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复梦 - 第 6 页/共 53 页
‘那边出个和尚,咱们家里也出个和尚,这倒公道。’倒是巧姑娘,听了他父亲出了家,他哭的要寻死上吊呢。我看他可怜,倒很劝了他一会,瞅着怪伤心的,我托珍大嫂子照应着他,就回来了。”王夫人道 :“你见的很是,就哭会子也是无益的事。” 平儿伤心点头,正要回答,只见该班媳妇王家的来回太太道:
“张成送进五个帖子,说祝太太差家人陆宾来请太太的安、 请太太、二位奶奶、四姑娘明日过去吃午饭。”王夫人道 : “你叫张成同来的管家到祝太太宅里去原帖奉缴,请安道谢。 说我这几天身子不好,不能出门。珠大奶奶、琏二奶奶同我改日过去请安。明日叫宝二奶奶同四姑娘去领太太的情罢。”王家的答应,出去吩咐张成接着帖子,让陆宾喝了一会茶,备上牲口同他来到祝府。正值荆襄节度松大人在祝府里过节。张成到了门上,众人邀在客堂坐下。陆宾拿着帖子上去回话,不一会出来,陪张成道 :“太太说既是太夫人欠安,不敢惊动。一 半日太太亲自过去请安。明日定要请三位奶奶同四姑娘过来坐坐。”张成连连答应,又坐了一会,辞别回去不提。
原来松节度是尚书祝大人的嫡姑表亲兄弟,名叫松柱,系钱塘人氏。因进京陛见过了,要出京回任。这几天,祝尚书的病症略松泛些,柏夫人备了酒席,请松柱来过端节。尚书不能下炕,就在内房饮酒。并无多人,只有松节度、祝尚书、柏夫人三位。芙蓉带着几个细巧丫头在屋里面伺候。松柱见祝凤精神好些,心中欢喜。三个彼此畅谈,倒也十分热闹。
正饮间,该班媳妇刘家的走进来回说,家书到了。柏夫人赶忙走出房来,该班丫头们铺下垫子,柏夫人朝上跪下,给老太太请安,松柱也出来请姑太太安。芙蓉捧着书子,一同走进内房。祝凤在炕上请过安,三位又都坐下。芙蓉拆开信面,站在柏夫人旁边高声朗念一遍。松柱听见,奉老太太之命,于四月十三日将梦玉承立大老爷、大太太为子。祝凤夫妻十分欢喜,松柱赶忙道喜。芙蓉又拆开梦玉给父亲、母亲请安的禀帖,柏夫人接着瞧了很欢喜,递给松柱同老爷瞧。此时祝凤心中大乐,觉得病也好些。不一会,内外男女大小都上来道喜。柏夫人吩咐换上热酒,请松大人畅饮几杯。
柏夫人道 :“老太太吩咐,叫咱们给梦玉定亲。我意中早 有一人,因梦玉之事未定,所以不便启齿。”祝凤道 :“那件 事总交给你办,我也不管。”柏夫人道 :“你只管放心,等我 一半天去商量,再没有不妥的。”松柱道 :“我也有一件心事, 要同大哥、大嫂商量。”柏夫人道 :“兄弟,你有什么心事? “松柱道:“就为的是你侄女儿彩芝,那孩子性格聪明,长的 也十分清秀。自从你妹子生他出来,全是拿药养活到十六七岁,过于单弱,一个月倒有二十天是病。去年大病一场,几乎不保,幸遇灵隐寺的一个疯和尚,送了一块玉,令他带在身上可以却病。自此以后,病倒好些。我早想着要给他定门亲。你想,谁家娶个病人儿回家去服侍呢?况且出了嫁,就要做媳妇的道理,彩芝连自己都顾不过来,还能够伺候公公婆婆吗?还带着这孩子脾气不好,性情古怪的使不得。不但一切饮食动作比人不同,就是诸亲百眷里面,他看得上的很少。常瞧见亲戚们的那些孩子,对你妹子说道:‘这些孩子白活着干什么?倒不如将他们的年纪拢共拢儿凑着送了祝二叔叔家的梦玉兄弟罢。’听他的口气,就是梦玉同他合式。这如今,梦玉已过房了到这里来,我的意思要同大哥、大嫂结了亲罢。方才听见大嫂说,意中有人,我也想到这里。为什么呢?我那孩子不但不能生儿养女的,就是寿数也很有限。如今你们哥儿三个,就是梦玉一人,子息一道是要紧的。我岂肯将有病的孩子给梦玉,叫你们夫妻白望着抱不了孙子呢? 这会儿大嫂子意中人只管说给梦 玉,我的彩芝也给你做媳妇。只要在大哥大嫂子跟前做过一天媳妇,在他呢,也算成了人;在我也尽了疼女儿的一番心。这件事总得大嫂同大哥要准我这个情儿。”祝凤点头道 :“很使 得,咱们就一言为定。”柏夫人道 :“我那意中人也是必要定 的。既是大兄弟这么说,将来照着梅大妹妹的两个女儿给梦玉的一个样儿,不分彼此就是了。”松柱心中乐极,站起身来亲自执壶,给大哥、大嫂斟酒为定。柏夫人也亲自执壶回敬,大 家举杯对饮。松柱在身上取下一个汉玉双莲佩,双手递与祝尚书,说道 :“以此为定。”柏夫人就在云髻上拔下一对赤金并 蒂兰,上嵌着两粒明珠,也亲手递与松大人作定礼。
这一天,大家欢喜,直吃到漏下三鼓才散。松柱告辞回寓。
祝凤道 :“兄弟,你准于几时起身?”松柱说:“我准于初九 起身。这几天要一点空儿也没有,等着起身这一日,再来见大哥、大嫂子罢。”祝尚书说 :“你这一半天偷个空儿来,咱们 再说说话。”松柱道 :“有点空儿,我必来。”说毕,才要出 去,只见回事的媳妇进来回道 :“桂舅老爷来了。”松柱道: “桂三爷这会儿来,有什么事?”柏夫人吩咐,请三舅老爷进 来。不知桂老爷何事而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柏夫人船房继女 张姑娘飞弹惊人
话说松节度同柏夫人站在堂屋门口,见几个小子掌着玻璃手照,伺候桂老爷进来。松柱问道 :“桂三爷怎么这会儿才来 ?”桂恕赶忙上前请安,答道 :“不知道大人车骑在此,有失 伺候。”转身给柏夫人请安,问道 :“大哥好些没有?”柏夫 人道 :“你大哥总不能起炕,这几天觉得略松泛些儿。咱们还 是屋里坐罢。”桂恕答应,进屋瞧见祝尚书坐在炕上,赶忙上去拉手请安问好,彼此让坐。祝凤道 :“三兄弟这会儿来,一 准又是在那儿出分子。”桂恕道 :“今日下晚,吏部里传一个 片子来说道,奉圣旨将兄弟补放了广东廉州太守。我赶忙到科里去打听,一点不错。明日五鼓谢恩。这会儿在吏部衙门投履历回来,在这儿路过,进来给个信儿。”柏夫人们一齐道喜。
松柱道 :“恭喜得了外任。真是济世之才,及时而用。”祝凤 道 :“不过道儿远些。你到那里很可展其骥足。”桂恕道 :
“吏治之事,兄弟一些未谙,总求大哥剀切指教。” 向松节度道:“如今是大人的邻属,仰邀荫庇,还望不时教训。松柱道:
“老弟学问吏才,我已久仰,将来听你的循声德政罢。明日专 诚道喜。”桂恕连称不敢,起身说道 :“要去料理谢恩,不能 多坐。一半天来看大哥。”祝凤道 :“也罢,我不便过留,让 你回去收拾谢恩。”松节度亦告辞回寓,一同俱散。
一宵已过,祝尚书因夜间说话过劳,觉得病症有些不好。
柏夫人赶着请医看治,姨娘们都在炕前伺候。服药之后,到晌午才觉胸口清爽。姨娘们换班吃饭歇息。有回事的那高家媳妇上来禀知,贾府宝二奶奶、四姑娘来了。柏夫人命芙蓉同姨娘出去迎接,留个在屋里伺候。自家带着丫头们在堂屋门口等候。
不一会儿,宝钗、珍珠款步进来,抬头瞧见柏夫人站在檐前,赶忙紧走上前。柏夫人迎下台阶,十分欢喜。一边拉着一个,走进中堂。宝钗、珍珠深深跪拜,柏夫人拉住,拜毕起来,回了两礼。姨娘们见礼已毕,柏夫人让坐送茶。宝钗、珍珠站着致意母亲道谢问安的说话,并谢夫人赏赐东西,又代珠大奶奶、琏二奶奶请安道谢。
彼此谦叙一会,用过两道香茶,宝钗、珍珠起身要见大人请安。柏夫人命芙蓉先去禀知。不一会,芙蓉来请,说道 : “老爷不能冠带,请少奶奶同小姐只须常礼。”柏夫人陪着走 进内屋,见祝尚书头戴盘金嵌云便帽,身穿荔枝红富贵不断头的章绒便服,五十来岁年纪,花白长须,长眉细目,高鼻大耳,惟面色黄瘦。见宝钗们进来,忙挣着欠身说道 :“病躯失礼, 望少奶奶同小姐恕罪。”宝钗、珍珠走近炕前将欲行礼,柏夫人连忙扶住。尚书道:“少奶奶们请坐,使我心安。”宝钗、珍珠站着请安,柏夫人让坐。尚书用手指道:“我与尊大人同乡,相好已非一日。那年尊翁简放江西观察,我亦奉命出使,同在张司寇宅中分袂畅饮。自我海外回来,方知尊大人业已去世,深为可惜。老成雕谢,令人怀想。又闻得二少君与大令侄俱文闱高捷,足见箕裘有继。但不知二少君得第后,何以弃家高隐?想学刘阮天台作蓝桥之渡,非再来人不能作此高见也。”
宝钗们唯唯答应。柏夫人道 :“看宝二奶奶同这四小姐俱是 一团福气,令人可爱。” 尚书道:“贵戚朱门,自非凡质,另 有一种大家器象。”又问些家常说话,十分赞叹。柏夫人恐说话劳神,命姨娘们陪去各处游玩。
尚书道:“太太眼力不差,这姑娘很有福气,又且端庄大雅。我心中很喜。你过几天拣个日子,到贾府去将这事说定了,我也放心。”柏夫人应允。芙蓉请太太示下,在那里坐席。柏夫人道 :“今日天气很暖,在自在天吃饭倒很爽快。将两边窗 子下掉,看看荷叶儿也好。”芙蓉答应,出去吩咐摆席伺候。
宝钗、珍珠游玩一会,有丫头来请说 :“太太在自在天, 叫姨娘陪着少奶奶们过去。”那姨娘听见,邀着宝钗、珍珠一同弯弯曲曲走过几处幽轩画阁,见了些修竹盆兰;顺着一带回廊,又转过紫藤花架。细草茸茸,落花满地;过了假山石畔,只见半亩方池,清流荡漾,池中绿藻朱鱼,在那荷花深处左旋右转,任意悠游。池中间有船房三间,小桥为渡,柏夫人站在船头相候,宝钗、珍珠过桥忙忙相见。彼此让进船房,里面悬着一块小匾,上写着“自在天”三字。匾下是碧纱厨隔着房舱,中间设着小炕,纱上挂着一副隶书对子。看那左边是:
花连书带春风里,又看那右边是:
人在芙蓉秋水间。
宝钗见屋里的摆设无不精致清雅,中间设着席面。柏夫人让了坐。宝钗同珍珠对坐,柏夫人坐在上首,下面空着,以便上菜。命芙蓉带两个媳妇、丫头在此伺候,余者都去伺候老爷,众人答应。酒上数巡,柏夫人同宝钗、珍珠说些家中事务,彼此十分亲热。又将老尚书在海外所见的风土人情及那些奇形怪异之事,娘儿们说得十分高兴。芙蓉换过大杯,宝钗、珍珠见柏夫人相待亲热,并不客气,心中甚觉欢喜,又敬又感,接连饮过几杯。
宝钗道 :“侄妇同四妹妹荷蒙夫人相待过于优渥,五中铭 感,实难言尽。前奉太太之命,与四妹妹拜在膝前作螟蛉之女,稍报仁慈,不识夫人肯见纳否?”柏夫人大喜,说道 :“前奉 太夫人之命,我不敢启齿,如果不弃,使我喜出望外矣。”宝钗、珍珠忙站起身来,请柏夫人坐在中间小炕上,芙蓉忙铺下垫子,宝钗、珍珠跪下去,端端正正拜了八拜。将个柏夫人欢喜的使不得,拉了这个,又拉那个,口里不住的说道 :“好儿 子,别拜了,别拜了。”宝钗们拜完起来,柏夫人命芙蓉上去禀知老爷 :“说我得了两个小姐,我就领着上来。”芙蓉喜出 望外,赶忙先去了。柏夫人道 :“咱们也慢慢走罢。”宝钗、 珍珠跟着离了自在天,渡过小桥,一路说话,不一会来到上房屋里。老尚书笑道 :“我们那有这样福气,得两个好女儿!” 柏夫人道 :“那天他母亲已当面许下,今日真是我的女儿了。” 宝钗们因尚书坐在炕上,不便向炕磕头,同珍珠对墙跪拜。
祝凤忙叫姨娘们扶起。柏夫人道 :“这会儿是自家的女儿,将 酒饭端来,老爷也瞅着欢喜。”芙蓉答应,吩咐伺候的嫂子们将酒席搬到上房。
这一会,柏夫人坐了正面,宝钗坐在上首,珍珠对面,彼此分外亲热。柏夫人同着老尚书一面说着话,一面饮酒,更觉有趣。到上灯以后,方才散席。宝钗、珍珠向来口齿伶俐。语言文雅,闲谈说话颇能应对合意。老夫妻如获至宝,欢喜异常。
直到三更夜半,专差两个媳妇送回家去。王夫人听说,甚是喜慰。
次日,祝府里送了多少礼来与两位小姐。自此以后,宝钗、珍珠常到祝府,就与娘家一样无分彼此,间或还住一晚两晚的回去。柏夫人心中安慰。
不觉已是初九。松节度一早就来辞行,同祝尚书叮嘱些保重调养的说话,又将彩芝做亲的说话提了一遍。老弟兄颇有分袂之感。祝凤道 :“你过镇江,只怕赶上姑妈的生日。”松柱 道 :“不错,今年是姑妈的七十大庆。我记得是六月十八。” 祝凤点头道 :“你见姑妈问起我病,就说已经痊好。我本来秋 间要告假回去,二兄弟信上说,秋间叫梦玉进来。你对他说,很可不必,天气炎热路上难走。”松节度应允,又彼此叮咛几句,拜别起身,不觉洒泪而别。
柏夫人吩咐打轿伺候,带着芙蓉并几个丫头、媳妇往贾府而来。到了荣府,门上的老赵到垂花门知会。王夫人听见,急忙带着珠大奶奶们一路迎接出来。刚到垂花门,柏夫人已下轿进来。两位太太相见,彼此道些寒温,一同来到上房,重又见礼。珠大奶奶过来见礼道谢,宝钗、珍珠请安,两位太太让坐,宫裁们挨次坐下。用过茶,彼此称谢一番,又说些家常闲话。
坐了一会,王夫人邀柏夫人到里间屋坐,吩咐珠大奶奶收拾晚饭。宫裁答应,出去料理。柏夫人对芙蓉道 :“你常说要游大 观园,今日叫两位小姐领你去逛。”王夫人道 :“很好,你们 都去逛罢,让我老姐妹谈谈心事。”宝钗答应,领着芙蓉到着大观园去闲逛不提。
柏夫人又将伺候的丫头、媳妇也都支使出去。两位夫人坐在一处,柏夫人将梦中所见,日前寺里相逢,在佛前赠珠心订,如今继了梦玉,今日特来求亲的心事,细说一遍。王夫人低头忖度一会,说道 :“既蒙夫人不弃,定要此人,我作主遵命结 了亲家。但这孩子性情古怪,此时断不可说破。我秋间回南之后,再将这亲事说知,他也断无不依之理。若在这里,恐难明说。”柏夫人道 :“只要夫人应允,我就放心。本来我家老爷 也拣八月里回南,今日松大兄弟起身时,还是再三嘱咐,叫梦玉不必进来。夫人如果应允,已是欣感无既。”王夫人站起身来,说道 :“咱们不用客气,姐妹一拜为定,彼此别无更改。” 两位太太对拜四拜。柏夫人取出一对赤金嵌珠双连如意簪,一对珍珠八宝穿就的并蒂同心莲,将这两对为定。王夫人也在身上解下一个羊脂玉的花甲连环佩,一个通红汉玉的福禄长生,将这两件递与柏夫人为定。两亲家姐妹十分亲热。
柏夫人问起琏二奶奶何以不见,王夫人将端阳过节琏儿遇仙出家,这几天琏侄媳忧思成病,不能起来的话细说一遍。柏夫人深为叹息。王夫人也问老尚书的病势。柏夫人摇头叹道:
“我家老爷的这病,总是有增无减,我心中十分忧急。只要挨 过夏天,赶秋凉时候放心胆子,由水路上慢慢的回南,到得家中也就罢了。”王夫人道 :“到彼时,咱们一同起身,倒有照 应,只恐料理不及。”柏夫人道 :“亲家姐姐这里有何累手之 事,难得动身”王夫人道 :“我这里别无累手之事,就是这个 房子一时难以出脱。”柏夫人问道 :“这里房子共有多少间数 ?”王夫人道:“连花园在内,约有五千余间。须银十数万两方能卖出,一时那有这个主儿。”柏夫人笑道 :“事倒凑巧, 前月有老爷的同年刘大人,原是荆襄节度使,因升了兵部尚书,专差人寄书与咱们,叫替他定下一所住宅,不拘价钱,越大越好。老爷因在病中,谁有心替他去找?这封书子至今尚未回他,等我回去对老爷说知,这倒好办。”王夫人听说,不胜惊异道:
“不错,我老爷曾在梦中说过,住房子的祝亲家知道这主儿, 一说就妥,断无更改。我竟托在亲家身上。”柏夫人点头应允。
珠大奶奶进来问 :“太太在那里坐席?”王夫人道:“倒还是 秋爽斋凉快,就在那里罢。”大奶奶答应,自去料理。
王夫人邀着柏夫人同到秋爽斋来,两位太太分了宾主坐下。珠大奶奶坐在上面,靠窗空着两张杌子,留与宝钗、珍珠。
丫头们送酒,两位太太慢慢叙饮,姑娘们剥送果子,斟酒上菜。
正吃的十分热闹、宝钗、珍珠、芙蓉三个人同走进来。柏夫人道 :“芙蓉只顾贪逛,也忘了小姐们吃饭。”芙蓉道 :“逛了一会,早已回来,在两位小姐屋里看做的针线,实在绣的好花。
两位小姐都要给太太绣鞋呢。”柏夫人笑道 :“我这两只脚, 那里配穿花鞋?委屈了我两个孩子的好针线。”宝钗道 :“有绣现成的一双百子图套袖,昨日找出来,倒新鲜。等着做完鞋,一齐的给妈妈送去。”柏夫人道 :“先给我瞧瞧,叫我欢喜。” 珍珠道 :“我亦有点粗针线,取来请妈妈指教。”说着,同宝 钗去取。王夫人们饮酒等候。
不一会,宝钗、珍珠手中拿着针线进来。柏夫人接在手内,见是一双月白缎绣百子图套袖,看那孩子们的眉眼、衣褶、身势绣得十分活跳,颜色也配得匀净光亮。柏夫人赞不绝口,说道 :“真是针黹中的状元!”宝钗笑道 :“这还算不了好针黹,妈妈请看珍妹妹的,那才是好!”珍珠笑道 :“别要臊人, 我那里做得过你呢。”王夫人笑道 :“珍珠也不用谦虚,递过 去请妈妈指教。”柏夫人接了珍珠的套袖在手细看,见是用线结成如梧桐子大的多少红蝙蝠,一朵花间着一个“寿”字,都绣得极小巧精致;结的那线也看不出是什么颜色,又红又黑,又白又亮,十分清奇好看。柏夫人道 :“这是用什么线结出这 样颜色?”珠大奶奶笑道 :“真难为他,想出主意将红黑白丝 同着顶细的真金洋线拈在一处,结出这样颜色。”柏夫人点头,甚为赞叹,说道 :“真难为他,又精又巧,实是第一手段。” 宝钗笑道 :“我的状元做不成,只好算个探花。”王夫人们都 笑起来。柏夫人道 :“你两个的锦绣,都在状元之上,这副套 袖叫做什么名色?”珍珠道 :“叫做’长春福寿图’。”柏夫 人十分欢乐,就将这两副套袖都交给芙蓉,吩咐他好生收着,对宝钗、珍珠道 :“这袖子给我先带回去,那鞋子只管慢慢的 再做。”夫人们正在说话,只听见一片钟声在那对面的松树墙外因风而至。柏夫人问道 :“那墙外是何寺庙?”王夫人道: “是家里的栊翠庵,原是元妃娘娘供佛之所。当初请了一位苏 州有名的道士妙玉在此主持香火。妙玉为强盗强劫而去,不知下落。后来惜春侄女亦在此间带发修行,因水月庵净虚的师弟要回南去,惜春也就同他一路云游去了。此时还有几个道姑在内,早晚做个工课而已。”两位太太彼此问答,说得甚为投契。
见那松树枝头早挂着一钩新月,白云天外飞来几点归鸦。
柏夫人猛然想起一事, 叫芙蓉去瞧琏二奶奶 :“说我请安问好,听说二奶奶欠安,不敢过来惊动。劝二奶奶别要烦恼,保重身子,看着哥儿要紧。若是二奶奶扎挣得住,请来咱们说说话儿散散心罢,省得一个人在屋里倒要添病。就是没有梳头洗脸,只管请来,不要拘礼。”芙蓉连声答应出去。宫裁、宝钗、珍珠等轮流把盏。柏夫人本来量大,今日又定了一件心事,十分得意,不知不觉,左一杯,右一杯,吃得满心高兴。王夫人看见柏夫人并不客气,诸事亲热,心中也觉欢喜,命大奶奶们殷勤奉敬。
芙蓉去了好一会,来回太太说道 :“琏二奶奶请太太的 安,本该扎挣着来伺候太太才是。实在头晕坐不起来。多谢太太惦记,等病好些儿,亲自到宅里拜谢。今日请太太多用几杯,夜深些儿再回宅去。”柏夫人叹道 :“倒叫琏二奶奶惦着我, 你瞧见哥儿好啊?”芙蓉道 :“哥儿好。”王夫人叫周瑞家的 陪蓉姑娘吃饭。此时已点的灯烛辉煌,吃到有二更来天,方才散席。丫头们伺候着漱口净手,送上好茶。柏夫人坐了一会,先辞回去。王夫人领着奶奶们送柏夫人上轿。转来都到琏二奶奶院里,又说了半夜的话才去安歇。
柏夫人到了宅里,姨娘、丫头、媳妇们都赶忙迎接。柏夫人下了轿,就问老爷安否,姨娘们一齐答应 :“老爷的晚饭比 昨日倒多一点儿,听说倒还舒服。”柏夫人到来上房,先给老爷问安。尚书道:“今日觉着好些,心里也还舒服。”柏夫人甚觉欢喜。丫头们伺候换过衣服,芙蓉送上茶来。柏夫人吩咐都去歇息,叫着再来。众人答应,都散出去。
柏夫人走到老爷身边,对着耳朵将定下珍珠的话,从头细说一遍。老尚书十分欢喜。柏夫人将两件玉器解下,递将过去,老尚书瞧着很夸赞了一会。 柏夫人将贾大姐姐所说房子一事 我应承替他办给荆州节度老刘。 祝尚书点头道 :“ 这倒合 式。明日我写下回书,就叫他家人兼程回去通知,叫他赶着差人前来定夺。那荣府的房子,老刘也很知道。他在京时,常同贾府往来,听见这所房子卖给他,真欢喜个使不得。”夫妻们又谈了一会,时夜已深,叫丫头们进来伺候安寝。一宿晚景休提。
次日,祝尚书写下书子,命陆宾对刘节度的家人说,房子业已定下,叫他星夜回去,请他主人示下,专差人进来定夺。
陆宾答应出去。不一会,贾府差宝钗、珍珠过来请安谢步,两老夫妻更觉亲热。真是一天不见,就要差人去接。
如今且慢提贾祝两宅之事,且说柳绪同着家眷,一路上晓行夜宿,渴饮饥餐,受尽了多少的风尘劳顿!幸亏外面一切全仗包勇,内里一切全亏玉友,真赛过了几个麻利的老妈儿。柳绪是个白面书生,娘儿两个只好安坐而已。那知道这千金担子,全仗玉友同包勇身上。包勇见大奶奶如此勤谨能干,心中十分感叹敬服。这也不在话下。
包勇知道有几站是难以夜行,必要等着天亮才出店门。一路上这些夫子同赶车的果然出力辛苦,包勇也常沽酒买肉犒劳他们,还常赏些零钱给他们使用。若有懒惰不好,就立时打骂。
一路上恩威并济,这些夫子无不畏服。
这日,看着日已平西,尚有二三十里路程方是宿站。这些夫子抬着灵柩,奋勇赶路,大车也跟着紧走。又走下十里多路,不觉日已衔山,红霞遍野。看那大路旁边一带树林,层层密密,那些投林的栖鸟,忽飞忽落,争鸣乱噪。柳绪的马并着那大车正同柳太太们说那树林中的景致,只听见一枝响箭从那树林中一直射到车边。那些夫子同赶车的都慌了手脚,口里嚷道 : “不好!有黑头子来了!”柳绪不懂,问道 :“什么黑头子?”
玉友也不答应,忙将车里的一张弹弓取下,又将褥子底下的一个白布口袋取出拉开,伸手去抓了三四把弹子,揣在怀里。叫车子住着,将柳绪叫上车来。玉友跳下车去,骑上柳绪的牲口,吩咐车子紧跟着灵柩,只管放着胆走,不要害怕。谁知包勇早已取出一根铁鞭,将牲口一催,已经迎了上去。玉友看见,催开马跟着追上,口里喊道 :“包大爷,不用你去费心,等我打 发他们回去。”包勇回过头来,见大奶奶手中拿着一张弹弓,飞马而来。包勇笑道 :“大奶奶,你那弹弓只可打雀儿,这几 个野狗他不怕这个。让我去一鞭一个打死了,替来往客人们除害。”他两个正在马上说话,只见那树林里有十三四个大汉,骑着快马飞奔而来。为首一个黑瘦汉子,手中拿着明晃晃两柄长刀,后面跟着的拿着器械。十几个人用青布包头,一群马灰尘抖乱飞奔而来。包勇将马正要磕开,玉友叫道 :“你让我一 让!”说着,将马抢过包勇前头,将弹弓扯满一撒,叫声 : “去罢!”只见为首的那个强盗翻身落马,那个牲口出其不意, 折转身就往树林里混跑。强盗的一只脚挂在蹬里,一时褪不出来,被马拖住,将个脑袋在树根上挂去了半个。后面这些强盗一齐大惊,才要勒回马去,迎面的那个又掉下马来。那些强盗勒转马头,往回里要跑,只听见后面纷纷落马,更慌了手脚,只顾催着马跑,谁知又被包勇赶上,手起鞭落,接连打下几个。
余外的强盗打开马,四下里跑散了,包勇也不去追赶。那受伤掉下马的强盗,站起身来正要想跑,又被玉友一弹一个打了睡下。包勇跳下马来喝住灵柩,叫夫子们将带着的麻绳,“将这些在地下挣命的强盗,都给我捆起来!”包勇问道 :“咱们到站上还有多少路?”夫子们说 :“还有十来里路。”包勇道: “我记得这里有个什么衙门?”内中一个夫子用手指道 :
“那村子里就有个巡司的衙门。”包勇抬头看那村子不远,夫 子道:“还不上三里来路。”包勇听说,就叫夫子将强盗的马换了一匹骑上,对着大奶奶道:“我去报官,大奶奶照应着。”
玉友道 :“你只管放心,不拘有多少来,照样一弹子一个。” 包勇又吩咐夫子们帮着小心照应,说着将铁鞭拽上,带开马竟往村子里来。不知找着了巡司没有,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皮老爷无心获盗 祝公子有意邻船
话说包勇来到村中,见土房草屋不多几家。路旁有几个蓬头赤脚小孩子,骑一个大羊在那里吆喝玩笑。看见包勇骑着大马,都瞅着他嘻嘻好笑。包勇问道 :“有个衙门在那儿?”内 中一个大些的孩子用手指道:“那拴着大牛的门里就是衙门。”
包勇听见,下了牲口,拉着走到巡司衙门前,只见满地下都是些牛粪,墙上贴着一张告示。上写着道:
东乡镇分巡厅加三级纪录五次皮为再行严谕事:照得本厅自莅任以来,署中屡次失窃。该弓役、保甲人等,并不认真缉 捕,自相推诿,以至该贼肆无忌惮。后又于初五夜间,乘本厅醉后,该贼率领多人挖墙入室,竟将内宅各处地方衣服、首饰等项席卷而去。并偷去大猪二只、火腿一条、腌鸡三个、拜匣一个,内有当票四十五张。该贼等胆敢藐视,实堪发指。除据实申详查办外,合行再为严谕。为此示谕该弓役、保甲人等务须上紧实力,将该贼等一并人赃缉获,送厅究办。如若得钱纵放,一经查出,立即锁拿治罪,断不宽恕。该役等须各凛遵毋违。特示实贴署前。
包勇看完告示,不觉呵呵大笑,自言自语的道 :“怪不得 这老爷姓皮,真姓得合式。”一面笑着,往里就走。只见迎面来了一人:光着脑袋,一张焦黄精瘦的刮骨脸,蓬蓬松松的一嘴花白黄须;穿一件无领不蓝不黑七通八补的单布直裰,一只魆黑稀破白布单袜,拖着两片无跟青布破鞋;手里拿着个半边缺嘴的砂吊子。抬头看见包勇。问道:“你找谁的?”包勇道:
“我要来见老爷的,你们老爷可是姓皮?”那人点头道:“姓皮,名字叫做皮仁。”包勇问 :“是那里人?”那人道: “这可不知,听不出是那里口音。我瞧他履历是议叙出身,应 天府人。请教大太爷尊姓?打那儿来?要见咱们老爷有什么话说?”包勇道 :“我叫包勇。送礼部柳大老爷的灵柩、家眷回 广东,路过此处。刚才在前面树林边遇盗,特地来见老爷,要当面说话。”那人听说,吓了一跳,答道 :“我就是本衙门的 书办,姓张。咱们这官府听见了贼都还害怕,不要说是强盗。
上司行下来缉捕文书堆如山积,他连瞧都懒得瞧,成天家在上房陪着太太喝酒,任什么事也不管。大太爷,你只瞧我这样儿,就知道了。”包勇道 :“门上的爷们是谁?”老张道:“门上 就是大少爷,是他承继的儿子,叫做皮求,任什么儿更不懂。
这件事,我对大爷说,他父子两个最怕人熏,还怕人发狠。你到了门房里只管大嚷大叫,把官儿闹了出来,不怕他不出点子汗,松不得一点劲儿。我去打酒,回来听你的信儿。”包勇会意,一直进去,见两旁东倒西歪有几间房屋,满地长的都是青草。三间大堂设着公案,看那桌上的灰。倒有一寸来厚。包勇将牲口拴在廊房柱上,随向东边走。到门房往里一瞧,见一个后生仰面躺在炕上,手里拿本《西游记》,正念到大闹火云洞,猪八戒去请观音菩萨。包勇叫道 :“门上是那位二爷?”那后 生听见吃了一惊,将书放下,转过头来看见包勇,一面坐起问道 :“你是那儿来的?”包勇道:“我姓包,送礼部柳大老爷 灵柩、家眷回广东,路过此处。刚才离衙门不远,被强盗打劫。
家眷、灵柩都在前面等着,我特来见老爷说话。” 门上的见包 勇说话硬头硬脑,走过来陪笑说道 :“大爷请坐,我们敝上人 连日身子不快,不能出来,一切事务都不能办。况且盗案,更该到县里去报才是。”包勇瞪着两眼大嚷道 :“你这话就胡说 !现在你们该管的地方被盗,你们不管,要你这官儿在这里干什么?尽叫你们住着不要钱的房子,陪女人喝酒的吗?白吃了朝廷的俸禄,本身职分缉捕的事务不管,单学会了喝酒,这一方的百姓是替你家会酒帐的吗? 你叫他打听打听我包大爷是 谁!叫他别装糊涂,快快儿出来见我,或者还有好处到他未定;若再推三阻四的,不要说他是皮仁,就是他是个铁人,我也要挤扁了他!你快些进去回罢,大爷还要去赶路呢,没有这样大工夫在这里等他!”门上的见包勇来得凶狠,想来这件事下不去,只得到上房通报。谁知皮仁已入醉乡,正在好睡。皮求着急,对他妈说,现有一人在外如此如此的这么一件事,快些叫老爷起来。那位太太将嘴一咧道 :“什么要紧,人家被盗与咱 们什么相干? 叫他到县里去报。”皮求着急道 :“我的老太太,我刚才叫他县里去报,惹他瞪着眼骂了一个难,只差要打。”
那太太道 :“既如此,叫他写张报单来,再出四两银,咱们 替他去报。”皮求急的跺脚,说道 :“我的妈!你怎么这样糊 涂!现在他们家眷都在道儿上等着呢。”娘儿们正在说话,包勇在外等的着急,大喊大叫,渐渐嚷到上房来了。娘儿两个忙将皮仁推醒。皮仁闭着眼问 :“有什么事?”皮求将如此这般 尚未说完,只听见隔院子的那一带板壁,被包勇一脚踢去,不觉惊天动地的一齐倒了。皮仁吓了一跳,酒也惊醒,一翻身起来,赶忙跑出院子。皮求也挣着同了出来。包勇正在大叫,皮仁忙走上前去,说道 :“这位就是包二太爷吗?请到书房去 坐。怎么跑到我的上房,又将板壁踢倒,这是什么话呢?我虽职小,也是朝廷命官,难道一点理法也没有的吗?”包勇道:
“这位就是皮老爷?你倒别拿这话来熏我!老爷说是朝廷家 命官,难道朝廷叫老爷睡着做命官的吗?”皮仁见包勇说话结实,辞色甚厉,只得和颜悦色的说道 :“我一时乱话,包二爷 休要动气。请到书房坐下,我再领教这被盗的缘故。”包勇道:
“天气快晚了,太太们车子在道上等着呢。我也不及同老爷细谈,就站在这里说两句罢。我们刚才走到对过的这树林里面,跑出十几个强盗,都骑着快马,手中拿着器械,前来打劫。被我们一顿铁鞭、弹子打伤了几个,掉下马来,现在俱被拿住,余外的四下跑掉。有一个为头的强盗呢,是受伤跌下马来,被马拖死。那几个都还活着,请老爷去瞧瞧。我交给老爷就要下店,天快黑了。”皮仁听说心中大喜,忙答道 :“我就去立刻 吩咐门上,就去传弓兵、保甲伺候,赶忙备马。”一会工夫将皮仁乐了个使不得。包勇心下明白他乐的缘故,肚里暗笑,且不说破。
不一会,门上来回都已传齐。皮仁同包勇走出大堂。包勇看见三四个弓兵同那两个保甲,都是大风吹得倒的,看了甚觉好笑。那个姓张的书办,也站在面前。包勇问道 :“张先生, 你们镇上有歇店没有?”老张道 :“歇店没有。只有一个武秀 才刘家房子宽大,院子里歇得下车。也常有官府们来往赶不上正站,借他家住一宿。”包勇道 :“很好。我就烦张先生,拿 这里老爷的一个帖儿去致意,说柳大老爷的家眷,只有一辆篷车,赶不上站,借住一宿,饭食自备,只用他的柴水锅灶等项,明日重谢。我还有事同老爷商量,不能到站上去了。”皮仁道:
“很好。你就拿帖子去说一声罢。”老张答应就去。 皮仁在大堂上牲口,前面一对弓兵喝道。包勇拉着马走出大门,骑上跟着,出了村口用鞭子指道 :“那里就是。我先去 伺候。”说着,磕开牲口飞奔而去。转眼之间,早已来到车边。
柳太太娘儿两个见天已昏黑,四面荒凉,急的要死。虽有大奶奶壮胆,到底是个女流,地下又捆着几个强盗,等着包勇再也不来,玉友心中也很着急,只不好说出口儿,勉强安慰太太。
这会儿看见包勇到来,就同得了恩赦一样,欢喜不小。包勇对夫子们说 :“咱们到村里去过夜,明日多走几里罢。”下马到 车前,回过太太同大爷们放心。只听见吆喝着“皮老爷来了 ”, 一直走至车边,勒住马问道 :“那位是柳少爷?”柳绪听见, 忙要下车,皮仁忙止住道 :“少刻再见罢,先给老太太请安道 惊。”又问包勇道 :“那位马上的是谁?”包勇道 :“那就是少奶奶。刚才这几个强盗是少奶奶打下来的。”皮仁大惊,说道 :“敝治这几个强盗一时冒犯,少奶奶受惊了。玉友道 :
“幸在老爷的境上,得以保全性命,不然还不知作何狼狈。” 皮仁无言可对,只得答道 :“岂敢,岂敢!全仗少奶奶大力。” 包勇道 :“天色已晚,请皮老爷将强盗收去。”皮仁道 :“我的衙役没有几人。同包二爷商量,叫几个抬材的夫子帮着抬到衙门去,这里只须留几个人看着灵柩,太太的大车只管赶到村里先去歇息。”包勇道 :“皮老爷说的甚是。”吩咐赶车的, 将车吆喝着往前先走。张玉友骑马跟大车。包勇叫那些夫子用材上小杠,同着弓兵将几个强盗抬着,跟皮老爷送到巡司衙门,余下的夫子看灵柩。一群人都往村里抬来,不一会俱来到东村镇口。
包勇将马催开,先进村去,那大车还在前面等候。包勇到衙门口瞧见老张,叫他引路。走了十几家门面,就是刘秀才家。
将车一直赶进去,见很大一个院子。上面一带有十几间住房,东边一溜都是厢房,两边是马棚、牛栏。院子里站着个三十来岁的人,戴着武巾,穿一件青纱窄袖单衫,系一条三寸宽的鸾带,蹬着双冲头皂靴,在那里指手画脚的照应。玉友早下牲口,柳绪下车,夫妻两个端条板凳扶柳太太下车。老张对包勇道:
“那位就是本家刘大爷。”包勇听说,赶忙回过太太。柳太太 命柳绪过去见礼道谢。刘秀才赶忙过来拜见太太同大奶奶。吩咐小子点上一枝红烛,照着太太们进去。屋里面一个大炕,倒很干净,四面裱得雪白,桌椅台凳都收拾的很好。包勇卸车,柳绪夫妻帮着搬运,小丫头只好扶着太太,拿个手巾痰盂而已。
包勇正在料理,听见有人找张先生去说话。老张对包勇道:
“那件事总在晚生身上,只要求包大爷照看晚生。”包勇道: “你尽力去办,交给我,不用多说。”老张点头, 一直来到衙门里。刚走进大堂,遇着皮求说道 :“老爷在签押房等你说 话,再也叫不来了。”一面说着,同老张进去。皮仁坐在里面,见老张进来,对皮求道 :“你去小心照应强盗,多传几名更夫, 休要偷懒。”皮求答应了出去。
老张走到桌边说 :“老爷叫书办?”皮仁道:“我叫你 来商量办个详稿,咱们竟给他连夜一报。我的意思且不报县,先尽上头通报,过后再到县里去报。你想想看,使得使不得?
“老张道:“话都没有说过,怎么老爷去报起来?”皮仁道: “同谁说话?”老张道:“谁拿的强盗,就同谁说话。”皮仁 道 :“在我境上拿住的,难道他还要送到别处去不成?”老张 道 :“书办也不管这闲事,刚才听见那个姓包的同那位少爷说 道:‘如今交给了他,也不怕他放掉一个。咱们见了巡按大人,若是大爷说不来,我帮着大爷将这件事从头至尾说个明白。’书办听见这话有些不对劲儿,我就顺便打听巡按大人同他们是个什么交情。谁知是柳大老爷的门生,柳太太正要去找他呢。
老爷想,这口水儿吃得下吃不下?”皮仁听说,冷了半截,说道 :“既如此,我为什么给他们管强盗?倒没有那么大工夫。 叫人抬到他们那里交还了罢。”老张笑道 :“老爷这些话,都 不是对书办说的正经话。”皮仁道 :“这不是正经话,谁合你 说笑吗?”老张笑道 :“随老爷怎么办,书办如何知道呢?老 爷没有什么吩咐,书办出去了。”说罢,转身就走。皮仁叫住道 :“你站着,咱们再商量。”老张道 :“老爷各自拿主意。”
皮仁道 :“你给我拿个主意,到底是办还是不办?”老张道: “书办没有什么主意,请老爷自家做主。”皮仁道 :“办不办与我总不相干,也没有什么要紧。”老张冷笑道 :“办呢, 老爷升官;不办呢,老爷坏官。”皮仁道 :“我不懂,你倒说 给我听。”老张道 :“书办不过混说,老爷怕不明白。”皮仁 笑道 :“你既知道我的心事,何不替我想一个主意。”老张道: “老爷实在心里要怎么办的道理,不要藏头露尾,半吞不吐 的,拣直对书办说了,书办好拿主意。”皮仁道 :“我的意思, 要求柳太太,叫他将这几个强盗给我去办。柳太太他怕死了强盗,听说我要,再没有不依的。你说使得使不得?”老张摇头道 :“这还不是正经主意。”皮仁放下脸来说道 :“左不是,右不是,难道我叫你进来开心吗?”老张道 :“老爷请息怒, 书办见老爷这些说话,都不是要办的实话。如果要去求柳太太,岂有柳太太住在咱们镇上,连个人儿也不差去请请安,一口水儿也不送去请人喝喝,平安的跑去问他要强盗。那柳太太未必是个傻子。就算柳太太肯了,那个姓包的同那大少奶奶出死力拿着强盗,白叫人拿去升官请赏?除非老爷是他们的什么,这倒论不定。若白不相干的,这就难说了。”皮仁道 :“我岂不 明白,但不知那姓包的是怎么意见?”老张道 :“姓包的有什 么意见?人已交给了老爷,等着巡按大人合老爷要强盗,少了一点儿就是乱儿。”皮仁道 :“依你的意思是该怎么办呢?” 老张道 :“书办的意思说出来,老爷必不肯办,所以书办也不 便说。”皮仁道 :“你只管说,如能行得,再没有不依的。” 老张道 :“既如此,头一件事先着人送些蜡烛、茶叶、点心过 去,说道:‘老爷现在审着强盗呢,一会儿再过来请太太同少爷、少奶奶的安。’这里赶紧备个便饭送去。等书办私下去见老包,同他商量,只要他肯将事办妥了,咱们就给他一个连夜通详。一面知会营县多拨兵丁民壮,老爷将几个强盗亲自解到按院衙门,那按院大人欢喜,保上一本,老爷立刻就是知县。
若错了这个办法,叫别人办去,老爷一定是革职,还要留在这里拿那逃走的十几个强盗。老爷想,咱们这里连个贼也抓不着一个,不是说是强盗,那就难说了。”老张的一席话,将皮仁说的哑口无言,想了一想,站起身来说道 :“我依着你办,姓 包的总在你身上。我的光景,你是知道的,总尽我的力量就是了。我去叫他们收拾晚饭,一会儿听你的信罢。”老张道 : “这件事,书办尽着心给老爷去办。老爷断不可张扬。各处的 捕快常有到咱们镇上来踩缉,倘若叫人知道,这事就有些拿不定。”皮仁道:“很是。你就去罢。我若得了知县,必定重用你。”
老张道 :“总是老爷的恩典。”皮仁去张罗晚饭,送东送西, 上房里忙做一堆。
老张心中有了主意,慢慢走到刘秀才家来。只见包二爷同刘大爷站在院子里谦让。老张问道 :“二位谦些什么?”包勇 道 :“刘大爷一定要备晚饭,咱们太太说断不敢当。刘大爷说 已经办现成了,这怎么说呢。”老张道 :“罢呀,刘大爷是个 孟尝君,最爱做个人。包大爷再上去回声太太,领了刘大爷的这点心罢。”包勇见他情真,只得上去回过太太,出来称谢,领了盛意。刘秀才进去料理。
包勇在车上取马褥子,铺在地上,就邀老张同坐。老张道:
“那件事敝官府有点眉目,总要请教大爷是个什么光景?” 包勇道 :“我是个直爽人,瞧你们的那个官儿,也是挤不出大 血的。我也不要他的一千八百,只叫他好好的给我一百两光边纹银,赶车的同夫子们,叫他每人赏一两银,今日晚上送来。
你去生发他多少,我也不管。我这里头明叫你发个财,但是他一会儿也断拿不出这些。你不如叫他写张票子给你,就说你替他借银子给咱们,叫他过几天设措还你,也就很好。若是马上逼他拿出来,就逼死他,也是无益的事。”老张道 :“大爷见 得是,我就在这里谢谢。”说着,跪下去磕头。包勇忙拉住说道 :“强盗的那几匹马,是我要的。你这会儿过去,就给我拉 过来,一同好喂。”老张道 :“那容易,我就去叫人送来。竟 是这样,遵命去办。”包勇点头,老张辞别,欢喜而去。
刘秀才里面送出饭来,却是大盘大碗。包勇接着送了进去。
玉友摆好盘碗,替太太斟酒,夫妻两个坐下,一同畅饮。正吃的高兴,皮老爷又送饭来,包勇叫他们抬到上房,柳太太瞧了一瞧,命大奶奶将清淡些取一两样过来,桌上肥鱼大肉换下去,都叫包勇拿去吃饭。包勇答应,搬到院子中间,摆在地下,将赶车的同夫子们都叫出来,大家同吃,又打上十来斤酒。包勇领着他们坐了一地,吃得闹热,唱的唱,说的说。只见巡役拉着三四个马来,包勇起身接了,拴在树上,就叫巡役也来喝酒。
又烙了些饼,下些面,叫他们尽量吃个大醉大饱。
老张来找包二爷说话,包勇连忙站起身同到东厢房里。老张笑嘻嘻的在怀里掏出两大包银子,递与包勇说道 :“请大爷 收了。“这还有二十五两银子,是赏夫子们同赶车的。”包勇将两大包接了,揣在怀内,手里拿着小包儿问道 :“你的呢? “老张道:“蒙大爷提拔,晚生发五百银的财,他写了一张借 票,用上印,总在十月以内归还,明日先给五十两。”包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