道:“探花老爷回府了,当年翰林院应召撤金莲灯送回,今儿这一对灯可应了古典了。”宝玉道:“那里的话,我回来先到老太太那里,见我有了这些赏赐,老太太喜欢,叫他们掌灯送我到太太屋里给太太看了才回来呢。我给假的人,本不能预宴,那是格外恩典。我先到内阁里,因军机处议奏海疆奏凯善后事宜,等了好半天才有旨谕下来。赐宴毕,又命赋‘化被聂耳'五言八韵排律一首,我忘了‘聂耳'两个字出典,幸亏甄宝玉也在,我问了他才潦草完了事。”黛玉道:“聂耳国在无肠国之东,悬居海中,出于《山海经》上。”宝玉道:“典虽不僻,我在这些上头就不大留神,一时那里记得起呢。”
说着到书子上乱找,麝月道:“不在这上头了,那桌子上砚台底下压的不是吗!奶奶又写了好些在上头了。”宝玉道:“妹妹替我续上了吗?”说着便转身取了诗稿,且不看诗,道:“我今儿从蘅芜苑走过,见山崖萝薜倒垂之处,开出这一种异样的花来,静同梨梦,清比梅芬。记得同妹妹埋花的时候,任凭园子里头的奇葩异卉,那一样花瓣儿不从咱们手里经过,没有见这种花。可巧叶妈走过,我拉着问他,说是红的变种。我想这个所在是宝姐姐住的,这花忽然变了颜色,莫非为的宝姊姊缘故。”黛玉道:“一样花并不是只开一样颜色,比如牡丹,黄的、紫的多,一般也有黑的、白的、梅花白的多,栊翠庵前又开了红梅,那里就附会到宝姊姊身上去!你不明白开花的缘故,何不去问问花神呢。”宝玉怔了一怔,黛玉指着晴雯笑道:“花神就是他,你头里不是说他去做了芙蓉花神吗?”
宝玉才会过意来,道:“别说笑话了,瞧诗罢。”黛玉道:“我还要改两句。”说着,提起笔来改了末后两句。宝玉接过,先从自己起句念道:
谁把灵根垓下栽,东风惹恨见花开。
缟衣殉国春无主,香骨埋红玉有胎。
泪洒不曾消粉靥,梦回只合驻瑶台。
蘅芜苑外迷离月,倩影亭亭约伴来。
念毕道:“这个题单用些缟袂、素裳、冰心、玉骨,切那白字,最易混到咏梨花、梅花上去。撩开白字,又刚是咏虞美人了。比如咱们先前咏白海棠的字样用到这上头便不贴切。我笼统起了两句,底下便无思路,妹妹续的‘缟衣殉国'这一联,是此题绝唱,一收也有意味。”黛玉笑道:“也不见得。”黛玉又与宝玉讲了一会诗,晴雯、紫鹃自回怡红院去。黛玉便带了雪雁把赏赐物件珍藏好了,然后进房卸妆。不知宝玉在何处住歇,有无可叙之事,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诉往事窗外站痴人 辞侧室园中谈挚语
话说宝、黛二人谈了一会诗,黛玉把赏赐物件珍藏好了,便进房卸妆。宝玉跟了进去,见黛玉宽去外罩衣服,步向妆台卸除簪饰,纤纤玉手重理乌云,越显丰神妩媚。宝玉歪在桌上一张杌子上瞧着出神,黛玉星眼微睃,故意将掠鬓的抿子轻轻一洒,微微几点水儿到了宝玉脸上,才自觉着。宝玉便笑道:“我记得头里史大妹妹同你睡觉,早上我来瞧你们,定要撵了我出去,你才肯起来穿衣服。如今为什么很大方呢?”黛玉抿着嘴笑,半晌才开口道:“那年我才来,大家都还小,在老太太住的套间里,不是也在一张床上,这时候何曾理会什么呢?”
宝玉道:“那时同着一张床上,虽然亲近,总是两样的。”
黛玉道:“别讲古话了,他们那里,你也好几夜没有过去,别尽在这里讨人厌。今夜随你便到那一个屋子里去歇着,让我安安静静一晚。”
宝玉又腼腆延挨了一会才起身,叫老婆子掌灯陪至怡红院,先到紫鹃那里,刚进外屋门,一个小丫头正提着水桶要往里走,见了宝玉,便站住叫道:“姑娘,二爷来了。”话声未绝,只听得轻轻“呀”的一声儿,把里间房门掩了。然后听紫鹃在里面笑道:“睡了,不起来了。”宝玉把门一推,已经闩上,便道:“你姑娘叫我到这里来的,姑娘是关了门了。”紫鹃道:“那么请二爷到晴雯姊姊屋里去。”宝玉道:“我怕到了那里,照你样关起门来,便怎么样呢?”紫鹃道:“他是不关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