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复梦 - 第 11 页/共 53 页
话说众人正在看戏吃面,丫头来回 :“姑太太、姑老爷到 了。”海珠们听见,立刻起身去接,梦玉急忙先去,紫箫、秋瑞跟着就走。海珠叫道 :“苍苔甚滑,看仔细栽在石头上。” 两人头也不回,一直径去。梦玉来到承瑛堂,气也喘不过来,走进里面。老太太瞧见,笑道 :“你丈人、丈母来了,快去接 罢。”梦玉答应,转身就走,刚出了院门,遇着秋瑞、紫箫两个笑道 :“接丈母也不犯着这样跑!”梦玉笑着让他们进去。 秋瑞来到檐前,丫头们启帘伺候,同紫箫进去,秋瑞上前请老太太安,至祝露面前请安、问三叔叔好。祝母问道 :“太太今 儿为什么不来?”秋瑞答道 :“母亲明日过来给老太太拜寿。” 祝母笑道 :“那也不敢当,老姐妹拜个什么?过来热闹热 闹。”秋瑞道 :“侄孙女刚才到怡安堂,被他们半路上拉去吃 面,这会儿才得过来请安。”祝母笑道 :“说什么拉去吃面, 明摆着是拉你去出分子。”两位太太同祝露都笑起来。祝母道:
“你同三叔叔坐坐,瞧咱们吃面,你大姑姑也快来了。”秋 瑞答应,在祝露榻前陪坐闲话。
紫箫过来问 :“老爷想吃点什么?”祝露道:“刚才吃 点燕窝汤,总觉口中无味。”紫箫道 :“丫头叫他们找了两只 七八年的老鸭子,丫头亲自收拾,晌午些儿可以吃得。”祝露道 :“你那里有钱买东西请我?叫芳芸开了帐罢。”秋瑞笑道: “两只鸭子值几个钱?是他的一点孝心,叔叔赏脸收了他的这点儿敬意罢。”祝母们笑道 :“紫箫送礼,还带着一个帮说 话的人。”祝露也笑道 :“倒是咱们秋姑娘说的有理。”正在 说笑,海珠、掌珠、修云、芳芸进来,祝母道 :“你父亲、母 亲都来了,你们到垂花门去接罢。”秋瑞道 :“我也同去接姑 姑。”海珠众姐妹都到垂花门去,正上怡安堂甬道走着,瞧见中门大开,梅白、秋琴、梅春同着梦玉们一齐都走了进来。海珠姐妹赶着上前迎接。梅白夫妻每人拉着个宝贝女儿,十分亲热。修云、秋瑞上前请安。秋琴同梅白道 :“怎么有劳鞠小姐 大驾。”秋瑞道 :“侄女本该远接才是。”姨娘、姑娘们请安 问好,秋琴道:“怎么二丫头瘦了这些?”修云答应新病初好。海珠道 :“兄弟也觉瘦些。”秋琴道 :“不知是怎么?他近来连话都懒说,带他来同梦玉闹一阵子才得,不然这孩子要成病。”娘儿们彼此问答,不觉走过怡安堂,往介寿堂院门绕过来,到承瑛堂门口。桂夫人、石夫人在甬道上等候,梅白先上前去见礼问好,转身去见老太太。
走进承瑛堂,祝母瞧见满心欢喜,梅白至膝前跪下请安。
祝母扶他起来,捧着老太太的手,又跪下问了安好。至祝露榻前,哥儿两个彼此说些记念。秋琴已走进堂来,祝母忙问道:
“秋琴仔吗今儿才来?”秋琴跪在膝前请安,说道:“魁儿身 上不好,迟来了几天。”祝母一面扶着,问道 :“魁儿仔吗呢 ?”秋琴道:“不知是个什么症候,成天家总不言语。坐在那儿就坐一天,站在那儿就站一天。除了念书,就是这呆呆的样儿,真叫人心烦!”正在说着,梅春过来请安,祝母将他搂在怀里,心肝宝贝的问个不了。该班的李祥媳妇来回说 :“老爷 请姑老爷说话。”梅白站起告辞,祝母道 :“你二哥今日请松 大哥。你哥儿们也是多年不见面了,很望你来。快去热闹罢。”
吩咐梦玉 :“ 陪你丈人出去, 带着魁儿去见二舅舅同松大爷。外面无事,同他到秋水堂合你们一堆去热闹,不许唬着他。”
又吩咐姑娘们 :“瞧着魁兄弟,别叫他呆头呆脑的。”众人齐 声答应。
梦玉跟着梅白同魁儿一直到敬本堂。众人见过礼,松节度笑问道 :“香月何以今日才来?”梅白道:“为因山水勾留, 故此来迟。”彼此让坐,叙谈别悃。祝筠命魁儿 :“同哥哥去 出分子罢。”梅春答应,同梦玉进垂花门走至景福堂,瞧见秀春手中提着两把洋錾锡酒壶,后面丫头三子端着两碗菜,低着头走了出来。梦玉问道 :“秀姐姐那里去?”秀春抬起头来应 道 :“瞧干妈去。”原来桑奶子是他的干妈。梦玉点头道:“你 替我问妈妈好。”说着,走进景福堂,出后卷棚, 由海棠院 门口过小茶房,走西廊下,过了芳芷、枣桂堂,就是嫂子们听事房,转下台阶,过瓶花阁院门,顺着甬路进如是园。
这梅春大有乃父之风,最好山水,到处游玩。来到秋水堂,望着那些荷花对梦玉道 :“这真是一花一世界!”梦玉笑道: “依我看来,是一花一美人。”梅春点头笑道 :“此处是美人世界,咱们再到山水清凉之所逛会再来。”梦玉道 :“山水 美人皆不可少。”吩咐丫头们 :“等着奶奶、姑娘来,说我同 魁大爷就在园里闲逛。”众丫头答应。
梦玉、梅春离了秋水堂,顺着柳堤由北渡过之字桥,至船房。四面皆水,连头亭、房舱共是五间,匾上四字是“在水中央 ”,舱中设着琴棋书画各样精工,两边窗外尽是莲花。弟兄 看了一会,过桥向南曲折转过东去,至富春阁面前,仿倪云林的平山,疏林乔木、牡丹千本,正是绿叶丛丛。右有小船房一间,匾曰“芥舟”;左边山畔一亭,匾曰 :“杯亭”; 由亭之西危坡仄径曲折而北,有大楼三间,匾曰 :“红楼”。面前大 平台由天街而南至云香阁,下边尽桂树。走下阁来,顺着回廊穿过桃林、竹径一带,层峦叠嶂,翠薜古藤。由石径折至洞口,石洞上刻着四个大字,是“天上人间 ”,入洞口,侧身而进, 曲折而至红香坞,内有竹篱草屋十余间,清雅幽洁。小沼平山,老松修竹,开四时不绝之花,有百岁长春之景。两人游玩一会,仍走原路出走,迄逦东去。至小玲珑馆,大阁三间,上下皆藏书之所。左右群房十余间,面前尽是各样花果。廊下砖门一座,开过去是西宅荫玉堂大老爷那边的宅子。因大老爷家眷尽在都中,那边只有一二十个老家人带着家眷看管房屋,以此将这园门久已关锁。梦玉道 :“咱们回去罢,逛的长远了,别叫他们 着急。”梅春点头,走藏春坞后身至来月轩,穿过那些兰房竹阁,绕到秋水堂后身,听见锣鼓喧天正唱的热闹,两人绕进戏房。
那班子弟瞧见两位大爷进来,赶忙站起。这两位小爷,拉着这个说说,拉着那个问问。掌班的徐金道 :“奶奶们四下里 差人去找,再隔一会儿人都差光了,快些去罢。”梦玉同梅春说道 :“咱们逛乏了,躺一会儿再去。”说着,两个人各在一 个戏箱上躺着,命那些子弟们捶腿打扇,攒做一堆。徐金怕他两人睡着,故意逗着说话,躺了一会说道 :“两位大爷去罢。 这里热,别叫这些人的汗味儿熏着。”梦玉们被徐金催逼不过,只得起来,到头盔箱边看了一会。梦玉取下一口黑络腮须来带上,梅春笑道 :“我带白的。”梦玉将一嘴大白的递与梅春带 上。场面上正是孙悟空三调芭蕉扇大闹火焰山。弟兄一边一个走出戏场门。
海珠们正瞧着眼花,忽见两个走到面前,吓了一跳。细看才知道是他哥儿两个,不觉哄堂大笑。众姐妹笑的不能仰视,芳芸笑道 :“那里有个兄弟的胡子倒比哥哥的先白?”梦玉、 梅春一路笑着走到中间一席,弟兄两个带着胡子坐在正面,两旁是秋雁、春燕、长生、书带四人陪着。此时又添一席,因为来了梅大爷同丹桂姑娘。一共九席,摆了半日果碟,要等上菜。
众人见他两个带着胡子坐在上面,人人笑不绝口。春燕笑道:
“两个老祖宗,你再叫咱们笑一会儿,别说是这会儿的咽不下, 连早上的面也要出来了。”书带道 :“好大爷,你去掉罢,别 叫咱们连戏也笑的瞧不成。”梦玉见他们笑的也是分儿,同梅春两个摘下来,命小丫头交进班去。丫头们送茶来喝了一会,梅春拣着欢喜的果子随便吃些。妈儿们伺候撤碟上菜,这且慢表。
且说秀春带着三子拿了酒菜,绕过六如阁后身进桑奶子的院子,口里叫道 :“干妈,今儿好些没有?我来瞧你来了。” 桑奶子应道 :“是秀姑娘吗?多谢你惦记,又来瞧我。”秀春 走进屋去,见桑进良坐在炕上,觉得害臊。桑奶子道 :“你哥 哥惦着我,再三央及查大奶奶同槐大奶奶,叫他两位通个情儿放他进来瞧瞧我,任什么人儿也不知道。你又拿什么来给我呢?”秀春道:“是一碗凉拌海参,一碗葱椒鸭子,还有两壶几年陈的桔酒,送来请你老人家。”桑奶子嚷道 :“你快些过去, 接着你妹妹的!”桑进良忙过去接了,放在桌上。秀春走到炕前问好,三子将菜放在桌上。
桑奶子拉秀春坐在面前,叫桑进良也挨着坐下,彼此问些说话。桑奶子在秀春手腕上捻了一下,秀春会意,对三子道:
“你先回去看着屋子,我坐一会就到秋水堂去。有人找我,你 只说不知道,别说我在这儿。”三子答应,桑奶子叫住给他一百大钱,三子谢了,一直竟去,桑奶子拉着秀春的手说道 : “孩子,我有句话长远要对你说,总没有个空儿,今儿来的凑 巧,你哥哥也在这儿。我又无儿无女,你哥哥同你一样也是认拜的,他也像你这样的疼我。你瞧瞧他的品儿也长的不错,比你大三岁,性儿又好,又会温存,真是个好孩子。我想着,你在这里有个什么出头的日子?就是伺候老爷,真是三年逢闰月,连姨娘们还够不上来,别说是你们。不知是怎么个天开眼碰着你身上,春风一度,你还想生下一男半女来你做个太太不成?
空耽搁了好日子。闹到后来上不上下不下,白糟掉了你这俊模样儿。瞧瞧你这双好手脚,谁人不爱呢?倒不如一夫一妻的,我说个粗糙话,每晚上一被的睡,还怕谁来分了什么去?你哥哥也没有娶过亲,你们正是一对好夫妻,天长地久的好不有趣。”
桑奶子一夕话,将个秀春说的心旌摇漾,低头不语。桑奶子见他光景,知已心允,不过害臊说不出来,忙丢了个眼色对桑进良道:“你同妹妹到里屋去坐坐,等我歇歇儿还有话说。”桑进良领会,站起来笑道 :“妹妹我同你到里屋去,让妈妈歇歇。” 秀春红胀满面道 :“我再来。”说了又不起身。桑进良过来 拉住道 :“我同你去说话。”秀春身不由己同了进去,不知说 些什么好话。桑奶子等了一会,知已上局,忙下炕轻轻走进里屋。秀春瞧见,羞的无地自容。
桑奶子走到炕沿坐下,低头笑道 :“孩子,你这会儿是我 的谁?”秀春答道 :“是你的媳妇。”桑奶子笑道 :“真是好孩子。咱们这会儿是一家人了,也别藏藏隐隐的,往后倒难说话。我同你哥哥明说是认的儿子,暗地下原是夫妻。今儿你算了是他的正经老婆,将来我也不占你的道儿。我一个月只要两天,让我画个卯儿,咱们这会儿三面讲下。”秀春笑道 :“就 是这样。”桑奶子道 :“既是讲定,你瞧着我来画卯。”三人 彼此无忌,狂够多时,桑奶子取出衣服穿好。秀春匀了画,抿掠云鬓走出外间,将酒温热斟一大杯,三个人口相受授,吃了同心酒。此时秀春同桑进良竟有说不尽的深情恩爱,拉着他叮咛嘱咐说了又说,再订佳期。
且说秋水堂的众人等着紫箫、秀春两个,梦玉道 :“秀春 姐去瞧他干妈,我刚才遇见的。谁去叫他?我去瞧瞧紫姐姐就来。”书带道 :“我去瞧秀丫头。”于是,两人出席离了秋水 堂,走出门,各人分路。
且说紫箫在院里的茶房内亲自收拾,将那只老鸭子炖的十分清洁香美,祝露吃着甚觉有味。老太太见他吃的喜欢,心中安慰。秋琴道 :“我瞧兄弟精神很好,说话又响亮。照着这样 儿,不消一天两天的也就好的了。我想竟不用吃药。像这会儿紫丫头收拾的这点儿鸭子,吃的很有味儿。”祝母道 :“本来 今儿的神气也比往日好些。”石夫人道 :“昨儿夜里睡的很安 静,不像往天整夜合不上眼。这真是托着老太太的福气。”秋琴道 :“我过苏州的药王庙,虔虔诚诚亲自上去烧香。他们都 说药王老爷的签很灵,不拘什么病,医不好的,只要到庙里去求签,照着签上的药吃了,再没有不好的。若是这病好不了,那签上就没有药,真最是灵应。”祝母忙问道 :“你给兄弟求 签没有?”秋琴道 :“我专为着给兄弟求签,有个帖儿我带着 呢。上面是不多的几样药。”说着,向身上一个荷包内取出一张签帖,递与老太太。桂夫人、石夫人同站在老太太面前,看那签帖上是:药王灵签第八十一大吉
茯苓三钱不见铁,人参钱半锉如屑,藕节一枚河水煎,服时再对生人血。桂夫人道 :“这方子倒很吃得,就是这引子 难找。”祝母道 :“叫紫箫照着方子上都是家里有的,煎他一 帖吃吃。这引子我想出个代的法儿,咱们家里有顶好红花,用他三分,很可以代血。”秋琴们都说 :“老太太想的很是。” 就将签帖儿交给紫箫去办。
紫箫接着心中想道 :“人参我那里还有,芳芸屋里我瞧见 有一大块茯苓,藕节是现成,不用到陶姨娘那儿去取,省得惊天动地,叫他们吃的不舒服。就是红花,我那里没有。”想了一想,忽然笑道 :“容易。”随赶着到自家屋里来,开了桌上 文具,取出一包人参拣了两枝,用戥子秤过有钱七分重,咬下二三分在口里嚼着,将包儿收拾,关上文具,问莺儿道 :“你 早上吃面没有?”莺儿答道 :“刘妈送了一碗鳝鱼面,一碗三 鲜面,还有两碟儿菜,一小壶儿酒。我听说都是一个样儿的,就是嫂子们一班儿,都在两边听事房里,一处摆了四桌,换着班儿去吃。垂花门查大奶奶们另是一桌。刘妈说,今儿吃六百斤面还不够呢。”紫箫听了“嗤”的一笑,说道 :“你听他的 瞎话,垂花门以内吃的胀破肚子,也要不了三二百斤面。”莺儿道 :“芳姑娘今儿生日这样热闹,明儿七月初三姑娘生日, 也像这样唱戏摆酒热闹。”紫箫笑道 :“傻丫头,今儿是众人 公分给大爷洗尘,顺带着给芳姑娘做生日。若是咱们都要照着样儿做生日,必得天天唱戏摆酒还来不及。别说没有这件事,也没有这个理。等着我做生日,给你给件衣服就算了。”莺儿道 :“姑娘,这人参拿到那儿去?”紫箫道 :“是给老爷煎药。说锉成面子,拿个什么锉呢?”莺儿道 :“我那天瞧见绣 花房的廖嫂子,拿着把小锉儿在那里锉高底儿,倒锉的很快。
我去借他的来使使,这点儿人参,几锉子就得了。”紫箫笑道:
“很好,你就去借来。”莺儿笑着飞跑而去。 紫箫取两块旧汗巾带在身上,又找两节儿细带子拽在身边。只见莺儿笑嘻嘻手中拿着把小锉子走进屋来,递与姑娘说道 :“廖嫂子说别丢掉他的,这是绣棚上常要使的东西。”紫 箫接着,瞧这锉儿使的很熟。随取了一张净白纸铺在桌上,叫莺儿取块镇纸压在纸上,将人参就着镇纸轻轻的锉起来。莺儿站在旁边按着纸,一面嘴里问道 :“明儿姑娘生日,做什么衣 服赏我?”紫箫道 :“赶我生日过了,一天凉似一天,夏衣穿不着,我给你做件棉褂子罢。”莺儿道 :“棉褂子我有两件新 的,也够穿了。求姑娘给丫头做件皮的罢。”紫箫笑道 :“你 要件什么皮的?”莺儿道 :“我要做件像姑娘那青线缎面儿、 又有黄又有黑的牛皮褂子。”紫箫忍不住“吃哧”一笑,不觉锉子在左手无名指上一锉,使的劲儿过猛,将一个二寸长的指甲齐根锉了个大口子。放下锉子,纵声哈哈大笑,骂道 :“你 快替我滚开,瞧见谁穿牛皮褂子呢?”说毕,又笑得鼻涕眼泪闹了一堆。莺儿也自觉好笑,忙取一杯香茶给姑娘漱口。紫箫喝着茶还是笑不绝口,又笑一会,定住了说道 :“忘八崽子, 你见谁穿牛皮呢?我那件又黄又黑的是火狐狸,那一件玫瑰紫四则八宝缎子面儿大白毛有黑团儿的是乌云豹,那件月缎满绣花统里儿的是索伦鼠,那几件灰鼠羔儿皮,你知道的。这三个名儿你也记着,以后别混说牛皮狗皮的,叫人笑话。”莺儿笑着答应。紫箫道 :“我知道,你瞧着芳姑娘的巧儿有件皮袄, 你看的眼热。等我今年也给你做一件青绸面儿的羊皮褂子。”
莺儿不等说完,赶着跪下磕头,说道 :“谢姑娘的赏。”紫箫 道 :“你不用谢不谢的。你瞧,都是你这忘八膏子惹着我笑, 将我这一对儿的长指甲齐根儿锉断了一个,还不去拿剪子给我铰下来,好好收着呢!”莺儿赶忙取剪子,将那指甲铰下,又用木贼草给姑娘磨光指甲。
紫箫锉完人参,向笔插里取一枝羊毛新笔,将人参面子扫在一堆儿,用纸包好。莺儿收过镇纸、锉子,折起桌上铺的净纸。紫箫命他端过首饰匣来,将头上的珠翠金钗卸下收好,换去耳上珠环,将匣锁上。脱去身上新衣,解去花裙,换上旧月白纱衫,系条青纱旧裙。对莺儿道 :“咱们明儿一早搬到承瑛 堂去,这儿要让江姑娘来住。你将我的东西慢慢收拾停当,那字画、挂屏,你够不着的都等我来取。咱们今儿晚上叫几个老妈儿搬他一夜,横竖也搬完了。”莺儿连声儿答应,紫箫拿着人参匆匆出去。莺儿年虽十四,身材长的高壮,是紫箫的得力丫头。他见姑娘去后,关了房门细细收检,一物不移。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紫箫走出怡安堂下了台阶,看见秋水堂的果碟子都撤了下来。那些打杂的老妈们两个一条盒抬着一阵的过去。紫箫对着那些老妈道 :“你对颜奶奶说,天气热,将这些碟子都散 给众人吃了罢。”老妈们答道 :“九桌碟子,东大奶奶赏了四 桌给班子里。这里是五桌碟子,紫姑娘吩咐,咱们去对颜奶奶说就是了。”紫箫点头,转进介寿堂,同些嫂子们说几句闲话,一直到承瑛堂芳芸屋里,问巧儿道 :“姑娘有一大块茯苓呢? “巧儿道:“在书架上。”紫箫到书架上取了在手,问巧儿道: “你找个什么,给我砸些下来。”巧儿道 :“有钉锤儿, 我 去拿来砸。”紫箫道 :“不要铁的。”巧儿说 :“不要铁的,就没有什么东西砸得下来。”忽然一瞧,笑道 :“有了。姑娘, 这多宝盘的这个大玉子儿倒很结实。”紫箫笑道 :“ 这倒使得。你找几张干净纸儿垫在地下,等我来砸。”巧儿赶忙取几张净纸铺好。紫箫走到桌边,将那多宝盘的一个大玉子取在手中,见是个杯大白玉做成一个大羊,身下卧着两个小羊,真是晶莹夺目。紫箫拿着那三羊玉子蹲在地下,将那茯苓使劲混砸,不多几下,砸了一半碎的。看这玉羊,幸而没有损坏,交巧儿仍放在原处。取戥子称够三钱,余下的交巧儿收好。拿着人参、茯苓走到后面茶房里坐下,叫老妈儿们将缸内的藕节取一个下来,洗去沙泥,用干净砂吊子将茯苓、藕节合在一堆儿,舀了两杯新河水煎在一边。取银壶将人参隔汤炖上,自己站在风炉边瞧着煎药。
且说书带同梦玉分手出去,在甬道上见这些嫂子们往来不绝,说说笑笑忙个不了。书带笑道 :“过了今儿,我约齐众人 给诸位嫂子们磕头道乏。忙过老太太的生日,咱们再请再谢。”
一面说着已到景福堂,转过屏门走出厅屋, 下了台阶向右边 夹道里进去。走不三四十岁,刚要转弯,不提防里面一个人转了出来,两个人对面一碰。书带举目一看,认得是桑进良,登时满面飞红。又见他喝的烂醉,歪斜着两眼望着书带,笑嘻嘻叫了声“书姑娘,我去了”。倚柳歪斜的走了出去。 书带一个 心直跳到嗓子口儿上,两太阳都发了胀,手尖儿冰冷,定了一会,想道 :“我这身上,何曾叫男人们碰过一下!幸亏没人瞧 见,不然真是臊死。”一面想着,十分动气,已来到小院门口。
见门儿半掩,站在一边,往门缝儿里瞧去,见桑奶子手内拿着个东西在秀春头上晃来晃去。秀春低着头,在那儿系裙子。书带点了点头,轻轻折转身就走。霎时间面热心跳,急急忙忙竟往秋水堂去不提。
且说梦玉到了承瑛堂,见老太太、姑太太、桂夫人、石夫人四位俱在看牌。祝母看见问道 :“兄弟呢?”梦玉道:“在 那里听戏,他今儿很乐。”祝母听了大喜,说道 :“很好。快 叫他别来,好容易他今儿才乐。”姑太太们心中甚喜。祝露问:
“今儿唱些什么戏?”梦玉道 :“是新排《无底洞》,倒很热闹。”祝露道 :“谁的蝎子精?”梦玉说:“是仙官的,倒 很难为他。明儿老太太的寿日,叫他到这里来唱给三叔叔听。”
祝露笑道 :“我知道那孩子很会唱戏。”正说着,见个小丫 头进来。祝露道 :“你去叫紫姑娘,将我的药拿来吃罢。一会 儿又要吃饭,挤着一堆儿不好。”小丫头答应出去。不一会儿,见他跑进来对石夫人道 :“紫姑娘闹了一身血!”众人大惊, 赶忙去瞧。不知是为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书带姐饮酒讥秀 慈太君尝面怜箫
话说祝露命小丫头去向紫姑娘要药,小丫头答应,走到茶房传话。紫箫听说,将参汤药汁合在碗里,药渣内各加水另煎。
亲身坐在桌边,用个银茶匙将浮在碗上药渣捞去,试了冷热,端起碗来尝了两口,又放在桌上。抬着头向天长叹数声,忽然站起,将墙上挂着那切小菜的佩刀取在手中,一口将左手袖子咬住,瞪着一双杏眼,将右手小刀在左臂上一勒。霎时间,红绽桃花,丹流玉臂。因用力过猛,刀伤甚深,那血就如泉涌出来,滴了半身一袖,桌上碗里四处淋漓。
那个小丫头魂都吓冒,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到石夫人身边说道 :“太太,紫姑娘闹的全是血。”老太太们吓一大跳, 梦玉忙着去瞧,桂夫人怕是他身上有了缘故,连忙喝住。一面同石夫人、秋琴三人飞身来到茶房,看见紫箫面色刷白,一手是血,还在药碗上淋漓,那只手尽着发颤,身上袖上全是血迹。
石夫人瞧见一阵心酸,泪随声下,说道 :“孩子,你要老爷病 好,不顾疼痛割身取血,真是天佛爷总保佑你的。”桂夫人同秋琴姑太太也觉大为伤感。紫箫笑道 :“药碗的很够了,再将 这空碗接下点子,好吃二煎。”此时,丫头们都全知道,紫箫命大丫头天庆将药趁热送给老爷。石、桂两位太太同着秋琴姑太太手慌脚乱,找了些窗缦上的尘灰,拉着他手将灰握上,只是血流不止。桂夫人忽然想起,忙道 :“叫大爷来!”说犹未 了,梦玉早已在面前。桂夫人道 :“你快到我套房里,小书架 上靠墙抽屉内一个八宝散的瓶儿连瓶拿来。”梦玉听说,如飞而去。
老太太同祝露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天庆捧着药站在炕前,老太太流着泪道 :“这是紫丫头一片孝心,你依着他吃了下 去,佛爷保估你才遇着这样赤心为主的丫头。”祝露点了点头,拿起碗来将药吃尽,觉着一股莲花香冲入心肺,满心欢喜。老太太吩咐天庆 :“去接太太们同紫姑娘来,我要瞧瞧。”天庆 答应,赶忙去请。梅姑太太扶着紫箫进来,老太太同祝露瞧见,都止不住的流下泪来。紫箫笑道 :“丫头原要老爷欢喜病好, 割出这点血来又不值几个钱。若是老爷药里用得着生人肉,丫头也割一块下来,只算得五个大钱的生猪肉。”老太太们带着眼泪点头含笑。梦玉已将八宝散取到,桂夫人接着,去了黄蜡,忙取些在手心内。石夫人用绢子将灰尘轻轻抹去,伤口正在冒血,桂夫人将八宝散多多替他握上,立刻止住。石夫人吩咐丫头、媳妇们快多取几块绢子来包。紫箫笑道 :“我身上带着现 成,只求太太们给我包着就是了。”梅姑太太向他身上取出两块旧绸汗巾,又摸出两条带子,老太太瞧见点头叹息。祝露道:
“那只手不可下垂,必得络住才好。” 石夫人赶忙取条大红双坠绦子,替他将手络住。
紫箫过来替老太太们磕头拜谢,祝母赶忙拉住道 :“罢 呀,孩子。等老爷好了,众人都要谢你,这才是真心为主的人。”
紫箫走至榻前,含笑问道 :“老爷吃药不觉恶心吗?”祝露 摇头道 :“一点不恶心,倒有一股莲花味儿,喝下去很觉舒服。” 祝母笑道 :“这会儿你声音都响亮好些, 也不枉他这一番好意。咱们仍旧看牌,再做两庄好吃晚饭。”太太们又都坐下。
梦玉站在一边呆呆瞅着紫箫。
祝母道 :“紫丫头也去歇歇,等老爷要吃东西再来叫你。” 刚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说道 :“我倒忘了,紫丫 头到这院里来还没有屋子,怨不得叫他不去,这里走到怡安堂的后身要走半年呢!”秋琴笑道 :“ 叫老太太就说的这么远!我常听见人说,彭祖二十来岁到云南去走了一个来回,到家 的时候已经有八百岁了。想来那道儿也就不近。”引的老太太与众人一齐大笑。祝露道 :“后面小院子有我那三间书房,横 竖空着,给紫丫头做房罢。等我好了,尚有西院子的十几间书房。总是闲着,我要这些干什么?”老太太们都说 :“甚是。” 桂夫人道 :“这也容易, 叫几个人一会儿就搬了过来。”祝母对梦玉道 :“你去吩咐听差媳妇,多着几个老妈儿,将紫箫 的东西搬到这后院书房里。”梦玉答应,又吩咐紫箫“你去自家照应”。
紫箫答应出来,梦玉正站在外面等着同去。紫箫将头点了点,梦玉跟着往芳芸屋里来。巧儿道 :“我听见人说,紫姑娘 拉了手,是仔么个儿碰在刀子上?”紫箫笑道 :“误碰了一 下,也没有什么要紧。倒是你将姑娘旧衫子拿一件我换换。”
巧儿答应,到屋里衣架上取一件松花色旧纱衫子来,紫箫对梦玉道 :“好兄弟,你替我换上。”梦玉替他轻轻脱下那件血衣, 将纱衫换上。紫箫道 :“巧儿,你到茶房里去对陈嫂子说,叫 他小心照应那药,别煎干了;煨着的鸭子,别闹胡了。有开水带来,对口茶儿我喝。”巧儿答应,走出房去。紫箫对着梦玉笑道 :“我对你说过要拼着命的为你,这会儿你在上屋里,又 是呆呆的瞅着我。我的亲兄弟,我岂不知你的心里疼我利害吗?但我的心事,必得要苦巴结才能遂意。你断乎不要为我惦记着。我拼着这一番苦心,总要巴着同你做个恩爱夫妻。就是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并无二意。方才老太太瞧见你呆呆的,故意使你对他们说话。你别管我搬家的事,你去听戏吃酒,等散了戏,你到新屋里来瞧我罢。”紫箫说着,将一只手抱住梦玉,脸贴脸的说道 :“你这会儿千急别要疼我,等着我遂了心愿的时候,你再疼我姐姐罢。”紫箫说到这里,一阵心酸,泪下如雨。
这位玉大爷,倒像揭开天灵盖倾了一桶陈醋下去,自从脑子酸起,一直酸到骨缝里,那个情心更不用说,早已酸透了。
睁着两眼,也看不见三千大千世界,只觉得一片汪洋,尽成泪海。紫箫见他如此光景,将头掉过去,在墙上瞅了一会,将手在梦玉脸上替他拭着眼泪,说道 :“你明儿照着芳丫头的这一 幅’玉堂富贵图’,找一幅给我,这倒是恽寿平的真迹,我瞧着比西大奶奶屋里那幅’杏林春晓图’还要精神些儿。你说是不是?”梦玉点点头。紫箫道 :“我搬过这边来,多了两间屋 子,你来替我收拾。我最爱你的那一幅’天平听雨图’同仇十洲的那幅’汉宫春晓’。这两幅,你明儿找出来,借我挂在屋里。”紫箫正说着话,巧儿拿开水进来说道 :“陈嫂子说,二 服药早得了,拉在一边儿靠着呢。说叫姑娘放心,他不到那儿去,总在那儿照应着呢。”一面说着,对上了茶递过一杯给大爷。紫箫走到桌边,笑道 :“我闹了半天,一口茶儿也没有喝, 嗓子里觉着要冒火。”巧儿道 :“我这儿冰着一碗西瓜汁,紫 姑娘吃了罢。”梦玉道 :“我心里发烧,巧儿拿来我吃。”紫 箫忙止住道 :“罢呀,老祖宗!你喝口儿热茶,去坐着听会子 戏,心里就不发烧了。这冰着东西那儿吃得?我也要去搬房子呢。”说着,走出房去。梦玉喝了两口热茶,跟着出去。刚到院门,有东大奶奶们着人来请。紫箫笑道 :“很好,你跟大爷 去罢,对奶奶、姑娘们说,不要等我,叫他们只管上菜。” 丫 头答应,跟着走出院门,三个人到了怡安堂。梦玉只得往如是园而去。
且说书带面热心跳的走到秋水堂,众人瞧见他这样儿,都赶忙问道 :“你不是去瞧秀姑娘吗? 为什么闹的面红面胀的这个样范儿?”书带笑道 :“我没有去找秀春,到自家屋里同 成儿闹饥荒,叫我很生了一会气,心里发烦,也不去找秀丫头,就赶着来了。”众人道 :“丫头们不好,说他两句。怪热的, 也犯不上动这样大气。这是何苦来呢!玉大爷去了这半天,也不见来,想是叮住紫丫头不放呢。”众人正说着,只见秀春走了进来。三多们问道:“你在那儿?书姐儿去找你,倒同成儿怄了半天气,他发烦走了回来。”秀春道 :“找个什么劲儿? 我又不逃走,总不过在垂花门里。”一面说着,也就坐下。书带道 :“为去找你怄了气,要敬你一大杯才得解恨。”叫丫头 们“将那个大玛瑙杯取过来,满满斟上,送过去给秀姑娘”。
秀春道 :“这是为什么?你同成儿怄气,怎么好端端的罚我喝 酒呢?这杯酒我不遵命。”书带笑道 :“这原是我的错,喝酒 也要对劲儿,咱们如何是陪你喝酒的人?”叫丫头将那一大杯酒拿过来,书带接着做一口气的喝干。秀春彻耳通红,说道:
“妹妹,你今儿为什么给我个下不来?我又没有招你惹你,仔 吗拿着我出气?这是何苦来呢!你瞧见我同谁喝酒吗?你拿这些话儿消遣我。”海珠们都笑道 :“本来书姐儿也忒什么些 个,秀姑娘又没有说什么,你就动了气,还得罚一杯才是。”
书带笑道 :“我真该罚,方才气头上胡言乱语的,得罪了我的 好姐姐。我再吃一大杯,告个罪儿罢。”叫丫头们斟上酒,端起来才喝了一半口,只见梦玉进来,席面上众人一齐站起,问道 :“紫姑娘为什么不来?”梦玉将方才缘故说了一遍,海 珠、掌珠、修云听了不胜赞叹,秋瑞、芳芸、三多、兰生、春燕不住的点头。姨娘、姑娘们无不大笑道 :“紫丫头真是个傻 子。等着三老爷的病好,他只怕连身上的肉也全光了。”众人都一齐好笑,秋瑞叹道 :“藩篱之鷃,焉知鸿鹄之志哉?”梦玉听见,回过头去朝着秋瑞瞅了一眼,秋瑞笑道 :“你不用瞅我,当浮一大白。”命丫头给大爷满满斟上一杯。
场面上正是蝎子精迷着唐三藏,在那里做出无限风流的模样。那和尚总闭着两眼一声儿也不言语,任凭那妖精甜言蜜语千引万逗的,总是不理。梅春笑道 :“这和尚叫妖精都缠昏了, 尽着发晕呢。”梦玉笑道 :“和尚不是发晕,他闭着眼满肚子 里想妖精,比睁着眼瞧的利害。”梅春笑道 :“怎么道他闭着 眼想的是妖精?”梦玉道 :“因他的名儿叫三脏,比咱们肚里 少了两脏,是想妖精想掉的。”众人哄堂大笑。梅春笑道 : “当日的和尚只剩了三脏,如今的和尚不知还有几脏?”梦玉笑 道 :“如今的和尚要一脏也没有,肚子里只有一个绍兴酒坛 子,装着几斤猪肉。”梦玉未曾说完,只听风酒席上哈哈笑声盈耳。众人笑了半日,方才住口。
这些妈儿们络绎不绝,上酒上菜。小旦美官、秀官上来回大爷道 :“底下没有我们两个的戏,要到敬本堂去伺候老爷吃 酒。”梦玉道 :“一个人喝三杯酒去。”随命丫头斟酒,美官、 秀官站在左右。梦玉命他们吃菜,说道 :“外面散的早,再进 来唱出《游园惊梦》我听。”两人答应,谢了大爷赏,走进戏场。管班的赵宁领着,由富春阁后身出了园子围墙,顺着夹道弯弯曲曲走了好一会,才是他们住处。到屋子里瞧不瞧,不见一个人影。他三人走出院子,向着玉堂班院里望去,见几个打杂的在地下铺着大席子坐着喝酒。赵宁同秀官们走出月光门,见查、槐两大爷同些爷们站在院子里说话,看见他们问道 : “秋水堂散了戏吗?”赵宁道:“还早着呢。他两个没有了戏, 带出来到老爷席上伺候。”槐荫点头,命其就去。
赵宁等过了茶厅,走至春晖堂,东西两院的清客同那些唱南词的先生都站在甬道上说话。赵宁道 :“你们好自在,乘个 凉儿,说说闲话;像咱们正是出汗的时候。”唱南词的章先生笑道 :“咱们出汗的时候,你又在乘凉呢。刚才垂花门传出话 来,明日叫咱们在承瑛堂伺候。饭前先是范三秃子同郑老五进去变戏法,饭后是咱们的南词,晚上是苏老大们的十番清曲。
你说咱们出汗不出汗?”赵宁道:“咱们明日是景福堂,玉堂班是恩锡堂,五福班还是敬本堂,一连是五天。”众人正在说话,玉堂班的人出来了一阵,赵宁问道 :“你们都在敬本堂吗 ?”众人答道:“看了半天戏,要家去吃饭。”掌班的傅贵说:
“你们散的早。”秀官道 :“早着呢!我两个没有了戏,要上去伺候。”傅贵道 :“很好。二宝们都在席上,你两个上去 换个把下来歇歇。”美官、秀官答应,走进春晖堂,转入敬本堂。见大院子里那些各位大老爷的大小爷们俱在棚下,五福班后场边站满是人。场上刚唱着《绿珠堕楼》这一出,看见绿珠正陪着石崇饮酒呢。秀官看那厅上设着五席:中间一席是松大人;左边第一席是总镇姜大人;右边第一席是淮扬盐铁使蔡大夫;左边第二席是提刑副使龚大老爷同太守周大老爷;右边第二席是司马颜大老爷同别驾白大老爷,旁边是二老爷陪着。左边第二席是梅姑老爷陪着。瞧见玉堂班的袁锦官、双贵官、玉林官、李凤官、富春官、二宝官这六个小旦,俱在上面敬酒。
他两个走旁沿儿上去,见过了各位大人。梅白正在高谈阔论,指着场上说道 :“石季伦原是个风流领袖,千古雅人,可以为 绿珠之知己。”松柱道 :“前人有借用绿珠的诗道:‘值得楼 前身一死,季伦原是解风流。’这也是千秋知己之感。”梅白道 :“这两句虽是小青托兴之诗,恰说透了绿珠的一腔心事。” 正在说着,场面上绿珠已堕了楼, 为花神引去。太守周大老 爷笑道 :“虽为绿珠解恨,然何必多此一番波折?”总镇姜大 人笑道 :“这是我那本家姜太公请元始天尊之故智也。”众大 人们一齐呵呵大笑。美官们上去敬酒,各位大人皆用大杯开怀畅饮。底下爷们抬上烧煮桌来,王贵、张彬、杨华、陆进、赵升等五个人,卷起袖子打着千儿,跪在地下,一手托着一手的片;这里高升、金定、冯裕、陈兴、周惠五个人,各拿着一个银盘,一双镶银牙筷,在席面上往来拨菜;顾祥、金映、王瑞、杜成、谢铭、刘贵、赵太、董升、钱桂、来顺这十个人,伺候上菜;还有辛福等二十人,将挂灯、柱灯背光高照,满堂的上中下三层灯烛全行点起。只见歌管悠扬,灯光灿熳。真个是:
天上神仙第,人间富贵多。
不言敬本堂热闹。且说紫箫到怡安堂,对听差嫂子传了老太太吩咐的话,一面亲到垂花门,对查、槐两位大奶奶说知。
查大奶奶们道 :“听说紫姑娘割血给三老爷调药,咳,好姑娘, 这才是舍身为主呢!咱们正在这儿赞你,将来神佛爷佑你,总有好处。”紫箫笑道 :“蒙老太太这样恩典,将咱们抬举的不 像个丫头看待。咱们再不舍身报效,真个是神佛也不容。”槐大奶奶道 :“姑娘说的是。咱们做下人的,原该如此。”正说 着,见听差李嫂子领着十来个老妈儿来回查大奶奶道 :“老太 太吩咐,叫几个妈儿们给紫姑娘搬屋子。来对两位大妈说一声。”
槐大奶奶道 :“刚才紫姑娘也对咱们说过。李嫂子,你同紫 姑娘去领着他们就搬。叫他们小心着,别碰了东西,不要忙,多走几趟儿。”众老妈们齐声答应。
紫箫辞了两位大妈,同着李嫂子这一群老妈齐往里去。李家的道 :“紫姑娘,你为什么倒愿意调承瑛堂,你瞧瞧那边还 有个巴结头儿吗?三老爷的病,我瞧着是断好不了的,也不过耗日子,过得一天是一天。承瑛堂的人,谁不想着往这边跳?
况且你在怡安堂也是走得起的人,像你这样品儿,这双手脚儿,还怕伺候不上老爷吗?我又说个笑话,连咱们这些人,谁不在老爷面前献个勤儿?像冯大妹妹、金嫂子、杨华儿的媳妇这些人,都是走得起的。老爷常赏东赏西,他们好不得意呢!”紫箫笑道 :“你也走的好,头上的金簪子不是老爷赏的吗?”李 家的脸上一红,笑道 :“还是那天老爷瞧着我头上戴的是枝凉 簪子,老爷说像个什么样儿,第二天就赏我这枝金的。也不过有一两来重,这也算得了什么。”紫箫笑道 :“我从小儿到如 今,衣服首饰都是老太太同太太赏的,从来没有得过老爷一点儿东西。”李家的笑道;“谁叫你不巴结呢!”紫箫笑道:“巴结的忒多了,咱们那里挤得上?”两个人一路说着, 已到怡 安堂。那些丫头、嫂子们你也来问问,我也来说说。李嫂子道:
“别耽搁了紫姑娘的工夫。”催着紫箫走到屋里, 莺儿关着门正在收拾,紫箫叫开房门,同李嫂子进去,看见一切内外房的东西,倒已收拾了大半。李嫂子道 :“莺儿实在难为他,这 孩子很有出息。”紫箫心中也十分欢喜,对着李嫂子道 :“天 快黑了,我要去照应三老爷吃饭。好嫂子,好姐姐,你同着莺儿照应着,就给我搬了过去。等我明儿替嫂子磕头罢。”李家的笑道 :“咱们好姐妹,磕什么头呢!你只管去,这儿交给我, 横竖落不下一个针儿。”紫箫笑道 :“很好。”说着,转身出 去。这里李嫂子同莺儿照应那些老妈们搬房不表。
且说紫箫到了承瑛堂,老太太们还在看牌,问道 :“你搬 过来了吗?”紫箫答道 :“搬着呢。”石夫人道 :“老爷吃过二服药有好一会,要等你来收拾点东西吃。”紫箫听说,忙至榻前请老爷示下要吃什么,祝露道 :“我想点子挂面吃。”紫 箫答应,来到茶房里,命陈嫂子将开水对在铜锅里,坐在火上。
着人去芳姑娘屋里对巧儿说,要半子挂面来。“那盆子里的燕窝收拾干净没有?”陈嫂子一面坐着水,口中答应道 :“才收 拾完了,清水漂着在小炕上呢。”紫箫向碗柜里取出五个青花粉底撇子汤碗,又取出一个撇子面碗,命妈儿们用净水洗过,叫丫头将鸽蛋、火腿、鸭掌盘子放在桌上。陈嫂子取到挂面,紫箫接着分一小子儿,放在锅里,滚水冒了几开,过着清水。
令天庆去端炕桌,摆设筷子、小菜。下好了面,又做五汤碗燕窝,配上鸽蛋等物。五个小碟子里,都是一样银羹匙。命天庆带着丫头一人一碗,俱用大红洋金雕漆盘子。天庆们六个人一齐托着上去。
紫箫将剩的挂面下了,浇上些鸭子汤,拣了几块鸭子,笑道 :“我闹了半天,一点儿东西也没有吃,要先偏诸位嫂子吃 这点儿面。”众人道 :“本来割了一刀子,出了那些血,也没 有歇歇儿。还是姑娘结实撑得住,咱们是早躺下了。”紫箫坐在桌边。取双牙筷正吃了几口,只见笑嘻嘻走过天庆来,手里拿着面碗说道 :“老爷吃的很欢喜,叫对姑娘说,还要几根儿 面。”紫箫笑道 :“早一步儿来也好。我打谅着老爷是不要的 了,偏我一会儿又嘴馋,刚将几根儿面下了吃。这会儿再去取面来炖上水,有好半天工夫,老爷正吃的高兴,叫他等着怪不好的。”天庆道 :“罢呀,别费事,就是姑娘碗里的挑几根儿 罢,横竖老爷也吃不多的了。”紫箫笑道 :“也罢,都挑了去, 我再吃别的。”说着,就将自己碗里的全挑过老爷碗内,另浇清汤,擦了碗口,叫天庆托着盘子送了上去。嫂子们收碗下来,说道 :“老太太们俱吃的欢喜,都说很好。”紫箫道 :“什么好?不过比厨房的干净些儿。”正在说着,李嫂子走来说道:
“都搬过来了,又给你铺设妥当。那边屋里任什么儿也没有了, 你到后院子去瞧瞧。”紫箫忙将一只手拜了两拜,说道 :“明 儿到嫂子家去磕头道乏。”李嫂子笑道 :“罢呀,你等着有空 儿给你侄儿做双鞋罢。”紫箫笑道 :“鞋是鞋,谢是谢。”两 人说话之间,天庆收碗下来,说道 :“老太太们不看牌了,叫 紫姑娘说话。”紫箫听见,赶忙进去。老太太们都散坐着,问道 :“你手疼的好些没有?”紫箫道:“走着道儿,办着事倒 疼的好些儿,就是坐着疼的利害。”老太太道 :“孩子,你待 三老爷的这一片诚心,我实在打心眼儿的疼你。又偏生遇着这几天有事,叫你这只手动不得,怎么好呢?”紫箫答道 :“只 怕赶明儿早上也就好了。”祝露笑道 :“真傻孩子,一夜工夫 那儿就好得了!”祝母道 :“我叫你来商量,我原不要做生 日,惦记着大老爷不知好了没有,这几天也没有接个信儿,三老爷又病得这个样儿,我心里很烦,有什么得意要做生日?二老爷是不依,再三要给我做七十岁,热闹热闹。我又瞧着三老爷今儿光景,比那几天竟长了精神,说话很有神气,又见你这样出心出力的服侍,我心中倒很喜欢。就让二老爷给我热闹,也不阻他的孝心,随他去办罢。但是我自从十八岁嫁了太爷,从来没有苦过一日。后来太爷做到通政使大堂,我得了二品封诰,跟着太爷受享几十年;如今大老爷又做了尚书,给我请了一品封典,我又享儿子的福气;活到了七十岁,我真是福寿双全,夫荣子贵的了!我原许下七十岁不做生日,要到金山寺去做七天大道场,请太虚和尚放七坛焰口,因为三老爷有病,等他好些同去。我明日要到甘露寺斋僧,躲过这热闹再回来。我实在怕的是磕头礼拜,竟不是给我做生日,倒叫我受罪。这会太太们、三老爷、姑太太再三的不叫我出门,说我若怕烦,这几天总在这儿。凡有来的太太、奶奶、姑娘、小姐们,不拘亲疏远近,一概别让到这儿来。两位太太同姑太太们都去接待来的亲眷,这院子里就是我同三老爷娘儿两个。你照着今儿这样,收拾点子东西吃吃,大厨房的东西,一点儿也不要。三老爷爱听南词同变戏法儿,我已吩咐垂花门上传信出去,叫他们明儿早早儿进来。咱们将院子门一关,清清净净的听个书儿,凭他是谁,也不准进来。你说这主意好不好?”紫箫笑道 :“老太太吩咐的很好。若是姑老爷来叫门,难道也不放进来?”祝母笑道 :“我连姑太太都撵出去了,别说是姑老爷!”众人都笑 起来。媳妇、丫头们进来点上灯烛。祝母道 :“咱们也该吃起 饭来。”石夫人道 :“我找了一坛十年陈的福贞酒,留着请大 姐姐的。”秋琴道 :“很好。咱们别吃哑酒,叫章先生们进来 说一回《玉蜻蜓》听听,还可以多吃几杯好酒。”祝母笑道:
“三丫头留着陈酒请大姐姐,也带着我尝一杯儿。”石夫人未 及回答,祝露道 :“我得了两坛二十年陈的百花酒,交给芳芸 收着,要给老太太做生日的。”祝母听了,笑道 :“到底是我 三小子疼我,像三丫头只惦记的是大姐姐。”桂夫人笑道 : “那也容易,老太太将三丫头给大妹妹换了丹桂罢。”惹的老 太太们哈哈大笑。丫头、媳妇们将桌子搭在祝露榻前,摆了杯筷,摆上果碟。老太太与二位夫人并姑太太刚要坐下,只见槐大奶奶进来回道 :“章先生们进来了。”不知老太太说些什么,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说私情耳边絮语 谈苦况窗外知音
话说老太太与众人正要坐下,槐大奶奶进来回说 :“章先 生们伺候,请老太太安。”祝母隔着纱窗说道 :“怪热的,又 要惊动诸位先生。咱们姑太太要听许先生《玉蜻蜓》,拣着热闹的说两回罢。”窗外章、刘、许三位先生齐声答道 :“门下 总是闲着,应该伺候。”秋琴道 :“就在《找巷夺埠》唱起罢。” 许先生连声答应。卷棚下设了条桌、方杌,点上一对玻璃照,冲了三碗雨前茶。许先生们调起弦子、琵琶,和定洋琴,打扫喉咙,先唱几句开场诗道:
六月荷花处处开,绿波香雾近楼台;游鱼阵阵穿花乐,看见佳人游过来。佳人见,笑盈腮,高叫郎君你快来,鱼儿见我都游近,不像你,近着奴奴反走开。郎君看,叫怪哉,真个鱼儿聚一堆,想他也解怜香意,顾不得竿上金钩钓住腮。佳人听说微微笑,他解怜香我爱才,如鱼似水人生乐,可惜了多少红颜在土里埋!郎君听,叫裙钗,休对鱼儿去发呆,瓶中尚有同心酒,我合你慢慢谈心饮两杯,同上楚阳台。闲文剪去书归正,且将那申大娘娘说一回。
许先生唱完几句,接着就开了“申娘娘打巷门”的正书。
老太太们吃着酒,听他唱了这几句提场诗,不觉大笑。姑娘、嫂子伺候斟酒。
紫箫无事,到后院来歇息。见莺儿闹的满头大汗,屋子俱已收拾妥当,心中十分欢喜,问道:“你吃了晚饭没有?”莺儿道 :“等着收拾完了再吃。只怕姑娘也没有吃呢,我去要姑 娘的饭罢。”原来祝府有执事姑娘们都是一人一桌,中碗,五寸盘,两荤两素。到吃饭时候,各自着人去要,以此莺儿要去叫饭。紫箫道 :“也罢,你去叫了饭,到茶房里对陈嫂子说, 将那鸭子给我盛一碗来,余下的叫他们吃了罢。”莺儿答应,出去叫饭。
紫箫将烛煤剪去,外面两间添上几枝红烛。听见有人叫道:
“姐姐今日辛苦了!我来道乏问安。”说着,掀开帘子进来。 紫箫见是秋雁,问道 :“你们就散了吗?”秋雁道:“还早 呢,梅大爷要看灯戏,他们都不能脱身,就是我同吉祥、五福、仙凤、书带、江苹、双庆、长生这几个人散了,余下的都在那里。先前众人听见,都要来瞧姐姐,是鞠小姐止住着,不叫来瞧。他说,割了个口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将姐姐比做个鸭子呢。”紫箫道 :“怎么比做鸭子?”秋雁道:“他听众人都 笑着姐姐道:‘紫丫头真傻不痴的,这样怪热的天气,何苦来呢!疼不拉的割上一刀子。’鞠小姐听了大笑道:‘泥巴饭里的鸭子,那里比得上红鸽子呢!’”秋雁尚未说完,紫箫忍不住大笑道 :“他是说玩话,并没有比我做鸭子。”秋雁道:“咱 们乐了一天,叫姐姐受了多少委屈,那儿还忍得再听戏! 我 对他们说了,大奶奶们同玉大爷、二姑娘都说’很是。你也该去替他下来歇歇。’我赶着回来,刚才上去见过老太太,这会儿来瞧姐姐,给姐姐道乏。上面的事都交给我,你也不用去照应,就在屋里歇歇罢,身子也是要紧的。我瞧着老爷听书也很乐,就是要东要西的,有我伺候呢。”正说着,见天庆走进屋来,对紫箫说道 :“老太太吩咐:秋姑娘回来了,叫紫姑娘不 用上去。老爷说,任什么儿也不要了,明儿早些上去伺候罢。”
紫箫答应。秋雁笑道 :“这可以放心,不用惦记了。 我要去换衣服,一会儿再来瞧你。”紫箫笑道 :“太太这会儿开的那 坛陈酒,你给我倒一壶来。”秋雁道 :“你还没有吃饭吗?”紫箫道 :“刚搬过屋子来,谁有工夫去吃呢?才叫莺儿要饭去 了。”秋雁听说,急急忙忙出了院去。天庆也跟着飞跑到了院门。看见莺儿同着厨房里打杂的老妈端了饭来。秋雁道 :“莺 儿对姑娘说,我就拿酒来。”莺儿答应,到屋里接了老妈的饭菜,摆在中间靠窗桌上,摆设姑娘的杯筷,端过椅子、脚踏,转身出去。紫箫知道他到茶房里去取鸭子,走到椅子上坐下,瞧了瞧四样都是荤的,笑道 :“不知是些什么东西,闹的满碗 子都是黄油。”正在好笑,见天庆拿着一大壶热酒,后面一个丫头端着个大盘子,里面有四碟子美菜,笑嘻嘻说道:“现成的一壶热酒,秋姑娘又给姑娘做了四个碟子送来下酒。”说着,摆在紫箫面前,说道 :“姑娘吃完了酒,我再送来。”说毕, 转身就走。
刚打起帘子,谁知外面一人急忙进来,正碰了个满怀。天庆一看,原来是书带,两个人放声大笑。天庆一面笑着,同那个丫头飞走而去。紫箫忙起来让坐,书带道 :“我来敬姐姐一 杯酒,咱们今儿偏了你,又叫你受委屈。”紫箫笑道 :“咱们 不用闹这些虚文假意的,你陪着我吃杯酒倒是正经。”书带正要回答,听见莺儿叫道 :“姑娘,将帘子掀起。”书带赶忙过 去掀起帘子,让莺儿进来,看他端着一大碗菜,书带替他接着摆在桌上。紫箫道 :“你将这四样菜都搬到外间屋里,你去吃 饭。等我慢慢吃酒,拿我的碗盛起一碗饭就够了。”莺儿答应,搬了出去,又给书姑娘摆下杯筷,端了椅子、脚踏,然后自家出去吃饭。他两个也就慢慢吃起来。
书带道 :“我有句话要同姐姐商量。”紫箫道 :“你有什么话,说给我听。”书带道 :“我要求老太太仍旧调我回来。” 紫箫大惊,急忙问道 :“这是为什么?”书带道 :“有件大不妙的事。将来要糟在里面,真是跳下黄河也洗不干净!我坐在那儿听戏,心里很后悔,大不该调到那儿。我想着一会儿要求老太太另外派人,我情愿回来。”紫箫急的酒也咽不下,说道 :“你说给我是个怎么不妙的道理,我好替你拿主意。你说 的这样糊里糊涂的,叫人空着急。”书带站起身来走到紫箫面前,轻轻的将如何碰着桑进良,看见他的那个神气,又如何看见秀春系裙子,桑奶子给他抿头,前前后后的话说了一遍。紫箫点头道 :“你坐下,我想主意。”书带坐下,说道 :“姐姐你想,将来一定要出矿,这不是咱们白带在里面。羊肉吃不成,倒闹的一身骚!”紫箫道 :“你且不用着急,其事尚缓。让我 满饮三杯,洗洗耳朵。”说着,一连气儿喝了三大杯酒,笑道:
“你不用着急,我自有主意总叫你万安。将来设或闹出别的, 也与你不相干儿就完了。你断不可去求老太太要回来,这是白碰钉子。你见谁是要去就去,要来就来,随着咱们作主的吗?
你去求老太太的话,是断不能行。”书带道 :“依你这么说起 来,怎么好呢?”紫箫说 :“不拘怎样,要挨过老太太的大庆。 忙过了这一程子,我想个法儿调你出来。这会儿断不用提起。”
紫箫心中发闷,不住饮酒,将一大壶陈酒喝的不差什么。书带道 :“姐姐今儿酒兴很好,我再去找秋姑娘取一壶来,咱们 两个爽爽快快喝一杯儿。”紫箫道 :“使得。”书带自去取酒, 又取了一大盘嫩藕、鲜菱来,两人畅饮。莺儿吃完饭,将碗盏收去,到里屋去将应办的事务一样一样检点收拾。书带因有要办的公事,不敢多饮,尽着只让紫箫,酒儿菜儿让个不止。紫箫劳乏一天,又出了多少血,兼着饿了半日,方才又听见秀春的一段故事,心中甚为气恨,这两壶酒吃了下去,不觉十分沉醉。书带见他有些酒意,说道 :“姐姐,你吃点子饭罢。”紫 箫摇头道 :“任什么儿也不吃了,剩下的给莺儿去吃罢。我要 去躺一躺儿。”书带对莺儿道 :“赶紧舀些热水来,给姑娘擦擦脸儿,好去睡觉。”莺儿端着铜盆,忙着舀水。书带站起来,替他卸了晚妆,摘下耳环,脱去外面纱衫,解掉纱裙。莺儿已取水来,书带叫他就放在桌上,取过手巾替他擦脸,又解开小衫,给他身上抹了一会,同莺儿扶到炕上,让出左手朝着外床轻轻睡下。
两人正在炕边服侍睡觉,忽然帐子外面一个人伸进手来,将他们一抱。书带同莺儿出其不意,这一惊非小。听见那人“噗嗤”一笑,回过头来见是大爷,莺儿道 :“何苦来呢!大爷 吓人家这一跳。”书带笑道 :“幸亏咱们出过喜事,不然叫你 把天花儿都骇了出来。你多咱儿进来的?怎么一声脚步儿也没听见?”梦玉笑道 :“我在窗外瞧着你们两个扶着紫姐姐来 睡,我就悄悄儿的走了进来。”书带道 :“咱们不用闹,让他 静静的睡一会儿罢。”梦玉道 :“我方才到敬本堂去瞧了瞧, 老爷们正热闹着呢。咱们那里的灯戏才上场,老太太这里,我来的时候接第二回的《夺埠》,横竖今儿要闹到天亮。王嫂子说,已交丑正了。”书带笑道 :“罢呀!你听他的混话。他身 上带着王贵的那个破表,到处混充人灯儿。人家的表上才交未初,他的已交了卯正。”梦玉听了“噗嗤”好笑。莺儿道 : “咱们的钟方才打十二下呢。”梦玉道:“今日席面上的人,有 一多半没有带着。”莺儿道 :“咱们姑娘的修了这一程子,也 总没有得。”书带道 :“咱们也不用说闲话了,各人干各人的 去罢。”同着梦玉出了小院门,走到承瑛堂,书带道:“我在这儿还有一会耽搁,你各自去罢。”梦玉点点头,顺着回廊一直出去,见那栏杆上都是丫头、嫂子们,也有打盹儿的,也有说话的,也有磕瓜子儿吃果子的。梦玉同他混搅了好一会,笑着走出院门,又绕过介寿堂,往西院门口走过,顺着脚逛到里面,看看这些丫头们。这个狭长院子一溜儿有二十几间屋子,都是闲散丫头的住房,同怡安堂的北院儿一样。有两个住一间的,有独自住一间的,还有空着的屋子。此时这些丫头们,有巴结的,都在各处伺候;偷懒的,在秋水堂听衬戏;还有些找姐姐妹妹去说闲话。
梦玉走到院里,两边都静悄悄,并无人影,只见中间的一间屋子点着灯亮。他轻轻走了过去,听见有人说话,走到窗糊眼儿边往里一瞧,是大丫头宾来同着宜春两个坐在炕上。一张小炕桌放着灯盏,桌上堆着些莲蓬、桃李、菱藕,一把酒壶。
两个人对面坐着,一面吃着,一面说话。宜春道 :“你到底比 我好些,我那里跟得上你?就是年分,也是你的多些。老太太同两边太太,你都是伺候熟的,横竖将来你也上去的快。若是再不叫你得些儿好处,嗳!不是我说,真是挖了我的眼。”宾来笑道 :“这也难说。我自从十二岁卖了进来,如今是六年了, 也不知挑过多少磨儿,总是运气不好,再也补不上来。我如今也只随他。人家说的好,命多大,只多大。我就是这样耗着,等着神佛爷可怜我,自然也有个出头的日子。就是着急,也白不中用。”宜春笑道 :“我的老太太,你还耗的下去,我就不 能。不怕你见笑的话,今日早上打杂儿的老刘妈,逼住我要那三百钱,急的我要上吊。实在没有了法儿,就将那一件红布棉袄给他去当,你想想我还赎得起吗?”宾来笑道 :“你还比我 体面,你的棉袄今日才当,我的是没有过端午儿就全光了。身上的这件衫子,还是芳姑娘给我的。我正愁着明日芳姑娘的生日,咱们院子的人商量着公分,每人出三百大钱,我若是有当得出一百大钱的东西,这不是灯光佛爷在这儿听着,叫我活不到明日早上。你还不知道,我借了西张的三吊钱,是九扣三分利,打去年冬月里借了取棉衣,总也还他不起。左一转右一转的,我听他说快到十吊钱,你想想,我还得起还不起?”宜春道 :“咱们这会儿,只要有人肯借就是好的,那里还顾得利钱 重不重呢。我倒不知道那个西张?”宾来道 :“就是厨房里打 杂的,有四十来岁,胖胖壮壮爱戴个高冠子,住在西屋的那个张妈。他专靠着放帐。因厨房里有三个张妈,住西屋的叫西张,住东屋叫东张,那个二十来岁常戴着一头花儿的,他们就叫他花张。”宜春道 :“姐姐明日对西张说说,叫他放几吊钱给我。” 宾来道 :“西张累坠呢,他要个结实保人,他才肯放。我地 跟儿是周嫂子作保,你要借必得先找定了保人是谁,我再替你去说。你要几吊,就是几吊。”宜春道 :“保人倒容易。我明 日找一个有体面的嫂子,央及他替我作个保,想来也没有什么不肯的。咳!只是这西张利钱过狠,他不知盘了这重利回去干什么?”宾来道 :“我也打听过了,他有个汉子是双目不见 的,全靠着西张去养他。所以西张人人都还说他好,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放了重利赚几个钱,回家去养汉子呢。这就是他的好处。我原打谅着不拘是介寿堂也好,怡安堂也好,补上了缺,这几个钱也算不了什么。不要讲别的出息,就是光月钱也有四两一个月,比咱们月间一个大钱没有的,就天差地远了。咱们尽靠的是一节一吊钱同磕头的赏封,一年还要出分子,这几个钱那里够呢?你瞧瞧双庆、长生、江苹,才补了下来,立刻就有人借他,只愁他不要。一会儿工夫头上身上妆扮的像个美人儿似的。这会儿坐的高高的,吃个酒儿,听个戏儿,好不得意。
你瞧着,过两天房里收拾的体面着呢!那里像咱们这些倒运的,尽剩了这床破炕席同一床花布被。几时也像他们体面体面,戴的珠翠,穿的绫罗,房里钟儿表儿挂上些,我就死也甘心。”
宜春道 :“依我的意思,下回遇着补缺的时候,竟去求大爷 同大奶奶,只怕倒有几分想头。”宾来道 :“那断不中用。你 瞧今日咱们挑的时候,大爷、大奶奶都在那里瞅着,一声儿也不言语。老太太最讲公道,从不叫人委屈。我听人说,老太太总拣那有福气、有出息的人才要。我那天托大金嫂子替我找个先生算算命,他说我今年交了秋要见喜,不见喜要见灾。你想想,我秋天来有什么喜?”宜春笑道 :“想是要养孩子。”宾 来听见,照着他的脸大大的啐了一口道 :“呸!你这臭蹄子害 昏了,说着说着就没有溜儿。只怕你倒要养孩子。你再胡说乱道的, 我就撕你的嘴!”宜春笑道 :“我倒有个喜信儿对你说,你别叫人知道,各自各儿去想主意。”宾来道 :“是什么 喜信,要瞒着人?” 宜春道 :“今日是雪儿的妈杨婶子对我说,他的表婶子韩大妈要来求老太太,说道他的女婿在外跟官发了财,回来要做亲,他要领闰梅回去出嫁呢。还有疏影的哥哥死了,他嫂子往前走了一步,又没有生下一男半女。林大妈只有疏影这个独养女儿,要来求老太太准他赎了回去,招个女婿在家里当儿子养老送终呢。这两家都要过了老太太生日就进来面求,这会儿任什么人也不知道。杨婶子关切我,叫我好好的出力巴结巴结。我这会儿同姐姐商量,拿个主意。咱们再错过机会,就没有出头日子了。我就怕的是叫怡安堂北院的人得了去,这怎么好呢?”梦玉正听到这里,听见外面有人说话,恐有这院里的人进来看见不雅,赶忙轻手捻脚的出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