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复梦 - 第 12 页/共 53 页

秋水堂正散了戏,纷纷走进院来。梦玉站在黑影里让他们过去,溜出了介寿堂的院门转到怡安堂。该夜班的刘嫂子瞧见,说道 :“我的祖宗!你跑到那里去了?大奶奶们早回来了,老 太太同太太们散了好一会,睡都睡了半天。你瞧瞧东方都吊了白。八下里找你,总没个影儿,你躲在那儿呢?”梦玉笑道:   “同个人说闲话,不知不觉的多耽搁了一会。”说毕,回到海 棠院来。海珠们忙问道 :“你在那儿呢?四处里都找不见。咱 们散的早,因为这些嫂子们辛苦了一天,让他们坐着也听会子戏。我又到三叔叔那里,等着老太太们散了,同到介寿堂伺候老太太安寝。又在妈妈屋里坐了一会,魁兄弟催着要睡,这才下来到怡安堂,老爷也上来了,请过晚安,回到家来又好一会。   你想想,这是多大工夫?天都亮了,你不知在那儿,叫人着急,四路八方的找了个翻江。”梦玉笑道 :“我站在一个地方听人 说闲话,直听到这会儿。瞧见众人进房,我那里知道是嫂子们听戏回来呢?秋瑞姐姐不在这儿吗?”掌珠道 :“ 同二姑娘睡去了,咱们也睡罢,打个盹儿起来。刚才老太太吩咐,叫你明儿到甘露寺、鹤林寺两处去斋僧呢。”梦玉笑道 :“你们都 是些磕睡虫变的,开口就讲睡觉,真是千年没有见过睡面的。”   海珠笑道 :“依你说,咱们三个竟对瞅着?”金凤笑道: “本来天也亮了,睡不到两三顿饭时候也就要起来。”掌珠道: “怨不得,你们都是顺着他的性儿。”海珠道 :“也罢,睡是睡不成了,咱们将那一瓶花露抱着到瓶花阁去,叫起他们两个来,吃碗好茶。”梦玉听了,拍掌大叫道 :“妙极!咱们就去。” 掌珠道 :“饮花露须得旧磁碗。咱们将那戈窑、成窑、 定窑的那几只碗连盒子抱去。”海珠道 :“那两对玉碗也带去,再 将各样茶叶都带上些了。”梦玉不等说完,忙叫翠翘们快将茶叶、磁碗都取出来,叫几个丫头们抱着,留下翠翘、蝶板在家,带金凤、雁书同些丫头们,都往瓶花阁来。到了院门口,只见:   重门寂寂天将曙,花影离离月已沉。梦玉将门一路混敲,惊动了里面的哈巴狗儿,都跑到门边乱叫。海珠笑道 :“他两 个正同周老太太说话呢,叫咱们来打岔。”正说着,里面老妈儿开出门来,众人一拥而进。老妈儿见了笑道 :“真真好精神 !咱们二小姐同鞠小姐还在下棋呢,谁知大爷同两位奶奶也不 睡觉。”梦玉听见他两个也不睡,乐的大喊大叫。一齐来到屋里,见秋瑞、修云对坐窗前一张嵌大理石长方桌上下棋,靠窗的霁红瓶里插着一瓶九节兰花。这边点着两枝红烛,每人旁沿儿搁着个玉碗,泡着雨前莲心茶。   秋瑞见他们进来,笑道 :“你们不去游汉江巫峡,到这里 来消我清兴。”海珠笑道 :“本来欲渡汉江,被霸王的虞歌唤 醒,故来寻你两个方外闲人,续我好梦。”众人大笑,梦玉走至桌前,将他们一局棋一路混掳,说道 :“我最嫌的是下棋, 见了就发烦。”修云笑道 :“可惜玉大哥这么个雅人,就是不 会下棋!”梦玉笑道 :“我学林和靖,除了挑粪与下棋,余者 都会。”海珠们都吃吃好笑。秋瑞道 :“你们这些姐儿们抱着 些什么?”掌珠就将来的本意对他两个说了。修云同秋瑞点头笑道 :“你们三个尚不失为雅人。”梦玉笑道 :“我们虽不很雅,也不十二分的很俗。”修云道 :“既是你们有这样的雅兴, 我倒有个主意。在我这儿喝茶,还委屈他,咱们竟到在水中央去。这会儿正是荷香芬馥之际,将两边纱窗卸下,船房后身现成炉子,叫丫头们先将旧砂吊子同没有烟的松炭拿去笼着了火,派文丫头同金姐儿去看煎花露。咱们将各样旧碗分了各种茶叶冲起来,对着荷花,也不负此香露。”海珠们一齐赞道:   “真是修丫头不负雅人深致,还得每人各赋一章,以赏此花露。” 秋瑞道 :“是极。断不可无诗。”金凤道 :“我领着他们先去罢。”文来带了煎茶器具及桌上的这对玉碗,同着金凤们拣直去了。海珠姐妹也慢慢的步出院门,见怡安堂的西班房前有人说话,众人挨着影壁转上甬道,进了如是园。只见花气袭人,树阴满地。姐妹说说笑笑,不觉来到秋水堂前。海珠道 :“昨 宵歌管楼台,今日茶烟花露,转眼之间,恍如隔世。”梦玉笑道 :“咱们这些人,前世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姐妹们听了, 忍不住“噗嗤”的一声笑道 :“你快起开,别叫我们笑的喝不 下茶去。”梦玉笑道 :“我听见老太太说,妈妈生你们两个的时候,梦见一个蓬头赤脚的和尚,手中拿着两个鸡蛋大的珠子,妈妈接了他的,就生下你们来,想你们两个是鸡蛋变来的。”   海珠姐妹都放下脸来,说道 :“你越发好了,怎么骂起来了? 咱们是鸡蛋,总比你是太太梦见顽石生的好些。顽石是个不成材料的东西。咱们鸡蛋是混元一气,天地间的生物。像你这顽石是任什么儿也用不着的,那里比得上鸡蛋呢!”梦玉笑道:   “顽石听生公说法,他还会点头。一生也惹不着他的烦恼,受 清风,戴化日,披苍苔以为衣,伴娇花以为友,真说不尽他的好处。若像你们这鸡蛋,只好叫老母鸡伏在肚子下,一无用处……”梦玉尚未说完,海珠两个听了气的满面飞红,颤抖抖的说道 :“梦玉,仔么连妈妈也骂起来?我去问问老太太,咱 们妈妈是只什么母鸡?”说着,折转身飞跑就走。   梦玉赶忙拉住,谁知海珠们动了真气,一句也说不出来,四只手将梦玉乱推,气的发抖。梦玉也着了急,连忙跪下,将海珠、掌珠姐妹两个的腿,各抱了一只,口里不住“千姐姐,万姐姐”的混叫。修云同秋瑞两个笑的弯着腰,有半天直不起来。梦玉跪在地下尽着磕头央及,海珠们的腿又被他抱住着,两个人同使劲一推,只听见“扑通”一响,不知是谁跌倒,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穷侍儿忽然发迹 疯和尚随意高歌   话说海珠们被梦玉将腿抱住不放,使劲儿一推,不觉两个人“咕咚”一下都栽在梦玉身上。三个人忍不住一齐大笑。秋瑞、修云笑的坐在地下,只是摇手。众丫头赶忙过来,将海珠们扶起。掌珠笑着将手在梦玉头上指了一下,说道 :“这回饶 你,下回你试试看!”梦玉道 :“不敢,不敢。”秋瑞笑道: “今日这出戏,比昨日一天的还热闹,从来没有见过。”五个 人一路笑着走到桥边,彼此相扶过了桥去。走上船房,只觉得阵阵荷香沁人心骨。时东方已白,只见落落晨星,莹莹香露。   众人走入舱中,金凤已将花露煎开,泡上各样春茶。海珠尝了一尝,真个是琼浆玉液,香美异常。秋瑞道 :“有此佳题佳景, 不可无诗。咱们不拘体,不限韵,各尽所长汇成一卷。昨日凡采荷露者,俱要补作,名为《荷露集》,庶不负此雅事。”梦玉们都说 :“秋姐姐说的甚是。妙极了!咱们不用耽搁,就作 起来。”于是,各人执笔拂纸,推敲吟咏。不一会,相将脱稿,彼此对花而诵。先看海珠的诗,秋瑞念道:   荷露茶五古   海珠清露洒荷珠,崇朝采不足。姊歌荷叶杯,妹歌珠一斛。   湿透单罗衣,惊起双鸳宿。相将鼓棹回,茶烟出深竹。   甘露紫茸香,两两滋芬馥。茗碗圆团团,犹似荷钱绿。   陆氏嗜茶经,陶君清异录。品题不及兹,韵事从今续。   (《荷叶杯》、《一斛珠》并词曲。“紫茸香”见《茶谱》。   宋陶学士《清异录》言茶汤法最详。“竹里煎茶”张志和事。)   荷露茶七古   掌珠同入荷花最深处,不采荷花采荷露。采将荷露煮团茶,人与荷花足清趣。   清芬一勺入朱唇,色香味绝总宜人。华峰蒙顶三危露,并作同心迥不分。   竹里茶烟青未了,帘外荷风吹袅袅。晓凉重抹口脂香,连袂凭肩私语小。   (“华峰”用昌黎诗“太华峰头玉井莲”,“蒙顶”见《茶谱》,“三危露”见《庾子山集》。)   荷露茶七绝   梦玉香露溥溥贮玉壶,晓风花气湿罗襦。从今应笑茶经误,一服清凉一串珠。   荷露茶调寄一斛珠   修云   采莲歌遍,收来的白珍珠串。融成潋滟销银片,小注铜炉听得蝉声转。松火细将灵液炼,龙团新试春茅展,磁瓯看取旗枪战。荷气,茶香,一霎难分辨。   (“蝉声”见《茶经》。“松火”见郭钰诗。“旗枪”见《茶谱》。)   荷送露仿陶五柳“形影问答”   秋瑞子从天上来,遇合旋离散。子别泪还零,我别丝难断。   露别荷交情与尔真,相别忆相亲。夺我清凉地,置我水火轮。   茶请露我来团月儿,慕子如饥渴。永谐鱼水欢,相依毋相别。   (“团月”见《茶谱》。)   露答茶与荷亲别离,与子新相如。相知同一气,气味无差池。   荷嘲露在水无水缘,出水有水厄。何苦恋新知,与我相离隔。   (晋士溪好饮茶,士大夫患之。每欲往候,必云“今日有水厄”。)   露寄荷新知虽绸缪,旧梦犹恍惚。带得旧时香,相思入肌骨。   秋瑞笑道 :“多时不弄笔墨,颇为涩生。今日之作,要 让二姑娘压倒元白了。”修云笑道 :“我瞧着人人比我出色, 清新典雅。”海珠道 :“咱们不必过谦,明日汇齐,送蕉雨斋 先生定甲乙。此时日已三竿,快去请安要紧。”修云命将剩的荷露茶分送采露之人,彼此赶着到怡安堂去不提。   且说这些姨娘们都打了个盹儿,赶着起来。门上槐大奶奶带着好些老妈们,都在朱姨娘屋里等着领外边铺垫。庆儿、闰梅带着丫头们在铺垫房里开了板箱、大柜,都搬出外间院子。   朱姨娘交点给槐大奶奶道 :“这一堂大红缎盘金十二条椅披、 四条桌围、十二个椅垫、四个杌套、两匹大彩,是茶厅上的。   这一副大红缎绣三蓝皮球二十四条椅披、二十四个椅垫、十六个杌套、八条桌围、十对靠枕、一对炕垫、两匹大彩,是春晖堂的。这一副大红缎顾绣的照样件数,是敬本堂的。这副大红纳纱的一色照样件数,是崇善堂的。这副大红刻丝的是恩锡堂的,照前件数。这副大红纵线洋金打子儿的,是忠恕堂的铺垫。   这副大红哆啰呢盘金云蝠,是景福堂的。大红宁绸百花图的这一副,是怡安堂陈设。这副大红章绒富贵不断头的,是介寿堂的铺垫。”朱姨娘一副一副点了件数,交代明白。槐大奶奶领了都搬到垂花门,叫查大爷进来,将外面的尽数交他领去,里面交给值日的杜嫂子、陈嫂子、金嫂子、汪嫂子四人领去。查大奶奶又到荆姨娘院里,领六如阁的香烛花供,甘露寺、鹤林寺两处斋僧油米盐菜、柴薪一切等项银两,并两处合寺香烛花供,到了垂花门,交给槐大爷专派妥人分头去办。李姨娘院里发放管厨颜嫂子们碗盏、海菜、柴米、钱炭一切应用等项。陶姨娘屋里发放各堂支领银两并一切应领应发之项。这四位姨娘院里处处都是挤满的人,一起去了又来一起,络绎不绝,比往天更闹的利害。   怡安堂的东西两廊下不断的是人,直闹到辰正巳初方才了结。赶忙到怡安堂卷棚下,该班的嫂子们道 :“大爷同大奶奶 们都请过安,到介寿堂去了。”姨娘们听见,赶着进去,见了桂夫人请过安,各人将应回的话都回了一会,俱呈上单子。桂夫人过了目,交给双庆、江苹,每单上打了怡安堂图书,写了日子,仍交姨娘们各人领去。桂夫人发放完结,到介寿堂请安。 此时,梦玉等五人同着梅春俱已见过老太太,下来到承瑛堂请过安,在芳芸屋里拜了生日,都往紫箫屋里说话。紫箫昨日未割之先吃了几分人参,又兼晚上这一大醉,况且十六七岁 姑娘正是气血发旺的时候,还带着握上真正八宝散,所以刀伤处所不但不疼,手也可以动得。早上解开瞧瞧,已经结了个大疤。他又换上些八宝散,命莺儿给他扎住。一早起来梳洗完备,上去伺候老爷吃点心、丸药,服侍了好一会,梦玉们才来。等着请过安,同去拜芳芸生日,将众人邀到自己屋里来坐。这些嫂子、姑娘们都是给芳姑娘拜过生日到这院来问好,紫箫应酬不了。   梦玉正在说话,忽然瞧见两人,想起一宗心事,忙站起来道 :“我去了,一会儿再见。”海珠道 :“你到甘露寺吗?”   梦玉一面点头,急急忙忙一直跑到海棠院来,只见静悄悄并无声响。走到屋里,看见雁书、金凤睡在大炕上。折出来到翠翘、蝶板屋里瞧瞧,也在睡觉。连那些丫头、老妈们这里一个那里一个的打盹儿。梦玉将翠翘、蝶板叫了起来,拉着他们来到上屋,又将金凤、雁书推醒了。他四个人笑道 :“老太太派你去 斋僧,想来叫咱们去跟班呢。”梦玉笑道 :“不要你们跟班, 来来来!翠翘、金凤两个姐姐坐在这儿,蝶板、雁书两个妹妹坐在这儿。”金凤笑道:“这又是什么故典?”梦玉笑道:“你们坐下, 让我说话。”四个人笑着坐下。梦玉对着四人跪下 才要磕头,将四个人吓了一跳,赶忙一齐跪下,拉着梦玉放声大笑。翠翘笑的不能仰视,问道 :“老祖宗,你这是那一股子 劲儿?快些起来,走个人来瞧见五个人跪在一堆儿,像个什么样儿?”蝶板、雁书笑的爬在地下只是摇头,金凤坐在地下笑得喘不过气。梦玉也自觉好笑,站了起来。他四个你扶我扯的也站了起来,还是笑个不住。   金凤忍住了笑,问道 :“老祖宗,你行这样大礼,到底是 为什么?”梦玉笑道:“我要问你们借东西。”雁书道 :“借 东西也犯不上磕头下拜的。”翠翘笑道 :“你要借什么东西? “梦玉笑道:“我要问你们四个人每人借我一套单夹纱棉皮 的衣服,每人借我两对首饰,一被一褥,还要每人借我十两银子、十吊大钱。我这会儿马上就要。”四个人听了,忍不住又纵声大笑,说道 :“你给谁办嫁妆吗?”梦玉道:“你别管 我,横竖有个用处。”金凤道 :“你到底要给谁?不相干儿, 你只管对咱们说明白了,咱们打伙儿凑给他,这又何妨呢?你就不说,咱们也是要知道的。”梦玉想了一想,说道 :“对你 们说了罢,我要给宾来、宜春两个的。”蝶板道 :“怎么好好 的想起他两个来?”翠翘道 :“他两个在西院里要算脑儿赛。 本来人也安静,又和气,就是同咱们也好,帮他些衣服首饰没有什么使不得。”梦玉欢喜道 :“好姐姐,你们取出来就给了 他,我也放心。”金凤道 :“咱们且检出两套纱衣服同两对首饰给他们穿着,等过了老太太生日,咱们集出衣服来再给他们送去。横竖老祖宗吩咐的话,再没有不依。”梦玉欢喜道:“真是我的好姐姐,就依着你这样办罢,但是那银子钱是今日必得要给他的。”才说到这里,垂花门听事的陈嫂子来找大爷,说道 :“外面有甘露寺、鹤林寺差人来请大爷拈香。那些和尚 们都伺候着呢。方才老太太到六如阁拈香,门上的查大奶奶回过了老太太,说叫大爷就去。”梦玉问道 :“老太太进来了没 有?”陈嫂子道 :“才去拈香呢。”梦玉对着金凤道 :“我要出门去了。好姐姐,好妹妹,你们就办起来。要紧,要紧!”   翠翘道 :“你放心去罢,交给我,横竖错不了。”梦玉点着头, 同陈嫂子出了院门。转过景福堂,看见六如阁院门口站满的都是人,那宾来、宜春也在那里伺候。梦玉瞧见走过去,将宾来衣服扯了一下。宾来转过脸瞧见是大爷,忙跟着过来,走到东廊下,进了致远堂的门。这致远堂是祝府的宗祠。梦玉同宾来站在门下,扯着他的手说道 :“有几件衣服、首饰在翠翘姐姐 们那里,你同宜春妹妹别管他是谁的,拿去穿戴起来。还有几两银子,几吊钱,快此拿去将西张的帐还了罢。横竖姐姐你同宜妹妹的事,都交在我身上。底下有机会,我必帮你,你只管放心。”宾来听了大爷的这番说话,也不知是欢喜,也不知是感激,只觉得一阵心跳,流下两点泪来。梦玉忙将汗巾给他擦了一擦,转身去了。   宾来站着出神,定了一会,想道 :“我方才还是做梦,还 是醒着?”呆呆的想了一会,没精打彩的走出门来,瞧了瞧六如阁门口,都还未散,慢慢的走了过来。后面有人叫道 :“宾 姑娘,咱们姑娘找你呢。”宾来回头,见是翠翘的丫头绿儿,问道:“你姑娘在那儿?”绿儿道 :“在屋里等着宾姑娘说 话,叫我四下里好找。”宾来听了满心疑惑,同着绿儿到海棠院走进翠翘屋里。金凤们都在一处,看见宾来一齐站起,让他坐下。翠翘道 :“我们有两件衣服、首饰,姐姐同宜春妹妹不 要嫌脏,拿去穿穿。等过几天,再给姐姐送秋衣、冬衣过去。   这是十两银,还有十吊钱,一会儿叫人给姐姐送去。且使着,慢慢的再给姐姐打算。”这宾来坐在椅上,一个心不住的乱跳,面胀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要哭。蝶板道 :“宾姐姐, 你就在这儿换上罢,省得跑来跑去的。”金凤道 :“这倒不错, 来,咱们替你换上。”四个人说着,一齐动手替他戴了首饰,换去衫裙。雁书笑道 :“姐姐这双鞋也得换换才好。”翠翘叫 绿儿 :“将我前日在尖儿上钉珠子的那双大红鞋取来,给宾姑 娘穿穿瞧。”绿儿忙去取了出来。宾来接着,解下自己青缎鞋,将翠翘的穿上,倒很合式,又将那只也换上,站起来说道 : “我也不说什么,先谢姐姐妹妹们,等着再报你们大恩罢。” 说着,跪了下去。慌的四个人赶忙回礼,说道 :“同是一样的 姐妹们,说什么报不报呢!”金凤道 :“把宜妹妹找了来,也 换上,完结了一桩事。”绿儿道 :“我去找来。”说着,往外 就跑。   翠翘们取出几盘点心,泡上茶。五个人正吃的高兴,只见宜春同着绿儿进来,朝着宾来上下一瞧,倒吓了一跳。金凤笑道:“你也来换上,吃着点心,咱们再说缘故。”宜春道:“是个什么缘故?”宾来笑道 :“你且换上,我对你说。”宜春疑 疑惑惑换了衣裙。金凤给他戴了首饰。雁书笑道 :“我看宜姐 姐的脚肥些儿,只怕我的鞋不合式。”宜春道 :“二月间娶大 奶奶,我不是借你的鞋穿的吗?”雁书对着绿儿道 :“你去对 九儿说,叫他将我今儿早上换下来的那双新鞋取来,给宜姑娘!”绿儿答应,立刻将鞋取来,宜春接着换上。翠翘吩咐绿儿, 将两位姑娘的衣裙鞋子膝裤俱收拾着,一会儿给姑娘们送过去,绿儿答应。宾来将他四姐妹的美意说了一遍,宜春也感激拜谢。六个人一齐坐下,添了碗茶。宜春道 :“老太太今日大 乐。方才大老爷、大太太差徐大爷来给老太太做大庆,寄了好些东西回来,都堆在垂花门。老太太瞧了书子说:‘大老爷的病也好了。’欢喜的什么儿似的,带头太太们都到致远堂祠堂里磕头去了。查大妈令老妈儿将大老爷寄来的东西都交到介寿堂去。你瞧着五福、吉祥、三多、长生他们几个的忙罢。”翠翘道 :“大老爷的病好了,真是老太太大喜事。”六个人正在 说话,只听见该班的嫂子们叫道 :“老太太来了。”翠翘们赶 忙站起,对宾来道 :“快些去接!”六个人飞跑出来,一齐儿 站在院子门里,只见老太太笑嘻嘻领着姑太太、桂夫人、石夫人、鞠小姐、二小姐同着两位大奶奶都走进院来。翠翘们一齐跪下请安,老太太笑道 :“怎么宾来、宜春也搅在一堆儿?” 翠翘们站起身来,金凤赶忙答道 :“大爷因这两天老太太大 庆,各家太太们都来庆寿,上房体面丫头不够伺候,见他两个很麻利精细,特派他们出来帮着丫头们伺候这两天。”祝母笑道 :“到底是梦玉想得周到。他既替我派他两个,也不用这两 天那两天的,竟将宾来添派在介寿堂,宜春添派在怡安堂,帮着办事就完了。”宾来、宜春忙跪下谢了老太太恩典,又给两位太太磕头,站起来向着姑太太、两位奶奶、二小姐、鞠小姐要行礼。他们都拉住笑道 :“恭喜!恭喜!”翠翘、金凤赶着 打起湘帘,老太太们到了屋里,海珠姐妹亲自端茶伺候。桂夫人们陪着说话,这且慢表。   内外院里丫头、嫂子们一会儿都全知道宾来、宜春派了差使。他两个走出院门,那甬道上的瞧见他们从头至脚焕然一新,都来道喜。那西北两院的丫头看见他们两个的气概比往天大不相同,满面上放了光彩,觉得分外标致。这些丫头们一个个悲苦难言,不胜叹羡。宾来两个一路应酬,到陶姨娘院里上了档子,到三位姨娘处见过执事姐妹,又往怡安堂、介寿堂、承瑛堂俱已禀知当差,至垂花门见查、槐两位大妈上册。这些嫂子、姑娘们你拉我扯的人人欢喜,他两个再也梦想不到今日有这一番的际遇。真是:   昨宵灯下凄凉客,今日堂前得意人。   且慢表宾来、宜春得意之事。且说梦玉先到鹤林寺拈过香,候着殿上拜完一卷梁王忏,听见斋堂上击了三回云板,只见寺里寺外的和尚肥的瘦的,高的矮的,黄的黑的,俊的丑的,一会儿工夫老老小小来了六七百众。住持云根长老披着大红搭衣,拜了三尊大佛,谢过祝大爷,领着众僧俱到斋堂。今日是祝老太太松太夫人的功德斋僧第一日,有一个和尚是一碗八宝菜,一百大钱,白米饭尽量吃饱,不拘人数。梦玉瞧着家人孟升、钱桂、陈兴、王瑞四个人顺着斋桌挨人分散。那些和尚齐声念过消斋偈,端然坐下,一个个低着头,一齐吃起斋来。斋堂的几个饭头,就像穿梭似的跑上跑下,不住手的添饭。梦玉瞧见这些和尚,心中十分欣喜。不一会,长老先已吃完。瞧那光景不像有续来赴斋的了,命他们结了人数。孟升们算算看,共是八百九十一众和尚。   梦玉辞别长老,带着家人、小子骑上马飞跑到甘露寺来,进了山门就听见法鼓梵钟、经声佛号响入云霄。这寺在一山上正临江口,寺门紧对焦山。他们说,当日吴国太就是在这里相的女婿。所以两边的乔松古柏干云插汉。这寺里也有五百来的和尚,因为知道祝老太太做五天斋僧功德,那些远近游方挂单的和尚四路八方都来赴斋,等着祝大爷来拈香。这些和尚们自从山门口起,坐的睡的,站的走的,纷纷不一。梦玉下了牲口,瞧见这些和尚,知道是来赴斋的。王瑞道 :“本来不早了,已交午初。”梦玉在表上瞧了瞧,也不言语,赶着往里就走。知客和尚们瞧见,飞跑去通知长老。祝府的赵太、谢铭、顾彩、周瑞听见大爷来了,都赶着迎接。梦玉问道 :“斋得了吗?” 赵太道 :“早得了,等着大爷拈香呢。”正说着,见云水长老 领着本寺执事僧人出来迎接。梦玉瞧见,抢上前去,同长老稽首。长老笑道 :“饿煞老僧了。”梦玉道 :“何不吸口江水?   “长老笑道:“一口水留种莲花。”梦玉道 :“种莲可以吃藕。”长老道 :“老僧咬他不动,留赠公子。”梦玉道 :“我已饱吃莲心,留着莲根给和尚慢慢嚼罢。”长老笑道 :“莲心 那里及得莲根有味?”梦玉笑道 :“莲根那里及得莲心有趣 ?”长老道:“你心在那里?”梦玉道:“你根在那里?”   两个人一路打着禅语,已来到大雄宝殿,不觉哈哈大笑。梦玉到殿拈香拜佛完毕,又同长老见礼。赵太过来回道 :“已经晌 午,请和尚赴斋罢。”梦玉听说,就请长老赴斋。云水道:“且到方丈喝茶。”梦玉笑道 :“ 众和尚都饿得软瘪郎当的在那儿躺着,咱们还忍心喝茶呢!”长老笑道 :“老僧倒还硬得住 头皮。”说罢,两人大笑。   梦玉将长老送入斋堂时,堂头已将云板击过三遍,内外和尚齐赴斋堂,高诵消斋偈语。谁知甘露寺赴斋和尚更比鹤林寺还多。赵太们八个人分头去散衬钱,忙了半日方才散完。恐有遗漏,高声问道 :“师父们有没有得衬钱的,只管言语。”只 听见众和尚齐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那些饭头们忙的挥汗如雨,脚不停手不住的闹了个发昏。见那些和尚们陆陆续续吃完了斋。梦玉同长老在方丈里坐了一会,看看身上的表已交午末未初。谢铭进来回大爷 :“今儿吃斋的和尚连本寺的共九百 八十四众。”梦玉吩咐记了帐,随辞了长老就要回去,长老一直送出山门。见一个蓬头赤脚和尚,肮肮脏脏的一件破直裰,手中拿着一把破芭蕉扇,浓眉大目,高权阔口,抢过来一把将梦玉抓住,呵呵大笑道 :“抓住了,抓住了!我要吃饭,快些 拿来!”梦玉出其不意,吓了一跳,忙笑道:“师父,你真要饭吃还是假要饭吃?”那和尚笑道 :“我唱个歌儿你听听。” 唱道:   你说我假我就假,你说我真我也真。郎有心,女有心,哪怕山高水又深。   哭一哭,笑一笑,哭哭笑笑人都好。个个相逢总是他,前生结下今生了。   不要慌,不要忙,聚了金钗十二行。船中相见如相识,携手双双入洞房。   入洞房,销宿帐,那人尚在湘江上。眼泪偿还前世因,今生就是前生相。   我唱郎听郎要知,我情也似郎情痴。他年续了红楼梦,梦里人题梦里诗。   和尚笑道 :“唱完了,唱完了,拿钱来!”梦玉笑道 :   “师父要酒可以助歌,要钱何用?”和尚道:“要钱买肉,同 这个老和尚吃。”云水笑道 :“老僧有肉,等你同吃。”那和 尚放开梦玉往里飞跑,嘴里嚷道:“要去吃肉,要去吃肉!”   梦玉意欲进去瞧他,赵太道 :“快交未初,大爷回去罢,家里 等着呢。”梦玉只得辞了长老,上马说道 :“此人很有意解。” 长老点首。梦玉领着众家人、小子一拥而去。长老回到方丈,叫人四处寻那和尚,并无影响,知道祝老太太的功德感动真僧,十分感叹。   且说梦玉骑在马上,将和尚唱的歌心里念了又念,一句一句想过去,总解不出来。心中正在纳闷,不觉已到家门,只见轿马纷纷已挤满了一街。众家人下了牲口,梦玉骑到二门下来,查、槐两门上同着在外居住的十来个老家人一齐儿站着。梦玉对查、槐两人说了两寺的人数,孟升、赵太们自去交帐。槐荫道 :“大老爷、大太太差徐忠回来给老太太庆寿。”梦玉忙问: “徐哥在那儿?”查本道 :“他在茶厅上伺候大爷请安。”   梦玉听见,忙将衣冠整肃,急急走至茶厅,向上跪下高声说道:   “梦玉请父亲、母亲安。”徐忠答道 :“安。老爷、太太问梦玉好。说道:‘天气炎热, 一切俱要小心谨慎。’”梦玉答 应着,磕了四个头起来。徐忠打千儿,请大爷安。梦玉赶忙拉住回礼,问徐哥好,徐忠答应“好”。梦玉急问老爷的病体,太太的起居。徐忠道 :“老爷病是好些,总起不来。略好些儿, 又接着不好几天。太太近来也常常多病。上房是全亏着芙蓉姑娘一人照应,真是太太的一个大帮手!”梦玉忙问道 :“芙蓉 姐姐好?”徐忠道 :“好。 蓉姑娘有书子同点子针线寄大爷的,等着开箱子的时候我送进来。”梦玉还要问话,听见有人叫道 :“里面等着大爷呢。”梦玉回过头去瞧那人,不知是谁,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介寿堂筹添海屋 瓶花阁泪出情肠   话说梦玉正向徐忠问话,听见有人来请大爷,回过头去见是周惠,说 :“客人们来祝寿的几处厅上全俱坐满。老爷陪着 各位大人、官长在忠恕堂;姑老爷陪乡绅同盐务的太爷们在崇善堂;梅大爷陪着亲友老爷们在敬本堂。这三处都开了戏。还有坐不下、不爱听戏的老爷们,恩锡堂是十番清曲,春晖堂是小曲儿同各样杂耍,两处也都坐满。老爷吩咐命大爷各处照应,等着坐席的时候都到介寿堂上寿,大爷跟着老爷回礼。”梦玉点头,对徐忠道 :“过几天咱们再说。”转身往夹道里一直到 垂花门走了进去。谁知景福堂的太太们也开了戏,院子里跟来的姑娘、嫂子们不知多少,恐被他们缠住,绕着回廊往承瑛堂去。刚走到介寿堂院门口,见宾来手中拿着一把太平香匆匆出来,遇见大爷连忙拉住道 :“我怎么报你?”一言未了,两点 眼泪直掉下来。梦玉将手中汗巾替他拭泪,笑道 :“这又算什 么?等着我慢慢替你想法,你总不要着急。”宾来正要对他说得差使的话,见那边人来,只得走了开去。   梦玉来到承瑛堂门口,见院门关闭,站着敲了两下。里面老妈开门,见是大爷,让了进去。走上甬道,瞧见紫箫、芳芸笑嘻嘻坐在卷棚下,看见梦玉用手乱招。梦玉急忙忙走到面前,紫箫笑道 :“八角鼓儿才上去,你在这里听说一回再去见老太 太。”梦玉点头,同芳芸、紫箫坐在谈班小榻上。只听见这个说道 :“今日是老太太的寿日,咱们哥儿们进来伺候,说句好 话儿叫老太太的佛心大乐,寿口一开笑这么一声儿,咱们就得了彩了。”那个道 :“是吗,你这话不错。本来咱们一年四季沾老太太的恩,除了月间十两银不算外,吃的穿的那一宗儿那一件儿不是老太太赏的。别说是咱们,就是咱们家里老婆孩子、小婶儿大妈、姥姥舅舅、亲家爹亲家妈、姐姐妹妹、孙儿孙女,上自总姥姥,下至总孙子,都沾着老太太的恩。咱们没有别的,只有敬老太太一句好话。”这个道 :“ 你家那里来的大妈婶子、姥姥舅舅的?我前儿到你家去,就是你嫂子一个人儿坐在炕上,任什么人儿也没有瞧见。”那个道 :“你几时到我家去 过吗?”这个道 :“我也不是诚心到你家去,就是前日下午些 儿打那儿闲逛,谁知你嫂子站在门口,你这嫂子真会做人,一瞧见了我好亲热,赶着将我拉住,嘴里说道:‘进去,进去!’”那个问道:“你进去了没有呢?”这个道 :“ 什么话呢?你嫂子这样亲热,我若是不进去,就算我不懂交情。”那个道 :“你原该进去,坐坐又何妨呢?”这个道:“可不是呢, 真好嫂子!我刚进门,赶着将门插上,就让我到屋里去。赶我到了屋里,又拉我上炕。我瞧着嫂子真会做人,打心眼上那儿过得去!我就拉开……”那个忙问道 :“你拉开什么?”这 个道 :“我就拉开瓶抽子,你嫂子就一把抓住。”那个忙问道: “抓住什么?”这个道:“他抓住钱。我说:‘嫂子, 我可是今儿没有多带着钱,就剩了一百来钱,嫂子将就些儿,留下随便买个卤煮小肠儿下个酒儿罢。’赶你嫂子收钱的那空儿,我使了一路好劲儿,闹的气都回不过来。”那个忙问道 :“你 仔吗呢?”这个笑道 :“我替你嫂子刮了个大倭瓜。”那个笑 着,一个耳光子骂道 :“你滚开罢!”老太太同祝露忍不住哈 哈大笑。   这个道 :“兄弟,老太太同三老爷都乐了,咱们该敬句好 话儿。”那个道 :“那交给我,我是专门儿说好话的,还管着 有说必应。”这个问道 :“怎么叫有说必应?”那个道:“我说福寿双全,就是福寿双全。我说升官富贵,就是升官富贵。   我说发财生子,一准是发财生子。这是一定而不可移的。”这个问题 :“你说的好话应过没有呢?”那个道:“应的多着 呢。别的你也不知道,拣你知道的说这么一宗儿,你试试我这好话如何。”这个道 :“你说说,我知道的是那一句好话叫你 说着的?”那个道 :“不说别的,就是你。”这个道 :“你几时对我说了一句好话?我可是想不起来。”那个道 :“就是你 三月间做亲的那一日。”这个道 :“我做亲的那一天都是说好 话的。谁记得你说的是句什么话呢?”那个道 :“你做亲的这 一天,我来出分子吗?”这个道 :“不错,你来出分子。我记 得是五百钱。”那个道 :“不是咱们都坐在棚底下吗?”这个 道 :“来的客原是都坐在棚底下。”那个道 :“一会儿不是花轿来了吗?”这个道 :“不错,花轿来了,我就出来拜堂。” 那个道 :“你同你嫂子拜完了堂,就入洞房。”这个道 :“拜完了堂,自然入洞房。”那个道 :“你到了房去,我就跟着进 来,不是你同嫂子对坐着喝酒吗?”这个道 :“是吃归房饭, 这是有的。”那个道 :“我瞧着你同嫂子吃东西,我就赶着过 来敬酒。你的那一杯酒,你不是拿起来就一口儿干了吗?”这个道 :“兄弟赐我的酒,我必得是要干的。”那个道 :“我敬嫂子的那杯酒,嫂子拿着腔儿是不喝,叫我大下不来。你瞧着我下不来,你说要嫂子喝这杯酒,你得说句好话儿,不是吗?   “这个道 :“不错,是我说的。”那个道 :“我听见赶忙拿着 那杯酒站在嫂子旁沿儿,陪着笑说道:‘好嫂子,亲嫂子,你喝了我兄弟这杯酒,叫嫂子顺顺快快养一个孩子。’你嫂子接了这杯酒,笑嘻嘻的还没有咽下酒去,不就养下你这大侄子来了吗?一会儿接不着姥姥,还是我接的生呢。”这个笑骂着也是一掌。老太太哈哈大笑,吩咐放赏。   梦玉们笑的不能住口,定了定,上去见老太太,回两寺的斋僧功德,其余竹林寺、招隐寺俱是差人拈香散斋。祝母点头,欢喜笑道 :“你父母、母亲差徐忠回来给我做生日,寄了好些 东西给我。你父亲病也好了,七月里动身回来,叫你二叔叔将荫玉堂收拾收拾。你三舅舅也快到了。我今儿接着这书子很欢喜。又给你聘下贾府的四姑娘叫做珍珠。我正在这里同你三叔叔说,真是你的造化。松大叔叔的彩丫头也定给了你,这会儿又给你聘下贾府的姑娘,大房里有了两个媳妇。就是三叔叔这儿,等着你三舅舅来了,松大叔叔做媒给你聘下蟾珠做个换门亲,他也没有什么不肯的。若有能干的,就多娶个把也没有什么使不得的事。三叔叔这会儿巴不得有两个媳妇在面前,他乐的这病儿也就好得了。我意中也还有人,等着桂家的定夺了,我自有个办法,也只瞧这些孩子们的福气。”老太太这一夕话,将窗外芳芸、紫箫听的耳热心跳。两个人都是害着一样的病,那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不知要怎样才好。老太太正说着话,见有人来回,说老爷叫大爷到介寿堂同着见礼。祝母吩咐梦玉道 :“你去帮着二叔回礼,见了众位客人都给我道谢。怪热的 天气劳动大驾,我心已不安,岂可再劳多礼!”梦玉连声答应,辞了出去。刚到介寿堂,见祝筠陪着各位大人官长都已进来。   梦玉赶忙上前打千儿请安,将老太太的说话致达各位大人,再三禀谢。众官那里肯依,到介寿堂对着那幅大“麻姑仙庆寿”   上酒。祝筠领梦玉跪在旁边,回礼拜谢。大人们出去之后,就是梅白陪绅衿进来,祝筠领梦玉照样回礼道谢。绅衿出去,接着梅春陪各位亲友约有一二百人都来上寿,梦玉父子赶忙回谢。祝筠命梦玉在此还拜,赶着出去陪大人们上席。这二百来位亲友上寿未散,只见吴嫂子手中拿着个双红单贴,上面横写着是:门下晚生:   贾端芳吴典齿柏讲礼麦量新郭毕琼常来赤宋晶光詹百德辛又读何友良史耀前石住重卜固仁甄可贤白建晴钟世赉一共十六位进来祝寿,梦玉回谢了。又是外帐房司笔札的:   傅才文琇两位老爷同着那医卜星相、琴棋书画、箫笛管弦一切各项杂务师爷共四十八位,也拜过了寿出去。又来了:   狄韵萧声吴桐古柏四位清客、老教师进来上寿。将场面上二十四个清客名单交与梦玉。又是玉堂、瑞宁两班的大教师:   孙金顾彩张大生柳元吉王文魁赵达山钱川周世美袁启泰蒋宾金一秀陈之祥一共十二位上了寿。其余一切杂耍等项,俱在各处伺候,早上就将手本交在门上汇齐,开了一个总单。   又是各当铺管总的带着众伙计们也上过了寿。那些行盐口岸、各铺各店的师爷、老爷、伙计们,也有自己来的,也有差人送礼的,俱各纷纷不一。又是老家人:   查本槐荫徐忠刘正尹发岑升宋茂薛骐吴全高福周开赵禄江春南树这十四个老家人率领着执事家人周惠等五十四个,俱在介寿堂院子里磕头。余外闲散家人及一切人等都在茶厅磕头。福儿、禄儿等三十八个小子俱是一色整齐衣帽,他们不肯在茶厅上磕头,也到介寿堂院子里行礼。整整的直闹到上灯方才完结。那景福堂的夹道,到这会儿刚清静些儿。   外面各处俱早已上席。梦玉匆匆忙忙跑了出去,席面上四下里让过了酒,不住脚往来照应,自家倒闹的一点东西也没有吃到嘴里。偷个空儿到里面来找他们要点东西吃。谁知正是太太们上寿的时候,自垂花门起灯烛辉煌,一望无际。此时景福堂尚未坐席,瑞宁班的子弟们妆扮着都在院子里玩笑。梦玉走夹道到怡安堂,那甬道上全是跟太太、奶奶们来的那些丫头、嫂子们,五个一攒十个一堆,都在棚低下看那灯上的故事。东西两廊下,四位姨娘的院门口出进是人,这四个姨娘同那些执事姑娘们忙的要喝口水儿的工夫也不能够。梦玉到各处屋里走了一会,看见他们忙的可怜,也不去同他们说话。   刚走到怡安堂卷棚下,听见后面有人叫道 :“大爷怎么不 在外面陪客吗?”梦玉回过头来,见是宜春,打扮的像个美人儿似的,笑嘻嘻走到面前,打着偏袖拜了两拜道 :“先谢谢, 等着我同宾姐姐再给你磕头。”梦玉道 :“罢呀,磕什么头呢 ?”宜春道:“我同宾来两个就做梦也想不到你在老太太面前保举咱们,不是今日就这容易的得了差使。”梦玉道 :“我 还不知道,你两个派了那里的差使?”宜春道 :“我派在这 里,宾来派了介寿堂。”梦玉笑道 :“恭喜,恭喜!等过了老 太太的大庆再吃你两个的喜酒罢。你这会儿往那儿来?”宜春道 :“我到李姨娘院里去照会,先打发跟来的姑娘、嫂子们吃 饭。”两个人正说着话,见各位夫人太太、奶奶姑娘们都往介寿堂出来。梦玉见人多,赶忙躲过一边。   景福堂摆了二十桌戏席,是桂夫人、石夫人同两位大奶奶陪着听戏。有二十几位老太太们怕繁的是秋琴陪着在怡安堂坐了六席听唱滩簧。还有好些爱幽闲雅静的姑娘们,在如是园竹香梧影山房坐了五席,是修云姑娘陪着谈诗讲赋。那鞠秋瑞帮着各处往来照应。垂花门以内太太、奶奶、姑娘们共坐了三十一席。   梦玉见他们坐定了席,各处瞧了一会,想到如是园去。刚进园门,遇着秋瑞,问道 :“你不在外面陪客,又跑进来干什 么?”梦玉道 :“我在各处席上让过酒,叫魁兄弟照应着,我 进来吃点东西,歇歇儿再去。”秋瑞笑道 :“我同你一样,也 是各处照应,任什么儿没有吃着一点。”梦玉道 :“我是该应 的,像姐姐是客,怎么也各处照应?”秋瑞听了登时满面飞红,一双俏眼瞅着梦玉,不觉眼角上含着两点珠泪,一声儿也不言语,低着头竟自去了。梦玉赶忙叫道 :“姐姐,你这是为什么 ?我说错了什么话,你又动气?”秋瑞头也不回,理也不理,擦着眼泪走到怡安堂转了进去。鞠太太因不要听戏,也在怡安堂吃酒。   梦玉呆呆的想不出是什么缘故,心中要到园里去同姑娘们让酒,低着头闷想秋瑞生气的道理,顺着脚只是走,不知不觉走出垂花门去。听差的家人们说道 :“梅大爷叫人来找大爷, 请了好几磨儿。大爷也该到席上去照应照应。”梦玉道 :“你 们怎么跑到这里来?还不快些出去!”该班的周瑞笑道:“我们四个人五天一班,大爷是知道的。若不是该班的日子, 谁 肯到这儿来呢?”梦玉听说,定了定神,才知道站在垂花门外,笑道 :“我糊涂了。”就走夹道里出去。除忠恕堂外那几处席 上,又都去敬过一回酒菜。走到敬本堂,同梅春坐在一处,随便吃些东西,饮了几杯酒,看那些客人们都十分欢乐。梦玉道:   “兄弟,这里托你照应,我还要到各处去瞧瞧呢。”梅春点头 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