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复梦 - 第 10 页/共 53 页
金凤姑娘
蝶板姑娘
雁书姑娘
集瑞堂
婉春姑娘
疏影姑娘
芳芷堂
庆儿姑娘
闰梅姑娘
枣桂堂
秋云姑娘
仙凤姑娘
凝秀堂
秀春姑娘
素兰姑娘掌珠念着,紫箫一路写完。从头念了一遍,说道:
“好是很好的了。但是我在这儿写,怎么将我的名写在前头, 明儿不要叫这些姐姐们骂吗?”掌珠道:“有人骂你,你说我一路念着,一路写的,横竖骂不着你。”只听见一个人走近来笑道 :“我头一个就要骂紫箫。”众人抬头看那进来的不知是 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魏紫箫灯前鸳谱 周婉贞膝上莲钩
话说掌珠正说“不相干,横竖骂不着你 ”,只听见外面一 人笑着进来道 :“我专骂的是紫丫头。”众人抬头,见是仙凤 笑嘻嘻的走了来。五福道 :“仙丫头为何不早来助个热闹,这 是什么时候,又来干什么?”仙凤道 :“我那里有点儿的空? 直忙到这会儿才歇手。那里像你们清闲自在的,爱到那儿逛就到那儿逛,爱到那儿乐就到那儿乐。咱们要想你们这样自在,是断乎不能。我明儿要求老太太调个清闲些儿的差使,这繁缺,我实在来不及。”五福笑道 :“罢呀!咱们巴结着调繁也不能 够,那里像你们近水楼台的热闹呢!”紫箫笑道 :“不但热 闹,还要吃好的。”仙凤不觉面颊发红问道 :“吃什么好的? “紫箫道:“说什么好,就是什么好。”兰生笑道 :“让他喝口热茶,歇歇儿再说罢。”仙凤道 :“热的也不喝,冷的也不 喝,不用你们费心。”海珠的丫头正倒上茶来,仙凤接着呷了一口,就交他收了去。兰生笑道 :“我知道你不吃冷的,又何 苦呢!勉强咽了一口。”陶姨娘笑道 :“罢呀,再说仙丫头就 要急了。”因说 :“你这会儿来,一定是荆丫头叫你来问明儿 的事,是不是?”仙凤点着头道 :“还有一件事,我恐你们要 散,故此赶着来商量。”众人问 :“是什么事?”仙凤道: “就是素兰姐姐,他这几天越发烧的利害,不住嘴的咳嗽,实 在支持不住了。”李姨娘道:“他是二月间阻住身子,我只道是别的,私下问他几磨儿,他总说是病。谁知一天一天的真个发烧咳嗽起来,一天重似一天。他又不肯吃药,竟有七八分的成手,我也很愁。我那里又是个最繁的地方,就是他不病,已经忙不过来,再加着他病,这是那儿玩得开呢!”仙凤道 :“他 方才再三同我商量,现在是老太太的大庆,他实在不能支持,明日准定告病出了这缺,让人好补。谁要调繁的,大家商量商量,去求老太太,别要错过机会。”书带道 :“不用商量,总 不过是介寿堂的这四位姑奶奶里面挑择一位调补。咱们就是磕破脑袋也不中用,倒白费了张罗。”五福道 :“这倒拿不准是 咱们那里的人调,像你不是瓶花阁调繁的吗?”书带笑道 : “你别叫繁缺的听了笑话,咱们承瑛堂比瓶花阁的事务还简的 利害。有了芳芸姐儿一人办去,咱们静闲着,倒不如没有调的时候,在瓶花阁倒还有点事儿办办。这会儿是以简调简,那里算得上繁?再者,说句天理良心的话,咱们承瑛堂的人老太太断不肯移动的。你们岂不明白这就里,不过是三老爷向来多病,咱们这三姐妹是老太太相信得过的人。 十分里可以有一分的 想,不然连一厘也不用去想。”仙凤笑道 :“书丫头倒说出理 来,咱们也不用混说。明儿李姐儿回了老太太,随他老人家做主,爱调谁就调谁。”李姨娘道 :“不但调人,还要求老太太 加派一位姑娘才得呢。不然实在忙不过来。”兰生道 :“且等 明儿再说罢,这会儿也有四更多天,各人去打个盹儿,好起来办事。”陶姨娘道 :“知单我带了去,明儿一早叫人各处知会 罢。”众人说 :“很好。”于是,一齐出了海棠院,纷纷各散。 梦玉定要送兰生们回去,同出院门。金凤们服侍海珠姐妹卸妆安寝不提。
众人走上甬道,分了东西各回房去。梦玉同着兰生、芍药、紫箫一直进了怡安堂。这些该班值夜的丫头,媳妇们都在卷棚下,也有坐的,也有睡的。梦玉们转到后轩,芍药道 :“送到 这里了,你老人家请回罢。”梦玉道 :“我要瞧你们进了屋, 我才去。”兰生道 :“再让一会儿,天就亮了,我实在乏的慌。”说着,进了房去。 芍药道 :“我也扎挣不住了。”梦玉同到门口,芍药进了房门,说道:“小祖宗,明日再会。”梦玉拉紫箫也要送他进屋,紫箫在他手上捻了一下,梦玉会意,同他进了屋去。莺儿在小榻上正是打盹酣睡,紫箫也不惊动他,自家将灯拨亮,壁上自鸣钟正打两下。
时夜漏沉沉,花香袭袭。紫箫同梦玉并肩坐在小凉床上,紫箫道 :“你今日知道三老爷对老太太的说话没有?” 梦玉道 :“什么话?我并不知道,姐姐快对我说。”紫箫将手在他 额上一指,说道 :“小油嘴,在我面前还要装聋作哑呢!”梦 玉道 :“我若知道什么说话,叫我……”紫箫将手忙握住他的 嘴,笑道 :“又要赌咒!半夜三更的说话轻些儿,叫人听着像 个什么样儿!”梦玉道 :“你逼的人着急。”紫箫就将三老爷 对老太太说芳芸之事说了一遍。梦玉喜的手舞足蹈说 :“姐姐 这句话可是真的?”紫箫道 :“我无缘无故的,造个谣言哄你 什么劲儿?我倒有句话问你,你还是同芳芸好,还是同我好?
“梦玉道:“两位姐姐我都是好的。芳芸姐姐疼我,姐姐也疼 我。我同两位姐姐都是一个样儿好。”紫箫叹息道 :“芳芸从 此有了归结,我将来不知怎样一个结局。”说着,止不住的纷纷泪下。梦玉忙将衫袖替他拭面,说道 :“我不能自主,倘有 一线可图,我同姐姐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紫箫听见,说道 :“梦玉,你此言是真是假?”梦玉道:“倘有 一字虚言,天诛地灭!”紫箫止住道 :“休要如此。你既真心 在我,我必保守此身,以死报你。”梦玉道 :“既然如此,我 同姐姐灯前一拜,以订百年之约。”紫箫应允,同站起来点了三枝万寿香,将灯拨亮,两人跪在灯前拜了八拜,站起来又对拜四拜。拜完起来,紫箫道 :“兄弟,从此我同你并力图之。” 梦玉点头道 :“姐姐放心,此事总必能如愿。”紫箫点头道:“天不早了,你去睡罢。我送你去。”梦玉道 :“怕我不会 走?你送了我去又转来,大远的道儿,天要亮了。”紫箫拉着就走,梦玉道 :“你这何苦呢!我叫该班的嫂子们送我去。” 紫箫道 :“他们送去,我不放心。这会静悄悄的一个人儿也没 有,看骇着。”梦玉想来强他不过,只得手拉着手儿转出怡安堂。卷棚下的那些人,都东倒西歪尽皆睡着。
紫箫同梦玉轻轻走下台阶,时月已临西,晓星初出。他两人在甬道上携手并肩,徐行缓步。梦玉道 :“仙凤姐姐方才的 说话,我想来倒是个机会,等我明儿求老太太将姐姐调了过去。”
紫箫大惊道 :“这是你要我的命,是不叫我活着了。若果调 了我去,我一准是死。”梦玉惊道 :“人家谋着要调,怎么姐 姐倒不愿意?”紫箫道 :“你不知其中就里,我是断不去的。 你明儿千急别管闲事,若有别人托你求老太太,你只管替他求,再别提起我。等着我想出别的主意,用着你为力的地方,你再给我出力。我不愿意的事,你断乎不要多嘴。”梦玉连声答应,不知不觉已到了海棠院的门口。紫箫道 :“我瞅着你进去了, 我好回去。”梦玉撒手说道 :“姐姐我去了。”紫箫点点头, 梦玉推开门走了进去,随手将门掩上,寂然无声。紫箫对着门站了有半盏茶时,只听见门响,梦玉又走了出来,看见紫箫还站在这儿,惊问道 :“姐姐,你还没有去吗?”紫箫说:“我 知道你要出来瞧我,何苦呢!你快去睡罢。”说着,走到院门口,向里叫道:“大爷回来了!”里面的金凤们俱还等着,听见都走了出来。紫箫说 :“凤妹妹,你拉大爷进去,这是多早 晚还不去睡?”梦玉道 :“姐姐你也去罢。”紫箫折转身,竟 扬长而去。这里翠翘、金凤们服侍着梦玉,就在东屋里安歇。
一宿无话。
到了卯初光景,各房执事姑娘以及一切内外人等,俱起来梳洗,收拾打扫。垂花门的查大奶奶,叫该班的妈儿领着插花瓶的老华进来,抱着各色花卉,将介寿堂、怡安堂、承瑛堂、海棠院、瓶花阁及各位姨娘、姑娘们各处大小花瓶樽洗尽行添换。那些丫头、妇女们扫地擦桌,洗碗盏杯箸,收烛台灯盏;老妈们收换洗衣服、端净桶,纷纷不一,各司其事。
姨娘们梳洗完毕,陶姨娘处有外管事的傅老爷、何老爷写了领帖,印着恩锡堂的图书,领银五百两;又是各铺店、花园应修应找各项银两,听差的嫂子们等着领银。婉春同疏影兑银的、驳帐的、销算的,陶姨娘一宗一宗的登记发付。
李姨娘屋里是管内厨房的颜嫂子领钱、领海菜、各样应用精美食物。管柴米的汤嫂子领钥匙发米、取炭、放柴及一切应用物件。那些丫头、嫂子、老妈们凡有应是凝秀堂所管之事,都在这时候领的领、发的发,挤了一院子的人。李姨娘同着秀春手忙脚乱的忙不过来,素兰勉强支持着在旁边登记上帐。
朱姨娘屋里发茶叶,发酒、小菜、果品,摆点心、果匣,备这一日各亲友的生日、做亲、出嫁、生子、开丧、出殡等项一切庆吊礼文。庆儿同着闰梅尽力张罗,朱姨娘过目检点,斟酌轻重,然后叫那些丫头、媳妇们领的领、发的发,都到垂花门查大奶奶、槐大奶奶两人手内转交外管事的领去。送的送,发的发,都到晚上缴销报帐。所得大小赏封,俱交凝秀堂按节均派。
荆姨娘除每月初一日发工钱月费的日最为热闹,每常日子不过是几件事务,都还省力,又有仙凤、秋云料理裕如,所以荆姨娘比那三人倒来得自在。祝筠也爱这边清净,一月倒也好几天在他屋里过宿。荆姨娘早起梳洗妆饰完毕,就将应办事务料理妥当。接着集瑞堂听差的嫂子拿了知单来打“知”字。荆姨娘瞧了,写个“知”字,秋云、仙凤也画了“知 ”,交给他往别处去了。他们伺候着老爷的开水、丸药、点心等项,老爷尚在安睡。
且说梦玉一早起来,翠凤们服侍着梳头洗脸,戴上束发冠,穿了衣服、靴子。吃过丸药、点心,走到西屋里同掌珠亲热了一会。时晓阳初出,他走出院门,看见大院子同回廊下那些老妈们正在打扫,拣直绕过介寿堂,进了东院承瑛堂。正屋尚未开门,梦玉走到芳芸门口,正遇着巧儿端着马子出来,看见梦玉呶呶嘴道 :“还睡着呢。”梦玉轻手轻脚走到屋里,见放着 帐子,就轻轻走到炕前掀开帐子,觉得一股温香酥人筋骨,看见芳芸穿着青滚口的白纺绸短衫,水红单绸小衣,身上搭着大红线纱夹被,半享单乌云,侧身向外正然酣睡。梦玉坐在炕沿,将身轻轻睡下。芳芸不觉惊醒,见梦玉忙问道 :“大早的你来 干什么?”说着,将枕头往外拉出点子,让梦玉睡下。梦玉道:
“我惦记着姐姐,特来瞧瞧,不知身子好些没有?”芳芸道: “昨晚吃了饭很舒服,夜间也清爽,比那几天觉着好的多了。 你回来了身子乏不乏?”梦玉道 :“一点儿也不乏。今儿众人 给姐姐做生日,姐姐知道不知道?”芳芸惊道 :“谁替我做生 日?你瞧瞧老爷病到这个分儿,太太急的什么似的,我还有心 肠做生日?这是何苦呢!费这些事,我是断乎不要的。我知道这兴风作浪,又是你的主意。我今儿不起来,睡一天,你们要闹只管去闹,我全不管。”梦玉一团高兴,被芳芸说了个冰冷。
睡在枕头上,一声儿也不言语。芳芸见他如此,心中又过意不去,因将一只手搭在梦玉身上说道 :“日子正长,等着将来 你……”才说到这儿,不觉满面飞红,顿住了口。梦玉心中领会,将头往里挪了一挪,说道 :“今儿实在不是我的主意,将 来我替姐姐做生日的日子多着呢。”芳芸听了,一声儿不言语,定了一定问道 :“是谁的主意?”梦玉就将夜间的说话说了一遍,又将知单念与他听。芳芸道 :“他们还说些别的没有? “梦玉道:“他们没有说什么别的。”芳芸道 :“你方才说的是什么话?还要在我面前油嘴滑舌的装糊涂!”说着,用手在他头上一指,梦玉听了“嗤”的一笑,将脸儿贴着脸亲热了一会,说道 :“姐姐你起来梳洗,我到松大叔那儿去请安,咱们 一会儿再见。”芳芸道 :“又不要到那里去混跑。”梦玉点头, 下了炕,急急忙忙穿东过西到了垂花门,见查大奶奶们都问了好,说道 :“我到意园去请松大叔的安,还要到各位师爷先生 们屋里走走。”查大奶奶道 :“各当铺、京庄、绸庄的伙计们 昨日都来问好,哥儿该去回看回看。别处不用去了,等着他们来过再去。”梦玉点头,走出垂花门,查大奶奶站在门口,对着该班的道 :“去对槐大爷、查大爷说,多着几个人伺候大爷 去回看各铺的伙计们,不要混到别处去。牲口上小心,别骇着大爷。”该班的答应,飞跑出去传话。
梦玉离了垂花门,走过忠恕堂大院子。东边一个小花圃是蕉雨山房,梦玉看文章的老师鞠冷斋先生设帐之所。这位师爷是个进士出身,做过一任知县,因过于拘执,不达时务,难胜地方之任,情愿休致。他是祝尚书的同年,所以祝筠请他在家给梦玉看文章,每年送他五百金束修。鞠冷斋最喜幽静,不通庆吊。祝筠知他的脾气,送他在这忠恕堂的东边蕉雨山房,是个人迹罕到之所。派了两个极爱闲、极偷懒的家人、小子服侍。
鞠冷斋见梦玉聪明风雅,十分欢喜。每逢文期,无不详细批改,悉心讲究,梦玉亦颇能领会。老太太见鞠冷斋是个老道学,甚为钦敬,常将鞠太太、秋瑞小姐接到家来,一住就是十天半月。
鞠太太只此一女,爱如珍宝。
这秋瑞小姐生得艳如桃李,而性若冰霜。同梦玉深相契合,亲爱异常。比梦玉大三岁,博古通今,无书不读,洵为巾帼相如。只是性情古怪,叫人难测。就是同梦玉,亲爱的时候竟似夫妻姐妹,冷淡起来又如陌路仇人;将一个极会温柔、极多情义的祝梦玉,无从设想,只得见他亲热的时候,忍不住的说道:
“古今的闺秀如姐姐者,可为杰出;而世间之如梦玉者, 固不乏其人。但姐姐之所遇者,只惟梦玉。我见姐姐亲爱的时候,待梦玉如同手足还觉过分;忽然冷淡,见梦玉就像冤家还加几倍。这是什么缘故倒要请教,你说说我听。”秋瑞笑道 :“蠢 才!我以你为千古知音,谁知你是个皮相的顽石。你既不明白我的心迹,我倒要说与你听,好叫你这石点头。”梦玉笑道:
“姐姐如果说得有理,我不但点头,还要稽首再拜。”秋瑞道: “但凡天地间有性者未有无情, 未有无情而情之邪正不一。
春之风、夏之云、秋之月、冬之雪,此天之情也。山川花木、鸟兽鱼虫,此地之情也。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此人之情也。天地之情,生生不息,而人之情,则渺渺难名。譬如世间男女,往往自谓多情,就造下无数多情的罪案。或有守礼之人,两心相契,因情而死者不计其数。我前在父亲衙门里,常听见人说,有相与外人而杀本夫者,舍本身应有之情而情于他人,是天地间极无情之人,不可以情论也。至于我同你在五伦之外,直说不上情字,因你在我父亲门下,我同你世谊姐弟,拉扯着算兄弟。我见你举止动作无不合我心意,舍你之外无可与语,所以我打心眼儿的欢喜亲爱。我既爱极了你,我又不能同你百年相聚,徒然叫情丝捆住,枉送了性命。我父母只我一女,我为一己私情失双亲之爱,罪莫大焉!安能言情?所以我亲热你,是爱极了你;冷淡你,也是爱极了你。我恐为情字所困,故不得不亲而常淡,热而忽冷,正是我爱你一片苦心。我打谅你领略我的衷曲,谁知你还是情中的门外汉!”梦玉听了不胜拜服。所以同秋瑞成了个世外知己,彼此并无避忌。这且不提。
且说梦玉到了蕉雨山房, 正值鞠冷斋领着小子在那里浇 花,梦玉走到面前恭恭敬敬作了一揖,问先生安好。冷斋回了揖答了他好,又问些路上的闲话。梦玉告辞退出,方走到恩锡堂,正是这些嫂子们进去的时候,一个个都是俏妆乔扮,瞧见大爷,这个拉着请安,那个拉着问好。梦玉都问了嫂子们的好,又问周惠的媳妇,“婉妹妹怎么不见?”原来周惠有个女儿,名叫婉贞。今年十五岁,生得有十分姿色,又兼伶俐,做一手好针线。闲着时,还跟着两位大奶奶读书写字,同梦玉最说得来。老太太同桂夫人、石夫人都很疼他。到上房来,不是同老太太吃饭,就是海珠们拉去同吃,在里面最为亲密,所以梦玉惦记问他。听周嫂子说才起来,也不多问,就往左边廊下进了院门。周惠家住在尽后,顺着围墙转入西院小门。
这院里是周惠、李祥、陈泰三家住着。李祥的媳妇是下班,抱着个奶孩子,在院子里掐茉莉花儿。梦玉道 :“李嫂子,你 今儿下班吗?”李祥的媳妇回过头来,见是大爷,忙堆着笑道:
“大爷来瞧周姑娘来了?”梦玉笑道:“我特来瞧嫂子的。” 李家的道 :“罢呀!大爷,你别折掉了我的这点福,我留着 还要活几年呢。”梦玉一面笑着,一面走到他身边,见他光着脖子,穿着件青滚口的白纱短衫,青纱裙子,宝蓝缎绣花厚底四寸弓鞋,一头漆黑乌云拖着燕尾,别着一枝金扁簪。梦玉觉着一阵异香扑鼻,问道 :“嫂子,你身上是什么香?闻着很舒 服。”李家道 :“任什么儿也没有,是你自己身上的香。”梦 玉笑道 :“我不信,让我闻闻才放心。”说着,抱住他一路乱 闻,将个李家的笑的手软,几乎把个孩子栽到地上,“哇”的一声哭起来。
梦玉连忙放手,飞跑到周家屋里来。进了屋,走到后面院子,是婉贞的住房。叫道 :“贞妹起来没有?”婉贞听见是梦 玉,忙应道 :“我起来了。玉哥你进来!”梦玉走进屋去,见 婉贞坐在炕沿上,正在穿鞋。婉贞道 :“我听见你昨日回来, 就要进来瞧你,谁知姥姥家里来接我去逛,直下了梆子好一会儿才回来。正想着梳了头,要来瞧你呢。”梦玉坐在他的旁边道 :“我这几天很惦着妹妹,昨日回来,要一点空儿也没有, 我今儿才来瞧你,妹妹别怪。”婉贞笑道 :“有什么怪呢!” 婉贞一面说着,一面穿鞋。梦玉道 :“我替妹妹穿这只。”说 着,拿起那只鞋来,就拉着他的脚要穿。婉贞抿着嘴儿笑的乱推乱推,说道 :“谁家的爷们替姑娘们穿鞋呢!”梦玉笑道: “你不叫我穿一穿,我是不依的。”婉贞想来强他不过,只得 伸出脚来解去红绫睡鞋,说道 :“你套上,等我穿罢。”梦玉 也不言语,将他的这脚儿抱在怀里,左穿右穿闹了好大一会。
婉贞笑道 :“算了,算了,你有事去罢,咱们一会儿再见。” 梦玉道 :“我正来约你,今儿是公分给芳芸姐姐做生日。昨日 知单上没有写着你,我一会儿对他们说,也算上你就是了。”
婉贞道 :“很好。我就进来。”梦玉站起身来说道 :“你梳完头就去,我还要到别处走走呢。”婉贞点头。梦玉出了周家,又到李家的房门口,叫道 :“嫂子,我去了。”李家的忙叫道: “进来歇歇儿去。”梦玉答道 :“再来瞧你。”说着,出了院门,东弯西转,在这些各院子嫂子们、姑娘们处处走到。然后走出崇善堂,拣直进了意园,穿花拂柳来到绿云堂。松大人刚洗完了脸,梦玉走到面前跪下请了安。松柱连忙扶他起来,问道:“回来还不乏?”梦玉答道:“不乏。”松柱正要闲话,只见门上李福进来回道 :“丹徒县赖太爷禀见。”松柱道: “请在二米堂坐罢。”随即赶紧出去会客。梦玉辞过,出了 园门,走敬本堂。在两边院子的清客、杂务、琴棋书画各位师爷先生房里都回看了。走出春晖堂,到了茶厅面前,查、槐两管家俱在那里站着。梦玉走上前去问了好,家人们拉进牲口来,服侍大爷骑上马。槐大吩咐,多着几个跟大爷去,各处一转就回来,不要耽搁。众人齐声答应。
梦玉的马出了二墙门,那些闲散家人们都站在两旁,请大爷安。梦玉在马上欠身答应他们。其余跟出门的上了牲口,前后围着,穿街过巷。凡是祝府的各当各铺,不拘是那位老爷的,都遍处走到,回看了他们。来到西门大街上,梦玉吩咐到鞠太爷家去,众人应了。走不多路,纷纷下了牲口,扶着大爷下来。
家人们忙去打门,打了半日,里面一个蓬头黄发的小子出来开门,认得是祝大爷。梦玉拣直进去,见秋瑞小姐坐在台阶上洗衣服;穿着件细白布衫,月白夏布裙,青布小弓鞋;头上挽着云髻,插着一枝银扁簪。梦玉赶忙请姐姐的安,小姐连忙站起来,扶住问道 :“兄弟,你好!几时回来的,道儿上不辛苦啊 ?”梦玉道:“承姐姐问兄弟好。师母呢?”小姐道 :“在堂 屋里。”梦玉进去,见鞠太太穿着葛布衫,蓝夏布裙,靠着桌子拣芹菜。梦玉跪下请安,鞠太太忙叫道 :“姐姐快扯他!我 手脏。”小姐连忙过来扶住。梦玉走在太太面前问道 :“师母 好!”太太说 :“我好。你去了这几天,我很惦记着。后日是 老太太的大庆,我同姐姐是要来拜寿的。原想着明儿是寿日,就该去,因你姐姐的姨娘是我请他看屋子,他要明儿晚半晌才来,我也只好后日到你们那里去。我明日先叫你姐姐去拜寿罢。”
梦玉道 :“今儿是芳芸姐姐生日,我们大家公分。我的意思 要请姐姐今儿去,大家热闹热闹。我替姐姐出上个分子。”鞠太太道 :“也罢。姑娘,你依着兄弟,今儿就去罢。”秋瑞小 姐想了一想,说道 :“使得。你先回去,我就来。”梦玉欢喜 之至,连忙说道 :“我家去打轿子来接。”小姐应允。梦玉欢喜道 :“我也不坐了,家去等着姐姐。”说毕,辞了鞠太太就 走。鞠太太再三留住喝茶,他头也不回,一直出去了。小子赶忙出去关门。
梦玉到了外面,家人们扶着上马,众人依旧围着。不多一会到家,进二门下了牲口,对着查大说 :“鞠小姐要来,就将 东大奶奶的轿子去接,多派几个人去伺候,要紧,要紧!”查大道 :“大爷请进去,我立刻差人就去。”梦玉又再三嘱咐了 几句,就往夹道里一直进去。到了垂花门,又想起方才帐房里的傅老爷、何老爷那里忘了去答拜,从新又走出忠恕堂,到西边院里答拜了两位老爷。折转身来,飞跑进了垂花门,见过查、槐两位大奶奶,然后进去。正一路跑进景福堂,才转入屏风,谁知里面一人跑了出来,与梦玉碰了个满怀,两人几乎跌倒。
不知那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俏姑娘甘心冷淡 冷小姐羞对荷花
话说梦玉正走到景福堂围门后,不防里面跑出一人碰了个满怀,几乎跌倒。梦玉一看,原来是巧儿,笑问道 :“你慌慌 张张到那儿去?”巧儿应道 :“姑娘差我到六如阁对老安、老 常说,佛前点上香烛,姑娘要去拜佛。”巧儿说毕,匆匆而去。
梦玉转出卷棚走上甬道,瞧见怡安堂前两边栏杆上,俱是艳妆浓饰,锦簇花团,左右回廊下,袅袅翩翩,往来络绎。那些人瞧见大爷,用手乱招。梦玉赶忙来到檐下,见四位姨娘同各堂执事姑娘及周惠的女儿婉贞、杨华的女儿雪姐、金定的女儿美儿、陆进的女儿莲儿等站在一堆。梦玉不知同谁说话才好。陶姨娘道 :“奶奶们刚才进去,你也快去,请过安让咱们见个面, 要去介寿堂回话。老爷在介寿堂请安,快下来了。”梦玉点头上去。
祝府的规矩每日早晚两次请安,都在卷棚下两边会齐。先是梦玉夫妻三人见后,才是姨娘们同执事姑娘见太太,回话已毕,才去介寿堂请安。这是一年四季一定而不可移的规矩。此时地桂夫人才用过点心,海珠姐妹上去请安。梦玉正赶上,以此姨娘们催他进去。梦玉走进怡安堂,到里间碧纱内,见海珠们站在两旁。梦玉上前跪下请安,桂夫人问 :“你见过松大叔 没有?”梦玉答道 :“都已见过。”又回 :“看了各位先生、师爷,各铺的伙计也全已回拜。转到师母家请安,师母同姐姐都说,请老太太、太太的安,一会儿姐姐就来。”桂夫人道:
“正要想着请去。怎么师母今儿不来?”梦玉道 :“要请人来看了家,才能来呢。”桂夫人点头,吩咐 :“往介寿堂去罢。”海珠等答应,三人退了出来。
姨娘们一齐进去请安,回了各人应办的事务,应发应驳的款项,一件一件请太太示下。各人回事已毕,陶姨娘回道 : “今日丫头们公分给玉大爷洗尘,在秋水堂,叫瑞宁班进来唱 几出戏,求太太恩典赏半天假。”桂夫人笑道 :“你们也会乐, 吃个哑酒儿罢,还要唱戏!”朱姨娘笑道 :“明日是芳芸的生 日,今儿顺便替他做生日。”桂夫人点头笑道 :“准你们半天 假。”李姨娘道 :“素兰病重,难以办事。凝秀堂事务最繁, 求老太太同太太恩典,调一个能干人去才好,还要求多派一个才办得下来。现在是老太太的大庆,事务更多。”桂夫人道:
“一会儿回老太太,必得派人才是。”众人答应,出来伺候太 太到介寿堂去。姨娘、姑娘、丫头们跟了三四十个,就像碎锦流霞、彩云香雾。不多会,来介寿堂。
祝筠已往承瑛堂去看兄弟。桂夫人走到檐下,值日丫头启帘伺候,桂夫人进去。老太太坐在纱外间,向石夫人问三老爷的病势。桂夫人上去请过安,同石夫人见礼,问道 :“三兄弟 好些吗?”祝母道 :“你三妹子正在这儿说,昨晚很安静,今 儿早上欢天喜地的很有精神,还嚷着要到这儿来呢。”桂夫人笑道 :“这真是老太太的福气,佛爷保佑,从此一天一天的就 好了。本来瞧着三兄弟那个样儿,不像没有寿的。不过是年灾月晦病这一场。”祝母点头叹道 :“想是神佛可怜我这条老 命,叫三小子病好也未可定。你们坐下,让孩子们好坐。”桂、石两夫人就在榻前对面坐下,梦玉三人坐在背后。众丫头各送香茶,祝母用茶已毕,姨娘、姑娘们上来请安。
祝母笑道 :“婉丫头也搅在这一堆里,走过来我瞧瞧,今 儿为什么打扮这样体面?”婉贞走到老太太面前,桂夫人笑道:
“他们今儿出分子呢。”祝母问 :“那儿去出分子?” 桂夫人答道 :“他们今儿公分给梦玉洗尘,顺带着替芳芸做生日。” 祝母欢喜笑道 :“也不带我出个分子,我竟不知道芳芸是今 儿生日。”石夫人道 :“芳芸托老太太洪福,是明日生日。因 明儿是老太太的寿日,他们没有空儿,以此挪到今儿。”祝母笑道 :“他们鬼鬼祟祟的倒会热闹,是怎么个公分?说给我听 听。”陶姨娘回道 :“老太太一席,老爷、太太一席,三老爷、 三太太一席,都摆在承瑛堂,请老太太同老爷、太太就着三老爷去热闹。丫头们都在秋水堂,求老太太的恩典,赏半天假。
早上是面,晚上酒席。叫了瑞宁班进来唱两出戏。”祝母乐的哈哈大笑道 :“真热闹,真会乐。老爷今儿请松大老爷呢,那 里还有空儿来吃面?咱们上房只要一桌,摆在承瑛堂就是了,要三桌四桌的干什么?但是不出分子, 也没有白吃你们的道 理。”朱姨娘笑道 :“丫头们都是受老太太的恩典,沾老太太 的福气,比老太太赏的分子还多还大呢。”祝母笑道 :“朱丫 头倒会说句话。既这样,今儿竟放你们一天,尽着你们去乐一乐。婉丫头也去罢,别耽搁你们吃面。”桂夫人站起来回道:
“媳妇还有事回老太太。”祝母问 :“什么事?”桂夫人道:
“据李姐儿说,素兰患病,一时难以就好,近来很支持不住。 凝秀堂事务又繁,他实在勉强不来,禀请告病调理。求老太太恩典,另调一个顶补,李姐儿忙不过来,求老太太格外添派。
见那素兰就是不病,也是风吹得倒的,再兼有病,如何办得下去?”祝母道 :“我也想,李丫头同陶丫头都现在带着身子, 往后一天一天的辛苦不起,连陶丫头那里,也得添派一个才好。
既是这样,吩咐将介寿堂、怡安堂、承瑛堂三处的丫头,除了芳芸外,都叫来等我斟酌。”听差的嫂子们答应,分头去传,不一会儿到齐,上来请安,一溜儿站着。祝母将他们瞧了几眼,说道 :“素兰这一缺,给了兰生去顶补罢。”桂夫人道 :“太太调的很好。”祝母道 :“还得添派一个,也必得能干些的 才好。紫箫、书带、三多、如意这几个孩子都能干出色,只是书带现在三老爷那里,少他不得,难以调动。罢呀,竟将紫箫添派在凝秀堂,如意派了集瑞堂,都倒相宜。”桂夫人、石夫人同声说 :“这实在老太太的眼力不错。”祝母笑道 :“竟是这样定罢。等我将这些无事丫头挑两个补他们的缺,再去上档子交代。”桂夫人们答应,吩咐将十五岁以上的效力丫头传来候挑。
只见紫箫走到老太太面前跪下说道 :“丫头蒙老太太高 厚恩典,派在凝秀堂办事,自当勉力报效,但是丫头才具平常,不胜繁任,今情愿同书带对调。三老爷病中服侍及一切饮食药饵,丫头自问实能尽心伺候,断不叫三老爷动气。”祝母听他这番说话,心中想道 :“三小子病中肝火甚旺,一点半点的就 动气。紫箫这孩子人很伶俐,他去倒很合宜。人家都要想着往旺处飞,谁肯到三老爷那冷淡处去巴结?这孩子不嫌冷淡,情愿去出力,怎么不叫人要疼他?”祝母想着心酸,不觉眼圈一红,说道 :“孩子,这是你情愿,不要勉强。”紫箫道 :“这是丫头一片至诚,并不勉强。”祝母点头叹道 :“很好。你果 出至诚,我自然疼你。就将书带调派凝秀堂,紫箫到承瑛堂去。”
桂夫人、石夫人都答应了。紫箫叩谢老太太,又给桂夫人、石夫人磕头,退了下去。
兰生、如意、书带上来叩谢,也给两位太太磕头,媳妇们带着十五岁以上的丫头共三十七个,分作三班上来磕头,分开两旁站着。老太太瞧见头一班第三个,生得很端庄富态,穿着件旧绿纱衫,青纱裙,不像个丫头气慨,问道 :“你叫什么名 字?”那丫头走上前来,跪下回道 :“丫头叫双庆,原在绣花 处当差,去年蒙老太太恩典,拨在芳芷堂学习。现年十七岁。”
老太太点头,望桂夫人们道 :“很去得。”两位太太答应: “去得。”老太太命他另站一边。又看第二班的第五个,穿青 纱衫子,松花纱裙,瓜子脸儿,俏白麻子,高高身材,也有个十七八岁年纪。祝母用手指道 :“你叫什么?今年多大?”那 丫头忙赶过来,跪下回道:“丫头叫长生,现在绣花处当差,今年十六。”祝母点头道 :“去得。”长生站起,同双庆站在 一处。老太太又看那第三班的头一个,生得粉团脸儿,杏眼桃腮,颇有丰韵;穿着淡黄衫子,月白纱裙。祝母看了十分中意,对着桂夫人、石夫人道 :“那三班的头一个好,就是他罢。” 两位太太都道 :“很去得。”那个丫头忙过来跪下道 :“丫头叫江苹,今年十七,现在怡安堂当差。”老太太道 :“就是他 们三个罢。长生补了如意的缺,双庆补了兰生的缺,江苹补了紫箫的缺,书带派凝秀堂,如意派集瑞堂,你们去上档子,各人去交代执事。”众人答应,纷纷出去。
只见芳芸进来给老太太同两位太太磕头,祝母笑道 :“好 孩子,今儿众人给你做生日,我还没有出分子。听见说还要请咱们吃面呢。”芳芸道 :“丫头蒙老太太豢养深恩,二太太、 三太太的教训抚育,丫头就粉骨碎身,亦难图报。”说着,流下泪来。祝母们笑道 :“傻孩子,今儿是你的好日子,欢欢喜 喜的,我要到承瑛堂去吃面,他们等着你拜生日,快去罢。”
老太太一面说着,同两位太太起身,往承瑛堂而去。姨娘、姑娘们先到怡安堂卷棚下,给那新得差的道喜。姑娘、嫂子们围着一堆,将几个新调姑娘应接不暇。
梦玉坐在栏杆上闷闷不乐。紫箫瞧见,故意搭讪着说话,在他手上捻了一下,拣直走进自己屋里去了。梦玉脱身跟着来到屋里,紫箫拉在身边笑道 :“你怪我到承瑛堂去,你心里有 气不是?”梦玉撅着嘴,一声儿也不言语。紫箫将他抱着,脸贴脸笑道 :“傻兄弟,我今儿调到承瑛堂去,这身子才是你的 了。怎么这样糊涂?”梦玉猛然省悟,不觉转愁为喜,抱住紫箫叫了几声“知心的姐姐”。紫箫道 :“这才有二分工程要我 去做,我有一句话照会你,一会儿吃面、吃酒、看戏,你总不用管我,随我自来自去。我从今日起,要下死工夫拼着命,才能够遂我同你昨夜灯前之约。”梦玉听说,两眼通红道 :“姐 姐,我将来何以报你?”紫箫笑道 :“傻兄弟,我同你说什么 报不报,只要遂得我心愿,也就同修行成了正果一样。你以后不要来缠我。要紧,要紧!”梦玉点头。
两个人正在说话, 只见春燕进来叫道 :“鞠小姐来了一会,到处找你不见。”梦玉听见,急忙出去,看见一堆人站在甬道上,赶忙过去,正是秋瑞小姐同着他们站在一处,忙问道:
“秋瑞姐姐多会来的?我怎么不知道?”秋瑞笑道:“来 了半年,那里去找你的影儿?本来咱们这样人,也不配你大爷来接。”一夕话,将个梦玉急的脸胀通红,只是要哭。海珠笑道 :“秋姐姐同你说玩话,也犯得上急成这样。”秋瑞将手中 的挑罗汗巾替他擦眼泪,笑道 :“别没溜儿,谁家说玩话就着 急呢!”梦玉这才欢喜,问道 :“你们站在这里等谁”海珠道: “咱们商量了个主意,因为芳丫头新病才好,辛苦不起,他 若是一处一处的谢到,断来不及。莫若请他到秋水堂,咱们大家团拜,又省了多少事,他又不费力。横竖老太太放咱们一天,早上的面,也不必端来端去的,拢共拢儿都在秋水堂一吃就完了。”梦玉笑道 :“很是。何不就去,又站在这儿干什么?” 掌珠道 :“头一件是芳丫头到六如阁拜佛去了,第二件是各位 新派的姑娘们去接手交代任事,第三件是找不着你,只得同秋姐姐在这里白站着。”梦玉道 :“既如此,咱们何不到秋水堂 去等他们不好吗?”三多道 :“等着芳丫头来了再去。”荆姨娘道 :“秋小姐出了四两分子,芳丫头怎么好收呢?”梦玉不 等秋瑞开口,说道 :“芳姐姐必定收的。”荆姨娘道 :“未必,可以同你赌东。”梦玉道 :“赌什么?”荆姨娘道:“若是芳 丫头收了,今儿众人的分子全是我的;若是不收,今儿一早一晚都是你的。如何?”梦玉道:“谁作保人?”朱姨娘道:“在地儿都是保人。”正说着,看见芳芸已转过景福堂来, 正要 往海棠院去,众人赶忙叫住。芳芸瞧见,只得往甬道上来。走到面前,五福道 :“咱们会齐,都到秋水堂团拜。”芳芸道: “我应该一处一处去拜谢才是。”秋瑞道 :“都是好姐妹,谁还来争你的理?等着你身子大好了,慢慢再谢罢。”荆姨娘手中拿着个白纸红签的包儿,递与芳芸道 :“这是秋小姐的祝 敬。”芳芸接着,向秋瑞道 :“怎么叫姐姐又费心,改日再谢。” 原来海珠、掌珠、修云、紫箫、书带、三多、如意、兰生、芳芸、春燕这十个人,都是鞠冷斋学诗的门人,所以同秋瑞是世谊姐妹。荆姨娘见芳芸收了秋瑞的分子,急的满面飞红。梦玉拍手大笑道 :“赢定了,赢定了。”海珠、秋瑞这一班人笑 道 :“输了,输了。”芳芸不知缘故,问道 :“你们笑些什么?”三多忍不住,就将他们两个赌的东道说了一遍。芳芸笑道:
“本来荆姨娘是要输的。秋姐姐给我的东西,我还有个不收 吗?”正说着,见那新派差的姑娘换了衣服一堆儿过来。长生道 :“咱们三个人今儿再不想赶上出分子,这真是托玉大爷同 芳芸姐姐的福气。”众人道 :“咱们到秋水堂去罢。”秋瑞道: “早知道等到这会儿, 我方才就该同二妹妹到三叔叔那里 去,都见过了。二丫头去这半天又不来。”海珠笑道 :“才说 曹操,曹操就到。那不是二丫头同紫丫头来了!”众人道 : “咱们慢慢走进园,到秋水堂去等。”众人应允,都往如是园 来,顺着回廊修竹转到竹香梧影山房。秋瑞道 :“你们这些人实在懒,这两棵梧桐树上斑斑点点的,也不叫人洗洗。”梦玉笑道:“我出门十来天,谁有这雅意来洗梧桐?”众人一路说笑,穿出竹林卧石,嶒层幽溪。曲折山凹处为夫出堂,高下梅树约有数十株,迤逦东去,一带竹篱遮着茅屋数间。由小径向西转过飞云石,只觉得一片荷风沁人心骨,满池里莲花大放。
一齐来到秋水堂,姨娘们早已差人结彩挂灯,茶房内派人专司茶酒,开了富春阁后门,传瑞宁班伺候。这秋水堂同富春阁俱有戏房,向来演戏之所。海珠们靠着栏杆,看那荷叶里的露水就像翠珠绿玉。秋瑞道 :“怎能够将荷叶里露水取下来泡 碗茶吃,真是有趣。”海珠、芳芸、梦玉一齐笑道 :“我也正 想着这味儿。”秋瑞道 :“等二姑娘同紫丫头来,看他们想得 到想不到?”正说着,修云、紫箫、书带跟着一群丫头们来了。
修云笑道 :“你们走的好快,咱们这么撵也撵不上。”梦玉问 道 :“二妹妹今日大好了吗?”修云道:“好了,不过身子发 软。你先在那儿?我出来半天也总没有瞧见。”梦玉道 :“我 在紫姐姐屋里。”荆姨娘道 :“咱们不用说闲话,且将生日拜 过再说别的。”众人都说 :“有理。”一齐到戏毡上团团站定, 跪下去拜了四拜起来。芳芸、梦玉拜谢众人,又一齐跪下拜了四拜。真是花枝招转,彩蝶翩翩,众人拜完十分欢乐。
秋瑞道 :“二丫头,紫丫头,你两个来瞧瞧景致。”修云 同紫箫走到栏杆边。梦玉指道 :“你们瞧,荷叶里是什么?” 紫箫道 :“都是露水,取来泡茶真是琼浆玉液!”修云道 :
“我想着泡茶,紫姐姐有此心?”海珠们笑道:“咱们早说过 了,要试你两个的雅俗如何。”修云笑道 :“这叫做二人同心, 其利断金。”掌珠道 :“趁这会儿露水未干,咱们叫些丫头坐 了采莲船,每人拿个净碗到荷叶里取下来,吃个荷叶露茶。你们说好不好?”众人一齐大赞,芳芸道 :“此计虽好,必得有个章法。咱们共有几只小船?”朱姨娘道 :“如是园有八只采 莲舟。”芳芸道 :“咱们只有六只船,每船头上坐一人,船舱 左右二人,各拿净碗一个,面皆向外,后梢一人摇船,除了摇船不算外,六只船共三十人。将船轻轻放入荷花深处,各人尽力去取,可以顷刻而得。”梦玉乐的大嚷大叫道 :“妙极!妙 极!我也去。”海珠道 :“罢呀,祖宗!你同秋姐姐在这儿瞧 着,等咱们去取了来请你。”秋瑞道 :“也罢,你同我在这儿 瞧罢。”梦玉只得勉强应允。众人脱去外面大衣,叫媳妇们将戏场关上,解下纱裙,一阵的俱到那垂柳堤边码头上,各上莲舟。每船上是一个会摇船的嫂子,解去缆,手中执着桂楫兰桡,向着碧水清涟轻轻荡去。
这秋水堂上,只剩了秋瑞、芳芸、梦玉、陶、李姨娘五人,同着些大小丫头而已。各人都在四处观看。芳芸因身子才好,辛苦不起,坐在一边歇息。陶、李姨娘两个靠在窗口商量老太太生日之事。梦玉同秋瑞坐在栏杆上,望着他们都到莲花深处,一个个绿叶红妆,争妍夺媚。梦玉不觉心旷神怡,手酥身木,不知这身子是在何处。正看的出神,觉得有人将他乱摇乱晃,定了定神,见是秋瑞笑的耳红面热的说道 :“怎么一会儿发了 呆?人家说话你也不听见,叫你又不答应,这是什么缘故?”
梦玉笑道 :“我瞧着他们,不觉出了神,姐姐叫我总没有听见。” 秋瑞笑道 :“我前日瞧见一本书上,夫差在姑苏台看那些美 人采莲花,夫差竟晕了过去,赶着灌姜汤还救了三日三夜才醒过来。”梦玉不等说完,止不住哈哈大笑,说道 :“不知西施 在旁边是怎样的着急!”秋瑞回过头去道 :“ 你看那一朵莲花,开成一大堆。”梦玉看见说 :“哎哟!是朵大并头莲。” 秋瑞不觉失口道 :“物犹……”赶忙顿住,已是红晕桃腮。梦 玉早已听见,忙问道 :“姐姐,你念什么?”秋瑞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香远益清。这几句都是写莲花的精神,只可惜将他比过六郎莲,虽不染污泥,不能不千秋遗恨。”梦玉连连点头。秋瑞将方才的失口,不露形迹轻轻掩过去了,说道 :“兄弟,你叫他们倒杯茶我吃。”梦玉恐丫头们手不洁净, 亲自去端了一杯梅片新茶过来。
只听见那些采莲船在那荷花之内笑语喧阗,你问我答的好不热闹,渐渐都到秋水堂面前来了。陶姨娘问道 :“有了多少 ?”船上答道 :“每人都有大半碗。”李姨娘道 :“算了罢。
你们打谅着要洗澡吗?咱们等着要吃面呢?”海珠们听说,一路回船,一面接露,陆续又到码头,你递我接慢慢上岸,都是笑嘻嘻走进秋水堂来。丫头们将花露俱归一处,满满一大古磁瓶,上面用新荷叶扎了瓶口,放在大炕桌上。翠翘等各人服侍海珠们穿上衣裙,戴上珠翠。
众人赶着穿戴完备,李姨娘吩咐摆面,丫头们赶着摆设桌椅,对着戏场一圈儿摆了八席。众人让梦玉、芳芸坐中间两席正面,他两个那里肯依!让了半日,海珠道 :“今儿的面准吃 不成,不要说芳姐儿,连梦玉也闹的一股子酸气,好讨嫌!”
梦玉笑道 :“芳姐姐,咱们就依了他们,省得让个不了。”芳 芸道 :“既如此,我同秋姐姐一桌,你同二小姐一桌。”众人 道 :“这倒很是。”梦玉、修云坐了首席正面,旁边是紫箫、 仙凤二人;芳芸、秋瑞是二席正面,左右是三多、如意;三席正面是海珠、陶姨娘,两边是兰生、五福;第四席掌珠、李姨娘,左右是吉祥、秋雁;荆、朱两姨娘是第五席正面,两边是翠翘、蝶板;第六席的正面是双庆、书带,左右是文来、春燕;第七席的正面是秋云、长生,两边是芍药、雁书;江苹、婉贞坐了第八席的正面,两旁是婉春、疏影。还剩下双梅、秀春、闰梅、庆儿四人在七、八两席上各添两坐,又将雪儿、美儿、如心三个添在三、四、五桌上。摆了八席,共坐三十九人。陶姨娘派了十几个后生干净妈儿们在此伺候,各姑娘们手下丫头斟酒服饰。
海珠道 :“吃面有一会耽搁,何不叫他们先唱几出呢?” 众人都道 :“很好。”吩咐开掉戏场门,将中间长挂屏卸去, 露出纱缦后场,就以纱缦背后两边戏场门挂着大红满绣门帘。
有个十二三岁的小旦,穿着大红衫子,包着头,拿着牙笏同笔走出戏场,朝上磕了三个头,起身走到梦玉桌前请点戏。梦玉道 :“仙官先来代吃杯寿酒。”仙官接着一饮而尽。梦玉抓些 果子给他,说道 :“不用点戏,拣着吉利些的唱几出,等吃完 了面,唱全本《无底洞》,要看你这蝎子精。”仙官答应,转身要走,朱姨娘叫过来,将手摸着他的脸说道 :“一个多月没 有瞧见你,倒像又长了些。”将杯酒递到他嘴边,仙官喝了。
翠翘笑道 :“包着头倒很像庆儿的妹子。”众人听了大笑。 仙官回到戏房妆扮。不一会,鼓响锣鸣,开场是《大八仙西池庆寿》。梦玉背后一个丫头高声叫道 :“赏坐。”纱缦里 的后场一齐坐下,仙官出来磕头谢坐。场面上站满了八仙、王母、仙子以及海上诸仙,十分热闹。齐声唱着“寿筵开”的曲子,真是笙歌嘹呖,响遏青云。曲子唱毕,只听见王母说道:
“今日乃本府芳姑娘千秋大庆,诸仙子理当献上蟠桃春酒,以 祝康宁福寿。”两边扮的仙女捧着一盘桃子,一对镀金爵杯,斟满寿酒送到芳芸面前跪下。芳芸将酒饮干,吩咐将鲜桃供在几上。梦玉心中大乐,丫头们放了庆寿赏封,芳芸另赏几吊钱。
班子里谢过赏,领了下去,接着又唱几出吉利戏。席上正在用面,有个丫头上来在梦玉、海珠耳边说了几句话。见他们站起身来,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巧语说风情不妨画卯 苦心尝药味慨试鸾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