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尘天影 - 第 25 页/共 33 页

双琼道:“我重说,是小院门闲莺自语,是王韦的诗,下句是玉楼天半起笙歌。”珊宝掣着小红,便道:“谢公最小偏怜女,涂抹新红上海棠。”萱宜掣的是飞燕,便道:“梨云满地飞晴雪,芹草泥香燕补巢。”素雯不掣,喝一杯。莲因掣着一枝是杨玉环,便道:“臂玉香浮光致致,摇环动佩出层城。”韵兰、珊宝、萱宜看着莲因只是笑,还替他点头。莲因笑道:“你们道我说差么?下句是苏东坡的呢。”珊宝道:“上句呢?”佩镶道:“好似很熟。”莲因方悟过来,是秋鹤赠他的本事诗,脸上登时红起来。珊宝恐他不好意思,把别的话说,一面交令。到东席上,请珩坚掣着。珩坚掣得洛神,便道:“寻嵩方抵洛,下笔如有神。”幼青掣得小蛮,便道:“酒醒梦回银烛小,夕阳依旧舞腰蛮。”这时候小唱班都来了,玉怜命他到流杯亭吹唱去,不许点灯。佩镶掣得谢小蛾,便道:“桂影楼窗灯影小,白云明月吊湘蛾。”舜华听了,便斟着一杯酒送过去,笑说道:“该死!   把我家姑娘的名字都说出来了,还不吉利,这杯酒你愿罚不愿罚?”众人都说道:“真该罚!”佩镶道:“我并不说君字,怎么罚我?”燕卿笑道:“他起初住在宝树胡同,本名湘蛾呢。”   佩镶连忙告罪,只得饮了一杯。湘君一笑,也过去了。秀兰掣一枝小青,便道:“风摇柳眼开烟小,山向吾曹分外青。”舜华掣了郑旦,不能说,饮了一杯。凌霄也饮了一杯。柔仙掣着吴绛仙,便道:“暂逐虎身临故绛,月明桥上看神仙。”于是收令,吃饭,洗脸,盥漱,散坐。只听对面一派丝弦笙笛之声,渡水而至,泠然悄然,心志收摄。看那一轮皓月,好比明珠一颗,挂在天空,湖荡中一波不惊,将这个月珠儿倒浸。众人有到对面去游玩的,有凭栏玩月的,有并坐清谈的。惟珩坚、双琼同着秋鹤、莲民在采莲船里测算月亮,每一分钟走多少路。将到半夜,韵兰命把香条做成的月殿香斗,舁到延秋榭来,点着两枝巨蜡,供着月饼、菱藕、白果、栗子等物。大家来齐拜月宫,每人磕了几个头,直至二点余钟,打发一班小唱班回去,方才各散。莲因且不回去,跟着秀兰到寒碧庄,莲民因今日中秋要与柔仙团圆,也同柔仙去了。这里秋鹤一个人在采莲船里,凭了一回栏,丁儿已睡着了。秋鹤正想安睡,忽伴馨来说姑娘立等叫你去,秋鹤不敢停留,只得跟了伴馨便走,把门带上了。   外国锁并不锁好,走过珊宝房门,只听珊宝问道:“是谁?”   伴馨道:“姑娘叫韩老爷呢。”珊宝道:“我正要叫他,你先去,我就叫他来。”伴馨只得先走。秋鹤走进珊宝房里,小丫头有打盹的,有睡的,房里只有珊宝一个人,阿靓、玉怜督着老妈子收拾器皿。秋鹤进去,笑问姑娘有何事。珊宝只顾洗手不理他,一回子洗好揩手,呆呆的想着,方笑说道:“你去罢,明儿晚上再找你,你明儿晚上等着,不用走开。”秋鹤便笑嘻嘻的去了。到了幽贞馆,韵兰坐着,正在灯下看拟的花神庙碑文呢。见秋鹤来了,说道:“这个还须斟酌斟酌,不必把花名嵌在里头,一则小样,二则吃力不讨好。就是后一段也要空灵些,况且我们现在都是未死的人,与神道设教者不同。那个感应灵贶话头皆用不着,只好说上苍钟毓,人秉清灵,若把这个有求必应的意思说到我们身上来,就不配了。刚才佩镶说土木都已完工,金漆也即日可以告竣了,立等这个碑记你今拿回去,须赶紧润色好了,十八我要赶紧写呢。”秋鹤诺诺连声的答应,就把这个稿子怀了。韵兰看旁边没人,又笑道:“这两天大家忙,我有一件事没告诉你,你也没替我料理,我同你到楼上去。”   说着携了秋鹤的手到春影楼来,吩咐伴馨等在楼下,佩镶、霁月、侍红都去睡罢。二人到楼上好久,秋鹤方下楼来,一径去了。走上斜桥,见西首柳堤边似有一个人行动,秋鹤便问是谁,只见这个人笑道:“你认不得的。”一听恰是莲因,说道:“两点钟了,妹妹还没回去么?夜深了,人都睡了,莲民又在桐华院,你来坐一回谈谈,你现从那里来?”莲因道:“在寒碧庄坐了许久,时候也不早了,我要紧回去。”秋鹤笑道:“你来,我有好东西给你看。”说着,莲因走得已近,秋鹤走过去一把将衣袖拉住,莲因道:“你不用拉扯,到底什么东西?”秋鹤道:“就是花神庙的碑记。”莲因笑道:“脱稿了么?同你去,我来看看,到底好不好?”说着,同过了斜桥,轻轻走着,到采莲船后楼来。秋鹤剔了灯,另点一枝洋蜡。莲因笑道:“你住在此地许久,我这个地方,连如今来了第二次。”一面说,一面便去坐在秋鹤的榻上。秋鹤把稿子在怀里取出来,放在桌子上,莲因道:“你照了灯,拿到这里来我看。”秋鹤便去交给莲因,自己真个照了灯,莲因就坐在榻上看。秋鹤握着莲因的手,觉得冰冷,因笑道:“妹妹不多穿些衣服。”莲因看了第一段,说:“也不见得出色,你须好好去改了,我再来看,取去罢,这回我没心绪呢。”秋鹤便去接了,仍旧放好,回转头来。   看莲因两颊飞红,抬身要走。秋鹤拉住笑道:“鼠子动矣,我还有话说呢。”看官,作书的到这个地方,最难下笔,既不便说秋鹤要留,又不能说莲因肯留,仔细一想,还是叫他去罢。   不知老店新开,两人愿意不愿意。到得莲因出去,已是三点多钟,秋鹤执手依依送了出来。珊宝正要睡,觉听得脚步之声,在楼窗上一望,前走的不甚清楚,恰是光着头的,珊宝是和气有忍耐的人,本来要叫秋鹤,这回倒不言了。自到床上睡觉不题。   次日,秋鹤把碑文改了半天,恭楷誊正。午后,再送到幽贞馆来,笑说道:“现今请看,好用不好用?再要改我也江郎才尽了。”说着,交给韵兰。韵兰笑道:“你昨晚回去好不好?”   秋鹤摇头笑道:“你只看这篇改得好不好,须肚子里平日酝酿些好东西,方有这等锦心绣口呢。”韵兰笑着羞他道:“不害臊!   亏你自己赞,只怕锦绣其中,糟粕其外呢。”秋鹤也笑了。韵兰便把碑文展在桌子上看道:绮香园者,畹香汪女史之新居,都督乌公之别业也。裴晋绿野,小姑青溪,苏姬之宅临湖,平仲之家近市,环山一角,买费腰缠,辟地三弓,开贻手泽。其中亭台妥帖,水木清华,排幽胜而栖楹,达回环而互槛,养海天之花鸟。春咏秋陶,罗阊阖之霓裳,莺雏燕瘦。一林瑶草,五色琼枝,尊徽号于香玉,贮可人于金谷。则有汝南碧玉,大历红绡,居洛下而多愁。等甘陵之下谪,西江芦获,感绮岁以飘零。东海兰芝,本良家之种子,凡青奴剑胆,卓女琴心,卫铄之格簪花,道蕴之才咏絮。   卢媚娘经翻玉笈,掸悦空王,张静婉歌入银筝,魂迷荡子,均是埃光腻理,宝月祥云,雪藕腕以玲珑,走珠盘而宛转。兰因絮果,前生注定情天,凤靡鸾吪,此日重逢劫海,是合授芯宫之职,膺香国之司,列苕玉于仙曹,擢杜秋于上第。一双翠羽,化成菩萨之身,万亿优云,齐现女郎之貌。   韵兰拍着桌子道:“神化工致,这等文章,有目共赏了。   坠碑一节,怎么序呢?”又看道:   所可异者,元穹应象,大造钟灵。上方垂蝌蚪之文,下界是鸳鸯之队。天开石堕,谁携碧落贞珉。电掣飚驰,惊下紫云宝诰。某年中秋之夕,天坠一碑,名曰断肠,上列花名,下排姓氏,机缄泄露,主辅分明。凡得二十七人,譬之弄玉当年,曾依琼叶,曼卿再世,许主笑蓉。   韵兰笑道:“还叙得明晰。”秋鹤道:“你再看。”韵兰又念云:因夙住夫罗清,遂上通夫枢宰,于是广写募缘之牒,先捐布地之金,泼法雨而构华严。居然娃馆,团银沙而成色相,总是仙妆。季秋某日,祠工告成,辱征手记于宾僚,敢贡心香于花主。窃惟妙莲散彩,开色界于诸天,群艳争春,覆慈云于大地。多情风月,本待平章。终古山河,均须藻绘。是以神霄清净,游戏天魔,只卫庄严,横陈迦叶。幻楼台之金碧,斗颜色于丰昌。气溢施檀,香回宝树,而况鸿舆广大,鳌极繁华。探万象之生机,秉一元而毓秀,阳铬浑噩,且开富妪之炉。组织胚胎,要借坤贞之轴。则夫经营香政,牢合情田,本娲皇炼石之心,咒宝胜转轮之钵。散相思于红豆,西子承恩。展春笑于青山,东风着力。   韵兰笑道:“这个一段总说尤觉缥缈空灵,倒不可少的,你原稿上没得这一段。”秋鹤道:“你叫我改,我加进去的。恐怕不妥,你还得改改。”韵兰道;“好极了!不用改。”因再念云:卢年四序,妙长养而无方,?`领群仙,验化生而不已。   韵兰道:“群仙改群芳好。”因又念道:开防命薄,落患愁深,有不资仙女之栽培,美人之覆帱乎。   韵兰道:“好句可贮锦囊,下边怎么接呢?”又念道:论者谓贞淫夺位,贵贱同宫,纵搓酥摘粉之徒劳。恐宠柳娇花其无当,不知女凡苟合,本是仙材。郑卫不删,方称诗教,如来私于法,喜太白窃乎梁清,?M兰之枝叶皆馨,芝醴之根源何择。   韵兰道:“这一段更好!必须如此,方免伧父议论。我们出身薄贱,安能做到花神?况且还有许多奶奶小姐们在里头,我倒占了第一位,知道的还好,有一种轻嘴薄舌不得好死的恐怕还要污秽,编派我们许多不是。”秋鹤道:“这段专为你们开脱呢,他们看了这段,就使还要言不由衷的议论,只好算他狂吠了。”说着,佩镶也走过来,看了笑道:“做得倒算工致的了。”   秋鹤笑道:“不妥的地方,请姐姐改改。”佩镶笑道:“搓酥摘粉可改珠联璧合,太白窃乎梁清句下,似乎还宜加上一联,以求充畅醒豁。”秋鹤笑道:“请姐姐替我加下去。”佩镶笑道:“将来我们姑娘送你润笔,我要分呢。”秋鹤笑道:“罢罢!那里润得到笔上,少受了些。”说到这里,韵兰微微笑着,瞅了一眼,秋鹤便不说了。佩镶道:“我有一联念给你们听,好不好?”因道:试观广爱天中,玉女与摩登并队;武梁画里,秋妻偕莱母齐名。   韵兰笑道:“下句不是用祠堂典么?”秋鹤笑道:“好极!   便加进去罢。”韵兰便取笔醮墨把四句写了进去,又读下文道:但求报最,合庆登庸,今者聚艳图开,散香檄下。娟娟比豸,膺绿章娩婉之封,粥粥群雌,是香界清华之眩但愿杨枝不老,桃叶恒春,有情共住于长生,好色相期于无恙。留贻明德,风流永感馨香。珍重芳姿,堕落须防藩溷。   韵兰道:“甚好,也不必改了。昨儿我想请朱叔献写,恐怕往来又耽搁日子,你就去送交秀兰写了罢。”秋鹤答应着,怀了稿子就走。韵兰叫回来道:“你莫忙,这个碑样大小,你还得把尺寸量好了交给他,算准了字数,打个格儿,恐怕他这款式还没知道。你也得同莲民商议商议,明儿再交去。他写的时候,你在旁边看好了。”秋鹤道:“这个我已知道,还用主人吩咐么?”说着,就走了。韵兰方欲去看碧霄,商议送阳道台进衙门的搬场礼,忽然小丫头子来报严老爷同蒋老爷来。韵兰慌忙出迎。二人已走进来了,原来这位姓严的,字亦千,浙江嘉善县举人。姓蒋的字伯凡,大兴县的进士,向在天津认识的。   韵兰初到上海,恐怕人数太杂,定了相见章程,后来大家已知道他不容易接见,差不多儿的就也不想这个天鹅肉。况此时韵兰早已闭门谢客,就是送他助妆银两,虽有极熟之客带领,也不肯了,所以省了无数的应酬。连这个送诗赠洋的规矩也革除了,所有来的都是以前知己的熟人,就是珊宝、湘君、秀兰、文玉、凌霄各人也是不见生客。月仙因养病搬了出去,只走小香一人,其余都不接见,不过月红酬应而已。   间文少叙,恰说当时韵兰接了二人进去,亦平是小兰的相好,所以小兰也走了出来,大家坐了喝茶。伯凡笑道:“连日少暇,未见致贺,闻得花神祠告成了,你们众位花神,不知何日入祠?我们打谅要来送送看热闹呢。”韵兰笑道:“你莫要心急,也不肯饶过你,现在花神像尚未全好,摆饰器用都没配齐,有了日期,我自然有帖柬儿来请你们赏光。”亦于笑道:“你不要厮瞒着,众位花仙开光入座,我们要想来拈香呢。”小兰笑道:“你拈香要三跪九叩呢。”韵兰笑道:“爷们拈香,也不敢当,倘然肯来赏光,我就要募化你们殿上捐舍两对锡蜡台,愿意不愿意?”亦平笑道:“殿上应该一副,怎么要两副呢?”   小兰道:“当中已有人助了一对,东首立的是金童,西首立的是玉女,各人手中托着一片荷叶,叶上一枝铜签钉,共有四尺多高呢,你们只要两边的两副了。”伯凡笑道:“阿呀,好狮子大开口,就是这两副,若照金童玉女一样,价值也不小了。”   韵兰笑道:“你们也不用去费心了,每人捐助四百两,我来替你们办罢。现在文玉的客人陈姓,燕卿的客人陆姓,秀兰的客人任姓,珊宝的客人屠姓、林姓,前碧霄的客人郭姓,大家也捐助二百两,我们打谅要去办八仙蜡台。数日前有一位广东客人说,有一个会馆里有全副八仙锡蜡台,要售卖,大约六百元可以得了。”亦平笑道:“你们这么大局面,恐怕还少一个桌面的祭器。”韵兰道;“我已叫人制造银器皿了。”亦平笑道:“银的就俗,最好是白玉翡翠的,你们要办不要办?”韵兰笑道:“你知道谁有这个东西么?”亦平道:“你莫问谁有,你倘要办,我就同你去办。”韵兰道:“不知有几件,该价若干呢?果然价廉物美,合用的,我就办了。只怕价太贵,不容易得。”   亦平道:“这副祭器,是一个宰相人家的,因犯了失机的事,抄了家,把这副祭器寄存在亲戚家,不好出场,现在情愿减价送人。本来最少要卖三万两银子,一时不得买主。如今他情愿半价送人,不过要办便去交易,否则恐怕他人得了去。事也凑巧,我适有一幅清帐在此,你看了便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在身边账页里取出账来,原来是一扣梅红摺子,韵兰看时,上写着:翠玉器全副清帐计开白玉八寸供碗二十四只连宝石座白玉高脚果盆个二只连碧玉座碧玉高脚小果碟十二只连玛瑙座碧玉五寸小供碗二十四只连玛瑙座白玉爵杯九只翠玉茶杯连盖二十八套白玉托翠玉供杯二十八只赤金嵌镶宝石托珊瑚供箸二十八对计共八件宝银三万两韵兰笑道;“好重价,就是万五千金也难置办。”亦平笑道:“经手人还有九扣呢,我一千五百两不要你们,但给我一万三千五百两,我明儿先叫他送几件来给你看。”韵兰笑道:“东西必定是好的,不用看了,但造成这个祠,连固本经费已化了许多银子,我也报销不来,那里还能出这个重价?二位既然有心,我这里送你七千金,其余替我募化三千金,还借我三千五百金,在两年里头料理还你,不信,我写个纸券给你,把这绮香园为质。”亦平笑道:“你倒自在,索性要我们筹措起来了。”韵兰笑道:“要办这个,有什么计较呢?”伯凡道:“我有一个计较,要我们募化几千金,殊不容易,你给我们万金,我两个人捐助一千五百金,还有二千也是我们来借给你,不过一年里头是要偿还的,你道好不好?”亦平笑道:“罢罢,阔老官,你又要兜揽这个好买卖了。”韵兰笑道:“这么着,便是一言为定。你们明儿把这东西送来,我们总得要过眼的。若果合意,就给万金,你们助千五百金,再替垫借二千金,准一年后还清,但是不给利呢。”亦平笑道:“你到底要占几许便宜,天下有没利息的债么?你要免利,也要我们情愿。”韵兰笑道:“我不占你们的光,你们何必到这里来呢?你们要利,也要我情愿,高兴就给些,不高兴连本都吞没了。”亦平笑道:“你有了契券,不怕你不还。”小兰接口道:“不交你契券。”亦平笑道:“没凭据不借。”伯凡笑道:“你们不用争,韵兰把契券同万金都预备了,明儿我们打发人把东西送来,你们看就是了。”亦平方欲接言,只见侍红走来,回湘姑娘在彩虹楼打发柔儿妹妹来请姑娘去有话说。韵兰道:“我本来要去,你同柔儿说叫他先回去,等一回我就来,这里有客呢。”侍红答应着去了。伯凡道:“你有要事,我们坐一回就去罢。”亦平笑道:“理他呢,我们只管玩。”   韵兰笑道:“人家给你面孔,难道你们在这里,我不好去么?   不过要想你们的银子,不好意思慢客就是了。”小兰道:“你们要吃什么点心?我来安排些。”亦平笑道:“馒头一对,火腿粽两只,水饺儿一个。”小兰笑道:“放心,你们办妥了,总有请你们吃的时候。”亦平笑道:“你的东西,我也吃厌了。”伯凡笑道:“他们现在都是花神了,你还说这话,可称唐突西施。”   亦平笑道:“我不过说说罢了,难道当真要吃?”韵兰笑道:“不要混吣了,到底要吃什么?”伯凡于是点了新鲜芡粥、荷叶羹、菱粉糕、油炸鸡肉卷四样。韵兰便命厨房里去安排,又命多做两碗芡粥,送到采莲船去。一回子四样点心送了来,又备了八个小碟子,两大杯桂花烧。大家用了,又把这副供器讲定了,二人方起身回去。韵兰便独自一人到彩虹楼来,此时顾大人已到静安寺去了。素秋、碧霄、湘君迎了出来。燕卿也在那里,彼此坐定,湘君道:“我请你来,为阳府送礼的事,我们四家公送了罢,你意下如何?”韵兰道:“我也打谅公送,你们要送什么呢?”碧霄道:“我们奶奶说本来我们是亲戚,不能和人家合送的。现在太太已命先送一副亲戚的礼,还恐嫌薄,所以要送一班戏,但是外边爷们已有官场送了三天戏了,各房书办也送一天戏,我们要想送一班小戏衣在里头唱,给太太们看的。程太太是爱看女儿班的,那日我们园里棠眠小筑唱的江西班极好。戏价不过二十四元,就连赏钱也不过三十元,总够了,其余再送八样礼物,大约每份共十四元总够了。你道好不好?”韵兰笑道:“很妥,我交托你罢,该派若干,你来算,我不费心了。”湘君、燕卿大喜,当场便议定了。韵兰因说起亦平代办供器的事,顺便说道:“明儿先要安排二千金,除各人捐助千三百金外,还少七百,公款又是不多,须防入祠时一切费用,不能开支。我只得暂且垫付,俟有人捐助下来,我再收还。”碧霄笑道:“论理你做了百花总主,应当独垫,但看你造这个所在,私下垫得也不少了,这回子狗大尾巴尖的要体面,想出这个来,我们再要你操这个心,也觉不忍。我有一千五百金借出去的私款,因这个铺子倒账,追回了一千三百金昨儿方才送来,你且拿去用了罢。”素秋道:“我也加助一千金。”   燕卿道:“我也再助四百元。”韵兰笑着,连忙起身告谢,说:“诸佛菩萨如此慈悲,真是无量功德。”湘君笑道:“我没得多助,送你二百元。前日有个客人来,我请他捐助千金,他许了五百金,说明日送来。倘然送来了,我就交来,不送来,我去催他。”韵兰笑道:“更好,我不用费心了,但是大蜡台只有一副,这会馆里的八仙蜡台总要去办来才是。”碧霄笑道:“这等说起来,我也不能再替你设法了。”韵兰笑道:“你们放心,我总要去办来,到入座这日,包管办理得妥妥帖帖,不过现在你们乐助的几时送来?”湘君笑道:“你看他老奸巨猾,我们许了他,就逼着要了。”韵兰着急道:“你说我奸,叫我怎么样打点呢?”碧霄、素秋笑道:“莫急,等东西送来了,买定了,你来知照一声,我们大家来看,就把许你的带来,湘姑娘今日也去把客人这捐款催催。”韵兰道:“这个还好。”说着,忽然侍红来说:“韵香馆新来一位姓龚的客人,要见姑娘,打发人来请呢。”韵兰听了,起身便去,那客人也是阔少,韵兰就请素雯向他捐了六百金。   到了次日,亦平、伯凡督着人把供器送来。韵兰便差人知照碧霄、素秋、燕卿、湘君等来看了,大家合意,便买了下来。   把款项先付一万,亦平就去了。停了几天,子虚搬进衙门,韵兰等到了第三天,方进署中贺喜,闹了一天。光阴迅速,祠中捏像金漆一律告成。韵兰去验过了,便给信到衙门里去,请子虚择日,以便众美人生像入座。里头先供了三位太太长生禄位,子虚就择定九月十四入座。初四日,莲因先搬进去,萱宜一同住着。初七日,秋鹤接到冶秋七月初三的信,说军务一节,现因天气酷热,尚未开仗,敌军水师战船五十七艘,巡弋海面,势颇猛厉,陆军亦有十余万,我军日夜提防,非出奇不能制胜。   且内地奸民甚多,往往为敌军贿饵,大局危险,惟有竭尽愚忠,以死报国而已。近蒙大帅专折保举弟,赏给二品顶戴,吾哥大约早有知闻,家中迁回一节,请老哥代为主张。与家慈妥商,能年内即回最好云云。秋鹤得信后,连忙到彩虹楼贺喜,便商量回去的事。这几日来,顾夫人身子不好,欲于十一月搬回。   秋鹤也只得答应。于是别了回来,到幽贞馆,把这件事告诉韵兰。韵兰道:“我听太太风里言风里语,未必肯搬回宝应,不过冶秋同素奶奶要想回去罢了,你再看罢。碧丫头是不能做主的,但是他也同我说过,就是回宝应去,还得常到上海来呢。”   正说着,忽莲因同着一位远方来的姑娘进来,秋鹤连忙退出去了。韵兰笑着起身迎接,细细一看,笑道:“原来是姐姐。”未知何人,作者姑停笔一回,再容细表。   第四十五回   余四宝对众恣诙谐冷海棠抗言受??楚   恰说韵兰把进来的人细细一认,笑道:“原来是玉成姐姐,请坐。几时到的?伴馨快倒茶来。”莲因笑道:“妹妹怎样认得他?这也奇了。”玉成也是奇异,连忙请安问好,跪下叩头,吓得韵兰还礼不迭。礼毕,请坐,玉成一面坐,一面笑说道:“刚才到呢,这里真好玩,各位姑娘在漱药盒大半见过了,在那里同姑娘会过,姑娘倒好记性,还记得。”韵兰笑道:“没有会过,看见那边塑的像,我才知道的。”玉成笑道:“不差,刚才湘姑娘、萱姑娘同莲妹妹说起,说是造的什么花神祠,塑各位奶奶姑娘的像,把我余四宝也塑在里头,乡里人那里配得上呢?恐怕折福,换了别人罢。”韵兰笑道:“这是天意呢,碑上注定的,姐姐在第二十位。”玉成笑道:“我在家里将要动身,就听得城里人传闻上海一位大姑娘的花园里,忽然天上坠一块碑下来,说这个姑娘是玉皇大帝的花神公主降凡,坐了第一位,还有许多仙女一同降下来的,岂知就是姑娘。”韵兰笑道:“他们都勒掯我占了主位,否则谁好意思占了,还有奶奶们在里头呢。”玉成道:“姑娘这般如花似玉天下第一,谁也不及,不坐第一位谁敢第一?这也是前生的福,所以天也成就了,似我这粗蠢乡里人,鸦儿也跟了凤凰走,真是不配呢。我的意思不要说坐在旁边,便是替姑娘们扫地开门,跪在门前,也不配呢。”   韵兰笑道:“姐姐前世大约也是天上的仙人,所以碑上有这个名字。如今到了我们淘里来,也不用客气。”莲因道:“我也同他说,韵妹妹是极爱姊妹的人,又大方,又和气,以后不可拘拘束束客气。一客气便生分了,就是园里头的奶奶姑娘,同搬出去的阳奶奶阳小姐,及庄家的奶奶小姐,都是不肯轻看别人的。连丫头们也赶着热亲近,姊姊妹妹的叫,大家住得长久就知道了。”说着,只听外边走步声音,笑道:“管了这件事,倒忙极,连远客来都不能接。”一语未终,帘拢响处,见一个人走了进来,瓜子脸儿,并不稍加脂粉,一道柳叶眉,一双慧眼,眼梢甚长,秀媚之极,口若圆樱,齿如编贝,梳一个颓云髻,插几枝金玉簪,髻凹里一盘菊蕊,两个金圈,穿着青灰宁绸镶缎夹袄,鱼肚白熟罗秋罗里子元缎边散管裤,一双大脚,穿着秋香色鞋子。莲因、玉成便站了起来,韵兰笑道:“你们行个常礼罢。”莲因向玉成道:“这位就是刚才说的佩镶姑娘,园里头的事都是他总管呢。”玉成连忙向佩镶福了几福,要想跪下去,佩镶连忙搀住,还了礼,请彼此坐下,笑道:“那个像真是酷肖呢,奶奶几时动身的?路上走了几天?太原到这里不是走山东交界么?”玉成一一回答了,说莲妹妹说,这里一位叶姊姊生得十分美貌清洁,又会做诗,写算,又会应酬办事,人又和气,是苏姑娘一个总膀臂,我打谅姊姊是三头六臂的,现今看倒是水汪汪粉琢成一位好姑娘,又清洁,又俏丽,又雅静,不知姊姊有几个玲珑心呢。”佩镶笑道:“奶奶莫笑话罢了。莲姑娘是哄奶奶呢,我是一个乡里人,心拙口钝,蒙这里姑娘抬举,各位奶奶姑娘看承,其实一无所能,奶奶将来就知道了。   现在奶奶初到,不知这里姑娘们的好玩,恐怕不惯,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已吩咐他们在我姑娘春影楼下西间收拾一张床榻,且待慢一夜,横竖明儿莲姑娘要搬进花神祠,奶奶高兴,就住进去,不高兴,可住在我们那里。回来短什么,要什么,只顾向我说就是了。莲姑娘是修道人,最怕烦的,奶奶不必细细碎碎的告诉他。”莲因笑道:“佩姑娘,你以后不许称他奶奶,只管姊妹称呼。”玉成笑道:“这位姑娘,奶奶长,奶奶短,愈谦愈生分,我实在十分不安了。”韵兰笑道:“这么着,你也不要叫他姑娘。”玉成笑道:“既蒙吩咐,遵命罢了。”佩镶笑道:“既要脱俗,任凭怎么叫你也好。”韵兰道:“长处的人,本应该随意些。”又问道:“莲姑娘同萱姑娘的房怎么样?”佩镶道:“都好了,莲姑娘的房在东首两间,萱姑娘的房在西院,后边一统三间,本嫌冷落,如今余奶奶来了,就请同萱姑娘各人一间罢,中间可以坐一坐。”玉成笑道:“说过不用称呼,再这么着,真是当不起了。”佩镶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犯了忌,下回留心罢。”韵兰道:“很好,你今儿便叫人把这个房也收拾起来。”玉成谢道:“多谢费心,不安之至。”佩镶因问行李都进来了么?莲因道:“都在我那里。”玉成笑道:“好算什么行李,不过两只板箱,一个包裹罢了。”一语未了,只听得又有人进来说:“我来会会新客,是我的同座,好像是举子的同年呢。”玉成连忙立起,那人已走到门前,但见堂皇富丽,盛?C奉颐,虽不甚高,而身材恰合。莲因道:“这位便是珊宝姑娘。”   玉成相了一相,笑道:“姑娘是观音菩萨下凡么?”便跪下去见礼,珊宝也只得跪下答礼,起来坐了,笑道:“莲姊姊天天说余姑娘情意极好,住在太原乡下,我道真是一个乡村里人,谁知这般美貌,可惜姐夫早。。”说到早字,怕玉成多心,便咽住了。玉成不觉眼圈儿红起来,韵兰道:“人家初到,在这里谈心,你又来引他心里烦恼了。”珊宝道:“我这嘴不好,见了姊姊爱极了,就自然乱吣起来,应该罚他吃一升哑药,问他后来再敢不敢。”说得众人皆笑了,玉成也笑起来。珊宝道:“漱药盒太挤了,这里好住不好住?若是不好住,住在我那里去,我那里有现成床铺呢。”佩镶笑道:“不必先生姑娘费心,我这里已预备好了。”玉成笑道:“这里姑娘们的称呼,有许多与我们那里不同的。”莲因笑道:“你莫少见多怪,将来别致新闻很多呢。佩姑娘因请珊姑娘教过做诗,所以叫先生姑娘呢。”   玉成笑道;“珊姑娘这样一位粉装玉琢的人,不信有许多才学,收女学生,我现在是一个身子,没得别事,将来也要做珊姑娘的徒弟呢。”珊宝笑道:“姊姊要拜妹子门下,妹子是要打姊姊的手心呢。”玉成笑道:“只怕姑娘不肯打,像姑娘这样的人,便是天天打我,也愿的。”说得众人又笑了。只见文玉也走了来,韵兰笑道:“又是门生来了。”莲因也替玉成指点见了礼,佩镶笑道:“老同门,刚才珊姑娘说要打我们学生的手心呢,姑娘又走了来。”玉成笑道:“文姑娘也从珊姑娘学做诗么?现在满师不曾?”珊宝笑道:“因这个学生过分聪明,不但先生不能教他,他反要教起先生来了。我就怕他,给我逐出门墙,不做学生了。”众人又笑起来。文玉也静静的笑了一笑。因问姊姊刚才到么,坐的是民船还是轮船呢?玉成道:“到了好一回了,初起是民船,到了京口,才坐轮船。”文玉道:“共有许多路?”玉成道:“大约三千里路是有的。我因从未出过远门,所以不知道。”文玉道:“莲姊姊说姊姊那里有个白衣庵,现在怎么样了?”莲因笑道:“你看文姑娘无论同谁说话,总是低声小语,文诌诌,笑嘻嘻的。”文玉笑道:“我是草包,姊姊是位文人。”韵兰因问玉成:“莲姑娘走后,白衣庵怎么光景,夏楼后来如何?”玉成道:“刚才我已同莲姊姊细讲过了,这个夏楼受了这场气,大病一场,后来知道莲姊姊在我家定的计,心里恨毒得什么似的,当藏了刀要刺我夫妻两人。一日有一个人同我们二官面貌一样,夜间在路上走,他误认了,跟到野里,拔刀行刺,岂知这人是个武教师,名张三,很有些手脚,非但刺不着,反被他捉住了,送到县里,说黑夜行凶,凶器呈官。   审讯确实,就三考九问的,把白衣庵的事都审出来了。说夏某实在不法,便问成一个军罪,充发出去。白衣庵封去了。此时老尼已死,把莲根枷责,期满之后,驱逐出境。现在这个淫尼,不知那里去了。”珊宝笑道:“天有眼睛,这等人应该如此。”   说着,天色已晚,小丫头子来上了灯,韵兰就留众人晚饭。一回又请莲因带玉成先去见了秋鹤、莲民,然后回来,一同饮酒,谈些家常事。到起更以后,众人方才回去,玉成便住在春影楼下。   次日莲因一早就来,引玉成到衙门里见了程夫人、珩坚、双琼,又去见于喜珍、雪贞,顺便望望伯琴的玻方知雪贞的诸姑爷病势更重,雪贞是未嫁的,无可如何,莲因只得安慰了一番,雪贞赧赧的走开去了。下午,雪贞一人坐车再到静安寺,拜见顾府两位夫人。兰生见了玉成,只嘻嘻的笑,要留他吃中饭,莲因笑道:“今日搬进花神祠呢,改日来扰罢。”兰生笑道:“阿呀,我从金陵刚才回来,还不知道,应该来帮忙。”许夫人道:“罢罢,你替我省省力,再去忙罢。十四乔家娶媳妇儿,你去帮帮就是了。”一回莲因、玉成别了出来,径回园中,看见韵兰、湘君、佩镶、舜华正替他指挥运东西到祠里呢,看见莲因,遂笑道:“我们替你们忙,你们倒好自在。”莲因笑道:“多谢众姑娘,回来替你们叩头。”只见珊宝同秀兰、燕卿进来笑道:“叩什么头,在房里坐在床上受的头不好算数,要共见共闻的呢。”湘君笑道:“他们去玩,我们替他忙,所以要罚他。”秀兰笑道:“罚他做猫儿叫。”燕卿笑道:“猫儿一叫,鼠子又要动了。”珊宝忙把燕卿瞅了一眼,莲因已经面孔红了,说道:“你们都不是好人,相约着把我来开心。”原来秋鹤在采莲船说的话,被珊宝的小丫头听见,告诉珊宝,珊宝又告诉了燕卿,所以燕卿说这句戏话,被珊宝瞅了一眼,方悟过来,自悔鲁莽,因将他话岔开,道:“你们这样忙,可要我们帮忙?”   珊宝笑道:“他们用你不得?”又向佩镶道:“萱丫头呢?”佩镶道:“同秋鹤到新屋子里去了。”珊宝道:“我们可到那里玩去,恐怕进屋酒要开席了。”韵兰笑道:“珊丫头好似馋嘴饿鬼似的,只想吃,你要吃,我同你去。”说着一同到花神祠来,只留舜华看着发抬行李零星物件。众人将到半路,又遇着碧霄搀着兰生的手同来。兰生乡试后,韵兰等均未见过,连忙替他道喜,说新解元公。兰生与众人亲近一番,笑道:“送姑娘们的东西,都叫柔儿送到屋子里去了,不要见笑。”秀兰笑道:“我别的东西都不要,只要雨花台石子。”兰生笑道:“你们放心,我送的东西,虽不好,大家合大家的心呢。”佩镶看见兰生尤为欢喜,兰生握着佩镶的手笑,说不出话来。走了一回,方笑道:“我有东西送你,同双琼妹妹一样的。这回子在彩虹楼,怕到你屋里碰不见,今儿晚上,我亲送到好姐姐房里来,九点钟时候不要出去。”佩镶笑道:“感谢不荆”说着,已走到祠边,也有东西园门,西门名西清门,通着园里,写西清两个金字。东门名东紫门,也是两个金字,这门便是通园外的。   朝南门口,一个石青竖头石匾,镌着花神祠三个金字。走进,便是戏台,造得精致玲珑。台上一匾,是繁华过眼四字,系粉红地绿字。柱上一副盘龙石青地金字对联,系丹徒朱叔献撰写的,句子是:离合本无端,何去何来,往事试赓新乐府;笑颦皆幻相,即空即色,前因重证广寒宫。   秀兰笑道:“这副对总算好了,他原本重证的重字,是个谁字,我同他改了重字,不知他愿意不愿意?”韵兰笑道:“你同他改有什么不妥?他也愿意得很呢。但是戏台匾没得好的,将来还拟集成句呢。”说着,走进庭中。一条甬道,是水磨紫石的,宽约一丈。甬道旁用青石板铺成一片广场,两廊各十二间抱厦,每间供着各人的生像,像门前各装着铜质像生花。门口各有一个横匾,一律蓝地金字,东边从下面向北看去,写着:栀予花宫山茶花宫玫瑰花宫辛夷花宫素馨花宫莺粟花宫桂花宫碧桃花宫海棠花宫酴??花宫菊花宫水仙花宫惟玫瑰花宫生像前设着一具神主,粉红地黑字,写着玫瑰花宫仙子云倚虹女史神位十二个字。其余均无神主木位,西边从北首向南看去,写着:荷花宫梅花宫芍药花宫笑蓉花宫牡丹花宫木香花宫凌霄花宫绣球花宫杜鹃花宫石榴花宫玉蕊花宫琴花宫均是照着碑上的名次排列的。玉成见了自己的像,笑道:“真正可笑了,怎么把我玩起来。”一面说,又见正中一座碑亭,亭中向南竖着一个天赐的断肠碑。秋鹤制的碑记,下面写着蓉江韩发敬撰,广陵女史陈敏书,是北魏的变体。殿下东西台阶各七级。走上去,正中台阶,一块白石雕成,中有一个大团鹤,向下削坠,露台一片均是花岗石铺成的,四围是白石雕栏,东西向,下也另有石级。正殿五间,但见雕题刻桷,耸碧辉金,绿瓦青砖,说不尽的富贵气象。殿心里回文□□,雕着五龙争珠,四周的墙下边一律水磨方砖,上边更砌着大理花纹石,殿上也铺着定造的金砖。白石柱上两条倒垂龙,须髯戟张,鳞甲欲动。檐下一个琢金边粉红地蓝字的横匾,写着乾坤煊烂四字。另有一个竖匾,是万花总主四字,两边揩光黑漆嵌螺金字对联。写得凤舞龙飞,笔笔欲活,是朱叔献撰,舒知三写的,其语云:万卉荷生成,请看长养无方,极姹紫嫣红,色色都归众香国。   四时原递嬗,惟愿神奇广运,俾合芳蕴秀,依依长此有情天。   殿里一个全金黑字匾,写着香国尊王四字,两边一副泥金字朱红地涂金雕凤花边长联,是仲莲民撰,洪黾士写的。一笔正写颜鲁公体,写得肉彩丰腴,骨格苍劲,其句云:旧梦误灵虚,幸将楚楚娟娟,仙侣重完香国眩群芳资管领,但祝枝枝叶叶,好花长现女郎身。   兰生笑道:“这副对倒倜傥得很。”韵兰笑道:“你去看佩镶替秋鹤改的碑记更好呢。”兰生听了,便走出去看去了。众人看殿上正中一个八尺多高的洋檀雕花龛,四面装着金花,当中一只仙鹤,衔着一枝兰花,背上端坐着一位苏韵兰,穿着古妆,手中也拈着一枝兰花,微微欲笑。玉成、湘君仔细看时,真是宝相云舒,仙容月满。玉成便欲跪下去叩头,引得众人都笑了。韵兰笑道:“你这么着,我也要到你那里去磕还呢。”玉成爬了起来,笑道:“阿弥陀佛,动也动不得,姑娘若去磕头,我这像要倒下来呢。”韵兰笑道:“我不信,试试看,你看倒也不倒。”玉成等看离正像三四尺,两旁各有神龛,左首设着叶佩镶,右首设着施俊官,两个侍儿立像,均是时下妆束。旁边各有花盆,佩镶那边是萱花,俊官那边是珠兰,也是像生花。   两个人也是十分妩媚,洁净精严。殿上东西壁用白石砌成长座,共二十四龛,供着二十四位花神。二十四位之外中有总龛,东西各一,上面写着金字,凑成一百花神数,如杏花神、李花神、茉莉花神、长春花神之类。是韵兰有意推广的。神龛前面一张朱红金漆嵌螺的大供桌,绿漆回文边,描着金花。桌前一只狮子争球黑铜大香炉,一对五尺高的大鹤签。玉成笑道:“放着这个,也要点香炉么。”珊宝笑道:“也不过摆式好看,谁去真个点起香炉来?”碧霄笑道:“十四日入座,总要点香炉的。   不然冷清清黑?q?q的有什么好看?”韵兰道:“我还买了四个大锡鼎,四对八仙蜡台,若是每宫要的,便分派不匀。”秀兰道:“只得东首两对,西首两对了,横竖各人宫里另有分例蜡台香炉的。我们到这日,索性到各人像前都去叩头,就算大结义似的。”佩镶笑道:“我也这么想,但只许你们同我在姑娘奶奶们像前磕头,不许你们到我像前磕头。”湘君笑道:“我们在正殿上替你姑娘叩头,就算替你叩头了,后来你再跟着我们去各处叩头,岂不便么?”佩镶笑道:“这么着还好,”说着,从后殿走出去,一片大庭心,都是草地,只中间一条活络小甬道,也有小台阶,两廊五六间。东廊出去,有一个小客厅,客房荷花池,就是莲因住的地方。西廊通着西院,就是萱宜、玉成住的地方。后殿上供着三位夫人的长生位,又有十余张长桌排着。   韵兰的意思,要想设立一个女义塾,专教贫苦女子读书,并教中外针黹女工,就在东院起祝因款项未足,再等数年举办,后来麦子嘉怂恿他的老叔,倚着他族叔的宪势,欲把绮香园查封,幸亏韵兰有此一举,因把这个园都充了女义塾中经费,韵兰则搬入花神祠西院,得以从容修道,肉身升天,与秀兰同去。   此是后话不题。   却说当日各人游玩一番,再到西院来,只见萱宜、纫芳、琴娘已把地方房间摆设书画收拾得妥妥帖帖,柔仙、文玉也在那里。西院是五开间三进,再西另造一只小花厅,又有对照三间,莲因住在后进。东首两间,萱宜、玉成占了,西首两间,另通一间大厢房,以为坐起。中进是会客堂,隔成东西书房,前进除门房外,均是佣仆住的。靠西向北,直至东首园墙,均是一带七尺高的矮墙。墙边都是竹树,又有假山,山洞极深。   假山上一只茅亭,望园外近在咫尺。众人到了西院,又各处看了一回恰值月仙进园,韵兰吩咐开席。玉成等喝了一回茶,兰生方走进来笑道:“这个碑记真好,将来吾要来拓一张去呢。”   佩镶笑道:“你不用拓,今晚上你到我那里,我送给你一张。”   兰生笑道:“你有现成的么?好极了!”佩镶笑道:“是我们姑娘的,我也是借花献佛呢。”说着,席面排好,便推玉成首席,玉成再三不肯,莲因道:“姊姊是新客,今日不能不坐第一位的。你若要推,到将来尽可挨着碑上的名次坐。”玉成被逼不过,只得坐了,笑道:“这么一坐,要减寿三年,罢了,眼前且乐一乐,便立刻死了也不怕。”众人又笑起来,当日细酌清谈,并不行令拇战。湘君与秀兰、韵兰谈一回禅,佩镶只与珊宝、碧霄、月仙论诗,莲因听玉成重讲白衣庵秽史,后来讲到城里袁家星散,大老婆不能守志,嫁了一个屠户,前妻所遗一子,被他折磨不堪,幸亏一个丫头叫朱素芳,领了出去,阿呀,这位丫头真是好良心呢。家中只有一个老母,自己勤劳针线,同小主人住在祠堂里,过起日子来。说这是袁家的亲骨血,我当抚养他成立,方不负旧主人栽培。这时袁大官才十一岁呢。   莲因道:“不是小圆眼的朱丫头么?他倒这般义气,怪道我在他家里,他常常暗中周旋我,临时出来,他还赠我一串钱,向我流泪呢。”玉成道:“我不识他,不过听劳二回来这么讲,谁知袁大官也没良心,初起头尚服素芳,称素芳为娘,素芳灯下还督他读书,不到半夜不许睡觉。大官嫌他管得紧,反而骂起来。说你本来是我家的丫头,倒做我的娘,我因为是你抚养我,如今这样拘管,早晚总要死的,到底叫来的娘没良心。”柔仙道:“阿呀,这个小孩子为什么这等不识好歹呢?”此时大家听玉成讲话,碧霄道:“可恶的禽兽,要是遇着我,便赏他一剑。”玉成道:“我也这么说。”莲因道:“以后呢?”玉成道:“当时把这位有情有义的朱素芳气得三魂出世,不作一声,睡在床上哭。他老娘出来问他,素芳哭道:‘我枉具好心,空做闲冤家,大官说我叫来娘没良心。现在放着他的嫡母嫁在张屠家,叫他去跟去罢。我是丫头材料,没福有这等儿子。’老娘就怪大官不是,叫他去陪礼,岂知大官非惟不肯,半夜里逃走出去,素芳也气噎了。不去寻他,自己想五六年来,千辛万苦,夏天冒着暑,冬天耐着寒,养这个人,要他读书成立,这回如此收场,冤都没处诉去。”莲因道:“我在那里,大官不过四五岁呢,终日只喜欢玩,就怕那贱东西。”佩镶道:“大官后来怎样呢?”玉成道:“他果然逃到张屠户家去哭。那嫡母正在门口,见了,连忙摇手,叫他不要响。大官伸诉苦恼,这个淫妇说道:‘他跟了姓朱的,自有好处了,还到这里来做什么?我看你爷面上给你一百青钱,你到别处去。’正在交钱,张屠户回来了,淫妇吓得逃走进去。张屠骂道:‘狗骚婆,你嫁我时节,讲明白不许要这个杂养种,叫你弃了,这回子勾引他来做什么?’便把大官一掌打得满口流血,大官负痛逃走,去找亲戚世谊,休想有一些照应,把衣服典了。小孩子有什么主意,一用便完,饿了数日,只得再来祠堂里寻义母,悔过引罪,跪了磕头,要他收录。”兰生道:“这等畜生,不要去收他。”玉成道:“素芳究竟量大心慈,见大官这等狼狈,便不忍了。老娘又来做好做恶把大官收着,此时我刚才动身到这里来,以后不知怎样。”莲因叹气道:“论理,我本宜替他抚养,但已被逐,与袁氏毫无香火之情,将来有便,是要寄些银子去。”碧霄、韵兰道:“很好,这便尽你的本心了。”秀兰道:“我想姓袁的与你毫无干涉,就不周济他也使得。”莲因道:“我也知道是这个,不过我不为己甚就是了。”萱宜道:“酒冰矣,莫只管絮絮叨叨的谈,还是多用一杯。”玉成笑道:“我□□□□子是知道的。”莲因笑道:“你向来酒量好,为什么又不喝?”玉成道:“此一时,彼一时,那里能比得先前呢。先前我什么事都不管,都被我二官做了去,我心境也宽畅,多饮几杯是不妨的。这时候一饮便醉,可见得酒落欢肠,当家人是女人家最要紧的呢。”   说得佩镶、兰生、萱宜皆笑起来。韵兰笑道:“姐姐的当家怎么样待姐姐呢?”玉成道:“阿弥陀佛,虽然我们乡里小门小户,他待我的光景,虽你们豪富人家,想起来也不过如此,不要说别的,就是早晨起身之后,送洗脸水,沏茶,煮泡饭。回来了,又煮菜,煮饭,送热水,差不多连虎子都要叫他倒呢。”   众人听了又笑起来。玉成则叹气擦泪,若不胜愁。柔仙、韵兰、月仙是深情人,替他惋惜。莲因道:“果然我亲眼见过,这位劳二官待姐姐是没得说的,我在那里时候,看他殷殷勤勤,毫无怨色。倘有使令,听了便走,自己情愿受苦。这不要说是当家男人,便是奴婢下人,也没这般恳切办事呢。”玉成便哭出来了。佩镶见他有些醉意了,便道:“我们吃饭罢。”珊宝、月仙道:“本该好吃饭了,我们还有别的事呢。”莲因只得催饭吃了,洗脸盥漱,大家散去。玉成便住在花神祠西院,平日开销,都是莲因料理。原来莲因在海印庵多时,这个庵是富绅胡姓家庵,出息最大,兼是莲因和气,故胡姓亲友,多肯施舍,太太又待莲因极好,胡姓有如夫人十五位,半是门户中人,与莲因往来尤昵,所以积了私款数千金,除助建花神祠外,尚有二千余金,存典生息,尽可敷衍,所以玉成得以依着莲因度日。萱宜是本来有他父亲遗款,可以支持,就与莲因合爨了。   却说众人散后,柔仙回到桐华院,马氏道:“你一去又是半天,仲老爷在那里么?幸亏没客,倘有生客来,岂不是又要走去了,你只会应酬姓仲的一个客。”柔仙一声儿不答应,马氏道:“一个月来,莲民没请过一个客人,到这里反勤得很,你也该同他开一声口,必是要我来做恶人么?”柔仙也不言语,马氏又道:“这半个月来,你看凌霄那里,虽是两三个熟客,已经做了一百多元生意了,我们还不到百元,你也该留些心。”   柔仙至此,不能不开口了,便道:“怎么留心?叫我去做野鸡?   在街市上拉客?你要好,你自己去接大嫖客来。”马氏便生了气,骂道:“小娼妇,我养你何用?我好自己去做,也不用你了。你愿做野鸡,今儿便出去,只要给我五千元,便撂开手。”   柔仙道:“韵兰姊姊定了例,是阳太太吩咐的,过了这个月,大家做住家,不接客了,看你怎样!五千六千的只要了来便去赔给孤老。”马氏更气了,便要走过来打,说:“我赔给孤老与你什么相干?天翻地覆,你倒管起我来!”说着便打了一下耳刮子。打得柔仙哭了。躺在榻上,声声只是怨命,说:“你要我死,一刀便来斩了,不要零碎磨折死你手里!阿吓,我冷柔仙好命苦!天吓,老子娘吓,你为什么生我这个无根无蒂的不肖女儿!吓,老子娘吓,我做了这个没脸的生意,你在阴司快招了我去罢!我几年来厚着脸,冒着耻,活得不耐烦了,饶这么着,还要给老雌龟打我,早晚便要死了!”马氏听了老雌龟,更动了气,骂道:“小娟妇,淫娼妇你胡吣什么?我打不得你么?”俊官看马氏面孔都青了,要想来劝,那里敢劝,只得过凌霄那边去了。这里马氏取了一根小竹杖,又把柔仙狠狠的打了十几下,柔仙只是满床的滚,喊叫爷娘救命,大叫大哭。忽然喉痒,哇的一声,冲了一口血,接连又是几口。马氏也慌了,正闹着。忽见凌霄走了过来,一看,本要好言善劝,因见柔仙满床是血,也气极了,便道:“娘管女儿也有分寸,没听见常常闹的不安。这回子又是这样!就是要他死,也应该好好的叫他死。”此时俊官已把冷水去浇,要他盥口,那柔仙的血才停了不吐。面色如白纸一般,躺在床上。左臂右肩都打得青肿了,马氏已被凌霄骂得避开,凌霄就着实的安尉一番。忽报仲莲民来了,柔仙本来不哭了,听他来,便又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凌霄恐他冲血,又再三劝他。莲民见于这个光景,因问何故,俊官不敢告诉,凌霄就一一的说了。莲民走来看着柔仙,见青伤之处,因切齿道:“我的娘,下这般毒手!”便也哭起来,凌霄道:“莲民你到底是怄他,是爱他?人家劝得他方才好了些,这回子你又来招他!”莲民便止了哭替他抚摩,柔仙道:“我觉得膀子上痛得紧,你替我捧一捧。”莲民替他捧了一回,因问:“要吃药么?”柔仙摇摇头,凌霄道:“我那里还有客人呢!   我去了。叫人送伤药水来,你们给他喝些罢。”说着便走了。   这里莲民着意的温存了一回,柔仙叹了一口气,低低说道:“我叫你这里少来几回,你不听,他见你来得勤,常常背地里说你少挥霍,何苦呢?讨人厌的!”莲民道:“以前我天天替韵兰当差捏像,也乏极了。那一天你来看我的时候,我连发了几天烧,也吐了三四次血。现在虽然好了,心里头还闷得慌,睡这回后满身酸痛,饮食锐减,多吃了便要作恶。韵兰命我明儿住到花神祠东院去,就命莲因送饭,怕你不知道,所以特来告诉你,以前所存的二千余金都到他手里了。现在幸亏衙门里同韵兰随意送些开销。”柔仙道:“他的心肯平么?你又不能娶我,若执意的恋恋,我总有一天闭了眼,失陪你的。”莲民叹气道:“叫我怎样舍你,一天不见了,便同一件要紧的公事未曾了结似的。岂知见了你也不过如此,恐怕是欢喜冤家,孽缘还未消释呢?”柔仙听了欢喜冤家四字,心中忽然感动,想这四字的滋味,因想既然欢喜,不应冤家。既是冤家,何能欢喜?现在四字相连,大约这个欢喜并非吉兆。因怔怔的瞅着莲民,莲民看她妩媚可怜,也怔怔的看着柔仙,手执着手,叹气道:“来生愿作司香尉,十万金铃护落花。”既而又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柔仙道:“下两句秋鹤常常吟的,现在看他还安安逸逸,韵兰要嫁他便嫁他。莲因又是他的旧好,不做姑子,早已娶回去了。现在据湘丫头私话,两人恐怕还要会会,你与他同住,知道么?”莲民道:“什么不知道,何必讲他呢?不过现在他同珊宝倒是同命鸳鸯,我看韵兰现在得意的局面,未必想着后来肯嫁他。恐怕珊宝倒要跟他呢!”柔仙道:“我看韵丫头是有心计的人,心上也知道秋鹤的性情,可以托得了。不过他要千妥万稳,还想停着一二年,挣了几个钱,再圆后事。就是真个不嫁秋鹤,或者别有隐衷,他也不说,我们那里知道?倒是我同你不知如何结局呢!”说着只见凌霄差人送了伤药水来,莲民命俊官舀子一杯温水,逼着柔仙饮了些,把被裹着,叫他出一身汗。又到后房在身边取出十元两张钞票给俊官,低低说道:“你不用告诉你姑娘,把这张票交给你那老东西,说我八月半的节赏,当时忘了,现在补给的。”俊官道:“爷还不知道么?姑娘早已替你给了。”莲民道:“吓,他已经付去了么?这是他要好看赔出来的,不知他给了多少?”   俊官道:“恐怕是十元。”莲民道:“这么着,你去给他十元一票,说给他买重阳糕吃的。”俊官只得收了送去,莲民再出来看柔仙,合着眼似睡非睡的,额上微微的汗。等一回醒了,莲民服侍他喝了一杯茶。柔仙道:“天黑了,你还没走么?”莲民道:“我要等你醒了走。”因给他十元一张钞票道:“前日多谢你垫付了节赏,今日还你的。”柔仙道,“又是快嘴丫头告诉你的,我替你垫的,你也还不了许多。这回子我不要用,将来要的时候问你要就是了。”莲民道:“恐怕你要,我又没得了。”   只见俊官走进来笑道:“他说谢谢你,请爷吃了晚饭去,或者便住在这里罢。”柔仙道:“阔老爷,你又送他钱么?”莲民道:“不过给他十元就是了,也不能不送的。”一面说,一面把十元票自己藏了。柔仙道:“你赏他,我不问你,你将来又要没钱用了。”说着便爬起来,莲民道:“不要起动。”柔仙道:“这是硬痛,有什么要紧?这回子觉得好些。”于是莲民扶了柔仙起身,替他穿了鞋,柔仙到后房去。丫头点上灯来,柔仙出来净了手,命俊官把头上的发掠好了,因笑问莲民道:“你到底回去不回去?”莲民道:“悉随妹妹方便。”柔仙道:“不是这等说,我身上微有些痛,要多喝些绍兴酒活血,你若不回去,我同你痛饮。”莲民道:“也好,我便住在这里罢,横竖新屋子里不用收捡的,明儿把行李搬去就是了。”柔仙听说,便命俊官去取几斤最好的女儿酒来,昨日仲蔚送我的西湖莼菜,你去放了鸡汤,煮一碗,其余小菜也洁净些。俊官答应去了。未知莲民留宿如何演戏。请看下回,便能知春宫行乐图也。   第四十六回   恣欢情忘情媚知己征俗语谐语引同侪   话说莲民留住在柔仙那里,少顷老妈子送了四个碟,四个菜来,还有一碗莼菜。柔仙先尝了一尝,道:“煮得这个味儿,好东西叫你们一做便走了味。”因问俊官道:“生的可还有么?”   俊官道:“还有半小磁缸,我把清水养着。”柔仙道:“老东西呢?”俊官道:“去到百花楼摇会了。”柔仙道:“你把这生菜送到厨下,我自去煮,这个赏老妈子吃了罢。”莲民道:“不必再煮了,将就些罢。”柔仙道:“搁在那里,也是坏了,趁你在这里报销了,到放心。”说着便扶着俊官的肩去了,莲民在房里看他做的词稿,其中好的甚多,内有浣溪纱一解咏落花云:王惨香埋不计年,韶光如梦梦如烟,销魂无可奈何天。疑是前因曾历劫,枉将后果说生天,只留幽怨使人怜。   看了一回,柔仙已煮好莼菜,走进房来。莲民道:“你这落花词,何其说得沉痛呢?”柔仙道:“言为心声,不能自己。”   说着大家坐下对酌,饮了几杯,柔仙说笑如常,把方才这件事竟似忘怀了,莲民、俊官不解其故。柔仙又几次向莲民劝饮,自己也陪饮了十余杯。柔仙酒量向来最多三杯,今番莲民看他忽然改了常度,心中也不觉诧异,因叫他不要饮了,柔仙道:“人生行乐耳,良会无常。同心罕观,酒逢知己,何以拘拘?”   于是说说笑笑,又饮了两杯。颇觉有些酒意,因笑向莲民道:“我已经半年不到戏班子里去了,也没唱过,那老货恨得我牙痒痒的。三日不弹,手生荆棘。所以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你向来爱听我乔醋一出,这回子我演你看!”遂命俊官去取出一件戏衣来穿了,便在灯下一节一节的演唱起来,换了几次衣服,演到说白里头念巫彩凤的诗,说:“不识河中金雀女,可能再会月中人。”便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莲民也陪他下泪道:“这支莫演了,你换了衣服,请你唱醒妓一出。”柔仙换了衣服,坐了叹道:“你是月中人,我是金雀女呢。”莲民道:“请你唱醒妓这曲儿。”柔仙道:“有什么唱头?劈头惊一棒,刺骨冷冰心。”莲民道:“我最爱他这两句。”柔仙又唱道:“绮罗丛里粉骷髅。”莲民道:“本来我要你知道这个意思。”柔仙道:“你为什么常替我哭呢?”莲民笑道:“也不过是泥人劝木人罢了。”   柔仙道:“可又来,大家都是无心物。”说着又要饮酒,莲民把杯子夺了去,说道:“不许喝了。”柔仙道:“再让我饮一杯,我唱支楚江情你听。”莲民道:“好似熟得很,你且说是什么戏?”柔仙又笑道:“难为你这个也不知道。”莲民道:“我一时想不起了。”柔仙道:“是于叔夜想莫素辉呢!”莲民笑道:“不差,请你喝半杯,你唱!”柔仙道:“不许,要饮一杯呢!”   莲民软恳道:“好妹妹,你有些醉了,身子又不好,少饮些。”   柔仙瞅了一眼道:“醉死了不关你事!”莲民听了这句话,便不以为然,道:“不关我事,我相识你也多时了。”柔仙虽然微醉,觉得说话造次了,说道:“你不用生这个心,是我说错了。你一杯总要斟,我喝呢!”莲民只得斟了一浅杯,送到唇边,柔仙一饮而尽,便慢整衣冠唱起来,后来唱到楚江情,道:“梦锁葳蕤,怕逐东风荡。只见蜂儿闹纸窗,蝶儿过粉墙。怎解得咱情况?”莲民笑道:“响遏行云,音将落月,此曲能移我情矣。可惜妹妹精神不佳,不要唱罢。”柔仙道:“你也难得听我唱,自今以后,不知何时再唱给你听!我就勉强唱完了罢。”   于是莲民倒了一杯茶,请他喝了。柔仙把这出唱完,觉得香汗淫淫,不胜劳倦,便换了衣服,莲民便催吃了稀饭,命小丫头撤去。自己同柔仙盥漱了,不敢便睡,并坐在床上,把故事想出来,讲给柔仙听。又道:“十四日,韵兰派我们男客花神祠东院,你们在西院,不准混淆。恐又要似延秋榭赏荷的关防呢!”   柔仙倦极不理,俊官接口道:“苏姑娘说在殿上可以大家玩的,不过东西院不能来往,以免烦杂。”莲民看柔仙双眼微饧一回子,身子一晃荡,恰恰倒在莲民怀里。柔仙身子瘦弱,轻细玲珑,莲民捧了起来,命俊官替他脱衣解带,伏侍他睡了,俊官叹息而去。莲民闭了门,也登床安睡。柔仙到了三四鼓方醒,嚷要喝茶,莲民倒给他喝了。柔仙觉得骨节疼痛,莲民给他细细抚摩。这夕的缱绻恩情,或笑或啼,真胜寻常万倍。次日午后方得起身。俊官道:“韩爷差人来催过了。”莲民向柔仙安慰一番,急急回到采莲船,秋鹤已替他把行李都搬到花神祠东院了。莲民便又过来,到得东院,看见秋鹤同着莲因、佩镶,正在挂单条书画呢。见他来了,笑道:“你好自在,也没见到这时候方才起身。”莲民告谢了,笑道:“我是仗着秋鹤的交情,谢你这位女孟尝,这回子也不能请你们了。”佩镶笑道:“你同我们做的像还没谢呢!入座这日,我姑娘另备两席送到你东院,请你坐首位呢。”说着,柔仙也走过来,众人看了柔仙,觉得总有些形容惨淡。柔仙是不爱打趣的,众人也不同他说笑,只问他为何这个样子。莲民把昨晚被责之事,告诉一遍。众人都替他不平,秋鹤道:“我看你们两人,总要成了连理枝方好。”   柔仙道:“连理不连理,我们老货要五千元呢,叫他五百元,也取不出!”莲因道:“也是同我当初的老东西一样的。”佩镶道:“他要五千元,断不能依他五千元的!”莲民道:“先前曾有三千元之话,最少仍旧,此数也难筹措呢。”秋鹤道:“可惜韵兰近日因造了花神祠,手头都枯索了,若无这件工程,他的力量还能帮助。”佩镶道:“你要成全他两人,我有一法。现在知三、芝仙都去做官了,你可以请燕卿写封信给知三,请文玉写封信给芝仙,你也会同了写去。再去劝劝兰生几位朋友,各助若干,便可成功此事了。”莲因道:“果然是一条计策,但恐不能得到五千。”佩镶道:“且有了若干,再说,就是柔仙嫁了莲民,即使俭省,也须要千金之利,方可敷衍。这是善后之计,最是要紧的。”秋鹤道:“我想这件事,无论姓马的肯不肯,我们给他五六百元,不算少了。肯便肯,不肯,只得请子虚之官势,发堂择配,抑勒从良,你道如何?”莲因道:“虽然也是一说,我想若能多筹若干,除了善后之事,就多给他几个钱,苟其无可如何,只得下此毒手了。”柔仙莲民听了这些话,自是感激。佩镶道:“这件事就托秋鹤,得暇先替他去筹款罢。   但事宜秘密,不可给老太婆知道。柔仙回去,原是照常,也不好说起。”柔仙点头称是,几个人谈妥方各散去。从此莲民住在东院护翠轩中,另有一个仆人,替他看屋,就是莲因那里拨来的香公。莲因住在西院,因偶动凡心,知道尚有半载孽缘未满,所以死心塌地守了,也不去坐关参禅,等到了满期再行用功。终日惟与玉成论论禅理,倒也自在。   到了初九重阳,大家在此花神祠聚会,演礼一天。过了重阳,初十日,先是浙江开榜。十一日,正是江南发榜,顾府上殷勤望榜,阳府上的双琼小姐、绮香园里的叶佩镶也不免关心,兰生倒也不在心上。岂知等到天明,了无信息。松风、水月到电报局去听信了,尚未回来。听得远远里一片锣声乃是别家中式的欢笑声,贺喜声,历历可辨。这夜兰生住在衙门中,静安寺许大人等了好久,不见报来。心也死了,遂上床安睡,一觉竟到天明。这里彩虹楼洪素秋也替兰生、黾士望榜,到十二早,忽然六七个人,鸣着锣,吹着号记,撞进绮香园,到彩虹楼来。   佩镶知道兰生中了,心中大喜。告诉了韵兰,韵兰也替他得意。   佩镶先赶到彩虹楼,路上逢着几个报子,又报到绿芭蕉馆、幽贞馆去了,佩镶这一喜非小,不但从此终身可托,兼之姊妹姑表门前,也可说得嘴响。因向最后一个报子问道:“顾少老爷中了第几名?”那人也听不清楚,只管走说:“是老爷中了,我们园里报了,还先要到静安寺。”说着已经走远,佩镶想道:难道他家里反没去报么?究竟不知中在那里?我到彩虹楼便知道了。于是从花神祠后侧一径向北,只见还有几个戴了暖纬帽的,立在那里,大约是争赏。碧霄同玉田生及兰生的母亲吉田氏,倚在楼窗中笑着,向佩镶招手,嘴里不知说什么。佩镶想道:儿子中了举,母亲自然得意了。这回子我必须同他叩一个头道喜,才好。又想道:倘然别人替他道喜,也叩头还好。   若别人道喜,并不叩头?单是我一个人叩头,倒是无私有弊。   碧霄是嘴快的,或加上一声说笑起来,岂不羞死!仔细一想,倒不如不见二太太也罢。但是已经被他看见了,这时候心中忐忑,欲上不能,欲下又不能,只得上去拌得他们说笑我一场,我便逃开便了,乃信步上来,那报子又得了钱下来了,佩镶又问他少老爷到底中在第几名,报子看了一看佩镶笑道:“上边有报条标在那里,你去看罢!”佩镶不再问,走到门口,见一张红报条高高揭起,入门立定一看,但见上写着:“捷报贵府舅老爷洪名?P,本科浙江乡试中式第六十八名举人。”佩镶心里头好似冷水浇了似的,澈骨生寒,一团高兴顿时冰消瓦解,只得勉强进去,同素秋道喜,安慰了二太太一番。素秋便要到黾士家里去,佩镶道:“奶奶去了,十四日怎样呢?况且我家姑娘说过,这日人数最齐,平常日子,不轻容易有这些人的,奶奶不回来,岂不扫了兴么?”碧霄道:“你放心,我已同他说了,十四必定回来的。他因哥哥尚在浙江未回,所以去望望,现在他中了,恐怕拜老师,画清供,又须耽搁,十四这日,无论他忙不忙,我们捉也要捉他到花神祠,我不管大奶奶的威势了。”说得众人都笑了,佩镶笑道:“奶奶好说话,你二夫人便封了王了。”王田笑道:“素奶奶这等阿弥陀佛,真个十个里头拣不出一个的。就是我们吉田太太,那里的太太啊吓,实在没得说了,也并没听见言重过一句儿,可见妻妾间也要修的。”   此时素秋已梳妆好了,匆匆上轿。一面走,一面向佩镶道:“你不用送我,你问碧丫头要浙江乡试题名录看去,仲蔚也中了极高呢!”说着走了,佩镶向碧霄取了题名录一看,见第一名解元胡天,仁和县附生。亚元是程瑞清,仲蔚中在第五名。佩镶因兰生未中,心里纳闷,敷衍了一回,方才回来。碧霄道:“那里去?”佩镶道:“我要到花神祠,去看外国戏台。”碧霄道:我同你一起去,回来我要去看秀兰呢!”说着便同佩镶走了。   到了花神祠,见戏台设在正殿后的草地上,把活络甬道暂时拆去了,留着一个月影园台,四周用竹篷彩绸遮着,高仅二尺许。   左右矗着长木杆,四围十二根木柱,横着长梁,合成一个圆顶。   六盏大电气灯,间着煤气灯十余盏。莲民前两日喘症大作,这回子略好,扶着病同玉成、莲因、萱宜也在那里看呢。大家相见了,议论起来。玉成道:“没见过有圆戏台,怎么演呢?”   佩镶笑道:“演的时候,你看就是了。”莲民道:“可惜此台规模太校”碧霄道:“又不是马戏,也玩了。”萱宜笑道:“我也从没看见外国戏,到底怎样好玩?”莲因道:“大约全中国的幻戏儿就是了。”佩镶道:“闻得班里有日本兄妹二人,善演飞刀,可惜被日本招回去演戏了,否则倒好看呢。”碧霄笑道:“你知道么?这两个是玉田姑娘老子的徒弟,我昨儿同玉姑娘说,这回是我们千载一时的大聚义。横竖左右无局外的人,到这日我们大家献些技艺出来,就请玉姑娘演飞刀,可惜我现在不能献术给你们看,否则比前回延秋榭舞的更稀奇呢!”佩镶道:“我们姑娘也说过呢,这日不妨大家献些技艺,横竖正殿上是日戏。等他做完了,我们就在戏台上玩。若是各姑娘献技,我们姑娘也来弹一回瑟。不过我没有什么本领,奶奶们不会的,是不必说了。”玉成笑道:“我但能唱乡下的田歌,扮龙灯里的采茶娘子。”众人听了,皆笑起来。看了一回,碧霄道:“我们去罢。”玉成道:“昨日听见幼青姑娘同老娘争闹,闻说为一个杨姓客人要娶他的事,现在不知怎样了,何不去望望他呢?你们去,我也去。”碧霄道:“好,我们就去。”莲因道:“姊姊早回来吃饭。”玉成答应着,与佩镶一同就走了。到了绿芭蕉馆,只见幼青的假母丁氏妆束一新,跟着一个老妈子,正出门呢。   见了众人,笑道:“进去罢,幼丫头在里头陪客呢。”佩镶道:“姆姆,他怎么同你生气?”丁氏笑道:“不要说起,昨日闹了半天。有个客人心心念念的要娶他,你想他虽然不是我自己亲生,到底从小梳头缠脚捧大的,他不肯离这里,我也舍不得他。若是客人好,还好。我打听这客人,家中已有两个如夫人,都是花烟下贱,并非善价娶来的。客人也是穷串,不好便去转卖他人,所以我讨了重价,他也不想了。我现在要到关帝庙去烧香,各位进去罢。各位失陪。”说毕就去了。   碧霄拉了佩镶的手,向里便走,一面说道:“理他这老恶货,口是心非。面上糖蜜似的,心里比刀箭枪炮还厉害,我一眼也不去看他。”大家走到里边,只见幼青陪着一位熟客人呢。   佩镶、碧霄却认得是任十郎,名义,是浙江一位财主,最有义气。幼青要想从他,他因祖宗的定训,娶妾即要出族,不准入祠,所以不能娶他。碧霄未曾从良之前,与十郎也最为合机,这番也无所避忌。一同进房,幼青、十郎迎了出来,招呼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