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复梦 - 第 3 页/共 53 页
林之孝十分惊叹。王夫人命将宝钗、珍珠的衣服、护肩给林之孝观看。林之孝接着,站起来定睛细看,甚为惊异。王夫人道:
“我患病二年,百药无效。若不是宝玉的灵丹,如何就能脱体?” 林之孝道 :“奴才心里也想着,太太病的日久,怎么今日比前 几年不病时精神还好?谁知是宝哥儿进了太太的灵药。本来宝哥儿生下时,原是怪异,人人都知道是有来历的人。如今果然成了仙得了道。俗语说的好,一人得道,九世升天。以后太太可不用十分惦记他了。”王夫人道 :“从此以后,我这心倒可 以放下。”林之孝道 :“刚才说老爷提起什么房子,奴才还没 有听真。”宝钗同珍珠又将老爷吩咐的话再说一遍,并说 : “太太回南之事,都托在你一人身上。说是住咱们这宅子的人, 祝亲家知道。”王夫人笑道 :“不知这祝亲家、桂亲家是谁?” 林之孝连声答应道 :“奴才受这府里三代深恩,不敢不诚心报 效,竭尽犬马。今日老爷成了神,还将这些重事委付奴才,奴才敢不耽承报效吗?”宝钗点头道 :“老爷谆谆吩咐,知道你 老成忠正,不负所托。太太回南事繁任重,大非容易。我同四姑娘敬你一杯酒,以慰老爷托付之心。”命丫头们执了壶,同珍珠把盏。林之孝望空磕头,谢过老爷、太太,跪饮三杯。王夫人欢喜之至,说道 :“家门冷落多年,必须回南整顿,重兴 故业,庶不负祖宗功绩。只可惜荣公世爵,子孙不能世守,深以为愧。”宝钗道 :“太太回南后,培植子孙,书香有继,这 就是不负祖宗功业,何必以世爵为念!”李纨道:“我只愁这座宅子如何去得掉,连着这大观园,谁也买不起,就是房牙子知道要卖,谁敢进宅来瞧?这件事有些难办。”林之孝道 :“咱 们家要卖宅子,最是一件难事。但是老爷说住宅子的人祝亲家知道,又说桂亲家短少盘费,咱们就着回赎金陵祖屋。奴才想,住这宅子的人,自必来找咱们,不用托人张罗。倒是金陵的宅子,原典给兵部郎中桂三老爷,他同咱们家是同寅相好,怎么老爷称他是亲家?自然还有个什么缘故。”珍珠道 :“这些事 自有一定的机会,一时亦难以揣度,倒是太太先将金佛一事赶 办,以解冤孽要紧。”王夫人点头,命宝钗将锭赤金递与林之孝道 :“你与我赶着造尊佛像,我明日亲送去铁槛寺中,给尤 二姐解冤释恨。虽是宝玉众人将他两个冤恨解开,到底腹中那块金子终非了结,不能无恨。我如今替他造尊金佛,供在铁槛寺中,朝夕谶经,可以消他几世的怨气。你去找个高手匠人,赶紧打造,我明日亲自送去供奉。”林之孝答应,双手接着,连声叹息道 :“不是奴才大胆说,这都是凤二奶奶过于残忍。 活着的时候,尤二奶奶奈何他不得,如今凤二奶奶在阴司里,那里有当时的威势?尤二奶奶这一腔怨气,自然是要报的。幸亏宝哥儿同众姑娘的情面,才将这一件冤帐了结。不然是不知道要报几世的仇恨呢!”王夫人们不胜点头叹息。林之孝道 : “明日断来不及,奴才命他们赶紧去办,请太太后日到寺拈香 罢。”王夫人点头道 :“很好,就是后日。只要办的妥当。” 林之孝答应,谢过太太赏酒,退了出去。
平儿道 :“我要回去给来旺家的烧了纸锞,再来吃饭。” 王夫人道 :“我常远不到你那院里,等吃过饭,我也同去逛逛。 今日又是大好月色,到你家去喝茶说话。”珍珠们连声答应,又饮了一会,伺候太太用饭已毕,同到平儿院里闲话不提。
且说贾琏带着小子三儿,主仆两个骑马出城,见路旁两边俱是高柳垂阴,野花含笑。村庄上那些孩子们挎着筐子满地上争拾马粪。行过一座板桥,只见一望不尽的麦浪黄云,被风摆着层层叠翠。贾琏正看得怡心悦目,忽然道旁麦地里飞起几只白鹭,雪光闪闪,刚欲飞入浪中,又惊起一阵乌鸦,跟着那白鹭冉冉飞去。主仆两个顺着柳堤信马走去,见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横坐在牛背上,口里唱着山歌,随着那个牛慢慢过来。听他唱的山歌道:
送郎送到黄土坡,手拉手儿泪如梭。郎与姐儿一件衣衫作纪念,姐送情郎一个大窝窝。郎说我吃着窝窝想着你,你别将我的衣衫丢下河。姐说情郎忒心多,我不丢你你丢我。你丢我去采花草,采了这窠又那窠。可怜我似檐前水,点点滴滴不离窝。郎说姐儿不用多心罢,我也想你你想我。
贾琏叹道 :“咱们骑着骏马,倒不如他坐在牛背上的有趣。” 行走多时,来到一座土地庙前, 两旁那大槐树下坐着好些挑担的买卖人,俱在树阴下歇脚。贾琏道 :“咱们也歇会子,再 去将牲口拉去饮水。”三儿答应,取下马褥铺在一边树下。贾琏靠着树根,甚觉凉爽。
只见那担夫中有一个后生,起身走过这边,对着贾琏道:
“二爷,怎么今日得闲出城逛逛?”贾琏向他细看,认得是常 在府里送炭的老张,因答道 :“我要往铁槛寺去,牲口上乏的 慌,在这里歇个腿儿。”老张道 :“铁槛寺的这条道儿过不去。” 贾琏急问 :“为什么过不去?”老张道:“那座石桥去年 被大水冲断,有好几村的人要进城去都绕着道儿,多走八九里、七八里、十来里的都有。这座桥原先原是那些庄户人家共发善心,不拘男女大小随缘乐助凑攒了几年,好容易才将这桥建造成功,以此就取名万缘桥。如今,村庄上这些人家穷的多了,家家自顾不暇,那里能够做好事?就有一二处有钱的人家,别样上面倒肯花钱,若提起做好事,比剥他的皮还要心痛呢!”
贾琏道 :“这桥要多少银子可以修造?”老张道 :“这工程大着呢,总得几千两的足平足色,少了不能。”贾琏道 :“比 如这会儿有人发心造桥,托谁去办呢?”老张笑道 :“我的 爷,这会儿那里有这样的大善人?要他有钱,又肯发心,还怕没有人给他去办吗?这也不过是咱们爷儿们白说话。若是有这样的大财主大善人发心去建这桥,只用托东庄上的刘长者,交给他办,又省钱又结实。二爷不知道,这刘长者就住在咱们东庄上,他家几代都是工部的石匠头儿。他家世代忠厚,人人都叫他家是长者。这老刘长者是前年不在的,这会儿是小刘长者,也有五十多岁,有三个儿子,都娶了媳妇,一家子过的很和气。
他家原很过得,因那年修皇陵,管工的官要使费,想他给的不够分儿,诸事挑持。说他的石头大也不好,小也不好;厚的叫他铲的精薄,薄的又要叫他换厚。闹得他左赔右赔,将一分家私赔光还不饶他。后来我听见说,幸喜咱们老爷正在工部里做员外,对那些管工的官儿们说了情,好容易才将这件工程完结。
那刘家的父子,将咱们老爷就感激了个使不得。这会儿提起老爷来,他们还是念不绝口。他们父子为人正直,从不欺心骗人。
以此这些各庄的大大小小,都同他很相好,谁不相信他呢?”
老张正说未了,三儿带马过来。贾琏起身,小子搭上马褥,问老张 :“咱们到铁槛寺,往那条路去?”老张道:“打这儿向 南去,过了赵公爷的坟,向西一拐,转过柏树林,拣直向东去,走到土神庙戏台后身,再向西去,过一座长板桥,向着南去就瞧见铁槛寺的那一带树林了。”贾琏命三儿记着。主仆上马依着他的话,扬鞭而去。果然转向东西,过了长板桥,一直来到铁槛寺山门下马。有个沙弥瞧见,赶忙入寺通报老和尚。
贾琏往里进去,见老僧法本出来迎接,上前施礼说道 : “长远不见二爷,今日是什么风儿刮到这儿来呢?”贾琏笑道: “特来照顾你的买卖,找你商量。”二人来到方丈,与法本见 过礼,彼此坐下,侍者们送茶伺侯。法本问 :“太太、奶奶安 好?”贾琏答应 :“都好。”法本道 :“我本来惦记着,要进城去瞧瞧太太同爷们,因为这赶车的有病告假回去了,一会儿找不着个妥当赶车的,因此这一程子出门就很不便。像前几天珠子王家、元宝张家都套了车来接我,一进城去,二爷想,还由我做主吗?一住就是几天,还有好些太太、奶奶们都等着我去做经事。做了这个太太的,不做那个太太又使不得。咱们本寺这几个和尚如何去得?我只得外请了几位南僧去做经事。这家那家的一连闹了一个多月,把这些和尚一个个多闹的垂头丧气,倒像害了一场大病。我也乏了个使不得,养了这一程子,这两天才扎挣得住。”贾琏笑道 :“怨不得我刚才瞧见你软瘪 郎当的,没有点儿阳气,谁知是经事做坏的。”法本笑道 : “好,二爷该罚个什么,自己说罢。”贾琏道 :“这是你说的话,罚我个什么劲儿!”法本笑道 :“罚你五十斤香油,点佛 前的灯罢。”贾琏道 :“罢呀,你拣直的说厨房里香油快吃完 了,又何必拉扯在佛爷身上去!”两人正在说笑,侍者来问晚饭,贾琏道 :“且等一会,我今日来没有别的缘故,是要给凤 二奶奶同尤二奶奶做几天道场功德。明日就要起经,先是太太给他拜三天水忏,再接我的经忏。”说着,向怀里取出白银三十两,递与法本道 :“你且收着,做完经事,咱们再算。”法 本道:“算不算再说,只是如何来的及?要到四方八路去请人,明日料理妥当,后日一早起经罢。若说是给凤二奶奶念经,连这几两银子都不该收才是。想着凤二奶奶生前,每年佛爷跟前不知花多少钱!就像那年蓉大奶奶出殡,凤二奶奶那样的张罗,那一件事不要经他老人家的心坎儿上打个照面调停的妥妥当当?
谁不赞他!后来收下来的那些素供饽饽,桌子陈设的那些东西,拢共拢儿都给了咱们寺里;又把那些剩下的米煤柴炭也给了寺里,叫咱们这些和尚直吃了一年。后来听见凤二奶奶升了天,谁不伤心流泪哭的要死。至今这些和尚,睡里梦里都想着凤二奶奶呢!”贾琏听了,止不住哈哈大笑道 :“罢呀,都是被你 们这些和尚想他,将他想的下了地狱,你们还要想他呢!”法本也觉好笑道 :“我说话拙,二爷别挑眼儿。”贾琏笑道: “结了,咱们说别的罢。”又在怀里掏出一包儿来,说道: “这是凤二奶奶的一支头发,你放在磬里也使得,木鱼里也使 得,另请一位有德行的戒僧对着头发念七昼夜金刚经。”法本道 :“这又是什么讲究?”贾琏道:“你别管他,只管依着我办。”法本点头,收了头发。贾琏吩咐侍者 :“命三儿将我的 衣包带进来,交你师父收着。”和尚们摆设晚斋,贾琏一面吃饭,问道 :“有个刘长者,不知你可认得?”法本笑道:“他 是石匠头儿,就住在咱们这东庄上,成天在寺里说闲话。才不多一会儿回去了。”贾琏道 :“你着个人去叫他来,我要问他 说话。”法本点头,吩咐着人去找老刘,刘贾府琏二爷找他说话,请他就来。侍者答应。贾琏用斋已毕,取水漱口,小沙弥伺候洗脸净手。不一会,有个侍者领老刘进来。法本瞧见,起身笑道 :“老刘,琏二爷要找你说话。”贾琏抬头看那人,有 五十多岁,花白髭须,长方脸儿,一团和气,走进来望着贾琏就要行礼。贾琏赶忙拉住,说道 :“久仰,你家几代长者令人 可敬,今我有话相商,奉请过来,别要拘礼,请坐下,我有话说。”老刘道 :“爷在这儿,匠人怎敢坐?况且老爷又是匠人 一家恩主,匠人更不敢乱坐。”贾琏道 :“你这样拘礼,我就 不好同你说话了。”法本道 :“罢呀,老刘你别谦让,咱们这 二爷不比别的爷们,让你坐,你告个罪儿,只管坐着罢。”老刘听说,只得告罪,歪着身子坐下。
贾琏道 :“请你过来没有别的,要同你商量万缘桥之事, 不知要多少银子才能修造成功?”老刘笑道 :“这个功德是 二爷独办呢,还是别人托办?吩咐明白,匠人再说。”贾琏道:
“是我打谅要办。”老刘笑道 :“若是别人办这件功德,非离了五千两不能;若是二爷要办,只须二千五百银,也就办得起来。”贾琏道 :“怎么我办就少这些?”老刘道:“有个缘 故。那年匠人同父亲承办皇陵,因管工的官儿除了例规外,另要使费。匠人的父亲因这件工程并无出息,不肯另给使费。谁知工上的官儿们怀了恨,格外挑持,驳掉好些石头,不准报销,因此将一分家财赔个干净。后来工程告竣,将那照例的工价又要核减去十分之四,匠人父子急的要寻死上吊。这天在工部衙门口正遇着咱们老爷,匠人父子就拦着车诉说苦情。蒙老爷恩典,向着那些大人们力争,才将照例的工价准销。老爷不但救匠人父子性命,连匠人一家子性命都是老爷恩赐的。后来驳下这些石块,至今堆在庄上。去年原打谅要修造这桥,除石头不算外,将那些应用的石灰、桐油、白矾、麻筋、木桩、铁绊以及匠人们的工价、运石的脚费细细估计,必得二千五百银子才能完工。匠人无力,将这条心也就歇了。而今二爷发这个大善心,做这件大功德。除那石头是匠人报老爷的恩典不算外,二爷竟交给匠人二千五百银,匠人给二爷出个力,办成这件大功德,比什么好事还要功德浩大。匠人也沾二爷的光,得些好处,这便一举两得。若是别人要办,还得算二千五百两的石价。”
贾琏道 :“既如此,事很凑巧,就将这事奉托,送你二千五百 两银子,成功后再谢。”老刘道 :“既是这样,我连立碑、刻 字、建碑亭,一箍脑儿都给二爷包办。”贾琏甚喜,说 :“后 日在此念经,就是这日开工罢。必须赶办。”老刘道 :“既开 了工,自然赶紧去办。”贾琏点头吩咐老和尚 :“殿上佛爷前 点上香烛,我要磕头祝赞。”法本亲自去点香烛。
贾琏带着这老刘同来大殿,虔诚拈香,跪在佛前,将凤姐心事并现在修造万缘桥之事默祷一遍。拜毕,命老刘也过来拜佛,随在手上取下一只赤金手镯,递与老刘道 :“以此为定, 即以奉托。”老刘道 :“二爷已在佛爷前拈香立愿,等着后日 开经破土,就动起工来。不拘几时,匠人到府里来领银子,又何必给定?”贾琏道 :“这不过是点诚心,等着完工之后,我 再谢罢。”老刘不好再推,只得双手接着戴在手上,说道 : “天气尚早,二爷骑个牲口到河边去闲逛逛,就便瞧瞧桥的形 势。”贾琏道:“很好。”吩咐三儿赶忙去备牲口。老刘向老和尚借了一匹马,不一会儿都拉在庙门伺候。
贾琏辞了法本,同老刘骑上牲口,一同三人在柳林之下迎着夕阳西去。真是村庄如画。约莫走了三五里来路,望见一道长河,清波荡漾,回环曲折,不知有多少远近。正在遥望,早已来到河边。老刘用手指道 :“二爷瞧,这不是旧桥的基址!” 说着都下了牲口,命三儿牵着。老刘在河边指与二爷看这桥身的宽窄。贾琏看那水面约有五丈多宽,遇有发水时,竟有十余丈宽。又看那旧桥基址,原不甚宽大。那些被水冲塌断折的石头,俱倒在水中,将水激的喷银飞雪一样。
老刘同贾琏沿河一面走着,将造桥的道理说与他听。不觉走有二里多路。见河边一块大石头上坐着个后生,看去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生得十分清秀,不像是庄家小子,坐在石上钓鱼,旁边放着个半大鱼篮。老刘瞧见叫道 :“柳大爷,今日钓着大 的没有?”柳郎见是老刘,同个三十来岁的人,生得眉清目秀,面白唇红,带一脸慈善之气,身上衣服亦颇华丽,头上带着青纱软翅巾,脚下穿着皂靴,像个贵公子的打扮。柳郎看毕,口中答道:“不曾钓着大鱼。”把脸掉转去依旧钓鱼。老刘见他看贾琏几眼,并不起身招呼,恐贾琏脸上磨不开,因用手指道:
“这位大爷是礼部主事柳老爷的公子,因柳老爷去世,太太 领着这公子娘儿两个在馒头庵守灵。柳老爷是个念书方古人,家中素来清淡。做官的时候,不过使唤一两个仆人,自从柳老爷去世后,他们也都散去。这会儿太太身边只剩个丫头,同这位大爷住在庵里。去年还当卖着度日,今年当卖一空,娘儿两个手头很窄。二爷,瞧不得他这么年轻,他极孝顺这位寡母,成天在这河里钓鱼,拣大的留着给太太吃,将小的拿去卖钱买米。可怜他娘儿两个就这样苦度。”贾琏听他是位公子,又孝行可敬,倒赶忙走至河边,躬身拱手道 :“柳公请了!”柳郎听见,回过头来,看见那人拱手躬身站在河边,连忙放下钓竿站起身来,将那件破衫子抖了一抖,过来与贾琏施礼,问道:
“先生尊姓?”贾琏未及回答,老刘忙说道:“这是宁国府贾 大老爷的二公子,原任工部郎中贾二老爷的侄儿,当今元妃娘娘的兄弟。”柳郎道 :“原来是位贵戚公子,失敬之至!”贾 琏亦赶忙谦让,因问道 :“尊大人仙逝之后,京中岂无亲友同 年,虽无指囤举舟,哀王孙而割爱者,亦当集腋成裘,伴灵归去。何以尊兄奉太夫人羁旅松门,对清流而独钓?琏虽不敏,愿闻其说。”柳郎道 :“先君落落寡交,素常清介,公余之暇, 惟有闭户读书,不通庆吊。虽有一二往还者,俱是同寅,泛泛并无关切之人。至于年谊,早已落落晨星,毫无询问。先君在日,已复尔尔,及至见背之后,嫠妇孤儿,一棺相对。弟虽不肖,亦不敢堕父之志,摇尾朱门。故守此钓丝,以图甘旨。今蒙下问,用敢缕陈。”贾琏见他器宇轩昂,语言清朗,又细看光景面貌,很像当年蓉大奶奶兄弟秦钟的模样,心中十分欢喜。
拉着手道 :“萍水相逢,三生之幸。琏有一语奉读,未知肯容 纳否?”柳郎道 :“庸才碌碌,毫无知识,今蒙谦抑,愿领教 言。”贾琏道 :“三生之幸,得接光仪,一见丰姿,令我钦仰。 欲与贤兄订石上之盟,约为昆季,伏乞允从,幸无见弃。”柳郎未及回言,老刘笑道 :“倒很好,两位都是公子,一见面儿 就说得来,这才叫三生有幸。不用说,琏二爷年长是哥哥。柳大爷,就在这块大石头上面,两个磕个头儿就完了。”柳郎笑道 :“我怎好仰攀!”老刘道 :“罢呀,大爷不用过谦,哥儿们见个礼罢。”柳郎道 :“兄长请上,受小弟一拜。”两人在 石上拜为昆季。贾琏要往庵里去见太太,老刘道 :“这是要去 的,我给柳大爷拿着钓竿鱼筐,也不用骑马,两箭来路,哥儿俩慢慢说个话儿,几步儿就到了。”贾琏道 :“这倒很好。”弟兄在前,老刘同三儿在后,一同向着馒头庵慢慢走去。贾琏问道:“尊大人科名乡贯以及兄弟年岁名字?”柳郎道:“先君讳遇春,字香雪,系甲戌进士。祖籍广东廉州府人。家本贫寒,别无田产,有祖屋十余间,家眷进京时,已典为路费。弟名柳绪,字幼张,今年十七,有一胞姐系前母所生,早已出嫁,旋即去世。弟母汪氏,今年四十,只生弟一人。先君旅榇现厝寺后。请问二哥年岁名字?”贾琏道 :“我名琏,字小商,行 二,今年二十八岁,祖籍金陵人氏。”正说话,不觉已到庵门。
有个小尼姑妙静走上前来,说道 :“二爷怎么这会儿才出城来? 到这儿干什么?我在这里瞧着你们来,射着太阳的红光看不出是谁,再也想不到是二爷。家里的太太、奶奶们都好啊?”贾琏道 :“好,你们老师父怎么一程子不进城去?”妙静道: “二爷不要提起咱们老师父,自从去年送那倭瓜到太太那儿去, 他回来的时候,出了垂花门,遇着凤二奶奶对他说:‘那件事等着你去审呢。’他唬了一跳,赶忙回来就发烧害病。只一点上灯,就见神见鬼,直闹了好两月,好容易求神许愿的,这才好些。谁知前日黑间,又大嚷起来,直哼哼了一夜,说是瞧见个青嘴獠牙的鬼,拿着个大铁钩子,在他脊梁上扎了一下。昨日早上,咱们瞧瞧那脊背上肿的像个大碗似的,赶忙去请那有名的外科温大夫来瞧,他说是个阴发背,恐怕好不了,给他上些药,又开了一个帖儿。他说你们再请别的高手来瞧罢。今日是老师父的那个外外宋钟,荐一个大夫叫做什么史德成,来给老师父瞧,他说不相干,是点儿火毒,包在他身上,几天就医好,要三百银,少了不依。老师父先给他一百银去配药,他就给老师父先上些药面子。赶他去不多会,老师父就昏昏的睡去。
直到这会儿也没有醒。这史德成真个是个好大夫。”贾琏听说点头叹息,心中早已明白,只不便说出。
老刘道 :“二爷同柳大爷多坐会子,我还有事,不能够在 这里陪二爷,我可要先走了。”说着,就将钓竿鱼筐交给妙静,说道 :“你给二爷送进去。”妙静道 :“仔吗,刘大爷到这儿来,连水儿也不喝口儿就去吗?”老刘道 :“罢呀,天也不早, 我还有事去呢。”贾琏道 :“既是如此,就烦捎个信儿给老和 尚,说我在柳大爷这里有一会子呢,横竖今日是大月亮,叫他等着咱们罢。”老刘答应,辞了贾琏、柳绪,上马而去。
柳绪向妙静手内接过钓竿鱼筐,说道 :“二哥请少待,等 我进去禀知母亲再来奏请。”贾琏对妙静道 :“你同柳大爷进 去回声柳太太,说我请安,要来拜见,还有说话。”妙静答应,跟着柳绪进去。贾琏慢慢走进庵来,庵中姑子俱知道琏二爷来了,这个赶来请安,那个也来问好。正在你一言我一语,柳绪急忙来请,说道 :“奉母亲之命,请二哥相见。”贾琏听说, 忙将衣冠整顿,跟着柳绪往柳太太这边来。未知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贾郎君缠绵销宿帐 祝夫人邂逅结因缘
话说贾琏同柳绪走过后殿,来到院子门口,才知柳太太就在当年蓉大奶奶出丧凤姐儿住的这几间房子。心中想老尼净虚现生发背,凤姐儿此时的光景,由不得毛骨悚然。看这阴间报应,丝毫不爽。正在思想,已到堂前。柳绪打起竹帘相让。贾琏四下一望,见那些椅杌虽无铺垫,倒揩抹得干净,靠窗有张板炕,并无炕毡、坐褥,堆着一床书籍,条桌上旧磁瓶内插着几枝芍药。
贾琏正在观看,只见套房帘启,柳太太出来相见。这位太太有四十来岁年纪,品貌端庄文雅,面色淡黄,带着病容,身躯瘦弱,穿件蓝布单衫,系条青布单裙,虽身穿素服,眉目之间现出一段幽娴气概。贾琏躬身下拜,柳太太连忙回礼。贾琏拜毕请安,柳太太亦裣衽回答,彼此让坐。柳太太道 :“小儿 乃村野顽童,并无知识,荷蒙公子不弃,特加垂爱,使小儿得循规矩,学有准绳,不独未亡人感铭大德,即先夫子亦衔感九原也。”贾琏道 :“侄儿与兄弟萍水相逢,即生钦敬。又见他 器宇非凡,丰仪卓荦,是必克绍箕裘,能读父书者,将来鹏程万里,正不可限量耳!”丫头端上茶来,柳绪赶忙接住,亲自递茶。二人饮毕,贾琏道 :“婶母同兄弟羁旅此间,究非长策, 未知尊意作何良计?”柳太太道 :“茕茕孤寡,举目无亲,万 里乡园,欲归不得,惟有听其飘零,以了生命。只怜此孤儿无所归着耳!”说着,泪随声下,不胜悲咽,柳绪也十分伤感。
贾琏道 :“婶母且不用伤悲,侄儿有个下情奉达。”柳太太道: “公子有何见教?”贾琏道:“依我愚见,与其寄迹荒庵,何不竟扶榇回去呢?”柳太太听他这话,倒吓了一跳,将头低下,心中想道 :“原来这位二爷,外面像个样儿,肚子里竟是 个糊涂行子。我鼻涕眼泪的对他说,连日子也度不下去,他倒叫我扶灵回去,真个是富贵家子弟,全不知道人的苦楚。爱说到那儿就是那儿,我又何必对着他多流这一股子眼泪呢。”柳太太忖夺了一会,抬起头来慢慢应道 :“我也想着要去,如何 能够?”贾琏才要说话,只见妙静点着一枝红烛进来,说道:
“我知道琏二爷怕香油味儿,点枝蜡亮些儿。”说罢,放在桌 上。贾琏道 :“你去瞧老师父醒了,来对我说。”妙静答应, 转身出去。贾琏道 :“侄儿没有别的主意,有自家历年积下点 东西尚在未用,今日天缘凑合,竟送了兄弟扶柩回乡。趁此清和天气,正可长行。兄弟到家之后,可以奋志读书,以继先人之业,倘若振翮青云,也不枉婶母一番苦节。”柳太太母子二人听他这番说话,心中又惊又喜,又感又敬,倒闹的说不出什么。母子二人的眼泪,就像穿珠子一样一串儿掉了下来。贾琏瞧见这个光景,也觉伤心,说道 :“婶母同兄弟不必悲伤,竟 拿定主意,收拾起来,择日起身。我明日进城去,就将这项盘费带出城来,交给婶母。”柳太太听他这话说得真切,因流泪说道 :“蒙公子大德,使先夫子朽骨不至抛弃异乡,得归故土, 衔感之恩,死生不泯。只是我病残孀妇,领着年少之儿,安能万里长途扶灵回去?既蒙公子盛情,不敢不细陈衷曲。”贾琏道 :“这件事不用婶母费心,我已想定一人,非他不可。这人 虽是个下人,生得浓眉大眼,看不得他相貌粗鲁,颇有忠心肝胆,正直不阿,兼之一身本事,膂力过人。生平未有际遇,不能展其才技,是以终日惟好酒使气。侄儿今将这件重任托他,必能尽其忠心,不负所托。此去大可放心。到家之后,尚可留其驱使,此人实可靠也!”柳太太道 :“此人是谁?现在何处?”贾琏道:“此人姓包名勇,原是舍亲甄家旧人。见我家冷落,他去而复来,甘守清贫,欲图报效。现在闲住我家,有四十来岁年纪。”柳太太道 :“公子所信之人,谅来可托。”正 要说下去,见妙空慌慌张张跑进来,说道 :“老师父醒了,等 着二爷说话,快去快去!”贾琏起身对柳太太道 :“明日下午 带着包勇来见。”说毕,哥儿两个同妙空来到西院里。
却说老尼净虚昏沉了一日,慢慢醒来,对徒弟智能道 : “琏二爷在那儿?你去请来,我有话说。”智能道:“师父怎么 知道琏二爷来了?”净虚道 :“凤二奶奶对我说:‘琏二爷在 你家里,你回去瞧瞧再来!’我赶着回来,你快去请二爷来,我要说话。”智能就叫师兄妙空去请,不一会贾琏同柳绪到来里屋,见净虚跪在炕上,胸口底下垫着一个大靠枕,光着脑袋,面如金纸,口里不住的哼哼。脊梁上衣服掀开,肿的有个菜碗来大,上面围着些药。贾琏瞧见这个样儿,知道他在阴间受罪,不觉寒心可畏,智能叫道 :“师父,琏二爷来了。”净虚听见, 睁开双眼,瞧见贾琏同柳绪站在炕边,不住的点头叹息。贾琏道 :“老师父,你仔吗好好的长出这个东西来?要赶着医治才 好。”净虚摇头道 :“二爷总不用提了,我如今悔也无及。罢 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横竖还有来头人,谁还放得过谁去?大家拼着去受罪罢!刚才在衙门里见凤二奶奶,他这会儿身上的事倒都完结了,叫我捎个信儿给二爷,说老刘同秦相公的这两件事办的很好。叫二爷拿定主意,别听人的说话改了板儿。尤二奶奶也说,叫二爷放心,他同凤二奶奶都有了好处,叫二爷快些跳出火坑。他已脱离苦处,尽让咱们受罪。可怜到这会儿,谁肯帮我出个主意,说句话儿?你们瞅着我一个人儿受罪,我要喝口汤儿水儿也全不在意,后生的都挤在一堆儿去乐。咳!
我还怪谁呢?等我咽了气,横竖跟着汉子一跑,谁还顾谁?”
贾琏想到 :“刚在佛前立愿,谁知一念之诚,阴司早已知道。 脱离苦境,举心动念,神鬼皆知,令人可畏。我若不跳出火坑,将来是地狱中的孽鬼。”主意想定,说道 :“老师父你别说话, 静养几天疮就好了。倒不要心焦性急,我一半天再来瞧你。”
恐净虚再说多话,赶忙辞出房来,同柳绪来到庵门。三儿带住牲口,贾琏跨上雕鞍,对柳绪道 :“明日晌午再见。”说罢, 将马磕开,主仆扬鞭。在那月光之下,只见:
铁甲踏残沙上日,金鞭敲破垅头烟。
主仆二人,不多一会到了铁槛寺。见寺门半掩,有个老道坐在台阶上看月,赶忙站起。三儿下马带住牲口,贾琏吩咐将牡口好生喂着,明日一早进城。说毕,来至方丈,正值法本同徒弟算帐,因多用了几吊钱,法本不依,要叫他赔。徒弟大昌瞪着两眼,说道 :“这也赔,那也赔,拢共拢儿算我的就完了。 我看你攒下钱来,明日都带到棺材里去!”法本红着脸正要合他不依,见贾琏进来,只得忍住道 :“你且把帐拿去,等我再 算。”大昌也不答应,瞅了师父一眼,抓着帐本子,气烘烘走了出去,贾琏甚觉好笑,问道 :“西方也使咱们这钱吗?”法 本道 :“未到西方,又少他不得。”贾琏道 :“你现在那里?
“法本道:“我在这里。”贾琏道 :“谁在这里?”法本道:
“是我。”贾琏道 :“你是谁。”法本道 :“我是和尚。”贾 琏道 :“什么叫和尚?”法本听了呵呵大笑,说道:“罢呀, 二爷你别搜搅,我冲一壶好茶在这儿,等你来喝呢!”贾琏笑道 :“你别管我喝茶,你倒把配的药酒喝口儿去睡罢,同徒弟 慢慢算帐。”法本笑道 :“仔吗今日二爷同我过不去?等着后 日二奶奶来了,咱们评评这个理。”贾琏笑道 :“使得,且等 后日再说。”贾琏在方丈里与老僧同榻,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一早起身,叫三儿备牲口,法本已做完功课,摆上早茶,请琏二爷吃点心,叫三儿也吃些东西,刚是太阳冒嘴儿。
贾琏道 :“我赶下午些儿出城,你给我收拾下好好的素面,将 馒头庵的柳大爷请来吃面。”法本点头道 :“二爷请放心,交 给我,总在这儿等候。”贾琏走出寺门,三儿问道 :“昨日那 个衣包,爷不带回去吗?”贾琏道 :“横竖咱们下午些儿就来 的,交给老和尚不相干儿。”主仆二人骑上牲口,向着昨日来的那条道儿,弯弯曲曲,正迎着太阳初出,只见瑞霭祥光照耀天地,那柳梢上的露珠儿犹如万点金星,随风飘荡。不一会,进了城来,见那些行贩担子两边歇满。贾琏正看的热闹,道旁走出一人来,抢到马前打个千儿,说道 :“请二爷的安!”贾 琏忙勒住牲口,往下一瞧,认得是贾政做粮道时的门上李福,问道:“你现在跟谁?打那儿来?”李福道:“小的蒙老爷恩典,荐给周亲家大人,在衙门里待了两年。周大人将小的荐给同年松大人,也派在门上。现今松大人升了荆襄节度,进京朝见,小的跟随进来,耽搁三两天就要起身。听说老爷不在了,太太又悲哀成病,小的正要到府里请太太同二爷的安,没有别的报效,边上带来一点土仪,孝敬太太同二爷。不知门上可还是林大爷同赖大爷呢?”贾琏道 :“赖大爷已去,林之孝也不 在门上。这会儿是赵老头子在门上照应看管。那里有老爷在时那样闹热呢!这会儿我还有事,不能同你多说,等你到宅里来再说吧。”将马催开,后面三儿同李福略叙几句寒温,赶忙上马,说道 :“李哥,明日太太到铁槛寺烧香,你改日来罢。” 说毕,将马加上两鞭,赶上贾琏。
穿街过巷,来到荣府大门,三儿下牲口,贾琏一直骑进二门,静悄悄并无一人。来到大厅院子里,见有三四个街坊上的孩子在两旁草上捉蝴蝶儿,瞧见二爷下马,赶忙一齐跑去。贾琏对三儿道 :“你拉马去就叫老赵来,我有话说。”三儿答应,拉马出去。
贾琏走夹道里进垂花门,一直先到上房来见太太。正值摆早饭时候,平儿也在上房吃饭。该班的瞧见掀起湘帘,贾琏走进里面,见太太领着四姐妹都坐在外间,忙上去请安,问大嫂子好。宝钗、珍珠、平儿起身问好。王夫人吩咐坐下,丫头各送香茶。珍珠道 :“二哥昨晚不在家,平丫头拉着太太同咱们 陪他说闲话,坐了一夜。今日你再不回来,他可要学鸳鸯姐姐上吊呢。”平儿笑道 :“昨晚太太高兴,多坐会子,你就说是 一夜。”宝钗道 :“且让二哥说完正话,咱们再说。”贾琏先 将明日起经之事回明,又将凤姐、尤二姐托净虚的言语细说一遍。王夫人们甚为惊叹,心中又十分安慰,说道 :“林之孝的 金佛,要今日下午些儿才有。明日须请几众戒僧拜忏念经,不可随便。可怜他姐妹在阴司里望这功德尤如至宝。”贾琏答应。
平儿问那件鹤氅带回没有,贾琏道 :“我就要出城,交给 老和尚收着呢。”宫裁问道 :“为什么还要出城?”贾琏道: “就是刚才说到馒头庵去的这段故事,必得要去。”王夫人道: “我正要问你到庵里去的缘故。”贾琏就将遇着送炭的老 张,说知万缘桥坍塌绕道往铁槛寺,又荐出工部石匠头小刘长者,同他商量造桥功德。“他因受过咱们老爷恩典,情愿将石头报效老爷做功德好事,只要我出工料银二千五百两。我就同他在佛爷前拈香立愿,择定咱们起经这日破土开工,我先将手上那只金镯给他做个信礼,等着完工再谢。这会儿来家回过太太,就将这项银子送去交给他,完结了一件心事”。王夫人点头赞道 :“办的很是。但你一会儿那里有这项银子?”贾琏道: “老太太给凤姐的三千两用去了一半,还剩有一千多些,再 凑上点子就可以了这件功德。”宝钗说 :“二哥若凑不足,我 能相助。”贾琏道 :“造桥这项,我还够得上来。还有一件给凤姐姐解孽的好事,也是我应了来。等着吃过饭,再对太太同妹妹们说。”王夫人点头,吩咐摆饭。丫头、媳妇们分着伺候。
不一会儿用毕,各人丫头们送上凉水银盂,递过热水手巾,送上香茶、槟榔、豆蔻,媳妇们收撤桌椅。太太领着宫裁姐妹照旧坐下,贾琏又将无意中与柳绪相逢结拜及见柳太太许以赠金相送之事,因此老尼醒过来,凤姐儿们叫他致意,有此二事已解冤孽的话,从头至尾又说一遍。太太们叹息之至。王夫人道:
“举心动念,神鬼皆知。你才发心办这两件好事,凤姐儿早 就知道。但是柳太太他怎么说秦相公呢?”贾琏道 :“其理难 解。侄儿初见柳家兄弟,很像先前蓉太奶奶兄弟秦钟的模样,不知可是这个缘故?”王夫人点头道:“凤姐说的,想来自有因果。既是这么说,柳太太的这件事,我们众人帮了凤姐罢。”
平儿道 :“我出三百银报答我们奶奶,也不枉娘儿们相处一 场。”宝钗道 :“很是。我同四妹妹两个凑五百银。”王夫人 问道:“琏哥儿,他们有了多少?不足的都是我出。”宝钗道:
“只短二百银,太太包圆儿。”王夫人道 :“怎么我只出这一点子?”宝钗笑道 :“咱们的钱,都是太太赏的。不过说得 好听,仗着太太替咱们出个名儿。”王夫人笑道 :“虽是这么 说,到底是你们拿出来的。”宫裁道 :“出这样功德分子,难 道也不让我出一点儿?”众人道 :“凤姐姐他很知道,你若出 了分子,他在阴司里更过意不去。”王夫人道 :“前日环儿同 兰哥儿差人回来取夏衣,还有要的那些东西,你倒是开出单子,交给林之孝赶着置备,寄到书院里去。这分子不用出罢。”李纨道 :“太太说的是。只是我同凤丫头打伙这几年,姐妹们又 很说得来,今日连四妹妹都这样帮他,我不出一个钱那儿过得去。”宝钗道 :“大嫂子一定要帮凤姐姐,只要你出五十两银。” 平儿道 :“业已够数儿,仔吗又要大嫂子的五十两呢?”宝钗道 :“横竖有个用处,你别管,总不过是给凤姐姐还孽债就 完了。”贾琏道 :“既是如此,我家去收拾妥当,就带着包勇 出城。”宝钗道 :“依我说,平丫头先家去料理,二哥哥且等 着叫了包勇来,当着太太问问他肯去不肯去,别咱们说的热闹,他不愿意也论不定。”王夫人道 :“宝丫头见得甚是。就叫周 瑞家的去吩咐周瑞,带包勇进来问话。”周家的答应出去。平儿辞了太太,先回家去收拾。
不一会,周瑞找着包勇同到垂花门,有他的媳妇在那里等候,就领着他们来到上房,在台阶下站住。周家的进来回话,太太吩咐叫他们进来。周家的答应,走到门边掀起帘子,用手一招,周瑞赶忙同包勇走上台阶,小丫头打起帘子,让他两个进去。周瑞、包勇给太太请过安,退在门边站着。贾琏道 : “包勇,自从甄大老爷荐了你来,也没有个用你的地方,因见 你长的粗鲁,众人也都嫌你,后来老太太出殡,派你看管花园,那晚上房失贼,很亏你将贼赶散,并打死一贼。老爷才知道你很有才情本领,原要等服满之后,派你一个好差使重用你的,后来甄府上又要了你回去。谁知老爷前年升天西去,你见我家冷落,情愿回来甘守清苦。将你这一身本领闲在这里,甚为可惜。我这会儿有一件重事托你,不知你肯去不肯去?”包勇道:
“小的在老爷府里这几年毫无报效,一天两顿饭,小的吃着 实在不安。老爷在的时候,还有别的差使跑跑颠颠,这会儿连跑道儿的差使也没了,小的实在闲的慌。二爷有什么差使派小的,不拘是上天下海,小的都去。”贾琏道 :“有件事是要你 代我去的。我有个兄弟柳大爷,他是广东廉州人。因他家老爷不在了,一贫如洗,娘儿两个在馒头庵寄住。他老爷虽做一任礼部主事,就穷了个使不得。这柳大爷同太太娘儿两个当卖个干净,连度日也巴结不上来。我这会儿同咱们太太商量,打伙儿凑几两银子,要将柳太太娘儿两个连柳老爷的灵柩拢共拢儿送他回去。这事本该我去,我如何脱得了身?只想着你是个忠直汉子,兼着有一身本领,我将这件重事托你,不知你肯不辞辛苦,将柳太太母子同柳老爷的灵柩送回广东去走这一遭儿,你心上如何?”包勇道 :“小的方才回过二爷,不拘上天下海 小的都去。只是这项盘费少了是不够的。这条道儿小的也曾走过,盘山过坝,还要过梅岭,光是家眷还好,带着灵柩很累赘。”
贾琏道 :“你估么着得多少盘费?”包勇想了一想说道:“总 得七八百银,少了不够。”贾琏道 :“我如今交七百两银给你, 将这件重事托你。格外给你五十两银收拾行李。你若主意拿准,我就带你去见柳太太同柳大爷,把这件事就交代了。”包勇听说,赶忙跪下,说道 :“蒙太太同二爷将这千金重担托给小的, 小的愿去,断不敢有负恩典。”王夫人道 :“很好。老爷在日 很欢喜你是个忠义人,只没有用你之处,今日这件事不辞辛苦,就是柳老爷的阴灵,也保佑你后来必有好处。”包勇磕着头说道 :“总是老爷、太太同二爷的恩典。”磕完头,起来站着问 道 :“不知柳太太几时起身?”贾琏道:“今日同去见过柳太 太定下日子,你一面雇夫马,一面置办柩上的东西。就是这么罢,你且在外等着,一会儿我带你同去。”包勇答应,同周瑞退出帘外。贾琏又叫住周瑞道 :“你给我办一口猪、一腔羊、 一副三牲、香烛纸马、果子素菜,备齐了送到铁槛寺。今日夜里在太平河边祭河开工。”周瑞答应。贾琏道:“叫周贵、张成、王润、刘升,派他四人明日伺候太太们到铁槛寺拈香。吩咐将轿车收拾妥当,再派几个麻利小子跟去,现在万缘桥过不去,都要多绕几里道儿呢。”周瑞答应,同包勇出去,在垂花门等候。
贾琏辞过太太自去料理。里面宝钗们将所许之项都交给太太。不一会,贾琏同平儿上来,后面跟着丫头、媳妇,抱着毡包同一个包袱,俱放在炕上。贾琏手中另有一个小包儿,递与周瑞的媳妇说道 :“你交给他,叫他就去备办,赶紧出城,不 必等我,顺便叫包勇进来。”周家的答应,出去吩咐过,同包勇上来。贾琏指道 :“这三个包袱共银一千五百两,带去给老 刘。这毡包里三百银,我送柳太太的。你拢共拢儿包在一处,叫辆车送到铁槛寺。我随后就来。”包勇答应,解开袱包,将银一千八百两总包一处,解开上身衣服,将那银袱围在腰间,拴了一个结实。贾琏道 :“这分两不少,不要勉强。”包勇道: “小的身上拴过三千多两,一日还要走一百多路,这才一半, 腰间很不理论。这个毡包空拿着倒好。”贾琏点头,吩咐三儿多备一个牲口伺候,包勇答应道 :“门上的老赵说,二爷叫他 有什么话吩咐?”贾琏道 :“你去问他,说我刚才回来,门上 一个人影儿没有,街上的孩子们闹了一院子,赶蝴蝶儿,弄得全不像个样儿。再闹闹竟可以到上房来吗?问他管门是管些什么?我这几天有事,你对他说小心着,过两天儿咱们再说。”
包勇答应,拿着毡包出去伺候。
贾琏在上房又坐了一会,王夫人道 :“天也不早,到了城 外还要两边说话。”贾琏答应,辞了太太来到垂花门。三儿接着问道 :“爷不带衣服去吗?”贾琏道:“我倒忘了,有个衣 包要带去的。”吩咐周家的将个衣包取来,交给三儿背在身上。
来大厅院里,包勇伺候上马,走出外宅门,见老赵站在旁边,贾琏用鞭梢指道 :“你等着,过这几天我问你!”说着,牲口 下了台阶,走东边夹道,绕过正厅,刚到甬道上,见林之孝手里拿着个盒子走来,看见贾琏赶忙站住,问道 :“二爷到那儿 去?”贾琏欠身答道 :“还要出去,明日就在寺里等着太太。” 林之孝举着手道 :“这就是那尊金佛,奴才家里有个现成的小龛子,倒配得上,送来请太太瞧瞧。”贾琏笑道 :“你办的事, 横竖妥当。明日上屋里都去,请大妈进来照应。”林之孝道 : “奴才的女人明日一早叫他进来。”贾琏道 :“很好。”说罢,将马一带,向甬道上扬长出去。林之孝来到上房,王夫人们瞧见金佛龛子,十分欢喜,交珍珠收下,明日带出城去。
且说包勇、三儿跟着贾琏出了二门,两人骑上牲口,主仆三个弯弯曲曲出了城来,照着昨日的道儿,放马扬鞭,穿花拂柳,不多一会到了寺门。周瑞正在那里同着几个小和尚捉蚂蚱,抬头瞧见二爷,赶忙过来接住牲口,就便回道 :“东西已都齐 备,猪羊未宰。”贾琏道 :“等着一会儿献牲。”说着,来到 方丈,叫法本差人去找老刘。三儿将衣包交给和尚收好,包勇亦将毡包送了进来。贾琏道 :“等老刘来交代明白,咱们再去。” 包勇答应,同三儿出去歇息。法本陪贾琏喝茶,说些闲话。
不多会,老刘进来请安。贾琏连忙拉住让他坐下。老刘问道 :“二爷择了什么时候开工?”贾琏道:“我看了,寅时最 好,已备下猪羊三牲供品,我想河口必得搭个篷儿,以便祭神歇息。”老刘道 :“二爷放心,这件事交给匠人去办。”贾琏 叫包勇进来,命将包袱解下,将柳太太的三百两取出放在毡包内,对着老刘道:“这是一千五百银,你先收去,等着工完再找。”包勇解开,照数交点明白。老刘道 :“二爷真是善人, 昨日说定,今日就付银子。这会儿那里有这样的爽人!”贾琏道 :“交过一半,放下开工心事,省得惦记在心。你将银子收 回家去,以便赶着料理。”老刘道 :“一千五百银,匠人如何 拿得动?”贾琏听说,命包勇拿着包袱送他回去。老刘道 : “很好,就烦包二爷同去走走。”包勇听说,仍将银子包好, 跟着老刘出去。周瑞同三儿瞧见,问道 :“老包,你到那儿去? 咱们也同去逛逛。”老刘道 :“请爷们到舍间喝个茶儿。”三个人同老刘由麦子地里穿将过去,不上二里来路就是东庄,进庄走过十几户人家的门面就是老刘家里,老刘让他们进去到客房坐下,包勇将包袱递与老刘抱住进去。周瑞看他这间客房倒也收拾得干净,上面挂着一幅“天官赐福 ”,两边贴着朱砂笺 的对子。对联是:
一年四季安而乐,五福三多寿且康。东边墙上贴着一大张行书横披,落着双款是 :“紫翁学长先生雅正”,下面落着: “树轩毛冠培”。西边墙上贴着一张大竹子,落着单款是: “滇海道人晁越”。靠窗墙上还贴着一张“姜太公钓鱼”。上 面半大条桌摆着一个花瓶,插一枝像生牡丹。那边是一块白石插屏,中间设着香炉烛台,供着一个龛子。周瑞走到桌边,看龛上小匾写的是 :“鲁班祖师”。桌头儿上摆着几本破书,那 签子上写的是《工部则例》,还有一本《工程备要》。正拿着一本翻看,老刘端出茶来说道 :“爷们请茶。”众人接茶坐下, 老刘向怀里取出一个包儿,起身递与包勇说道 :“费二爷的心, 又大远的劳驾,我也不说别的,这点意思送大爷买靴子穿罢。”
包勇那里肯要,再三推逊,方才收下。老刘又向怀里取出两个小封,递与周瑞、三儿,说道 :“这是一点茶敬,求两位爷休 要见笑。”他两个也假意推了一推,就随手接着揣在怀里。包勇对老刘道 :“你还要去搭棚料理,咱们也要去伺候二爷到馒 头庵去,不能多坐,改日再谢。”说毕起身,彼此相谢。
三人仍走麦地下回到寺来。见贾琏同老和尚站在山门外说话,包勇上前回爷说话。贾琏命三儿备上牲口,说道 :“咱们 到馒头庵去,完结了事,邀柳大爷同来吃饭。”法本道 :“我 这里再备上一个牲口,你们带去给柳大爷骑了回来。”贾琏听说甚好,不一会儿将牲口备齐。贾琏正要上马,只见一个人骑着牲口飞奔而来,到了寺门口滚鞍下马。老和尚认得那人,高声叫道 :“陆二爷,有什么事到这儿来?”那人答道:“太太 明日要到这儿拈香,差我来知会,说是道儿远,要在你这里吃素面,叫你不要很费事。”法本笑道 :“你们太太可谓有缘, 明日是荣国府贾二太太在这里做经事,太太来的很巧,两位也好会面。”那人瞧见贾琏的模样,知道是贾府的爷们,因走到老和尚面前,轻声问道 :“可就是元妃娘娘的母亲?”法本点 头笑道 :“正是。”用手指道 :“这位是娘娘的兄弟琏二爷。”
那人听见,赶忙过来请个安。贾琏忙拉住问道 :“你是那位大 人宅里的管家?”那人答道 :“小的是礼部尚书祝大人宅里的 家人陆宾。”贾琏说 :“你们太太明日到这里拈香吗?”陆宾 答应着,法本笑道 :“佛经说的因缘生相,这祝太太真可谓有 缘。”贾琏笑道 :“你不用混念经典,且让他进去歇歇罢。” 说毕,主仆四人上了牲口,一直上馒头庵而去。不知说些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释冤仇一尊金佛 立心愿两粒明珠
话说贾琏领包勇三四人来馒头庵,下牲口走进山门,正遇妙空,说道 :“二爷来的正好,柳大爷刚才要去。”贾琏道: “你去对柳大爷说,我来了。”妙空请二爷客堂坐下,包勇等 帘外伺候。不多一会,柳绪同妙空出来问好,说道 :“早间铁 槛寺老和尚着人来请吃晚饭,我知二哥要到这儿来,因此在家等候。”贾琏道 :“我在家收拾收拾出城,就不很早,又到寺 里耽搁一会才来。兄弟进去对太太说,我带包勇来见。”柳绪进去不多会,来请贾琏带着包勇等都到后院上房,见过柳太太,将包勇的话又说一遍,并将交给他盘费银七百两的话,也说个明白。吩咐三儿将毡包送上,说道:“这是三百两银,请婶母收下,置办行装。所有灵柩上一切应用物件,都不用太太费心,总是包勇一人去办。”柳太太两泪交流,领着柳绪,娘儿两个倒身下拜,跪在地上说道 :“生死得归故土,二爷大恩沦肌浃 髓,正不知作何报答!”母子两个伏地哭拜。贾琏道 :“侄儿 力所能为,何足挂齿!惟愿归去后,兄弟下帷苦志,奋翼青云,不枉此一番相聚。侄儿将来要做野鹤闲云,脱身世外,亦未必无相见之期。”彼此拜毕,就将包勇叫进来见过太太同大爷,当面吩咐一遍。包勇当着二爷一力承担。贾琏道 :“很好。自 此以后,这里起身之事你想着去办就是了。”包勇连声答应道:
“二爷只管放心,小的断不敢负此重任,必定竭尽心力,报答 老爷同二爷这番知遇的恩典。”贾琏道 :“很好。你过了明日, 就将行李搬到这里,以便办事。”包勇答应。
贾琏命周瑞、三儿见过柳太太同大爷,吩咐三儿 :“先去河边找着老刘,问他席棚可曾搭好,说我同柳大爷在棚底下吃晚饭,看个野景儿。你就便到寺里去对老和尚说,将晚饭送到棚里去。”命周瑞也同去照应。周瑞、三儿答应出去。贾琏与柳绪说些起身之话,随站起身来对柳太太说 :“要请兄弟同去 吃饭,今晚未必回来,不知太太可放心?”柳太太道 :“既是 二爷在那里,没有什么不放心之理。”柳绪辞过母亲,同贾琏走出院去。
贾琏问道 :“兄弟,听见老姑子怎么样了?”柳绪道: “听说昨晚上见神见鬼闹了一夜,这会儿不听见怎么着。”贾 琏道:“咱们走吧,别叫老姑子知道,一会儿拉着胡缠。”柳绪笑道 :“很是。”两个人就向殿后绕出山门,有包勇拉着牲口 伺候上马,包勇骑上那个大骡子,三个人望柳阴深处而去。
不到里半多路,就是河边,沙堤上放开牲口,坦坦平平一路顺境。正走得高兴,不觉已到棚边。老刘正在结灯挂彩,有好些人手忙脚乱,十分热闹。贾琏、柳绪一直骑到棚前下马,走到棚来,只见地下铺着棕鞯,上面列着几扇围屏,中间长桌上供着关圣帝君、三官大帝、金龙四大王、鲁班祖师、赐福财神、后土众神诸位神道,面前摆着高果高供、金钱纸马,贾琏瞧着心中欢喜。老刘请二爷同柳大爷到更衣棚里坐下,比上面更收拾得体面。琏二爷、柳大爷就在棚里吃晚饭、过夜,老刘备下鼓乐。
次日寅时,贾琏穿着公服,老刘将猪羊牵到河边宰牲沥血后,即赶忙湔毛供献,鼓乐齐奏。贾琏拜神上香供献已毕,亲将铁锹在河边锄了三锄。老刘领着工人将旧桥基石起了一块。
棚下焚化金钱纸马,点放鞭炮,众人道喜、散福,整热闹一夜。
这些话一时也说不完。
贾琏开工造桥之事交过不表。另提那陆宾的主人祝府之事。原来这祝大人名叫祝凤,字仙羽,系江苏镇江府丹徒县人,由甲辰进士官为兵部侍郎,因往琉球国封王,回来特升礼部尚书。在海船里受了些风波惊险,因此得病未愈。夫人柏氏,系原任都御史柏堂之女,现任四川安抚使柏龄之姐。夫妻年已半百,并无子女,虽有几个姬妾,从未生育。太老爷祝简,原任通政使大堂,早已仙逝。太夫人松氏,是浙江钱塘松学士之女,现任荆襄节度使松柱的姑母。六月十八日是松太君的七十大庆。
祝尚书有两个胞弟。一个名祝筠,字兰友,行二,是议叙的四品金吾卫。夫人桂氏,系现任兵部郎中桂老爷,名叫桂恕字廉夫之胞妹。桂夫人今年三十六岁,比祝兰友还大两岁,生了一子一女。这位公子未生之前,堂柱上长出一个五色灵芝,光彩夺目,桂夫人欢喜,用玉盘宝沙将仙芝种于卧室。临产之时,祝筠梦中见一位赤脚神仙,送他一块光彩通明的美玉,说是给夫人吃下必生贵子。祝筠梦中给桂夫人吞下腹去,睡醒时果然生下一子,因取名梦玉,今年一十六岁,生得面如莲萼,唇似含桃,目如秋水,肤若凝脂,且聪慧多情,襟怀豁达。这位小姐也生得落雁沉鱼,羞花闭月,性格温柔。真个是一对玉人。小姐今年十五,名叫修云,已同桂廉夫结了亲家。三老爷名祝露,字清可,今年二十八岁,由廪膳生纳了个员外郎的官诰。夫人石氏是翰林石芬之女,与祝露同庚。现在三老爷患失血症,石夫人身怀六甲。
祝尚书还有一个胞妹秋琴小姐,是祝露之姊,嫁在苏州吴县梅家。这梅郎名白,字香月,年少登科。中解元之后,放情诗酒,不愿为官,与秋琴十分相得,生了一对双生女儿:长名海珠,次名掌珠,俱已十五岁了,生得月貌仙姿,窈窕娇丽。
梅秋琴因他两个是双生姐妹,不忍分开受聘,又奉母亲松太夫人之命,将两个女儿俱给梦玉为妻。还有一子,名叫梅春,乳名魁儿,貌似潘安,十分聪俊。祝筠因六月十八是老太太七十大庆,赶着春天同妹子说明,就给梦玉完了姻事,使老太太欢喜。梦玉同梅海珠、掌珠三个人夫妻姐妹之乐,比神仙还要受用,这且慢提。
且说祝尚书自从海外封王回来,船中受些惊险,因此得病。
面圣之后升了尚书官爵,勉强支着上朝办事。一年之后,渐渐沉重起来。新近接着家书,说是清可三弟吐血病重,百医不效,危在旦夕。祝尚书手足情深,更添病症。柏夫人心中愁急,日夜不安,每晚上焚香对天,保佑夫病痊愈,愿以身代。
这夜祷告之后,时已三鼓,朦胧睡去,只见祝尚书身穿朝服,说道 :“玉京奉召,难以久留,三十年伉俪暂且长离。” 袖中取出大珠一粒,递与柏夫人道 :“这粒珍珠好生收着,将 来是我家一个好媳妇,不可当面错过。”柏夫人接珠在手,正在观看,忽然走过一个蓬头赤脚和尚,将那珠子抢在手内转身就走,柏夫人赶去夺珠,和尚笑道 :“我替你供在铁槛寺中, 你自家去取。”说毕,如飞而去。柏夫人正要去追,转眼不见和尚,只觉得身在舟中,江水滔滔,风狂浪涌,心中正是害怕,不觉那船已湾入小港,岸上柳树成行,蓼花飞舞,树林之内隐隐有钟磬之声。柏夫人靠着船窗遥望,见那树林中一个女童儿走上船来,说道 :“奉仙姑之命,请夫人相见,要还夫人的珍 珠。”柏夫人心中欢喜,笑道 :“我为珍珠走到此地,原来在 仙姑那里。”说毕,同着女童上去,走入树林,看见茅屋数间,竹篱半掩,小桥曲涧,花草纷然。方过小桥,那竹篱中走出一个美人,翩翩然似凌波仙子,对柏夫人笑道 :“夫人何以今日 才来?我替夫人收着珍珠,藏之久矣,今当奉还。”说毕,就递了过去。柏夫人接着正要拜谢,听见尚书叫唤,猛然惊醒,原来是个大梦。心中暗忖,此梦甚是不祥。夫妻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安能有媳?珠子、媳妇之说更不可解。那和尚将珠子抢去,说供在铁槛寺,叫我去取,怎么又在船里,又有什么仙女还我珠子?虽是乱梦颠倒,其中总有什么缘故。
翻来覆去一夜未曾合眼,想着铁槛寺有两年未去烧香,明日是个好日,我去拈香,看这珠子的话是何应验。早饭后,差陆宾先至寺中知会说明日要去拈香,吩咐芙蓉预备檀香素烛、香金赏封等物。这芙蓉是柏夫人身边得用的侍儿,年虽十七岁,生得品貌端庄,风姿娇艳,且又知书识字,手巧心慧。柏夫人爱如珍宝,就将衣服首饰以及银钱出入皆交他经管,十分重用。
内外人等俱称为蓉姑娘,就是老爷身边的几个姨娘,也跟不上他的权势。芙蓉奉太太之命,预备明日往铁槛寺拈香应用物件。
不一会,陆宾上来回话说 :“奴才到寺里对老和尚说,太 太明日要来拈香。老和尚连声念佛,说太太有两三年未曾到寺,明日正值荣国府贾二太太在寺里做经事,说请太太早些去,同贾府太太相会,逛一天回来。”柏夫人道 :“荣府贾太太不知 可是元妃娘娘的母亲?”陆宾答道 :“奴才问过,一点不错, 是元妃娘娘的母亲。”柏夫人道 :“在京多年总没有会面,谁 知可巧的明日都在寺里拈香,这也真是个缘分。”芙蓉吩咐收拾大轿、车辆,明日伺候。陆宾答应,出去预备不提。
且说贾琏同柳绪在河边热闹了一早,见寺里来请,说太太已到,请二爷去拈香。贾琏听说,同柳绪骑上牲口,加鞭飞马到铁槛寺来。王夫人已经拈过香,同大奶奶众人在方丈用茶。
贾琏来见请安,众人问好,王夫人们给他道喜。贾琏禀明太太说 :“柳家兄弟要来拜见。”王夫人吩咐请见,对大奶奶们道: “你们不用回避,孩子家相见何妨。”贾琏出去,同柳绪进 来,恭敬拜见,王夫人用手相扶。柳绪拜完后另又请安,依着次序同各位奶奶、姐姐见礼。王夫人将他仔细看了一遍,笑道:
“你们瞧,真个同蓉哥儿的舅子秦相公一个模样儿。”贾琏笑 道 :“叫宝兄弟瞧见,又是一个好朋友。”王夫人笑道 :“宝玉如今只相与和尚道士,谁也不要了。”说的众人好笑。宝钗回头见珍珠眼圈儿通红,那俏眼梢头含着两粒明珠,莹莹欲坠。
宝钗道 :“你又仔吗呢?”珍珠忙陪着笑,将手一摇,赶紧将 手巾在眼梢上擦了一擦。王夫人问道 :“你两个又捣什么鬼?” 珍珠道 :“我们也说柳大爷像秦相公,一丝一毫也不走了样儿。 那年蓉大奶奶出殡,宝兄弟同他寸步不离,还跟着凤姐姐在馒头庵住了两晚上。这如今……”珍珠才说到这三个字,外面来回说祝太太到了,贾琏、柳绪连忙回避。王夫人吩咐周瑞的媳妇道 :“你们四个人出去接接。”周家的答应,急忙去接。王 夫人命珠大奶奶 :“带着妹妹们、巧姑娘就在方丈门口迎接罢。” 宫裁答应,领着平儿、宝钗、珍珠、巧姑娘跟着一大群姑娘、媳妇们都在方丈门口等候,瞧见花团锦簇,一群人围着一位太太缓步而来。老和尚在前引道,众人看那位太太,约有五十左右年纪,生得幽娴淡雅,品格端庄,头上带着珠冠,身穿一品蟒服,腰垂羊脂玉带,下系湘妃色顾绣富贵散花裙,下露着二寸红缎绣宫鞋。宝钗们十分称赞。珍珠瞧见祝太太背后一人,连忙指给宝钗道 :“你看那个穿月白绣花袄的,不是麝月儿吗?” 宝钗道 :“我正瞧着像他。”平儿道:“不是像,竟是他。” 宫裁笑道 :“刚才见一个活像秦相公,这会儿又遇着一个活像 麝月。咱们今日活该是见鬼的日子。”众人正在说笑,见祝太太已离门不远。老和尚笑道 :“奶奶,姑娘们都在门口接太太 呢。”柏夫人早已看见一堆锦绣站在门口,正不知是谁,这会儿听见老和尚说,才知道是奶奶、姑娘们,连忙问周瑞的媳妇道 :“是那几位奶奶、姑娘?”周家的答道:“头里站的是珠 大奶奶,后面是琏二奶奶,旁边是巧姑娘,左边那一位是宝二奶奶,这边站的是珍珠四姑娘。”柏夫人听得“珍珠”二字,倒大大的吓了一跳。宫裁们走出门外迎接上来。柏夫人瞧着奶奶、姑娘们,虽俱穿着素服,一个赛一个的美丽,赶忙走上前来,彼此见礼,拉着珍珠道 :“这位是珍珠小姐吗?”周家的 答道 :“是。”柏夫人点头称怪,看他不但丰姿娇艳,且生得 富厚福相,因笑道 :“这位小姐真个是个珍珠。”说首,站在 门边彼此谦让一会。柏夫人笑道 :“既是奶奶们过谦,四小姐 陪我走罢。”于是,拉着珍珠的手一同在前,大奶奶们跟着进了方丈。
老和尚站在禅房的阶前等候,柏夫人将到台阶,只见竹帘掀起,王夫人迎接出来。柏夫人看见贾太太也有五十来岁年纪,另是一样富贵大家气象。王夫人才要走下台阶,柏夫人赶忙放了珍珠,急迎上去,两手拉着王夫人说道:“自愧缘悭,未亲壶范,今幸得依芳趾,深慰渴怀。”王夫人答道 :“久仰壶仪, 未由拜见,今瞻慈范,欣慰生平。”两位太太谦让一会,进了禅房,彼此见礼。宫裁领着平儿、宝钗、珍珠过来拜见。柏夫人刚要回拜,王夫人赶忙让住,只得受了两礼。巧姑娘拜过,两位太太让了坐位,众姐妹依次坐定。周瑞家的领着媳妇、姑娘们给祝太太磕头,祝府的姑娘、媳妇们也上来请贾太太安。
末了儿,芙蓉过来磕头。王夫人见他活像麝月,带着一头珠翠,身穿月白缎顾绣团花袄,下系着银红绣三蓝串枝莲的缎裙,三寸红缎宫鞋。知道是祝太太得用之人,不同众人一堆儿的磕头,因此赶忙拉住。芙蓉转身向各位奶奶、姑娘们行礼。宫裁们见太太待他如此,知道是个有体面的人,奶奶、姑娘们亦俱回礼。
柏夫人赶忙止道 :“奶奶、姑娘请起,丫头们应该磕头,仔吗 要回礼,过于抬举他了。”众人坐定,四个媳妇送上茶来,夫人们用茶已毕。柏夫人问道 :“太夫人可曾拈香?”王夫人答道 :“先已有僭。”柏夫人道 :“既是如此,我且去拜佛拈香,再来陪侍。”王夫人道 :“小妹礼当奉陪。”柏夫人道 :“不敢有劳,只请四小姐同去走走。”王夫人道 :“既是夫人吩咐, 竟遵命在此烹茶伺候罢。珍珠,你陪夫人上去拈香。”珍珠答应,同柏夫人走出禅房,王夫人领着宫裁们送至方丈门口,转回禅房等候,这且慢表。
且说柏夫人同珍珠一路走着,心中惊异,细想前日这梦好生奇怪,那和尚分明说是铁槛寺中叫我去取,老爷又说是我家媳妇休要错过,谁知今日果然遇着珍珠。我看他生得很有福相,怎么后头又在船里大江大浪的又遇着一个仙子还我?这个哑谜,真个令人不解。柏夫人思想出神,不觉已到大雄宝殿。老和尚率领众僧鸣钟击鼓。柏夫人站在佛前,芙蓉捧过檀香。柏夫人虔诚三献,在拜垫上深深下拜,默祷了半日,许下心愿,保佑尚书病体痊愈之后,佛前来上长幡。拜毕起来,站在供桌前瞻仰佛像。见佛前供着一个紫檀雕刻三面玻璃的小佛龛子,里面一尊小佛,异常光亮。柏夫人问老和尚 :“这是一尊什么佛像?” 法本道 :“这一尊小金佛,是贾太太今日才请来供在这里的, 也是许的什么心愿。”柏夫人点头看了一会,转身过去,见旁边一张桌上供着果品、素菜,中间有个疏头上写着“例赠宜人侄媳王氏熙凤、尤氏二姐之位”。柏夫人看了,命芙蓉取过香来,珍珠赶忙禀阻。柏夫人亲自上香,站着拜了两拜,命芙蓉代为行礼。珍珠回拜,谢过夫人。
老和尚请太太上观音阁拈香。柏夫人同珍珠走回廊转上观音阁,吩咐众人下去伺候,只留芙蓉在此。众人答应,同法本都下阁来。柏夫人上了三片檀香,跪在观音像前,保佑丈夫病体痊愈。祝赞一会,命芙蓉捧过签筒,柏夫人轻轻摇了几摇,飞出一签在地,芙蓉拾起,接去签筒。珍珠忙搀起夫人。芙蓉见是第八十五签,向墙上照着,取下签帖送与太太,柏夫人接在手内,看那签上写着“观音灵签八十五签中平”。念那四句签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