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尘天影 - 第 20 页/共 33 页

秀兰因问迟来的缘故,柔仙脸上一红,说道:“昨晚客人多,差不多东方发亮,我才睡觉。今日起身,已是十一点钟了,赶紧梳洗了就来,这老货还没进园,昨儿他咭咯了一回。说我今年四十岁,倒没人同我祝寿。你多大年纪,倒爬到树高枝上去。这是他们在我的脸上,所以敬你,你不要太轻狂了!太太奶奶姑娘门前替我请安问好,我不去了好似倒翻了果子簏,说个不完,我只是不理。”燕卿笑道:“老东西!倒说我们为了他替你祝寿,他还做梦呢!”碧霄道:“回来我要去看他这脸,究竟有如许大!”珊宝道:“罢罢,你又要多事了。”素秋道:“一点多钟了,我们坐席罢,今朝是我们公祝,应该柔仙坐第一位,但是太太在这里,不好僭的,柔仙只好在第二位了。”顾夫人道:“我爱歪在这炕上,要吃什么菜,叫你们送来,席上的首席,让了他罢。姑娘家可怜见的,让他乐一乐。”柔仙道:“这是断不敢当的,请太太来坐。”素秋道:“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太太最怕是拘,倒请他坐在炕上罢,要吃什么拿什么去。”韵兰道:“也好让老人家舒舒服服,我们就大家坐。”素秋几次相推,柔仙不肯首坐,勉强坐在第二,第一位空着。其余由素秋排定,年长的坐在上首,年幼的末坐。双琼年纪最小,坐下末位。岂知佩镶也是这日生日,韵兰在席上谈起来,素秋一众人又要替佩镶道喜,顾夫人道:“这么说,我倒欠礼呢!”就命人到自己房里去拿出一个碧犀霞的鸳鸯??来送他说:“这是我娘家的东西,你拿去挂挂罢!”韵兰道:“他不过是个丫头,因太太、奶奶们过分谬爱,所以叫你坐坐,已经僭了,还搁得起替他道喜。”素秋、珩坚道:“你说他是丫头,差不多姑娘们还赶不上。”顾夫人道:“你说他是丫头,我说他是女儿,好孩子。你来,我把这个同你挂着!”秀兰推着佩镶笑道:“你听得么?太太的恩眷如此隆重,要收你做女儿,你还不走下去叩头么?”一语提醒了佩镶,果然走到炕前端端整整磕下头去,顾夫人立了起来,笑道:“也不必客气,但是已经送了一个礼,这回没得再送,不要笑做干娘的算小呢!”说得众人皆笑了。雪贞笑道:“喜珍嫂子幸亏不在这里,若看见了,怪太太疼干女儿,又要吃醋呢!”碧霄笑道:“太太既然收了他,须要替他拣一个女婿,赔一分嫁妆呢!”柔仙笑道:“要拣女婿,我来做媒。”凌霄笑道:“你做给谁呢?”燕卿笑道:“我知道了,太太要他做一个还乡女儿。”幼青笑道:“配给兰生,真是璧人一对呢!”说着已是上了菜来,素秋请众人随意吃喝,并不敬酒。于是猜拳行令,到晚方散。   次日,又是月仙生日,小香高兴同他祝寿,闹了一天。岂知两日以来,恼了一个双琼,听见给兰生做媒的话,就大不自在。未曾散席,他先自走了。想起佩镶是何等人,姑太太也糊涂,怎么就认他干女儿?我看兰生同他魅魅螫螫,必定有些苟且。他们将来果然联合定了,我也不过一死,但总是不服气。   于是愈想愈恼,重发起肝气病来。程夫人急昏了,连忙请大夫,求丹方。双琼身子在床上翻来转去的叫唤痛哭,只求立刻就死,免得零碎痛,当不起。一回子想着要吃强水,明珠在床前寸步不离,岂有肯给他的道理,把些西洋药料都藏了起来。园中姊妹知道了,都来张望。韵兰自己来了一回,再差佩镶送一服肝气痛丸药。这是四月廿二,佩镶不知道双琼有这个心事,一回走进房来,明珠便立起让他坐,佩镶便问道:“姑娘好些么?”   双琼方痛定,朦朦睡去。听见佩镶说话,一看果然是他,又怄了气,便问明珠道:“你同谁说话?我已经病到这么着,你还不留心!什么人都放他进来,要我死了,你们才可以无法无天的称心呢!”佩镶、明珠当他病昏了呓语,明珠道:“是佩镶姐姐送药来的。”双琼道:“不要吃这个送命的药,药死了我他便好了,我偏不死,要看他怎么威风!”佩镶倒怔怔的不解起来,还当他是病中的乱道,因叫道:“姑娘是我。”双琼闭着眼道:“你这个轻狂样,给别人看去,我不要见你!”佩镶方知道双琼与己不对,便气得发昏,他从来没人给他没脸的,这回子不知何故,就哭了出来。明珠不好意思,就劝佩镶到外房,安慰他,替他赔罪。说是姑娘病中的话,你不要生气,他好了,还要到你那里来谢呢!佩镶道:“这是什么说起?我从没得罪你们姑娘,他这样奚落我,为何故呢?”明珠笑道:“他病昏了,你当他真么?”佩镶道:“我看他并不是昏,明明清清醒醒的骂我,我倒来差了!”说着又哭起来,明珠再三劝慰,只听双琼又哭起来,唤明珠进去。明珠道:“姐姐请坐,我进去了就来。”佩镶道:“我也不要坐了,你进去罢。”说着就走,明珠送了佩镶走了,方才进去替双琼抚摩了一回,略略好些,双琼道:“贱货去了么?以后这个人不要理他!”明珠道:“姑娘何故与他不合?”双琼道:“也没不合之处,不过我见了他,心里头便有些耿耿的,不知什么缘故。”明珠也不再问了。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释妒意正言规雅婢了情缘佛果化痴郎   再说佩镶从双琼那里受了委曲出来,心中十分懊恼。自想向来与他还好,并没得罪他的地方,为何今朝把我这般得罪。   他又并不像昏聩的说话,愈想愈恨。要想去告诉秀兰,他就从漱药?Q桐华柳堤一带绕过来,方到月影桥廊下,遇着了小碧丫头,手中拿着一册法帖。因问道:“姐姐你家姑娘在屋里么?”   小碧笑道:“方才出来。”佩镶道:“姑娘在何处?”小碧道:“不知道,不是闹红榭,定是到棠眠小筑的。我还要到你姑娘处去还帖呢!”说着就走了,佩缓便独自到闹红榭来。这时候桃已成了小宝,落红都消尽了,但见桃叶蓁蓁,绿荫冉冉。因想桃花诗社,不过一月,如在目前。现今风景又是不同,流水年华,人生如梦,不觉感慨叹息了一回。于是走上台阶,只见两个老妈子倚在西窗,口讲手指的,看什么,并没见他进来。   佩镶一径进去,只见小丫头金儿坐在门口,里面微有笑声。佩镶走入,笑问金儿道:“秀姑娘来么?”金儿连忙立起来,笑着摇手,低低说道:“秀姑娘没来,姑娘莫进去,里头有客人呢!”佩缓笑道:“客人也不要紧,什么鬼鬼祟祟的。”金儿笑着附佩镶的耳说:“他们干正经事呢!”佩镶便两颊飞红,心头霍霍的跳。不觉自上至下,满身酥透起来,也立不定了,便坐在金儿那边的春凳上笑道:“这客人也胡闹,他姓什么?”金儿笑道:“就是知三。”佩镶笑道:“为什么不大大方方?”金儿笑道:“你呆么?这事好大方做的?难道好在客堂里当着众人干么?你将来要大大方方的不避?”佩镶红着脸,把金儿啐了一口,心里又要去看,又不好意思去看,因笑道:“你望风望好了罢!”说着便走了。金儿骂了一声:“小蹄子!”佩镶一个人走到棠眠小筑来,转过闹红榭西首花障。方是棠眠小筑南首的短围墙,但见墙里面绿柳阴浓,蔷薇烂熳,墙外菜畦中的菜都已作?k,有韭菜一畦,青葱可爱,有几个人在那里采蚕豆。   更屋旁边的一带竹园,新竹均已放苞。还有未放苞的,穿云透月,杂在其中。墙边一排石榴树,均已作花。于深青浓绿中,杂着火点样的红花,燃遍枝头,十分灿烂。赏丁一会,就到棠眠小筑来,看见了秋香,便笑问道:“姐姐,里头有客么?”   秋香笑道:“没客,秀姑娘在里头,妹妹进去罢!”佩镶便走到里边,只见秀兰在桌上写扇子呢。文玉立在旁边看着,见了佩镶,连忙让坐,秀兰笑道:“你来得正好,还有一把题画的扇子没有题句,你同我想一首,我被这文丫头措死了!”佩镶看他已经写了两柄折扇,还有一把扇画着一枝木兰花,一只小鸟在枝上开口作鸣的光景。佩镶笑道:“这是什么鸟呢?”秀兰道:“不拘什么鸟,你做罢!”文玉道:“这是伯劳。”佩镶便想了一会,写出来,放在桌子上,笑道:“你们去改罢,我不管了。”文玉看了一遍,笑道:“流利得很呢!”秀兰写好了这扇子,也看道:一声啼鸣送残春,睡起深闺自写真。画里莫嫌脂粉重,木兰本是女郎身。   秀兰笑道:“绝妙好词!佩丫头真是丰神独绝了!”一面说,一面把它写了,写毕,收好。大家长谈,佩镶方把双琼得罪他的话,告诉一遍说:“两位姑娘因是向来爱我的,所以告诉告诉,二位莫给别人知道。”秀兰道:“怪道那一天双姑娘要同碧丫头去找柔丫头,你说也要去,他就不去了。”文玉道:“你总有开罪他的地方,或是言语,或是应酬,你自己不留心,他倒记好了。”佩镶道:“阿弥陀佛,我没得不留心的事。”文玉道;“恐防有小人在里头造言生事,背地里编派什么。”佩镶道:“这么着,那里能防呢?我想起来,不过多承各位姑娘看得上我,把我抬举了。就是那一天我拜吴太太做干娘一个样子,他们说佩镶不过是一个丫头,倒是小毛虫爬到高枝上去了,不服气,造出这个无根无据的话来倾轧我。但他们也不想想,姑娘们虽把金眼看我,我何尝不守我丫头的本分?就是同我们丫头一辈子,何尝不是姊姊妹妹的亲热呢?有什么不服气?做损人不利己的事。”秀兰道:“你这话少说,他们姊妹们听得了,不喜欢呢!你知道谁不服气?谁损人?听了你的话,同你好的也要存心了。还是这般嘴快!”佩镶叹气道:“叫我怎样呢?他是道台大人的千金,我是墙花路柳,他要怎样便怎样,我不能去同他辩的。姑娘,你们得便,好替我问问么?”秀兰笑道:“你真是呆了头,这个话怎么好去问他?我想他总别有缘故,恐怕兰生那里有什么话犯他的忌。”文玉道:“桃花社联句这日,你说过什么来?”佩镶方欲说话,秀兰道:“我想着了,那日素秋奶奶掣着史湘云的筹有虚名儿一句,双姑娘就冷笑说要改小梅香伏侍,你面上不是赧赧的么?”佩镶想了一想道:“不差。”   文玉道:“为什么缘故?”佩镶红了脸不语,文玉嗤的一声笑起来,秀兰笑道:“有什么不好说的呢?”佩镶嗫嚅良久说:“其实也没什么,恐怕给他看见了。”文玉笑道:“原来你们干这个丢脸的事,莫怪他看不上你了!”秀兰笑道:“你们要干,什么时候不好干,偏给他看见。”佩镶红着脸道:“姑娘也太多疑了,你道我做什么事?我因腹急,在假山子石后蹲了一会,不知道兰生何以跟了来,要他讨好,送给一张纸,我就是这一节,给他看了去,但我们倒没见他呢。”文玉道:“就是这节,你也太肮脏了,燕姑娘那里有木桶,有瓷盆,不去坐,巴巴的走到那里去,又不带纸。”佩镶道:“何尝不带纸?兰生这冤家,婆子气,要好呢。初起我本想到小房里的,几个东西都新用过,口上还有湿水,我怕腌躜,才走到那里的。”秀兰笑道:“你这下身本来干净,可以献佛的,你要这么着,何不学你韵丫头定做几个银瓷盆,这才是清洁呢!”文玉嗤嗤的笑道:“用的时候,叫一个人在你下边,俟出来了,便摧开。”秀兰笑道:“还不好,请几只西洋小哈巴狗来吃。”佩镶红着脸笑道:“我要骂了,人家不舒服,好好同你们说,你们倒合着拿我开心打趣!”秀兰笑道:“有什么法儿,若是为兰生起的,还是同兰生说。”文玉方欲接口,忽见幽贞馆的小丫头走来道:“佩姑娘在那里么?   顾爷在屋里送你的书。姑娘说叫你送药到那里,又不回来了。   幸亏秀姑娘那里的小碧姊姊说,不在闹红榭,定在这里,我所以寻了来,快些去罢。”文玉道:“正好,你秘密的问兰生,叫他打听有什么缘故。”秀兰道:“解铃还是系铃人,你去罢。”   于是佩镶就还到屋里,见兰生同韵兰在幽贞馆说话,彼此见了,兰生笑向佩镶道:“你命我买的《全唐诗》,现在带了来了,板子还好。刚才送到你房里,你去看罢。”佩镶笑道:“多谢费心,你送我姑娘是什么?”兰生笑道:“也没好东西,那边桌子上的书都是。”佩镶先去一看,是《历朝词逊、《词律》、《词律拾遗》、《国初六家诗逊、《国朝骈体正宗》、《鱼洋诗集》、《吴诗集览》、《王葵田消夏录》木板书共八部。因笑道:“你送姑娘的多。”韵兰笑道:“你要看,尽管看。明儿同我开了书面,写好书根,你要用就用。现在先替我放在书架子上。”佩镶、兰生便七手八脚的归好了,韵兰道:“你个药交去了么?”   佩镶只得说:“交了。”因道:“晚上我还有话问姑娘呢?”韵兰道:“要说便说。”佩镶就把以前的话说了一遍,兰生是知道这个缘故。韵兰倒疑惑起来说:“毫无猜忌,为何同你不合呢?”   兰生道:“大约是我的不好,回来我同佩镶分辩就是了。”韵兰问不好的缘故,兰生不好说送纸的话,仅把先时同走出来,他落后不来生气的一节告诉韵兰。佩镶方知还有这个一节说道:“你做了事累人讨没趣,你不去说明,我不依。”韵兰道:“这事只好随着机会慢慢的办,释他的疑。若当一件同他说,他又道是你左袒佩镶,更要起疑了。只好学着黛玉、宝钗的同居法,由渐感化,方能不着痕迹。他只要在他面前事事同他亲近,远着佩镶,他看了几件,就释然而化。这个时候,你方同他辨一辨心迹,就芥蒂消除了。”佩镶点头称是。说着,只见珊宝过来找韵兰去着棋,见了兰生,笑谢道:“多谢你送我的书。”兰生笑道:“见笑呢。”又道:“秀姑娘、湘姑娘、碧姑娘、柔姑娘、凌姑娘、幼姑娘、素姑娘、双姑娘、燕姑娘的东西只好明日送来了。”   于是谈了一会考政,知正案取在第四,韵兰、珊宝替他预贺,珊宝便同韵兰去了。兰生方同佩镶到房里来,佩镶看《全唐诗》板子极好,心中自是欢喜,便把这题木兰花的诗给兰生看。兰生笑道:“真正为你自己写照,下回诗社你好好留心,夺一个社元!”佩镶道:“下回是阳姑娘,他现在有病,又是同我不合,恐怕不能开社了。”说着,只见伴馨来叫佩镶出去,不知说了些什么。佩镶看有一个老妈子在间壁房里同小兰说话,佩镶故意不见,便回房来。兰生道:“什么事?”佩镶道:“并没要紧话,你说诗社,恐怕双姑娘怪我。”兰生道:“都是我不好,回来我替你去解释,你也不要生气。”佩镶道:“我也不敢同他生气,但只要他知道我的心,我还有什么说的。就是你从小同他相和,也该同他好些,体贴他的心。他有这个病,大约为气量小生气上起的。他见了同我们混,你又不肯自己检点的,他又不同我们见惯了的看你这样,他疑心好似我们引诱你的,他自然要生气呢!你这回子过去没?”兰生道:“我昨晚未回家里,先就去望他,他装着病,只是不理我,叫我这心里也使碎了。”佩镶道:“我也常说他一个聪明姑娘,为什么年纪轻轻犯这个病?大约是操心太过,但凡把这个心放开些就好了。”兰生道:“他这个心,本来是率直的,品貌又好,我从没有待坏他的心,不知道他何故总是防着我?”佩镶道:“现今他疑我,我不好同他分辩,你须替我分表分表,我虽不仗着他,现今同住在园里,那里能回避许多,他解了疑,那时我再同他去陪话。”兰生叹气道:“我就不喜他多心,你想常聚在一处,若要存心觅人家的讹处,谁也免不了。”佩镶道:“虽如此说,自己也要检点些。但责人而不责己,也不通行的。”说着,只听外边说知三来了,二人就走出来,知三笑道:“你两个人在里头做什么?我打谅要进来看呢!”佩镶笑道:“我们倒不做什么,只怕你做了什么。”知三笑道:“我方从园外来,知道兰生弟在这里,怕有故事儿,再受起什么,我就赶了来。”兰生道:“你怎么知道呢?”知三方欲接口,佩镶笑道:“你才进来么?   刚才燕姑娘房里,有一只哈叭狗偷屎吃。”一句话说得知三不好意思起来,辩不是,不辩又不是。佩镶笑道:“你要说嘴么?   你说嘴,我就--”知三急了,只得央告勿说。兰生问:“什么?”知三只得把他话来混了,佩镶也不便出口,笑道:“他要约燕姑娘再开诗社呢!”兰生笑道:“未必是这个缘故,但是你们要开诗社,也只得我去同双妹妹说。”因此把舒林偷局的事情掩饰过去了。原来知三与燕卿方才干了一回新奇的故事,正书中不便述及,并有园中各姊妹的轶事,另详外书八回之中。   甫脱稿,已为书中一个要紧人取去。当时曾否焚毁,不得而知。   那知三在幽贞馆坐了一会,便同兰生去了。过了两日,兰生再来望双琼的病,双琼业已霍然,见了兰生,还装着不理他的光景。兰生因寄母姊姊在面前,也不好说什么。后来双琼回房,兰生在姊姊门前敷衍着几句,又把府考的场作稿子给珩坚看,他方一溜烟走出来,到双琼房里。双琼正靠在窗下一张小杨妃榻上看书呢。兰生笑道:“妹妹你为何总是不理我?病才好,又要看书,不相宜呢!”双琼本来是要不理他的,因前日兰生同佩镶讲的话,已有人全告诉了他。双琼见兰生回来了,必要到佩镶那里的,就差明珠叫一个老妈子常到幽贞馆去探听。   韵兰已同珊宝、秀兰秘密商议,最好有双琼那边的人来,要他知道佩镶并无他意,所以叫伴馨知照佩镶,在兰生面前,不要说双琼不好。恰好老妈子来探听,就都听了去,告诉了双琼,心中方自释然,病也就好。肝气痛的病,本来是一好便好的,这回子听兰生说,便道:“你有你的好地方好人,我不要你管!”兰生道:“我知罪了,回来我同他疏远。”双琼冷笑道:“疏远不疏远,也与我无干!我又不叫你疏远,你尽管亲近去,伏侍他。”兰生道:“我一时不自检点,给妹妹生气。因他和我要好,我也不敢不和他好。我和妹妹从小一处生长的,情分到底比别人深了数倍。妹妹要什么,我那有一个字儿不听。况且他知道妹妹生气,恐怕得了不得,可怜见的,说着这件事便哭,当日这件事,是我要和他好,并非他的支使。妹妹还给他没脸,饶这么着,他还叫我在妹妹面前替他方便赔罪,他还要同妹妹来磕头呢。妹妹你要不自在,骂我,打我,命我改过,我都不怨。只不要为了我的不是,迁怒到别人身上,这就是妹妹天大的恩典了!”说着不觉下了几点泪。双琼心里自是释然,又看兰生的光景,听他的软求,心中好似也有无穷的怨悔,便把手里的书放在桌上,靠着引枕,也盈盈下泪,两人相对无声。一会儿兰生拭泪强笑道:“罢了,我从今不和他好了。”双琼叹气道:“你也不是这等说,为了我你和他不好,给人家知道了,倒是笑话。男女之私,何人不有?况且他虽是贱品,尚知自重,人又体面,情又缠绵,才学又是去得,你们见了自然要爱。他不过好也要好得有方,若不论什么下作的事都替他去做,非但人家看了不雅,要疑心到别的,就是你也太失身份。并不是我来管你,现在园里上下等的姊妹多,都同你要好,你若是个个承值起来,将来连吃饭也没得工夫。到了那边,又要到那边,你做了下流小使。”说着就扑嗤的笑了,兰生拍着双手,笑道:“好了,妹妹快乐了,从今妹妹再莫多心生气,要支使我便支使。”双琼笑道:“我也没得什么支使,要支使你,我叫你倒。。”双琼说到这里,觉得话儿冒失了,便红了脸说:“你闹了一阵子,好了,去罢,替我同佩镶说,这个诗社,等过了端阳再举。”   兰生笑道:“妹妹走得动么?我同你走出去说。”双琼方欲说话,只见明珠进来笑道:“原来顾少爷在这里,快些到幽贞馆去,我家姑娘的韩先生痴病好了,又到苏姑娘那里了。就是这个出家的尼姑也在那里,同柔姑娘的相好,这里的亲戚仲六爷、姑太太那里的三少爷一同来的。冯姑娘金姑娘看了三奶奶,同我家的奶奶都去看了。园里的姑娘们都在那里。”兰生大喜,便要同双琼去,说:“顺便可以看佩镶,他们来了,人数又多,听说这位尼姑法名莲因,俗家姓金,字翠梧。也是好诗,就留他住在园里,教他入社,便定一个开社的日期,给他一个信。”   双琼道:“我病后怕母亲不许我出去,你同我去说一声儿。”明珠道:“太太同姑太太到顾少爷家里看牌去了。”双琼道:“几时去的?我为什么不知道?”明珠道:“姑娘同顾少爷进来了,姑太太就来请去的。”双琼道:“倒也罢了。”兰生笑道:“这么着,就走罢。”遂命明珠扶着双琼慢慢的出来,方走出门,遇着了马姑娘、玉姑娘,也是听见秋鹤、莲因来了,要去看的。   后边跟着碧霄的奶妈子连寡妇,原来这连寡妇就是畹根到天津时节在轮船里遇着,引畹根到碧霄家里的。碧霄回南,就把他带了来,住在彩虹楼看守门户,也时常到韵兰那里走走。先时秋鹤住在园里,韵兰就命他替秋鹤洗洗衣服,这回也是去看秋鹤的。   于是六个人一同到幽贞馆来,众人都在洋房里,黑压压花枝招展的坐了一地。冶秋已回到天香深处去了。众人见了他们,连忙让坐,明珠、连妈只得立在旁边,韵兰笑道:“现在园里的人都齐了,真是人差鬼使,请也不能请到这么齐,就是两位太太没到。秋鹤真是一颗老母珠,多少小珠都来附着的。”幼青、柔仙笑道:“幸亏这个房间大,若是秀姊姊的房间,只好把绳子挂起来了。”双琼、兰生与秋鹤、连民相见了,再与莲因见礼,问长问短,亲热了好一会。双琼顺便与佩镶密谈了几句,告了一个不是。佩镶笑道:“我也并没怪姑娘,姑娘服我的气,那里敢当?”于是大家一笑置之。珊宝笑道;“阳姑娘可是商量开诗社么?秀丫头刚才同莲姊说起,请他入社。”莲因笑道:“我是已经多年不做诗了,不要说别的,连平仄都忘了。你们都是元白李杜,难道叫我做了殿军的孟之反不成。”   幼青、文玉皆笑道:“元白李杜几个老诗翁,姐姐还认得,说得出来,可知是日日同他交好,论起世交来,我们还是后辈呢!”   燕卿笑道:“我们是元白李杜,只怕莲妹妹推翻李杜,压倒元白。”说得众人笑起来,湘君附着燕卿的耳笑说道:“你便是元白李杜,给知三推翻压倒。”燕卿笑骂道:“扯你娘的臊!”这句话恰被佩镶听见,点着头微笑想道;湘姑娘真是仙人。碧霄也笑了一笑,方要插一句,一想冶秋回来了,又碍着自己的,只得忍祝素雯、凌霄齐说道:“你们开诗社,我只得来焚香扫地,要做是万万不能。”   珩坚笑道:“这一社议定了,只许我们奶奶姑娘入社,不许男人做诗,你们不会做的,也准雇个枪手。素丫头就叫伯琴代倩,不知道凌丫头有人没人?”凌霄笑道:“我客人里头没得好诗的人,就是有也不好同奶奶们见的。”素秋笑道:“就是代倩,也不要到场里来代,只许散卷,做好了交来。”凌霄笑道:“我想着了,我就请妹夫代枪,好不好?”众人笑道:“倒请得的当呢!”莲民笑道:“做枪手倒罢了,只怕犯了功令,枷号起来,那是我当不起的。”说得众人又笑起来,马利根道:“我就请秋鹤枪替,但是一句,说你们能做诗的,要倩人么?”佩镶笑道:“那是不准,我是监社官,若能做诗要倩替,我查了出来,要禀明当社的社主,将倩代受倩的犯人,照例严办。你们不服,我便请碧姑娘出来。”众人又笑了一会,秋鹤笑道:“马姑娘我替了,玉姑娘如何?”韵兰笑道:“他的诗现在极好,学生孟一派的,还等你做。”玉田生笑道:“你不要保举,倘然将来被人参奏起来,连你保举的座主也吃不了。”芝仙笑道:“你们不要争,你们诗社,必当要阅卷的考官,现今我来派两个主考评阅你们的诗。就派秋鹤为正考官,莲民为副考官。但是考官不好再做枪手了,我只得毛遂自荐,马姑娘的诗我来做,凌霄的诗我保举兰生做。冶秋派他做磨勘官,若是园外的知三、仲蔚等要来,我也有差使派他,命他做誊录官,把你们的诗誊了,给秋鹤、莲民看,以杜徇私用情弊端。开社只一日,我们男客另聚一处,你们考生不拘拣定何处,须与考官磨勘誊录声息隔绝,消息不通。否则恐有传递等事,就是替做诗的,也只好在男席中。当时不做诗,等你们的通誊好了,方许做呢。这个议论,你们以为妥当不妥当?”莲因道:“再妥当也没得了。”佩镶道:“代做诗的混在考官那里,总不好,我想不用你们男人代做,素雯姑娘的请我们的姑娘做,马姑娘的我来做,凌姑娘请柔姑娘做。你们几个枪手通给我到各位奶奶姑娘门前去磕头。”韵兰不等说完,便道:“这个议论更妥,但是两位太太要请不要请呢?”珩坚笑道:“请来了,我们就拘了。”素秋道;“不如送了一席去,倘没人陪,就请他们三位不做诗的姑娘去。”芝仙、莲民齐说更妥当了。秋鹤道:“几时开社呢?”兰生道:“这回是双琼妹妹当社,他说要过了端阳呢!”莲因笑道:“我那里等得及,我只好逃考了。”双琼道:“姊姊就要走么?”   秋鹤道:“他说庵中诸事未了,他要想到这园来住长,须把庵里的事交代庵主,另觅一人替办,还要把秀芬带来呢。”兰生道:“多一个考生那更妙了!莲姑娘就早早回去,妥当了便来。   我们这个社并非同乡会试有定期的,就多等你几天也不妨,不过你要赶紧来才是。”莲因笑道:“我这一回去,最少二十天呢!”   双琼算了一算日期,笑说道:“不妨,姊姊赶紧回去,我们这里同你收拾住的地方,横坚把乩坛改花神庙是容易的,倘你到五月底来,我们索性在延秋榭赏荷花罢,恐怕荷花也好开了。”   秋鹤道;“荷花总要六月里才开,恐怕等不及。”佩镶笑道:“延秋榭做诗更好,我们索性到六月里开社,横竖花神庙要重新造,一时赶不及呢!”兰生道:“当初你们说把乩坛房子改花神庙,今日何以重造呢?”韵兰道:“莲姊姊说,乩坛屋不吉,他要造在弹指山麓,就在彩虹楼的下面。”双琼道:“这是六月里断断来不及的。”湘君道:“我同他说过了,他同白姑娘到了这里,权且住在我的地方,等造好了,再搬去。”兰生道:“这么着,还好,但是就要开工方好。”韵兰笑道:“已请令姊明儿就去画图样了,莲姊姊自己定的日期五月初三开工,明日就叫秋鹤去办料呢?兰生甚喜,双琼更喜欢得了不得,说:“今日人数还齐,我们来拍一张总照罢!”珩坚笑道:“莫忙,到开社这日,人数还要齐呢!连喜丫头、雪丫头都要来的,这个时候拍照,不更好么!”双琼点头称是,大家直谈了半日方散。秋鹤仍住采莲船,莲因住湘君处。芝仙再三的邀仲莲民住公馆里去,莲民不肯,反与秋鹤同住在采莲船。秋鹤逼着他去拜会了子虚,莲民还肯听着,去了一回。黾士等各亲戚也都来见过了。自此秋鹤与美人名士,诗酒流连。并莲民也和顺了许多,不似从前的倔傲。   如今且补述秋鹤病愈的缘故。他起初得病,因听得莲因遇人不淑,出家割发,遂一时悔恨攻心,逼出这个病来。其实并非重病,到了家中,父母妻子赶紧替他求医,总也不好。谭夫人知道城里有个姓俞号醒禅的,请乩颇灵,他也是同秋鹤好友,便去邀了来,请他召仙。那俞醒禅召仙的法儿,与众不同的。   当时来了,也不能便召,就住在秋鹤家里,斋戒三天,方同他请仙。命秋鹤家中的人也斋戒了,到时焚了香,点子烛,叩了头,醒禅方念请仙邀仙咒,焚了几道符,忽见乩盘飞动,写十六字令小词一解,众人看去:铖刺凤描,鸾用意深。红绒线唾,向碧墙阴。   写完了,乩盘还动,醒禅只管写,就命秋鹤的兄弟在旁照录。恰是一个小跋,其句云:花事兰珊,落红满径。幽窗人倦,到此春游。值伴侣之相催,索枯肠之句子。用录旧作,以示同人。秀芬女史志。   众人看了,说道:“这是女仙呢!但秀芬不知是什么仙人?   名字倒很生。”醒禅道:“我这个请乩的法,就是生人的魂也请得到,但不过这个人前世总要有些来历,若是畜类投生,就不能请了。”秋鹤的父亲想了一会道:“这么说,这个秀芬女史是生魂,姓白。”醒禅道:“老伯何以知之呢?”秋鹤的父亲道:“我昨日看小儿的日记中,记白子文是钱塘县知县,死后把这位小姐托孤于秋鹤,现住西湖海印庵,与尼姑莲因同居。小儿这病,就是为莲因起的,为什么这回请了秀芬来?”醒禅笑道:“我也不知道,凭值日仙曹去请那人便是那人,请不到便去抓他来,最好是请有名儿神仙。既这么着,我且把秀芬女史送去了再请。”于是书了送仙符,念了送仙咒,重新焚香磕头,换了一宫去请。停了良久,乩盘不动,醒禅道:“过往的神仙,是必有的,恐怕值日神请不动,我再换一宫。”岂知迭换了两宫,乩盘寂寂,醒禅道:“只得用抓符了。”原来这抓符是强逼的法儿,上有三十三天总敕,便是雷公电母有紧急公事到此也被他抓来。停一会再去,所以抓符寻常不轻容易用的。闲文少表,醒禅换了抓符,不多一会,乩盘大书华陀到三个大字。秋鹤的兄弟因叩问仙机,乩又书道:你欲叩问仙机,却非对症呢!   我适从东王公瀛岛还,欲赴上清宫看花药夫人之病,过此小楼,忽被火敕所阻足力,正馁且暂息再行,适口占四句,写给你们看:逍遥时节且逍遥,两个葫芦一担挑。行步忽来三尺地,茶香花气可怜霄。机事不知,我去了,我去了。   写毕,乩又寂然。众人道:“这里又非诗社,为什么不示一言,写了一诗,便去了?”醒禅方欲答言,乩又动起来,大书云:骑鹤飞吟遍海洲,漫天大雨涨江流。明朝定有新鳞上,吩咐仙童理钓钩。   吕岩戏笔。偶从瑶宫与董双成、许飞琼蹴踟,大负回山,道经此地,见心香一缕,阻住云头,且与下方人一谈,信士有何询问?   醒禅忙命焚香叩祷,只见乩上又书云:   来从何处来,去从何处去。此病不须医,莲香荡秋气。   醒禅忙再叩谢,送了仙。收拾好了,把这四句猜详,说病是断不要紧的。看结句有莲字秋字,大约仍须莲因来了,方把秋鹤的气平慑。谭夫人道:“莲因安能来呢?听得冯碧霄也是去找莲因,把个得用的丫头都送了命。醒禅道仙人既如此说,必定有些道理。你们也不必忧虑,只要把他好好看着,不要让他出门。”说着来看秋鹤,在一间屋里,外边的门锁着,只开了两个小小窗洞,洞外木栅栏住,那秋鹤两眼直瞪,见了醒禅,只管笑,面上灰墨涂满,也不像人了。手中拿着一串五色纸锭,又小红纸方儿,在那里做什么呢?醒禅笑道:“你们为什么把这个东西给他?”太夫人道:“何尝给他呢,他昨儿一叠连声的要书笺纸写信,要面浆糊,给了他又不写了。昨日一夜没空,不知做的什么?把这书笺纸裁了还做。又不是锭粘在柴草上,你不见那边惜字篓儿里还有么。”醒禅一看,果然满满的装了一篓,并不是纸锭儿。忽听秋鹤嚷道:“快拿焊药来。”醒禅道:“他要焊什么?”太夫人道:“浆糊他算焊药的。”谭夫人就只得去做了来。醒禅问道:“秋鹤,你做的什么?”秋鹤笑着不应。醒禅问了几遍,秋鹤便直立起来,怒目而视,好似要来打的样子。醒禅退了一步,秋鹤嚷道:“你们都是没良心的王八羔子,要来抢我这护花铃。”忽又吟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醒禅笑道:“他这个算护花铃的,倒也痴得好笑。”钱太夫人道:“他常常念这两句呢!”醒禅道:“他不过为着莲因。”谭夫人道:“看这个形景,我们有什么法呢?”醒禅道;“乩语说是可救的,且等着罢。”于是宽慰几句,也就去了。   又过了几日,仲莲民来望他,秋鹤本来是不认得的,况在痴病之际,言语无伦。莲民见了老太爷钱太太,也商议不出什么法儿。闻得一位老友马鸣之住在孟河,专治风症。莲民便赶去邀请,岂知鸣之被金陵一个大宪请去了。莲民只得等于四五天,鸣之方回家中。莲民同他本来相识的,便相见了。告诉他的缘故,鸣之道:“弟方才回来,有许多请我的,必须同他诊诊,请老兄住在舍下,再等二日,待我把这些证案料理清楚,再一同前去。”莲民便送他一百元请封,是莲民自己替给的,鸣之不收,莲民再三要送,鸣之笑道:“我们都是自己人,就是秋鹤也是弟十年前同窗的朋友。你必要这么,就生分了。况乎出远门看证,不认得的,你就再加上我一百元,我还不肯去呢!你要是不安,船家多赏些,给他二十元就是了。”莲民只得从命,又住了三天便与鸣之到秋鹤家里来。吴冶秋同莲因已到五日,冶秋送给三百金,秋鹤的病已好了,于是彼此相见。   老太爷见秋鹤这几个朋友,都是义气深重,心中自是感激,就安排地方留他住下。次日鸣之立了一个调理的方,说服三四服,便一律复原,毫无别虑了。是日便仍回孟河,那莲因自出家之后晨钟暮鼓,刻意清修现已姹女丹成,飞升在即。不过知灵妃堕落的这件公案尚未了结,只得暂住红尘,以待满限。恰不敢稍露色相,仍是有说有笑,与常人无异。他近日练成几种丹丸,有名化奇的,可以改变性情。有名定福的,可愈百玻有名葆真的,可养精神。只是秘着不肯轻易给人。当时秋鹤见了,说也奇怪,便哭了出来。莲因命他家中人把定福丸给秋鹤吃了,命取一碗清水书符诵咒,喷了秋鹤一面,又喃喃的念了一会不知什么,便道:“把他放罢,不要紧了。”果然秋鹤就醒起来,身上已是秽浊不堪。莲因遂同他梳洗干洁,换了衣服。秋鹤的夫人看他光景,暗暗点头道:“怪道秋鹤念念不忘,原来他如此周到。可惜出了家,否则留他在家,倒是合用的。”于是同莲因愈加亲近起来。莲因本同谭夫人睡的,两人往往长谈,莲因讲起以前的苦楚来,谭夫人哭一阵,说一阵的。秋鹤经莲因一治,足是睡了两昼夜,醒来嚷饿要吃,夜间便谈心起来,秋鹤又吟春蚕蜡炬两句,冶秋笑道:“这方字要改难字,始字要改未字。”莲因笑向秋鹤道:“冶秋改的已是深透一层,你再能进一解么?”秋鹤道:“蚕欲丝多常不死,蜡防泪尽永留光。”   莲因道:“有尽否?”秋鹤道:   “江河浩荡流终古,日月循环照太空。”   莲因道:“如此说来,情天地也要破陷了。”莲民道:“秋鹤倒是至情呢!”莲因道:“不是这等说,大名无名,大德不德。   论其先天,本无蚕,何有丝?本无蜡,何有泪?你们都是从迹象上求,那里能解脱?昔宏忍老祖传道于慧能,先有上座神秀说揭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宏忍老祖道:美则美矣,尚有人力。慧能亦作揭云: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有尘埃?慧能遂得传道。   可知参禅须要有解脱,方能神化。”秋鹤道:“这等说起来,明镜菩提,还有痕迹,须并此而捐之方好。”莲因点头道:“你能见到此,为何犯呢?从今以后,我劝你少操些心罢,我是已经做了姑子,不能做主了。不过我要了一桩心愿,还有几时叙叙。”因将前头做的梦,及要造花神庙的事告诉了众人。冶秋、莲民也就喜欢,秋鹤笑道:“你做空王,我同韵兰来皈依三宝可乎?”莲因道:“佛法虽宏,不留色相。”秋鹤道:“我现本来。”莲因道:“本来在何处?”秋鹤道:“楼上美人天上梦,水中明月镜中花。”莲民道:“你们的禅语,我不信,可是佛教里出来的么?”秋鹤笑道:“我也不过同他胡闹。”莲因正色道:“你若无佛法,这个病何以霍然?”秋鹤笑道:“不过偶然罢了。”莲因道:“你将来总要信呢。”   秋鹤笑道:“我是深知道他的来历,所说的释迦佛出处,就是现今锡兰地方,我是曾经到过访过的。我就看出来了,毫无宝济。”莲因叹气道:“老佛慈悲,众生懵懂,奈何?”冶秋道:“这个地方我也到过,至今还有古迹呢!”莲民道:“他教的来历,究竟如何?请秋鹤讲讲。”秋鹤道:“我另有几卷原教,可惜掉在上海。大约这个佛教,始于印度,总名非大教,其中共有数种。有南佛教,有北佛教,有喝捍教,有婆罗门教。南佛教与喝捍教多贵品,多有不信婆罗门者。”莲因道:“释迦同时还有一教呢!”秋鹤道:“就是喝捍教的始祖,名摩诃,与释迦同时而生,同创教门,释迦为天竺国皇太子,就是现今的锡兰地方。摩诃,乃若提族派,据说即是普贤,他们都算佛教的。   按佛字之义,为觉。喝捍的意,为腾。今印度人信南佛的约三十万名,信喝捍教的约五十万名。他们信奉的祖神,共有三个。   一名卫世奴,为保护万物的神。一名巴马,为创造万物的神。   一名希法,亦名息罢,为毁灭万物的神。教中三神并重,最重卫世奴,他教中的人有二十兆人。当唐朝佛教东来的时候,有只卫国的人名般若波罗者,先自创造异说,著成一书,说佛的各种慈悲灵异,他就附会起来。说卫世奴是释迦前身,巴马是文殊前身,希法是普贤前身,又说他三个人本是一人。于是又创现在过去未来三世的考据,始有轮回转生之说。这个书都是西竺国文字,他的字另有一体。中国人念出来,都有患患患的声音,就名梵书。于是大家信他的捣鬼,岂知他地狱的讲究,还是天主古教里化出来的呢。”莲民道:“弥勒金刚,是什么讲究呢?”秋鹤道:“释迦当初见各国都有教门,本国独无教门,心里头深以为耻,于是苦心孤诣,想出一个惊愚骇众的教法来,自愿弃国出家。你想一个太子出去,岂无几个官跟他的么?那弥勒是他一个先行,极有心计。金刚是他的侍卫,当初本有六人,后来一个人逃走去了,据说就是准提,就把释迦的绪余另立一门,异派同宗,信的人也多。一个人常跟着释迦,就是现在所说韦驮。还有四个侍卫,常常随着先行,这便是四金刚的来历。至于罗汉之说,都是他的门下。释迦死后,又添了许多。   有多少人还有名字,现在我通忘了。”莲民道:“迦蓝是什么神呢?”秋鹤笑道:“当初西竺国的方言,称佣奴曰迦蓝,大约就是释迦斯役。”冶秋道:“创这教来,人家信他,已不容易了,现在禅院还有他的舍利子呢。”莲因笑道:“你们见过么?”秋鹤笑道:“你知道舍利子是什么东西?原来当时风气未开,释迦得了金钢石,打又打不破,烧又烧不了,便把这个哄起乡愚来,说这是三昧火修练成功永不破碎的,众人把他狠打狠烧,那里肯伤坏一些,于是大家坚信起来。当是时,他国中教门极多,释迦相继创起,也亏他了。”莲民道:“何以谓之非大呢?”秋鹤道:“恐怕后来做书的人太劳,待我停一回再告诉你。”不知如何,下章再表。   第三十七回   花神祠夫人助巨款留仙帐娇婢劝痴郎   仲莲民听秋鹤说非大教的名目,便追问起来历来,秋鹤道:“印度各教门里头,那非大教创立最先。大约在中国商朝初年,就立这个教。释迦出世时节,非大教已经通行的了,也叫飞四教。教书之中,非大最先,也最古。这个书都是整齐,句法儿共有四种,每一种,只有一卷。一种叫利迦非大,里头记着祭献歌唱,有文理典雅的句儿。一种叫阿地华非大,里头是祷求神佛的符录敕咒,并教里头的礼体规矩。还有两种,一种名阿罗汉,一种名阿开都。记着教里头有名望的人,所传格致的道理,同现在格致的道理一样的。四种教书以外,又有两种,一名摩诃拔拉,他是摩诃著的;一名蓝摩耶,也名南无耶。都记兵战打仗,记教中的律例规矩。一种叫苏他,记教中的道理。   一种叫阿昆达摩,记格致化合化分的事,并有律例天文话头。   也说着格致化学,不过杂乱无章,编辑得不好。这个教到了周朝初年,渐渐的有弊病起来。教里头的人也都不服这个教化,别立新教名目,释迦就承其流弊,创立新佛教。于是有南佛教、北佛教、喝捍教三派。南佛教有三种书,一种叫《昆尼新法》他这三种书,在印度叫三那,在中国就名三乘。北佛教有九种书,总名达摩,都记着法事。不说别的,喝捍教书更多,有名阿迦摩一种,得书四十卷。据他们说翻译中国文字,前前后后,共约一千六百余种,现在中国的藏经,都在里头。他们起初,算中国尚没教化,要把这些书来中国开创,得天下的。岂知中国文教,比他们更先,他就不能来欺罔了。然而信他的教的,仍旧多。现在阿非利加洲信他教的,约有八千万名,亚美利加洲约四百万名,太平洋约一百十二万名,中国、日本、锡兰、印度约得四万万八千二百万名,天主教的人还不及他多呢!”   说着,只见秋鹤的老太爷进来,大家立起让坐,看秋鹤高谈阔论,病又复原,心中自是欢喜,因请大家多住几日再去,冶秋道;“军务在身,不过告一个月的假,明儿打谅就要走呢!”秋鹤道:“我现今病已好了,住在家中也没事,你们后天去,我同你们一起走。明日到惠山去玩玩,认认莲因旧住的地方。”   莲民道:“甚好。”   一宿无话,次日清早,雇了一个小快船,便到惠山。此时因地方官禁令认真,这些勾栏都封着在那里。莲因旧日的姊妹,一个也不见了。只有一个服侍过莲因的老妈子宿氏,跟着儿子开一个耍货店在那里,已六十余岁,见了莲因,已不认得了。   大家谈起来,方才知道。谈了一会旧日的热闹,及现在的凄凉,竟如天宝宫人,说李三郎的故事。物换星移,风流云散。莲因倒伤感了一会,莲民、冶秋等也不胜叹息。果然到了次日,四个人便别秋鹤家中,同到上海来,先进绮香园,到幽贞馆见了韵兰,将上项事告诉一遍。莲因形容秋鹤病中的鬼脸,又道:“把纸来做护化铃有什么用?”说得众人大家笑了。冶秋还须亲友那边去张罗,也就回去了。后来见了子虚,方知大营中现在要添办格郎炮二十尊,克虏伯炮十二尊,开花炸弹一万个,就着冶秋就近采办并准续假。冶秋方稍为从容,过了三四天,冶秋还找到了碧霄住宿,碧霄道:“我与你缘分已完,你必定要我再犯情缘,我又须堕落一年有余,但是你须娶我回去,倒还有几宵燕好。”冶秋笑道:“娶了你便要赋白头吟了,什么几宵不几宵。”碧霄叹气道:“这是有定数的。”   冶秋听碧霄情愿嫁他,心中狂喜,就禀知母亲,与素秋商议,素秋道:“你要娶他本来甚好,现今恭宝已殇,你尚无所出,我这血淋未好,也未必再能生育了,倘得他生了一子,大家有光,但他的脾气刚直,倘将来反做起河东狮子,后来居上起来,你怎么样?”冶秋道:“他是深明大义的,不过你也要让他一着。不要把大奶奶的样儿放在脸上,他也自尽做妾的道理,就可以共和了。”素秋道:“你去叫他来请太太同他讲明再说。”冶秋点头道:“也可以使得。”于是便找碧霄说明缘故,碧霄道:“你真要娶我么?但与你自己无益呢。”冶秋道:“我们相敬如宾,有何损处?现在我就要去筑金屋,请你了,你去见我们太太罢。”碧霄叹道:“定数难回,岂知竟为湘丫头料着。   罢了,且再混几时罢!”于是同冶秋来见太太奶奶,表明自己的心迹,素秋方允。便择了一个吉日,就收在房里。园中姊妹,园外亲朋,又来贺喜,热闹一天。   原来碧霄飞升在即,湘君说他还须与冶秋生个儿子,这是定数,不过你再须堕落几时,冶秋也不得其死,你若执意违了天数,冶秋延寿而绝后,你将来的进境,非但不过如此而止,只怕还须重新降谪,了他几夕的情缘。”碧霄一想:还不如趁堕落时节,替他延了后嗣罢,他的寿天也顾不得了,所以竟公然答应。冶秋娶后,便反将母亲、素秋搬到彩虹楼去,这是后话。恰说柔仙自做了生日之后,回去又被马氏絮聒了一回,说:“自幼养大了你,总要望你有良心,人家女儿帮着娘,你听着外人欺负我,现今你有了靠山了,动不动人家替你出头,你更加轻狂了。我年纪这么大,没人来替做生日,你的势儿好,人家看重你,倒也罢了,你应该也想着我,送几样菜来。”柔仙初起头任他说去,后来听得送菜一句,便气极了,说道:“你要吃,你自己要去。我因人家敬我,没得这个脸开口。”马氏骂道:“没良心的小娼妇!小蹄子!我好问他们要去,他们也就来请我了。你不向人说要,谁还敢要去?”柔仙气得哭了,出来说道:“我没良心,你为什么不去找有良心的?像文仙姊姊有良心的。他跟着人,背地里逃走了,你为何不去找他?我做小娼妇,是你老娼妇叫我做的,我本来不要做,你把我给了人罢!”马氏不依起来,说:“你敢骂起我老娼妇来,我不好打么!”就拿了一枝门楔走过来要打,口里嚷着说:“我偏要看看你,你要给人,我偏不给人。”柔仙看他来打,就吓昏了,幸亏俊官劝挡住了,马氏意思叫柔仙避开,扰嚷间,凌霄来了,便做好做歹把马氏劝开了,说:“柔妹妹近来几天东西也少吃,你是向来爱他的,这回就饶他罢!”马氏道:“我说了几句,他倒抢白起我来了,动不动他就有人出来替教我,我也不要这老命了!”凌霄笑道:“你莫动气,他的性儿你也知道的,担待他罢。我同你去吸洋烟,我来装给你吸。”于是拖了就走。马氏嘴里还是咕咕哝哝的不歇,凌霄同他到房中,陪他吸了一会烟,已是夜深了,马氏方出园到小房子里去了。凌霄到柔仙那里来,见柔仙躺着在那里哭,凌霄道:“他是老背晦的人,总不能听他的话。他说什么,只当没听见。”柔仙满面泪痕,把巾来掩,说;“这个地方,还能住么?”凌霄道:“仲莲民来,你该同他商量一个主意。”柔仙道:“老娼妇要三千呢!那里能给得到,把这条命送他罢了!”凌霄道:“回来同兰生说去。”柔仙道:“我也问过,他们的钱,都是老子娘管的,自己不能做主。”   凌霄道:“回来同韵姑娘说,大家凑凑罢。”柔仙叹气道:“谈何容易,且过一天是一天,再看运气罢!”凌霄又宽解了多少话,方才回去。柔仙命俊官舀了水,洗了脸,在那里支颐独坐。   俊官见无事,也把柔仙劝了一会,便去睡了。听得外边已是四更,柔仙和衣独睡,百折回肠,不能成寐。听得外面蛙声叽叽咯咯的絮聒不了,那个灯欲明欲暗,自己想:我柔仙一十八岁,不知被何人卖我到这个地方,学这个劳什子。他们都仗了我吃饭,轧姘头,不算数,还把我这等看待。仲莲民虽是有心,又是这般境况,现在除旅囊之外,无家可归。有什么良策呢?这么一想,愈觉身世无聊,万愁交集,朦胧间,忽然梦到一座高山,万木呼号,一人不见,心中想道:这是什么地方呢?只听隐隐有哭声,随着声音寻去,不觉已到了山下。转过一个树林,忽然现了一座天宫,碧瓦参差,红墙曲折。这个哭声好似在旁边一座院落里,于是走进去一张望,恰是仲莲民在那里哭。柔仙也不觉哭了,便叫道:“莲民,你为何在这里哭呢?”莲民见了柔仙,便叹道;“我还有同你见的日子么?听你死了,我要在这里图个自尽呢。”因指一带红墙道:“这是百花宫,你的办事地方,这院子后边就是恨海。”柔仙道:“海在那里?”莲民把窗一开,只见外边都是大海,巨浸茫茫,烟波甚恶,这房屋乃临海造的。莲民道:“你去罢,我不死,不好来见你的。”   柔仙觉着自己早经死了,便说:“我这死为你呢,现今已相见了,你也不用死。”莲民摇头道:“我不死,怎么好见你?”说着,便向窗外一跃,跳到海里,柔仙吃了一惊,便哭喊起来,乃是一梦。想了想,知非吉兆。俊官在那边抹桌,问道:“姑娘哭什么?”柔仙道:“梦魇住了,也不知现在什么时候了?”   俊官道:“才打了九点半,早呢,姑娘可以睡一会儿起身。”柔仙道:“我也睡不稳了,你把这衣服取来,我这小衣也要换了,你把这新做的裤子取来。”俊官便都去取了来,替他换上,柔仙方才起身,俊官伏侍他梳洗完毕,柔仙便去看凌霄谈天。   过了数天,莲民回来了,柔仙便到幽贞馆来望他,谈了一会诗社的话,便一同回到桐华院来,告诉他为生日与马氏斗口及夜来的梦,便留莲民住宿。莲民道:“梦幻无凭,你也不要过信。但你是一个聪明人,动不动便是伤感,把身子断丧,年纪尚轻,须自己解释解释方好。若日日忧愁,怎么了呢?”柔仙眼圈儿红了,擦眼叹道:“死了就完,你吐红的病近来发没发?”莲民道:“几日前吐了一回,还好。”柔仙道:“听得这个病吃秋石最好。”莲民道:“也吃过了好多,不中用。”一面说,一面在身边取出一张汇理银行的票出来道:“我今夜住在这里,你们这老东西是不饶人的,你拿三十元一张票去,恐怕这几天我要来住呢,你须同他讲明。”柔仙道:“给他十元好了,你情愿将来再给他,你阔手段也没用,他们总是无底的欲壑。   你便一起给他一千,他也算应该得的。还有一句你现在住在采莲船,我们看见也容易了。此地不必常来,我限你从今以后一月到这里六次,留你三夜。你若是常常来了,老东西就要依着你做靠山,一月一二百元,还了得,你那里有这些钱花在这里呢?”莲民道:“相见了又没话,若三天不见,便想着你。”柔仙道:“意思好不好,也不在相见的上头。人生的情缘,有一定的,留些有余,可以长久聚。譬如使钱,一起使完了,便没得使了。”莲民点头称是。这一夕住在那里,说不尽的恩爱绸缪,真是新婚不如远别呢。   如今且说萧云与湘君是久年相好,现在住在公馆里,到漱药?Q极近,得暇便去谈心。湘君说的都是禅理,只不容易住宿,原来湘君道行已成不能再污,与舜华说明了,往往用替身法儿,把舜华吹了一口气,便变了湘君一样,自己变作舜华。萧云拥着丽人,那里知道。况且舜华这个人玉腻香温,与湘君伯仲。   湘君待舜华极厚,衣服银钱,凭他使用。舜华情欲已炽,落得李代桃僵,畅情受用,就也不肯告诉他人。况且也不好意思说出来的。这日是四月廿七,萧云又宿在漱药?Q,吃了夜饭,多喝着几杯酒,大家春意满怀。湘君换了一件单衫,愈觉得百媚千娇,令人可爱。萧云抱到怀中抚摩他的双乳,湘君也就动起情来,抡指一算还有一宵未了的因缘,只得与他了结,也就不用舜华代了。萧云便去闭了房门,只见湘君睡在帐中玉体横陈,娇眸微闭,脸上含着笑意,一声儿不言语。萧云觉得心头鹿撞,便解带宽衣,到床上来,下了纱橱帐,低低叫道:“好妹妹,我替你脱衣服罢。”湘君不应,萧云先替他宽了上身的衣,放好了,再替他解这条乡鸾带,解了好一会,总解不开,把小衣抽又拉不下,觉得欲情大炽,叫了几声,湘君故意不应。萧云倒忙得一身急汗,无可奈何。湘君扑嗤一声笑了,说道:“清净法门,你来玷污三宝,若不求老佛慈悲,那里能到无遮会上呢?罢了,我看你苦恼众生,就把方便门开了罢。”于是自己来宽了小衣,便与萧云演西厢酬简一出,便是梨园中演的佳期,有曲文一支道:柳腰儿恰一搦,羞答答不肯把头抬,只将鸳枕捱。云鬟仿佛坠金钗,偏宜教髻儿歪。我将你钮扣儿松,我将你罗带儿解。   兰麝散幽斋,怎不回过脸儿来,软玉温香抱满怀呀。刘阮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花心折,柳腰摆,露滴牡丹开。香悉游蜂采,你斗推半就,我又怜又爱。畅奇哉!蘸着些儿麻上来,浑身上下都通泰,点污了仙姑清白。今朝相会碧纱橱,何时重解香罗带。   两个人的亲爱知心,作书人也形容不出。到了次日,一枕懵腾,交勾懒起。直到将近日午,方才起身。湘君正色向萧云道:“我同你的情爱,尽在今宵,以后只可心交,不可身交了。”   萧云谢道:“污卿美玉,心实难安,从今我把神明一般敬你,如何?”湘君点头道:“还算解事。”于是大家盥漱已毕,萧云喝了参汤,吃些点心,方才到公馆里去了。岂知这日是伯琴住在韵香馆,芝仙住在棠眠小筑,素雯是老气横秋落拓惯的,他最喜弄萧,真是吐滂沛乎寸心,含绵渺于尺素,把个伯琴乐得遍体皆酥。那文王是棠蕊含苞,牛山濯濯,就演一了一出颠倒鸳鸯。一个俯注,一个仰承,真是淋漓尽致,这也不容易细表。   光阴易过,已届端阳,荷花荡里,备着一只小龙舟,请了知三一班玩了一天,兰生就院试去了。莲因信来,现下拟找一个代替的住持尼,俟代替的到后,把庵事交代,便可前来。花神庙可:名花神祠,赶紧动工,照珩奶奶的图样盖造,韵兰派着佩镶、秋鹤督工,珩坚也忙起来,与韵兰日日前去看。秋鹤指授一切,又要造四个赏荷花时用的敞篷船,仿着秦淮河上画船的式样,船旁只用短栏杆。又恐伤碍荷叶,故舟前舟尾,只用短桨两枝,一个茶炉,一边炊茶,一边可以温酒,用一个老妈子守着。另有一个小炉,以便煮菜。每船可排两席,约容十余人,这是预先定的章程,也是珩坚画的图样。船中坐卧更衣小便之处,也多备齐。船面上五采锦篷,用纺绸制的,是元色丝布的里子。另备一个油篷,以防下雨。从荷花荡,经月潭,到小虹桥,折向寒碧庄,有最低最狭的地方,在寒碧庄桥里,舟不能过,韵兰命把河身浚宽,墙洞加高起来,这件事就附近命秀兰督工。大抵天下的事只要钱,有了钱,便就容易。浚河造船的经费,就把桃花诗社公助的款项支用了。幸亏船身是现成的,不过栏杆彩棚两项,所以倒还够使。只有花神祠经费须六十余金,除莲因助来的一千,所少尚多,韵兰赔了千金,尚还不敷,只得寄信莲因,请他募化,莲因便又寄了五百金来。   到了五月,顾府上报来,兰生入了泮,当时许夫人曾许过重愿,如兰生进了学,愿助四千金,替他姊妹们造花神庙,但供姊妹们的小像,事同游戏,且恐后来以讹传误,真个把他们当起花神来,受人香火叩拜,也不敢当。须择真个花神供奉在内,方好。将此意告知韵兰,韵兰不以为然,便寄信莲因,莲因知道了,暗运神通,请自在头陀,领许夫人、程夫人到百花宫去游玩。只见玉宇琼楼,辉金耸碧,当中大殿供着总花神位次,便有仙姑迎了出来,历历指引,说这是幽梦灵妃汪畹香,两旁一百所配殿,有闭着门的,有开着门的,仙姑把册子取来,给两位夫人看了,说闭门的还未归位呢,上写着花名,下边注着各花神的名字。太太们不信,现今有一位谪下的花神,已经归位了,可以去望望他。遂领到一个宫来,见上写着玫瑰花宫。   两位太太进去见了这位花神,许夫人不认得倚虹,程夫人是认识,恰就是碧霄的丫头云倚虹,程夫人大惊道:“你是碧姑娘那里的,闻说勒死了,怎么在这里?”倚虹叹息欷觑,请二位坐了,又问碧霄、韵兰的好,又告诉他当时因不肯受辱,自刎而死。园里的姑娘大半是在这里投生的,太太们回去也不用说破,以免妖言惑众,但把这番所见,默默的告诉韵姑娘一个人,把这花神祠成全,把各位姑娘照这册上塑了像,完了工,便好了。人家问起,只当是游戏,也不用同他证明。他们不信,到七月里还有一个大大的凭据呢,便依着做就是了。说着,又领到断肠碑亭去看了,说太太们把这名字记一记,二位夫人看了,字都不识。倚虹一一指明,二人记了一遍,方送回来。许夫人醒了,深以为奇,方欲去看程夫人,忽报程夫人到,大家见了,各述所梦,无不惊异,便密密的商议了一番,要成全此事。一面去请韵兰来告诉了他,韵兰笑道:“我们也不过造这祠来玩,那里说起我是总花神?我这人也不配,太太把我也玩起来了。”   程夫人正色道:“我们同你诳过么?你且莫管,祠工落成了,你就请仲莲民个个的捏起像来。你少经费,我们两个人各送二千,务要造得华丽,也不可和人说起我们的梦,只算游戏罢了,你们配的花名殿名,我们都记在这里。遂将写出来的一纸给韵兰看了,说这纸你且藏着,这上头大约不差的,也不用同这些姑娘说。”韵兰笑道:“就是造成了,太太们供在中殿还好。”   许夫人笑道:“这是天定的,你做总花神,我们老花神怎么好夺你的位呢?将来必须照这纸上的次序供呢!但是一个姓余的不知是谁?”韵兰道:“并没这人。”程夫人道:“将来自然有人的,我们议定了,各人助你二千。”一面说,一面请许夫人去取去,许夫人便亲自到房里去取了四千金的钞票给他,又道:“你心里头不安,你可在后面另造三间小配殿,供我们的长生禄位罢!”韵兰点头,程夫人又说起看见倚虹一节,说寄信我问自家姑娘及你的好,又问合园姑娘、奶奶、姊妹们的好。韵兰想了一想,笑道:“原来果然如此,怪道我从前梦到百花宫里,与一个姓金的姊妹相遇,这姓金就是莲因。”遂把当日之梦,说了一遍,又道:“我前儿曾听得谢姑娘说过归位两字,原来如此。”程夫人道:“这件事未免妖异,恐怕别人不信,反招出笑话来,你千万不要同人说,我们只当游戏做法便是。人家知道了塑像一事,也不很关碍。”韵兰笑道:“这个自然,但要我塑在居中,这么推尊我,我总不敢当。”许夫人道:“这么一谦,就费事了。况且你是绮香园的主人,就居第一也不算僭。”韵兰笑道:“还有奶奶们呢?我怎好坐在上头,我有一个法儿,不如到这个时候大家拈阄罢。除太太在后殿之外,正殿上谁拈第一,便是第一,谁拈末座,便是谁末座,倒还公允。”   许夫人道:“也是,且到那时再议,你就回去罢。”韵兰便谢了二位太太乘车而回。有了这四千金,更加从容起来。加添工人,因都是包工,也不用派人采办物料。待兰生入泮,顾府更加忙起来,派报单,待魁星开贺,珩坚先期回去帮忙。   开贺这日,园中各人都去道喜。佩镶、双琼心中更乐,兰生偏视若无事,玩得更加厉害。霞裳苦口相劝,只是有口无心。   一日兰生回来,一个小照袋的线断了,要叫霞裳做。走进里边,母亲已睡了,把房门闭着。兰生不敢惊动,只得从南首回廊小庭心轻轻敲这侧门,恰不敢高唤,敲了一会儿,听他板上阁阁的声音,霞裳把房门一开,等兰生进来了,便把门检着。一声儿不言语,便仍去睡了。兰生看见形景不似往时,便走到霞裳房里笑道:“今日迟了,累你没睡,这个门是你叫他们留么?”   霞裳道:“不迟,你尽好天明了回来!人家横竖不是人,不要睡的。”兰生自知理屈,因笑道:“妹妹不要动气,我不好,你尽管说。”霞裳冷笑道:“我是奴才,你是主子,况且现今是秀才相公了,我敢说你么?”兰生见声口不好,只得央告道:“好妹妹,你不用生气,我知道这两天不好,回来太迟。”霞裳冷笑道:“你主子有什么不好?回来也很早,天还没亮呢,你快些去睡罢。热参汤我放在鸡鸣炉上,只得你自己费心去倒了,要喝便喝一口,早睡明儿好早些起身,再去玩你的,我也不能服侍你,我同太太说了,还是让我回去罢。亲家太太那里的仙露嫁的人不好,给太大办了,这回子倒收了心,夫妻倒很和气。我是算什么呢?不上不下的,卡人也不如!”兰生知道他生了气,便慌了,说道:“便是不容人办,也容人改过。妹妹这么生气,我改过也来不及了。”霞裳道:“你有什么过?改什么?总是我们做奴才的不是罢了。”兰生无可奈何,只得独自去倒了参汤,看蚊帐业已下好,就上去睡了,叹气。霞裳接口道:“你也不用叹气,我本来服侍不周到的。你明儿向太太说了,换别人罢!”兰生道:“冤枉死人,我何尝说你不周到?   你这么拉扯。”霞裳不接口,停了一会,又叹气道:“担这个虚名儿,不如死了罢!”兰生听见他说死,怕他受了什么委曲,真个寻起死来,便又起身来走到他这边,本来是前后房隔一重短花格门,又不关的,走到那边坐在床口,问道:“妹妹你到底要怎样?”一面又替他把这灯剔亮了,霞裳只是不答。兰生叹气道:“我这个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霞裳冷笑道:“真的?你替我说了,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兰生道:“我说是我的心。”霞裳道:“我本来也说我的心,劝了只当耳旁风。”