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复梦 - 第 9 页/共 53 页

话说桑奶奶吃了梦玉的干,不好意思,只得转身出了院子,眼睛望着梦玉,一递声儿的叫,不提防两只小脚踹在几个西瓜子上,顺着一溜,仰翻身栽倒地下。头重脚轻,这一跤栽了个结实,大半拉身子同一边胳膊皮俱擦伤,后脑勺子在石板上狠震了一下,躺在地下昏了过去。正遇着姨娘们的丫头送点心过来,瞧见桑奶奶躺在地下,披散着头发,一根金簪子掉在旁边,面皮雪白,闭着两眼,鼻子里微微的哼哼。这些人瞧见,忙去通知四位姨娘,都跑出院来,见他这样儿实在栽狠了,忙叫几个有力些的媳妇们扶他坐着慢慢叫他。此时已回省过来,口里叫道 :“哎呀,哎呀!栽死我了!”陶姨娘道 :“我去取点药来,吃了就好。你坐着别动。”朱姨娘道 :“是什么名儿?对 丫头们说了,叫他去取,又省得跑来跑去。”陶姨娘对着个丫头道 :“你去对婉姑娘说,叫他将套房里靠窗的那个书柜子上 第二层小玻璃瓶的日生丹取两丸,快些就来!”那个丫头飞跑去了。陶姨娘道 :“还有一样东西要预备下,等药来对着开水 好调。”荆姨娘道 :“是什么?”陶姨娘道 :“要一茶杯童便。”荆姨娘笑道 :“若是母童便,马上要几盆子也有;若是 公童便,可是少宝。”陶姨娘们听了忍不住大笑,说道 :“荆 丫头的这张嘴上,明日总要长个大疔。也不管二小姐在这里,什么公的母的混说!”修云在旁边只是抿着嘴儿笑。荆姨娘道:   “陶丫头肚里有了小公的儿,你来拉泡溺,倒是正经过路童 便。”陶姨娘红了脸笑着来打,说道 :“我打死你这浪嘴!” 荆姨娘赶忙跑开,朱姨娘道 :“荆丫头也该打,肚里有童便的还多着呢。”李姨娘听了,脸上飞红,笑骂道 :“你倒是专管 养孩子的,总保这样管得,到明日对老太太说,派你去做个被窝巡检。”姨娘们正在说笑,那去的丫头已取了药来。陶姨娘接着瞧了瞧不错,说道 :“没有童便就用黄酒也使得,不拘谁 家有现成的,快去取来。”朱姨娘道 :“我那儿近些,谁去取 罢。” 丫头们答应着,去了几个。不一会,取了一银壶的桔酒 来。陶姨娘叫赶着烫热,取个茶碗将两丸药都用热酒调开,叫丫头递给桑奶奶喝了下去,又冲些酒,将药碗的渣子也咽了。   叫几个媳妇、丫头们扶着他,慢慢到屋里去睡一会,就可止些疼痛。众人扶着他,一路哼哼啧啧的叫不绝口。   不言众人送桑奶子回到屋里,姨娘们同着修云到瓶花阁吃过点心,辞了修云,他四个都到承瑛堂去看三老爷不提。且说梦玉头也不回竟到凝秀堂来,走到素兰屋里。这素兰看见梦玉,就像天上掉下一个宝贝来,拉着他就说不尽话。两个叙谈一会,梦玉道 :“我再来看姐姐。”说着往外飞跑,来到怡安堂,正 遇着海珠姐妹下了台阶,看见梦玉问道 :“你在那里?”梦玉 道 :“我在二妹妹那里。”掌珠道 :“老太太怕你闷的慌,叫我们家去。”梦玉道 :“我正要找你们。”一面说着,三个人 都到自己屋里来。   梦玉住的这院子在怡安堂前面,景福堂的后身,紧靠着内茶房的东边。因梦玉爱这院里的两棵大西府海棠,取名“海棠书屋 ”,人都叫做“海棠院”。内有四时花卉、修竹芭蕉。朝 南有八九间套房,东边是海珠、西边是掌珠两姐妹的卧房。后面还有一层十几间屋子,是丫头、媳妇、老妈们住处。海珠身边的丫头叫做翠翘、金凤,他两个住在前院子的三间东厢房。   掌珠的丫头是蝶板、雁书,他两个住在海棠树的后身朝北的那三大间。   这会儿,翠翘们听见奶奶同大爷来了,都出来伺候,忙揭起帘子,三人走了进去,就到掌珠那边碧纱厨里坐。翠翘们过来给大爷请了安,那些丫头、媳妇、老妈们也都来请安。梦玉走到大炕上说道 :“我怪乏的,躺一会儿再出去。”掌珠道: “老太太吩咐过,说你路上辛苦,在家歇息,不用出去。”海 珠坐在梦玉身边,将手在他身上摸着道 :“去了几日,身上觉 着瘦些。”掌珠笑道 :“那里瘦得这么快?”说着走过来,也 在他身上摸一摸道 :“瘦倒还不很瘦,就是脸皮子黑了些。” 海珠道 :“真个的,怎么你脸上都晒塌了皮,这是为什么?” 梦玉笑道 :“不是晒掉的,倒是在船里蒸掉的。”夫妻正说着 话,雁书道 :“方才查大奶奶叫金嫂子送进一个匣子来,说是 冯裕交进来的,是大爷的什么要紧东西。”梦玉听见,赶忙坐起来问道 :“在那里?”雁书道:“放在书架上呢。”梦玉道: “很好,不要乱动。”说着,又睡了下去。海珠道 :“是什么要紧东西?这样吃惊打怪的!”梦玉道 :“是天灵寺的和 尚送我的长生经,说是供着可以消灾长寿,断不可叫妇人们去动。”掌珠道 :“咱们就不是人?我最恨这句话,不拘是什么 事,就要避什么妇人、鸡犬,把咱们做堂客的,同着鸡犬一堆儿的避忌。这不知是什么忘八羔子造出这样谣言!若是这也避堂客,那也避妇人,那些成仙得道的人都是他妈石缝里爆出来的!”掌珠说的动气,梦玉同海珠忍不住的好笑。梦玉笑道:   “姐姐,你别动气,我请问你,寿星老儿的太太是姓什么?有 几个儿子?” 掌珠“嗤”的一笑,走过来在梦玉腿上打了一 下,说道 :“小油嘴,他惹人动了气,还要说笑话呢!”海珠 笑道 :“雁书,你将那匣子供在大爷的长桌上,书房里到底干 净。”正在说着,兰生笑嘻嘻走进来说道 :“我来给大爷请安 谢步。”梦玉瞧见,赶忙走下炕拉手问好,说道 :“方才见姐姐睡着,不敢惊动。”兰生道 :“我正骂莲儿,看见大爷来了 赶着叫我,也请大爷坐坐。怪热的,茶儿水儿也没喝口儿就去了。”梦玉道 :“我本来才到家,也到各处走走。莲儿是我叫 他不要惊动的,姐姐又要多礼回看。”海珠等让兰生坐下,金凤倒茶。兰生站起身来,笑道 :“等我自己来取罢。”金凤笑 道 :“不要谦虚,倒是应我的鞋子得了没有?后日老太太的寿 日,又是芳芸姐姐的生日,我等着要穿。”兰生道 :“明日准有。”梦玉听他们说着鞋子,忽然想起一件心事,说道 :“兰 姐姐,你在这里坐坐,我去一会儿就来。”兰生道 :“我瞧见 上房已摆晚饭,你且不必上去。”海珠道 :“真个一会儿再去 罢。”梦玉道 :“留兰姐姐在这儿吃饭,我立刻就来。”说着 飞跑去了。海珠道 :“他又不知想着谁,一定去瞧。”兰生道: “我知道,一定到桑奶子那里去。”掌珠点头道 :“一点不错。”海珠道 :“那个浪东西屋里,不去也没有什么要紧。他 一定惦着,实在可笑。”不说海珠们在此议论,且说梦玉自到家之后,一路东走西走,单忘了一个芳芸。方才在承瑛堂接老太太的时候,瞧见芳芸同老太太说话,后来松大人、二老爷又跟着进来,他就趁势儿溜了出来,一路耽搁直到这会,也就忘了这个处所。刚才听见金凤提起,所以想起来一定要去。跑出院门,顺着回廊拣直往东院里去。此时正是传摆晚饭时候,那些丫头、媳妇、老妈们来来往往,一群一阵的滔滔不绝,见了梦玉都问 :“大爷到那里去?”梦玉也不言语,径直往介寿堂 的院门经过,恐被丫头们缠住,忙斜岔着到了承瑛堂。那些丫头、媳妇们瞧见,才要打起帘子,梦玉赶忙摇手,绕着回廊转到芳芸屋里,赶忙掀起竹帘走进去。只见芳芸躺在一个小花梨藤榻上,独自一人瞅着壁上一幅“圯桥进履图”。   梦玉走到面前,叫道 :“姐姐好些没有?”芳芸瞅着画不理,梦玉低下头去叫道 :“姐姐,我知道你怪我。你听我说句 话,我死也甘心。”说着就哭起来了。芳芸听见,赶忙坐起来,说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大爷。想是大爷要到咱们老爷屋里 去请安,错走到丫头屋里来。”梦玉听了,浑身是口也说不了这些话,也辩不来这些冤,一股子的伤心,呜呜咽咽哭着就在芳芸腿面前跪了下去。芳芸本来是一腔子的恨气,瞧见他这样光景,将一股怨气变而为一段柔肠。忙将手拉着梦玉道 :“大 爷请起,那里有个做爷们的跪在丫头面前?快些起来,叫人瞧见像个什么样儿?”梦玉道 :“我要说明白了才起来。”芳芸 一手拉着,一手拿块绢子替他擦眼泪,嘴里说道 :“快起来, 像个什么样儿!”梦玉道 :“我是说明白了才起来。”芳芸道: “我的祖宗,你饶我罢!我实在头晕,再拉一会儿,我就要 栽下来了。”梦玉道 :“我等姐姐不动气再站起来。”芳芸道: “那有个丫头们同爷们动气的道理。” 梦玉道 :“你还要说 这话,我准跪定了。”芳芸道 :“你起来,我不动气。”梦玉 道 :“姐姐真不动气,要好好的叫我一声,我才起来。”芳芸 道 :“好大爷,亲大爷,祖宗大爷,请起!”梦玉摇头道 :   “跪定了,跪定了!”芳芸笑道 :“仔吗的,你今儿这么怄人?   “梦玉道:“我不怄你,只要你可怜我。”芳芸想来是强他不 过,只得笑道 :“我的好兄弟,亲兄弟,祖宗兄弟!你起来罢。” 梦玉这才欢喜,站了起来,将芳芸双手抱住, 脸贴脸的千姐 姐、万姐姐叫个不了。   芳芸道 :“你既是这样疼我,方才瞧见我晕倒地下,你出 来接老太太,理也不理我。”梦玉道 :“我回叔叔说话失言, 叫叔叔多心晕了过去。我急的什么似的。看见老太太进来,二老爷同松大叔又来了,我好容易趁着空儿跑了,到二妹妹那里去。谁知姨娘们都在那儿坐着,说了一会子话,又到家去转了一转,就到姐姐这里来的。”芳芸将手在他额上指了一下,说道 :“你还要说谎,人家不在屋里,你白坐着半天,你倒不对 我说呢。”梦玉道 :“真冤枉,我到谁屋里坐了半天?是谁瞧 见?你叫来对。”芳芸道 :“不用对,是你亲口说的。你那心 上人,急的三脚两步赶忙跑了回去。这又是谁冤枉你来?”梦玉想了一想,笑道 :“是了,是莺儿来说的。我到了兰姐姐屋 里,见他睡着觉,我就没有惊动,看见莲儿说道:‘紫姑娘到三老爷那儿去了,芍姑娘同春姑娘到陶姨娘那儿去了。’我就赶着出来,遇着莺儿,我顺嘴造了几句谣言,说是我来瞧你姑娘,坐在屋里等了半天,连个影儿也不见。这是我瞎话,我实在没有去。我若在他屋里不要说是坐,就是瞧了一瞧的,立刻叫我瞎了眼,还要生个穿心疔,立刻就……”芳芸不等他说完,忙将手握住他的嘴,说道 :“你同莺儿说玩话就是了,又赌什 么咒?你再说,我真个就恼了,咱们一辈子不要见面。”梦玉道 :“姐姐别恼,我就再也不说这些话。”芳芸道 :“很好。”   梦玉道 :“巧儿呢?”芳芸道 :“ 我叫他到厨房去对颜嫂 子说给我做碗汤去了。这一会也该来了,你在这里同我吃饭罢。”   梦玉道 :“使得。”说着, 芳芸走下榻来,问道 :“兄弟, 你喝茶不喝?”梦玉道 :“我嗓子眼儿里冒火呢,正要喝茶。” 芳芸走到靠窗妆台桌上,取起一把旧宜兴砂壶,将个小莲子杯斟了一杯,递与梦玉。自己也喝半杯。梦玉喝了一口,连说:   “好茶!姐姐,这是什么茶?”芳芸道 :“这叫老君眉,是武夷上品。太太因我病,给我一瓶。是老爷最爱的茶叶,自己收着的。”正说着,有个老妈同巧儿端着两个碗、两个盘走进房来。巧儿接着摆在桌上,取过香牛皮小垫子,将小锡饭钴子垫着放在香几上。梦玉一面喝茶,看那四样菜:一碗细粉虾圆汤,一碗蒸大鲫鱼,一碟子火腿肉,一碟五香冬菜拌虾米。巧儿摆了姑娘的镶银牙筷。芳芸道 :“再添一双筷子,大爷在这 里吃饭呢。”巧儿又赶着摆了碗筷。芳芸让梦玉坐上面,自己坐在横头。巧儿送上饭,两个人你推我让,吃的很舒服。芳芸病了几天未曾吃饭,今儿见梦玉回来,又在这里同吃,心中大为欢喜。不一会两人用完,巧儿伺候漱口,端过面水。梦玉同芳芸洗脸。砂壶里对上开水,替大爷同姑娘倒了茶,然后将菜蔬收下,自去吃饭。梦玉喝完茶,说道 :“姐姐,我明日再来 看你罢,这会儿还要去见见那些师爷们,转来就是请晚安的时候了。”芳芸道 :“你去罢,闲了就来。”梦玉点头,照旧由 原路东歪西转到了怡安堂。只听说桑奶奶为追玉大爷不上,自己栽了一跤狠的。梦玉不等说完,一直过了景福堂走到桑妈屋里来。只见他躺在炕上,嘴里不住的哼。梦玉问道 :“妈妈, 你怎么狠狠的栽了这一跤?我这会儿才知道。”桑奶子瞧见梦玉,就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口里数数落落的说道 :“人家奶了 个哥儿、姑娘,再没有不是知冷知热护着妈妈的,就是我倒运,费了千辛万苦领你大来,白不相干,倒同那些妖精一个个的鬼鬼祟祟。我就是你们眼中钉。这会儿就是这个样儿,我还那里想你们的养老送终呢! 你们只要拿出话来, 说打发我就滚蛋儿,省得叫你们瞧着我就眼红。趁着我不聋不瞎,好去找头路。   何苦呢!就是这样收拾我。今儿这样叫着,头也不回的跑,带累我栽这一跤,晕了半天才省转来。可怜躺在这儿,谁来瞧我一瞧儿?就是我的干女儿秀春姑娘看我可怜,偷个空儿来照应照应。若不是他来,就在这儿咽了气,也无人知道。”梦玉总也一声不言语。   且说海珠们等着梦玉吃饭,直等了大半天,再也不来,就叫金凤去桑奶子那里,“听听他同大爷说些什么,再说不完了“。金凤来到桑奶子屋里,听了半天,折转来对海珠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又说道:“大爷总一声也不言语。海珠听了十分动气。兰生道:“叫个人去,就说太太叫大爷呢,等大爷出来,同回来吃饭。”金凤赶着叫了个伺候的老妈,教了他的话,去请大爷。老妈儿去不多会,只见梦玉气冲冲的走了进来。兰生笑道 :“你留我吃饭,你又去了不来。”海珠姐妹见他的神气 不好,知他动气,忙叫翠翘倒杯茶给大爷解解气,说道 :“谁 叫你瞧着端饭你倒跑到他屋里去?那是个什么东西,你也不值同他动气。”掌珠道 :“温杯佛手露,你消消气罢。”梦玉点 头,姑娘们摆了杯筷。   正是十五,那一轮明月照满纱窗,四边玻璃高照俱点着红烛。梦玉让兰生坐了正面,拉海珠坐了对席,掌珠坐在上面,梦玉坐在下边。几个体面丫头站在伺候,金凤们四个轮流上菜,老妈们俱端在门外等着。   看官知道,凡是老太太、桂夫人、石夫人以及各处管事有体面的丫头,因内中有老爷们通房得宠的,有办事认真、毫无苟且的,有正直不阿、赤心为主的,有肆应勤敏、能于繁剧的。   又因梦玉是个单丁独子,无多手足,所以叫梦玉同这些管事体面丫头都是姐妹称呼,不拘主仆礼。在这些姑娘们,各尽其道。   这且慢表。   此刻,梦玉等四五个正对着竹梢明月,兼有那桅子、茉莉、珠兰、金雀阵阵香风,醉心悦目,彼此畅饮。兰生见翠翘们往来上菜,甚觉不安,时刻站起坐下。海珠道 :“我倒有个道理, 翠翘们也没有吃饭呢,叫他们端过杌子来,一角分一个,大家吃个团圆饭不好吗?”梦玉不等说完,大叫 :“是极!是极! 快端杌子,快端杌子!”蝶板道 :“像个什么样儿,等奶奶们 吃完了再吃不迟。”梦玉站起身来道 :“我替你们端杌子。” 慌的金凤们道 :“你去坐着,等咱们自己端就是了。”梦玉道:“你别管,我要替你们端了才放心。”兰生同海珠们看他这个样儿,甚是好笑。   梦玉东一处西一处的摆好,将他四个扯了坐下,不觉欢喜的哈哈大笑,说道 :“二月间老爷赏牡丹做群芳会,同着太太、 姨娘、姑娘、丫头、嫂子们拢共拢儿坐在一堆赏花饮酒,我见了心中很乐。这会儿我也混出个主意,咱们今日也做他个小群芳会,叫丫头同这该班的嫂子们,都拿炕桌子坐在地下围着,咱们大家畅饮一会,乐他一乐,岂不有趣?”掌珠见他说的热闹,抿着嘴儿笑道:“你看乐大发了。”梦玉道 :“海珠姐姐 见我不乐,出这主意,你也不帮说句话,坐着旁沿儿傻笑。”   掌珠笑道 :“你一张嘴还不够说呢,叫我说个什么?”众人都 大笑。海珠道 :“就依他,大家都抬了炕桌子坐下罢。” 丫头们叫该班的嫂子,是高升、金映两人的媳妇,抬了三张炕桌子围着正席放下,铺了席垫子。两家媳妇同几个体面丫头坐了两桌,粗丫头坐了一桌。各将应分的菜饭都端了来摆在桌上。梦玉将桌上的果菜分了些给他们,大家都要吃酒,不许吃饭。于是,上下四桌都吃起酒来。媳妇、丫头们轮着上酒上菜。海珠们说的说,笑的笑。地下的那三桌,也是你一言我一语的混说混笑。   梦玉十分高兴得意,就将路上的光景高谈阔论起来。海珠道 :“我倒忘了,大爷的行李、零碎都收了进来没有?”碟板 道 :“都交进来了,一件也不短少。倒是大爷的百岁衫里面多 了一块白绸手帕,上面斑斑点点的不知是些什么,倒像都是眼泪。”梦玉不听说完,赶忙问道 :“在那里?你别掉了我的。” 蝶板道 :“我见不是大爷的,在我屋里炕上呢。”梦玉大惊 道 :“快给我取来,别叫人捞了去。”蝶板道 :“谁要那怪脏的东西。”海珠道 :“是那里来的绢子?肮肮脏脏的,别拿到我屋里来。”蝶板道 :“我闻那股味儿,不像是爷们的。”金 凤笑道 :“爷们是个什么味儿?你倒说说我听。”海珠们哄然 大笑。蝶板臊的脸胀通红,瞅着金凤道 :“谁像你这样刻薄嘴? 明日叫你嘴上长一溜儿的羊须疔!” 金凤笑道 :“ 我嘴上 长了须,好让你闻味儿。”兰生同海珠们都笑的气也喘不过来,口里说道:“笑死我了!”只是摇手,将个蝶板笑的哭不得笑不得。雁书道 :“蝶妹妹,你别害臊,我替你罚凤丫头一杯。” 翠翘道 :“一小杯便宜他,罚他一大杯才解人恨。”金凤道: “这才扯臊,捕衙老爷打门斗,你多管闲事。你若气不过, 也去闻闻。”蝶板笑道 :“翠姐姐,你过去替我将他的嘴扎烂 了他的!”金凤笑道 :“扎烂了我的嘴,明儿叫我须长在那儿 呢?”众人又哄然大笑。   只见走进一群人来,笑道 :“好快活,好快活!这么热闹 也不邀邀咱们。”众人一看,原来是四位姨娘同着老太太屋里的五福、如意,桂夫人屋里的芍药、紫箫,石夫人屋里的书带,修云小姐屋里的文来这一班人。地下的丫头赶忙将炕桌拉开。   众人止住道 :“快别动。”海珠们都站了起来,说道 :“四位姨娘同姐姐们来看热闹呢。”姨娘们道 :“听着你们的笑声不 住,咱们赶着来帮个笑声儿。”海珠笑道 :“依我说,帮笑声 儿不如听笑声的有趣。”荆姨娘道 :“我从来不爱听笑声儿。” 朱姨娘道 :“不用笑不笑,咱们坐在一边,好让他们吃饭罢。” 兰生道 :“咱们玉大爷今儿要做个小群芳会,所以上上下下 都在一堆儿。”陶姨娘笑道 :“咱们来的凑巧,替咱们玉大爷 助个会儿罢。”梦玉忙道 :“姨娘们肯赏光热闹,更为有趣。” 紫箫道 :“咱们且把来的本意申说明白,再说喝酒。”陶姨 娘笑道 :“真个我倒忘了。”兰生笑道 :“我替你们说了罢,都是来回看大爷的, 是这个本意不是?”芍药道 :“一屁放着。”梦玉赶忙道 :“怎敢劳动四位姨娘同诸位姐姐的驾!” 荆姨娘道 :“咱们也不用谦虚,尽管站着耽搁了人的酒饭,你 们照旧坐下,咱们这些人都坐在这半拉。有爱喝酒的,倒了酒在这里喝,说的说,笑的笑,总叫大爷乐就完了。”李姨娘道:   “我倒有个主意,你们都要依我。”梦玉同海珠们道 :“姨娘怎么说,怎么好。”李姨娘道 :“今儿玉大爷出门回来,咱 们该替他接风洗尘。老爷给松大老爷接风,在恩锡堂唱戏,连本府本县这些老爷、太爷们都在那里,好不热闹。怎么好叫咱们大爷干干儿的?这会儿你们竟将饭吃完了,将这些都收了去,擦干净桌子,摆上一张。我作个小东儿,备两桌碟子大家热闹,给咱们大爷洗尘,等明儿备两样菜接风,你们说好不好?”众人都道:“很好。”书带说 :“咱们公分罢。”李姨娘 道 :“公什么分呢?你别叫分子,听见笑话。”海珠们道 :   “既是这样,咱们竟领姨娘的情,先吃饭。”梦玉道:“你们吃 饭,我吃不下。一会吃稀饭罢。”于是,海珠们坐下吃饭。   李姨娘道 :“高嫂子,你到厨房去对颜嫂子、辛嫂子们说, 叫他们赶紧备两桌果碟子,不拘荤素,立刻就要,叫人就送到这儿来。”高家的答应去了。这里海珠们也都吃完了饭,赶忙叫人收拾。丫头们伺候漱口、净了手,又搭过一张桌子摆上,摆好杯筷。陶姨娘道 :“咱们还忘了要紧话,老太太同太太都 吩咐过,说大爷路上辛苦,今儿不用请晚安,叫奶奶们也不必上去。”海珠们答应。众丫头倒上茶来,众人站的站,坐的坐,都喝着茶。   陶姨娘说起桑奶子刚才栽跤的话,海珠道 :“怨不得他有 气!这一位刚在那里受了气来,全亏这一阵笑,才将那一肚的浪气笑掉了。”朱姨娘道 :“那算他娘的什么东西!今儿栽死 了倒是干净,偏又不死。”李姨娘道 :“你也不怕大爷恼你!”梦玉道 :“咱们说别的,再不要提他了。”正说着,老妈们 已端了果碟来,丫头、嫂子们将果碟摆满两桌。海珠让四位姨娘俱坐在上首,让诸位姐姐们叙着年齿坐下。梦玉、海珠对着掌珠,下面就叫金凤们一同坐着。众人重又畅饮,不知吃到几时,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金雀一枝催酒阵 银钩满幅写芳名   话说姨娘们坐下,彼此让了一回,各人放量畅饮。梦玉道:   “这样吃法怪冷淡的,咱们要行个令才喝的热闹。” 陶姨娘道 :“行个什么令呢?”朱姨娘道 :“数个重一重二不重三的,一去二三里罢。有酒有底。逢三六九用骰子赶点,不拘爱同谁掷就同谁掷。点小的输酒。”众人道 :“这倒罢了。”雁 书去取了一个骰盆、骰子来。陶姨娘道 :“你令官,谁是令底 ?”朱姨娘道:“荆丫头不吃酒,就派他令底。”海珠道 : “这很公道。”朱姨娘吃了令杯,又派了梦玉做监酒官,“若有 人门面不干,除罚了本人外,还要罚监酒者”。众人听见,都纷纷各干门面。梦玉看着各人门面都打扫干净,请起令。朱姨娘起令说了一,李姨娘接着也说一,兰生接着说了两个二。紫箫笑道“我知道,你们要挤我。”就抓起骰子,向着梦玉道:   “我掷你。”将骰子掷下去,成了三个四,三个五。紫箫欢喜 道 :“赢定你了。”梦玉将骰盆移到面前,掷了一个九点。紫 箫赶紧叫给大爷斟酒,丫头们拿着壶刚走到大爷面前,朱姨娘道 :“大爷那里且慢些,先给紫姑娘斟起罚酒,等明白了再罚 大爷。”紫箫道 :“我没有得不是,怎么要罚?”朱姨娘笑道: “数到你面前,连数也没有报,你就混掷起来。 大爷是你带累的,也要罚。”梦玉道 :“该罚,该罚。”叫丫头斟上酒, 才要拿起来喝,紫箫道 :“你站着。这是我带累的,酒不该你 吃,让我代你喝了罢。”书带说 :“这很公道。”文来站起来 说道 :“西大奶奶,你将大爷的酒递过来。”原来祝府的内外 人等,因两位大奶奶分别不出称呼,知道海珠住在东屋,就叫东大奶奶,掌珠住在西屋,就称西大奶奶,以为分别。这会儿,文来坐在掌珠的上肩,所以叫西大奶奶将大爷的酒递了过来。   掌珠就顺手在梦玉面前将一杯酒取起递与文来,文来接着说道:   “不用那个这个的,我代大爷吃就完了。”说着,拿起杯子 一口而尽。紫箫道 :“到底是我好妹妹。”一面说着,一面将 自己的罚酒也干了。   朱姨娘道 :“今儿这酒可是罚大发了。”海珠道 :“又罚什么?”朱姨娘道 :“荆丫头、玉大爷、紫丫头、书丫头、文 丫头都是要罚的。”荆姨娘道 :“我好好的,又不言语,怎么 要罚?”朱姨娘道 :“罚的是不言语。”荆姨娘道 :“你说出理来,我情愿受罚。”朱姨娘笑道 :“我没有理,就敢做令官 ?我方才有令在先,是有酒有底。紫丫头同大爷的罚酒,应该请底,还要请监官验酒。大爷本身的酒,要请底官验过,才请底官分判什么吃法,然后才饮。也没有这样不遵令的人,自由自主的混相授受。书带帮着说合,西大奶奶作过付,文来硬自 受赃。你这底官疲软无能,全不管事。你们说该罚不该罚?”   众人听了,都大笑说道 :“罚得是,罚得是!”荆姨娘道 :   “既说出理来,是我该罚。”叫丫头斟上酒,说道:“请大爷验 酒。”梦玉站起来瞧了瞧,说道 :“很好。”荆姨娘回过头来, 请令官的酒底。朱姨娘道 :“要一句宪书,一句曲牌名,一个 古人,一句诗,一句俗语,合拢要成文理。说完之后,将酒一口干尽。”荆姨娘笑道 :“好累赘。”陶姨娘道 :“怕累赘,就别点头。”兰生笑道 :“陶姐儿,那里学的这样油嘴?”陶 姨娘笑道 :“丫头家,混多嘴!”说的众人大笑。 荆姨娘道 :“你们听着,先从宪书上说起。”芍药道 :   “你说罢,别要耽搁工夫了。”荆姨娘说道 :“出行步步娇,遇着寿星老,杖藜扶我过桥东,你道可笑不可笑?”众人听了大笑,都说道 :“很好。”荆姨娘将那杯酒一饮而尽。轮着梦玉 也斟上酒请底,朱姨娘道 :“也照着荆丫头说罢。”梦玉想了 一想,说道 :“沐浴懒画眉,看见苏小小,且寻花底醉春风, 你说好不好?”说毕,将酒饮干。朱姨娘道 :“很好,这该紫 丫头。”金凤道 :“快斟上酒”紫箫笑道:“罢呀!都是你们 七张八嘴的纷纷议论,闹的我左罚右罚,还要多嘴呢!”如意道 :“凤丫头,随他狗咬吕洞滨,不识好人的东西!”海珠笑 道 :“咱们这边别管他们的闲事。”紫箫道 :“请验酒。”梦玉瞧了瞧道 :“还浅些儿。”紫箫瞅他一眼道 :“这孩子真没有良心,方才为替你代酒,闹的罚不了。酒里的这点情儿,你也不容。”五福道 :“代酒是私情,这是公事。”兰生道 :   “快添些罢。”紫箫笑道:“我不添,怕你不同我去睡。”众人 听了都哄然大笑。兰生笑着,将手在他身上狠掐了一下,掐的紫箫怪嚷怪笑的。众人笑住了,紫箫添上酒,又验过了,然后请底。荆姨娘道 :“你说人纷纷议论,就叫你飞’纷纷’两字, 一个’纷’字一杯酒,飞到谁,一口干无滴。”紫箫道 :“这 倒是难事,等我想一想。”说道 :“除我数起。”随念着 :   “鸱枭挂萝薜,凉月白纷纷。”就由书带、文来、掌珠、梦玉、 金凤、蝶板、雁书、翠翘,恰数着海珠、芍药,一人一杯。   紫箫将酒送了过来,给海珠、芍药也斟上一杯。海珠们笑道:   “这酒风儿吹到咱们这里来了。”芍药道 :“喝干了,让他们好缴令。”他两个将酒一口吃干,将杯子拿着往下一覆,说道:   “酒干无滴。”谁知芍药的杯子里滴下几点来, 翠翘看见连忙叫道 :“芍丫头的滴下来了。”芍药道 :“我滴在桌子上,又没有滴在你肚子里,要你着急嚷个什么劲儿?”众人又哄然大笑。五福正吃着藕,不觉失笑,喷了一桌子的藕渣,越发笑个不了。朱姨娘笑道 :“芍姐儿的酒是要罚的,你且等着罢。”于是,书带斟上酒,如意道 :“我有一句话, 不知说的是不是?”众人道 :“你说的一定有理。”如意笑道 :“虽没有大理,也没有什么不是。”李姨娘道 :“是句什么话?”如意道: “向来席上飞字只准一句诗,方才紫丫头是两句。 我彼时要说,又看见众人都不言语。东大奶奶同芍丫头也不说什么,吃干了酒。我这会不得不说,以后只准一句,若再两句,就算违例,要罚。”朱姨娘道 :“这说得是。”书带道 :“少说话,我请验酒。”梦玉道 :“使得。”又请底,荆姨娘道 :“连身数起飞个’瓜’字,飞到谁,作十口响干。不响一声,罚一杯。”   书带应声念道 :“荒畦烟雨故侯瓜。” 由本身数起,恰数到雁书,五福笑道 :“雁姑娘是个什么瓜?”金凤道:“只怕是 个倒瓤儿的西瓜。”蝶板笑道 :“我瞧着倒像个倭瓜。”海珠 们一齐大笑。李姨娘笑道 :“你们别要大家挤他,看挤出他的 瓜子儿来。”紫箫道 :“挤出瓜子儿,咱们正好下酒。”梦玉 笑的手舞足蹈,看见雁书叫他们说的满面通红,赶忙跑在他背后,将手搭在他的肩下,说道 :“好妹妹,你别听他们的混话, 只管斟起酒来,作十口响响的咽下就完了。”说着,自己要了酒壶,替他满满斟了一杯,说道 :“不要验了,吃罢。”陶姨 娘道 :“你走开,让他好吃。”荆姨娘笑道 :“席面上有谁说话的就罚,静静的听他咽酒。”梦玉赶忙走到自己坐上。   这雁书见他们一个也不言语,听他咽酒,心里越发急的乱跳,脸胀通红,拿起杯来就咽了一大口,并无声响。翠翘急的乱嚷道 :“我的妈,多大一点杯子,叫你喝了一大口,咽的又 不响。你瞧瞧,这一点儿就够咽九回吗?”众人忍不住的好笑。   雁书越发急的通红,说道 :“我愿罚十杯酒,一口气儿吃掉了 倒舒服。”朱姨娘笑道 :“你把那点子吃干尽了,罚十杯酒就 是了。”雁书道 :“这倒爽快。”将杯子里的喝干了。梦玉叫取了十个杯子,一箍脑儿斟上,都是满满的,说道 :“你请底 罢。”雁书站起来请底,荆姨娘道 :“左右邻各吃一杯,十口 响干无滴。”翠翘同蝶板笑道 :“咱们早知道是跑不掉的。” 雁书道 :“我倒要听听你们的响声儿。”翠翘道 :“咱们有什么响声儿叫你听?”雁书道 :“我不会同你们胡说乱道的,你 乖乖儿的替我吃罢。”翠翘、蝶板一人取了一杯,说道 :“你 们都听着,一会儿别赖。”翠翘道 :“让我先喝,别将响声儿 扰在一堆儿,听不见。”蝶板笑道 :“很好。”说着,翠翘就 响响的咽了一口,众人道 :“真个响。”随又接连咽了七八口 响的。雁书道 :“原来他没有咽酒,尽是空咽的响。”翠翘道: “我只要十回响干这杯酒就完了。还差一口,你们听着。” 拿起杯来使劲儿的一口响干,梦玉乐的大笑。掌珠道 :“你且 慢乐,一会儿也就轮着你了。”梦玉道 :“我学了翠姑娘的法 儿,就咽一百口也响的了。”蝶板也照着翠翘吃干。雁书道:   “再请底。”荆姨娘道 :“这两杯,左左邻、右右邻各吃一杯。   先取席上一样果子,念句古人诗,须要有果名的,不切者罚。”   雁书的左左邻是金凤,右右邻是海珠。雁书站起来,将一杯满酒送到海珠面前,又拿了一杯递与金凤。海珠取了一片秋梨在手内,口中念道 :“一片梨花冷不消。”众人赞道 :“东大奶奶说的又切又雅。”梦玉道 :“海珠姐姐,我代你吃这杯酒。” 海珠道 :“你又没有吃饭,等着吃口粥,一会儿再喝罢。” 梦玉道 :“我很饱,连稀饭也不想吃。”掌珠道 :“吃点子豆蔻,消消再吃。你是监酒,瞧着咱们吃罢。”梦玉道 :“我今 儿很欢喜,喝下去的酒都不知到那儿去了。”海珠道 :“你既 是欢喜,再歇一会儿代我喝。”说着,就拿起来一饮而尽。金凤说 :“我可不会念诗。”紫箫道 :“我念,你喝酒。”金凤应允。紫箫就将蝶子外一个红杏儿取在手内,念道 :“猩血红深杏出墙。”金凤忙干了酒。   雁书道 :“这六杯酒请底。”荆姨娘道 :“自饮两杯,那四杯,一杯一杯的掷点子,顺着数到谁,是谁吃。”梦玉笑道:   “这很公道。” 丫头们送过骰盆,雁书先将两杯喝干,然后一掷,是三个二。雁书道 :“从我数起。”顺着数至如意,送 过酒去干了。雁书又掷是两二、一么,不用说,是五福,也饮干了。又掷了一五、一二、一么,应该是陶姨娘,丫头们将酒送了过去,也干了。雁书又掷出两二、一五,数着是朱姨娘。   众人道 :“令官今儿没有喝酒,这倒公道。”轮着该是文来的 罚酒,文来将酒斟上,请验。梦玉道 :“还要满些。”文来就 满满斟的齐了口,说道 :“这满不满?”梦玉道:“很好,请 令官判酒。”朱姨娘道 :“文丫头使性儿,将酒满齐口儿,很 好。就照样儿一杯化十杯,第一杯就做了令儿的本题,敬了大爷。”文来将酒亲自送梦玉口边,一饮而干。请判第二杯,请酒底分判。荆姨娘道 :“第二杯、第三杯敬了两位大奶奶今日 团圆喜酒,第四至第十共七杯,席中人对花饮酒。”兰生笑道:   “朱姨娘、陶姨娘、西大奶奶、紫丫头、雁丫头、文丫头都 对着花,应该饮酒。”荆姨娘数了一数,只有六人。海珠道:   “兰姐姐对着画的牡丹花,倒不算花吗?”众人都说:“甚 是。”兰生叫道 :“并没有说对画花饮酒,怎么算上我呢?” 梦玉道 :“虽是画的,到底是花,还对着花中之王,这杯酒更 该要饮。”兰生无奈,只得领酒,同那对花的都一饮而干。   芍药道 :“该我的滴酒罚酒,斟上一杯请验。”梦玉道: “很好,请判酒。”荆姨娘道 :“你滴了四点,照样化做四杯,取了鼓来击鼓催花,饮此四杯。”梦玉听了大乐,叫道 :“很 好。完了四杯,咱们竟是催花击鼓,又热闹,又爽快。不知令官可还使得?”朱姨娘道 :“很好。咱们接着竟是催花击鼓罢。”翠翘道 :“我去取鼓来。”梦玉折一枝金雀花。不一会 鼓已取到,派两个会击鼓的丫头,在纱外面起鼓。席面上彼此手忙脚乱,你递我接,只听见笑声盈耳。丫头们不住上酒,这一会,人人吃了个大醉。   时已月转花梢,星移斗柄,外面松大人们也止戏散席,各位大老爷俱告辞回署。祝筠送松柱到意园的绿云堂安歇,又派了两个小旦在那里伺候。然后几对小子掌着玻璃手照,一直送到垂花门口,有里面该班的丫头、媳妇们接着照了进去,走过景福堂甬道上,吩咐到枣桂堂去。丫头照着绕过回廊,进了枣桂堂的院子,仙凤、秋云赶出来迎着,那些丫头、媳妇们俱已退出去了。祝筠问道 :“姨娘呢?”秋云道:“在海棠院,尚 未回来。”祝筠道 :“也罢,且不用去叫他。”仙凤、秋云伺 候老爷在后面套房内坐了半日,出来同到姨娘屋里,两个忙端水伺候老爷洗了手,脱去衣服坐在炕上。秋云送过一小杯药酒,仙凤又在一个金瓶里取了小丸红药,祝筠吃过酒药。仙凤同秋云跪在炕上,拿鹅翎扇儿四面扇了一遍,然后下来放了帐子,一面去通知姨娘。   且说梦玉们正在击鼓催花,欢呼畅饮,人人都入醉乡。见枣桂堂的丫头金桔来请姨娘,荆姨娘问道 :“谁叫你来的?” 金桔道 :“两位姑娘。”荆姨娘道 :“你来的时候,老爷还在那儿吗?”金桔道 :“已脱了靴帽衣服了。”李姨娘道 :“别耽搁工夫了,去罢。”荆姨娘道 :“咱们今儿喝一夜的酒,谁 去睡觉明日吃谁的东。”陶姨娘道 :“罢呀,别扯臊。谁同你 赌东?咱们也乐够了,让大爷歇歇罢。”兰生道 :“十八是老 太太大庆,十七是寿日,又是芳芸妹妹生日。我的意思,咱们公分竟是明儿,给玉大爷接风,芳丫头做生日一举两便,寿礼各人自备,酒席等项交给李姐儿去办。除掉了玉大爷、两位大奶奶、芳丫头四个人外,用了多少按股公派。”众人都道 : “兰丫头的话很是。”李姨娘道:“咱们还要公议公议,也不是 一句半句说得完的,叫荆丫头只管去,咱们商量定了,明日给你信儿。”荆姨娘道 :“我在这儿听你们商量。”兰生道 :   “你这是何苦呢!你去你的罢,别叫人替你耽心。”众人听说, 都站起来一路乱推,荆姨娘也就将计就计的一路笑着,出了院门回去不提。   这里翠翘们赶着叫人收拾,搭开桌子将杌椅摆好,一齐俱倒上茶来。众人坐下,海珠道 :“明儿的分子,连咱们三个都 要算在里面才得。或者玉兄弟不出分子,还有个因。我同掌妹妹又不出门,又不生日,好端端的不出分子,岂不可笑?”紫箫道 :“大奶奶也说得是。咱们竟依着公派。”五福道 :“派不派都容易,倒是怎么个儿办法?”李姨娘道 :“明儿是老爷 请松大老爷同各位太爷们在崇善堂看苏州新到的班子演什么《金谷园》新戏,就接着下去给老太太做生日。咱们家的两个 班子明儿都闲着。我的意思竟是早上吃面,各人赶着办各人的公事。午后咱们在如是园的秋水堂吃酒,就叫瑞宁班的小人儿们演新排的《无底洞》。秋水堂又宽绰,又凉快。再者梅姑太太明儿准到,咱们备一席敬老太太,就给姑太太接风。摆在承瑛堂,就着三老爷、三太太,又没有外人,随三老爷爱听南词也好,爱说大书也好,爱看戏法也好,都是现成,要叫谁,就是谁。明儿早上叫人吩咐听事的知会那些先生们,都不要走开,在家伺候着。咱们一早就要回明老太太同太太们,赏我们半天假,大家乐一乐。错了明儿,谁也没有空儿。”梦玉也不等说完,喜的大叫道 :“有趣,有趣!就是这样很好。这会儿就去 回老太太。”海珠们听见了,“嗤”的一笑,说道:“你真是傻子,老太太早睡觉,这会儿还等着你去回话呢!”李姨娘道:   “你别性急,明儿请早安的时候再回不迟。”紫箫道 :“事 情呢,竟是一定面不可移的。这样办,须得要出个知单,众人才知道。”如意道 :“很是。蝶妹妹去取了笔砚来,咱们起个 稿儿。”书带说 :“又不做文章,起什么搞儿呢?拿个全帖来 一写就是了。”紫箫道 :“你这么通,倒不去下场。”书带笑 道 :“等着我明儿捐个监生,也去混混。”五福笑道 :“那儿有个母监生?若是点名的时候,大人们问你,腹中可有文章没有,你怎么答应?”紫箫不等书带回答,抢着说道 :“我替你 说,监生腹中并无文章,只有一肚子的溺。”掌珠刚喝着一口茶,不觉“噗嗤”一笑,喷了陶姨娘、兰生一脸一身,大家哄然大笑。各人丫头赶着送上毛巾,擦脸的擦脸,擦身的擦身。   书带笑着来打紫箫,跑的过猛,不防踹着地下扫不尽的果子皮,“咕咚”一跤栽倒在地,将这些人一个个笑的弯腰曲背,话也说不出来。海珠们笑的只是摇手。梦玉一面笑着,一面过来扶他。如意笑着道 :“这个才叫做监生及第。”书带站了起来, 梦玉给他上上下下的抖灰,众人才止住了笑。兰生道 :“这一 跤,只怕文章都跌出来了。”紫箫道 :“人家的文章掷地是金 石声,他的文章掷到地下’噗’的一响,是块肉声。”众人听了,又复大笑不止。书带也是笑不可仰,赶到紫箫面前,将他揿倒杌子上,使劲的在他身上混掐,笑的紫箫没口的告饶。书带问道 :“你还敢混说不混说?”紫箫摇头答道:“再不再 不。”书带说 :“你亲亲热热的叫我一声,才饶你。”紫箫说: “要叫你个什么才亲热呢?”书带道:“随你,若是叫的不 好,总不饶你。快些!你再不叫,我就混掐。”才要动手,紫箫忙道 :“我叫,我叫。我的亲亲热热知心知意的监生妈!” 引的众人又拍手打脚的大笑。书带笑道 :“你还要加字眼!今 儿可是要定你的小命儿!”急的紫箫“好姐姐、好妹妹、好姑妈、老祖宗、老太太”一路的混叫。书带笑道 :“罢了,饶你 这小蹄子罢。”放了手,将他拉起来。紫箫云髻蓬松,金钗堕地,杌子上揉坏了多少的茉莉、栀子,一面挽着乌云,说道:   “何苦呢!将人家个头闹的像个什么样儿呢?”书带道:“你 不招我,我就惹你的吗?”紫箫说 :“是了。妈,你老人家 请坐着,等我明儿买块豆腐来孝敬老人家,赔不是。”书带一面走着,说道 :“乖孩子,饶了你罢。”众人的笑声那里止得 住。紫箫笑道 :“不害臊的,蛋黄儿没有长结实,就要做妈!” 兰生道 :“紫丫头,你今儿想着要笑死谁?你再惹人笑,我 就撕开你的嘴。我看你还说不说!”紫箫道 :“我的嘴预备下 几箱子,专等着姑娘们去撕呢。”梦玉直笑的大嚷大叫。   金凤端了一碗煮的莲子、扁豆、米仁、芡实,蝶板拿着个银羹匙、一碟的雪白洋糖,都站在梦玉面前,梦玉接了羹匙,就着金凤的碗吃了一口,又加上些糖调了调,又吃几口,摇头不吃了。翠翘递过茶来,漱了口。雁书过来给梦玉除了束发冠,将发扎了两个丫髻,脱去皂靴,换了双厚底纳绣满花鞋。蝶板、金凤伺候着解带脱衣,穿上一件百岁衫。这百岁衫,是那些有年纪穷人的布衣服,不拘颜色,要一百个老头子的,是老太太做了新的,给他们换了。每件衣上取一块,斗成一件衫子,与梦玉穿,总是一年一件。因梦玉是个独子,又生在富贵家,恐其享福折寿,故此要借穷人寿数,替他解解灾难。每晚请过安,到自己屋里就要穿上,一年三百六十日,是没有一天不穿的,所以这会儿金凤们替他穿上。此事表过不提。   兰生道 :“笔砚放了半日,是谁动笔?竟请写起来。”五 福道 :“大奶奶一写就是了。”海珠道 :“姨娘们不拘是那位,请写。”陶姨娘道 :“咱那字,只好上帐簿,那里写得帖 儿?断不写的。”紫箫道 :“什么大不了的事,又不要你们写了去刻碑!这也犯得上推三阻四的装腔做势?”朱姨娘笑道:   “既这么着,你就一写不好吗?”紫箫道:“使得,我就写。 但是怎么说法,要你们说着我写。”海珠道 :“这使得。”将 杌子端在桌边,紫箫坐着。众人围满一桌,你一言我一语的商量不定。掌珠道 :“我念着,你写罢。”紫箫道 :“这好极了。”   随一面写着,掌珠一面念道:   梦玉主人远出新归,我等应治一樽作解装之会,而十七又为芳芸姐执帨之辰,凡我同人,亦当举觞称庆。是以拟于十六日,早为汤饼,暮治彩觞,一成两事。集群芳于秋水堂前,杯酒双呈,庆同好于春风坐上。礼须自备,分则均摊。敬列芳名,书知是启。同人公具谨开:   集瑞堂陶姨娘   芳芷堂朱姨娘   枣桂堂荆姨娘   凝秀堂李姨娘   瓶花阁修云二小姐   海棠书屋海珠大奶奶   掌珠大奶奶   介寿堂   吉祥姑娘   如意姑娘   五福姑娘   三多姑娘   怡安堂   兰生姑娘   芍药姑娘   春燕姑娘   紫箫姑娘   承瑛堂   秋雁姑娘   书带姑娘   瓶花阁   双梅姑娘   文来姑娘   海棠院   翠翘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