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尘天影 - 第 23 页/共 33 页
芝仙看柔仙吹了一回箜篌,双琼、兰生、雪贞到流杯亭,做了竹叶船,在水里放,又把蒲扇扇着,把这船慢慢的浮到水中央去。玉田生在檐下,拿了一柄扇,在那里舞,命了一个丫头,叫小云的,执着细腰鼓跪着击,却不知道节奏。玉田生倒出了一身汗。碧霄替他擦背,燕卿在栏杆旁边,央马利根开时辰表,看见素雯来了,便走到文玉那边去吃藕。素雯冷笑道:“仔细污了你千金小姐的清白。”燕卿却不曾听得,珊宝偏听得了,笑了一笑,向韵兰、秀兰递眼色。秀兰低低说道;“他们向来没心病,为什么近日来大家见了面,总有些不愿意的样子?”韵兰道:“听见霁月说为一个客人起见,我也不明白这个缘故。”一回静安寺带信来催霞裳同兰生回去。佩镶不能再留,包着许多鲜藕荷花送他。兰生便同霞裳出了九回廊,韵兰、双琼、佩镶、舜华、玉怜、纫芳送到花聆门,说回去替我们请安,请二位太太到这里来游湖。二人答应着,坐着马车去了。
韵兰重到延秋榭,只见秋鹤、莲民都在那把定的诗评论。
众姊妹团团的拥在一处,雪贞正在那里朗声高诵。秋鹤笑道:“各诗都有好处,我也不是排着次第,谁是第一,谁是结末。
不过玉田、文玉、纫芳、舜华几位姑娘,究竟是初学,稍逊一等。珊宝这首刻画极工,但我题也不好,题目出得过于纤巧。
珊宝又描写得不堪,所以屈在第六。若论工切,就置在第一,也不枉呢。”时双琼、佩镶、纫芳、舜华已挤了进去,要看评论的次第,已开了一张名字。纫芳笑道:“我同舜姊姊是婢学,夫人如何?玉田姑娘反殿榜呢。”韵兰笑道:“这个主司,究竟公不公平?你们的佳作,也让我来拜读,将来好认同年,”碧霄道:“你考了第一,做了殿撰公了。”说着便把单子给韵兰,便在那边一张圆桌上开看。此时已是一首一首排了次第,自己果然列在第一。珊宝笑道:“韵丫头与秋鹤是极好的,恐怕有阕节。”文玉笑道;“你的第六,也未必见得不用情。”珊宝笑道:“他与湘丫头、秀丫头、佩姑娘,并淡交情,为什么湘丫头在第二?秀丫头在第三?佩镶在第四呢?”湘君笑道:“你们听珊丫头,竟将秋鹤称起来,他是谁?谁是他?怪道那天洗澡,你叫他。”湘君尚未说完,急得珊宝连忙过来拧嘴,湘君笑着走了开来。韵兰道:“罢,罢,你们诗不看,混吣什么?
奶奶小姐们,都在这里,虽是热不拘礼,到底也要放些规矩。”
芝仙笑道:“你们不用混嚷,大家听着我来做读卷罢。”佩壤道:“很好,你就读。”芝仙便先把第一首读起来:宝钗扑蝶幽贞馆主馆苏瑗韵兰纤纤莲步蹑芳菲,无限深谋入化机。人语纱窗闻约略,钏声香径戛依希采香宛转防闲苦,兜扇娉娉气力微。不许潇湘痴梦稳,是他有意妒双飞。
柔仙笑道:“又切本题,又切宝钗妒忌颦卿的本旨。双意夹写,并不偏锋,宜其冠冕群芳了。”湘君又笑道:“这首诗真能写出宝钗心事,是自又传之作。”芝仙又看第二首念云:莺儿打络漱药?Q谢瑗湘君笼络何如打络同,故教慧婢悦怡红。郎心眷眷钩排密,依意重重结绾工。苦献殷勤归约束,暗凭机巧寓圆通。情丝就联缚金玉,要算莺儿第一功。
韵兰笑道:“夹写双阕,胜我十倍,使君于此不凡。”秋鹤道:“本应置在第一,我嫌他句句不脱双阕,过于缜密贴切了。
你想考试卷子,能将第一个字,圈到着末一个字么?所以叫他做了一个榜眼,第一是气象纯正,元度超超,这是结构谨严,刻意求工。其实是不相上下呢。”芝仙又读第三首,见题目是:紫鹃奉佛寒碧庄陈敏秀兰空闺人去冷鹦哥,往事思量泪欲波。主婢情缘难解脱,人天因果易蹉跎。绮罗丛里年华速,姊妹群中闺碍多。好把收场先计较,愿参样悦礼维摩。
湘君叹息道:“深情宛转,曲曲传来,真觉一字一泪。”月仙、燕卿道:“紫鹃真是黛玉姑娘的忠臣,得了这首诗也可以无憾了。”又看第四首是:龄官画蔷叶佩镶树树天桃各自红,花枝无力倚东风。生成薄命天难问,写遍相思字不工。密意重重难寄柬,痴情咄咄惯书空。笑他局外关心甚,一样淋漓两点中。
柔仙道;“是画蔷是写眠,都不知道?佩镶妹妹学诗不过半年,已有这等佳作,真是后来居上呢。”韵兰笑道:“你们莫一味赞他,他不过一知半解,偶然得意,若说他好,他要出狂样儿来了。况且秋鹤不过评诗的优劣,并不算排的次序,况且多少奶奶小姐们,锦心绣口,难道做不过他?反屈在下头么?”
珩坚、素贞、莲因笑道:“诗果然好,不愧幽贞馆的美侍。”芝仙又看第五首是:晴雯补裘桐华院冷海棠柔仙玉人扶病态惺忪,灯下支持力尚慵。最恨奸谗工组织,故留缺陷待弥缝。鸳针完密交千缕,雀线辛勤理几重。他日袒衣相赠处,要郎着意肯怜侬。
莲因、碧霄道:“这首诗实在贴切。”素秋道:“题目也好,宜乎有此题面。题意夹写夹喻的句子。”文玉道:“我最爱他,故留缺陷待弥缝这一句。不知是说补裘,还是说补恨,论起来他的冤屈,也算至极。看他被王夫人撵出一节,及宝玉出去望他的一段,这等伤心不明的撞天屈,谁不要出泪。”燕卿笑道:“你可记得上年,仲蔚在我那里唱的一支开篇么?把看过石头记的,都引哭了。”说着芝仙已把珊宝这首诗看过,道:“N儿赏茗。”玉田纫芳生道:“N儿大约就是万儿,但并设赏茗的典故。”雪贞笑道:“那一天在宁国府,在花厅上同赔茗。”喜珍不等说完连忙喝道:“好个千金小姐,偏是你记得这些臊不臊?”雪贞连忙住口,玉田等方才知道,就是被宝玉听见进去吓散的一节,因笑道:“秋鹤也大胡闹了,幸亏这个题,是珊宝姑娘得了,若被奶奶们得了,还能落笔么?小姐是更不用说了。”芝仙笑道:“不用聚讼了,看珊宝先生的佳作罢。”众人看云:N儿赏茗延秋榭谢絮珊宝竟将欢喜野禅参,饮到琼浆兴半酣。渴吻消除初挹润,春心灌注暗回甘。茶经巧把银针补,仙窟羞将玉液含。赠锦应符兰梦好,茗香滋味剧镶镶。
佩镶看了笑得了不得,碧霄笑道:“珊丫头真要死了,做这等诗出来。”珊宝道:“这个题促狭,叫人怎样呢?”碧霄道:“好好,佩服之至,孔子馥一,还要选到三百篇里去呢。”芝仙看第七首是:黛玉弹琴虚白室洪绣鸾素秋一曲思亲怨慕深,广陵回首泪沾襟。神仙有泪酬同调,木石何缘遇赏音。花眷已成流水感,金山难写绛珠心。三终奏罢情无限,筱竹萧萧静绿阴。
珊宝道:“清丽芊绵,真是吐滂沛乎,寸心含绵,渺于尺素,颦儿心事一齐写出来了。”韵兰道:“心事一聊,流丽之极,非钝根人所能学到。一起从思亲着想,广陵回首泪沾襟。实是至理说。”自己的眼圈儿也红了。众人知道,韵兰想着自己前时的遭际,遂把别的话,岔了开来。芝仙道:“你们看碧姑娘的诗好呢。”众人看时,但见写着:三姐试剑采虹楼冯云碧霄剑赠雌鸳作蹇修,谁知决裂了恩仇。生前忍把情丝斩,死后还将热血酬。割爱因缘成蝶梦,伤心眷属误鸾俦。百年也要成长别,莫惜倾城命不犹。
只见桐华院,差小丫头子来说,奶奶请柔姑娘回去,有新来客人在那里等呢。柔仙红着脸骂道:“小蹄子我死了,也要见客么?”小丫头着了急道:“奶奶叫我来找,又不是我白跑了来,平白骂我。”珊宝笑道:“你不用着急,姑娘也是无心,值得筋暴凸得筒管样粗!”因劝柔仙道:“你不便怄气,逆了他的意思,还是你自吃苦,听他排落教训。”莲民道:“我来陪你去。”柔仙道:“罢了,小祖宗你请自在罢,他见了你又要说你占着了我绝他们的新客了。”秀兰道:“我们园里这几个姊妹,现在大家有几个钱,做了住家,应该可以杜门谢客了。何以他们还要交接新客?真是坑死了人。”雪贞道:“你们现在还有几个人见新客人?”喜珍道:“我同伯琴说,不过素雯、柔仙两位姑娘,林姑娘还见新客,其余都是住宅了。”文玉笑道:“奶奶不知道么?现在林姑娘也不见客了,是六月初一起的。本来我们这些人,与外边的不同,既要与奶奶们来往,连熟客都不见才是。”碧霄道:“这倒不能,若没熟客走动,一个月叫他化一二百两银子,恐怕饭也没得吃,屋也没得住了。不过至熟知道性情的,总要请他们照拂照拂。”韵兰道:“你们若肯定一个例,每人只许两个三个客人往来,我把每月的房金,通让给不取,只要原定赁值,每月交付两成与我为修理的费。”燕卿道;“我还可以挑选,只怕柔儿不能。”素雯冷笑道:“我是没钱的穷人,做一天和尚要念一天经。生的命苦,又没优人照应,不得自在。”一面说,一面向柔仙道:“我同你一处走罢,实在热得受不了了。”说着唤了俊官,挽着柔仙走了。凌霄道:“我也同你们回去。”双琼、佩镶说道:“莲羹煮好了,吃些再去。”
三人道:“不用了。”众人也不留他,任他去了。
碧霄道:“素雯为什么不肯随和,只顾寻事?”珊宝不作一声,韵兰鼻子里哼着,叹了一口气。秀兰半笑不笑的说道:“姊妹多了,总有这些口舌。”湘君道:“我想起来何苦,到后来都是空的。”幼青道:“现在韵香馆,很有几个好客人呢。到底燕卿姊姊这么把他的姓叶的客人。。”幼青尚未说完,他的新来的侍婢孟云绡连忙挡住笑道:“姑娘又要多嘴了,这件事我们也并没晓得清楚。”燕卿道:“他本来是说的我,他自己也不想想,天下乃天下之天下,姓叶的我也并非自己去拉他来的,他自愿到这里,他不服我气,我总有一天坏了他。他说我认得优伶,他在马车里同马夫。。”韵兰、文玉连忙递眼色,道:“燕丫头疯么,也是同他们一般见识?”佩镶道:“诗不看,争这些闲气。”芝仙道:“通不必说了,你们看元妃归省的诗罢,是谁的?”众人看道:元妃归省环翠楼顾贞珩坚承恩归省纪元宵,云拥鸾舆出绛霄。夹道香烟通禁御,来仪仙乐合钧韶。吟据凤藻宫衔称,路转蜂桥画桨遥乐叙天伦争顷刻,楼头着意数更谯。
玉田生道:“冠冕堂皇,称题雅切。”喜珍笑道:“珩妹妹的诗,阳妹夫还问是谁的,吾问你这首到底好不好?”芝仙也笑了,又看下一首是:玉钏试羹棠眠小筑范文玉相思曲曲久亲尝,难觅仙家续命汤。侬意肯忘莲子苦,郎情枉比藕丝长。应嫌滋味心肠薄,好赚胭脂口角香。姊妹本来同气息,一经回首黯然伤。
芝仙道:“刻画工细,真写得出玉钏、宝玉心事。”莲因道:“金钏之死,其过不在宝玉,玉钏也错怪了。”秀兰道:“都是王夫人这个糊涂东西。”韵兰道:“王夫人本来最是徇私不明,喜听谗言的人。但是不明白倒也罢了。最可恶的,要做明白人管闲事。所以一怒而金钏死,再怒而晴雯撵以袭人。熙凤的奸,反算他是好人。所以后人说他无后,倒是确论。”舜华道:“贾珠虽死,兰哥总算是他的孙,宝玉总算是他的子。”韵兰道;“贾珠死而宝玉僧,便算无后,至于兰哥儿,还算是李纨的积德,与王夫人不相干涉呢。”只听芝仙又念第十一首道:小红遗帕西湖采菱仙侣吴文玉喜珍文玉笑道:“庄奶奶的闺名,原来与吾的小字同的,吾多多得罪了。”喜珍道:“这有什么,我家母亲的名字,也叫佩镶,这么说起来,佩姑娘我倒要叫他母亲呢。”说得众人皆笑了。
佩镶红着脸,又不好嫌,又不便驳,只听芝仙念道:狼藉啼红暗断肠,小姑居处尚无郎。枉抛深意常挥泪,难检闲愁懒理妆。觌面逢人休览袂,阕心思我莫褰裳。东风谁诱怀春女,感悦诗吟第几章。
可卿入梦曼殊女史阳钰双琼
天然楼阁幻华严,修到神仙不避嫌。雅制新裁莺队协,情根早种蝶魂黏。芳菲荣悴机先露,云雨迷离美亦兼。何事梦中传小字,教人闷损戚眉尖。
珊宝道:“可卿入梦有两个意思。一是宝玉听《红楼梦》曲子这回,一是托梦,托梦给凤姐说三春去后。”这回双琼道:“我也这么想。若两项意思,并做倒也难了,我仅不过把芳菲荣悴四字,略带三春去后的意思。其余都说的是前边的。”说着只听莲民约秋鹤到桐华院去。韵兰道:“秋鹤留着,我还有差遣呢,你先去罢。”莲民道,“秋鹤又不是你家生子儿,你要差他。”说着赌气去了。韵兰有意无意的说道:“你赌气给柔仙看去!”秋鹤不好意思要走,韵兰回头把秋鹤望了一望,秋鹤只得立定,先同侍红搭讪着,然后走过来,韵兰道:“你要去就去。”秋鹤笑道:“我那里本不高兴去,妹妹不知有什么事?”
韵兰正在喝荷花露,手中拿了一个鸡缸杯,凑在口上想了一想,方说道:“不知你诚心不诚心?”秋鹤道;“尽管吩咐!”说着面上红了一红,韵兰停了一回,似笑非笑的说道:“罢罢,新人德轩我同你说的,你且去安排了,我回来再同你说。”秋鹤赧赧的去了,众人知道韵兰待秋鹤的深意,也不便说笑他。这里芝仙又念第十三首诗道;香菱斗草绿么女史庄寿雪贞十分春色属谁家,结伴同来兴更嘉。名色新奇邀赏识,品评优劣斗繁华。并头合号夫妻蕙,同辈争称姊妹花。最是羞人齐笑我,宜男两宇向侬夸。
众人笑道:“寻常典故,经庄姑娘香口说出来,便成名句。”
芝仙道:“你们不用多嘴,我来把这几首诗,一齐念出来。时候也不早了,恐怕也有人要同去洗澡呢。”碧霄笑道:“你只管念给我们听,也不用多说了。”芝仙因朗朗高诵,众人也看着道:妙玉煎茶惜馆春馆金环莲因红尘槛外静无华,女伴相逢共斗茶。两腋清风生玉茗,一杯香雪赋梅花。尘谈合许留钗黛,牛饮何能辨齿牙。识得个中情味好,云英浆好不许夸。
鸳鸯截发绿芭蕉馆金绮幼青
扫却情丝气便伸,从无烦恼累终身。美人拼舍双鬟绿,措大空思两鬓新。几拟曹妻能宁志,莫疑陶母肯留宾。鸳鸯竟作孤飞鸟,寄语萧郎莫问津。
探春协政闹红榭林玉双燕卿
治家经济阿母该,异议能排怨府开。不浚渊源非善策,须知闺阁有真才。
雪贞击掌笑道:“真是名句,秋鹤也是糊涂,为什么列到第十六来?”纫芳道:“你不听见么,秋鹤本来说各有好处,并非排列次序的。”湘君笑道:“这首若是知三定了必是第一。”
芝仙道:“同你们说不用多嘴,又要说了。”因念道:精神常贯无穷虑,竹木均储有用材。芝草醴泉根本薄,但凭方寸自栽培。
彩云偷硝双鸳榭白秀芬萱宜
偷将微物送新欢,漏泄春光瞻自寒。窍药姬娥空嫁羿,盗香贾女只窥韩。钟情私向三郎溯,引过全凭宝玉瞒。狡犹心肠非得已,同侪清议不能宽。
李纨画获史?G月仙
柏舟苦节誓将雏,画获编成教子图。十载凄凉心化石,一灯辛苦手披蒲。萱帏月冷愁贤母,桂窟香浓显藐孤。继起兰儿能述志,天恩祖德慰泉途。
湘云炙鹿施俊官
翠袖争拧醉浊醪,芦亭韵事集同曹。清才对雪高吟纵,雅兴围炉大嚼豪。倘有闲情还枕石,更无妙手许操刀。腥香一室春温满,绝胜并烹太尉羔。
小鹊传音东瀛玉田生
玉女传言一例观,者番莫怪太无端。往来未许佳音报,疑似难将密语瞒。最是关心同法秀,何当饶舌学丰千。怡仁毕竟能兼爱,青鸟终难冷眼看。
芝仙道:“都是好诗。不过小鹊传音,这首稍嫌刻画,若笔下流丽些更好,然也难为他了。”于是大家又评论一番。有个说“莲因一杯香雪试梅花句,逋峭句有的说幼青,措大空思两鬓新轻清的。”珊宝道:“我最爱不浚渊源非善策四句,不但是名句,而且至理精当,可以作治家格言读的。”莲因道:“萱宜的韩字韵,究嫌纤巧。”佩镶道:“他的意思,面面都到了。”
素秋笑道:“你们大家是诗翁,我要退避三舍了。况且时候将晚,玩了一天也够了。”说着便同喜珍,带着碧霄、雪贞回去。
众人也次第回去。佩镶督着收拾延秋榭东西毕,方得回去。韵兰因莲民赌气去了,怕他存心,遂同湘君、莲因等,一起到桐华院去找他。只听柔仙的假母,在屋子里打鸭惊鸡的骂人。莲民却不在那里,韵兰无心到柔仙处,只将马氏说了几声。湘君等都回了,韵兰一个人回来,却在寒碧庄外,遇着了莲民。韵兰先带着笑,问他从那里来,又说刚才的言语不要存心。莲民笑道:“我刚才是有心怄姑娘呢。姑娘这个人,我要存心,就该死了。”忽听秀兰在隔壁叫道:“韵丫头还没回么?可要进来不进来?”韵兰道:“不进来了。”说着便携了莲民的手回来,到斜桥分路,莲民自回采蓬船,韵兰道:“听得秋鹤说,你们那里西瓜不好,今儿我打发人送好的来。”说毕就进华?N仙舍去了。原来这几日天热,韵兰住在下边西式房间里。韵兰先去新德轩洗了澡,到望月台,独自乘了一回凉,方命秋鹤回去不提。
光阴易过,这年是七月初三立秋,天气新凉,初七日为双琼生日,闻凌霄也是这日生诞,初九日又是珩坚生日,大家公议家宴私祝,素秋为首,知照各人,就在彩虹楼,备了宴席,先请珩坚、双琼、凌霄来,通在初七这日预祝。是日众人都到,惟韵兰、佩镶不来,碧霄性急,忙差了几个人,到幽贞馆去,回来说道:“姑说请奶奶姑娘们先坐,他同佩姑娘立刻就来了。”
凌霄道:“那里有客人么?”一个老妈子道;“并没客人。”素秋道:“既没客人,为什么不早来呢?”碧霄道:“柔儿你替我去,不论他有事没事,便拉了来。”柔儿去了一回,方与韵兰、佩镶、霁月一起到来。佩镶、霁月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家立起来道:“你们这两位太太好身分,我们倒伺候半天了。”韵兰、佩镶、霁月先向吴太太请了,向众人告了罪,众人又要罚他来迟之罪。柔儿笑道:“不能怪他们呢,今儿佩镶、霁月两位姊姊也是生日,韵姑娘替他斋了神,才来呢。”众人方各恍然道:“原来如此,我等到失礼,韵兰也不给一个信,现在我们这里,添了一分福礼罢。”于是大家又凑起福分来,招个一班小戏子做戏。佩镶、霁月先同珩坚、双琼、凌霄磕头,三人连忙还礼起来,也同佩镶、霁月让众人方才要到寿筵前拜祝。珩坚跳起身来说道:“我们几个因是熟人所以敢扰动你的,这么闹起寿来,我们就走了。”众人道:“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就不拜了。”
于是大家列着次序坐了,正中一席是两位太太程夫人、顾夫人,素秋、雪贞、碧霄、幼青、舜华陪着。左首一席,是珩坚、双琼客位。韵兰、秀兰、燕卿、莲因、萱宜陪着右首一席。客位是凌霄、佩镶、霁月三人,柔仙、湘君、珊宝、纫芳、兰生陪着。其余姊妹均有事未到,仅凑了份子来。秋鹤赶紧在花神祠监工,看他加染油漆也不来,莲民在祠中捏像也不来。众人坐了席,戏台上粉墨登场起来。这班优伶,是新来的江西班,伎巧却甚平常。柔仙、凌霄有小半认得的。三个席上点了几句,演得不祝程夫人笑道:“听得柔仙演得好戏,今日凌丫头是寿星,不好屈他的。寿丫头可以清串一句我们看看。”凌霄笑道:“我本来蒙太太、奶奶、姑娘们赏脸,要孝敬一出,恐怕班中见怪,说我同他比较优劣,所以不敢响,今太太既出吩咐我同柔妹妹合演一出如何?”顾夫人、珩坚、素秋大家说:“这么更好。”程夫人便命兰生点戏。兰生笑道:“他两个人演的惊变埋玉最好的没看见珩坚。”素秋把兰生看了一眼,顾夫人道:“我也听得说,这两节戏最好的,没看见过,三位就串这两出罢。”
珩坚笑道:“这是唐明皇长生殿的故事,杨贵妃同明皇幸蜀到马嵬坡佛堂里头。”顾夫人不等说完就道:“这两人是多情的,听见说他两人半夜里还送什么牵牛果子呢,快演罢。”说得众人皆笑了。珩坚意思要想阻他,说不吉利的戏不做罢,这回子见太太高兴,反不便说了。柔仙、凌霄只得结束登场,柔仙扮点旦做杨妃,凌霄扮的是小丑做高力士。场上奏起乐来,果然做,做到埋玉一出,后来做得十分凄惨,大家下起泪来。
程夫人道:“可惜没得曲文。”韵兰道:“太太要看?柔仙有一个底稿在此,请太太去看。”说着送到门前。程顾二太太并坐了,听贴旦柔仙唱道:“罪孽深重,望我佛度脱咱。”丑接说道:“顾娘娘好处生天。”贴笑道:“高力士。”丑跪了说:“娘娘有甚话说?”贴道:“陛下春秋已高,我死之后,只有你是旧人,能体贴圣意,须要小心服侍,更为我转奏圣上,切勿以我为念。”
丑哭道:“奴婢晓得。”贴哭着把身边的一个小盒同一枝金钗取出来,交与丑道:“高力士,我还只有一言,这金钗一付,钿盒一枚,是皇上定情时所赐,你可与我缴呈皇上,以表我意,不可遗失。”丑哭道:“娘娘奴婢都记得。”贴又唱道:“断煞说不了恨如麻,内戏房高叫道:‘杨妃既奉旨赐死,何得迟延,稽留圣驾。”贴哭道:“陈元礼,陈元礼,我与你有甚冤仇?你兵威不向逆寇,加向裙钗暴加,威风更大。”里边又叫起来。
丑跪奏道:“阿呀,不好了!军士们拥进来了!”贴大哭起来叹道;“嗳罢罢,这一颗梨树,是我杨玉环结果之处了。呵吓万岁,在妾叨谢圣恩,我一命便死在黄泉下,一灵儿只傍着黄旗下!”唱毕便把罗巾自缢了地下。看的人无不掩面而泣。
一回演完了下台,凌霄又去饮了一回酒,柔仙也去谢两位太太。程夫人携着柔仙的手笑道:“好孩子,难为你做得这等好,倒引得我们淌了多少泪。我没得送你,现有绣帕一方,是你双妹新做的,我今日才用,又一只碧玉镯,是芝轩在日本带来,不可多得的,一起送你罢。’柔仙知程夫人见爱,只得告谢受了。程夫人又送了凌霄一件粉红碧霞坠,是有名的猢狲脑。
柔仙看帕上绣的是秋海棠花,有一句诗云海棠花发断肠红,柔仙心中,自是纳闷,也不好多言,收好了仍旧归坐。兰生也欢喜得很,与他亲热了一回,不知说些什么。是日到了夜深方才席散,两位太太都喝醉了,唱起曲子来。珩坚只得设法支使回家。一宿不题。
初八日珩坚等大家到彩虹楼答席,外客不过马利根、玉田生、谢珊宝、秀兰、素雯五个人,散席及早。碧霄要玩马利根的气球。珊宝笑道:“罢了,可记上月玩了一回,几乎不能下来。”玉田道:“只是马姑娘、双姑娘都不在球上,这回子须叫他一同去方妥。’马利根遂叫人把气球取来,在空地上同双琼两个人理了好一回,方把机器钉管线索都配齐了,抽了压一气筒。下边的坐盘,也收拾好了,风雨寒暑时辰表,一律齐备,说道:‘你们几个人去?”兰生、佩镶、珩坚、珊宝、素雯都要去,连碧霄、凌霄、素秋共是十个人,次第登球。这里马姑娘司经纬天度,双琼司机器指南针。把几筒一拽,只见这球先胀大起来,然后渐渐升起,机座也升起了。下边看的有回去的,有在那里看的,升到三十余丈,这球渐渐的小了,向横路行去。
此时园内外的人,都看见了,仰着首看望。莲因在秀兰那里下棋,只听小碧进来说道:“姑娘快来看马姑娘又在那里玩气球了。”莲因便推杆而起,走到庄外,秀兰也跟着出来。只见这个球,向着东北方,顺风而去,不一回又回来,向着西北,一路逆行,渐渐看不见了。莲因笑道:“有趣,早知道有这个玩艺,愚儿我也该去扰他的答席呢。”说着只见霁月笑嘻嘻的走来说道:“莲姑娘原来在这里,刚才他们席散了,要玩气球,我便出来到漱药?Q谢步。湘姑娘说姑姑到我们屋里去了,我便到这里来,谢秀姑娘呢?姑姑那里,我算到了不来谢了。”说着便向莲因、秀兰福了几福。秀兰让霁月到屋里去,莲因道:“我要去看韵兰,你们进去罢。”说毕便向华?N仙舍来。只见几个妈子在行素居门外凳上坐着打盹,乃走进锦香斋,只觉院落惰惰,花阴寂寂。原来韵兰在房中午睡,侍红拿着针线在锦香斋窗口帘子下做什么,也微露倦意,好似有心事似的,停针静想。看见莲因,连忙起身让座,低低笑道:“他们今日答席也不去么?”莲因道:“我吃素,再去关他什么,你姑娘呢?”
侍红向着西首洋式房里努嘴儿,莲因笑着摇手说:“你不用叫,我进去看他。”侍红笑道:“门锁上呢。”莲因走过去轻轻推了一推,却是韵兰忘记锁的,就轻轻的进去,把门仍旧掩上,侍红去安排茶水。莲因看韵兰一个人,穿着一件元色半新旧的铁罗闪金纱衫,下身系着单罗散管裤,睡在一张洋钢丝榻上。外边珠罗纱帐,一望通明,一只裤管褪到后股,露出粉嫩的膀子,向着里面,床横放着一只外国白磁盆,几方白纱巾,横晾在架上。床前一架藤器,不知何用。床里阁几上,有两副册页。因轻轻随手取一副来一看,上写着温柔滋味四字。莲因不觉心中突突的跳起来。册上何事,请阅下回。
第四十二回
金翠梧看春动欲念谢珊宝步月遇私情
莲因看了册子,心中就跳起来,想道:他说两个月来不见一客,倒还考究这个,不知里头写的什么?就把第一页揭开见写着三十六宫,都是眷。七个六朝体字上款是幽贞馆主人摹,下款写情天仙侍题。莲因道:“情天仙侍,是秋鹤的别号,原来秋鹤倒和他弄这个玩意儿,但闻得他两人,从不曾有交情。
秋鹤又常说断断不忍污了幽贞,为什么亲爱起来呢?可见他们都是说谎。但秋鹤这个人,我是知道的,他这般内媚工夫,温柔体贴,怪不得韵丫头被他迷惑。就是韵丫头清华富丽,即我见犹怜,何妨老手乎?秋鹤饱餐秀色,甘之如饴了。但下边到底画的什么,倒要看一看。”遂再揭次页一看,是三十六个编好的目录。第一个目录是鸾,因想道什么是翔鸾呢?第二个是个风,第三个是跨鹤,第四个是扶鹏,又想道为何都取的鸟名呢?再看下面又改了是蜂迷蝶醉,蚊嘬蝇酣,阿吓这些新奇名色,是什么故事儿?又想道:我真是胶柱鼓瑟,何必看这个题目呢?看下面画出的就知道了。于是揭起来,连看了三页。莲因虽然是修道清心寡欲的人,然年纪尚小,终是强制工夫,被这个册子,引动春心,又想着以前秋鹤同他交情,不觉不能自主,便坐在榻上,手中这本册子坠到地上,木板一惊,韵兰惊醒了,说:“可是秋鹤?”莲因一时立不起身,只得说道:“妹妹好睡,是我呢,你叫秋鹤怎么?”韵兰听是莲因,慌忙坐了起来笑道:“你也是鬼精鬼怪,怎么也进来了?”莲因笑道:“你门也没锁好。”韵兰脸上似红非红的道:“阿吓真个浑忘了,怎么我糊涂到这个分儿。”说着已经走下床来,见莲因拾了地上的册页,因笑道;“幸亏没有什么典故,给你看去,这个册儿,你做姑子的看不得的。”莲因微微的红了脸笑道:“倒画得工致呢,是你画给秋鹤看的?还是秋鹤请你画的么?”韵兰笑道:“不过玩意儿,没什么人的意思。”一语未终,只听侍红说秋鹤来了。韵兰忙把画册收好,便向侍红道;“你叫他今日不用来,有客人在这里呢,也不要说是莲姑娘。”侍红连忙便去阻住了。韵兰起身在床头,拿了磁盆,走进幕中好一会。莲因恐韵兰留心,千方百计想别的话,与韵兰隔着幕中谈讲,又说他们都乘气球玩去了。
韵兰道:“说起这个气球,真也稀奇,能升到上边去,那一天秀丫头要玩,秋鹤、萧云同佩镶找我同去,谁知马姑娘到宁波去了,尚未回来。秋鹤自己算明白,这个机器,便去取了出来驾好,我们大家坐好,果然也能升起。岂知秋鹤但知旧法,不知新法,升到三四十丈,这个球还只顾向上,不能横行,走得空气已经尽了,还不肯止。我们大家失色起来,觉着身子轻极,气息也不能出入了,只好拌着一死。幸亏秋鹤人急计生,把轻气管泄了,这个球便渐渐的下来,坠在西斜角草地上,已经离这园一里多路了。我们只得坐了小车回来,费了几许心,把球拆卸,装了回来。据说再高五六丈,这个球便不得下来了。”
莲因道:“为何不去请双姑娘呢?”韵兰说:“双姑娘机器法子都是秋鹤教他的,算先生的学问,必然比学生通些,所以我们信。岂料这个气球是新法,连秋鹤也不知道呢。”莲因道:“据你这么说,恐怕这回子马姑娘也靠不定。”韵兰道:“他是不要紧,听说这个球,还能到月亮里去。双琼说可到各处行星里去那句话我不信,也不敢试。若试到月里头去玩,倒也‘好呢。”
莲因道:“我们中秋这晚上去,坐气球好不好?”韵兰道:“马姑娘说,这个球虽然坚固,若要凌空,到极高地方,据说还要多聚了氧气,方能到。没得气的所在,那个氧气从地下不能通到天上。现在马姑娘写信回国请博学会请求,传递氧气的巧法,得了这个法,胆气方大了。这个法儿,不知几时可好?”莲因道;“大约明年中秋终好玩了。”韵兰道:“冶秋取去一个气球,比这个大些,不过行走不及这个高。幸亏军前用,不要高的。”
莲因道:“不知这个球,能载重多少?”韵兰道:“大约两吨总好载的。”韵兰口中说着公事已完,立起身走出幕中,口中衔着一条绣花秋香色双编罗带。莲因已替他在寿字香炉里,烧了一炉香。韵兰又叫小丫头,舀了脸水来,一面洗,一面同莲因讲话。只见萱宜的丫头琴娘走来说:“姑娘找莲姑呢,说海印庵有信来,立等回音。”莲因道;“到底何事呢?”琴娘道:“我不知道,姑姑回去就知道了。”莲因便别了韵兰出来,觉得小衣粘着不好走的,到了漱药?Q,便先换去了,方去看信,原来是太原余玉成的信,说到后接到三封信并银子,现在母亲同丈夫新故,方才断七,膝下无子,孤苦无依,也要想出家。闲想西湖上,地方最好,所以先来问讯。望乞收录,立等回音。这信从海印庵转寄来的,莲因知道,劳二已死,想起他夫妻,从前待自己的情分,未免伤感了一回。就连夜定就了复信,明日寄去,请他到上海来不题。
这晚莲因想着日间的春册,又想秋鹤从前交情,两人真比一人,又想玉成待己的意思,落难时节,幸亏他夫妇周全,致有今日,这么一想便翻来复去的心事难平。原来莲因的修道工夫,已是明心见性,到晚上必要打坐一回。这晚坐了,终觉不能自安,渗透了第一关,第二关总是格着。遂洗心危坐,勉强渗过了第二关,到第三关便渗不过来,心中自是一着急。于是又合着眼,打扫心头,屏除一切,恍恍忽忽,在惠山光景,细看地方,却是白衣庵。忽听叩门声音,里头有一个人,开门出去,不多一会进来的却是秋鹤,笑道:“好妹妹,我想得你好苦。你如何做了姑子了?”莲因心中酸痛,淌下泪来。秋鹤笑道:“好妹妹,你不要闷,现在你自己身子了,你嫁了我罢。”
遂放出百般的内媚工夫来,一回替他倒茶,一回替他装烟,一回替他捶背捧足,莲因心中大动,便拉他并坐,说:“小祖宗我为你想得好苦。”秋鹤道:‘我们去睡罢。”便拽着莲因的手,到房中剔亮了灯说道:“我有一件东西,给妹好看。”就在身边取出一个小小册页来,面上写的是翔鸾引凤跨鹤扶鹏,莲因忽然想着,这是在韵兰处看见的,这么我又到这里,莫不是梦中?
如此一想,蓦然醒来,果然是梦,不觉哭起来了。湘君也在房中打坐方完,听见后房莲因哭声,因推窗问道:“姊姊怎么?”
莲因不便说出便道:“我想着玉成姊姊,待我这般情意,现在他这般光景,我所以替他忧虑。”这话把湘君瞒过了。莲因只得睡觉,看官,湘君也是算得出过去未来的,如何这回瞒得过呢?也有一个原故。大凡神仙佛之流可以不算自知,若仅有了些道行,尚须算了方知道。湘君与莲因彼此深信,断不疑他,有这一节,心中不疑,就不算了。因此湘君也不知道,一宿不题。
次日起身梳洗毕,莲因把信寄去了。想着隔夜的心事,游移不定,看了一回庄子要想达观些,终不能达观。湘君走过来笑道:“两日没同你下棋,今儿再同你着一局罢。”遂命小丫头排起棋来,一面老妈子送上早点,大家用了些,方彼此对局。
下了一个时辰,忽见秋鹤同莲民过来,要问莲因说,他们的像已捏好了七个了,他还是要出家的像,或是不出家的像?莲因拈着一粒棋子,把秋鹤睃了一回,默默的想着,一声儿不语。
湘君倒笑起来了:“说你又不是聋子,他问你呢!要什么妆束?”
莲因方悟过来,脸上微微的红了一红说道:“就照这个样子罢。”
因而湘君道:“这局棋给他们来,乱了一乱,下不完了,停一会再下罢。”莲民道:“你们只管下棋,我们就去了。”说着便携了秋鹤的手去了。方走出门十余步,忽见莲因迫到门前找秋鹤回来说道:“我和你以后相见要疏些,就是我以后住到花神祠,若没有要事,你也不用常来,这就算你青眼相看了。”秋鹤不解这个意思,“你是清净法门,我总不敢轻造就是了。”说着同莲民到桐华院去了。
入得门来,假母马氏已在那里笑迎出来道:“仲老爷四五日不来了,什么贵忙?柔仙天天说你呢。这几天客少,开消都不够,老爷不来,便想来请。”又高叫道:“俊官替姑娘说仲老爷来了。”莲民答应着,一直进柔仙房里来,谈了隔夜马利根乘坐气球的事,方知这个球到了宝山地界,将近常熟白茅口,便回来的。马阳两位姑娘,司了球灵,便神速进退自如。只见马氏又进来说桑指槐的愁苦,莲民道:“你不要多说,我本来要请一回客,你就先拿五十元去,我明儿或后天,就在这里请客。”马氏假意推着说;“仲老爷要请客,我同你办就是了。到请客这日,赏也正好,何必急急呢?”莲民道:“你也不用客气,老老实实收了罢。”秋鹤道:“这几天要赶紧把像做好,过了中元再说罢。”莲民道:“也好。”便向马氏道:“你这三十元,且收了,我过十五,不论何日,我来给你信。”又取出十元一张票道:“这个算预先赏他们的。”马氏眉开眼笑的收了,说:“两位爷,怕还没用饭,在这里便饭了去,我打发他们去做菜。”
秋鹤道:“不用你费心,我们还要到工程上去呢,你有正经事你去罢。”柔仙把马氏钉了一眼,一声儿不言语。马氏停了一回,看见无可插嘴,也就走了。
柔仙向莲民叹息道:“我叫你这里少来,你不听,就是要请客,也不用先交五十元,又是十元赏赐。这等手松,你将来怎么过日?”莲民叹道:“我岂不知这个缘故,因为怕你受他的气,所以面子上好看些,也是没法。”柔仙道:“谁教你勤来呢?来得勤了,他们自然有这些话儿了。”莲民道:“现在五六日来一回,四五日来一回,也不算勤了。若再不来,我这心里很不受用。”柔仙道:“如今若我死了,你也来看我?”说着眼圈儿就红了。秋鹤道:“我当初同莲因交密的时候,不要说几天一见便是一天见了一回,还不舒服。到了晚上,好似没笼头马似的,这两只脚不知不觉,总要向那里走,及至见了,也没什么话儿。现今想起来,倒也好笑。”柔仙道:“人生相见的缘分,是有一定的。倘然缘分浅的,不可一时尽使完了,留些后来相见的地位,也就是治家节俭的道理。譬如好夫妻,你怜我,我爱你,果然是好。岂知把这个快乐,一时都享尽了,犯了造物所忌,或是男死,或是女死,伤寡帏亡,那时要求梦里一见也不能的,何如留些有余呢?书上说的君子之交淡如水,这个淡字最有意思。朋友的交情,最好是淡,惟其能淡,方可以浓。
就如现在声色货利场中,酒肉笙歌,朝徵暮逐。有一个不喜趋奉的人,在后头也不来争荣,也不肯求辱。在热闹的时候看起来,好似他们趋奉的,人先意承旨真心爱我。岂知局中人到身败名裂,生死利害关头,那些趋奉的惧祸及身,都袖手而逃,或反从中下石,其肯替他,要死生尽心。力捍患难,倒反是退在后头。不肯随众趋奉的人,可恨俗眼不能识他是个忠臣义士呢。”秋鹤笑道:“柔儿柔儿自是可儿,你这篇议论,侃侃而谈,从那里来的呢?”莲民道:“闻得昨日那位太太,也偿识你,赠你一只百寿翠玉钏,同手帕一方,你给我们赏鉴赏鉴。”柔仙道:“在橱抽屉子里,你自己去取来看。”莲民遂同秋鹤去取看,果然一件好东西,仍旧放好。又谈了一回,把柔仙也劝慰了一番,遂一同到工去了。
到了七月十七,兰生、黾士动身乡试。十六日莲民便在桐华院饯行,请了秋鹤、萧云、知三、仲蔚、伯琴、芝仙、友梅、介侯一班陪,客黾士坐下第一位,兰生坐了第二,其余挨次序坐了。莲民坐了末位。议定今日不带一人,只命柔仙为令官。
酒至半酣,又要行令。柔仙道:“我有一个令,你们要行便行这个令罢。”莲民道:“你且说来。”柔仙道:“我这个叫《四书》《水浒》令。你们愿意行,我就饮一杯宣令。说《四书》一句,或两句,再举五个才人名一个。”黾士道:“好,你先说起来。”
柔仙命俊官,专司基酒,自己便先饮一杯,然后说道:日月逝矣,时迁。
秋鹤道:“好,不知可要贺不贺?”柔仙道:“不好的自己罚一大杯,好的各贺一杯。”于是大家贺了。秋鹤饮了门杯便说道:今病小愈,孟康。
芝仙道:“好。”又各贺了。芝仙道: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燕顺
伯琴道:“这句是否赐切?”芝仙道:“上文是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下文便是这两句,你们看切不切?”仲蔚、介侯都说道:“好极,必要公贺的。”
于是大家饮了。轮及仲蔚,仲蔚饮了门面杯说道: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施恩。
大家又贺了。友梅饮了本酒说道:
桃之夭夭,花荣。
知三道我说:
使子羔为费宰,柴进。
伯琴笑道:“知三门面酒未饮,要罚一杯呢。”柔仙道:“不饮门面酒,要罚三大杯呢。”知三道:“我忘了,饶了我罢,我来补饮这一杯。”柔仙道:“不许,要是你说个笑话。”兰生笑道:“好极,叫他说笑话罢。”介侯笑道:“不差,他是说笑话的祖宗,就请启齿,我们洗耳恭听。”知三只得说道:“你们莫嫌俚鄙,我来说。”伯琴道:“你尽管说罢,横竖没忌讳的,奶奶太太不在这里,就是柔仙他与莲民也是老吃老做了。”柔仙笑着啐了伯琴一声。知三道:“一个先生在人家处馆,六月里偶然在门缝里张望见东家用的大丫头在房里洗澡,满身雪白,这个阴户,还没有毛,看了实在可爱。这时候先生还没有妻室,要想娶他,同东家说,东家犹豫不决。从此先生日日去望这个丫头。一日又见他在那里洗阴户,先生正在张望,恰被东家撞见了,东家便发话道:‘你原来为这个,要想娶他!这也容易,你把他这洗阴户的水喝完了,我便把这丫头舍你。’先生听见东家心许了,要想这个丫头,也没法,只得答应东家。等这丫头洗完了,便叫先生进去说,连脚底秽污都要吃干的。先生只得慢慢的都吃完了,真真肚子里头胀了一饱。东家便把这个丫头送了辞馆,先生带着回去,恩爱得很。不到十年,生了四位小姐,小女也是四岁了。家中房子窄床铺少,母女五个人睡在一床。先生要想造百姓,也不方便了。一日正是热天,先生独睡在小榻上,起来要想去干那件事,把床上帐揭开,看见师母同四个小姐,都精赤条条,仰卧睡着。先生看并无自己藏身的空隙,遂叹了一口气,做起诗来说,当初懊悔吃屄汤,一到如今屄满床,四口小屄分四角,当中一个大屄王。”说得众人哈哈大笑,无不弯腰曲背。柔仙笑得揉着肚子,一手指着知三说:“促狭鬼,撕去你的嘴。连地上立的俊官,把壶里酒也筛了出来,筛得柔仙一背心。柔仙回头看了大骂,俊官慌忙,连着替他换衣服。柔仙只得走到更衣处换了。俊官还替他擦背,乱了一回,方再入席。众人也笑定了,方听萧云说令:父为大夫,子为士;父为士,子为大夫,公孙胜。
柔仙道:“有些勉强,我们不贺。”兰生饮了酒说道:后生可畏,童威。
众人贺了,黾士饮了门面酒,说道:
曾子曰唯,鲁达。
众人道好,又贺了。介侯饮了酒:
不嗜杀人者,能一之魏定国。
众人道好,又贺了酒。伯琴喝了令杯说:节彼南山,石秀。
柔仙道:“也不甚好,不能贺。”莲民喝了酒,收令说道:金声而玉振之也,乐和。
大家说收得好,该贺。大家又贺了。莲民笑道:“为时尚早,我也有一个令,行完了再散席,好不好?”萧云笑道:“随便你,但是酒饮了呢。”柔仙道:“我不饮的,还可以用几辈,何妨你的?”仲蔚道:“行令则可,惟不许噜嗦,耽搁工夫。”
伯琴道:“你且说好行则行,不好行我们来拇战。”知三笑道:“任凭你们怎样拇战便拇战,行令便行令。”黾士道:“我也都可以使得。”友梅道:“还是行令罢。”芝仙道:“就行令,莲民且说。”莲民笑:“我这令,很容易呢。做四书合名令,用两句定了一个格或巾箱或连理,或并头并蒂,凑成一古人名。”于是饮了一杯说:“巾箱格宋小国也,事之以珠玉,是宋玉。”秋鹤道:“这个却嫌太宽,我们要限定六朝人方好。”莲民道:“就是单用六朝人,我说王之臣,恶得为恭俭,王俭。”秋鹤道:“我也是巾箱格,徐子以告夷子,居于陵,徐陵。”兰生道:“我说并头格,陶以寡潜虽伏矣,陶潜。”伯琴道:“我说巾箱格,闻文王作樊迟未达,闻达。”众人说道:“闻达这个人是否是六朝人?”柔仙道:“我也熟得很,恐怕是的。”知三斟了三大杯,送到伯琴面前笑道;“你喝了罢,本来要罚十杯呢。”秋鹤笑道;“这三杯应该罚了。”伯琴道:“难道六朝没得这个人么,就是非六朝人,这个人总是有的。”柔仙道:“吓,原来是大刀闻达。”伯琴拍手道:“不差,是大刀闻达。”知三笑道:“不差不差,该死该死!你快些喝罢。你把《荡寇志》上的人,都请了出来,还算你渊博呢。”众人想着,大家笑起来,伯琴只得罚了。友梅道:“说连理格,与之庾信斯言也,庾信。”柔仙道:“我说连理格,侯来其苏小人之过也,必文,苏校”秋鹤道:“你既女人很切,我来贺你一杯。”莲民道:“我也贺你一杯。”芝仙道:“我说并头格,何以报德孙以出之,何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