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复梦 - 第 8 页/共 53 页
秋色萧疏里,西风独自寒;已邀新月至,留待玉人看。梦玉念到“留待玉人看”这一句,喜得手舞足蹈,对着坟堆叹道 :“姐姐当日这一首诗,竟成忏语。谁知数载以后,竟留与 我梦玉看耶!”又念那几行小字道:
今日小可支持,似觉清爽。适命紫鹃取梅花香雪烹莲心热沉水,与足下把袂南窗共赏新月,想必惠然而来,不我遐弃也。
妙公足下潇湘子黛玉稽首。
梦玉看那笔姿丰采秀媚端楷,对着众人说道 :“这是林小 姐的手笔。即此一件宝贝,虽连城不易也,不可亵渎。”赶忙收好,依旧将袱子结好,盖上锁着。向松家的管家要了那个钥匙,叫张彬将石匣盖上,仍放了下去,用土填满了这洞。将这紫檀拜匣供在林小姐坟前,拜了八拜道 :“姐姐所赐,谨再拜 领。梦玉归家后,当将手泽贮之金屋,朝夕茗碗炉香以答知己,伏愿英灵不爽,来格来飨。”祷毕,站了起来递与冯裕,命其好好端着,又向坟堆依依不舍的辞别一番,然后出了坟堂。
王贵笑道 :“这才有了命。”张彬道 :“你且别乐,这回去的道儿上坟还多着呢。你乖乖儿的去找个笸箩伺候着罢。”
王贵大笑骂道 :“什么东西!你少说话!”冯裕道 :“咱们这两只手,在那里洗洗才得呢,这像个什么样儿?”张彬道:
“到河里去洗,就是大爷也得洗洗手,擦擦脸上的泥。”寿儿 道 :“大爷的脸上,昨日是柳大奶奶的眼泪,今日是林小姐坟 上的泥,都是去不得的。明日再遇着姑娘、奶奶们又不知脸上还要添些什么呢?”众人听了大笑,梦玉也觉着好笑。正到一个河边,这些人都去洗手净脸。梦玉也洗手,擦了一擦脸。王贵们伺候着,给大爷将身上的泥抖干净,各人身上也都抖过,仍往旧路转来。正遇着府里听差来找,说道 :“大人们等着少 爷坐席呢。”梦玉听见忙走去。不知吃到什么时候方散,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俏郎君梦中逢丑妇 相思女纸上遇知音
话说梦玉见听差的来请,只得急忙忙来到花厅。松大人们早已坐席,就在松节度下首空着一席等候姑爷。众官见梦玉进来,起身让坐。梦玉到各官席前告过罪,又至松大人面前告坐,才向本位正襟坐下。众官儿们让了酒,场面上正唱着《梳妆跪池》。扬州汪太守笑道:“祝世兄在此,不该唱这样俗戏才是。”
松柱笑道 :“这是陈季常风流佳话。”众官吩咐请姑老爷点 戏,就有个十三四岁的小旦,包着头,穿件大红衫子,捧着牙笏走到姑老爷面前打千儿,送上牙笏请点。梦玉站起身来,向着众位老爷再三推让。松柱道 :“不必过谦,领诸位大老爷盛 意罢。”梦玉领命,向着松大人向各位老爷们告过罪,接笔在手,将牙笏放在面前,且不点戏。看那小旦生得眉目含情,风流娇媚,令人可爱,心中十分欢喜,问道 :“你叫什么?今年 几岁?”小旦答道 :“今年十四,名叫宝官。”梦玉笑道 :
“你的名字,加我一个名字,合成是一个古人。”宝官道 :
“是那个古人?”梦玉笑道:“荣国贾府有个二爷,名宝玉, 得第后出家成仙得道,不在世上,就是古人。”宝官笑道 : “请姑爷点戏罢。”梦玉道 :“那是你的戏?”小旦用手指道:
“这是我的,这几出也是我的。”梦玉细看,点了《草桥惊梦》, 又问道 :“唱《跪池》的小生叫什么?”宝官道:“叫做锦官。” 梦玉赞道 :“很去得。” 又点他一出 《拾画叫画》,说道: “唱完了再来点罢。”宝官答应,接着牙笏到松大人及各位大 老爷席上,回明祝姑老爷所点之戏。众位官向着松大人赞道:
“祝世兄乃风雅中人,将来定是词林班首。”松柱心中甚是欢喜,笑道 :“膏粱子弟倒还不俗。”众官们称赞一回。 伺候的家人轮着上菜换酒。宝官已装扮上场,抖起一段精神,将那一出《草桥惊梦》唱的入情。松大人们夸赞很好,吩咐放赏。梦玉席前也放了二十吊钱,贴旦上来磕上领赏。席面上又上了些山珍海错,殷勤让酒。宝官唱完《惊梦》,接着就是锦官《拾画叫画》上场。宝官带着装,上来敬酒。松大人饮了一大杯。过来给姑爷敬酒,梦玉看他就活像个美貌女儿,拉着他的手叹道 :“你……”,才要说出口来,忽然顿住,接了 他的酒一饮而尽。宝官道 :“再敬姑爷一杯。”梦玉点头,宝 官又斟一杯,双手举在梦玉口边,梦玉一口饮干。宝官去各位大老爷席上敬酒。此时正上着烧煮,家人们各席上菜十分热闹。
锦官正唱到《拾画》,打动梦玉的心事,不觉出了神去。接着就是《叫画》,揣摩的很出神入化。梦玉忘了是戏,觉得自己的身子在那里叫画,一眼瞅着呆呆的动也不动。各官席上让酒让菜,他总也不曾瞧见。祝府二爷们换班吃饭,轮着伺候。张彬正上来伺候,瞧见大爷坐在席上发愣,目不转睛瞅着《叫画》。
张彬知道大爷的毛病,恐其发呆失仪落人笑话,赶忙站在大爷背后,将衣服扯了一下,梦玉全不理会,张彬使劲的连扯几下,梦玉回过头来问道 :“什么?”张彬道:“大爷吃点东西再 看。”梦玉问道 :“这叫画的是谁?”张彬道:“是柳相公, 怎么大爷都不知道。”梦玉大惊,赶忙问道 :“柳大爷在此, 柳太太同大奶奶又在那里?”张彬听了几乎失笑,极力忍住,说道 :“这是戏上的柳梦梅,并不是昨日去的柳大爷。”梦玉 道 :“怎么天下姓柳的都是如此多情?”张彬道:“松大人 同各位大老爷们都瞅着大爷呢,让酒让菜,大爷总没有瞧见,别叫人笑话。”梦玉定了定神说道 :“你去叫他们好好的倒碗 茶来我吃。”张彬道 :“大爷不用瞧戏,总照应着席面要紧,不可失了礼貌。”梦玉应允,张彬去倒茶。场面上的《叫画》业已唱完,又换了 《白娘娘水漫金山寺》。那妆白娘娘的正是 宝官。看他望着法海左求右告的央及,法海只是不睬。那许仙站在和尚背后,并无一点夫妻情分。见白娘娘做那一段依恋不舍的情形,令人可怜。梦玉气极,恨不能叫家人们拉下法海、许仙来立时打死。直气的瞪着两眼,满面通红,头上的汗珠子一个个顺着直流。松柱回过头来,看见梦玉如此光景,只道他受了暑气,吃点子酒菜,身上不好,忙着人过来问 :“姑爷是 那儿不好?”梦玉答道 :“很觉得心中气闷。”松柱忙将身上 带的平安散送给姑爷,打个喷嚏。各官们听见,忙吩咐去取西瓜汁,也有吩咐快取藿香正气丸,有的说香薷饮最好。那些爷们闹的手忙脚乱。梦玉满心不要听戏,借此机会就将计就计的病将起来。松大人十分着急,不等戏散,就起身告辞。众位大老爷们看此光景,不敢固留,只得伺候着大人上船。
不多会,已到红桥。松大人同梦玉谢了众官,各上轿马,一直往码头而去。各官也都到座船禀安谢步,并问祝少爷的安好。松节度差堂官们出去道谢,说道 :“天气暑热,不敢请入 船中。请各位大老爷回署安歇。”文武各官赶着各上轿马,鸣锣喝道而去。松柱吩咐查本们扶姑爷过船去,宽衣解带静养一会。命家人预备些西瓜汁给姑爷解暑。家人们齐声答应。梦玉请过晚安,松柱道 :“好孩子,过去歇歇罢。不过受了点儿暑 气,躺一会儿就好了,不要着急。”梦玉答应着退出来,家人们扶过船去,来到官舱里坐下。查本、周惠急忙问 :“大爷, 仔吗好好的听戏,一会儿就不受用起来?”梦玉对松府的家人道 :“我这里有人伺候,你们都去歇歇罢。”众人答应,各去 歇息。
梦玉对查本、周惠道 :“我不要听戏,再兼天气暑热,喝了两杯酒,心中实在发烦。没有别病,你们放心。那边船上可不要说破。”众人都欢喜答应。周惠道 :“查大叔听见很有些 着急,奴才也猜着只怕大爷是不要听戏的病,谁知叫奴才猜个准。方才冯裕有一个拜匣交给奴才,说是大爷得的东西,奴才给大爷放在炕上。”梦玉点头道 :“那是我要紧东西。”说着 站起,去了冠带,脱掉大衣。福儿们伺候脱靴、洗脸、更衣,诸事完备,泡上一碗好茶。梦玉道 :“天气甚热,你们都出去 脱衣乘凉,不必在此伺候。”众人答应,出来歇息。
梦玉独自一人坐在醉翁椅上,闭目凝神,静想一会,又叹息一会:林黛玉不知是个怎样月貌花容,香闺艳质,如今只落这一堆荒土。古今来美人、名将大概如此,令人可叹!王贵进来开铺,点起红烛,枕旁安着兰花、茉莉,放下碧纱帐幔。松大人差人送过西瓜汁来问 :“姑爷好些没有?”梦玉道: “请大人放心,方才是受点子暑热,回来脱去衣服凉了一会, 倒觉清爽。”家人递过瓜汁,梦玉用银羹匙舀着吃了几口,命他们收去,站起来说道:“梦玉已好,请大人安歇。”来人答应自去。王贵道 :“大爷今日过于劳乏,就请睡罢。”梦玉道:
“我还要坐会才睡。”查本也说道 :“夜又短,大爷就是不睡,在炕躺着也好养神。”梦玉被他们催逼不过,心中想道 :“我 若不睡,他们也不能歇息。”只得站起来,脱去鞋袜,换了衫裤,走到帐中睡下。四个小子就炕前开铺。众家人们全俱睡觉。
梦玉在炕上翻来覆去,东想西想再睡不着,就将林黛玉生前面貌揣摩一番,直闹到半夜里神思困倦,方才合眼。见有一个黑丑妇人昂然而来,自称是林黛玉。梦玉见他黄发蓬松,插着满头花草,浓眉大目,脸上黑麻都有豆大,牵来扯去不分圈点,擦着一脸厚粉。一张阔嘴露出黄牙,嘴唇上浓抹胭脂,身上穿的绿袄,腰间系着红裙,底下莲钩盈尺,扭扭捻捻走到面前。梦玉惊问道 :“你是谁?怎么走来这里?”那丑妇答道: “我是林黛玉,生平没有遇着个知己,郁郁不乐。今蒙兄弟想 我,合该同你有姻缘之分。知道你是不嫌丑陋的,故此特来见你,以成夫妇。”说毕,扯着梦玉,摸摸捻捻做出多少风流丑态,定要扯梦玉同去睡觉,说道 :“快些罢,别要耽误佳期。” 梦玉着急,使劲一推,说道 :“姐姐休要如此, 我想姐姐的缘故是怜你孤苦,无人照看,并不为想你夫妻之事。姐姐快些放手,若叫外人瞧见,甚觉不雅。”丑妇道 :“我同你男女受 授不亲。你既想我,就是夫妻。今日定要成亲,休要错过,快些罢,别耽误了好事!”双手扯着死也不放。急的梦玉大叫道:
“休要如此!”查本同那些家人们也有睡着,也有醒的, 听见大爷喊叫,一齐惊醒,等不及穿衣,赶忙来问。连问几声,梦玉含糊道 :“快些放手,休要如此。”铺前睡的四个小子, 也都吓的走了起来。查本们又叫几声,梦玉才醒过来,说道:
“刚才梦魇,没有别的,只须倒口茶儿我喝,你们都去睡罢。” 松节度那边也早已听见,着人来问。查本回说梦魇, 并无别 事,请大人放心。松柱又差人过来说道 :“明日一早开船,请 姑爷不用过去,到家再见罢。”查本们答应,打发来人过去回覆。周惠道 :“咱们也不用睡了,眼见着东方已经掉白,倒不 如洗个脸擦擦身,在船头上去凉快凉快。”众人都说 :“很是。” 于是,轮着洗脸擦身, 吃茶歇息。不一会,各船家、水手都 起来收拾。又一会,官船上的爷们也都起来伺候。
东方业已大亮,松大人起来梳洗,吩咐跟班的带着姑爷名帖,用过点心,上轿进城到各处谢酒辞行,俱带着祝梦玉的谢帖。一会儿工夫俱已走遍,赶出城来,日出未久,回到座船吩咐开行。各船水手立刻拉锚启橛,筛起金锣,船已离了码头。
第二号就是姑爷的座船,余外各船衔尾开去。各官听说松大人业已开船,俱赶到白塔湾候送。满河的官船纷纷无数,往来不断。
梦玉被家人们叫醒之后,喝了几口香茶,吩咐众人散去。
心中想道 :“怎么林黛玉是这么一个样儿?怨不得生前并无 知己,就是我梦玉最不嫌丑陋的多情种子,见了他这个模样,也觉讨嫌。何况世间俗眼,自然是看他不起,人人唾弃的了。
咳!林黛玉,你既前世不修,生得如此丑陋,就该安命守分,何至冥冥之中尚作此淫贱不堪的丑态!想在生前更不知是怎样一个可嫌可恨的光景!”梦玉自言自语,想到这里,不觉“嗤”的一声失笑道 :“今日替他添土一事,我自家倒也罢了。 细起起来,很委屈这些家人、小子,他们若知道是这么一个林小姐,别说是添土,就叫他们在那地下站一会儿,也是委屈。
真是可笑可恨。”因转念道 :“天下那有这样淫陋不堪的小姐 ?”才想到这里,忽然坐起身来,连声说道:“断不是他,一准不是林家小姐。我看那贾公的碑记上说道 :“黛玉’生而颖 慧,端丽幽娴’,以这八个字的考语,定是一个端庄美貌绝代佳人。况且看他作的诗,写的字,丰姿秀媚,韵致非凡,断不是刚才所见这个丑妇能够做得来的。这丑陋不堪、淫贱无比的林黛玉,一定是个冒名顶替混帐鬼。因为生前未曾尝着雨意云情,故此冒着名儿,欲成好事。咳!丑妇呀丑妇,你冒个别的人儿还可混去,这’林黛玉’三字,岂可乱说得的!”梦玉正在好笑,天已大亮,听见船已俱开,还可歇息一会。夜间未曾安睡,此时觉得困倦,重又倒身睡下,一路的酣甜好睡。家人们不敢惊动,各人吃过早饭等着伺候。
时当巳正,船已将出江口。梦玉睡醒起来,家人、小子们伺候着梳头洗脸,换衣服,吃丸药。诸事完结,梦玉站在舱口,望了一会。周惠道 :“快交晌午,大爷用过早饭,看看江景。”梦玉应允。家人们伺候用完早饭,就坐在舱口桌边,命福儿将昨日的那个拜匣取来,放在桌上。梦玉解下钥匙,亲手揭开,解去包袱,将看过的那首诗句取出摆在桌上,细咏一遍,叹道:
“非出于林小姐的慧心,他人安能有此?”又看那字笔端 楷,赞道 :“卫夫人的‘美女簪花’,得此可称双绝矣!”看 毕,收在匣内,另取出一幅字来,从头细念,是一篇古诗。一面念着,一面称赞。念到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 温”这二句,叹道 :“咳!海宇茫茫,知音有几?”又念到: “天尽头,何处有荒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 不觉拍案叫道 :“水竭山崩,此情难遣!”又念到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梦玉两泪交流,不知所措。
那船已出瓜州江口,只见雪浪银涛,波回浪急。梦玉望着江水叹息道 :“林姐姐,你除了我梦玉之外,谁为知己?”正 在伤心感叹,见查本进来说道 :“咱们多帮上两只红船,扯满 风篷先上前去。老太太们也很惦着。”梦玉点头道 :“很好。” 吩咐帮住红船,扯着满篷,竟奔镇江口去。
梦玉将这首诗收好,又取出一个小卷儿,另是一幅锦袱包着,赶忙解开,见是一卷素纸,上面并无字画。梦玉道 :“这 是什么缘故?“一直摊开,总是一幅素纸,并无别物。”想道:
“这幅素纸,想是林小姐心爱之物,不然又何必用锦袱包裹 呢?”拿起纸来,照照也无一些笔迹,心中纳闷。将纸放在桌上,呆呆的细想。喜儿倒上茶来,梦玉道 :“将这幅纸好好卷 起。”喜儿答应,取在手内,从头卷起,一直卷至后边,刚到尾上,有个小卷儿掉了下来。喜儿拾起展开一看,见是一幅美人儿,对大爷说道 :“原来这里面卷着一幅美人。”梦玉回过 头来,忙接在手内,展开一看,见一带竹林旁边站着个美人。
时样梳妆,一张瓜子脸儿,两道春山,桃腮杏脸,十分俊丽。
一双俏眼,秋水盈盈,似乎欲泣。手中拿着一个灵芝仙草,如有所思的神气。衣上的褶痕虽已勾出,尚未渲染。看那神气,就如活像,十分面善。看到后面,写着几行小字。梦玉念道:
林表姐黛玉,命余写《修篁清暑图》,为伊作照。余以闺门拙笔,未能写其丰采,谨勉力勾摹,仅能形肖。未经完璧,而黛玉已作古人。咫尺山河,美人香土。闺中失此良友,不禁有焚琴之感。余不忍卒笔,因即以黛姐作图之纸,卷其芳容,囊以锦袱,与其平日赠答章句以及刺绣女红,就余之所存者,并收而藏诸匣,交叔父伴黛姐之灵,归葬于平山之麓。使玉骨冰肌与芳容娇貌,常共青草白云,凭其灵爽耳。时年月日惜春氏志于大观园之稻香斋
梦玉念完,不禁大喜,说道 :“原来这是我林姐姐的芳容, 不可冒渎。”忙站起身来,命福儿、喜儿一个一边将这幅小照直举站着,自家对着黛玉拜了八拜,说道 :“知己弟梦玉拜见 姐姐,伏乞香灵不远,鉴我愚衷。”拜毕起来,接在手内,端端正正放在桌上,叫王贵取些扬子江心的泉水泡了一碗龙井芽茶,自家接着供在面前。这一班家人、小子远远瞅着他做神做鬼的样儿,实在好笑。想着快要到家了,只要他心中欢乐,让他一个人像做戏的一样去做,倒省了他发烦。
梦玉也明知道家人们笑话,他恭恭敬敬站在桌边,嘴边唧唧正在祷告,忽然一阵大风,将那小照儿吹出窗外去了。
梦玉大惊,急忙喊道 :“你们快去,将林小姐救起来,若是飘 入水去,我也投入江心去了。”说着,一面就在窗口跨上赶塘。
这些大小家人们吓的魂冒,一齐拼命往外就跑,口里喊道 : “大爷别站在那里,快下舱!我们去找!”几个上来拉着梦玉, 几个赶忙跳下红船,四处找寻。红船上的水手道 :“看见吹出张纸儿来,不像落在水里,只怕总在船上。”众人正在东找西寻,只听见冯裕嚷道 :“有了!”王贵道 :“快些拿来罢!”
冯裕笑道 :“林小姐躲在闷头里呢。”连忙送了过来。梦玉接 在手内,展开看了一看,并不曾泥污损坏,面上的神色才转了过来,嘴里说道 :“姐姐受惊了,都是我梦玉的冒昧。”周惠 道 :“江面上风大,已经要收口子,快到家了,大爷请收起来 罢。到家去书房里慢慢的瞧,又不怕风吹日晒,林小姐也是安心的。方才都是大爷惹出来的事,几乎叫林小姐唱一出《钱玉莲投江》。一会红船去了,再吹出窗外,可没有找处了,林小姐岂不要含怨大爷呢?”梦玉道 :“等我在这照上题上几句, 不枉林小姐与我的一番美意。”说毕,就在照上写了一首道:
一代红颜梦已空,只余黄土伴春风,知君当日伤情处,不在无言泪眼中。自家念了几遍,十分得意。仍将那幅素纸照着卷好,包上锦袱,仍旧收了锁着。亲自将拜匣放在枕边,叹道 :“林姐姐真是个香闺丽质,千古多情!怜我是他的身后知 己,故将这芳容手泽给我收存,若是别人,他也断不肯现出来的。只是昨夜那个冒名的丑妇令人可恨。”走到窗前,将供林小姐的香茶慢慢的喝了。
座船已收入江口,王贵先上前通知伺候。不多一会,船到码头。轿马俱已齐备,水口搭稳跳板,家人等扶着到岸上马。
众家人、小子也骑马牲口。梦玉命冯裕将拜匣好生捧着,看看一同进了南关,穿街过巷已到自家门首。宅里大小家人伺候大爷下马请安。门上老家人槐荫上前问安,梦玉含笑拉手问好。
才到院子中间,那大月光东院门里走出几个管班先生,领着两班戏子给大爷请安。
梦玉略说几句,进春晖堂,转入敬本堂的院子,见东院里的几位清客先生同办事的各位师老爷都出来问好,西院里几个笔墨师爷同唱南词、说大书的先生,俱问安好。梦玉左右应酬几句,由敬本堂后身进了腰墙门,是崇善堂的大厅。这院子里西首几间套房书室,是祝筠看书、起坐之所。廊下一座园门就是意园,乃祝府的外花圃,极林泉之雅致。东首一带明窗净几曲房书阁,系文人韵士相会之处。另有小院内雅屋数间,乃家班内唱生旦相公们的住屋。崇善堂左檐下砖门进去是外面大厨房。由崇善堂进内,是恩锡堂。大厅房院内左右是回廊厢屋。
左廊有座砖门进去是萱苏馆、古香书屋、红豆山房几处会客花厅。右廊砖门内进去,花墙曲院有房屋百十间,尽是家人、媳妇们的住处。
梦玉到崇善堂,听说二老爷在香雨斋下棋,赶忙走进意园,过了绉云书屋、锦香窝、芳草亭,过鸳鸯桥、绿云堂,走老人石,顺着竹径走过有竹山房、春水绿波亭、小米山堂等处,来至香雨斋,见祝筠同汪老爷下棋,旁沿站个小子,拿着白鹅翎扇儿慢慢打扇。梦玉上前跪下请安,祝筠瞧见满心欢喜,急问:
“松大叔到了吗?”梦玉道 :“各官已去迎接, 快到码头 了。”祝筠忙起身道 :“老汪,算我输了罢。”带着梦玉,一 面走着问些在扬州接着的光景。梦玉将平山堂饮酒看戏一切事务前后禀知。一同来到崇善堂,命他进去见老太太请安。梦玉答应,走崇善堂进去。祝筠吩咐,伺候上码头迎接松大人。
这梦玉走过恩锡堂,进到忠恕堂。这院子东边厢房是该班值日上宿家人的住处。东厢房后身夹道,由二门起一直通到忠恕堂后身垂花门止,是内外分界处所。西边另有个小花圃,名蕉雨山房,是尚书的进士同年、梦玉的师傅鞠老爷书斋。垂花门外有该班家人听差,垂花门内东西一带门房,俱是体面老管家婆带着轮班的媳妇们把门听差。梦玉来到垂花门首,该班家人请安,传点里面把门媳妇们开门站立两边,将要开中门,梦玉赶忙止住。这东门房里槐大奶奶、查大奶奶二人正是该班,上前问哥儿好。梦玉躬身回问二位大妈好。查大奶奶道 :“老 太太同太太们很惦记着,快些进去请安。”梦玉点头,转上甬道,见左边致远堂、右边六如阁俱关着门,一直过了景福堂,来到怡安堂大院里。两旁廊下坐着的丫头、媳妇们瞧见大爷回来,就像得了宝贝,一堆儿跑来,这个请安,那个问好。梦玉将头乱点,口里乱应。赵升的媳妇说道 :“太太同两位大奶奶 都在老太太那里,快些去罢。”梦玉急忙走上怡安堂台阶,由卷棚下东边转过影壁,走进一个大砖门,就是老太太的介寿堂。
面前大院子里,两旁摆着几十盆的珠兰、茉莉花,俱是青花磁盆、朱红油的架子。大卷棚下,挂两架鹦哥,瞧见梦玉进来,俱拍着翅叫道 :“大爷来了!”廊下坐的丫头们,赶着过来请 安,连忙揭起湘帘。梦玉走进屋去,有老太太身边的四个大姑娘吉祥、如意、五福、三多正坐在外间屋里,见梦玉进来,都笑着赶忙问安。梦玉回问四位姐姐的好。三多道 :“你去见过 老太太来,咱们再说话。”梦玉点头。吉祥、如意揭起里间帘子,梦玉进去,见老太太坐在一张雕云蝠的紫檀小榻上,垫着嘉纹席炕褥,两个小丫头轻轻的打扇。桂夫人坐在靠窗大杌子上。海珠、掌珠坐在老太太背后小杌子上,瞧见梦玉都站起身来。
梦玉走近祝母面前,磕头抱膝请安。老太太如获至宝,忙将两手在他头上脸上处处摸着,一面说道 :“好儿子,你去了 几日,叫我惦记的食不下咽。白日里同他们混混倒也罢了,晚上是整夜睡不合眼。不知你也想我不想?”梦玉道 :“时刻惦 着老太太。”祝母点头道 :“好儿子,真是我的好孩子。”梦 玉过来给桂夫人请安,桂夫人也摸着他的脸,说道 :“去了几 天,脸皮子晒黑了好些。去见你的媳妇,他们也很惦记。”梦玉过来同海珠、掌珠问好,姐妹两个连忙回礼。海珠问道 : “天气炎热,船上只怕倒还凉快。”梦玉道 :“热倒不怕,就是蚊子利害。一个蚊子至小的也有鸭子大。”掌珠道 :“真说 瞎话,那么你倒不腌些回来吃?”惹的祝母同桂夫人都大笑道:
“我倒忘了,你松大叔叔呢?”梦玉道:“快上来了。”祝母 道 :“你快去见三叔叔,他很惦你,去同叔叔说会子再来。” 梦玉答应,往外就跑。掌珠道 :“慢慢的走,忙个什么劲儿。” 梦玉急忙跑出堂屋,下了台阶,才到西院门口,听见背后有人叫道 :“梦玉,你回来了吗?”梦玉回过头来,瞧那叫他的 不知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承瑛堂情悲叔侄 瓶花阁兴扫痴婆
话说梦玉回过头来,见是桂夫人房里的紫箫姑娘,穿着藕色纱衫,青纱裙子,一双宝蓝缎绣花厚底弓鞋,俏脸上淡施脂粉,鬓边插着几穗珠兰,笑嘻嘻的问道 :“你多咱回来的?” 梦玉道 :“才进来,还没有去瞧姐姐呢。”紫箫走到面前问道: “船上没有热着吗,道儿上受委屈没有?”梦玉道 :“不也就同在家一样,饭也吃的,睡也睡的,就是一个人儿闷的慌。”
紫箫道 :“自你那天出门后,我就许愿吃斋 ,每夜里给你拜斗,我惦记你一个什么儿似的。”梦玉听说眼圈儿一红,拉着手才要说话,紫箫道 :“如意同三多来了。”梦玉掉过脸去, 瞧见他两个带着笑走过来。如意道 :“紫丫头诉委屈呢。你身 上掉了那块肉,说给他,赶着替你补。”三多笑道 :“他补的 地方我知道,额脑盖子上要补上点儿皮,还有一个要紧地方,也是要补的。”紫箫笑骂道 :“浪蹄子,不害臊的!睡着了叫 梦玉的是谁?你还刻薄人呢!我撕开你的这张浪嘴!”说着,才走将过去,三多笑着飞跑去了。如意将梦玉推着道 :“到三 老爷那里去罢,等着闲了咱们再说话,”梦玉点头。如意拉着紫箫到自己屋里去闲逛。
梦玉走到承瑛堂,丫头、媳妇们瞧见大爷来了,赶着揭起帘子。梦玉进去,见祝露躺在外间小炕上,面如金纸,骨瘦如柴,尽剩了一张皮包着一把白骨。脸儿向外,垫着大高枕头。
石夫人坐在旁沿瞅着他,眉头不展,面带愁容。祝露瞧见梦玉,将手略动了一动。梦玉赶紧上前给叔叔、婶子请安。石夫人命丫头们端过小矮杌子,放在炕前给梦玉坐下。祝露问道 :“你去了几日?”梦玉道 :“连今日共十二天。”祝露道 :“我打谅着瞧不见你了!”说着十分伤心,要哭又哭不出来。叔侄们平日最为相得,今日见他回来,颇觉伤心。梦玉瞧着,也止不住的流下泪来。石夫人恐老爷悲苦,只得勉强笑道 :“爷儿们 好几天不见,说说笑笑的欢喜一会,好好的哭个什么呢?你将道儿上的什么事故子,说些给你叔叔听。”祝露道 :“你见过 老太太没有?”梦玉道 :“都见过了。”又问 :“可是你松大叔叔呢,你在那里接着的?”梦玉道 :“在扬州接着,耽搁了 一天这才起身。过江的时候,我先赶上前来,这会儿只怕也到咱们家来了。”祝露道 :“松大叔叔疼你不疼?”梦玉答道: “疼。”石夫人命书带将剥的鲜莲子取来,给大爷吃着说话。 书带答应,将个红玛瑙盘子盛着新鲜剥出的莲子送上。秋雁端过一张描金洋漆小香几,放在大爷旁边。梦玉端着盘子让叔叔、婶子,祝露抓了几个,嚼在嘴里,说道 :“总解不了心中的烦 热。”石夫人道 :“还是吃点藕汁罢。”祝露摇头。 梦玉坐下一面吃着莲子,将路上见的:乡里堂客光着两片子脚在田里种稻,那些姑娘们是怎样纺丝,孩子们在树阴下放牛,男人们都在河沿儿车水,东一句,西一句说给叔叔听。祝露叹道 :“农家原是可怜,听你说起来,这样暑伏炎天晒在那 烈日之下,也就同在地狱里受罪一样。像咱们家里真是天堂。
就只是常要害病,实在讨嫌。”梦玉笑道 :“叔叔说的是。依 我看起来,咱们家是地狱,他们倒是天堂。”石夫人笑道 : “真是傻子!怎么咱们家倒是地狱呢?”祝露笑着说道:“他 偏有他的说话。”石夫人笑道 :“且听他的说话。”梦玉笑道: “他们那些农户人家,男的耕女的织,孩子放牛,大人车水, 树阴下乘个凉,说个闲话,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秋收之后,早早完纳钱粮,制办冬衣,一家子围着炉喝杯酒。戴着朝廷恩典,享着太平风景,真是天上神仙,人间乐土。像咱们家里,看着这样富贵,种种都是罪孽。吃着珍馐美味,尚说烹调不好;穿着绫罗绸缎,又嫌花样不新;大厦高棚,还说暑风难受;重帏厚褥,尚称寒气侵肌。一饭之间几多性命,一天之内无数愆尤。日累月增,罪盈恶积。大则断宗绝嗣,祸延本族;小则疮疡疾厄,害在自身。由此观之,咱们这享福的倒是受罪,他那辛苦的正是享福呢!”石夫人笑道 :“ 这孩子他倒说出理由来了。”祝露道 :“依你说,我是罪大恶极,应该无子,应该 害病的了?”梦玉听说,自知失言,急的满头大汗,脸胀通红,说道 :“叔叔有什么罪孽?不过是点年灾月晦,病几天就好 了。若说是儿子,梦玉就是叔叔的儿子。”祝露看见他面胀通红的,知道他不好意思,用手在他脑袋上摸着道 :“好孩子, 好儿子!”对石夫人道 :“大哥是有儿子。二爷呢,有媳妇不 愁梦玉不生孙子。只有咱们是……”祝露说到这里,不觉气咽上来,两眼直竖。石夫人急的要死,连忙扶住喊叫。梦玉此刻自恨失言,惹的叔叔动气,一会儿无地可容, 只得放声大哭。
丫头、媳妇们都慌了手脚,几个进来相帮扶住,一面去回老太太。石夫人鼻涕眼泪的瞧着难过。
有个得用的姑娘叫做芳芸,因患暑病,几天没有起炕。他的丫头巧儿,跑去屋里通信。芳芸年虽十七,知书识字,最有才情。一听见这信,赶忙下炕走到桌边,在那妆台的小抽屉内取了一枝人参,又将长条桌上小磁瓶内取出些自己常吃的去心麦门冬,拿在手内飞跑出来。因几天不吃一点汤水,头晕脚软再也不能走快,好容易扎挣着走出月光门来到卷棚底下,听见石夫人不住嘴的叫喊、梦玉的哭声,他心中一急,不觉一跌栽在地下,挣不起来。
此刻,松节度正在祝母房中说话,听见承瑛堂来回三老爷晕了过去,老太太登时面色俱变,连忙站起身来,亲自去看。
吉祥、五福一边一个,好生扶住。桂夫人带着海珠姐妹也俱同去。松柱同祝筠跟着过来。老太太越急越走不动,吉祥、五福使劲的扶住进了院门,丫头、媳妇们两旁迎接。有个姑娘飞跑过来说道 :“三老爷已回了过来,请老太太放心。” 。祝母听说,念声“阿弥陀佛 ”,走上台阶,见芳芸面色焦黄,闭着眼 坐在地下,半身靠着门槅。祝母惊问道 :“这孩子是怎么坐在 这里?”芳芸已定了一定神,挣着站起身来,给老太太请安。
祝母扶住道 :“孩子,你病了几天还没有大好,又出来干什么 ?”芳芸将栽倒的缘故回了一遍。桂夫人道 :“很难为他,诸 事细心得力。”祝母叹道 :“好孩子,人参、麦冬放在那里? “芳芸连忙递过去,祝母接在手内,吩咐丫头们扶芳芸去睡, 好生调养。
梦玉跟着石夫人出来迎接,一同走进上房。祝母问道 : “怎么一会儿晕了过去?”石夫人道:“梦玉在这里陪着爷儿 两说了一会话,忽然的晕了过去。老太太过来的这空儿,才回过来。”祝母点头,走到炕边问道 :“你怎么一会儿的又不舒 服?我很怕来瞧你。”说着泪随声下。祝露瞅着也很伤心,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丫头们回道:“松大人同二老爷过来。”祝露点头,吩咐请进屋来。媳妇们揭起湘帘,松柱同祝筠进内,石夫人拜见问好,又问二哥的安好。
两位老爷走到坑前,松柱道 :“三弟,你怎么病到这个分 儿?在扬州我问梦玉,他说近来好些。我瞧着很有些儿病。就是服药,一时也是难得见效,倒不如自己静养,饮食调理,倒还可以痊愈。总是断不可动气性急,慢慢的再去医治。”祝筠道 :“兄弟,你平日最性急,又爱动气。这会儿有病在身,只 好耐着性儿静养,将一切闲气别要放在心上,自然慢慢的会好。
咱们只有同胞兄弟三人,一个妹子,别无多的手足,岂不愿你这会儿就好!”祝筠说到这里,嗓子眼儿上倒像有一个什么东西堵住着的一样,再也说不出话来,眼泪也就像断线珠子,一串儿的掉了下来。
祝母此时心如刀割。石夫人的心早已伤碎,掩着脸不敢仰视。祝露伤悲了一会,叫丫头们端过椅子,摆好脚踏,请老太太坐下。松柱、祝筠亦俱依次而坐。石夫人让二嫂子坐在对面,海珠姐妹过来请安。祝露道 :“多谢你们惦记,你母亲们来给 老太太拜寿,只怕今日也该赶到。我们手足还该要见一面。”
海珠们劝慰一番,走过去坐在石夫人肩下。
姑娘们送茶之后,祝母问道 :“梦玉呢?”丫头们答道: “出院去了。”石夫人道 :“方才同叔叔两个说庄户人家的苦处乐处,他在这里说出多少理来。正说的高兴,见叔叔发晕,他急的大哭起来。”祝母道 :“原来他在这儿同叔叔抬杠呢! 这孩子怎么对着叔叔面前说出这些话来? 怪不得要多心动气 呢!”祝露笑道 :“他知道失言,急的满头大汗,脸也通红。 我故意抠他:依你这样说,我是应该无子,应该生病的了!他很过意不去,也难为他回两句好话,忽然打动我伤心,一时气厥过去,倒并不是他在此怄我的气。这孩子是我家的一个宝贝!”松柱道 :“大哥同荣国公家结了亲家,我同大哥也结了亲家,将彩芝给梦玉做了媳妇。”祝露笑道 :“这也好。怨不得 我方才问他说’松大叔叔疼你不疼?’他满脸通红,半日才回答道:‘很疼。’谁知有这缘故。”祝母道 :“ 他回来见我,也不提起,刚才你松大哥说起,我才知道。又接着你大哥的书子,也很惦你,总叫你好生调养,不要性急动气。大嫂子也再三叮嘱问候,说你大哥的病近来好些,准在秋间起身回来。”
祝露叹道 :“恐我等不到那时候,他们都有……”祝露说到这里,咽住不往下说。松柱点头道 :“兄弟,你的意思我也知道, 你不必忧虑,等我作伐,也替你结个亲家,做你的媳妇。”祝筠道 :“很好。是谁家呢?”祝母笑道 :“我猜着你的心事。”
松柱道 :“姑妈猜着什么心事?”祝母道 :“ 一定是你大 嫂子的意中人要挪到这边来,是这主意不是?”松柱笑道 : “断不是这个主意。大哥大嫂原同我说明才定彩芝,若是将贾 小姐挪过三兄弟这边来,明摆着我替彩芝做地步,不要说大哥、大嫂不肯,就是我也断不肯的。”祝筠道 :“到底是谁家呢? “祝露接着道:“我看起来,大哥竟不用费心,有谁肯同我结 亲家?倒不如求老太太在这几个好丫头里挑一两个,做我的媳妇,就可服侍我的病。”松柱道 :“三兄弟你别管,总在我身 上,横竖叫你有亲家,有媳妇。”祝母道 :“三儿的话也说的 有理,等我商量。不知大侄子说的谁家?你说给我听,看合式不合式。”松柱笑道 :“姑妈,你道是谁?”祝母道:“我知 道你说的是谁?”松柱道 :“我说的是桂老三的女儿。”老太 太问祝筠、桂夫人都一齐笑起来道 :“这很好。”桂夫人道: “我们老三的那个女儿,是八月十六生的,小名叫月生,本名 叫蟾珠。那年进京的时候,年才十二,比梦玉大一岁,长得很俊。在这里住了四五天,梦玉同他是一刻也离不开的,到起身这天两个人直哭了一夜。梅大妹妹在这里还说着笑话,对梦玉道:‘别哭,等我明日做媒,将桂姐姐说给你做媳妇就是了。’三妹妹们起身之后,梦玉想的病了一场。”老太太笑道 : “也就同那年你们彩芝去了,梦玉直病了半年的一样。”祝筠 道:“若是桂老三的女儿,这门亲事不怕他不依。但不知他几时出京?”松柱道 :“我来的时候,正张罗着借银子呢。我听 见说帐行里只肯四扣,银子行平行色,还要押凭。他只要借到手,也就起身的快,大约至迟二十外也可以来了。横竖他也要拢要这里,赶我往杭州转来,他还不肯就走。提起这亲事,他断没有不肯之理。”祝母道:“很好,这件事在你身上。”松柱道:“这交给我。”祝露道:“我若有了媳妇、孙子,真死也瞑目。”说着要哭,又哭不出来。老太太流泪道 :“我知道你惦记媳妇,我自有主意,叫你总有后人。”祝露点头。石夫人听说五中皆断,无限伤心。祝露道 :“既是松大哥替我这一房作 伐结亲家,我心中原有个妥当人,也当面托老太太,等着桂姑娘过门之后,就将这件办了,完我一件心事。”祝母道 :“你 意中还有何人要给梦玉?”祝露道 :“并非外人,就是咱们院 里的芳芸。这丫头不但生得端庄秀慧,亦且知书识字,办事能干。蒙老太太的恩典,另眼看他,我也待他如女。原要打谅给梦玉作个媳妇,因想他到底是个丫头,别叫外人笑话,说我娶个丫头做媳妇,因此我也总没有提起。今日承松大哥这一番美意,倘或桂家的亲事得成,做亲之后,即将芳芸给了梦玉。虽不便为正妻,很可做侧室媳妇。因梦玉是三房共此一子,多娶几个媳妇也很使得。我刚才求老太太在丫头里面挑一两个,为的这件心事,只恐我等不得见媳妇的面儿。”祝母点头,流泪道 :“我自有主意。你提芳芸,我倒忘了他的一件事。”随在 手里拿出人参、麦冬,将刚才的光景说了一遍。祝露点头叹息。
松柱同祝筠道 :“怨不得三兄弟疼他,这孩子也本来办事细 心,将来是要格外看待些的。”老太太吩咐吉祥,将人参拿去铡成片子,同麦冬放在银壶里,赶着煎汤,吉祥接了出去。祝筠道 :“我同松大哥外边去坐,再来看你。”祝露道 :“天气甚热,松大哥请去歇息。”松柱告辞,同着祝筠出去。祝母同桂夫人、海珠们又说了一会闲话,看着吃过参汤才回介寿堂去。
且说梦玉见三叔叔醒了转来,将脸中这块石头放下,又见老太太们在这里,他就趁着空儿一直跑出去。过了老太太的介寿堂,转出东院来到桂夫人怡安堂。那些姑娘、媳妇们都坐在堂前大卷棚下两边花栏杆上。见梦玉走来,也有站起的,也有坐着不动的。梦玉向着他们说笑一会,揭起堂帘走进怡安堂,向西碧纱厨里转入后面轩子里面。东西各两大间,中间是间堂屋,这四大间是桂夫人身边得用管事的姑娘春燕、紫箫、兰生、芍药这四人的住房。四个姑娘都生得姿色娟好,又能干伶俐,在桂夫人面前都很体面有脸。梦玉同他四人就像姐妹们一样。
这会儿,走到东边第一间是兰生的住屋,掀起门帘进去,静悄悄的不见个人影儿,青纱帐子两边都是放下。梦玉轻轻走到炕边,揭起帐子,见兰生正在好睡,鼻息如兰,右手拿着鹅翎小扇歪在炕边,一绺大红须子挂落炕沿,左手搭在席上,两双金镯押着玉腕,穿着青亮纱短衫,映出胸前大红兜肚,白罗挑花裤,笼着一双红缎小弓鞋。梦玉不忍惊动,轻轻放下,捻手捻脚的走了出来。见兰生的丫头莲儿同芍药的丫头闰儿坐在台阶上吃菱角,瞧见大爷都站起身来。梦玉对着莲儿道 :“姑 娘起来,你说我来瞧姑娘来了,见姑娘睡着,不便惊动。” 问 闰儿道 :“你姑娘在屋里没有?”闰儿道 :“咱们姑娘同着春姑娘到集瑞堂陶姨娘那里算帐去了,紫姑娘在老太太东院里还没有回来。大爷到屋里去坐,一会儿就来了。”紫玉道 : “等姑娘们回来都替我说到,我再来瞧吧。”说毕,折转身走 出碧纱厨,正遇着紫箫的丫头莺儿。问道:“你姑娘呢?”莺儿道 :“在介寿堂没有回来。”梦玉道:“你对姑娘说,我来瞧 姑娘,在屋里坐了好大一会,等不得,我去一会儿再来。”莺儿跟着一面答应一面走。梦玉出了怡安堂,走下台阶,绕着往左廊下头一个砖门,是芳芷堂朱姨娘住处。
原来祝筠有四位姨娘,是陶姨娘、李姨娘、荆姨娘、朱姨娘。陶姨娘是专管银钱出入,盘查盐船口岸、当铺绸庄一切销算各帐并内外花园里的鸟兽鱼树,施材舍药,戏子身价,教师修金等项;李姨娘是专管内外厨房日用饮食,什物器具,田庄地土,房产租息,纸张花草,庆寿上坟,柴米烛炭等项;荆姨娘是专管衣穿首饰添修改造,内外大小男女月钱工食,修添家伙器皿,当铺盐船、绸庄盐店大小伙计薪俸,以及各寺庙灯油月米、装金修佛,戏班的套头、刀枪、头盔等项;朱姨娘专管内外四季陈设铺垫、灯彩、字画、古玩,各位大小师爷、相公束修赏封,庆吊礼文、茶酒、小菜果品,修房建屋,花粉针线,围屏戏台,凉棚花炮,戏班一切软行头等项。
这四位姨娘各尽其职,条清条款,内外肃然。桂夫人总其大略,每三个月一报销。祝筠见他们都能干办事,十分欢喜。
因此四个人都得宠爱。这四位姨娘,每人都有两个得力姑娘帮助。陶姨娘的是婉春、疏影,李姨娘的是素兰、秀春,荆姨娘的是仙凤、秋云,朱姨娘的是闰梅、庆儿。还有几个帮办杂物的丫头,或是老太太同桂夫人、石夫人这三处的麻利丫头,看他能干就派到四位姨娘处分房使唤。这些丫头内,还有几个巴结出身的,求着老太太情愿到四处照应,以图将来出门体面的。
所以这四位姨娘屋里正经办事姑娘每房只得两个,倒是帮办的多。遇着办事姑娘们有嫁人、赎身事故等项,就在这些丫头里面挑补。是以无不极力巴结。遇着老爷到姨娘们院里住宿的日子,那些丫头一个个擦脂抹粉争着伺候,两只靴子倒有七八个去脱。设或内中有老爷欢喜的,将手在他身上抹一把捻一下,那丫头的这一乐,比补缺的还要欢喜,从此在这院子里就是满脸儿,什么人也红不过他的了。老爷见他们如此光景,也常常的提拔他们,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梦玉正走到芳芷堂朱姨娘的门口,就遇着一个丫头,叫做东儿。见了大爷赶忙堆着一脸的笑给大爷请安,说道 :“姨娘们都在瓶花阁二小姐那边呢。”梦玉道 :“我本来也要 去看二妹妹。”折转身向西廊绕过怡安堂,顺着一带花墙进了院门。这院名瓶花阁,是梦玉的胞妹修云小姐的住屋。
这修云也是桂夫人所出,今年十五岁,生得天姿秀媚,韵致非凡。不但刺绣精工,亦且娴通书史。这几天因感冒风暑,老太太同桂夫人叫他静养几日,不要出来,因此修云这几天不出房门。老爷的这四个姨娘都同修云合式,每天必定来瞧一两次。此刻姨娘们在太太上房回过事下来,各人在院里办完了事,约齐都到瓶花阁陪修云闲话。
梦玉忙忙的来到院里,丫头、媳妇们瞧见都笑道 :“大爷 来了。”忙着掀起湘帘。梦玉进去,见四位姨娘同修云坐在碧纱厨里,看见梦玉都站起笑道 :“玉大爷回来了。”梦玉走到 姨娘们面前请安问好。四位姨娘也拉着他问好。梦玉同修云见礼,问道 :“妹妹你好些没有?”修云道:“今日觉着好些, 只是还有点子发烧。”梦玉将脸贴着修云的额角道 :“很不大 热,再吃服香薷饮,就可以全好了。”修云道 :“我也懒待吃 药,随他罢。你这几天不在家里,谁不惦记的失魂失脑的。姨娘们成天家不住嘴的念着你。”梦玉笑道 :“怨不得我自从那 日起身,一出门就打喷嚏,一直打到扬州。连喝茶吃饭、出恭 睡觉的空儿也没有,尽剩了打喷嚏。我心中很着急,这是什么缘故呢?有一个人说道:‘这个叫做喷嚏痨。’”梦玉未曾说完,四个姨娘同修云一齐大笑,一个个笑的鼻涕眼泪,连气也喘不过来,只见修云屋里走出芍药、春燕,一面笑一面说道:
“出门几天,就学这样油嘴!”梦玉赶着上前拉手问好,说道: “方才在姐姐们那里,说是都到这里来了。” 芍药笑道 : “怨不得我这会儿也不住的打喷嚏!”梦玉笑道 :“我那喷嚏利害着呢,不住嘴的像放鞭炮似的。”春燕笑的弯着腰,赶忙跑到杌子上坐下,笑个不了。荆姨娘一面擦着眼泪,一面笑道:
“真小油嘴!不在家里叫人惦记,一回来了又讨人嫌。”众 人笑了一会,修云道 :“你还是要吃茶,还是吃果子?”梦玉 道 :“我吃两个荸荠罢。”修云叫双梅取荸荠给大爷吃,双梅 答应,去取了一个翡翠盘子,盛着一盘荸荠放在花梨桌上。梦玉也不让,抓着一个就吃。修云笑道 :“好性急。”只见双梅 取了几枝小银叉子,放在桌上。梦玉笑道 :“费事巴拉的,还 是用指头的爽快。”修云笑道 :“出了门回来,越学的不好了。” 梦玉也不答言,尽着一吃。 只听有人问道 :“大爷在这里吗?”梦玉道:“谁找呢?”双梅道:“是桑奶奶。”梦玉赶着叫道 :“妈妈,我在这里。”原来这桑奶奶是梦玉奶妈,今年 才三十多岁。他当奶子的时候,不过十八九岁,生得有几分姿色,老爷也很得意他。他就仗着老爷的势,又倚着是梦玉的奶子,不觉的自尊自大起来了。因他男人死了,一个奶抱的女儿又给了人,所以老爷怜他,许了养他一辈子。他越发得了意,不但老爷到姨娘屋里来他有醋意,就是老爷坐在太太屋里,他也是不乐。桂夫人同姨娘们也就很嫌他。不知他鬼鬼祟祟的多咱相与上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他说是过继的儿子,叫做桑进良,对老爷说了,叫他跟班。他一天常跑到桑进良屋里去,吃的脸儿红红的走了进来。垂花门的查大奶奶回过几次,老爷也有些冷落他了。因为他是梦玉的奶子,所以人都叫他桑奶奶。
他见梦玉回来不到他屋里,心中有气,故到各处的找他。
梦玉瞧见他进来的神气,早已明白。因为修云身子才好,恐惹他动气,就不等他进屋里,忙走了出去说道 :“妈妈好啊!” 桑奶奶答道 :“我好,叫人家不理!”梦玉笑道 :“慢慢的再同妈妈说话。”说着,一直跑了出去,头也不回,竟自去了。
桑奶奶脸上大抹不开,又知道姨娘们都在这儿,吃了梦玉的这个大干,只得折转身,口里叫着 :“玉哥儿,玉哥儿!”也就 顺着腿儿出了院门,才走不到三五步,仰面一跤,不知栽着那里,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奉慈恩因悲定媳 消郎闷众美联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