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补 - 第 8 页/共 20 页
这里甄母便叫把自家宝玉的大衣服取出,给荣府哥儿更换。
管家媳妇忙应道:“上年这位哥儿来的时候,老太太说叫送一副衣帽出去,因哥儿不曾更换,还搁着呢。”甄母点头,就叫去取来。一时取到,凤姐此时才得放心,赶忙出来给宝玉更换。
另取一顶网巾扎好了,添上假发再戴金冠,叫声:“宝兄弟,如今可信了。现有旨谕下来,北静王为媒,也是哄你不成?”
旁边管家媳妇也笑道:“哥儿是要有了旨谕才还俗的。听说跟哥儿的小厮为他主儿也把头发铰了,倒是难得的,如今也该改装了。”凤姐忙问宝玉道:“我正不明白这个人是谁?”宝玉便把焙茗出家,路上遇见收留的缘故略叙了几句。凤姐道:“原来就是焙茗,怪道他去了多时,连音信都没有了。”说着,听见外面嚷说:“旨谕到了,快请荣府哥儿接旨。”
宝玉已经冠带,趋步至大厅上,甄府家人早将香案排好。
宝玉行三跪九叩礼,听内监宣读诏书,宝玉三呼谢恩毕,然后与内侍相见,就是常到荣府走动的夏秉忠太监,素与宝玉熟识。
略叙浮文,夏太监极口称诵主子隆恩,无非垂念椒房之戚的意思。夏太监起身告辞,说:“要到令姑丈林老爷府上去走一趟,主子还有恩典。”宝玉送至门外,候夏太监上马而回。
宝玉因钦限紧急,不能同凤姐行走,定于次日先后起程。
甄府忙乱备席饯行,凤姐因宝玉在此搅扰多时,命周瑞家的端整银两,内外仆妇、丫头、小厮及厨房人等,斟酌轻重,各有赏赐。当夜吩咐周瑞仍留在南边办他的事,不必同回家里。宝玉忆及柳湘莲临别之言,取出鸳鸯剑交与包勇,命他自到扬州,等候护送新亲,并珍重鸳鸯剑的话。包勇唯唯听命,又将脱换下来的僧衣、僧履交付焙茗收藏,不可撩弃。此是宝玉切己之事,非凤姐所得而知,一一自己经心,其余任凭凤姐主裁。凤姐因带来的家人周瑞、包勇与宝玉分路行走,不够使用,有甄老爷京里差来的人就要回京,凤姐便叫一个家人,同了甄家的人,与焙茗跟了宝玉同行。甄母先已送了宝玉两套新制的便服。
次早起身,凤姐引了宝玉同到甄母处叩谢,自己又与甄府众姊妹辞别,叫宝玉先走,叮嘱他路上小心,又笑道:“我可是瞎操心,如今你是不比先前,什么大荒山、小荒山,一个人能跑来跑去的跑了,还怕什么呢?”宝玉笑着自走了。凤姐然后告辞,甄母将待下阶相送,凤姐阻止再三,甄母才道:“恕我年迈无礼,叫孙女儿们代送罢。”众姊妹联袂上前,送凤姐至穿堂上轿。凤姐出了甄府,自与宝玉分路进京不提。
且说夏太监来到扬州,地方官办差一般忙碌。林府得知信息,早邀内亲在家款陪钦差。因有赏赐黛玉物件,林老太太穿了二品命服,引领黛玉谢恩毕,黛玉回避。夏太监又与林老太太道喜,道:“主子时常和咱们提起这里如海公居官清正,一任盐使,两袖清风。念他生前没有哥儿,上年颁了许多恩典下来。前儿北静王面奏主子,为的是荣国府那位衔玉而生的哥儿,和这里如海公的千金有一段未了姻缘,主子很惦记这件事,就命北静王作媒,钦天监选的吉日,叫这里赶紧把姐儿送进京去完婚。北静王那里,过几天也就有人来。如今娘娘赏的内造妆蟒四端,珠冠一顶,玉带一围,还有赤金嵌宝镇衣一盘,上面镌的字样,听见北静王奏的,荣国公曾孙宝玉这块玉上几个最吉庆的字,就叫照着样儿镌在锁上,取个夫唱妇随的意思。当今圣天子百灵呵护,造福锡嘏,也配得过哥儿这块玉了。”说着,哈哈大笑。一面设宴,自有人陪侍夏太监。入席一坐即行起身,别无耽搁,径自回京覆旨。
这里林府远近亲族都来贺喜,冠盖络绎。林老太太命将钦赐之物送进黛玉房中。紫鹃先在那边正厅屏风后,听夏太监讲的金锁一节,便去告诉了黛玉。此时送进妆蟒等物,逐一请黛玉过目,然后与雪雁收拾橱柜出来安放。黛玉看到金锁上面字样,果与通灵宝玉相同,暗想当今体贴人情无微不至。虽九重宠锡,毫无补于恨海情天,但外观显赫,亦足为势利人吐气扬眉。若不遭蹭蹬,早早完就姻缘,焉得有此荣显?正是俗语道的:不是一番寒彻骨,焉得梅花扑鼻香!可见人谋究不足以胜天,自是满心欢喜。
林老太太屈指吉期已近,赶紧置办妆奁。因银钱便易,人手众多,扬州繁华之地,那一件不可咄嗟而办!因是皇上赐婚,一切俱要分外体面,不惜花费银两。先命家人带了几万银子进京置买房产,为送亲住歇公馆。包勇自南京回扬州,先到林府禀明留此随同送亲的话,林府自然唤进里边。众家人连日奔忙,所办妆奁极其丰厚,余外奁田一千亩,几张契纸,俱挑附近荣府南边庄子一带膏腴,又准备奁银十万装鞘运送。诸事完备,专等北静王处同荣府家人到来起程。
讲到荣府已先见了旨谕,贾母、王夫人欢喜,也要赶办迎亲礼物。诸事匆忙,凤姐又不在家,如何料理得开?平儿回了王夫人,要请东府珍大奶奶过来,同大奶奶帮办,王夫人应允。
于是尤氏同李纨便常在王夫人处帮理。因银钱不能宽裕,诸事掣肘。鸳鸯看出光景,知道凤姐有些积蓄已运送老爷任上垫了亏空,琏二爷外边饥荒又大,如今添出这件事怎样张罗得开呢?白请珍大奶奶过来,便八只手叫他也没法儿。主意已定,便趁贾母欢喜的时候,说:“林姑娘到底有福气,宝玉做和尚倒做出好来了。北静王作媒,听说娘娘还赏了林姑娘好些东西。今番宝玉做亲,可不比先前娶宝姑娘,自然要像个局面才衬得起来呢。”贾母道:“头里娶宝丫头,因为国孝、家孝两层,诸事潦草,连鼓乐也不用,原不成一件事,到底不吉利。如今凤丫头偏偏走开,不知多早晚才回来,叫珍儿媳妇过来帮珠儿媳妇办这件事,怕他们都是生手费力呢。”鸳鸯笑道:“倒不怕生手,横竖有平儿在那里,素日跟着他奶奶经由的事也不少,珠大奶奶本来细心,东府里大奶奶也是见过阵仗的,就是巧媳妇做不出无米饭,是头一件难事。”贾母道:“亏你提醒我这句话,先前叫琏儿写过赏单,有人找得宝玉回来,赏他们一万银子。如今省了这一宗,且叫他们拿去使了,也算花的是欢喜钱,差不多够了。”鸳鸯道:“老祖宗愿意垫补在里头尽仔好。”
贾母道:“我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留的银子总是他们的,先前错了主意,闹的颠颠倒倒。趁着这会儿我眼还没闭,看他们完聚了。孙子媳妇就是我的外孙女儿,头里又在一堆儿,疼了他这几年我很乐呢。你就去找出银柜上的钥匙来,告诉太太,叫他们来搬了一万银子去。”当下鸳鸯便到王夫人处,告诉了贾母的话。王夫人等贾琏回来,叫平儿领了几个老婆子,径找鸳鸯搬运银子,发到库上。
荣府正在内外忙乱,门上报道:“宝二爷回来了。”原来宝玉起身后,兼程赶进京来。才到宁荣两府街前,先是焙茗一马冲前进府来。门上因从前错认宝玉一事,上前仔细认明。见有焙茗在内,料不致再错,都打千道喜,垂手让宝玉过去。从二门口,一叠连声传话到贾母、王夫人处。李纨、尤氏都在贾母屋里议论赶办宝玉喜事的话,王夫人说起:“老太太真疼爱宝玉,连家里带来的老替己,昨儿都挪出来垫在里头了。”正说道,听见外边丫头们哄传宝玉回来。
一语未了,宝玉早已走进,先向贾母磕头。贾母便把宝玉抱在怀里,只是“好孩子,好宝贝”的乱叫,不知从那句话问起才好,便推宝玉去见王夫人,说:“宝玉这会儿才到,别说他什么。”王夫人拉了宝玉的手,见他照常冠带,竟似忘了他上年削发一事,并不瞧他头上,只是呆呆的看了一回,也没一句话。尤氏开口笑道:“宝兄弟出去跑了一趟,亏你把失去的玉找了回来,如今重重喜事,咱们喝不了你的喜酒呢。”贾母道:“正是,珍大嫂子天天过来帮着你太太、大嫂子办事,快先过去谢谢。”宝玉然后与尤氏、李纨见过了礼,贾母又叫宝玉道:“你凤姊姊路上好哟?为什么不同着回来?”宝玉说明分路行走的话,接着探春、惜春、邢岫烟进来,各各相见已毕,大家坐定。
邢岫烟说起“上年四妹妹详解妙师父扶的乩,真是过后好详,四妹妹独有先见之明,可是要佩服他。宝兄弟才走的时候,比月之方堕,花之初谢,毕竟堕后可望东升,谢了逢春又发。去年冬寒雪冻之时,不必寻访,不是今年才交立春,就有甄宝玉来报信吗?”探春道:“果然详的不错,不但这一回准,我想先前失玉,妙师父也扶过乩。二哥哥你这块玉是什么所在寻回来的?”宝玉道:“这个地场可是人迹不能到的,在大荒山青埂峰底下。”探春道:“何如?你们可记得有‘青埂峰下倚孤松,入我门来一笑逢’这两句吗?”宝玉听了,拍手笑道:“可不是,那青埂峰前还有一株大松树呢。就是‘入我门来’这一句,也寓真诠,不入他的门,焉能得我的玉?可见我此番和尚做的有功。”
说着,满屋子里一瞧,道:“为什么宝姊姊不见?”王夫人听问到宝钗,一阵心酸,止不住泪珠直滚,便向宝玉道:“你还要提宝姊姊,凤姊姊没有和你讲吗?”宝玉道:“凤姊姊没有和我讲什么呢。”王夫人叹了一声道:“都是为了你,宝丫头已经苦死了。”宝玉放声一哭,登时晕去,急得王夫人、李纨等手足无措。贾母只是念佛,抱怨王夫人不该就告诉他这话。惜春在旁劝道:“老祖宗别着急,二哥哥是这样的,停一会就醒过来哟。”尤氏、李纨不住的叫“宝兄弟”,王夫人亦自悔话讲的太急,“我料他心上只有一个林姑娘,那知他听了宝丫头不在的话,一般也是那么样伤心!”便含着一包眼泪,连叫“宝玉”。不多时,宝玉醒转,哭道:“宝姊姊,我害了你了。不是我害你,还是人家害了你。也别怪人家来害你,归根儿你自己看不透,错了一点主意,自己害了自己了。”便问:“设灵在于何处?”李纨等恐宝玉见了伤心,劝他且在贾母屋里歇息,宝玉那里肯听?贾母知道拗他不过,只好由他过去一拜,以尽夫妇情分,也是礼上应该。惟嘱咐尤氏、李纨们陪他过去,从旁劝慰。
一时麝月、秋纹都赶了过来,随着李纨们同宝玉至宝钗设灵处所,上香礼拜。问明棺枢已停铁槛寺,遗衣挂壁,穗帐凄凉,又哭了一场,被众人劝祝只听得贾琏在院内一路笑声进来,叫道:“宝兄弟回来了吗?”宝玉迎出相见,回进里边坐了。尤氏、李纨各自散出,仍到贾母处,回明:“宝兄弟同他琏二哥哥说话呢。”
这里贾琏道:“宝兄弟在南京见过夏公公了?走的真快,倒赶上场期了。早上部里已奉旨谕:‘贾宝玉到了,不必去谢恩,先命礼部备卷送场,等揭晓后另旨召见。’场期近了,该静养几天。”宝玉告诉了和凤姐分路行走的话,贾琏道:“刚才听同来甄家的人说起,都知道的了。甄老爷那里,宝兄弟该去走一趟。”宝玉道:“这两天也顾不上,只好等场后再去罢。”
贾琏因事忙,不及久坐,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一时老婆子们搬进宝玉铺盖衣包,麝月、秋纹上前检点,便问:“今晚在那里住歇?”宝玉道:“你们安顿我在那里就住,问我什么呢?”麝月道:“头里这些事都是袭人经由惯的,怕我们干不了,白问二爷一句。”宝玉道:“正是,袭人为什么不见呢?”麝月道:“二爷问袭人吗?”麝月说了这句话又缩住了口。宝玉道:“袭人怎么样?为什么又不言语了?”秋纹道:“奶奶不在了,二爷已经知道。袭人的事瞒得到底吗?”
宝玉吃惊道:“莫非袭人也死了?”秋纹道:“果然死了也罢。”宝玉道:“不死就是病着。”麝月道:“说起这件事,也不是出于袭人情愿,二爷听了别生气。袭人去嫁了蒋琪官了。”
宝玉笑道:“一个人死了,没法儿到棺材里去拉他起来。他嫁了人有什么要紧?要他回来也不难。”麝月、秋纹听了宝玉的话,都好笑起来,也不说明袭人已经退回在家的话。
过了几日,宝玉振刷精神入常
凤姐在路上紧赶趋回家,先到王夫人屋里,见玉钏、彩云这几个人都忙乱的办宝玉娶亲的零星事件。凤姐便与王夫人见过,说明定聘一事。那块通灵玉当面交给林妹妹的婶娘,自然林妹妹过门的时候带来”。一面在脖子上除下金锁递与王夫人道:“这是他家回来的东西,因为林妹妹心爱之物,拿来配宝兄弟这块玉的。”王夫人瞧了一瞧道:“向来没见林姑娘挂这个,倒像宝丫头挂的也有那么一盘。”王夫人才说出口,想起林姑娘此时回聘的东西要取个吉利,宝丫头已不寿而亡,这会儿不该提起这话来,便默默无语。凤姐错会王夫人睹物伤心,不敢回明宝钗病凶时失脱金锁一事,更不便将林姑娘家应兆得锁一节叙述,只得含糊支饰过去。王夫人便把金锁交玉钏收好,向凤姐笑道:“宝玉这件事真拖累你了,等他们圆了房,好好给你陪礼酬劳呢。”凤姐道:“罢哟!任凭他们恼我也好,不恼我也好,尽了的心就是了。不敢在太太跟前指山卖磨,这一趟要算走有功,这里没有人去和林妹妹说明,猛一下子有了什么谕,凭你北静王、南静王作媒,林妹妹这性子,保不定倒要闹出事来呢。”说着,又回了林婶娘家怎样款待,还到南京甄家的话,便站起身来道:“还没见老太太。”当下便到贾母屋里来,一进院门,见琥珀同小丫头们在院子里放风筝,凤姐笑道:“你们好乐哟。”琥珀见了凤姐,把风筝递给小丫头,跟着凤姐进屋道:“二奶奶回来了。”
贾母正歪在炕上闭着眼,两个小丫头跪在炕沿上捶腿,听见说凤姐回来,便睁眼一看,道:“估量着这几天里头你该回来。”凤姐忙上前请安道:“在路上天天耳热,知道老祖宗在家里盼望说我呢。林妹妹给老祖宗请安。”贾母道:“林丫头好,你瞧他果然不像先前这样瘦弱了。”凤姐道:“比老婆子回来讲的样儿越发长的富泰了。咱们同林妹妹家里都托老祖宗的福,姑爹、姑妈的坟墓起造的怪体面,上年秋里谕祭、谕葬,林妹妹回去这一趟可巧儿赶上。如今又得了恩典,夏公公也到林妹妹家去,不知赏些什么东西?林妹妹家里也很有势派,他婶娘做人宽厚,同咱们的太太差不多脾气,待他侄女儿是再没的说了。”凤姐这番话满想贾母听的欢喜,那知贾母因听到祭葬一事,思女心伤,未免掉下几点泪来。凤姐揣度贾母之意,又讲了宝玉蒙召赐婚的兴头话,才转悲为喜。凤姐又说甄家的光景,道:“甄老太太同老祖宗一般康健,甄老爷复官后,门第照旧。”又把来去路上风景讲了一会,贾母命去歇息,“瞧你姐儿去罢”。
凤姐回到自己院里,平儿早引着巧姐迎了出来请安。凤姐问姐儿这几时淘气没有,平儿道:“倒还好,夜里总不要他奶妈,就跟着我歇呢。”凤姐一面听平儿说话,见家人媳妇、丫头、老婆子都候着请安。凤姐走进屋里,见行李都已安放停当,自有平儿查明,不必再问,坐下便道:“宝玉如今做亲,比先前娶宝姑娘的费用要加几倍,我可再没有什么赔垫下去,不知二爷打什么主意?”平儿道:“刚才太太没有和奶奶说吗?”
凤姐道:“太太说什么?我在太太屋里也坐的不久,就去见了老太太来的。”平儿道:“老太太挪出一万银子,已经发在库上,估量办这件事添补有限的了。”凤姐道:“有了一万银子也差不多了,怕又是二爷去捣鬼出来的。”平儿道:“二爷倒没开口,前儿听鸳鸯的口气,像是他瞧出咱们手头光景,不知在老太太跟前说了些什么话,老太太高兴,就叫搬出这宗银子来的。东府里珍大奶奶也天天过来帮着大奶奶办事呢。今儿珍大爷不知请什么客,珍大奶奶没过来。大奶奶才回园子里去了。”
凤姐道:“我先过东府里去走一趟,回来看看大奶奶、姑娘们,算了结这篇帐了。”一面平儿送过茶来,凤姐喝了,随便用些点心。小红已打了水来,凤姐洗了脸,对镜理妆。一会出去坐上车,跟着老婆子、丫头们先往东府里见了尤氏,仍旧请他过来办事。坐不多时,便出来到邢夫人处请过安,约略回了些南边的话。邢夫人因凤姐路上受乏,命他且去歇息。凤姐告辞回来,又到园子里往李纨众姊妹处走了走,然后到自己屋里。
平儿道:“太太等着奶奶有话商量呢。”凤姐便往王夫人处,不知有何商量,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清虚观仙词留粉壁 幻影鉴亡配照黄昏
话说凤姐回到屋里,听说王夫人有事与他商量,连忙赶去。
王夫人叫他坐了,道:“你也太性急了,路上累了这两个月,才回家来,也等歇息几天,何必急巴巴赶去走这一趟,就是你婆婆那里,也没有不体恤你的。我不知道你到东府里去了,刚才打发人去叫你,也没有别的事。宝玉做亲的日子近了,这会子要再给他收拾屋子,又费一番起倒,我想宝丫头百日已过,灵座设在那边,本该多摆几天,如今只好从权,说不得委曲他一点子,把灵帏撤了,腾出屋子来,咱们一头一绪办宝玉的喜事,也省得摆着看了尽仔伤心。就是姨妈那边须得去告诉一声,不知姨妈的意思怎么样?”凤姐答道:“太太想的到,一时再去收拾屋子也费事,宝兄弟完姻,自然要成个体统。那屋里现摆着宝妹妹的灵座也不吉利,我明儿横竖要到姨妈那里去走一趟,顺便和他的家人说一声,估量姨妈也不说什么话的。这件事太太不用放在心上头。一件咱们这会子手头狭窄,难得有老太太这宗银子添补在里头,便放心的长手躺脚办事,省打多少饥荒。太太可知道老太太是想不到这上头,听说是鸳鸯不知对老太太讲了什么,才挪过来的。”王夫人道:“前儿鸳鸯过来说老太太吩咐的话,在我跟前并没一点居功讨好的口气。鸳鸯这个孩子真叫人看重他。如今咱们定了,你明儿就去见见姨妈,我还要在清虚观请张道士拜几天忏。宝玉要下场,叫兰儿去支应也使得。”凤姐听了,便打发人去通知。
张道士请了二十员全真,启建清醮七日,赶忙打扫庭院,盖搭天棚,房厨内煤、米、油盐及供菜等物多多买足,又预备一应碗盏家伙,忙乱开箱取出法衣、法器、挂幡、神像,又开明坛前需用供物,并檀降、油烛、黄表、金银锭件帐单送交荣府备办,又用四张奏本黄写了超升仙界斗大四个字,在观门首悬挂。到了起忏之日,贾兰便穿了素服到观中在坛前支应。这里自派了家人小厮伺候宝玉入常等到三场完毕,正值醮事圆满。王夫人因宝玉连日辛苦,命他且自歇息。宝玉那里肯听,便带了焙茗、锄药等来到清虚观,张道士早迎至门外,躬身施礼。宝玉连忙下马,一直行至大殿,听得金铙法鼓响振云霄,又见烛焰香烟氤氲满殿。宝玉在坛前上香行礼毕,贾兰上前见过宝玉,回了几句话。
张道士便让宝玉至静室,先请了贾母、王夫人安,一面送茶。宝玉还是那年跟了贾母到来完愿,因张道士送了他许多金银玩物,在贾母跟前给他提亲,所以恼了张道士,常久不到观中来的了。如今已把前事撩开,又因张道士是荣国公的替身,不便轻慢他。当下叙谈几句,偶然抬头,见那旁粉壁上写有数行字迹,心想不知那一个不懂事的人,手闲了没的恁干,把这墙上涂坏了。不知写的什么在上头,定是粗鄙不堪的句语。便站起身来慢慢的踱到墙边,见那字儿便写得逸致横生,大有仙骨。从头念道:铁笛吹还裂,金砖炼欲柔。脱缰意马倩谁收?调和了甜酸苦辣,撒匀了离合悲欢,霎时间掣电惊沤。无缘的悔不当初,有情的但看日后。谩说道,月从西坠水东流;认准了根由,大踏步闯开世界三千,伸出拿云手。一腔热血在心头,化作人间海市与蜃楼。
底下落款是渺渺真人戏笔。宝玉怔了一会,便问:“张道士,壁上是谁写的?”张道士笑道:“我真老的不中用了,竟把这件事忘记告诉二爷。那壁上字句是一个远方道友写的,还有件东西留在这里,叫给二爷。”宝玉道:“莫非也是那些金银玩物吗?”张道士摇手道:“不是,不是,那件东西很有些奇怪,叫什么‘太虚幻影鉴’。亡过亲人,幽明间隔,心上思念不能相见,对他一照,便照出这个人来。”宝玉听了,赶忙要镜子来瞧。张道士道:“但是还有些荒诞的话,二爷信不信总别见怪。”宝玉等不到话讲完,忙着要镜子。
张道士走进里间屋子里去取了出来,用大红缎盘金锦袱包着。宝玉接过手,去了锦袱,露出一团精莹四射的宝贝来,仿佛妆镜大小,捧起迎面一照,一无所见,睁眼仔细再看,仍是空空无物,恍如一轮明月挂在眼前。宝玉道“为什么照不见一点东西?”张道士道:“就奇在这上头,二爷想眼前有什么形,镜子里就有什么影,也是容光必照的”一面说,一面转过身来向着镜子里道:“瞧雪亮的镜面不屋子里摆的许多物件一些儿照不出来,连咱们的人影也见在里头。二爷你瞧古怪不古怪。”
宝玉道:“张爷爷,你才说心上想着那一个人,就照的出来,这又怎么讲呢?”张道士答道:“那是不要在白日里照的。道友说与二爷有缘,将此物一入尘凡。还有许多话,我的徒孙倒记的周全。”
说着,便叫小道士进来,与宝玉请过安,垂手站着。宝玉瞧他,就是那一年拿着烛剪撞在凤姐怀里挨打的这个小道士,已长成了。宝玉叫他坐下,细讲镜子的来历。小道士答道:“那道长说有两面镜子,一名‘风月宝鉴’,一名‘太虚幻影鉴’,在什么太虚元境通灵殿上铸的。这面幻影鉴,照阴不照阳,照死不照生。心里记念亡过亲人,到夜静时候焚香祝告,镜子里便照出这个影来。”宝玉正在思念宝钗,今得了这件宝贝,转悲为喜。想汉武帝想念李夫人,仙人授伊蘅芜香,惟梦中能得一会。这镜子更胜蘅芜香了,便包好交给焙茗收好,嘱咐“不许开看”。
小道士陪笑道:“那道长还要化二爷三十六万银子。”宝玉一时计算银数尚未答言,小道士道:“这句话家师祖也曾拦过,说二爷府上近年来不比先前,这数目太多了,恐不便启齿。那道长说只要二爷应许,不必就要支用。府上园子里头遍地皆金,多于点石。施舍这宗银子来,叫在东首空基子上建盖一座太虚宫殿,两廊要列许多配庑,装塑各司仪像,感化世界上这一种痴男怨女的。还要博施济众,起四大舍局:一施药、二施棺、三施粥、四施衣。施药局,延请名医,多赎药料,合制各种丸散膏丹。那些穷苦人害了病没钱请大夫看治的,都到这局子里头就医领药。又施棺局,凡有穷人死了没钱棺殓的,无论异乡本地,一概赏他棺木一口。至于舍衣施粥,都是怜恤穷人冻饿的意思。就这几件事,二爷积了万代阴功。”宝玉听了笑道:“咱家园子里有银子,照这样办起来就是了。据我想还得添设一个局子,凡有两家连了姻,因贫不能婚娶,也叫他们到局子里来领费,别叫有怨女旷夫可不好吗?”小道士笑道:“敢仔那么着,二爷的功德越发大了。”宝玉坐了一会,见院内松阴过午,又到坛内行了礼,忙着叫锄药拉马。小道士又道:“道长说过,这面镜子三日内就要来取的。”一面张道士赶忙出来送了宝玉,贾兰仍留观中照应。
宝玉先自回了家,见过贾母、王夫人,便回自己屋里,嚷着拿衣服来换。一时麝月、秋纹们都走开了,只有莺儿一个人睡在里间炕上淌泪。听见宝玉回来叫唤没人答应,只得勉强起来,懒懒的站着。宝玉瞧他眼圈儿通红,便问:“他们那里去了?你一个人在屋里为什么伤心?”莺儿也没答话。宝玉还要搭讪着,只听麝月、秋纹两个人一路说笑,掀起帘子进来,见了宝玉道:“我们拿了衣服赶到太太屋里,想不到二爷倒先回来了。”宝玉道:“我是顺便先到太太那里,就从老太太东院子穿堂背后绕了过来。你们可瞧见焙茗送进来的一个小包,别去乱动。”麝月向书架上指着道:“那不是吗?到底什么玩意儿在里头?包得圆圆的,沉又沉,倒像一面镜子。”宝玉道:“算你猜得准,可不是你们用的东西。”说着,看看天色尚早,又往凤姐处一转,凤姐问了清虚观好些话。
贾母那边打发人来叫宝玉,宝玉去陪贾母吃了饭。回来呆呆的等到黄昏后,便叫小丫头们抬一张香几当空摆着,命秋纹挪过大铜供炉,自去取了藏香,一手提过包袱打开,把镜子安放几上。炷香默默祷告已毕,向外作了一揖,捧起镜来一瞧,果然现出影来,宛如宝钗立在面前,春山敛恨,秋水含颦,似欲向宝玉告语的光景。宝玉止不住一阵心酸,便觉眼前昏黑,只得把镜子放下,退回几步,坐在椅上垂头落泪。麝月、秋纹先见宝玉这番举动,不解何故,忽见他对镜生悲,都猜是这件东西作怪,不约而同赶过来取镜照看,不见一些影儿,把镜子一摔,都来拉着宝玉问道:“二爷就瞧见了什么?变成这个样儿。”宝玉道:“瞧见了宝姑娘了,你们可要瞧瞧?”麝月、秋纹只道是宝玉的玩话,都笑应道:“我们想见见奶奶呢。”
宝玉站起身来道:“你们都来。”便又拿起镜子,心头暗祷。
三个人并排站立,瞧见镜子里有个宝钗,像立在他们背后一般。
吓得麝月、秋纹寒毛直竖,回过头来又不见一些形迹,亏有宝玉壮了胆,一同照看。宝玉见宝钗娇态如生,丰姿若旧,比先前照的时候又换了一个样儿,麝月想起莺儿时常记念他姑娘,便走到他门口叫道:“莺儿快来看呢!”那莺儿就在东厢房睡歇,并没睡着,听他叫了几声,故意不应,麝月又着紧问道:“你到底听见没有?多少应一声儿。”莺儿在屋子里赌气答道:“凭什么我都不爱瞧。”麝月道:“人家好意叫你,倒像踏了你尾巴似的。”宝玉摆手道:“别叫他瞧罢。”说着,只是对镜沉思,恨不得把宝钗拉下镜来,伸手向前,忽然不见。一时想起了一个人,便又祷告再照。谁知左照右照瞧不见一些影儿,心头焦急,暗暗想道:“莫非他不是这一路上的人,还是与我无缘,算不得亲人,所以不能见他。”照了一会,呆呆的坐着淌泪。麝月道:“这面镜子又是祸根,搁不住天天这样闹起来,明儿须得去回太太一声。”宝玉道:“我原不该叫你们瞧的,告诉太太不要紧,闹得姨太太知道了也要这面镜子照起来,叫他老人家伤心。放在屋子里天天照他,横竖照不下宝姑娘来。你们不用费心去回太太,我明儿拿去还了就是。”麝月等听了便没言语,听得莺儿在那屋子里咳嗽一声。宝玉道:“你们听莺儿还没睡着,这丫头怪可怜。”麝月道:“别提他罢,一个紫鹃去跟林姑娘,到林姑娘病凶的时候,没好没气的背地里天天哭得泪人一般,林姑娘回家去了,紫鹃缩在园子里头面也不见。讲到莺儿,还没有细细的告诉二爷呢。自从他姑娘死了,活脱又是一个紫鹃。二爷没回来的时候还好一点,如今二爷回来了,他越发变的个不成样儿了。”宝玉点头叹道:“林姑娘一个紫鹃,宝姑娘一个莺儿,都算难得了。”麝月道:“二爷既道莺儿好,底下刚叫他来伺候。”秋纹笑道:“别说叫他伺候二爷,只怕掉个转儿,叫二爷去伺候他,还得一天碰十几次钉子呢。”宝玉道:“谁要叫他伺候!”说毕起来,把镜子包了放好,一面取过表来一瞧,道:“时候不早了,再别说话罢。”
麝月、秋纹两个人过来服事宝玉睡歇。
明日起来,先到贾母、王夫人处请了安。想起上一夜麝月的话,自己病后,果然也没与紫鹃见面,后来他们哄我,说紫鹃送林妹妹灵柩回南去了,听焙茗说起紫鹃没有同他姑娘回家,还在园子里住着。我要问问他,林妹妹到底怎样回家去的,先前听我娶了宝姑娘,他可说些什么?人家哄我娶的是林姑娘,他可知道不知道?一头思想,进园径往潇湘馆来。各处屋子里找了一会,不像紫鹃在里头住的,才想起黛玉回了家,紫鹃一个人自然不在这里住了。此时宝玉心中虽明知花残又放,月缺重圆,不久就要团聚。这所潇湘馆比先前到此祭奠,这一次情景自然各别,然室迩人遐,悬悬盼望。想到那几年,一进屋门来,见了黛玉就有多少情谈款叙,说不尽的绸缪。何不早早完我心愿,又岔出宝姊姊这一番枝节,累我跑到大荒山,平白地落下许多抱怨?又呆怔的看了这屋子一回,转身走出院子里。
听得厢屋里有人说话,宝玉煞住了脚,听是老婆子的声音,便走进屋去。两个老婆子见是宝玉,在炕上连忙站了起来。宝玉便问:“紫鹃姑娘如今在那里住呢?”那老婆子答道:“紫鹃姑娘是上年林姑娘起身回家这一天就搬出去住的了。”那一个老婆子瞪了他一眼道:“你不要发糊涂,在宝二爷跟前混说话。紫鹃姑娘是送林姑娘灵柩回南去了。”这一个又道:“我不发糊涂,你才是在这里做梦呢。如今皇上作媒给宝二爷娶林姑娘,天天大锣大鼓在这里嚷,宝二爷肚子里怕不明白?你还记着上头吩咐的陈年烂古话哄二爷吗?”那一个听了笑道:“我因是遵上头的吩咐,怪怕你错说了话我们担不是,一时忘了二爷如今人家瞒他这些事情都已知道的了。”
宝玉听他们抬了一会杠,到底没说到紫鹃住在那里的话,便赌气不再问他们,回头走了出来。在潇湘馆门首站立多时,才往稻香村各处去一走。因李纨、探春都在王夫人处,惜春到妙玉庵里去了,只有邢岫烟在屋里,宝玉便会坐问起紫鹃。邢岫烟只得约略告诉了几句,不便细说,宝玉才知道凤姐带了紫鹃到南边,现留在林妹妹家里,自然要跟着同来的了。便起身径出了园子,到凤姐处,见尤氏帮着料理琐碎事务,宝玉上前与尤氏见过,说:“我回家因老太太叫静养着不许出门,昨儿场事毕了,又到清虚观里去了一天,还没过大嫂子那边去呢。”
尤氏道:“我时常过来见面的,你珍大哥那里我也替你说声,再消停几天过去罢。”凤姐接口叫了一声“宝兄弟!你看珍大嫂子撩了他家里的事过这里来,忙得什么样的,还不先给他谢谢。”尤氏道:“我也不希罕宝兄弟谢,我等林妹妹来了和他算帐就是了。”一时说笑着,宝玉便问凤姐道:“听说姊姊带了紫鹃去,没见他回来,可是留在林妹妹家里了吗?”凤姐道:“不留在林妹妹家,难道把紫鹃拐骗到别处去不成?”
当下宝玉在凤姐处坐了一会出来,便叫焙茗。因这一天不是焙茗该班,寿儿上来回道:“焙茗正和双瑞在那里拌嘴,这件事是焙茗的不是,二爷还得把他申饬几句。”宝玉道:“他们闹什么?”寿儿道:“说了又嫌奴才搬嘴,偏袒了那一个。二爷叫他们自己来讲罢。”宝玉道:“那么你把双瑞也叫了来。”
寿儿去不多时,同着焙茗、双瑞都上来了。宝玉问道:“你们为什么吵嘴?”焙茗没有开口,双瑞先回道:“上年二爷毕了三场,奴才去测一字,拈了个‘仙’字。那测字先生说是中的,今儿奴才??焙茗说他测的字不准。那测字的问明缘由道:“听爷们的话,据在下的字,明明一个举人要入山修行去的,还说不准吗?’焙茗恼着测字的,先没有讲明,累他出去受了一趟苦,不许测字的在那里摆摊常奴才说,‘你去问二爷的功名,他只就功名上讲,后来的事,他又不是神仙,那里知道!’把焙茗拉了回去,焙茗还不依奴才呢。”宝玉听了道:“这原是焙茗多事。”随把焙茗吆喝了两句,叫寿儿、双瑞自去罢。
焙茗自知理亏,站着不敢言语一声儿。谁料宝玉又有话吩咐焙茗道:“蒋琪官如今可还在紫檀堡住?打发个人去唤他来。”
焙茗听说到蒋琪官身上,知已把自己这件事撩开的了,因答道:“二爷记不得为了他挨过老爷一顿板子?这会儿老爷虽然管不到,底下老爷回来,有小耳朵吹风,查究出来,别说二爷要淘气,奴才可再挨不起了。”宝玉道:“老爷回来也查察不到这些上头,就是知道了也不用你着急,有我呢。”焙茗知道拗不过主人的脾气,口内便应了一声“是”,又回道:“琪官家里离的不远,奴才马上打发人去叫他,但他常在王府里伺候,在家里住的日子少,二爷也是知道的。倘然不在家,别的地方可不能去找他,二爷别性急才好”宝玉听了点头无话,焙茗就一溜烟走了,不知蒋琪官来也不来,宝玉与他讲些什么话,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寻花公子属意还珠 扫墓佳人伤心泪草
话说宝玉叫焙茗去传蒋琪官,焙茗答应了出去,心上计较,怕宝玉又要亲近这班人,上头查出来自己干连在内。想上年二爷走失了,我不过一时没留心,不算什么过犯,立逼着在我身上还出一个二爷来,带累吃了这场苦。如今还敢掮了二爷的木梢乱动一动吗?一时拿定主意,尽管自去玩他的。停了一会,捏个谎回报宝玉,只说去的人回来了,琪官不在家。现留着话,叫他一回家就来见二爷。宝玉没法儿,只得由他。百忙里到甄老爷宅子里,并薛姨妈家、东府里各处去走了一趟。回来又盘算到南边去的人,这几天也该起身回来了。心头砺碌不定,倒觉日子容易过去,把题名夺锦的心肠反丢开了。
转瞬到了放榜之日,宝玉又高中第七名进士。贾母、王夫人都喜笑颜开,亲朋道喜请酒。宝玉琼林赴宴,拜座师、会同年种种忙乱自不必说。
这一天,宝玉才出门回来,在贾母处看贾母和姊妹们耍牌,觉背后有人扯了他一把,回过头来见秋纹站着与他扭了一嘴,宝玉会意,便趁着众人不留心,扯了秋纹走到外面。秋纹道:“焙茗叫老婆子来请二爷出去,说有人要见二爷,不用换衣服。”
宝玉连忙赶到垂花门首,见焙茗还站着,宝玉问:“是谁?”
原来前日宝玉吩咐焙茗去叫蒋琪官,焙茗并没去叫,只是支吾的话。宝玉因连日事忙,也不催问。今蒋琪官自来与宝玉道喜,门上告诉焙茗,只得来回宝玉道:“蒋琪官来了,现在门房里。”宝玉听了喜出望外,即叫招他进来,自己跟了焙茗出去在花厅里站着等他。焙茗便到门房里引了琪官到梦坡斋书厅内。
这书厅就是从前贾政痛打宝玉之处,焙茗有意引到此间,欲宝玉触目惊心,疏远蒋琪官之意。焙茗安顿了琪官,来请宝玉。蒋琪官恐怕宝玉见罪,未免胆寒,见了宝玉便跪下道:“一来与二爷叩喜,二来负荆。”宝玉忙把琪官拉起,蒋琪官见宝玉相待光景依然旧时情分,毫无见怪之意,便随宝玉走进套间里。命琪官一同坐下,蒋琪官未曾开口,宝玉先笑道:“这件事你别放在心上,如今和你商量一句话,就为你娶这一个是老太太赏我的人,你可送还了我,底下在我身上给你圆全一头好亲事如何?”蒋琪官听了发怔道:“二爷还不知后来的事么?”宝玉着急问道:“后来便怎么样?”蒋琪官就把这一天娶亲到门拜堂后,适值王府来传,伺候了三天才得回家,看见茜香罗汗巾,问明来由,就把新人送回娘家的话告诉一遍,又致了许多不安。宝玉才明白这件事,心里倒感激琪官,便道:“难得你这样义气,不枉先前相好一常我总知道的,就只太委曲耽误你了。”蒋琪官笑道:“二爷说到这句话,委曲不止这一遭儿呢?”宝玉问道:“还有什么委曲呢?”蒋琪官道:“我头里定过一家亲事,女儿已经允许的了。到定聘的一天,不知为什么忽然翻悔,把礼物原盘送回,所以又定花家这头亲事。娶过门来,也落了空。后来听见说起,先前定的这位姑娘,也是府里出去的。”宝玉道:“这件事我越发摸不着了。既有这些缘故,等我查问确实,包管叫先定那一个人配给你,也算还了我一件心事。”蒋琪官听了点头答应,又打千,谢了宝玉,说些别后的事情就告辞走了。
宝玉听了刚才的话,要向麝月细问,连忙回到自己屋里。
听见麝月正在那里和秋纹吵嘴,两个人都涨红了脸站着。宝玉向问情由,麝月便道:“刚才平姑娘那里打发小红来问,说二奶奶屋里的自鸣钟坏了,问我们有要修的一搭儿拿去。不是我们这个劳什子也不准了,好多时没有装,放在书柜子上头。我开了扇子拿自鸣钟,记起二爷拿回来那面镜子,瞧一瞧袱子散开,镜子不在里头,还是二爷藏过了呢?拿去还给人家了?”宝玉着急道:“正是你提起这件东西,这几天我竟混忘了。拿去还人家,不包袱子去的吗?”麝月、秋纹两个人听了,彼此瞪着眼,便叫老婆子、小丫头来查问,都说:“这屋子里头放的东西,不是姑娘们发放出来,我们那一个敢动呢?”秋纹想了一想道:“不是二爷那一晚照的时候莺儿在他屋子里还没睡着,别他听见镜子里照见宝姑娘的话,悄默声儿拿了去?快问他一声。”麝月道:“罢,罢!莺儿也未必来拿,他近来火气大,你不见他一动就给二爷脸子瞧?我不去碰他这个钉子。”
宝玉道:“白去问一声儿怕什么呢?”麝月便推秋纹去问,秋纹问了回来说:“莺儿并没有动。”宝玉心里焦躁,急的跺脚道:“那是我自己不好,早早拿去还了张道士就是了。这件东西不是银钱买得来的,如今叫我拿什么还他呢?”正在吵嚷,探春、惜春两个进来听见,探春便问:“何事?”麝月料不能瞒,就把宝玉在清虚观拿回镜子一面放在柜子里头不见了的话说明,只不讲出照见宝姑娘的情由。探春道:“这又奇了,为什么别的屋子里没听见失东西,就是你们这里,先前在园子里头二哥哥不见了玉,后来连宝姊姊的金锁也没了,如今又闹出这些事来,我看总有个不要脸的混在里头,偷偷摸摸。须得回明太太,叫二奶奶来查究才好呢。”宝玉道:“这件东西又不好玩儿,就拿去变卖也没人识他,不值几个钱,那一个偷了去,简截拿来还在原地方就是了,省去回太太,闹什么呢?”
惜春便道:“三姊姊说二哥屋里常失东西,其实并没有人来,偷去的肯远远的送到人迹不到的荒山里去撩呢?如今这面镜子既没处找,也可不用再寻,那镜子主儿未必来要的了。”探春听了便知惜春话里藏机,再没言语。宝玉亦有所悟,就丢开手了,兄妹三人谈叙一会走散。
麝月、秋纹总不放心,还是东找西查,那里查得出来!不多时琥珀来叫宝玉过去。吃了饭回来,宝玉便问麝月道:“袭人嫁到蒋家,蒋琪官就把他退送回来,这件事你可知道吗?”
麝月道:“我怎么不知道,上年年底里太太还打发人去叫过来,说是病着没有进来。”宝玉道:“后来太太又去叫过没有呢?”
麝月道:“接着过年,甄宝玉来了,就要料理琏二奶奶出门,家里忙的什么样似的,太太那里还提起他。”宝玉道:“你先为什么不告诉我明白呢?”说着,便把麝月拉在自己坐的杌子上道:“咱们商量,要你在太太面前提一句叫袭人进来,或者竟不用告诉太太,我悄悄的打发人去叫他,你道好不好?”麝月叹道:“我和袭人不比别一个,前几天还打发人出去看他,说他还病着,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心上郁结,恹恹缠缠的没好。他肯进来,也进来过几趟了,何必定要去叫呢?如今他知道林姑娘也来快了,怕未必肯进来。”宝玉道:“说到林姑娘,也在园子里混了这几年,大家怪好的,为什么他怕林姑娘呢?”
麝月微笑道:“我也不过这样瞎猜,袭人是一个要强的人,也顾脸,只为错走了一步,知道林姑娘嘴头上是利害的,见了面保不定不说两句取笑的话,他就当不起。二爷,你不知道,我们做女孩儿的,虽然是丫头,比不得千金小姐的身分,也常听见鼓儿词上说的什么另抱琵琶,又是什么泼水难收,想起他的错处,脸上下得来吗?”宝玉道:“今儿我见过蒋琪官,听他说袭人过去还没同炕。蒋琪官知他是我的屋里人,就送回花自芳家里,不过到蒋家去白走了这一趟,也算不了什么。”麝月听了嗤的一笑,停了半晌道:“我告诉二爷,咱们府里,我看见出去的人就记不清。若说配给小子,应该进来服役当差不用说了,就是娘家赎身出去许配人家的,他感念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的恩典常进来请安走走的人,何尝少呢!只为袭人与别一个不同,蒙太太的抬举,又和你好,他既然走错了路,索性嫁了蒋琪官倒也罢了。如今有人知道的呢,说是蒋琪官的好意,不知道的还要添些混帐话出来,说是钝货,害得他青不青蓝不蓝,算什么呢?二爷走了,袭人的眼泪明里暗里不知淌了多少。如今二爷回来了,袭人在家里,二爷倒替他想想,难道他不愿意进来见见二爷吗?二爷既是不怪他要他进来,别一时性急,总得盘算一个长局,等林姑娘来说明了再叫他进来才妥当。我知道袭人别处是不去的了,还怕他飞上天去?我先前没有告诉你明白,就怕你急巴巴要他进来,倒把这件事弄坏了。”
宝玉听了点点头。秋纹在那边屋子里听他们讲得厌烦了,便走出来道:“你们也讲的有时候了,请麝月姑娘歇歇罢。”麝月道:“我同二爷讲话,碍着你的筋疼?”秋纹笑道:“这会儿袭人不肯进来,二爷当紧,何不就叫麝月权替着袭人呢?”
麝月便起身来要打秋纹的嘴,说:“我饶了你也算不得。”宝玉笑着来厮罗他们。秋纹又道:“你那一样不如袭人?二爷权把你当了他好多着呢。”当下麝月、秋纹顽罢了,各自坐下,把鬓发理了一理。秋纹笑道:“头里瞧二爷病好了这几个月不理我们,竟像屋子里这一班人统可以撵的了。那时候二爷出去做了和尚,咱们也像袭人都走了,二爷回来叫谁伺候呢?”麝月道:“扯臊,短了你二爷就没人伺候了!”宝玉道:“你们统走了,我还一个个叫你们回来。”麝月、秋纹一面整理宝玉的衾枕,服事安歇。
次日起来,宝玉往贾母、王夫人处请了安,到凤姐屋里坐了一会出来,正遇见林之孝家的进去回话。宝玉便拉住了,叫声“林嫂子,我问你一件事。上年咱们家里出去的丫头,到底是那一家许配了人后来又翻悔了,你去查问明白了告诉我。”
林之孝家的笑道:“咱这边同东府里一年出去的姑娘们少算些也有二三十个,没头没脑的叫去问谁呢?二爷吩咐,只好留心慢慢去查访,一时性急不来。”宝玉道:“你留心问去罢。”
说着自往园子里找探春姊妹们玩笑去了。林之孝家的因要办的正经事料理不开,知道宝玉的话没有头路,那里放在心上。进去回了凤姐的话,半晌出来,把这件事就撩开了。
凤姐和尤氏镇日料理宝玉完婚之事,又有报喜开贺这些夹在里头,真是忙上添忙。人逢喜事精神爽,因有贾母这一宗垫项,手头宽裕,贾琏安心在外应酬,里边凤姐打起精神办事,趁空儿还要陪贾母抹一会牌,专等南边送亲到来。荣府之事,暂且按下。
讲到黛玉家里诸事齐备,黛玉静坐闺中,惟与紫鹃闲话消遣。这年是闰三月,清明节气较迟。想起父母早故,零丁孤单,做了一个女孩子不能承祧宗祀,幸上年回家赶上送葬大事,如今远嫁到京,连坟墓上不得时常去看看,虽则舅舅家祖基亦在南边,现有田房产业,但近依畿辅,世受国恩,若说回到原籍来有什么好处?赵太后爱女远嫁,持踵祝其勿返,我亦明大义,自然不敢动回南的念头,今年清明节必得到墓前祭扫哭别一番。
主意已定,看看到了寒食,上一天半夜里下起濛濛细雨,到天明晴了起来,推开窗子,见院子里满地绿苔带润,树上未谢的桃花饱含宿雨分外精神,那天上颜色如洗过的一般。黛玉爱这好天气,就趁这一日要去扫墓。早饭后俱已齐备,唤了四个家人同家人媳妇。黛玉坐了大轿,紫鹃、雪雁小轿随后,担夫扛了条盒离了林府。
出城行来,黛玉从玻璃窗内望见花缀路旁,柳盈门上,记起储光羲的诗“杏酪渐香邻舍粥”,又宋祁的“箫声吹暖卖饧天”,正是映景及时。一路上,踏青的女子联袂而行,隐隐绿杨树里露出秋千架子,乡村妇女挽着彩绳戏耍,沿路风景娱目。
不多时,到坟前下轿,众家人已将祭礼摆设齐整。黛玉轻移细步走到墓前,见已铺好拜垫,止不住双泪交流,跪将下去放声大恸。拜毕犹呜咽不已,紫鹃同家人媳妇都上前劝慰,半晌才止了哭。雪雁送过手帕子,把泪痕拭净,然后将添种的松柏树株,墓前后周围看了一遍。见松土新添锄除蔓草,另有墓前一丛约长一尺余,草上生成的斑斑点点如血染一般。四下里并无一点微风,那儿棵草对了黛玉似有性灵,不住的轻摇浅曳起来,黛玉便弯了腰细细认他,并不识此草,只是暗暗称奇。
紫鹃、雪雁动手烧化纸钱,家人媳妇们收了祭礼,便请黛玉上轿到坟屋里去坐坐歇息。黛玉摇头道:“这几步路,我慢慢走了过去也算踏个青,应应景儿。”当下众人围着黛玉往坟屋里来,管茔的女人赶先过去开了东屋门,请黛玉进去,回身取茶。这里一个家人媳妇笑道:“盘碗茶叶都现成,知道你们这里水是清的,提一壶开水来就是了。”黛玉走进里边,见小小三间坐室倒也精雅,花墙外几株垂柳间着红桃,院内满架朱藤,清香馥郁。家人媳妇又去推开了后窗道:“姑娘到这里来看看远景。”黛玉步至窗边坐下,见遍地菜花新雨后照着日色闪闪烁烁的分外光明,远远望去,一带平山堂景致,如在画中,风帆摇曳,往来不绝。
黛玉正在凭栏凝眺,那管茔的女人已携上水来,家人媳妇接过把带来茗具泡上旗枪,又整备几色点心送上。黛玉一面喝茶,便叫住那管茔女人问道:“老爷、太太墓前后的青草,当春容易发生,该随时留心除净。才看见墓前留这一丛是什么意思?”那女人答道:“这是有个缘故,一个月前头有个小和尚来在墓前哭了一场,我男人到府里去禀过的。不料那小和尚哭的眼泪滴在草上,那草就显出这样颜色来,雨也淋不净。姑娘看见草上不是像血点样的吗?我们乡里人见的草也多,没见过这一种草,定是哭的眼泪点成的。因想起那小和尚不是仙家变化来的,就是返老还童有德行的高僧。我家男人所以单留这一丛不敢锄弃他。”黛玉听了,怔怔的想道:“那小和尚非宝玉是谁?怎么哭的这样伤心?连草上都染成血点,也太苦了。”
呆了半晌,对那女人道:“你们这样说,想起来的是仙人遗迹,当真锄弃不得,我也希罕这种草,要分掘一半去,留他一半让他长发罢。”那女人答应,连忙要去掘草。黛玉便叫紫鹃向他们借了一件小小铁器:“自去动手,带着些泥土掘来,别损坏了根。”紫鹃会意,便同到冢前,约分了一半,连土掘起送与黛玉看了。”黛玉点点头,命将根土包好带回。
当下上轿,一径回府,黛玉先到婶母处讲些乡间野景,坐了一会才到自己屋里。紫鹃就去找了一个羊脂白玉盆把草栽上,灌了些水。黛玉又端详了一会,天色已晚。当夜无话,清晨起来,梳洗才毕,就去玩弄那盆草儿,又添了无数伤心。这里雪雁屈指吉期已近,便对紫鹃道:“姑娘京里带出来的东西,回家来住了几时,都又翻腾过的了,如今还得过一遍手,姊姊来帮帮我。”紫鹃笑道:“你不记得那时候我正病着,都是你拾掇的,我连手也没沾一沾,眼也没瞧一瞧,这会子倒像没处插手似的。好妹妹,我劳你一个人经手了罢。”雪雁道:“你不肯来帮我也罢。”说着一面动手笑道:“就是这几件子东西,先前替姑娘收拾厌烦得什么样似的,今儿动起手内像轻快了许多。”紫鹃忙喝道:“悄悄里罢,别教姑娘听见了。”黛玉听他们讲话,只是支颐默坐。
紫鹃忽然想起这幅小照,站起身来在自己箱子里找出来,送还黛玉道:“画儿带回来了,还没告诉姑娘。姑娘看看,也叫雪雁收拾在书画箱里。”黛玉道:“我也忘了。”说着接过,展开见上面题有诗句,细细咀味了一会,认得是惜春笔迹,还有落款,便问紫鹃道:“四姑娘题诗可是在甄家送信之前,还是在后?”紫鹃道:“就是这一天得信的,四姑娘题诗的时候甄宝玉还没有到呢。姑娘们都在大奶奶屋里,先是四姑娘高兴,三姑娘说题得的,后来四姑娘写上的。姑娘看四姑娘题的好不好?”黛玉点头暗想,惜春已有先觉之明,差不多功程圆满的时候了。虽然词句里有些奖借,早把我终身料定,万不是宝玉这样死活把人拖下红尘。四姑娘与妙玉同我结定松、竹、梅岁寒三友了。黛玉想了一会,把小照递与紫鹃道:“替我把这幅大士像也收下来,一搭儿放好在画箱里,我还去供呢。”黛玉这边的话,且按下不表。
林府得信,北静王因有朝政,不便远行,命长史官带同荣府总管押送礼仪。路程远,除表礼外,一切水礼都到南边备办。差官将次抵扬,林府差了四名体面家人迎出百里之外,投帖请安,一同来到码头停泊,地方官亲往拜谒。这里早已邀请出仕过的二三品顶带亲戚迎接差官,大门外两旁扎了吹鼓彩亭,里边东西院厅房二十余处结彩悬灯陈设华丽,预备安顿差官及新亲一众人等,不用另备公馆。
这里荣府家人备齐水礼,将盘盒装设定当,用朱红描金回鸾翔凤礼单开写的:凤冠一品,翠翘双额补服四袭,宫带全围霞四披,朝裙四褶,金玉珠翠首饰一百六十件,缎绸纱绫二百四十匹,单夹棉皮四季衣服三百四十套,吉羊二十四腔,福酒二十四坛,枝、圆、松、榛各色细果六十四盘,还有聘金、礼金并种种礼仪,单上自然分款,写得满满的,话休繁琐。
王府差官坐了轿,升炮吹打,从码头上迎进林府。开筵款待,名班唱戏。这里家人将礼目送进内厅,太太过了目,便送到黛玉处。紫鹃接过展开呈上,黛玉就在紫鹃手里把眼略睃了一睃,紫鹃便折叠放在一旁。接着管家媳妇同老婆子们七手八脚的把首饰、绸缎、衣服等物连盘送进院里来,交付紫鹃、雪雁照单检收,说:“喜果六十四盘,太太已留在那里,替另买了一千多斤,笼总打包停当下船,备着到那里使用。”紫鹃和雪雁一一收拾明白,开了单子,装好箱只,记明号数,陆续发下船去。包勇托林府家人回明,发了自己的行李,带了鸳鸯剑先到船中照应。
这日女眷都已到齐,内外三班戏文,正厅上只请几位大老乡绅同扬州府、江都、甘泉两县陪宴王府长官,花厅内亲友坐席看戏。女眷们也有戏酒,是一班小簧腔在内院伺候。还买了苏州一班女清音,要陪送到荣府去的,先叫他们在堂楼下试演,奶奶、姑娘们爱清静的,自去听清音十番,也有席面。
这里黛玉早已妆饰得天仙似的,等丫环、媳妇们来请,珠围翠绕拥到那边,与众亲戚序次见礼。黛玉的婶母一一指点辈分长幼称呼,内中也有见过的、没见过的。因黛玉在荣府住了多年,未免生疏,便少浃洽,且现在妆新自与平日起居不同。
见礼后各自坐定,戏文开场,演的是《满堂福》。晚上席散,黛玉自回房来,不能在彼酬应。
接连宴客三日。早已雇定大小沙飞、满江横、牡丹头共三十余号,一应妆奁、粗细什物、箱笼行李并需用器皿伙食各编字号,发运下船,分派家人管理,各有职司。到了启行吉日,排开林府执事掌号,细乐数班,众丫环、媳妇伺候黛玉拜别祠堂,又拜辞婶母,坐上彩舆,紫鹃、雪雁坐轿随后。满城文武官员俱至码头候送,林府家人站立两旁回帖阻步请安。看的人塞街填巷,挨挤不开。一时黛玉的婶母同女眷们坐轿下船,带了公子与黛玉同坐一舟。男女各分船只,船上一色扯起奉旨完姻黄旗,送亲的船上各扯自己官衔旗号。三声炮响,起碇开船,各船头上锣声响应震天,一号一号的都挨次开出去了。未知送亲船只行到何处才回,路上有无事故,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话乡情爱叨翡翠簪 诛盗首飞斩鸳鸯剑
话说黛玉登舟,送亲船只离了码头,行到三十里之外还要远送。林老太太吩咐家人坐了小船分赴各船上阻止,便挽了黛玉的手道:“我为家里走不脱身,不能送你到京,底下不知几时再得见面,盼望音信常通,稍慰远念。”黛玉亦安慰了婶母几句话,各各垂泪。黛玉又把他兄弟搂住亲热了一会。林老太太道:“你兄弟年幼离不开我,等他大了几岁去看姊姊。”说着,就要过船与女眷们一路同回。黛玉含泪送出舱外,被婶母拦住,只得止步,看丫环们扶着太太,家人媳妇抱了公子一同过船,洒泪而别。黛玉回身进舱,留心那一盆泪草,安设妥当,鹦鹉架亦悬挂舱中。两边上起吊窗装上玻璃扇,观玩野景,岸柳垂丝,和风澹荡,正是艳阳天气,淑景怡神。
行了数日,已到清江浦起岸地方。因系奉旨完婚进京船只,不怕各闸留难,是以径走水路图其安逸。王府差官急于覆命,便要舍舟登陆,赶紧进京。荣府家人分了几个随着差官前站先行。那时包勇在船听见,也想起岸,因宝玉嘱咐,不敢离开。
林府总管向来认识包勇,邀他搬到自己船上,一同照应渡过黄河。
行了几天,到山东地界,路渐旷野。船上无事,众家人媳妇问起紫鹃,知道姑娘的生日是二月十二已过去的了,那时正值事忙,家内无人提及。如今在船上闲暇无事,便派起公分来与黛玉补祝。紫鹃告诉了黛玉,由着他们各船上知会了,该用海菜、果品、酒面等物,伙食船上原来无物不备,因醵金庆寿,要尽各人的悃忱。唤买办头带了几个人坐着小划船飞风上岸,置备酒席上一切应用的东西,并请佛马、香烛等件。不一时买办齐全,赶上大船交代明白。两府家人都递手本上船叩喜,家人媳妇一齐过黛玉坐船。
船上供了西池王母、南极仙翁,点起红蜡,船板上铺了红毡与姑娘磕头,便叫那一班小清音过船,说这十二个女孩子,都是苏州买来的姑娘,还没有听过他们的曲子,叫来热闹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