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复梦 - 第 7 页/共 53 页

“也罢了,拿几两银子买点产业,也够你下半辈子的过活。” 老张千恩万谢道 :“蒙大爷的恩赐。” 包勇道 :“ 不用提起,咱们去喝酒罢。”老张道 :“本该陪大爷坐坐,我还要赶 着去办详稿。”包勇道 :“既如此,倒不便留你了,竟请罢。” 老张去后,包勇来到上房,将小丫头支使开去, 就将上项事 情回明太太,怀里取出银子来。柳太太道 :“这是你辛苦来的,快些收去。”包勇道 :“全是大奶奶的力量。”玉友道 :“我不过助你的威势,今日若非有你,我如何成得了这功?你竟收去罢。”包勇取了一封,谢过太太,收在怀里。柳太太命大奶奶也收下那封银子。包勇出去,将皮老爷赏的二十五两交给众夫子同赶车的,均匀分散。众人大乐,都去歇息。到了五更,就收拾起身,人人高兴,望着大路扬扬而去。包勇回过太太,将两匹好马送给刘大爷,作为谢礼不提。   且说老张来见皮仁说 :“银子全已交代。包二爷说请老爷 放心,太太同大爷见了按院,一字不提,有可以为力的地方,还要替老爷说句好话。”皮仁听说,欢喜不尽道 :“咱们连夜 就通详罢。”老张道 :“先给他个通禀,再备详文。差个能走 道儿的弓兵,多赏些盘费,他就起身,兼程赶去投递,然后再赶着通详,这就办得结实。”皮仁赞道 :“很是。你就在这里 办起禀稿。我叫人去请几位相公来,帮赶着写。”老张答应,立刻在签押房里办了个禀稿,递与皮仁,在灯下念道:   铜山县东乡镇巡检司皮仁谨禀大人钧座:敬禀者,窃卑职自任事以来,凛遵宪谕,时刻留心捕务,不敢偷安。兹于本月 初四日申刻,据弓兵黎金等禀称,有强盗数人手执器械,拦劫行客。卑职闻报,立即带领弓兵、保甲人等亲身往拿。该犯等意欲脱逃,抵死拒捕。卑职带领弓兵奋勇格斗,将该犯等七名全行打伤,一并擒获。现在移详营县,俟兵役到镇,卑职亲自解赴宪辕,听候审办。除备文照例通详外,合行先具芜禀。恭请福安,伏维慈鉴。卑职仁谨禀。   皮仁念着,一面点头。念完之后,说道 :“很好。快些写 起来。” 门上进来回道:“请了两位会写字的相公,在书房里 坐着呢。”皮仁吩咐点灯出去,又叫老张赶着写出一个来做样子。闹了半夜,写完通禀,赏了弓兵盘费,连夜差他动身。   初五一早,营县的兵役到齐。皮仁叫木匠连夜做下木笼,将强盗装入笼内,亲自起解。一路小心管解,直到了按院衙门。   审出实情,果然是屡次行劫杀人的首伙盗犯。按院大人欢喜皮仁认真缉捕,将他提拔起来,后来竟做到知县。那老张发这注大财,置些产业,竟享了后半世的安乐。这些都是后话不提。   柳太太们从此暮宿朝行,又走过几站,不觉到了清江县,是下船的码头。包勇寻客店住下,卸去大车,将灵柩抬到码头上,卸掉了杠,就有船行里来揽买卖。包勇同着到河下看来看去,拣了一只荆州划子,讲成一百五十两银子,送到江西南安府交卸。当时立了行契,兑交一半银子,转来回过太太。那些赶车的同夫子们,都得柳太太的赏赐,十分感激,俱要等着伺候太太上船。包勇又将那三个牲口卖了二百五十吊钱,将船上的米炭菜蔬办了个全备。趁着夫子们就将灵柩安设中舱,请太太们下船。柳太太住在房舱,柳绪夫妻住在官舱。柳太太因他们没有成亲,到底不便,况且孝服已过了两年,心中急欲抱孙,所以来到路上叫他两个已成了夫妇。此时下船,就令儿子媳妇住在官舱,包勇住了头舱。诸事齐备。祭过河神,放了一大串鞭炮。船家道过喜,大筛着金锣,扯起布帆,开船前进。   柳太太自从上道以来,在车里早行夜宿,十分劳顿,今日坐了大船,觉得异常爽快。船中无事,娘儿两个提起当年无可倚靠投入尼庵,“若不是老师父慈悲留住, 我娘儿两个已为乞 丐,如何得有今日;又蒙他师弟兄们殷勤照应,不致冻饿。去年春天那一场大病,可怜智能衣不解带的服侍我一个多月,将他的衣服当个罄尽,给我服药调理,同自家儿女一样。可怜那天见咱们起身,哭的发晕,你叫我这段心肠如何丢得他下?”   说毕,母子掩面而哭。   玉友再三劝慰道 :“太太不必悲念,既蒙慈爱智能,媳妇 不敢隐瞒。禀知太太,将来总有见面之日。”柳绪忙跪在膝前,哭泣不语。柳太太道 :“你这是仔吗呢?”玉友说道:“因太 太提起智能之事,其中有个缘故。那年贾府的凤二奶奶带着宝二爷同蓉大奶奶的兄弟秦大爷,在庵中住着料理丧事,智能同秦大爷有终身之订。谁知秦郎寿短,此事中止。那年太太到庵之后,他见咱们大爷声音笑貌活像秦郎,因此一段痴情,又有终身之念。自愧未曾蓄发,不敢启齿。又不料师父刚死,琏二哥给媳妇成了这段姻缘,因此他更加悲苦。媳妇知他两个有这一段难说的苦情,已再三谆嘱,令其蓄发静守,慢慢禀知母亲开点慈恩,接他来了结一段姻缘。不意母亲心中十分垂念智能,媳妇不敢不禀明缘故。”柳太太扶起儿子,点头叹道 :“你们 既有这些缘故,对我说明,这又何妨。将来这事怎么了结,只好写书子托贾府上带他回南,再作商量。”娘儿们说了一会,又问起 :“你怎么学会弹弓骑马?”玉友道:“六七岁时,跟 着父亲在间壁净土寺里念书,寺里有个烧火老和尚,他本是少林寺出身,又会看相,他对我父亲说,’这个姑娘要叫他学些男人们的武艺,将来很有用处。’父亲问道:‘叫他学个什么武艺?’那和尚道:‘舞枪使棒都不可少。我先教他学个轻松些武艺子。’就传我打弹子,成天家不住手的学,直学过五六年,才成了功。和尚道:‘有这样本事,一生受用。这叫做随心弹子,不拘要打那里,随心所欲,百发百中。’后来到了馒头庵,闲着无事,在后院里同那些师弟兄们学骑牲口。”柳太太道 :“怨不得我那天见你上马比绪儿还灵便。”柳绪笑道: “好姐姐,你教我打弹子。”玉友笑道 :“要拜师父的那么容易,拜也不拜就教你?”柳绪道 :“我拜,我拜!”说毕,对 着玉友跪将下去,一连气磕了七八个头。惹的柳太太哈哈大笑。   把个玉友面胀通红,笑道 :“你真是个傻子!叫船上的瞧见, 像个什么样儿?”柳绪道 :“我拜师父,这怕什么?”大家说 笑了一回。自此柳绪尽心尽意学打弹子,后来倒也学了些工夫。   且说船中行了几日,这天已到扬州,在码头上将船暂为停泊。那码头上先有一只官船停着,柳绪在舱望那旗上写着 : “礼部大堂”,看那船是只大沙飞船,前后的旗枪牌伞俱极体 面。柳绪正在观看,不觉两船早已相并。见那船舱里站着一人,瞅着柳绪忽然叫了一声“哎呀!”不知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赠佩盟心绿杨城郭 泪痕留面风雨归舟   话说柳绪见两船渐渐相并,只顾看那朱牌上的官衔,不提防对面舱里有人将他看了半日。听见叫声“哎呀!”柳绪回转头来,见一个绝标致的人,不知是男是女,打了个照面。两船相并,这边舱门紧对着他的板搭,瞧不见那人是谁,心中闷闷。   你道那只船里是谁?原来就是礼部尚书祝凤的公子,名叫梦玉。因祝太夫人知道松节度业已出京,告假回杭省墓,差梦玉到扬州迎接表叔,泊在码头等候。这梦玉是祝府的命根,三房共此一子。因六月十八是老太太七十大庆,赶着二月间就将梅家的海珠、掌珠两位小姐娶了过门。这海珠、掌珠是双生姊妹,都生得花容月貌,俏丽非凡,又知书识字,写画皆能。只是梦玉的脾气与人不同。他虽自小儿最喜在姑娘、丫头们里面打交道,不要说是四亲六眷的奶奶、姑娘们他见了亲热,就是一切家人媳妇、老妈们,他也是一样的心疼。但凡粘着堂客,那怕极蠢极陋的,得罪了他,也不动气。他常说 :“世上女人 越生得丑陋的,越要心疼他。那生得标致的,就如玉蕊琼花,令人可敬。不但我敬他,凡有恒河沙数大千世界男人,见了琼花玉蕊,无人不敬。那个丑陋的,就如香花良玉,不过外面颜色平常,其晶莹香洁与标致的同一天性。我若不疼他,岂不叫大千世界媸皮裹妍骨的女子,终身总遇不着卞和、伯乐?古今来不知委屈死了多少妇人女子! 因此阎王殿上个个都是含冤 抱屈的难消此恨。那阎王爷也怪世上男人专只以貌取人,屈死了多少媸皮妍骨,因差鬼判将那看不出媸皮妍骨的男人,尽数拘来,将他的眼光剥去三层,令他转生人世做个近视眼。所以如今十个人倒有七个近视,都是这个报应。”老太太们听见他说这些议论,知道这孩子前世是个情种,难以劝化。况且三房共此一子,只好随他同这些丫头、姐妹们一堆儿的玩笑,并不拘束。   无如他的性格另有怪处。生来喜静不喜动,每天教丫头们写字学画之外,焚上好香摊书默坐。即或出去应酬,遇着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相对如坐针毡;若遇心眼儿欢喜的人,虽素昧平生,立刻就成莫逆。因此落落寡交,知音甚少。这样一个风流蕴藉的公子,并不贪淫嗜欲。同梅海珠做亲以后,也还同姐妹一样,不在夫妻枕席之爱。梅家两位小姐见梦玉清心寡欲,倒十分欢喜。惟老太太望着要抱曾孙,见梦玉夫妻之间全不在意,反以为忧。凡是老太太房里以及桂夫人身边这几个有姿色端庄伶俐的姑娘,纵着他们与梦玉玩笑,从不拘管。谁知梦玉虽极意的怜玉怜香,并无一点苟且。连那些姑娘们也忘了梦玉是个男人,所有一切闺中事务,并无避忌。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梦玉带了个老管家并一班的家人、小子,奉老太太之命,来到扬州迎接松节度,泊在码头等候。闲暇无事,站在官舱窗口,看那河里往来船只,见有一只大江船拢了过来。望那桅杆上黄布大旗上写着“礼部仪制司”五个大字,中舱窗口站着个俊俏后生,仰着脸看这边的桅杆上。梦玉看他好生面善,总想不起来。那船已拢在面前,梦玉越看越熟,心中十分爱慕,不觉那船拢到码头。梦玉在官舱里看不见那人,因失口叫道:   “哎呀!”中舱的家人小子、老管家都进来问道:“大爷为什 么?”梦玉道 :“你们快些去打听间壁的这只船是谁,我要去 拜会。” 内中有个家人叫做周惠,问道:“大爷要拜他船上的那一位。”梦玉道 :“我要拜方才站在官舱窗口的那一位。你 去说,别的老爷们我都不拜见。”周惠笑道 :“知道那窗口的 是个上人,还是个下人?”梦玉道 :“就是下人,我也要去拜 见。”众家人们都知道大爷的脾气,不敢违背,只得答应,过去打听。不多一会,进来回道 :“打听明白,是礼部仪制司柳 大老爷的灵柩回广东。船里并无别的官亲老爷,只有柳太太同少爷、少奶奶三位,一个小丫头同一个姓包的家人,一共上下五人。刚才大爷见的,就是柳大少爷”。梦玉听了大喜道 : “原来是老爷的同寅。咱们是通家弟兄,尤其该见。”对着老 管家查本道 :“查哥,你叫张彬、王贵赶紧去办两桌酒席,俱 要体面,立刻就来。一桌是给柳大老爷上供,一桌是送柳太太的。我立等着就要,快去,快去!”查本道:“只要备一桌就够了,供过柳大老爷,就请柳太太,又何必要送两席?”梦玉道:   “断使不得的,你依我去办就是了。”查本想来强他不过,赶 着叫张彬、王贵上岸,到那有名的大酒馆内办两桌体面酒席,一个馆子若来不及,就两处分办,总要很体面。张彬们赶着去办。那扬州地方乃锦绣繁华之处,不要说是两桌,就是两十桌盛席,也可以谈笑而得。梦玉在舱里一刻也等不得,接连差人上去催赶。又等一会,王贵进舱回道 :“酒席都已办来。”梦 玉大乐,忙叫人备两个全帖,先差周惠、王贵、张彬、冯裕将酒席送过船去,“ 回明柳太太同大少爷,将供席摆好,点是香 烛,我就过来上饭。”周惠们答应出去,走过这边船上对包勇说了缘故。包勇接过帖子,进舱来回太太。柳太太接过帖子,看写着“世愚侄祝梦玉顿首拜 ”,中间一个签子上写着“菲筵 致奠”四个字;又一个帖子写着“世愚弟祝梦玉顿首拜。”柳太太道 :“这是拜绪儿的。”包勇道 :“他家二爷们都站在船头上等着摆供呢。”柳太太道 :“既是如此,又不好推辞,收下一桌供罢。”包勇道:“祝少爷就过来上饭。” 柳太太叫绪 儿赶着换衣服。包勇出来对二爷们说只收一桌。周惠道 :“咱 们家大爷的脾气,二哥是不知道的。收不收,一会儿等着太太同少爷当面说罢。他这会儿等着过来上饭呢。”众家人下舱,叫他们先抬一桌上来。大家手忙脚乱的摆满两张台桌,点上香烛,过去通知大爷。柳绪也换了衣服,等着迎接。   不一会,船头上家人、小子纷纷站满。梦玉走过这边船来,包勇看见大吓了一跳,谁知就是宝二爷!赶忙迎着,打个千儿说道 :“请爷的安。”梦玉低下头去一看,问道 :“你是谁?   怎么好面熟!倒像在那儿见过。”包勇道 :“小的叫包勇,原 先伺候过二爷。”梦玉道 :“那个二爷?”包勇才知道他不是 宝玉,因说道 :“在荣国府贾老爷家伺候过宝二爷。”梦玉摇 头道 :“你很像在过我家。”周惠道 :“柳少爷出来接大爷呢。”梦玉掉过头来看见柳绪,将他上下一看,赶忙拉着说道:   “大哥,我同你是那里一别,直到如今?”柳绪也将梦玉细 看一会,说道 :“实在会过,一时再想不起。”说着同进舱来。 走到中舱,家人们早已铺下垫子,梦玉跪着敬了酒饭,拜了四拜。柳绪跪着回礼,起身另又拜谢。梦玉道 :“进去拜见太太, 咱们再说。”柳绪陪进官舱。   柳太太见梦玉头带束发紫金冠,身穿月白铁线纱袍,颈上带着个八宝赤金圈,胸前挂着个羊脂玉碟子大的福寿连绵锁,腰紧着大红如意连环绦,两绺打金结子的大红回龙须直拖在脚面上,脚下登着双粉底乌靴,生得面如冠玉,目秀眉清,同柳绪一样的丰姿,觉得面目之间另有一种妩媚。梦玉见柳太太,赶忙恭身见礼,至诚跪拜,忙的柳太太赶着回礼。梦玉问道:   “还有位大嫂子呢?想在房舱里,也得拜见。”说着,往里就 走。玉友听见,赶忙走了出来,瞧见梦玉活像贾府的宝玉,中大为惊异。走上前,三人同拜一回,彼此坐下。小丫头过来磕头。   梦玉回道 :“太太是回到那儿去?”柳太太道 :“伴先夫子灵柩回粤。前在京城素闻公子英姿聪俊,翩翩云鹤,今幸相逢,深慰渴念。”梦玉恭身答道 :“侄儿愚拙不才,荷蒙奖 誉。刻下与柳哥觌面相逢,如见旧雨,此三生之订,定有前因。   不知太太在此处尚有几时耽搁?”柳太太笑道 :“小儿蠢陋, 过承相契。我此间并无耽搁,就要开行。”梦玉道 :“才幸相 逢,何忍就别?三生之缘,谁知如此浅薄!”说毕,不觉掩面而哭。   柳绪夫妻瞧见梦玉,触起贾府的情分,想起琏二哥同宝钗、珍珠两姐姐的那番恩义,临别时那一种的离恨,无限伤心,也止不住纷纷流泪。三个人各有心事,各人哭的悲切伤感。只有柳太太因路已走了一半,心中颇觉欢喜,毫无可悲之处。看他们尽着对哭,甚是可笑,再三劝慰。三人哭毕,梦玉道 :“柳 哥之母,即我之母,岂有天赐相逢就忍远别!求太太暂留数日,尚有商酌。”柳太太正要回答,只见包勇进来回道 :“祝大爷 送的两席,一桌上供,那一桌还晒在船头上。天气炎热。请太太示下。”柳太太道 :“真个我倒忘了,也没有谢谢大爷。你 备一席就罢了,何必又送两席?”梦玉道 :“这又算个什么。” 对包勇道 :“供的那一席赏了你去吃罢。将那一席交给我的 家人,叫咱们厨子收拾,送过船来,我在这儿陪太太吃饭。”   包勇答应,照着去办。   梦玉对柳太太道 :“方才一事,尚未对太太说明。”柳太 太道 :“是件什么事?”梦玉道:“太太数千里长途跋涉,为 的是回家安葬。我想死者总以入土为安。我家很有山地,太太去拣上一块将老爷下了葬。我家房子空的很多,不拘你老人家爱住那里,就住那里。若再要怕烦,我家还有几个庄子,十分幽静。你老人家同大嫂子住着,大哥同我念书,等着服满,就在这里入考。若是这点子薪水用度,我还供应得起。这件事太太必要应我。”柳太太笑道 :“承你这番美意,我岂不愿意? 只是老爷在病中颇念家乡,临终的时候说道:‘我这几根骨头能够归葬祖墓,我死也瞑目。’谁知身后当卖一空,我同你大哥流落尼庵,朝不保暮。幸亏你大哥遇着贾府琏二爷,结了生死之交,慨赠千金,专差这包勇送我们扶榇还家,又给你大哥娶了嫂子。我若在此间住家安葬,不但我老爷心下不安,叫我娘儿们将来何面目见贾府的琏二爷呢? 琏二爷待我们情义就 同今日你待咱们这样亲热,我若负他,也就如负你一样。”梦玉道 :“听太太这样说起来,是万不能在此间住下的了。”说 着,眼圈儿又红起来。柳太太见他如此亲热多情,也觉心中难过,不觉掉下泪来,说道 :“我在此耽搁三天,领你的这番美 意。你既不弃我娘儿们,我回去安葬后,总以三年为约,必来就你,也断不失言。”梦玉流泪道 :“过了三年,未必记得梦 玉!”柳太太同着柳绪夫妻一齐哭着说道 :“倘负此约,此去 前程不利。”梦玉听见,赶忙走到柳太太面前,挨身跪下,泪流满面,说道 :“总在三年,望太太来给梦玉做二十岁生日。” 柳太太一面哭着,将他扶了起来,点头应允。   包勇进来回说晚饭已备。玉友同着小丫头摆好桌子。梦玉命小丫头出去 :“将我的四个小子叫来!”小丫头答应出去。 不一会,领着四个小子进来。柳太太看见四个小人儿都生得很清秀,一色的穿着青纱衫,脚下都是大红蝴蝶履,俱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前发齐眉,后发披肩,顶上是大红绒绳儿扎着两个双丫髻。梦玉叫他们见过太太同大爷、奶奶。柳太太问道:   “叫什么名字?”梦玉挨着指道:“福儿、禄儿、寿儿、喜儿。”梦玉吩咐小子们伺候吃饭,柳太太领着姊弟坐下,包勇上菜,梦玉道 :“包勇,你将我的那几个人也都叫来伺候。”不一会, 四个人一齐进来,给柳太太们磕头。梦玉道 :“你们邀着包勇 过去,大家热闹。吩咐船上,将船放到凉快地方,不要拢岸,四面透风,连我的船也放了过去。两边船上多多的赏他们些钱,也叫他们喝个快活。”张彬等答应,依着去办。柳太太又吩咐包勇,要在扬州耽搁三日。包勇答应,自去照会船上。王贵等将大盘小碗摆了一桌,饭也端了过来。将包勇邀过船去。两边船上赶忙起橛,打了一棒金锣,一齐打着号子,将船开去,离码头有七八里来路空阔地方,十分幽静。   柳太太娘儿四个对水畅饮,慢慢的将在京流落光景直说到长亭同琏二爷、宝钗、珍珠分手的话,细谈一遍。梦玉听出了神,半日才定,对柳太太道 :“这几个人的名儿好熟,我怎么 能够见他们一面才好。”玉友又将宝钗、珍珠是怎么个模样,怎么做人,祝太太见了是怎样的欢喜,说犹未毕,梦玉呆呆的又出神去。隔了一会,叹息道 :“世上的人,为什么不都是琏 二哥同宝钗、珍珠,叫我时常相遇?何以叫我活了十六年,今日才遇着太太同我的绪哥、嫂子?那个琏二哥同宝钗、珍珠两 个姐姐几时也叫我见这么一面,我就死也甘心,不枉我在世界上做过一番人。”柳绪道 :“我听见珍珠四姐姐说,今年秋间 准要回南,琏二哥们自然是一齐回来的,横竖兄弟也快见着。   你若是见着他,替咱们诉诉离衷。”玉友道 :“兄弟若是见宝 姐姐同珍珠四姐姐,你叫他们不用惦记,不过三年就可见面。”   梦玉道 :“他们如果回南,我一定得见。若见了面,这些话 我会说,还要给大哥哥同姐姐添上些说话,横竖叫他们听了要流下一桶眼泪。”玉友笑道 :“你是爱的眼泪,有一桶你拿回 家去泡茶吃。”梦玉笑道 :“如果得宝钗、珍珠的一桶眼泪,我赶着将脑袋浸在里面出个新样儿,叫阎王爷再找不出第二个眼泪淹死的鬼。”柳太太大笑,说道 :“罢呀,笑的我酒也吃 不下了。”玉友道 :“说说笑笑正是要太太多吃杯酒。今日兄 弟花了多少钱,太太不吃个大醉,不委屈了他的这番敬意!”   柳太太笑道 :“你倒会替你兄弟待客。”梦玉笑道 :“这才是我的好姐姐呢。”柳太太道 :“咱们饮酒,叫这些孩子们饿着, 也吃的不自在,倒不如拿几样菜,叫他们先去吃饭罢。”柳绪道 :“太太说的是。”叫玉友递与他们,梦玉叫小丫头也同去 吃饭。玉友点上银烛,娘儿四个直饮到半夜才散。水面风凉,颇觉清爽,王贵们过来请大爷安歇。梦玉道 :“我就在这里陪 柳太太住宿。将我的便服送过来罢。”王贵们答应,就过船取来。小子们伺候换了睡衣,摘下金冠,脱去靴子。众家人各人去睡。柳太太们又喝了会茶,叫梦玉同在房舱安歇。   次日,梦玉一早起来,披衣走出,见柳绪夫妻都因昨宵过醉,此时正在好睡。梦玉一人甚觉无趣,歪下身子就在玉友旁沿睡了下去,不知不觉也入了睡乡。众家人起来,听见里面并无声响,不敢惊动,船家将外面雨搭板卸了几块。时交巳正,玉友朦胧睡醒,看见满窗红日,悄无人声,柳绪里边尚自好睡,觉得身背后像有一人睡着,赶忙坐起身来,见是梦玉一堆儿睡着。看他脸上白里泛出红来,洁如美玉,令人可爱。玉友用手在他脸上摸来摸去,梦玉惊醒,看见玉友坐着,将头抬起来睡在嫂子怀里。玉友问道 :“你多会儿来的?”梦玉道:“昨夜 就睡在这里。”玉友将手在他头上轻轻指了一下,说道 :“小 油嘴!”梦玉道 :“姐姐,你们回去了真个还来不来?”玉友 道 :“你放心,总在你二十岁以前,必来看你。”梦玉叹口气, 一言不语。玉友道 :“你绪哥最是多情,以后一日也丢不下你 了。”梦玉点了点头道 :“绿杨城郭是扬州,从此一段离愁,何时得了。但是绪哥丢不下我,姐姐,你呢?”玉友不觉眼圈通红,将梦玉的手拉着在自己心坎儿上拍了一下。梦玉止不住两行珠泪直流过耳边,玉友也掉下泪来,忙取方汗巾给梦玉揩着眼泪,听见柳太太在房舱里问道 :“梦玉过去了吗?”梦玉 忙答道 :“在这里同姐姐说话。”柳太太道 :“你怎么不多睡一会?”梦玉道 :“我起来,也让太太睡的舒服些儿。”此时 柳绪随醒,同梦玉睡着说了会话。   玉友起来收拾梳洗,又给梦玉梳了头,换过衣服。柳绪也起来收拾,都请过太太的早安。柳太太吩咐玉友,买几尾好鱼给梦玉吃饭,再叫他多买些菱藕莲蓬来下酒。玉友答应,出来吩咐去办。柳太太又躺了一会起来,玉友服侍着梳头洗脸。时已晌午,包勇进来回说饭已齐备。柳太太吩咐摆饭。那边厨子送过几样精致菜来。柳太太们慢慢的用毕,众人收去。众小子伺候漱口净过手,都退去吃饭。柳太太又将道儿上遇着强盗,玉友打弹子获盗,巡检司送席,刘秀才家住宿的话,说了半日,梦玉不胜惊异赞叹之至。娘儿四个谈到明月满舱,方吃晚饭。   这一夜更比昨宵亲热,直饮到斗转星移方才睡觉。   话休烦叙。柳太太在扬州住了三日,船家催着要行。偏生这日西北风大起,阴雨濛濛,柳太太忍着悲切决意开船。梦玉想来再留不住,吩咐查本赏包勇三十两银子,赏了小丫头十两一锭,江船上的船家、水手,一概重赏。柳太太取了二十两银子,赏那边家人、小子,另有四样礼物给老管家查本,取几十吊钱赏厨子及船家、水手。柳太太取出几样心爱东西,给梦玉做个纪念。玉友含着眼泪,将贴身带着的一块羊脂云蝠解了下来。亲自给梦玉套在贴身兜肚上,说道 :“兄弟,这块玉是贾 家珍珠四姐姐给我做纪念的,今日交给兄弟带在贴身,如我姐弟们常在面前一样。等我下回见面,亲自将东西来换。”梦玉流泪点头。   柳太太命小子们将大爷的东西都搬过船去。 梦玉瞅着柳 绪,两个的心几乎都要伤碎。查本来请大爷过去,好让柳太太们开船。梦玉哭道 :“我要送柳太太到瓜州江口,你将咱们的 船也放了下去。”查本想道 :“这是劝不来的,只得依他。” 出去吩咐。柳太太泪流满面的说道 :“好儿子,你别送了,过 船去罢。等我到家里安过了葬,我就带着他两个到你家来,长远的住着。”梦玉摇着头哭的悲切,柳绪同玉友已经哭出了神。   这日下雨,正是东北顺风,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走了三十多里,已到瓜州江口。水手们下篷,将船收住。那只大沙飞船也拢了过来。查本们过来请大爷。柳太太站起身来拉着梦玉说道 :“儿子,你过去罢。”玉友夫妻拉着梦玉放声大哭。梦玉 要跪下去给柳太太送别,才将身子一弯,不觉一个头晕,栽倒船中。柳太太看他面无血色,已不省人事,急的大哭大喊。柳绪见梦玉这样光景,心中十分悲恸,不觉大叫一声,也栽倒舱中,牙关紧闭。玉友同柳太太急的叫了这个,又叫那个。包勇同祝府大小人等,急的没有主意。内中只有查本是五十外的老成人,颇有见识,进来回柳太太道 :“太太同大奶奶不用着急, 两位大爷都是为离情所感,心伤气闭,一会儿气定,自会苏苏。   依着小的愚见,竟将我们大爷轻轻抱过船去,一者身子动动可以顺气,二者趁着不省时候太太们竟开船去,等着两位大爷醒了过来,不过望着江上大哭一回也就罢了。”柳太太听说甚是有理,就叫包勇好生抱着,吩咐大奶奶亲自送过船去。到了那船,轻轻放在炕上。玉友看他如此情形,那里撇得掉,泪如雨下,将他抱住,叫了多少声梦玉兄弟。包勇催道 :“请奶奶过 船去罢。一会儿祝大爷省过来,准定又去不了!”玉友无奈,只得硬着心肠,挥泪过船。包勇忙赶叫船家扯满布篷,一直出了江口,扬长而去。   这梦玉晕了一会,忽然打了个喷嚏,这些围着的家人们一齐的混叫。梦玉睁开眼来忙问 :“柳太太呢?”家人们回道: “去了好半日,这会儿至少也走了一百多路。”梦玉听见,叹 了一声说道:“你们出去,让我歇歇。”众人答应,一齐散去。   梦玉躺了一会,站起身来问小子们道 :“柳太太的船是向那边 去的?”福儿用手指道 :“向着大江南去。”又问道 :“我方才是怎样来的?”福儿们将大爷怎么晕倒,柳大爷亦晕倒,大奶奶怎么送过船来,抱着叫了几百声兄弟,流了大爷一脸的眼泪,后来是怎么过去,怎么开船,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梦玉长叹数声,说道 :“柳绪多情!”叫喜儿取小镜过来,照见脸 上皆是泪痕,叹息道 :“天下人几个似他!你看那江水滔滔, 我这一段离愁何时得了!”喜儿接过镜子,梦玉指道 :“岸上 是个什么庙?”禄儿道 :“听说是金龙大王庙。”梦玉道 :   “你去叫王贵们备了香烛,我要上去拈香。”禄儿们出去吩咐。 这里寿儿等赶着端了水来,梦玉道 :“做什么?”寿儿说: “请大爷洗脸,好去拈香。”梦玉道 :“放狗屁! 这脸上是 柳大奶奶的眼泪,岂可擅动得的!还不快些拿去!”寿儿将水依旧端了出来。王贵们进来回道 :“香烛备齐,请大爷拈香。” 梦玉走出舱来,站在船头上。 因下过了一阵细雨,恐跳板发 滑,上面都将棕毯垫着,前后家人们扶住上了岸。走进庙去,和尚们出来迎接。来到大殿拈了香,跪在地下,口中默祷 : “愿神圣保佑柳太太娘儿三个一路平安,顺风顺水,早早到家; 再保佑着三年之内,如约相见。俟与柳氏母子见面之后,定来挂袍还愿。拜祷半日,起来四周闲步,不觉别绪离肠万分难处,就将和尚的笔拿着,在那粉壁墙上写下四句诗道:   烟雨濛接暮潮,片帆飞渡水迢迢。   从今好护江干柳,不许征夫折一条。后写着 :“江口送 柳幼张之东粤 ”,下面落着 :“丹徒祝梦玉”。写完之后,对着这诗看个不了。不言梦玉题诗之事,不知柳绪分别后光景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松节度平山奖婿 林小姐石匣埋真   话说柳太太婆媳两个好容易将柳绪唤省,饮了几口香茶,母子三人望着江面上大哭一场,十分难舍。古今离别之感,最是恨人。娘儿们感念数日,见江面上又是一番风景。行了几日,这天午后陡起大风,各船争着抢入港口。包勇恐太太受惊,吩咐一直撑进港内,见有几号官船先已泊住,这边江船也过去同帮一处。只听见官船内有人问道 :“那不是贾宅的包勇吗?” 柳绪听得明白,命包勇过去打听。不多一会,包勇笑嘻嘻进舱回道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宝二奶奶的母亲姨太太同二爷的 官眷,因升了太原知县,回金陵祭祖赴任。姨太太同二爷就过来拜望,要问贾府的事务。”柳太太们赶忙收拾接待。   原来宝钗母亲薛姨妈,自从薛蟠连遭人命,将当铺、家私花个干净,还逃不出性命。自香菱死后,薛姨妈只有孤身一人。   亲族公议,将薛蝌承立为子,十分孝顺。薛姨妈将有余不尽的几两私蓄,给他考上一名誊录,在馆上当差期满,选授四川县尉,为官清正,上司保举升了太原天知县。奉着母亲顺道回家祭祖修墓去,才去赴任。多年与贾姨妈音问不通,刚见包勇,知柳太太从贾府上来,因此要过来拜望问信。   柳绪收拾未了,听说薛老太太过来,娘儿们赶忙出去迎接。   薛姨妈来到官舱,彼此拜见,让坐送茶之后,柳太太道 :“贾 大姐姐很惦着姨太太,宝二奶奶更为念切。说多年不通音问,不知可还安健,时常念极,不意今日萍水相逢,真是奇事!”   薛姨妈道 :“我自与家姐分手,远隔一天,直到去年春间,才 接着姐夫去世之信,不知他家中闹成一个什么凄凉景象。我那女儿宝钗,真是命苦。”说着泪落如雨。柳太太摇手道 :“姨 太太不用悲苦,贾大姐姐原先光景我不知道,若说现在娘儿们的近况,我瞧着比你姨太太还要安乐。所有贾府一切事务,叫我媳妇对姨太太说,可以知其详细。”薛姨妈道 :“正是。我 瞧这位大奶奶倒像见过,细瞧着又不认得。”玉友道 :“我且 将贾府的事务说完,再说我的履历。”就将姨妈出京之后,贾二老爷归天以来历年光景情形,直说到眼前近况,细说一遍。   薛姨妈点头叹息道 :“离别数年,谁知大姐姐家又是一番 景象!珍珠拜继为女,真是造化,将来定有归着。我家姐姐眼力、办事向来不错。这荣府中之事,大奶奶怎么知的这样详细?”玉友道:“姨太太还记得馒头庵的妙能否?”薛姨妈听说,拉手细看一会,笑道 :“你莫非就是妙能师兄吗?”柳太 太点头含笑,将琏二哥做媒,帮助盘费扶柩回家之事,又细说一番。薛姨妈大为惊叹,说道 :“当初我曾对你老师父说过, 徒弟中妙能、智能这两人,另有一种神气,不像是空门中人。   你大姨妈亦常说,这两孩子很有个出息。可见咱们的眼力竟还不错。不知智能又造化那一个?”柳太太又将智能的那一段情况也说个明白。   薛姨妈喜说 :“这真是一段佳话。太太既有这样慈念,不 必去托我大姐姐,竟交给我罢。他继珍珠为女,我也继智能做个女儿,大家热闹,彼此多结出一家亲眷最是有趣。我女儿宝字排行,智能在水月庵出身,我给他取个名儿叫做宝月罢。咱们今日结下亲家,过几年叫姑爷到我家来迎娶,完此姻缘。”   柳太太大喜道 :“这玉友同是水月出身,并无娘家,姨太太既 继宝月,何不连他继在膝下?”薛姨妈欢喜,满口应允。柳太太命玉友先拜母亲。薛姨妈坐在上面,受他八拜,说道 :“你 姐姐宝钗、宝月,今你改为薛氏宝书。从此就是我亲生一样。”   宝书跪应道 :“谨遵母亲慈训。”拜毕,两位太太拜亲家, 柳绪拜岳母。薛蝌兄妹、郎舅大为欢叙。薛蝌的夫人就是邢岫烟,因途中坐了小月,避风不能过来相聚,与宝书原是当年旧友,今做姑嫂,十分相契。柳太太既结姻亲,不忍就别,一连欢聚四五日。彼此不能耽搁,这才分手。从此玉友做了薛氏宝书。古今来不拘男女总有一番际遇,所谓一春一秋无往不复。   正是:   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意时。   不言柳太太途中与薛姨妈意外相逢,结下了意想不到的儿女亲家。人世上的奇缘奇事,这且慢表。且说梦玉对着这所题诗句呆呆的想出神去,只见张彬急忙进来回道 :“刚才有差船 过去,说松大人已到码头,请大爷快去迎接。”梦玉不敢怠慢,立即上船。无如上水遇着顶风,船行甚慢。众家人着急,吩咐加纤,还不住嘴的催喊,直闹到天黑才瞧见码头。   查本跳上小船,先渡过岸,走到松大人的坐船,见码头上歇满都是轿马。查本走上船去,门上的堂官是常春、李福,向来都是查本相好。这会儿一眼标见,赶忙过来拉手问好,叙谈几句闲话,问道 :“大哥是专来接咱们大人呢,还是别有差使 ?”查本道:“跟着大爷专来迎接。” 。常春惊道:“大爷是 咱们姑爷呢!在那儿?”查本指道 :“那船就是。”常春们抬 头望去,见那桅上黄布大旗写着“礼部大堂 ”,被风刮的乱飞 乱卷。李福道 :“既是姑爷来了,就上去回罢。”常春听说, 领着查本进舱,见坐着许多官儿。松节度瞧见查本,笑道 : “你来接我来了,老太太可好?”查本磕了三个头,起来请安, 说道 :“老太太好,差奴才伺候着梦玉哥儿来接大人。”松节 度惊喜道 :“他如今是我的姑爷了,既来接我,怎么又不进来 ?”常春回道:“姑爷的船还没有拢过来。”节度吩咐 :“将姑爷的船就靠着咱们左边。”常春答应,忙出来吩咐水手,将左边排开,让姑爷的船帮进来。   正在手忙脚乱,梦玉已到码头,查本出来照应。松府家人们都站满船头,梦玉过船走进官舱。松柱瞧见,心中大乐,忙站起来笑道 :“好儿子,大远的劳你来接。”梦玉抢到面前跪 下磕头,松节度连忙拉住。站起身后,又跪下请安。松柱问了老太太的安,又问他叔叔、婶婶的好。命梦玉与各官见礼,说道 :“这是我家表兄祝大宗伯之子,我在京时新结了亲家,如 今他是我的女婿。”众官见梦玉生得风流俊俏,品格非凡,兼之举止大方,一毫不俗。这些官儿们都赞不绝口,说道 :“实 在是大人的东床佳婿。”松柱十分得意,就命梦玉坐在身旁,不住的拿眼瞅他,问道 :“你今日倒像哭过的样儿,何以满面 都是泪痕,还是受了谁的委屈?”梦玉道 :“并无委屈,方才 在江口送行,出了些别泪。”松柱问 :“送谁的行?”梦玉道: “ 是父亲的同衙门柳大老爷家眷。 这柳太太是梦玉承继之 母,还有个义兄柳绪,是梦玉的至好弟兄。顷在瓜州分手,大有离群之感,不禁洒了些别泪。”松柱笑道 :“离合乃人生常 事,大丈夫当落落胸襟,良骥之心志在千里,何必作此儿女情肠,执襟悲感耶!”梦玉起身应道 :“大人吩咐,梦玉终身谨 记。”各官见松大人要叙谈家务,不便久坐,都起来告退。松大人送至舱门,众官再三辞谢,只得站住,看众位老爷上了岸,才转进舱来。满船中点得灯烛辉煌,翁婿两个谈到夜深方散。   梦玉伺候着丈人安歇,才过船去。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天明,各官差人拿着手本帖子,来请松大人同祝少爷在平山堂饮宴。门上的进来请示,松柱道:“各位老爷既已预备,不便推却。少刻我与祝少爷同去领情。”堂官们答应,出来回了说话。梦玉过船请过早安,陪着说了一会的家务。松节度带着梦玉早饭后去答拜了各位老爷,来到虹桥码头上,早已备下座船,各官都在岸上伺候。松节度瞧见,连忙下轿。梦玉也下了牲口,过来与各官见礼,跟着丈人下了座船。那些官儿们俱各上各船,一齐开去。   满河清水粼粼,香荷馥馥,两边的曲槛回廊,松亭竹阁,倚山跨水,层出不穷;再兼之高柳垂阴,鸣蝉聒耳,在那青山白塔,飞鸟断云间,真是一幅天然图画,人间仙境也。不多一会,到了平山。各官先上岸伺候,座船泊在水亭。松节度领着梦玉上岸,同了众官在各处游玩一番,又看了一会欧阳公的古迹。来到花厅,献茶已毕。有大小两个名班伺候演戏。梦玉素性最爱清闲,不喜热闹,就是家里的戏班,也从来不肯坐着看他半日。况且今日开场就唱的是《长亭分别》,又接着唱《山伯访友》。梦玉看这两出戏,很打动了他的心事,此时如坐针毡,刻不可奈。忍了一会,走到松大人面前,低低说道 :“梦 玉不爱听戏,要到各处游玩,看看平山堂景致。”松柱因他少年人性情清雅,心中倒很欢喜,点头应道 :“叫家人、小子们 都跟去逛逛罢。天气炎热,倒不要受了暑气。”梦玉甚觉得意,连忙答应,辞了众官。松柱道 :“小人儿不受拘束,让他去逍 遥一会儿好。”随吩咐多着几个人跟着姑爷去逛,众家人一齐答应。   这会儿,梦玉就同得了赦旨的一般,心中十分舒服。走出花厅,松祝两处家人、小子二三十个,都跟着问道 :“大爷到 那里去逛?”有的道 :“水阁上去乘凉。”有的说 :“亭子上去看钓鱼。”小子们说 :“大爷不如去看他们跌成儿。”梦玉 笑道 :“你们说的都不是最妙的事。随着我的脚,任他的意儿, 逛到那里,就是那里。若是定了方向走到那里,这叫做死逛。   虽有好山水,也无趣味。你们那能解得’逛’字的滋味?”众家人道 :“大爷说的是,奴才们跟着大爷随便去逛就是了。” 梦玉点头,信着脚儿乱走,不向平山堂正面而来,倒从小路慢慢走去。此时正在初伏,四面无云,一轮红日当空,脑袋上就像顶着一把火伞。这家人们一个个汗流如水,不住手的扇扇,张着嘴,连气也喘不过来。   不觉走了一二里路,来到一个义冢地上。满地青草倒有一二尺深,那些坟堆子有好些是东穿西阙,上皆零落。梦玉看了,深为叹息。王贵热的受不得,因劝道 :“大爷回去罢,这草里 的热气蒸起来不是玩的。放着花厅上凉凉快快的戏不去听,这样大太阳站在这乱葬冈子上逛个什么劲儿。”梦玉听了呵呵大笑道 :“你说花厅凉快,我坐在那里出了几多大汗。这会儿在 光天红日之下,倒觉得清凉无比。你们既是嫌热,且到那坟堂里去歇一会再逛。”说毕,绕着这乱坟冈子,弯弯曲曲走到一座坟堂里来。   只见当中一个大坟堆,土已卸了大半,坟面前歪嵌着一块石碑,上写着“诰授朝议大夫淮扬盐铁使如海林公之墓。”面前一块石案,山药藤子俱已绊满,两旁石凳已断,半埋在土。   梦玉看了不胜伤感,叹息道 :“是一位贵官的坟墓,何至荒凉 至此,难道竟无上坟祭扫的人吗?”回过头来对家人们道 : “快去备了香烛纸锞,再备上些酒果,我要祭奠这坟内老爷。” 众多家人听了,都止不住的好笑起来。张彬笑道 :“大爷真是 傻子,人家的坟,咱们犯不着替他去祭。”冯裕道 :“况且这 些香烛等物,都是要到城里去办,这里没处买的。”王贵道:   “若是大爷一定要祭,奴才替大爷捧一堆儿土,放在那石桌子 的藤上,叫做撮土为香,大爷竟请拜几拜,尽尽心就算了。”   梦玉想了一想倒还有理,说道 :“也罢,就依你这样办。你快 些与我撮些净土来。”王贵赶忙将身上随带的小刀拔出,蹲下身去拔掉些青草,拿刀子掘了一大捧黄土,放在那石桌的草上。   梦玉抖了衣服,向着上面恭恭敬敬跪在地下,嘴里不知祷告些什么说话,拜了四拜,站起身来。这些家人们都忍不住的好笑。   小子喜儿说道 :“那边还有一个小姐的坟堆,大爷也去拜 了一拜,就算咱们给他家上过了坟。”梦玉明知他们都当笑话,心中想道 :“笑话由他笑话,有坟我自拜之。”听了喜儿的话, 也不动恼,倒真个走了过来,看见果然有一坟堆,比那大坟更坍的利害,中间竖着一块短碑,上写着“林氏室女黛玉之墓”。   旁边还有几行小字,梦玉念道:   余胞妹名敏,适林氏,生女黛玉,才五岁而妹以病卒。妹丈如海公,任淮扬盐铁使,因无室中人,将女黛玉寄养余家。   黛玉生而颖慧,且端丽幽娴,余母爱若珍宝。居常女红之外,则潜心书史,年十六似郁郁殂丧。某年某月日归葬于父母之侧。   如海无后人,余故为记之。   金陵贾政   梦玉念完,忽忽如有所失,怅然良久,说道 :“‘黛玉’ 二字好生耳熟。”想了一会,也想不起来,叹息道 :“一世红 颜久埋荒草,咳!可怜。看这碑记上,是个玉骨冰肌、聪明智慧的美人,何以天壤之大,遇不着一个多情的知己,竟至郁郁而终?偏是你的生前,我又遇不着你。咳!罢呀,林家姐姐,虽是你蕙质兰姿已化了一堆香土,但是你的灵心慧性,定然伴此荒坟。我祝梦玉今日无意中到此,想起来竟是你的身后知音。”   这寿儿、喜儿两个小子站在旁边,看着大爷自言自语的说话,甚觉可笑,说道 :“大爷要拜呢,就拜,站在这儿晒太阳不是 玩的。这样大伏天别受了暑气,闹出点儿别的来,奴才们的死定了。况且这坟里的死鬼,又不是咱们家的亲儿眷儿,大爷又没见过面,有那么大工夫站在这儿同死鬼说话。”梦玉听了勃然大怒,骂道 :“该死的狗才!怎么这位林小姐你混叫死鬼长 死鬼短,如此放肆,活该打死!还不跪下,快些磕头给林小姐请罪呢!”寿儿、喜儿不敢不遵,只得跪下向着坟磕了三个头,起来撅着嘴站在旁边。梦玉回过头来,瞧那些家人们一个也不见了,问道 :“他们都在那里?”喜儿道:“他们去那边槐树 下乘凉,大爷也到那儿歇歇罢。”梦玉道 :“等我将林小姐的 事办完了再去。”说着亲自弯腰,满地下去拔野花、青草。寿儿、喜儿看见,帮着拔了一大堆。梦玉十分欢喜,叫他们都堆在林小姐坟前。梦玉将自己手中的放在坟头上,这才跪在坟边拜了几拜,口里叫道:“我的黛玉林姐姐,你身后知心兄弟祝梦玉,今日将此野花荒土敬奠香魂,伏望有灵,用昭默契。”   梦玉拜罢起来,将手按着坟堆,放声大哭,泪如泉涌,越哭越高兴。   那些家人们都在树下乘凉,议论大爷的呆气。王贵道 : “咱们这位大爷,脾气儿怪多着呢。他说要仔吗?就得依着他 仔吗,连老太太也只好顺着他性儿。就是一件好处,任什么儿都不爱,单喜欢的是堂客。但是他欢喜堂客,并不谓有别的讲究,他成天家同那些奶奶、姑娘、丫头闹做一堆儿,谁也不嫌他。这大爷不要说是别的事故了,就连戏话也不说一句。就像咱们家里的,五天一班在里面上宿,遇着大爷到他们值宿的屋里要同嫂子们一堆儿睡,谁不疼他!这个被窝里睡一会子,又到那个被里去睡。若是在别的少爷们,那不用说了,私孩子早养了一大堆。像咱们大爷这样人,要找第二个也是难得的。”   松家那些人听了,说道 :“这样说起来,咱们家的小姐真是天 生成同你们大爷是一对。咱们小姐那性格儿更难说了,比你们的大爷还要难缠,最爱使个性儿,就是老爷、太太的一个宝贝,将来过了门,横竖同你们这一位很对劲儿。咱们家大爷又是一样的脾气,长的很俊,一个品儿,做人又和气,每天除了念书写字,就使枪舞棒,骑马射箭,膂力又大,专爱打个抱不平。   他听见人家受了委屈,就气的连饭也吃不下,一定要替人出了这点屈气他才舒服。若是有人托他办件事,不拘怎么为难,也总要替人办妥。因此人人欢喜。老爷要给他定亲,他再三不要,说道:‘夫妻二字是最要紧的,不管他美貌丑陋,只要合我的意就是好的。’老爷、太太说:‘你既有主意,凭你自家拣罢。’今年十八岁没有定亲。”众人正在说话, 只听见哭声悲切。 福儿摇手道 :“别响,倒像是大爷哭呢。”众人侧耳细听,竟 是大爷声音,都吓了一跳。赶忙起身,一齐走到坟堂里来。见梦玉扶着那个小坟堆,大放悲声,哭个不了。这些家人都走过来劝道 :“天气怪热的,大爷哭两声算了罢。”张彬道 :“大爷是可怜这位林小姐,又无兄弟,又无亲戚,孤孤凄凄的埋在这里。别说是大爷替他可怜,放声大哭,就是奴才们,替这位林小姐想起来,也该大哭才是。但是天气过热,设或大爷将身子哭坏,再闹点儿别的事故,倒叫这位林小姐在那黄泉路上大大的不安,大爷倒不是林小姐的知己了。”梦玉听张彬的话倒很有理,就慢慢的止住哭声。松家的爷们也再三苦劝几句,梦玉抹了眼泪。   王贵道 :“请大爷再到别处逛逛罢。”梦玉道 :“我还有件心事未曾了结。”冯裕道 :“大爷拜也拜过,哭也哭过,还 有什么心事?求大爷吩咐。”梦玉道 :“这林小姐的坟堆现俱 坍坏,我不见就罢,今既有缘相遇,岂肯忍心而去?我要替他添上些土,以尽我知己之心。”王贵们都笑起来,说道 :“大 爷的话说得很是。这坟上的土也很该去添,只是奴才们又不是地面上做活的,那是去找铁锹、锄头等项?光着手是断弄不来的。依着奴才说,大爷今日且不用性急,等着明日一早,奴才来雇他两个小工,多赏他们几个钱,一会儿就堆上了,又结实又好。”众人不等王贵说完,都一齐说道 :“王贵的话很是。 大爷明日就差他来办罢。”梦玉摇头道 :“我今日要亲自给林 小姐添土,断等不得到明日。也不要你们费事,只要将方才的小刀子拿来给我掘土。你们都去乘凉,不用管我闲事。”王贵们都知道大爷的性子,是不能挽回的,又强他不过,只得说道:   “大爷既要今日,等奴才们掘点子添添罢。 大爷请到阴凉地下坐坐,别在这里晒了。”梦玉道 :“我很不觉热,要在这里 帮着添土。”众家人们见他如此执性,真没有法儿,连松家爷们都一齐拔出佩刀,在那地上靠着林小姐的坟面前,连草带土,拔的拔,掘的掘,一个个累的周身大汗。   梦玉带着四个小子,帮着捧土,也不顾脏了衣服,脸上的汗横流直竖,闹的手上脸上无处不是黄土。福儿见土堆高了,赶忙站上去踹踹结实,梦玉忙嚷道 :“林小姐在下面,你怎么 拿脚去踹?快些下来磕头谢罪!”福儿只得下来磕了几个头,梦玉也作了一个揖,说道 :“小子无知,姐姐休怪。”那些家 人们见他如此呆头呆脑,又是气又是笑。王贵问松家爷们道:   “你们跟着大人在衙门里吃过这一肴儿没有?” 他们笑道:   “这是姑爷的差使,我们虽是长随,却从来没有做过造坟的土 工,今日可是在姑爷分上,头一遭儿出这一身大汗,叫做出力报效。”张彬笑道 :“咱们跟着大爷常逛,今日这一逛,直逛 野了。”冯裕道 :“以后跟大爷去逛,必得带着刀子斧子、锄 头笸箩伺候着,好用。”王贵笑道 :“等着你女人死了,坟上 多备些锄头、笸箩,伺候着大爷去逛。”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笑成一堆儿。梦玉听了也觉好笑,抬起头来看见众人一个个浑身是汗,面上、须上、手上无处不是黄土,四个小子连眼皮上都是泥,不觉哈哈大笑。王贵道 :“好了,大爷这一乐,咱们有命了。”张彬道 :“趁着大爷欢喜,咱们就算了罢。”梦玉 看那坟上已堆高了二三尺,心中甚是欢喜,叫他们不用掘了,亲自绕着看了一遍,背后看过才走到面前,站在他们掘的那块地下,不防一只脚踹了下去,几乎跌倒。众人赶忙扶住。梦玉提起脚来,低下头去,见是个大洞,日影照了下去,看见底下有个石匣,并无别的。梦玉叫张彬同王贵将这洞口拆开,见是二尺长一尺宽的一个石匣。梦玉叫他们取了起来,众人道 : “这怕就是林小姐的骨头匣子。咱们别去动他,拿些土将他埋 上罢。”梦玉道:“断不是林小姐的骨匣,你们只管给我取了上来。”王贵们只得依他,将石盒取起。梦玉见石盖的四面用石灰封住,就叫王贵将石盖敲开,见里面装着个紫檀拜匣。梦玉亲自取出来,见有一把小铜锁儿锁着,叫张彬将锁拧开。松家的一个人身上带着好些小钥匙,忙解下来细细看了一遍,内有一个倒像配得上来,试试看,果然开掉。梦玉叫禄儿端着,亲自揭开,见是个红绸子的包袱,结着线带,随又解开包袱,只 觉得一阵幽香,沁人心骨。面上是一个没有做完的扇络,还有一块新纺丝绸绣两面花的汗巾,上面都是泪痕。又是一块旧桃红绉绸汗巾,上面斑斑点点都是泪渍。梦玉一面瞧着,一面叹息,随顺手放下,又往底下翻翻,也有针线,也有字纸,还有零零碎碎的东西,一时也看他不尽。将一幅笺纸拿在手里,看那上面是首诗句并几行小字。梦玉念那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