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复梦 - 第 4 页/共 53 页

沧海已曾过,春光老去何。   一堆荒草外,回首白云多。柏夫人看那解语是“名必成,财未遂,行人滞,病缠绵”。随将签帖交给芙蓉,心中十分愁闷。回身又至供桌前,再上了三片檀香,跪下将夫妻年已五十,膝下无儿,前夜梦中之事,今日所见之人,不知将来此人可有缘分,细细默祷一遍,又命芙蓉取过签筒,摇了几摇,见那签中间一枝直跳出来,落在柏夫人面前。芙蓉忙将签筒接过,候太太拜完,珍珠扶起,芙蓉弯身去拾那签,满地不见,又在桌围底下,蒲团旁沿四处找寻,不见影迹。珍珠也同着找了一会,抬起头来,笑道 :“不用找了,倒在这里。”走向柏夫人衣襟 上取了下来。柏夫人心中大为惊异,又是珍珠取下来的。忙命芙蓉取签帖来看,是“第八签大吉”。那签句是:   今日喜相逢,谁知事尚空。一江风浪外,携手洞房中。   柏夫人看了诗句,心中又惊又喜。惊的是与梦相合,喜的是果然这人终归我家。想了一会,随将衣服里面佩的一件东西取下,说道 :“这是我老爷海外封王,国王所送之物,是两粒 明珠用金丝结成的双龙佩。我爱他做的精巧,常佩在身。今送与小姐,带在身旁犹如我与小姐朝夕相亲一样。”珍珠那里敢受,再三推让。柏夫人道 :“我有一点心愿,小姐且请收下。 菲薄之物,何足挂齿。”珍珠听说,只得勉强接着,就在佛前拜谢,柏夫人赶忙扶住。   芙蓉扶了太太同下阁来,丫头、媳妇们赶忙过来伺候,老和尚禀请夫人到方丈用斋。柏夫人同珍珠一路问答回来,王夫人接至禅房,依次坐下。姑娘们送茶已毕,珍珠将祝太太所赐之物回明太太,王夫人看了再三称谢。柏夫人道 :“我有一点 心愿,改日到府再与太夫人细说。”王夫人点头答应,吩咐摆面。两位太太叙说家务,柏夫人问道 :“太太有几位公子、小 姐?”王夫人答道 :“长子名珠,久已物故。”指着宫裁道: “此即长妇,遗有一孙,已侥幸乡荐。次子宝玉,中式后托足 空门。”指宝钗道 :“撇此红妆,青灯长夜,幸有襁褓儿,聊 以自慰。三子名环,顽劣未有室家,现与长孙兰儿离家就学。   长女即元妃,次为侄女,三女探春,早已出阁,近闻失偶,未知真确。”指着珍珠道 :“此女虽非所出,不亚亲生,先曾配 婿,未期岁而独处孤帏,此时与未亡人形影相依,暂延朝夕,细思之亦非良策也。”指平儿道 :“此系琏侄之妇,与巧孙女 同我相依度日。五侄女名惜春,出家做女道士,前岁已返金陵,至今不通音问。男女中比比出家,夫人闻之实可笑也!”柏夫人道 :“一人得道,九世皆仙。今公子、小姐坐长富贵之家, 能于脱身方外,其骨格非凡,定皆仙品。是皆太夫人修福积善而来,令人可敬。”王夫人问道 :“不知夫人有几位公子、小 姐?”柏夫人叹道 :“愚夫妇年已五旬,并无子女,虽有数妾, 皆无所出。惟有一侄梦玉,今年十六,春间已娶妇矣,乃二小叔之子。三房中只共此一点骨血。又居常多病,每日以药为伴,实非佳况。”王夫人正要再问,周瑞家的禀请用斋。两位太太见上下摆着两席,柏夫人道 :“何必要摆两席,一堆儿坐着, 又好说话。”王夫人笑道 :“他们小辈,如何敢与夫人同坐。” 柏夫人道 :“将来正要亲近,怎么太夫人倒反见外。”王夫人 道 :“既是夫人见爱,你们告个坐罢。”柏夫人止住道 :“何必多礼,竟请坐下。”柏夫人坐了客席,王夫人对面,珠大奶奶、琏二奶奶坐在上面,宝钗、珍珠下面向北坐下。王夫人吩咐 :“巧儿不妨同我坐罢。”众家媳妇们轮流上菜,两位太太又叙家常。柏夫人指巧姑娘道 :“好个姑娘,不知是那一家有 福的媳妇!”王夫人道 :“他母亲择婿甚难,未曾受聘。”柏 夫人笑道 :“等我想着好亲家,必来作伐。”平儿再三称谢。 宝钗、珍珠殷勤让酒让菜,王夫人见柏夫人眼圈儿红了数次,心中明白,笑道 :“一半天差宝钗、珍珠到宅里去给大人请安 磕头,拜在膝下做个女儿,不知夫人要这两个蠢丫头不要?”   柏夫人眼圈一红道 :“若蒙太夫人不弃,实所深感。”太太们 用斋已毕,散席用茶。柏夫人知琏二爷在此,吩咐请见。不一会,贾琏走进禅房,深深下拜。柏夫人拉住不叫行礼,见贾琏生得飘飘逸逸,十分清秀,说道 :“真不愧是朱门公子,将来 定为大器。”贾琏唯唯答应,退了出去。柏夫人同宫裁、平儿叙谈的十分相契。芙蓉上来回道 :“贾太太内外俱有重赏,又 赏芙蓉尺头、荷包。”柏夫人向着王夫人称谢一番,芙蓉领着姑娘、媳妇们上来谢赏。周瑞媳妇回说,祝府的管家们领着轿夫人等,俱在方丈门外磕头谢赏。王夫人吩咐 :“快些止住, 叫别多礼,这算什么,不过遮遮臊罢。”周家的答应,出去传话。陆宾领着众人,向着里面磕头,散了出去。芙蓉也将贾府内外大小人等,按着职事轻重厚薄,俱给了赏赐,贾府众人也来叩谢。   柏夫人对王夫人道 :“本该在此侍奉太夫人,盘桓一日, 因家老爷病势甚危放心不下,暂此告别,一半天专诚到府请安。”   王夫人道 :“既是大人欠安,不敢强留。改日带着孩子们亲 来请安。”柏夫人再三致谢,彼此告辞,拉着珍珠道 :“暂别 小姐,再图后会。”珍珠不觉眼圈一红,恐人瞧见笑话,连忙忍住,勉强笑道 :“改日跟着太太来请夫人的安。”柏夫人心 中甚觉难舍,拉着手又细看一遍,只得硬着头皮放开手,走出禅房。王夫人们送出方丈,柏夫人再三力辞。王夫人道 :“遵命。”命媳妇、女儿相送,柏夫人不好再却,辞过王夫人,拉着珍珠、宝钗同二位奶奶、巧姑娘一直往外而来。众家人俱已伺候齐集,柏夫人到了大殿前,老和尚率领众僧叩谢太太的香金斋衬。柏夫人道 :“等着大人病好,我来还愿,再谢你们罢。” 说毕,众家人已将轿子搭在天王殿,柏夫人辞别三位奶奶、姑娘,拉着珍珠直到轿前,说道 :“小姐珍重!”只说了这一句, 放手走过轿门。珍珠见祝太太眼眶通红,心中甚觉难舍。陆宾放下轿帘,柏夫人吩咐芙蓉,送小姐同三位奶奶、姑娘进去。   众家人搭出山门,轿夫们接住上肩,大小家人蜂拥如飞而去。   众丫头、媳妇赶忙上车。芙蓉是各自的后挡轿车,还有一个老妈同芙蓉的丫头美儿等着,众家人已去,只留一个小子伺候蓉姑娘。   且说芙蓉奉太太之命,转来送小姐、奶奶、姑娘进去,对珠大奶奶笑道 :“三位奶奶同四小姐、巧姑娘我不知在那儿见 过,竟很面熟,总想不起来;这宝二奶奶、四小姐两位更熟的利害,倒像常在一堆儿的一样。”宝钗笑道 :“咱们四个人都 认得你,你如今不认得咱们,这会儿你得意,那里还认咱们这些旧朋友呢!”芙蓉笑道 :“我今日才见小姐同奶奶们,怎么 倒说我忘了旧友呢?”珍珠笑道 :“我还记得你右胁下有一块 通红的朱砂记,不知还在不在?”芙蓉听说,吓了一跳,问道:   “小姐怎么知道我身上有这块朱砂记?”宝钗、平儿笑道: “咱们混猜。”珍珠道 :“只怕你也如此。”宝钗摇头道:   “我老人家是个清净人儿。”平儿笑道 :“未必。”李纨道:   “你们说些什么哑谜儿?别说芙蓉姐姐不懂,连我也不懂。” 宝钗道 :“咱们慢慢再对你说,横竖总叫你懂。赶忙让芙蓉姐 姐去罢,一会儿赶不上轿子。”芙蓉依依不舍的,只得勉强告辞而去。不知奶奶们到方丈来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老庵主自言隐事 小郎君代说衷情   话说芙蓉同宝钗、珍珠依依不舍,又恐赶不上轿子,两下为难。珍珠道 :“咱们送你上车,不必推让。太太想已去远。” 芙蓉点头道谢,赶着上车而去。宝钗们转回方丈,贾琏、柳绪都坐在王夫人一旁说话,忙起身让坐。众人坐下,说了一会祝太太大方好处,并赞芙蓉能干得用。王夫人道 :“祝太太与珍 珠倒很有缘分,头一磨儿相见,就是这样亲热。”宝钗道:   “太太还没瞧见,祝太太上轿时候,对着四丫头出了两点眼泪。 这段情缘真是不浅。”宫裁道 :“想前生定有什么因果。还有 这芙蓉活就是麝月的化身,再没有这样像的真切,真是怪事!”   王夫人点头道 :“像这柳大爷,不是活摆着一个秦相公吗!” 平儿道 :“想来咱们这些人,像咱们的也就不少。”宝钗道: “别人像的或者还有,只你这模样儿再没有人像的。”平儿道 :   “怎么就没人像我呢?”宝钗道:“你那模样儿连观音菩萨也 赶不上你,谁还敢像得上来呢?”引的太太众人一齐好笑。王夫人道 :“咱们不用说闲话,殿上去拈回香,就到馒头庵瞧柳 太太去罢。”众人答应,吩咐媳妇们收拾毡包、衣服,跟着太太来到殿上。   众和尚正在拜忏,王夫人领着奶奶、姑娘拈香拜佛,又到凤姐供桌前上了一片檀香,瞅着那牌位止不住伤心流泪。贾琏赶忙劝住拜谢。宫裁们拜完之后,宝钗、珍珠对着牌位祝赞道:   “凤姐姐,你的三件罪案都替你消解完结。尤二姐姐的金子已 造成佛像。你姐妹两个自今以后都已跳出火坑,往生天界,等着经事念完,还像那天叫咱们见个面儿,也好放心。”宝钗、珍珠祝赞一回,让平儿、巧姑娘、毓哥儿磕头上香。柳绪也过来上香,贾琏回礼已毕,柳绪告辞先回庵去。贾琏道 :“很好。 你去吩咐姑子们备个茶儿,不要费事。”柳绪答应而去。   王夫人领着众人又上观音阁拈香,往各处游玩一会,来到客堂用茶歇息。见周贵等四个家人,各捧着一个大盒子上来回道 :“石匠头儿老刘说,屯里没有别的可敬,只有几个粗果子 进上太太,要求赏收。”王夫人道 :“仔吗要他费事呢?谢谢 罢。”贾琏道 :“这是他的一点敬意,求太太赏个脸。”王夫 人点头,吩咐收下。周家的接着掀开盒盖,一盒子是樱桃同桑椹儿,一盒子大白叭哒杏配着南荸荠,一盒炸馓子同粘糕,一盒是艾窝窝同蒸枣糕。王夫人笑道 :“屯里东西倒有个趣儿。” 命周家的将盒子交给他们,带进城去,众人答应。贾琏吩咐伺候到馒头庵去。法本进来殷勤款留,要用晚斋。王夫人道:   “罢呀,等着完经的时候咱们再来扰你的罢。”老和尚见款留 不住,领着众僧上来谢赏,在山门外站班候送。   王夫人领着奶奶、姑娘来到山门,挨次上车,众家人伺候,套上牲口,一溜儿十几辆轿车跟着太太,俱往馒头庵而去。贾琏同众家人、小子骑着一大群骏马在车前后,十分热闹。渐渐来到庵前,周瑞骑着顶马,离山门不远,见柳绪同那些大小姑子一排的跟着迎接。周瑞先下牲口,贾琏及众家人纷纷下马,上前伺候卸车。众姑子齐上前请安。给大奶奶们见礼。柳绪跪下说道 :“奉母亲之命,迎接太太。”王夫人赶忙扶起,笑道: “我拈过香再去拜望令堂。”柳绪道 :“母亲现在殿上恭候。”   王夫人听说,忙领着奶奶们竟往大殿上来,一面走着问妙空道:   “听说你师父长个疮,不知可好些儿没有?”妙空答道:“承 太太惦记我师父。但是那个疮,我瞧着有些儿扎手。他的外外宋钟只管来叮着要银子,说是那个大夫史德成等着要银子配药。   我瞧着白花掉几个钱,不过是个嘘呼儿叹。今儿闹的连一口水也咽不下,尽剩了说胡话,说的人怪怕的。刚才又说叫咱们到城隍庙里西廊下婚姻司面前多多烧些纸钱银锭。太太想,咱们当姑子的跪在婚姻司前烧纸,这是什么话呢?我师父真闹的是歪嘴子吹喇叭,一股子的邪气。”王夫人同奶奶们听说,忍不住吃吃大笑。   不觉来到大殿,柳太太在檐前迎接。妙空回道 :“这位就 是柳太太。”王夫人赶忙上前,两位太太彼此迎着谦让一会,同进殿门,分宾见礼,柳太太深深拜谢。众人见礼已毕,妙空指道 :“这位是琏二奶奶,这位是珠大奶奶,这是宝二奶奶, 这是珍珠四姑娘,这是巧姑娘。”柳太太道 :“我母子流落异 乡,势欲委身沟壑,今蒙太夫人同琏二爷、奶奶、姑娘大德深恩,解囊厚济,使生死得归故土,此恩此德没齿难忘。我母子今日先对佛拜谢,将来结草衔环,以图后报。”说毕,领着柳绪向上跪下磕头拜谢,急的王夫人们赶忙回拜。柳太太娘儿两个鼻涕眼泪哭拜一回,众人拜毕。妙空、妙能过来请太太拈香。   众姑娘捧着铜盆、手巾伺候净手,王夫人合掌蒲团,拈香拜佛,十分诚敬。妙空们鸣钟击鼓,香烟缥缈。宫裁姐妹挨次拜毕,柳太太请到院里用茶。王夫人领众人向柳太太更番见礼,让坐送茶,彼此情投意合,叙谈家务不提。   且说老尼净虚昏沉了几日,病势甚为沉重。此刻稍稍明白,听说贾二太太同奶奶们来看柳太太,他心中十分悲苦,喊着叫着要请太太们来见个面儿。妙能道 :“罢呀,屋子里恶臭的, 谁也懒得进来。将太太们熏坏了,那你就是个乱儿的妈。等着你疮好些儿,到府里慢慢的去说罢。”净虚摇头道 :“凤二奶 奶等着交代呢,你快去请来!你若不去请,我就叫他去请,看你臊不臊!”妙能道 :“我不去你叫谁去呢?”净虚道:“你背后站着那个戴红毡帽的是谁?你瞧他尽瞅着我笑。”妙能听说,寒毛直竖,登时一个脑袋倒像有巴斗大,因扎挣着说道:   “师父,你别说话,闭着眼养养神罢。”净虚道 :“你瞧那房门口两个白脸的又是谁?探头探脑的往里瞅个什么?哎哟!我说两位穿红穿青的奶奶、姑娘是谁呢?原来是谢大奶奶同甘二姑娘,怎么披散着头发?请坐下,咱们再说。你们那几位爷们让开些儿,曹二嫂子、潘五姑娘过来坐在这儿罢。”妙能听了,急的一身一身汗出如雨,说道 :“师父你何苦来呢?青天白日见神见鬼的。这儿就是我陪你坐着,还有谁呢?你再说,我就出去,让你各自各儿说罢。”净虚道 :“好孩子,你耐着性儿 陪陪我,等我好些,我有点私房东西分点儿给你,叫你欢喜。”   妙能“嗤”的冷笑一声,说道 :“你的私房留着给你心爱人罢, 我没有这福气。”净虚道 :“傻孩子,难道你不是我心爱的吗?” 妙能道 :“既是如此,为什么把钥匙都交给他呢?”净虚道: “这钥匙又算什么,我的要紧东西也不在箱子里收着。”妙能 道 :“你收在那儿呢?”净虚道:“我年轻时候很有个模样儿, 那些公子王孙就像蝇子见了血似的,给我的东西也不知多少,我大花大用。后来上了些年纪,渐渐冷落下来,我赶忙收手,就将那年托凤二奶奶办成一件事我落了二千两银,连我攒下的共有五千两银装在两个坛子里,埋在我这炕底下。还有一个小坛子,是我生平挣的七双金镯子,十个金锞儿,几百粒的珠子。   这三个坛子埋在炕底下,谁也不知道。”妙能道 :“你对妙空 们说过没有?”净虚道 :“从来不提起。”妙能道 :“你且不用说破,等你病好了再说不迟。你这会儿一说,就嚷的人人知道,况且咱们这会儿又不要银子使,留着他慢慢干点儿别的。”   净虚道 :“可不是,我只对你说,别人跟前我就死也不提。” 妙能心中大大欢喜,因答讪着说 :“师父,你歇歇儿,我去好好的做碗汤你喝喝。”净虚道 :“你宋家哥哥给我的那只南腿, 不知好不好?你去打个阡子闻闻,如果是真南腿,你给我片他几片,再用一个笋鸡儿出了汤,好好的做碗片儿汤我吃吃。”   妙能道 :“我就去给你做汤,你静静的睡睡,别胡说乱道的, 叫人听着笑话。”净虚点头,妙能脱身出去,心中暗暗欢喜。   才出院门,见三位奶奶同四姑娘过来问道 :“老师父好些没有? 咱们要去瞧他。”妙能道 :“方才醒过来,要口汤儿喝喝,叫 我去做呢。屋里怪脏的,奶奶别去,等我给奶奶们说罢。”珠大奶奶道 :“你去你的,咱们不到屋里去,就在窗糊外儿瞧瞧 罢。”妙能笑着点点头,一直去了。珠大奶奶们走进院子,听见净虚像是同人说话,忽轻忽重,絮絮不已。宝钗向众人摇摇手,轻轻走到窗外听他同谁说话,只听见净虚说 :“你别怪我, 地根儿谁叫你肯呢?固然是我同他到你家来,谁叫你邀他到屋里去坐呢?罢呀!大奶奶你还说这话,我给了你的药,叫你把身子下了,你又不依。这会儿又这么说,这就是了,你自己吊死的,也怨不上谁来。罢呀!我的二姑娘!他为了你也花的钱不少,穿的戴的任着你的性儿要,谁叫你不掩藏些儿呢!你站着,等他的说话完了,你再说不迟。哎哟,哎哟!是咱的?我的曹二嫂子,你怎么就动起手来?是是是,这是我的不是。我也知道你死的苦,这可不与我相干,是你当家的要下这样毒手。   是,我就去,我就去。哎哟!别咬,别咬!罢呀,我的姑娘、奶奶!你两个放一放手,他们就不跟着动手,横竖我也走不了。   罢呀!五姑娘,固然是我将酒灌醉了你,脱衣服的时候,你并不言语,这会儿都推在我身上。你们哥儿们别动手,我还走到哪儿去呢?”众人在窗外听了,都寒毛直竖,知道是怨鬼索命。   还要站着再听,只见周家的来请,说太太叫伺候了。宫裁们赶忙走出院来,看见两位太太都站在大殿面前等候。   王夫人问道 :“老师父光景怎么?”珠大奶奶摇头说道: “咱们不曾进屋,听说那个病未必好得了罢。”妙空道 :   “今早瞧着是不中用了,叫宋大哥给他去预办东西。”珍珠道: “很是。今儿晚上你们很要小心。”妙空道 :“这事也总出不了两三天。”宝钗摇头道 :“未必。”两位太太叹息不已。王 夫人请柳太太明日进城相叙两日,再三相订,柳太太应允。珍珠道 :“我与宝姐姐同坐一车,将我的车留下,明日柳太太坐 进城去。”王夫人道 :“很好。”吩咐留包勇在此伺侯,贾琏 答应,对平儿道 :“明日将我的铺盖送出城来,我在铁槛寺有 几天耽搁。”平儿答应。   太太们来到庵门,妙能也赶着出来相送。众姑子拜谢香金,王夫人对妙空道 :“诸事你出点儿力,多辛苦些儿。妙能年轻, 将就他些罢。”妙空答应,王夫人辞过柳太太,领着奶奶们上车,男女家人车马纷纷望着大道而去。贾琏见天气尚早,同柳绪去钓鱼消遣,取了三四枝钓竿,叫三儿拿鱼筐子,升儿拿着钓竿,一直都到河边。拣那柳阴之下,主仆四人俱守着钓鱼,十分有趣。   且说妙空来到客堂里面,领着徒弟们检点铺垫、茶碗,收拾果盒。妙能在厨房里切火腿、宰鸡,闹了半日,做好片儿汤,吹去面上浮油,尝过咸淡,很有滋味,自己端着一直来到东院,静悄悄并无声响,心中很觉有些胆怯。走进堂屋,只觉得寒毛格甚的尽着发噤,乍着胆子走到房门口,叫道 :“师父,我给 你做了一碗好汤,横竖叫你吃的喜欢。”到了屋里,一眼看见净虚歪仰在炕上,一张血嘴开的多大,舌头咬成几瓣儿搭拉在外,满口鲜血淋漓,两个眼珠子掉在脸上,面皮又青又黑,十分凶恶可怕,缩着两只手,叉丫着十个指头,已经咽了气。妙能叫声 :“哎呀!” “当”的一声,一碗片儿汤掉在地下,觉着心坎儿上冒出一股冷气,赶忙要跑,谁知两只脚就像钉在地下,一动不能。脑袋上冷汗如雨,将个心跳在嗓子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正在吓的发昏,只听见背后“扑通”一声,有个人在那一双小脚上摸了一把,妙能更加惊吓,只见眼光魆黑,“扑通”一跤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有个小沙弥走过院门,听见屋里非常一响,心中害怕,不敢来瞧,忙去报知妙空。妙空同着两个徒弟忙忙走到东院,刚进屋里,抬头瞧见师父的这个模样,大大吓了一跳,又见妙能躺在地下,热气腾腾流了一地片儿汤,那个大花猫蹲在一边正舔的有兴。妙空喊声 :“不好!师父去了!”命徒弟去叫他们 快来。小沙弥如飞跑去叫人。妙空随将门帘摘下,弯身去叫妙能,那里叫唤得醒!不一会,众人齐集。妙空命两个道婆,先将妙能扶出睡在外间炕上。取姜汤灌救,又用通关散吹在鼻孔里面。众人围着喊叫多时,渐渐转过气来,口里还冒冷气,灌了几口姜汤,方才说出话来,说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用手指着屋里道 :“你们去料理他罢,等我歇歇。”妙空叫老 道搭了床来,同着众人手忙脚乱的给净虚穿好衣服,停了床,料理妥当,然后众人大哭起来。   贾琏同柳绪钓了好些鱼,心中欢喜,回到庵来方才坐下,听见哭声,知道老师父咽了气。柳太太道 :“咱们也去瞧瞧。” 同着贾琏、柳绪来到东院,走进院子,见老师父屋里的窗子业已卸下,众人正围着大哭。柳太太们走到外间屋里,看见妙能躺在炕上,面色如纸,蓬着头发闭着眼,尚在那里哼哼。原来净虚共有八个徒弟,是妙空、妙能、妙静、妙喜、智空、智能、智静、智喜,内中只有妙能、妙喜、智静三人没有落发。   妙空、智能两个年纪大些,净虚就叫他两人当家。庵里一切事务俱是他两个主管,此刻他两个领着众人大哭。一会,止住哀声,智能命老道去找宋大爷,叫他将办的棺木等项赶着办来,再着人去老师父的亲戚家里报信。一面同妙空领着众人出来,给柳太太、爷们磕头。柳太太劝慰一番,问道 :“妙能是怎么 一会儿病的这样?”妙空将刚才情形大概诉说一遍,说道 : “只可怜老师父回首时候,连个人影儿也不在面前,死的好苦!” 说着又哭将起来。贾琏道 :“罢呀,老师父死了,你就称心称 意的做了庵主,乐还来不及,哭个什么劲儿”妙空抹着眼泪道:   “好二爷,人家正在悲苦,你在这儿引着人笑。”贾琏道: “我多咱引你笑呢?”正在说话,只见一个人戴着顶草帽, 身上披着京蓝布衫,白布裤子,蓝布袜子,青布皂鞋,腰间系着个大香牛皮的瓶抽子,有三十来岁的年纪,一张紫黑的面皮,尽漏着两个大白眼珠子,乱不齑糟的一嘴黄须。妙空道 :“宋 大哥来的很好!”贾琏问道 :“这是谁?”智能道:“这就 是师父的外外宋钟。”贾琏笑道 :“他既叫宋钟,为什么不等 着送老师父的终呢?”引的众人又都好笑。妙空将贾琏连推带拉的送出院去,柳太太娘儿两个也走了出来。妙能要回房歇息,柳太太问道 :“你怎么一会儿栽在地下?”妙能就将方才这原 故详说一遍 :“我刚才听说那个大花猫蹲在地下吃东西,想起 背后那一响是他跳下地,在我脚上碰了一下,我错疑是被鬼拉住,就吓昏了,栽倒在地。”柳太太道 :“你面色很不好,到 我那儿去歇歇罢。这里有你师兄们料理。”妙能应允,跟着柳太太到西院子来歇息。   原来这妙能本姓张,名叫玉友,他父亲是个饱学老秀才,因五岁上母亲不在了,父女两个相依过日。张老相公教他读书写字,到十四岁上,长的一表人材,惹的东家说亲,西家做媒。   张老相公总看不上女婿,耽搁到十五岁上,害起乾血痨来,一天一天的病势沉重。张老相公只有这个女儿,日夜心焦,不上三个月,把条老命做了南柯一梦。丢下这张玉友,死又不死,活又不活,闹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因向来认得净虚,情愿做他的徒弟,要出家。净虚领到庵来,用了几样草药给他调治,他一日好似一日,就取名妙能。去年原要给他落发,因梦见张老相公对净虚说 :“我的女儿不是佛门弟子,休要落发。”所 以至今还是俗家打扮。自从柳太太住在庵里,他颇殷勤照应,柳太太也很疼他。这妙能侍奉柳太太比母亲还要孝顺,心中虽是看上了柳绪,只不敢露出形迹。谁知柳绪早已有心,也是说不出口,只好两个人各自心照而已。   不提妙能同柳太太到西院子来。且说这边妙空将那些箱儿柜儿拢共拢儿上了锁,叫老道都搭到自己屋里去,把这些零碎东西一箍脑儿抬到库房里收着,将净虚的这三间屋子俱拆通了,以便停灵。宋钟赶忙去办理一切应用物件。不一会儿,那些各村各庄的亲儿眷儿、男男女女、大大小小都来了,登时把一个庵里挤的到处是人。送了入殓,整整的闹了一夜。   这西院子里,贾琏同柳绪在外间炕上彼此畅谈,妙能在里屋陪着柳太太。睡到次日起来,柳太太收拾进城,柳绪说 : “兄弟也该同去才是。”贾琏道 :“很好。你同太太去,我在这儿看家。”柳太太道 :“谁给二爷收拾茶饭呢?”妙能道: “太太放心,有我在这儿照应。”柳太太娘儿两个托了贾琏看 家,带着小丫头。   妙能相送出去上车,转身回到灵前大放悲声,哭拜一回,又往各处去张罗照应。智能道 :“我瞧你面色甚是不好,这里 很用你不着,你还去歇歇罢,等着晚上接三再来叫你。”妙能答应,走到自己屋里,将门锁上,厨房里去取了一块南腿水菜拿到西院子来,将门关好,收拾饭菜,伺候二爷吃毕,自己吃了口儿汤饭,又打发三儿吃过,收拾完结,给二爷倒了一碗香茶。贾琏道 :“你去歇歇罢。”妙能见左右无人,走到二爷面 前双膝跪下,面涨通红说道 :“二爷救我!”贾琏惊问道 :   “这是为什么?”妙能道:“我有件心事,求二爷作主。二爷 应了,我才敢起来。”贾琏道 :“若是我能的事,再没有不应 你的,只怕不能。你且起来,说与我听。”妙能磕了几个头,站起身来。贾琏问道 :“到底是件什么事?”妙能红羞满面, 说道 :“师父已死,师兄们靠不住,我情愿跟柳太太去终身服 侍。”贾琏听说,点头赞道:“眼力不错,但不知柳大爷意下如何?”妙能羞口难言,低头不语。贾琏问道 :“你俗家是做什 么的?”妙能就将家乡住处,娘老子的名儿姓儿,自己出家的缘故,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贾琏叹道 :“真不愧是念书人的女 儿!这件事行得光明磊落,并不苟且,天必佑你!”说着站起身来,说道 :“妹子你放心,这件事交给我,一定成全你的终 身大事。”妙能听说,两泪交流,深深拜谢,贾琏赶忙扶起。   妙能将昨日老师父将年轻时候得的金银并赚凤二奶奶的银子都埋在炕里的话,又细说一遍。贾琏听了,十分叹息,说道 :“这是神鬼指使他说给你的。”心中想道 :“那年凤姐在这里同老姑子得人银子,破人婚姻,我今日在这里全人婚姻,替他还人银子,鬼神报应这样不爽。世上的人,只知道欺心用心,那里知道还报的苦处呢?”因说道 :“这件事也交给我就 是了,只有你我知道。你只管料理你的行装,他娘儿两个也没有几天耽搁,就要起身。”妙能点头答应,走到里间歇息不提。   且说柳太太到了贾府,王夫人接待十分亲热,又将邢夫人、珍大奶奶、蓉大奶奶请了过来。这邢夫人自从老太太不在之后,不用请安,以此半年三个月的才见个面儿。昨日王夫人回家,就顺便带着大奶奶们都到邢夫人这边来,将带来的果子点心两边府里一分,邢夫人留着吃过晚饭,这才回去。知道柳太太今日进城,这会儿会着面,倒像是久别相逢的,十分亲热。众人见了柳绪,都说是秦相公出现,珍大奶奶娘儿两个分外关切照应。这日在荣府开筵相待,邢夫人请在宁府又逛一天,两边府里的奶奶们又公留一天。柳太太再三苦辞不脱,只得先命柳绪出城。平儿去打点铺盖衣服、银钱小菜等物交给包勇送出城去,又添派升儿去服待二爷。包勇就将自己的行李一并收拾停当,到垂花门对周嫂子们说明,上去回过太太,套辆敞车装上,自己押着行李。柳绪吃了些点心,辞过两位太太同嫂子、姐姐并自家的母亲,同包勇回到寺里。包勇交了二爷物件,回明自己 的行李业已搬来。这几天庵里做斋念经,十分热闹。   不觉过了三四天,城里送了柳太太出来,顺便叫周贵家的给老师父烧个纸儿。柳太太致谢琏二爷的照应。这妙能自柳绪回来之后,他就推病不到西院里来,听见柳太太回来,也不便来接。柳太太倒惦记着他,要去瞧瞧。先到老师父灵前上了香,然后走到妙能屋里来,见他盖着被向里睡着,屋里静悄悄无人照看,心中甚觉可怜。叫了几声不见答应,知他睡着,轻轻走出房来,将门掩上。不知回到屋里说些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故作情浓心非惜玉 温存杯酒意在埋金   话说柳太太给妙能拽上房门,回到西院,贾琏接着问安。   柳太太道 :“承两府太太格外相待,各位奶奶又十分亲热,极 意款留,盘桓数日,好容易再三告辞,今日才得回来。过几天还要接进城去,住到起身。”贾琏道 :“太太该多住几天,仔 吗的要赶着回来?”柳太太道 :“我也要来家收拾收拾,蒙二 爷的大恩大德,娘儿们趁这清和天气,正好登程。再下去,一天热似一天,大雨时行道儿上更难行走。”柳绪道 :“昨日包 勇同夫头来瞧过灵柩,想已说定。”柳太太道 :“咱们起身一 切事务,你二哥哥都交给包勇一人去办,你不必多管。”柳绪唯唯答应。贾琏道 :“外面一切事务包勇很能料理,只是太太 身边也必得一个妥当人路上服侍才好。”柳太太叹道 :“譬如 娘儿两个沿途乞食回家,今日受二爷举宅深恩,已经喜出望外,路上就有万千辛苦,也是在极乐境中,何敢有非分之想。”贾琏道 :“正有一事要与太太相商,被太太过于谦抑,使我不敢 妄渎。”柳太太道 :“二爷有话,只管请说,我娘儿两个无有 不遵之理。”贾琏道 :“这件事须得太太赏脸应允,我才敢直 说。”柳太太道 :“二爷怎么说怎么好,再无不应之理。”贾 琏甚喜,即将妙能情愿终身服侍的话详说一遍。柳太太点头,十分欢喜,说道 :“庵中诸人最是智能同他十分关切照应,我 很疼他两个,想着老师父去世,妙能这孩子没有个倚靠,正在替他为难。谁知他有这意儿,这孩子就很有出息,但不知他俗家是做什么的?”贾琏又将他俗家姓名详细说知,说道 :“去 年十六岁,原要给他落发,因老师父梦见他父亲说:‘我的女儿不是佛门中弟子,休要落发。’因此还是俗家打扮。”柳太太道 :“原来是书香之后。我看他知书识字,举止大方,很不 像个穷家小户的女儿,做事又能干麻利。他既有此心,又蒙二爷作伐,我竟配了你兄弟做个媳妇罢。只是这件事怎样办法?   “贾琏道:“太太的意思,我也猜着,为的是兄弟现在有服不 便完姻,若不成亲,一路上彼此不便。”柳太太点头笑道 : “二爷神见。”贾琏道 :“我早已想了个主意,是两全其便。   不但他们道儿上不用避忌,就是眼前太太也得他帮着料理起身。”   柳太太道 :“请教二爷是个什么主见?”贾琏道:“后日是咱 们太太完经的日子,城里两宅太太们都要出来,就着势儿给他两个拜了天地,成为夫妇,不过彼此行权之道;等到家之后再择个吉日拜花烛成亲。这事岂不两全其美!”柳太太笑道:   “二爷这主意很好,真叫我一会儿想不过来。”贾琏笑道: “兄弟的喜酒倒要吃一杯儿,大家热闹热闹。”柳太太道 :   “这是应该的,只是我这里没有人手,这怎么好呢?”贾琏笑 道:“太太放心,这事也交给我办。”柳太太道:“二爷的大恩,叫我娘儿们怎么报法?”说着,流下泪来。贾琏道 :“我有什 么好处?叫太太尽着挂齿。既这事说定了,没有什么别的更改。”   柳太太道 :“没有别的,总仗着二爷去办就是了。”贾琏甚为 欢喜,说 :“我去一会儿再来罢,兄弟也不用相送。”柳绪答 应,同到院门站住,看着贾琏去后,将院门关上,娘儿两个叙话不提。   且说贾琏一直来找妙能,将门推开,见他坐在炕头上,歪着身子呆呆瞅着墙上,瞧见贾琏进来,赶忙站起,也不言语。   贾琏进屋坐在炕上,将他拉着手对耳低声细说,妙能面上登时彻耳通红;又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妙能两泪交流,跪将下去。   贾琏赶忙扶起,再三叮嘱了两句,妙能点头应允。   贾琏折身出去,依旧给他将门掩上,去找妙空们说话。谁知这些姑子因连日辛苦,吃了早饭都去睡中觉。贾琏走到妙空房里,见他睡在外间炕上,一窝小猫儿在他身上撺来跳去的玩耍,脚后头堆着一大堆的孝衣。这妙空向来同贾琏是顽惯的,前几年这二爷的钱,他也使过,只是碍着老师父是走贾府的门子,以此不敢十分放手。此刻贾琏瞧见他正在熟睡,就坐在他炕沿上,将一只手在他胸前挤了一会,又在肚子上摸一会,还不见醒,给他一路混抓。妙空在睡中惊醒,忙转过头来,见是琏二爷,依旧睡下,将他的手一推,说道 :“你别在我这儿混 搅,你去找你的心上人儿罢。”贾琏道 :“我有什么心上人儿 ?”妙空道:“不是你的心上人,你就肯替他接衣服?”贾琏道 :“那天晚上你们接三,智静脱了一件衣服,我站在旁沿儿, 就顺手替他接了,这有什么?你就混造谣言,什么心上人儿心下人儿的,我倒要问问你是什么缘故?”说着跳上身去,骑在妙空身上,将两只手在他两边胁肢窝狠狠的格支,将个妙空几乎笑的断气,极口的央及。贾琏道 :“好好的叫我声,我才饶 你。”妙空赶忙的叫道 :“好哥哥,亲哥哥,你饶了我罢。” 贾琏道 :“还不够,还要亲热些儿!”妙空道 :“可没有再亲热的了。”贾琏道 :“不叫,我再抓。”说着又将两只手在他 胁下乱抓。妙空急的乱叫道 :“我的亲哥哥,老祖宗,我的亲 男人,亲爹,亲舅舅,你饶了我罢!”贾琏道 :“我有句话要 对你说,你依不依?”妙空道 :“好哥哥,你怎么说,我怎样 依。”贾琏道 :“我也不怕你不依,这会儿且饶了你。”说着, 将身子启开坐在炕上。妙空也坐起身来,问道 :“老太爷,你 有话请说。”贾琏道 :“我替妙能做个媒,给他说了头亲事, 就要叫他过门,故此来同你商量,问你肯不肯?”妙空听说“嗤”的笑了一声,道 :“恭喜,恭喜!”贾琏道 :“恭喜我什么?”妙空笑道 :“恭喜你添了件买卖,会捞毛。”贾琏听了 一面笑着将妙空推倒炕上,压在身上使劲的混挠。妙空笑的四肢无力,只差了咽气。贾琏问道 :“你敢乱说不乱说?”妙空 摇着头道 :“再不敢了,再不敢了。”贾琏一把抱住,说道: “你既不敢,快把舌尖儿叫我咬一口,我就饶你。”妙空只 得吐出舌尖,同贾琏亲热一会。两人坐起来,妙空道 :“你说 别人呢,一会儿还难得出去;若说妙能,那怕你这会儿要他去都使得。地根儿他原是不得已到这里来的,前年要落发,又是他爷托梦止住着,他本来心里也不愿意出家,你只瞧他,谁当姑子的成天家还将两只脚缠的小小的?老师父在日常说,妙能随他爱跟谁去就让他跟谁去。这几天你是瞧见的,他推着病躲在屋里,我从不叫他。就是师父的孝,他爱穿不穿,也随他。”   贾琏道 :“也罢了,就是留他在这里,也是你们身上的事。 你猜猜我替他说的是谁?”妙空道 :“不用猜,就是小柳儿。” 贾琏道 :“怎么你一猜就着?”妙空道:“他两个鬼鬼祟祟, 眉来眼去,谁还看不出!你们都是一教的人,我还怕不知道呢。”   贾琏笑道 :“你又拉上我。”妙空带着笑道 :“到我屋里去说句话儿。”贾琏点头。妙空下炕先去开房门,同贾琏走到自家的套房里去,不知说些什么。有好一会,妙空出来,自己去舀一盆热水,请二爷洗手,自己也净过手脸,泡了两碗香片茶,将柜子里的细点心摆出几样,两个吃了一会。贾琏将手上一只金镯取下,给妙空戴在手上,说道 :“等我明日再照着打一只, 与你做一对,别叫他们知道。我这会儿到铁槛寺去商量后日的经事。”妙空对着耳朵道 :“你回来吃晚饭,我等着你。”贾 琏笑道 :“且看。”妙空道 :“你不来,我就不依那件事儿。”   贾琏点头出去,到外边找着升儿, 叫他去找三儿备牲口,“我 要进城去走走”。升儿赶忙找着三儿,备了牲口,拉到山门外伺侯。贾琏命三儿跟进城去,升儿在庵里照应。说罢,主仆两个骑上牲口,紧催着在柳阴之下走够多时,已到城门。进城走不上二三里路,正遇着包勇骑着骡子,瞧见二爷赶忙下来站在路旁。贾琏问道 :“夫马雇妥了没有?”包勇道:“都雇妥当, 明后日夫头去扎麻辫子,灵柩上的大小杠、天平架子,一切应用东西都是夫头包去,咱们全不用管。柳太太是一辆三套马车,柳大爷同小的骑牲口跟着照应。”贾琏道 :“柳太太的要换一 辆五套的才够。”包勇道 :“柳太太不多的行李,三套车也就 很够了。”贾琏道 :“你不知道,有个缘故。赶着去换五套的 大车,行契上写四个坐儿,车身要宽长些的才好。牲口顶要结实。你晚上回来,我对你说就知道了。我家去瞧瞧就要出城的。”   说着,催开马紧走几里来到荣府,进了大门,至大厅前下马,先到自己院里来。丫头们瞧见赶忙打起湘帘。贾琏走进屋里,静悄悄不听见平儿的声音,问道 :“奶奶呢?”丫头答道: “奶奶同哥儿睡觉。”贾琏走进卧房,只见放着炕幔,炕前凳 子上一个洋漆葵花盘子,盛着三个大叭哒杏儿,两朵通红石榴花。走至炕前,挂起幔子,见平儿朝着里,一只手搭住孩子,娘儿两个一枕上睡兴正酣。贾琏弯下身去,脸贴脸的揉了一揉,平儿惊醒,回过头来问道 :“你多咱回来的?”贾琏道: “我才来。你起来,我有话同你说。”平儿慢慢的坐了起来, 姑娘们赶忙进来伺候。庆儿端个大红雕漆满金盘子,托着个青花粉底莲子盖碗,盛着半碗龙井旗枪茶,站在旁沿儿,余外的贵儿、旺儿、如意儿、连喜儿,每人拿着手镜、抿子、手巾、粉盒、脂膏盒子等物,都站在奶奶面前伺候着。平儿用抿子抿了抿云鬓,用扑粉把脸匀了匀,又将胭脂膏在香唇上轻轻点了一点。贵儿忙将白玛瑙盘子里的四枝兰花取过来,平儿接着插在两边鬓上。丫头们各人都去收拾。   庆儿递茶,平儿接过来呷了一口,问道 :“爷喝茶没有? “庆儿道:“爷才回来,没有喝茶。”平儿立时发作道 :“爷回来了半日,你们连个规矩礼性都忘了,连茶也不倒!若是再隔几天回来,你们竟可以不认得了!这些野奴才们,还要得吗!都叫他们跪在外面窗跟儿底下,每人自己打十个嘴巴,打不 响的重打过!”贾琏说 :“罢呀,这一磨儿饶了他们,下回不 好加倍打二十个罢。” 丫头们都进来给爷同奶奶磕头。平儿就 将手里的茶递过去,贾琏喝了两口,庆儿接过碗去,众丫头在外面伺候。   平儿问道 :“你有什么话说?” 贾琏笑道 :“我来请你 们吃喜酒。”平儿笑道 :“谁家有喜事,要你来请?”贾琏就 将妙能的事说了一遍。平儿点头笑道 :“这倒很好。老师父死 了,他这些徒弟们横竖都要跟着人去,倒不如早早的寻个头路。   这妙能很有个眼力,亦且有志气。你如今替他们仔么办呢?”   贾琏道 :“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我来家回了太太,同你们商 量商量,大家凑两件衣服首饰送他。再将我的衣服拣两套送柳大爷,我还有顶新做来的如意挖云青纱头巾,同那双新皂靴一箍脑儿送了他。再叫咱们家的厨子多带几个人出去,后日办一天酒席,大家热闹热闹。”平儿笑道 :“他到底是你的谁?你 这样满张罗。”贾琏道 :“我同柳郎八拜之交,他的事就是我 的事。”平儿道 :“依我说你看上庵里的谁,后日趁这个便儿, 也娶他一个回来同着热闹不好吗?”贾琏笑道 :“我没有大 工夫同你说闲话,到上房去回过太太,要赶着出城去呢。这天也不早了。”说着,站起身来往外就走。平儿道 :“你回来, 我还有话说。”贾琏一面走着,口里答道 :“后日再说。”出 了院门,一直来到上房。两廊下坐着的姑娘、媳妇们瞧见远远站起,值日的姑娘赶忙进去回知太太。该班的掀起帘子,贾琏走进堂屋,姑娘们说 :“太太请二爷屋里去坐。”贾琏走进套 房,见珍大奶奶也在这里。贾琏请过太太的安,给两位嫂子请安,宝钗、珍珠过来问好。王夫人吩咐坐下,贾琏就坐在珍大奶奶肩下。王夫人道 :“我正要着人去叫你回来。昨日祝太太 送礼来,一人一分,你媳妇也是一分。送我是十六样,他姐妹们每分八色,差芙蓉姑娘来请安问好。”贾琏道 :“那芙蓉姑 娘可就是像麝月的?”王夫人点头道 :“麝月那丫头心高气 傲,过于清洁,我早知他不是个长寿星,放他出去。不到半年果然吐血而死。今见这芙蓉姑娘,想起林姑娘们不知又是一番什么境界。”贾琏道 :“宝兄弟曾说过,他们那些人全部另转 人世,他说这里未死那里又长的多大了。轮回之事不要说咱们不懂,就是宝兄弟同林妹妹这些得道的,也不能够知道。如前生结下情缘,自然又要见面。”王夫人点头道 :“且不用管他, 咱们商量给祝太太回礼。”贾琏道 :“他家昨日才送来,且过 几天再商量回礼。侄儿今日有件喜事来回太太。”就将妙能之事,说到刚才同平儿商量的话细说一遍,王夫人同众位奶奶十分欢喜。王夫人道 :“这件事办得很好。妙能那孩子我本情欢 喜,正想着要给他寻个终身出路,你办得很是。衣服首饰很容易,就是柳大爷的衣服,叫宝妹妹将宝玉的衣服拣两套去送他。”   贾琏道 :“衣服首饰算拢共拢儿都有了, 只是这酒席得备几桌。”王夫人道 :“你母亲同珍大嫂也要去看柳太太。咱们大 家出分子,连蓉哥儿同他媳妇也带上。咱们得两桌,你们一桌,再办几桌下席。就是庵里的人也要给他们吃杯喜酒,大家热闹热闹。”贾琏道 :“太太说的是,我先垫出银子去办。”宝钗 道 :“咱们的分子到底多少一个,也要合合瞧。”珍珠道 :   “竟是三两一分,不够的我包圆儿。”珍大奶奶笑道:“四丫头 又发标了。”宝钗笑道 :“你不知道,近来的四丫头他是一等的脑儿赛。”说的众人大笑。王夫人道 :“这也是四丫头的好 处。”贾琏道 :“就是这样定了。我要赶着出城去,天也不早 了。”说毕站起来,辞过太太同众位奶奶,对着李纨道 :“大 嫂子记着,明日叫他们将灯儿、彩儿、椅垫儿都带些出来。”   宫裁应道 :“这交给我,横竖我想不起的事有宝妹妹最想得周 到,你只管料理你的罢。”贾琏答应,辞别出来。到了外边,将大厨房的头儿老郝叫来,吩咐他后日在馒头庵办酒席的话。   说了一会,老郝道 :“必得明日先办停当东西,才来得及。” 贾琏道 :“原是明日就要出去。这是二十两银,你且收着,等 办完了开帐总算。”老郝接着答应。三儿已带马伺候,贾琏骑上对三儿道 :“天竟不早,到得庵里只怕上灯时候。”三儿道: “催着走也要不了。”走出二门, 三儿骑上牲口。 主仆二人 紧紧走出城来,在柳堤上放开牲口。正是那些村庄上做买卖的,背着空担子,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口里唱着曲儿,戴着夕阳归去。那柳枝上的倦鸟归林,高高低低倒像落霞碎锦,翻飞不定。贾琏甚觉怡心悦目,只听见那些人说道 :“再隔几时,咱 们就少走多少道儿了。”一个说 :“这回的桥造的结实。”一 个说 :“不是贾府琏二爷发这样大善心,再也别想造起这桥 来。”一个说 :“地跟儿叫做万缘桥,不知这回修了叫个什么 名儿。”一个说 :“也亏这琏二爷找着刘长者,若是托别的, 那不用说真白发了这点善心。”贾琏正听着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语,不提防路旁搁着一架水车,牲口眼岔,猛然间将头低了两低,接着几个蹶子,忽喇喇一辔头飞腾而去。幸亏贾琏牲口上麻利,就势放开,让他尽兴的一跑。三儿也加上几鞭,撒开马,主仆二人就似两个旋风,沙飞石走,转眼之间已到铁槛寺门首,忙勒住牲口。   法本同老刘站在山门前说话,贾琏下马,三儿过来接着。   法本道 :“方才老刘遇着升儿,说二爷进城去了,来不来还不 定。”贾琏道 :“我家去多耽搁一会,不是早出城来。”老刘 道 :“我赶着这个好天气,上紧办工,恐到五月内雨水多就不 能工作,还要糟掉好些材料。因此多雇了好些工匠,自家催紧着赶办。现在倒有七八分的工程,不过几天就可以赶起来了。   今日到庵里去见二爷,是要请二爷的碑文同桥名,再者请合龙的日子、时辰。”贾琏道 :“桥名不用改,仍旧是万缘桥最好。 碑文我已做得了,因没有定合龙的日子,以此没有写出来。我昨日瞧见宪书上五月初四是天德月德三合,黄道上吉日,宜用辰时。咱们何不就用五月初四辰时合龙罢。”老刘道 :“很好, 二爷定了就是。我明日多写些合龙的日子,各村庄去贴了,叫他们知道。是日有忌犯的,临时回避。”贾琏道 :“很是。我 明日写好碑文,叫三儿给你送去罢。”老刘答应。   贾琏对法本道 :“后日两府的太太都来拈香,人多着呢。 但是你听了别着急,不吃你的东西,只喝你一口茶儿就是了。”   法本笑道 :“我的二太爷,你真是窗糊眼儿抹糨子, 忒瞧不起人。好容易两位太太到寺里来拈香,我就是当被窝,也要尽点儿心。就说的光喝口水儿咧是咱的,我的二爷!”贾琏笑道:   “我不说谎,实在后日一早到这儿,拈了香就到馒头庵去。 这天是公分请柳太太。你不信,明日有厨子出来,你就知道。   天黑了,我要到庵里吃饭去呢。”说着,跨上牲口同三儿一直到馒头庵来。   到了庵门,敲捶半天,才有人听见出来开门。自从老师父死后,他们天天见神见鬼,不等到黑,各人都到屋里去躲,故此无人听见。因升儿在老道屋里坐着,听见捶门,赶忙叫老道来开。三儿将牲口拉了进去,吩咐老道 :“牲口多加草料。” 老道答应。又对三儿道 :“你同升儿在老道屋里,我去叫他拿饭给你们吃。”升儿说 :“爷的被褥已铺在客堂里。”贾琏说: “你两个吃了饭,就在客堂里睡,不用等我。”三儿们答应。 贾琏走将进去,此时并无月色,顺着甬道走过大殿向东转了进去,心中想道:“妙空约我到他屋里,我若不去,明日妙能之事虽是他不敢怎么,未免诸事唠叨。这也是点子冤孽债,完结了也好。”心中正在盘算,不觉走到东院门口,猛抬头瞧见墙边站着一个雪白的长人,有六七尺高,站在门前晃来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